《剑来·第三辑(15-21册)》 第一章 画卷中 ·第一章· 画卷中 老舟子继续在河底撑篙,渡船如一尾游鱼,直奔下游,风驰电掣。 在凡夫俗子眼中浑浊不清的水,于他而言,洞若观火,并且那些星星点点的水运精华,更是瞧着喜人。 去往河神祠庙的这条水路当中,偶尔会有孤魂野鬼游弋而过,见着了老舟子,都会主动跪下磕头。 摇曳河水运浓郁,加上河神薛元盛并未大肆攫取,悉数收入祠庙,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沦为丧失灵智的厉鬼的可能性小了许多,亦是功德一桩。只不过摇曳河祠庙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减慢香火精华的孕育速度,日积月累,今年少一斤,明年缺八两,本该用来塑造、淬炼金身品秩的香火精华缺失的份额就相当巨大了,落在别处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这位河神脑子真进水了——他只是一位靠人间香火吃饭的山水神灵,又不是修道之人。关键摇曳河祠庙只认骸骨滩为根本,并不在任何一个王朝山水谱牒之列。为此,摇曳河上游途经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对于那座建造在辖境之外的祠庙的态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绝,不支持百姓南下烧香,各处沿途关隘也不阻拦,故而薛元盛还是一位不属于一洲礼制正统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阴德,竹篮打水,留得住吗?此处栽树,别处开花,意义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难测,若是入了神祇谱牒,就等于有据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气运稳固,朝廷礼部按部就班,勘验之后,按例封赏,诸多后遗症,一国朝廷就会在无形中帮着抵御消弭许多业障,这就是旱涝保收的好处。可没了那重身份就难说了,一旦某个百姓许愿祈福成功,谁敢保证后边没有一团乱麻的因果纠缠? 那位走出壁画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郁郁。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这个老邻居不好多说什么,此时安慰人的言语未必不是往伤口上撒盐。 壁画城八幅神女天官图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还要历史悠远。当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来到北俱芦洲十分艰辛,选址于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他们惹上了北方数位行事跋扈的剑仙,无法立足,既有远离是非之地的考量,无意中发掘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画,因此将骸骨滩视为一处风水宝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这里边的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舟子是亲眼看着披麻宗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光是处理那些占地为王的古战场阴兵阴将,披麻宗为此陨落的地仙就不下二十人,连玉璞境修士都战死过两位,可以说,如果不曾被排挤,能够在北俱芦洲中部开山,如今的披麻宗极有可能是跻身前五的大宗,这还是在披麻宗修士从无剑仙,也从不邀请剑仙担任山门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实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当中,春官可以于梦中远游,类似大修士的阴神出窍,并且全然无视诸多禁制,借此与人间修士短暂交流。早年这位神女拜访过摇曳河祠庙,只是之后没多久便与长檠、斩勘一样,选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对象,离开了骸骨滩。当时双方秘密约定,老舟子会帮她们设置一两场象征性的考验,作为报答,她们愿意在将来摇曳河祠庙危难之际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后,宝盖、灵芝也陆续离开壁画城。又五百多年过去,剩下的三幅壁画始终沉寂。摇曳河如今已经用掉两次机会渡过难关,所以老舟子才会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机缘落在俗子或是修士头上。 千年以来,风云变幻,五幅壁画中的神女,为主人战死一位,选择与主人一同兵解消亡两位,仅存俗称“仙杖”的斩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为何销声匿迹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选中的寒酸书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巅修士,也是先前剑修远赴倒悬山的队伍当中为数不多的剑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当下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边并无画卷上的那只七彩鹿陪同,大概正因为如此,壁画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着神女一起尴尬到无地自容。 漫长的等待,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个生死相随的侍奉之人,结果人家没半点眼力见儿,没通过那点芝麻大小的考验不说,还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如果壁画城那边再变成了白描画卷,岂不是要害得这位神女好似无家可归?这跟摇曳河中那些游来荡去的溺死鬼、骸骨滩鬼蜮谷那么多徘徊阴灵有什么两样? 至于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脚,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也毫不知情。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极有可能硕果仅存的三位高龄老祖也只是知道个一鳞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当年那位春官神女与老舟子有过那场开诚布公的秘密会晤,坦言她们自己也没有了记忆,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开辟洞府,牵动阵法,这才醒了过来。八幅壁画看似在壁画城各据一方,实则连为一体,按照当时修士的说法,就是一处破碎秘境。她们也曾凭借里边的山水建筑、花草古木、书籍等遗物进行推衍,试图顺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终如有天堑横亘,迷雾重重,无法破解。 临近河神祠庙,老舟子忍不住喟叹一声。站在渡船另一边的神女也幽幽叹息,尤为缠绵悱恻,仿佛是一种人间不曾有的天籁。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个年轻后生到底咋想的,明明是脑瓜子挺灵光一人,也重规矩,不像是个小气的,为何福缘临头就开始犯浑?真是命里不该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对啊,能够让神女青眼相加,以万金之躯离开画卷,本身就说明了许多。 这位神女转头看了一眼:“先前站在河畔的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摇摇头:“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认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摆弄障眼法的豪迈人物。” 神女想了想:“观其气度,倒是记起早年有位姐妹差点看中一人,是个年纪轻轻的外乡金丹修士,只是秉性实在太无情了些,跟在他身边,不吃苦不受气,就是会无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问了大致时间,得到答案后,便有些头疼,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那个姓姜的色坯吧?那可是个坏到流脓的坏种。” 不承想神女点头道:“好像确实姓姜。当时年轻人口气颇大,说终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们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将八幅画全部取走,他好每天对着吃饭饮酒。不过此人虽言语轻佻,心境却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这家伙当年可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怎的就无情无趣了?” 神女摇头道:“我们的观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说与修士大不相同,与你们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样,这是我们一门与生俱来的神通。我们其实也不觉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尽是些浑浊心湖、龌龊念头,或是爬满蛇蝎的洞窟,或有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缠绕,诸多丑陋画面,不堪入目。所以我们经常会故意沉睡,眼不见心不烦,如此一来,若是哪天骤然醒来,大致便知机缘已至,才会开眼望去。” 老舟子赞叹道:“大千世界,神异非凡。” 这位骑鹿神女猛然转头望向壁画城,眯起一双眼眸,神色冷峻:“这厮胆敢擅闯府邸!” 老舟子面无表情,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声名狼藉的姜尚真。 壁画城那边,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灯笼骤然熄灭。本该灯火长明、百年才需一换的灯笼出了问题,自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倾力交手,能够伤及披麻宗山水阵法的根本,那么壁画城一塌,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几位负责看管三幅壁画的披麻宗祖师堂嫡传修士纷纷御风凌空,望向那片骚动混乱地,试图找出罪魁祸首,一旦被认定是有修士毁坏壁画城,伺机盗画,他们有权将其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其中一幅神女图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远眺之际,有一缕青烟先是攀附墙壁,如灵蛇游走,然后瞬间蹿入壁画当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直接破开壁画本身的仙术禁制,一闪而逝,如雨滴入湖,动静细微,可仍是让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没能看出端倪,犹不放心,与那位壁画神女告罪一声,御风行走,来到壁画一丈之外,运转披麻宗独有的神通,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视线巡视整幅壁画,以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可反复查看两遍,到最后也没能发现异常。 眼前这幅壁画城仅剩三份福缘之一的古老壁画,是八幅神女天官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档中,画中所绘神女骑乘七彩鹿,背负一把剑身一侧篆文为“快哉风”的木剑,地位尊崇,排在第二,重要性犹在斩勘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会让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监管。 中年修士没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轻心,犹豫了一下,望向壁画城中挂砚神女图那边的店铺,以心湖涟漪之声告诉那个少年,让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诉祖师堂骑鹿神女这边有点异样,务必请一位老祖亲自来督查。 那少年虽然在帮青梅竹马的少女做生意一事上很不开窍,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极稳,与少女告辞一声,走出店铺后,神色肃穆,双指掐诀,轻轻跺脚,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辖境内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个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只见她双臂高抬,托有一把剑气凛然的无鞘古剑,不过从离开披麻宗地底深处的山根地宫,到托剑现身、毕恭毕敬地将那把必须常年在地下磨炼的古剑递出去,这位模样俏丽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无人可见。 少年道了一声谢,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古剑颤鸣,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剑上,剑尖直指壁画城顶部,竟是近乎笔直一线冲去,被山水阵法加持的厚重土层也毫不阻滞少年御剑,一人一剑冲霄而起,一鼓作气破开了那片如同一条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带”的云海,飞速前往祖师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抚须而笑。这个少年虽然与自己不在祖师堂同支,但是宗门上下无一不对他器重和喜欢。披麻宗死板规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人,其余修士必须在半山腰处的挂剑亭开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来了也要乖乖走路,而这个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认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飞剑传信回祖师堂,但是这里边内幕重重,哪怕少年自己都浑然不觉,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处,“知之为不知”,旁人点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机缘也就跑了。所以最好还是让少年去禀报此事,让其多承担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至少不是坏事。 披麻宗虽然度量极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图的福缘,可少年是披麻宗开山立宗以来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画城大道机缘的。当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阵出动了数以百计的开山傀儡力士,还有十数只搬山猿、撵山犬,几乎将壁画城再往下十数里翻了个底朝天。那么多在披麻宗祖谱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开山鼻祖遗留下来的古剑,而这把半仙兵相传又与那位骑鹿神女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所以披麻宗对于这幅壁画的机缘是要争上一争的——“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云海之上,御剑直去祖师堂。 披麻宗三位祖师爷,一位老祖闭关,一位驻扎在鬼蜮谷,继续开疆拓土。唯一一位负责坐镇山头的站在祖师堂门口笑问:“兰溪,这么火急火燎,是壁画城出了纰漏?” 持剑少年便将金丹师兄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老祖师皱了皱眉头:“是那幅骑鹿神女图?” 少年点点头。 老祖师一把抓起少年肩头,山河缩地,转瞬间来到壁画城,先将少年送往店铺,然后独自来到那幅画卷之下,神色凝重。中年修士见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超乎想象。 老祖师冷笑道:“好家伙,能够无声无息破开两家的双重禁制,闯入秘境!” 中年修士脸色微变。 老祖师挥挥手:“小心是那调虎离山之计,你去兰溪那边护着,也不用太紧张,终究是自家地盘。我得再回一趟祖师堂,按照规矩,烧香敲门。” 中年修士点点头,去往店铺。 店铺里,少女悄悄问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师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铺,少年疑惑道:“杨师兄,你怎么来了?” 中年修士笑道:“随便看看。” 眼前少年,虽然如今才洞府境修为,却是他的小师弟,名叫庞兰溪。少年的爷爷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铺所有神女图廊填本的主笔人。天赋绝佳的庞兰溪是披麻宗从未出现过的剑仙坯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开山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因为这位被誉为北俱芦洲南方杀力稳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经在祖师堂立誓此生只收一名弟子。这本该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盛事,但是脾气古怪的老祖却让披麻宗不用声张,只说了一句极其符合他脾气的话:“不用急,等我这徒儿跻身了金丹再宴请八方,反正用不了几年。” 中年修士看着无忧无虑的庞兰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师弟,当下可是你的大道关键时期。 一处仿佛仙宫的秘境当中,一名中年男子蓦然现身,一个踉跄,抖了抖袖子,笑道:“总算得偿所愿,能够来此瞧瞧仙女姐姐们的绝世风采。喂,有人在吗?” 他缓缓散步,环顾四周,欣赏仙境风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这是仙女姐姐们的闺阁之地,我可莫要瞧见不该看的。” 骸骨滩以北,有一名年轻女冠离开粗具规模的宗门山头。作为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仙家宗主,她独自驾驭一艘天君师兄赠送的流霞舟火速往南。作为一件仙家至宝,流霞舟的速度犹胜跨洲渡船,竟是能够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两处云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缩地成寸之术,一闪而过,无声无息。 骸骨滩鬼蜮谷边境上,头戴斗笠的年轻剑客在当地驻守修士打理的铺子里购买了一本专门解释鬼蜮谷注意事项的厚重图书,书中详细记载了诸多禁忌和各处险地。他坐在一旁晒着太阳,慢慢翻书,不着急交一笔过路费,然后进入鬼蜮谷历练,磨刀不误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天气真是不错。 姜尚真行走其间的这一处仙家秘境,虽无洞天之名,却胜似洞天。 此地琼楼玉宇,奇花异草,鸾鹤长鸣,灵气充沛如水雾,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旷神怡。姜尚真啧啧称奇,他自认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手握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当年去往藕花福地虚度光阴一甲子,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好友陆舫解开心结,顺便借着机会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这般闲云野鹤的修道之人其实不多,修行登高,关隘重重,福缘当然重要,可“厚积薄发”四字,从来都是修士不得不认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当年游历壁画城,撂下那几句豪言壮语,最终不曾获得壁画神女青睐。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出于好奇,返回桐叶洲玉圭宗后,还是与老宗主荀渊讨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画城的机密。这算是问对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渊对于天下众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荀渊还专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结果在青神山四周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到最后都没能见着青神山夫人一面不说,还差点错过了继承宗主之位的大事,还是上任宗主跨洲飞剑传信给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神洲飞升境大修士,才把荀渊从竹海洞天强行带走。传言荀渊返回宗门后山之际,即便身心已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将坐地兵解,仍是强提一口气,把弟子荀渊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气得直接将祖师堂宗主信物丢在了地上。当然,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毕竟当时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渊之外,也就只有几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场,玉圭宗的老修士都当是一桩美谈说给各自弟子听。不过姜尚真倒是觉得,按照那对师徒臭味相投的脾气,传言应该是真,说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气愤,荀渊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装模作样的双手,负后而行,想到一些只会在山巅小范围流传的秘事,唏嘘不已。再看此地绝美风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老宗主荀渊曾言,披麻宗选择骸骨滩作为开山之地,八幅壁画神女的机缘是重中之重,说不定一开始就决意在一洲最南端立宗,所谓的与北俱芦洲本土剑仙交恶都是顺势为之,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选址南端。荀渊这辈子翻阅过不少中土神洲顶尖仙家世代相传的密档,尤其是儒家掌礼一脉古老家族的记录,推测那八位天庭女官有些类似如今人间王朝官场的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巡游天地八方,专门负责监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风伯雨师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权横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于壁画中的天官神女,曾担任远古天庭里边位卑权重的职务,不容小觑。 天庭碎裂,神道崩坏,上古功德圣人分出了一个天地有别的大格局,那些侥幸没有彻底陨落的古老神灵,本命神通广大,几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几处不为人知的“山顶”,将功赎罪,帮助人间风调雨顺,水火相济。 据说东宝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还有风雪庙的祖师堂重地,就可以与某些上古神灵直接交流,儒家文庙甚至对此并不禁绝。反观东宝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祖上出过数位“大祝”的云林姜氏,都没有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灵气充沛,惊世骇俗,以至于他此刻如雨后行走山林小径,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飞升境之下,连同自己在内,只要能够在此结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于飞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灵气厚薄反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应该是带着神仙姐姐们的香味。” 他笑着抬头,远处有一座匾额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灵气尤为浓郁,仙雾缭绕在一位站在大门口的神女腰间,起起伏伏,神女腰间悬挂的那方“掣电”古砚,隐约可见。 还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轻轻旋转,一朵玲珑可爱的祥云如雪白鸟雀萦绕飞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挂砚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仗着玉璞境修为,就敢只以阴神远游至此。” 坐在屋顶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难怪能够瞒天过海,悄然破开披麻宗山水阵法和我们仙宫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两位姐姐,时隔多年,姜尚真又与你们见面了,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挂砚神女有紫色电光萦绕双袖,显而易见,此人的油腔滑调让她心生不悦了。 行雨神女问道:“壁画城以外,我们曾经与披麻宗有过约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们姐姐了?” 双方言语之间,远处有一只七彩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跃,轻灵神异。 姜尚真点了点头,视线凝聚在那只七彩鹿身上,好奇问道:“早年听闻东宝瓶洲神诰宗有仙子贺小凉,福缘冠绝一洲,如今更是在咱们北俱芦洲开宗立派,身边始终有一只神鹿相随,不知道彼鹿与此鹿可有渊源?” 挂砚神女有些不耐烦:“你这俗子,速速退出仙宫!” 姜尚真神色肃穆,一本正经道:“两位姐姐若是厌烦,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来此撵人,姜尚真没啥大本事,只是颇有几斤风骨,是万万不会走的。” 挂砚神女骤然间一身电光暴涨,衣带飞摇,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来,无须披麻宗老祖烧香敲门进入此地,按照约定不许世人打搅她们清修,她就已经打算亲自出手。只是那位身材修长、梳朝云髻的行雨神女缓缓起身,身姿曼妙地飘落在挂砚神女身边,轻声道:“等姐姐回来再说。” 挂砚神女远远不如身边行雨神女性情婉约,不太情愿,仍是想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阴神独来,又在自家仙宫之内,至多便是元婴境修为,莫说是她们两个都在,便是只有她,将其驱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行雨神女轻轻扯了一下挂砚神女的袖子,后者这才隐忍不发,一身紫电缓缓流淌入腰间那方古拙的行囊砚中。 壁画之外,响起三次敲门之声,落在仙宫秘境之内,重如天边神人擂鼓,响彻天地。 行雨神女抬头望去,轻声道:“虢池仙师,好久不见。” 姜尚真转头仰望,一双巨大的绣花鞋先后踩破云海,等到这位仙师真身降临在地,已经恢复寻常身高——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妇人,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腰间挂有一把法刀,刀柄为骊龙衔珠样式。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头疼,这妇人模样瞧着不好看,脾气那是真的臭,当年自己在她手上可是吃过苦头的。当时两人同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这位女修只是听信了关于自己的丁点儿“谣言”,就跨过千重山水,追杀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阴,其间三次交手,自己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对方终究是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当时披麻宗宗主的独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乡之路给一帮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堵死,所以难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接连吃亏的时候。 如今这位虢池仙师竺泉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强跻身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只是没办法,披麻宗选当家人历来不太看重修为,往往是谁的脾气最硬,最敢舍得一身剐,谁就来担任宗主。所以姜尚真这趟跟随陈平安来到骸骨滩,不愿逗留,很大原因就是这个早年被他取了个“矮脚母老虎”绰号的虢池仙师。 不过有些意外,这位女修本该在鬼蜮谷内厮杀才对,若是祖师堂那位玉璞境来此,姜尚真那是半点不慌的。论捉对厮杀的本事,搁在整个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觉得自己如何拔尖,哪怕在那与北俱芦洲一般无二的大洲桐叶洲都闯出了“一片柳叶斩地仙”及“宁与玉圭宗结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说法,姜尚真也从来不当回事,可是要说到跑路功夫,姜尚真还真不是自夸,由衷觉得自己是有些天赋和能耐的。当年在自家云窟福地,宗门某位老祖联手福地那些逆贼蝼蚁一起设下了个必死之局,一样给他跑掉了。之后玉圭宗内部和云窟福地很快迎来了两场血腥清洗,荀渊袖手旁观,云窟福地内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给姜尚真带人直接打开“天门”,拼着姜氏损失惨重,依然果断将其一锅端。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头禅在桐叶洲广为流传:“男欢女爱,必须长长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饭,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热乎的。” 竺泉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微笑道:“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我关门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认不得这位虢池仙师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儿?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灵了?!泉儿,你这要是哪天跻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动,只需稍改容颜,那还不得让我一双狗眼都瞪出来?” 竺泉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说几句遗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她:“果然如此,泉儿与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样的。平心而论,泉儿虽然姿色不算世间最出彩,可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难忘记。” 竺泉笑呵呵道:“嗯,这番言语,听着熟悉啊。雷泽宗的高柳,还记得吧?当年北俱芦洲中部数一数二的美人,至今尚无道侣,曾经私底下与我提起过你,尤其是这番措辞,她可是铭记在心,多少年了,依旧念念不忘。姜尚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为何没半点长进?太让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确实是我的错,这些年光顾着修行,有些荒废本业了。泉儿,还是你待我真诚,我今后一定为了你再接再厉。” 挂砚神女嗤笑道:“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说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师吧,我不拦着你。” 姜尚真环顾四周:“此时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来,凝神屏气,定睛望向一处。 挂砚神女如临大敌,示意竺泉稍等片刻。 壁画城中,一名来自狮子峰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图下,伸手一探,以心声淡然道:“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挂砚神女也心神震动,望向另外一处。那里,一名远游北俱芦洲的外乡男子正仰头望向“自己”,神色疲惫,但是他心有灵犀,对画卷中神女会心而笑道:“魂牵梦萦,夜夜相见不得见,总算找到你了。” 而摇曳河祠庙畔,骑鹿神女与姜尚真的真身并肩而行,一艘流霞舟急坠而落,其内走出一位女宗主。见到她之后,骑鹿神女的心境如被拂去那点尘垢,虽然依旧不解其中缘由,但是无比确定,眼前这位气象宏大的年轻女冠才是她真正应该追随侍奉的主人。 摇曳河边,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冠望向姜尚真,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护道人?”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但是姜尚真却瞬间了然。有些真相,过程弯弯绕绕,半点不清楚,其实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骑鹿神女却说了一句杀机四伏的拆台话:“方才此人言语隐晦,大意仍是劝说我追随那个年轻游侠,居心叵测,差点误了主人与我的道缘。”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来北俱芦洲不太欢迎我,该跑路了。” 骑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轻声道:“主人,我那两个姐妹好像也机缘已至,没有想到一天之内就要各奔东西了。” 贵为一宗之主的年轻女冠对此并不上心,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她眉头紧蹙,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直到这一刻,姜尚真才开始惊讶,因为眼前这位已经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杀心。山上的男女情爱,打是亲骂是爱,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过了。愿意动杀心的,那真是缘来情根深种,缘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轻女冠没有理会姜尚真,对骑鹿神女笑道:“我们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观城。” 骑鹿神女轻声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跻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稳固,可能会有些不妥。” 年轻女冠摇头道:“没关系,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断。 鬼蜮谷入口处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楼,最前边的一座是那规模惊人的五间六柱十一楼,以名贵的黄、绿琉璃砖嵌砌壁面,每条龙柱上都雕刻有历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图,匾额为“气壮观奇”。 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往往眼力极好,只是先前陈平安望向牌坊之后,根本看不清道路的尽头,而且似乎还不是障眼法的缘故。不过比起接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那道门,此处牌坊楼的玄妙,倒是没让他如何惊奇。 陈平安随便坐在牌坊附近翻书,因为看得细致,不愿遗漏任何细节,所以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远处的集市客栈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浏览一下鬼蜮谷的边境风景,还是通过那排牌坊楼进入鬼蜮谷,深入腹地历练,都不着急。 陈平安收起书,走向那片繁荣集市。这里被披麻宗租赁给了骸骨滩一个小门派,披麻宗修士并不亲自参与经营,毕竟,披麻宗总共不到两百号人,家业又大,事事亲力亲为,耽误大道修行,得不偿失。只不过苏姓元婴坐镇跨洲渡船、杨姓金丹负责巡视壁画城是例外,因为这两桩事涉及披麻宗的面子和里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经有了些山头大宅的雏形,朱敛和石柔就像分别担任着内外管事,一个在山上操持庶务,一个在骑龙巷打理生意。直到真正离开了龙泉郡,陈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尔练拳间隙,也会回头再看再想,才觉出这里边颇是有趣。两位管事模样的家伙,竟然一位是远游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遗蜕的枯骨女鬼,谁能想象?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跟朱敛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会轻易飞剑传信回牛角山,而那只小剑冢里边所藏的两柄飞剑无法跨洲,所以这次远游北俱芦洲,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毕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稳,应该忌惮的,是别人才对。 陈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己这个包袱斋,也该挣点钱了。 骸骨滩是个无须讲那儒家礼法的地方,小集市没名字,当地人俗称“奈何关”,喊惯了之后,来来往往都认。 哪怕日头高照,集市的街巷依旧显得阴气森森,十分沁凉。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图书《放心集》所说,是鬼蜮谷阴气外泄的缘故,所以身体孱弱之人勿近。不过这些听上去很吓人的阴气,书上黑纸白字明确记载,已经被披麻宗的山水阵法淬炼,相对纯粹且均匀,一定程度上适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练气士御风凌空,放眼望去,就会发现不单单是集市周边,整条鬼蜮谷边境沿线多有练气士结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却不简陋的茅屋星罗棋布,疏密得当。这些茅屋都由擅长风水堪舆的披麻宗修士专门请人建造在阴气浓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摆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座茅屋,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全盘买下,那本《放心集》上都列有详细的价格。 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财之道,以后落魄山得好好学上一学。 陈平安进入集市后,一路闲逛,发现几乎所有商铺都会贩卖一种晶莹如玉的白骨,这是《放心集》货殖篇里详细介绍的一种后天灵宝,颇为珍稀,是炼制众多阴冥法器的绝佳材料。一开始,诞生于古战场遗址的众多鬼物纷纷在鬼蜮谷内聚拢,半数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价驱逐至此,免得肆意为祸整片骸骨滩。后来这些阴物中的一部分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演化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灵,更多的则是沦为横行无忌的暴虐厉鬼。岁月悠悠,又有专门“以鬼为食”的强大阴灵出现,双方纠缠厮杀,落败者魂飞魄散,转化为鬼蜮谷的阴气,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累累白骨则散落四方,一般都会被胜者作为战利品收藏、储存起来。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进入鬼蜮谷历练,这些洁白如玉的尸骨就成了一笔相当不俗的彩头。 陈平安最后走入一间集市最大的铺子,其内游客众多,拥挤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柜中的镇店之宝。那是一具阴灵骨架,高一丈,被故意摆放为坐姿,双手握拳,搁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即便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这具白骨全身布满天然银线,交错繁密,光华流转不定。 据说这具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当于元婴地仙的英灵,桀骜不驯,率领麾下八千鬼物自立为王,四处征战,与那位玉璞境修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并未记载这尊英灵的陨落过程,而按照店铺当下那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伙计的说法,是自家掌柜早年结识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剑仙,故意以洞府境示人,掌柜却与之意气相投,以礼相待,结果那位剑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后,就带出了这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并直接赠予铺子,说就当是先前赊欠的那些酒水钱,也未留下真实姓名,就此离去。在别处,听到这种噱头十足的荒诞故事,陈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这北俱芦洲,陈平安半信半疑。 这具仿佛地仙“金枝玉叶”骨骼的英灵白骨,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法宝,店铺伙计说一般情况不卖,但是如果真有诚意,可以商量。不过伙计也说得明明白白,兜里没个四五十枚谷雨钱,就提也莫提,免得双方都浪费口水。哪怕如此天价,陈平安还是发现店铺内有几拨人跃跃欲试。 陈平安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离了店铺,找了家客栈,房间并不豪奢,就是干净清爽些。类似摇曳河那座渡口茶摊,这里也不待见黄金白银,一枚雪花钱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贾如云的大骊京城,如果一间仿佛螺蛳壳大小的客栈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两银子,估计一样早给唾沫淹死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后剑仙,继续翻阅那本越看越让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滩是北俱芦洲十大古战场遗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处光阴旋涡,自成小天地,如同阴冥,疆域丝毫不比“阳间”的骸骨滩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当于玉璞境修为的巨大英灵最早脱颖而出,一呼百应,聚拢了数万阴兵阴将,打造出一座声名赫赫的白骨京观城,宛如王朝京城,周边大小数十座城池有半数依附京观城,其余半数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经营创造,与京观城遥遥对峙,不甘心寄人篱下,担任附庸,千年之间,合纵连横,鬼蜮谷内的鬼物越来越少,但是也越来越强大。 历史上鬼蜮谷阴物曾经两次试图突破界限,想要出关大掠骸骨滩,最好是能够沿着摇曳河北上,一鼓作气吃掉沿途两个国家,掳走活人带回鬼蜮谷,以阴毒秘术炮制新生阴物鬼魅,壮大兵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拦,可这也使得披麻宗两度元气大伤,声势从巅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芦洲从站稳脚跟到开疆拓土,可谓诸事不顺。不过北俱芦洲底蕴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一个骸骨滩,光是披麻宗就拥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反观东宝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渗透进来的高人隐士,只说在东宝瓶洲土生土长的修道之人,位于山巅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 不过关于此事,崔东山早有提醒,说东宝瓶洲疆域不到北俱芦洲三成,东宝瓶洲的玉璞境是那凤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别洲声势,但是东宝瓶洲只要是跻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例如那书简湖刘老成以及风雪庙魏晋这种天之骄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气运的古怪存在,若是与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谱牒仙师厮杀搏命,刘老成和魏晋的胜算极大。 练气士和武夫一旦选择入谷历练,就等于与披麻宗签了一道生死状,是富贵是暴毙,全凭本事和运气。挣了横财,披麻宗不眼红不垂涎,一文钱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从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脱,也别怨天尤人。 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历史上不是没有仙家府邸心疼门内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后不服,呼朋唤友,浩浩荡荡,来骸骨滩与披麻宗理论一二,既是问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补偿的念头。披麻宗修士从来不解释一个字,来了人,在山门口摆下一张桌子,上过了一杯阴沉茶待客,之后就开打,要么对方打上自家祖师堂,要么就打得对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宝和神仙钱,然后往摇曳河一丢,让他们自己凫水回北方家乡。所以摇曳河也有个别称——饺子河,里面可是下过好几次饺子的。 不过披麻宗也不会让来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谷里,《放心集》上就清清楚楚地标注出了三条北行路线,推荐练气士和武夫仔细掂量自己的境界,一开始先寻觅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之后可以与几座势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后如果艺高胆大,犹不尽兴,再去腹地几座城池碰碰运气。鬼蜮谷内所有地仙、英灵、鬼王的境界,擅长的术法,傍身的法宝及压箱底的本事,书上都有清晰记载。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内建造有两座小镇,宗主竺泉亲自驻守其一,一般人往往见不着她。不过镇上有两拨专职狩猎阴灵鬼将的披麻宗内门修士,外人可以跟随或是邀请他们一起游历鬼蜮谷,所有收获,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书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会给任何人担任扈从,见死不救很正常。只不过若是有仙家豪阀子弟嫌自家钱多压手,来鬼蜮谷游玩,只需全程听从披麻宗修士的叮嘱,披麻宗便可以保证他们看过鬼蜮谷风景后全须全尾地离开险境,只要他们恪守规矩,游玩期内出现任何意外损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赔钱,还赔命。 夜幕中,陈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来到窗口,斜靠着喝酒。 一本书看到最后,除了记住了那些烦琐的禁忌事宜,更在书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气。 遥想当年,骊珠洞天一个草鞋少年高高扬起头,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无数剑修仙人御剑跨洲远游,去往剑气长城抵御妖族。求利求名?磨剑而已。 难怪她会说这寒苦之地却自古多豪杰,只有这样的土壤才能涌现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剑仙。 你肯赠我几壶酒,我便愿意还你一具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英灵白骨。 讲道理吗?不讲。没道理吗?很有。 陈平安转头望向搁放在桌上的剑仙,轻声道:“放心,在这里,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他的视线微微偏移,望向那只竹编斗笠,微笑道:“因为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剑客。” 沉默片刻,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气势些?” 壁画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开始封禁那三堵福缘尚存的墙壁,不许任何游客靠近,便是店铺掌柜和伙计都必须暂时搬离,等待披麻宗的告示。一时间怨声载道,骂娘声此起彼伏。 一个运气不好的,跳脚大骂的时候附近刚好经过个披麻宗修士,被那修士二话不说就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个白眼便晕厥过去。然后那个可怜虫的朋友二话不说,扛起就跑,既不给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话。 北俱芦洲便是如此,我有胆子敢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天骂地是我的事情,可给人揍趴下了那也是我本事不济,等哪天拳头硬过对方了再找回场子便是。 那位姓杨的金丹修士有些头疼,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更是无奈。 原来,在一幅壁画之下,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跪地不停磕头,血流不止,苦求壁画上的那位行雨神女给他一份机缘,说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只要神女愿意施舍一份大道福缘,他愿意生生世世给她做牛做马,哪怕是报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轻人在磕头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老玉牌轻轻放在地上,中年金丹修士摆摆手,示意一位外门修士不用驱赶此人。庞兰溪想要劝说些什么,也给中年修士按住肩头。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个身姿纤细如杨柳的女子身上。当她出现后,披麻宗设置在壁画这边的山水大阵毫无动静,可是仙宫秘境的天然禁制却开始起了涟漪。 至于挂砚神女那边反而谈不上手忙脚乱,一个外乡人已经获得了神女认可,披麻宗听之任之,并无阻拦他们离去。挂砚神女也投桃报李,主动与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们披麻宗的祖师堂。所以挂砚神女图是率先变成白描的一幅。 随后,一只七彩鹿从那幅骑鹿神女图上纵身一跃,身影瞬间消逝,成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画。 中年修士先前心中震惊不已,毕竟这幅神女天官图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画,披麻宗上上下下都无比希望他身边的师弟庞兰溪能够顺利接手这份大道机缘。所以他差点没有忍住,试图出手阻拦那只七彩鹿的倏忽远去,只是宗主竺泉很快从壁画中走出,让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后一幅神女图,然后就返回了鬼蜮谷驻地,说是有贵客临门,必须由她来亲自接待,至于挂砚神女与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访,就只能交由祖师堂的师伯处理了。 中年修士其实一头雾水:能够让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难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终于现身,竟是脸色惨白。她走出画卷后,看了眼那个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云”“流水”的古老玉牌,这位最精通推衍之术的神女像是陷入了两难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点端倪:这是壁画城其余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个天大难题。那个瞧着十分柔弱温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刚好站在了这幅壁画下,就连他这个金丹修士都不会太过注意。 无法想象,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怜无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跟披麻宗打的交道最多,相传是仙宫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谋的一位,尤其精于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够侥幸获得行雨神女的青睐,打打杀杀未必太厉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实最需要这位神女的襄助。 那女子瞥了眼不断磕头、几见额头白骨的年轻人,再望向行雨神女道:“你去助他渡过难关,甲子之后,再来给我请罪。” 行雨神女心神摇曳不定,以至于整座壁画城都显得水雾弥漫。她只觉得见着了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却仿佛那山下的官场胥吏瞧见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颤声道:“事后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说道:“狮子峰。” 披麻宗中年修士皱了皱眉头。狮子峰确实有一位强大元婴不容小觑,但却是一位年岁已然不小的男修士。可即便是那位元婴修士亲自站在这里,哪里会让行雨神女如此战战兢兢? 那女子对中年修士微笑着自我介绍:“狮子峰,李柳。” 中年修士依旧不曾听闻这个名字,但还是回道:“披麻宗,杨麟。” 名叫李柳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离开壁画城,似乎都懒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呆呆站在一旁的庞兰溪抹了把额头,感慨道:“杨师兄,这位李柳前辈好吓人。” 杨麟笑道:“这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让你师父听见了,要训你一句修心不够。” 少年心性单纯,只觉得杨师兄果然性情沉稳,将来一定会是披麻宗的顶梁柱之一,却没有看出这位金丹师兄的复杂眼神。因为庞兰溪自己还茫然不知,自己已经失去了那幅骑鹿神女图的福缘。 鬼蜮谷内,一行人没有走那入口牌坊,而是让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开一道大门,随后一艘流霞舟一冲而入。船头之上站着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女宗主,一位身边跟随七彩鹿的神女,还有那个改了主意要一起游历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谢实亲手赠予的流霞舟虽是仙家至宝,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浓雾迷障内飞掠,速度还是慢了许多。它如同一颗彗星划破鬼蜮谷天空,极其瞩目。宝舟与阴煞瘴气摩擦,绽放出绚烂的七彩琉璃色,同时破空声响如同雷声大作,地上许多阴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许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严。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额头,举目远眺,笑道:“贺宗主,白骨京观城就快到了,这流霞舟真是个宝贝,卖不卖?” 贺小凉置若罔闻。 骑鹿神女与主人如出一辙,不愿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贺宗主,若是你执意杀他,你们双方境界差了这么多,我可是要拦上一拦的。当然了,在这之前,那京观城如果想要欺负两位,也要问过我姜某人的柳叶答不答应。” 贺小凉还是不说话。 姜尚真叹了口气。世间男女,欠钱好说,情债难还。这个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招惹的她?年纪不大,本事倒高。 如果陈平安在场,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我辈楷模”了。 天微微亮,陈平安离开客栈,与趴在柜台打盹的伙计说要退房。年轻伙计也不以为意,点点头,算是知晓了。 虽说那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提前两天退房,可这份钱又落不进自己兜里,年轻伙计便有些提不起劲儿,让客栈打杂的女子去清扫房间,等会儿再说吧。 年轻伙计转过头,望向客栈外边的冷清街道,那里已经没了年轻游侠的身影。 年轻伙计一想到从壁画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开心,三幅神女天官图的机缘都给外人拐跑了,亏得自己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他心想,这三位神女也仙气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奔着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可他越这么想,便越泄气,老鼠生儿打地洞,气死个人。 陈平安离开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交了五枚雪花钱给披麻宗守门修士,得了一块九叠篆的通关玉牌,篆文为“赫赫天威,震杀万鬼”,若是活着离开鬼蜮谷,拿着玉牌能讨要回两枚雪花钱。 过路费不算贵,十几碗摇曳河阴沉茶而已。而且这笔钱还可以与披麻宗赊欠,所以骸骨滩北方诸国许多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进了骸骨滩就做三件事:在摇曳河祠庙花几文钱烧过三炷香,与那位河神祈福,然后去壁画城神女图那边碰碰运气,再去奈何关集市买一本《放心集》,过了牌坊楼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爷处置了。 靠近鬼蜮谷南方城池的强大阴灵大多不会主动招惹悬佩玉牌的家伙,毕竟披麻宗宗主竺泉常年驻守鬼蜮谷,经常领着两镇修士狩猎阴物,但是大小城主却也不会为此刻意拘束麾下厉鬼游魂。早期南方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欢伺机虐杀悬挂玉牌之人,结果被竺泉不计代价地领着几位祖师堂嫡传地仙修士数次孤军深入腹地,拼着大道根本受损,也要将几个罪魁祸首斩首示众。竺泉之所以跻身玉璞境如此缓慢,与她的涉险杀敌关系极大,实在是在元婴境滞留太久了。 形势最为险峻的一次,只有竺泉一人重伤返回,腰间悬挂着三颗城主阴灵的头颅。此后,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后山牢狱当中,下令一天不跻身上五境就一天不许下山。等到她终于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开山老祖兵解离世之前立下法旨严令,不许历代宗主擅自启动那件中土上宗赐下的仙兵,调动豢养其中的十万阴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竺泉的脾气,早就拼着宗门再次元气大伤,也要率军杀到白骨京观城了。 此时除了孤身一人的陈平安,还有三拨人等在那边,既有与朋友同游的,也有扈从贴身跟随的,一起等着卯时来临。 进入鬼蜮谷历练,只要不是赌命,都讲究一个良辰吉时。一些家族或是师门的前辈各自叮嘱身边年纪不大的晚辈,进了鬼蜮谷务必多加小心,许多提醒其实都是老调重弹,《放心集》上都有。 陈平安将玉牌系挂在腰间,站得有些远,独自呵手取暖。 卯时一到,站在第一座两色琉璃牌坊楼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让出道路,说了句吉利话:“预祝各位顺风顺水,一路平安。”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己真是有个好名字。 他走在最后,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额内容,让人大开眼界。 此次进入鬼蜮谷,陈平安穿着紫阳府雌蛟吴懿赠送的名为青草的法袍青衫,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青峡岛刘志茂赠送的核桃手串,与昨夜画好的一摞黄纸符箓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箓多是《丹书真迹》上入门品秩的挑灯符、破障符,当然还有三张方寸符,其中一张以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纸画就,耗费了陈平安许多精气神,可以用来逃命,也可以用来搏命,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这条道路,众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工夫,途经十二座牌坊,左右两侧矗立着一尊尊两丈余高的披甲武将,分别是打造出骸骨滩古战场遗址的对阵双方。那场两大王朝和十六藩属国搅和在一起厮杀了整整十年的惨烈战事,杀到最后都杀红了眼,已经全然不顾什么国祚,据说当年来自北方远游观战的山上练气士多达万余人。 陈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门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经模糊不可见。众人先后停步,豁然开朗,天高地阔,只是愁云惨淡。这座小天地的浓郁阴气一瞬间如海水倒灌各大窍穴气府,令人呼吸不畅,倍觉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详细阐述对应之法,前边三拨练气士和纯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御阴气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长袍的少年练气士依然小觑了鬼蜮谷气势汹汹的阴气,有些措手不及,刹那之间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佩刀挎弓的女子赶忙递过去一只青瓷瓶,少年喝了一口瓶中自家山头酿造的三郎庙甘霖后,脸色这才转为正常。少年有些难为情,对着扈从模样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也笑了笑,开始环顾四周,与一位始终站在少年身后的黑袍老者眼神交汇,老者示意她不用担心。 鬼蜮谷既是历练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杀的好时机。女子与老人都是扈从,约莫三十岁的女子是位刚刚跻身六境的纯粹武夫,极为罕见。 北俱芦洲虽然江湖气象极大,可得一个“小宗师”美誉的女武夫本就不多,这般年轻就能够跻身六境的更是凤毛麟角,往往只有“宗”字头仙家和王朝豪阀才能够培养出这类出类拔萃的家生子,并且使其忠心耿耿。至于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测,让人连他是纯粹武夫还是练气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拨练气士中,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莹光流转,附近阴气随之不得近身。 一名老修士摘下背后箱子,发出一阵瓷器磕碰的细微声响后,取出了一只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壶春瓶,显然是件品秩不低的灵器,被老修士托在手心后,只见那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纯粹阴气开始往瓶内聚拢。只是天地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工夫,壶口处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轻轻悬空流转,不曾下坠摔入壶中。 一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现一把翠绿可人的蕉叶小幡子,双指拈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变成了一只等臂长的幡子,木柄处系有一根金色长穗。中年修士将它悬挂在手腕上,默念口诀,阴气顿时如溪水洗涮蕉叶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淬炼之法,无非是将灵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几处风水宝地,阴气能够浓郁且纯粹?即便有,也早已给大门派占了去,严密圈禁起来,不许外人染指,哪里会像披麻宗这样任由外人随意汲取。 两名结伴游历鬼蜮谷的修士相视一笑,鬼蜮谷内阴灵之气的精纯确实与众不同,最适合他们这些精于鬼道的练气士。真是入了金山银山,接下来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于那位拥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们重金聘请的护卫。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阴气,比起骸骨滩与鬼蜮谷接壤地带、已经被披麻宗山水阵法筛选过的那些阴气,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气更重,而且越靠近腹地就越值钱,当然危险系数也会越来越大,说不得沿途就要与阴灵厉鬼厮杀。成了,得几具白骨,又是一笔赚头;不成,万事皆休,下场凄惨至极,练气士比那凡夫俗子更是知晓沦为鬼蜮谷阴物的可怜。 陈平安瞥了几眼就不再看。入谷汲取阴气是犯了大忌讳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确提醒,此举很容易招来鬼蜮谷当地阴灵的仇视,毕竟,谁愿意自己家里来毛贼呢?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本事够高,胆子够大,披麻宗不会阻拦。 最后两位,瞧着像是一对年轻道侣,各自都背着一只奇大的木箱,像是来鬼蜮谷捡漏的。鬼蜮谷内除了阴气和白骨两物最是珍贵,其实还有许多生长在内的奇花异草和灵禽异兽,《放心集》上多有记载,只不过披麻宗开门已千年,来此碰运气的人不计其数,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专人常年寻觅各种天材地宝,故而最近百年已经极少有人洪福齐天,成功找到什么惹人眼红的灵物地宝了。 陈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果然十分阴凉,酷似坟冢之地的千年土。他丢了土壤,捡起附近一颗周围处处可见的石子,双指轻轻一捏,皱了皱眉头:石质近乎泥,相当柔软。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内建有两镇,一镇名为兰麝,一镇名为青庐。前者位于最南方,规模如那奈何关集市大小,后者位于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边一座山坳中,是宗主竺泉的半个修行之地。这位虢池仙师常年留守于此,三百年内,京观城的城主曾经两次独自“拜访”青庐镇,与以竺泉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把法刀的竺泉削去附近山头无数,鬼蜮谷两条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兰麝镇最安生,距离也近,几乎是一条直线,不过八十里路。路程虽短,但是兰麝镇周边又有几处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游历的风景名胜,例如一处荒废已久的古老地宫以及那山石嶙峋、洁白如雪的白头峰,还有一座选择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生前擅长道家符箓的国师阴灵,经常会与外来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庐镇,则由于山水的弯弯绕绕,路途竟长达八百余里。若想御风御剑,或是驾驭法宝飞掠,《放心集》上说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旧是寻死而已。至于元婴境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则来了阴气森森、煞气如潮的鬼蜮谷,已无历练的意义,甚至还会消磨道行。何况元婴修士一向不愿涉足红尘,极少离开自家的洞天福地,没得耽误光阴。如那披麻宗苏姓元婴,管着一艘跨洲渡船实在是无望破境的无奈之举,也怨不得他有些郁郁。所以元婴境和飞升境分别被笑称为千年的乌龟、万年的王八。 陈平安选择直接去往青庐镇,而且未必会走那条披麻宗辛苦开辟出来的“官道”。 那个明显是大山头子弟的少年与那鬼修和兵家散修结伴的三人队伍选择去往兰麝镇,至于之后是否涉险再走一趟青庐镇,不好猜。 让陈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对道侣瞧着修为不高,竟然也选择走青庐镇这条险路。他们轻声言语,携手北行,相互打气,虽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带着一丝决然之色——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 陈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自己走在前头,总好过尾随对方,免得受了对方猜忌。对方也有意无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经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还会掘土挖石,挑挑选选。 双方距离越来越大,那对野修道侣再一抬头,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游侠的身影。 鬼蜮谷内天空灰暗,如那阴雨天气的光景,视线多少有些受阻。 陈平安越走越快。去往青庐镇的这条羊肠小道尽量避开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可阳间活人行走于死人怨气凝结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萤火点点,十分惹眼,许多彻底丧失灵智的厉鬼对于阳气的嗅觉极其敏锐,一个不小心,动静稍稍大了,就会惹来一拨又一拨的厉鬼。对于坐镇一方的强大阴灵而言,这些战力不俗的厉鬼如同鸡肋,招徕麾下,既不服管束,也不听号令,说不得就要相互厮杀,自损兵力,所以任由它们游荡荒野,有时也会将它们作为练兵的演武对象。 在一群乌鸦安静栖枝的路旁密林,陈平安停步,转头望去。林深处影影绰绰,白衣晃荡,骤然出现,倏忽消逝。陈平安干脆离了小路,走向密林。乌鸦振翅而飞,枯枝震颤,如鬼魅张牙舞爪。只是当陈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从泥地里露出一角的腐朽铠甲、生锈兵械,并无异样。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环视一圈后,依旧没有发现古怪端倪,只是当他突然转移视线,定睛望去,终于看到一棵树后露出半张惨白脸庞,女子模样,嘴唇猩红,在这了无生气的密林当中,独独与陈平安对视,那一双眼珠子的转动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着陈平安。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只鬼祟阴物,正要跃下高枝,却发现脚下树枝毫无征兆地绷断。他挪开一步,低头望去,折断处缓缓渗出了鲜血,滴落在树下泥土中,然后那些深埋于土、早已锈迹斑斑的铠甲仿佛被人披挂在身,兵器也被从地底下“拔出”,最终摇摇晃晃,立起了十几尊空荡荡的“甲士”,围住了陈平安站立的这棵高大枯树。 陈平安一跃而下,刚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头,不承想铠甲立即如灰烬散落于地,陈平安随手一挥袖,些许罡风拂过,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辙,纷纷化作飞灰。 陈平安转头望向身后一处,那个始终只露出半张脸庞的白衣女子躲在树后,掩嘴娇笑状,却无半点声响发出。陈平安笑问道:“这附近山水,哪里有厉鬼出没?” 女子动作生硬,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了指自己。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是说那种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顿时脸色狰狞起来,惨白肌肤之下如有一条条蚯蚓滚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切豆腐般砍断粗如水井口的大树,然后一掌重拍,向陈平安轰砸而来。 陈平安一手向前递出,罡气如墙列阵在前,断木撞击之后化作齑粉,一时间碎屑遮天蔽日。脚下凉意阵阵,陈平安低头一看,见是两只雪白袖子缠绕住双脚,然后泥地中钻出一颗女子头颅。 难怪要以半张脸面示人,原来她虽然半面惨白,可好歹还能看出容貌,剩余半张脸庞只剩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张脸的丑陋女子。 她半张容颜如可怜女子泫然欲泣,颤声道:“将军恨我负心,杀我即可,莫要以刀剐脸,我吃不住疼的。” 陈平安任由她双袖缠绕束缚自己双脚:“你就是附近肤腻城城主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吧,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该来这边寻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麻烦?”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听,伸出两根手指撕裂无脸的半张面皮,里边的森森白骨上布满了利器剐痕,足可见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寻常的切肤之痛。她哭而无声,以手指着半张脸庞的裸露白骨道:“将军,疼,疼。” 陈平安竟是蹲下身,双手笼袖,与她对视:“行了,你那点迷心术对我无用。我听说肤腻城与披麻宗关系一直不错,但是你们有一拨死对头,为首的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地仙阴灵,麾下兵马稀少,但是经常流窜犯事,如那边关精锐斥候,来去不定。那个金丹阴灵最喜欢生食活人,尤其是练气士,落在他们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养猪犬,今天割下一条腿,明天切走一块肉,不伤性命。他们倒也识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专拣软柿子拿捏,针对你们肤腻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两只女阴物,处境更是惨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错了,将军下刀轻些。” 此时此刻,陈平安四周已经白雾弥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蚕茧包裹其中。他肩头微动,罡气大震,白雾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钻土逃遁,被陈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额头,打得一身阴气流转凝滞阻塞,然后又被陈平安伸手攥住脖颈,硬生生从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将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缩起来,如一条雪白山蛇给人打烂了筋骨,瘫软在地。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再这么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飘荡起身,竟是变成了一只身高三丈的阴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随之变大。 《放心集》曾有简明扼要的几句话来介绍这只肤腻城阴物。 女鬼自称半面妆,生前是一位功勋武将的侍妾,死后化作怨灵。由于拥有一件来历不明的法袍,擅长幻化美人,以雾障蒙蔽修士心窍,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灵气如饮酒。女鬼极难斩杀,曾经被游历鬼蜮谷的地仙剑修一剑击中,依旧得以存活下来。 身材巨大的白衣女鬼半面妆衣袖飘摇,如河水浪花涟漪晃动。她伸出一只大如蒲团的手掌,在脸上往下一抹。她凝视陈平安,仅剩一只眼眸焕发出七彩琉璃色。然后刹那之间,竟凭空变出一张脸庞来。 陈平安眯起眼:“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半面妆开始围绕着陈平安飘摇游荡,嘴唇未动,却有莺声燕语在陈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极其腻人,蛊惑人心:“你舍得杀我?你杀得了我?不如与我缠绵一番。损耗些阳气灵气而已,便能得偿所愿,我赚了,你不亏,何乐而不为?” 此前无论是游历东宝瓶洲还是桐叶洲,或是那次误入藕花福地,陈平安都会小心翼翼藏好压箱底的本事,对手有几斤几两就出多少力气和手段,可谓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果是在以往别处遇见这只白衣阴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较量,再来一些符箓手段,接着请出养剑葫里的飞剑十五,最后才是背后那把剑仙出鞘。但是今天这次,陈平安直接拔剑出鞘,手持剑仙,随手一剑砍掉了这阴物的头颅。尸首分离后,那颗恢复本来面目的头颅出现片刻的滞空,然后笔直坠地,骤然间从头颅半张女子面容处爆发出巨大的哀号,正要有所动作,已经给陈平安一剑钉死在原地,随手一抓,将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变成一条丝巾大小,轻如鸿毛,灵气盎然,入手微凉却无阴煞气息,是件不错的法袍,说不定不比自己身上这件青草法袍逊色。 这只女鬼谈不上什么战力,就像陈平安所说,一拳打个半死丝毫不难,但是一来对方的真身其实不在此处,不管如何打杀,伤不到她的根本,极其难缠。再者,在这阴气浓郁之地,并无实体的女鬼说不定还可以仗着秘术在陈平安眼前死去活来个无数回,直到类似阴神远游的“皮囊”孕育阴气消耗殆尽,与真身断了牵连才会消停。 飞剑初一、十五也一样,它们暂时终究无法像那传说中陆地剑仙的本命飞剑一般可以穿透光阴流水,无视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可以杀敌于无形。唯独背后这把剑仙不同。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没了的肤腻城女鬼不但这副皮囊眨眼工夫便彻底魂飞魄散,而且必然已经伤及某处的本命真身。剑仙自行掠回剑鞘,寂静无声。 陈平安刚刚将那件玲珑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佝偻老妪看似脚步缓慢,实则缩地成寸,在陈平安身前十数步外站定。 老妪脸色阴沉:“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试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杀手,真当我肤腻城是软柿子了?城主已经赶来,你就等着受死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辇车御风而游,四周仪仗浩大,女官如云,有人撑宝盖遮阳,有人捧玉笏开道,还有障风尘的巨大羽扇,众星拱月,使得这架辇车如同帝王巡游。 看来是肤腻城的城主亲临了。在鬼蜮谷,割地为王的英灵也好,占据一方山水的强势阴灵也罢,都要比书简湖大大小小的岛主还要无法无天。这伙肤腻城女鬼不过是势力不够,能够做的坏事也就大不到哪里去,与其他城池对比之下,口碑才显得稍微好些。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视线,望向那个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道:“我又不是吓大的。” 第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第二章· 西山老狐乱嫁女 老妪冷笑道:“你伤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这笔账,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剑修又如何,还不是在劫难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老妪眼见着城主辇车即将驾临,便念念有词,施展术法。那些枯树如人生脚,开始挪动,犁开泥土,很快就腾出一大片空地来。在辇车缓缓下降之际,有两只手捧象牙玉笏负责开道的绿衣女鬼率先落地,丢出手中玉笏,一阵白光如泉水流泻大地,密林泥地变成了一座白玉广场,平整异常,纤尘不染。陈平安在“水流”经过脚边的时候轻轻跃起,挥手驭来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钉入地面,而后站在枯枝之上。当年跟随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对敌,茅小冬事后专门解释过阵师的厉害之处。 两只宫女模样的鬼物相视一笑:教白娘娘吃了那么大苦头的外乡高人,不承想竟是个胆小如鼠的。 老妪嗤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 陈平安回了一句:“老嬷嬷好眼力。” 两只容貌俏丽的绿衣女鬼觉得有趣,掩嘴而笑。在魑魅魍魉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难见,有意思的阳间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闺阁小楼的巨大辇车缓缓落地,立即有身穿诰命华美服饰的两只女鬼动作轻柔地同时拉开帷幕,其中一只躬身柔声道:“城主,到了。” 陈平安抬头望去,辇车当中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女童,胭脂涂抹得有些过分浓重了,眼神呆呆的,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裙摆蔓延如一片奇大莲叶,占了辇车绝大部分,衬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肤腻城城主名为范云萝,死后占据一城,专门笼络女鬼在肤腻城各司其职,厌恶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为天生就如此体态玲珑,虽然身材极其矮小,但是据说骨肉匀称,并且擅长诗词歌赋,也有无数男子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宠溺非凡的公主,身轻如燕,历史上曾经有掌上舞的典故传世。 另外一只宫装女鬼有些无奈,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道:“城主,醒醒,咱们到啦。” 范云萝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子,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打了个哈欠,伸手遮掩。她的手掌戴有丝套,宝光流转,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她俯瞰那个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害得我家白爱卿重伤,不得不在洗魂池内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来此与你商量一桩日进斗金的买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是要遭报应的。” 范云萝见那年轻人没有说话的迹象,也不恼火,继续道:“对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里了?又不是白爱卿赠予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来吧,这是她的心爱之物,珍若性命,要是没了,她会伤心死的。我们肤腻城好心寻你合作,你这厮歹意相报,这笔账先不提,鬼蜮谷内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的,你得了那件雪花法袍,算你本事,你现在开个价,我将其买回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在范城主眼中,这件法袍价值几许?” 范云萝一本正经道:“怎么也该值个三五枚谷雨钱,又是白爱卿的心头好,我代替她赎回,金口一开,怎么都该翻一番,再折中,就当是八枚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范城主是不是就要问我,自己这条小命值多少钱,然后扣去八枚谷雨钱折算,还给肤腻城法袍后,再双手递上一大笔赔罪的神仙钱?” 范云萝眼睛一亮,身体前倾,那张稚嫩脸庞上充满了好奇神色:“你这厮怎的如此伶俐,该不会是我肚里的蛔虫吧,为何我怎么想的,你都晓得了?”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赔钱道歉之后,我自会送你一桩泼天富贵,保管让你赚个盆满钵盈,放心便是。” 陈平安问道:“什么买卖?” 范云萝向前伸出两只手,微笑道:“交了雪花法袍、谷雨钱,我们再来谈这桩能够让你子子孙孙都坐享富贵的买卖。” 陈平安问道:“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别的游历高人做这买卖。” 范云萝眯起眼:“那帮一心斩妖除魔的老古板从来不贪钱财,可瞧不起这份买卖。一般的练气士,境界低了撑不起来,浪费我肤腻城的精力;境界太高,双方分账一事就不好谈了,指不定还要黑吃黑,都是些扰我清梦的麻烦事。所以白爱卿她们辛苦找了百余年,还是你瞧着最合适。”说完这些话,范云萝依旧伸着双手,没有缩回去,脸上有了几分煞气,“你就这么让我僵着动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陈平安陷入沉思。包括肤腻城在内的鬼蜮谷南方诸多大小城池,虽然与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的微妙态势,可要想与骸骨滩修士交流,难如登天,所以许多城主都会各凭底蕴和眼光,寻找一位或是几位修士帮着牵线搭桥,以便与外界进行生意往来,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阴物难逃一个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尴尬处境。 若说鬼蜮谷的阴气,不论再多,依旧是一个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阴物境界够高、眼界够广,登高望远,俯瞰整片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气运流转的痕迹,故而每一只强势英灵的成长,都意味着其余阴灵鬼物的损耗。这就是一局棋,地盘争抢,从来是你多我少,绝无双方和气生财的可能。 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观城囊括大半,还经常举兵往南侵袭,次次大掠而返,那么“开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们的当务之急。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楼,看似围城,实则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与外界交易,未尝没有自己的谋划:不愿南方势力太过孱弱,以免应了强者强运的那句老话,使得京观城成功一统鬼蜮谷。 那老妪厉色道:“大胆,城主问你话,还敢发呆?” 她与以半面妆示人的白娘娘一般无二,也是肤腻城范云萝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生前是皇宫大内的教习嬷嬷,同时也是皇室供奉,虽是练气士,却也擅长近身厮杀,所以先前白娘娘受了重创,肤腻城依旧敢让她来与陈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损两名鬼将,家业不大的肤腻城岌岌可危,周边几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云萝突然抬起一只手,示意老妪不要催促,面上流露出一丝戒备神色。只见那年轻游侠缓缓抬起头,摘了斗笠。 斗笠凭空消失,让老妪和辇车上两只宫装妙龄女鬼心中都微微一紧:果然是个身揣方寸物、小武库之流仙家至宝的家伙。 陈平安将斗笠随手收入咫尺物当中。斗笠只是寻常物,是魏檗和朱敛提醒他平日行走江湖,戴着斗笠的时候就该多注意一身气息不要流泻太多,免得太过扎眼,打草惊蛇。尤其是在大泽深山,鬼物横行之地,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在荒郊野岭的坟冢之间提灯夜游不说,还要敲锣打鼓,学那裴钱在额头上张贴符箓,怨不得小鬼被震慑畏缩、大鬼却要怒气冲冲找上门来。 陈平安在书简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当时百思不得其解。金色文胆已碎,照理来说,那份“道德在身,万邪辟易”的浩然气象就该随之崩散消逝才对。曾掖、马笃宜还有当时的顾璨更是一头雾水,不知其中缘由。 重返家乡,到了落魄山竹楼,随着陈平安的境界攀升,跻身六境武夫,其实已经可以熟稔收敛那份气机。但是小心起见,陈平安随后游历东宝瓶洲中部,依旧还是戴了这顶斗笠,作为自省。 没了斗笠之后,陈平安依旧有意压制气势,笑了笑,道:“以前形势所迫,也曾不得不与明明结了死仇的人做买卖。可如今我跟你们肤腻城都谈不上有什么太大的仇怨,怎么看都该好好商量,最不济也可以试试看,能否买卖不成仁义在。不过我刚才想明白了,咱们生意当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个包袱斋,确实是想着挣钱的,但是,不能耽误了我的正事。”他重新取出那条雪白丝巾模样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还给肤腻城,作为交换,你们告诉我那只地仙鬼物的踪迹。这笔买卖,我做了,其他的,免了。” 范云萝缓缓起身。即便是站在辇车中,她也不过与辇车外台阶下的两只宫装妙龄女鬼等高。她板着脸问道:“絮叨了这么多,一看就不像个有胆子玉石俱焚的。我这辈子最厌烦别人讨价还价,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剥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肤腻城点灯,咱们再来做买卖。这是你自找的苦头,放着大把神仙钱不赚,只能挣点蝇头小利吊命了。” 陈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乡随俗,在这北俱芦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数。想那位书院圣人,不也是亲自出马,打得三位大修士认错?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本想着循序渐进,从势力相对单薄的那只金丹鬼物开始练手,现在看来需要改变一下策略了。 单枪匹马,一人游斗整座肤腻城,也是机会难得的历练。而且由于肤腻城位于鬼蜮谷最南方,离兰麝镇不远,陈平安可战可退。 不过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既然开打,就别留后患了,即便每次撤退,都是为了与肤腻城鬼物的下一场厮杀。不然孤身往北,却要时时刻刻担心背后偷袭,那才是真正的拖泥带水。而且如此一来,说不定还可以省去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 陈平安先前一路北行,仔细掂量了一下这鬼蜮谷的阴阳屏障,觉得自己若是手持剑仙倾力一击,说不定真可以短暂劈开一条缝隙。只不过劈出了道路,自己力竭,一旦距离那扇小门太远,依旧很难离去,所以陈平安打算再写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两张在手,便是离着天地屏障远了,又有强敌环伺,半路阻截,依旧有机会逃离鬼蜮谷,到达骸骨滩。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须在一处僻静处画符,否则一旦泄露了底细,别说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二十张都毫无裨益。 鬼蜮谷内地仙强者众多,更别提那位玉璞境修为的京观城城主,他想要离开鬼蜮谷应该不难,只不过怕就怕披麻宗修士在骸骨滩占据地利,守株待兔。不过说不定披麻宗反而希望这位玉璞境鬼物能够离开鬼蜮谷,毕竟鬼蜮谷从来钩心斗角,千年以来厮杀惨烈,相互之间怨恨深结,一旦没了主心骨,就会是一盘散沙。 范云萝以心声告之麾下众鬼:“小心此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极有可能是一件地仙剑修才能拥有的法宝。”她眼神灼热,双掌摩挲,两只手套光华暴涨,这是她这位“胭脂侯”能够在鬼蜮谷南方自创城池并且屹立不倒的凭仗之一。 范云萝扯了扯嘴角。只要将那个年轻人擒拿,就必然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意外横财!他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经不算差了,还有腰间那只酒壶,说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实际品秩更高。加上那把剑,今年交给白笼城的纳贡之物不但有了着落,肤腻城还能有大大的盈余,只要再扩充千余兵马,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残喘。说到底,当时派遣战力不高但是擅长迷幻术的白娘娘来此试探,本就是两手准备。硬骨头不好嚼烂,那就退一步,做细水长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怀重宝而本事不济,那就怪不得肤腻城近水楼台先得月,独占一个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说是吃人,连鬼都吃!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自己耍去,记得务求一击毙命,并且别伤了对方的骨架,这些女鬼的一具具白骨我都要收下来当本钱的,稀碎了,卖不出好价钱。”然后他又一拍养剑葫,“同理。” 一条金色长线从陈平安背后掠出,腰间那只养剑葫亦是掠出雪白、幽绿两道流萤。 这座白玉广场上,数十只已经形成包围之势的肤腻城女鬼只觉得一道金光掠过,眼眸灼热难耐,如见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殒,更有一点光芒从她们眉心处一穿而过。 陈平安不急不缓,卷起了青衫袖管,从脚下那截枯木上轻轻跃下,笔直往那架辇车行去。 怜香惜玉?梳水国破败古寺内,草鞋少年曾经一拳拳如雨般落在一只女鬼头颅之上,将那卖弄风骚的丰腴艳鬼直接打了个粉碎。在彩衣国城隍阁曾经与当时还是枯骨艳鬼的石柔一战,更是干脆利落。最早的时候,云霞山蔡金简在陋巷中,脖颈处也吃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瓷片。 那老妪战战兢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为城主护驾,誓死拦阻此人去路。 范云萝面色冷若冰霜,只是下一刻又蓦然如春花绽放,笑容迷人,道:“这位剑仙,不然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价钱好商量,反正都是剑仙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脚下骤然发力,裂出一张蛛网,整个白玉广场顿时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溅射四方。 陈平安笔直一线向辇车直冲而去,两只女鬼试图拦阻,直接被陈平安两侧磅礴拳罡弹飞出去。 范云萝脸色微变,双袖挥舞,大如荷叶占据辇车绝大地盘的裙摆荡漾起来,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见,嘴上娇滴滴说着腻人言语:“怕了你啦,回见回见,有本事就来肤腻城与我卿卿我我。” 辇车一个晃荡,将两名心腹直接从辇车上抖搂在地。 陈平安高高跃起,伸手一探,心有灵犀的剑仙一掠而至,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一剑劈下。巨大辇车一个灵巧翻滚,堪堪躲过那一剑,然后瞬间没入密林地底,传来一阵沉闷声响,遁地而逃。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赶来的飞剑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数丈,循着地下的声响最终凝神望向一处,手中剑仙脱手掠出,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那架辇车匆忙改变轨迹,躲过剑仙一刺。 这一稍稍阻滞,范云萝的逃窜速度便难免慢了几分。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点水,高高举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轰隆隆作响,如幽冥之地春雷生发。地底一阵阵宝光摇晃,还有范云萝气急败坏的一连串诅咒言语,最终嗓音越来越小,似乎是辇车一鼓作气往深处遁去了。 陈平安心知这是辇车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约束,越是地表“浮游”,辇车速度越快,越往深处钻土游走,在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云萝心存侥幸,现在吃了大亏,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慢些返回肤腻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与剑仙的刺杀。 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由着他踩在脚下,并不升空太高,尽可能紧贴着地面,去往肤腻城。至于飞剑初一和十五,则入地追随那架辇车。 不管如何,总不能让范云萝太过轻松就躲入肤腻城,而且陈平安还要试一试肤腻城的护城大阵挡不挡得住自己的倾力一剑。 在一处小山头,陈平安悬停剑仙。 那边站着一只身穿儒衫却无半点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间仗剑。他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你何必对那范云萝赶尽杀绝。她素来欺软怕硬,最会审时度势,你不用担心她对你纠缠不休。她这么多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止一两次了,哑巴吃黄连,早已习惯,既然吓破了胆,只会向你低头赔罪。何况你真要杀了范云萝,就是坏了竺泉与京观城城主订立的某个规矩,被一众城主群起而杀,蚂蚁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贴地御剑,也会被临近城主发现踪迹。” 陈平安问道:“你是?” 一袭儒衫的骷髅剑客微笑道:“范云萝凑巧帮忙挡了灾的那只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过也仅是如此了。我劝你赶紧返回乌鸦岭,不然你多半会白忙活一场,给那只金丹鬼物掳走所有战利品。事先说好,鬼蜮谷的君臣、主仆之分就是个笑话,谁都不当真的,利字当头,天王老子也不认。信与不信,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白笼城城主。” 那具披着儒衫、悬佩长剑的白骨骷髅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给人半点荒诞之感。他点头笑道:“幸会。” 陈平安思量一番,而后笑着一拍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纷纷掠回壶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其中左手拈住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还有什么建议吗?” 白笼城城主摇摇头:“没了。” 陈平安驾驭剑仙,画弧远去。白笼城城主轻轻跺脚:“出来吧。” 一架辇车从山坡脚翻滚而出。这件肤腻城重宝损坏严重,足可见先前那一剑一拳的威势。范云萝坐在辇车中,双手掩面,哭哭啼啼,这会儿倒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童了。 白笼城城主笑道:“你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做一桩不赔本的买卖?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处处小心谨慎,却胆敢直接去往青庐镇,会是来送死的吗?” 范云萝梨花带雨,趴在辇车中,哀怨不已,号啕大哭。 回到乌鸦岭,陈平安松了口气。除了那老妪已经不见,其余毙命女鬼阴物的白骨犹在。 方才御剑而返,比起先前追杀范云萝,陈平安故意升高几分,在白笼城挂名的那只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带头远去。 陈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价,争取将其一锅端了,至少也该游斗厮杀一番,原本这趟去往青庐镇,这拨在鬼蜮谷南方流窜的阴物正是他的首选。可是那位白笼城城主蒲禳的横空出世,让陈平安改变了主意。《放心集》上记载这尊英灵的文字近乎烦琐,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吝笔墨,陈平安初看这本书的时候,差点都要以为撰写《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笔修士是这位蒲禳的仰慕者了。 书上那些字里行间仿佛犹有血腥气的溢美之词都不影响陈平安的决定,真正让陈平安肯息事宁人的,就只有四个字——元婴巅峰。既然对方最终亲自露了面,却没有选择出手,陈平安就愿意跟着退让一步。 陈平安看着地上不下二十具晶莹如玉的白骨。被剑仙和初一、十五击杀,这些肤腻城女鬼的魂魄早已消散,沦为这方小天地的阴气本元。 陈平安正要将这些白骨收拢入咫尺物,突然眉头紧皱,驾驭剑仙就要离开此处,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将绝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五具莹莹生辉的白骨在林中,这才御剑火速离开乌鸦岭。 遥遥看到了羊肠小道上的那两个身影,陈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仍是不太放心,收剑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静处飘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静等待那对道侣走近。他们也看到了陈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绕出小路,装作寻觅一些可以换钱的药草石土,但是他们发现那位年轻游侠只是摘了斗笠,没有挪步,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陈平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在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爷庇护。 在那对道侣走近后,陈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说道:“方才在那乌鸦岭,我与一拨厉鬼恶斗了一场,虽然险胜,可是逃逸的鬼物极多,与他们算是结了死仇,随后难免还有厮杀,你们若是不怕被我牵连,想要继续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对道侣面面相觑,神色惨然。 在牌坊楼出的过路费,一人五枚雪花钱还好说,可像他们夫妇二人这种无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术法的练气士,进了鬼蜮谷,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灵气,身心难熬不说,为此还专程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丹药,就是为了能够尽量在鬼蜮谷走远些,在一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获找补回来,不然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就该选择那条给前人走烂了的兰麝镇道路。只要能够成为修士,涉足长生路,有几个会是蠢人?尤其是野修,为了挣钱,那更是用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来形容都不为过。 夫妇二人脸色惨白,年轻女子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算了吧,命该如此,修行慢些,总好过送死。” 男子摇摇头,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轻声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满溢,月满亏,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祸事。” 男子松开她的手,面朝陈平安,眼神坚毅,抱拳感谢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测风云,既然我们夫妇二人境界低微,唯有听天由命而已,实在怨不得公子。我与拙荆还是要谢过公子的好心提醒。” 陈平安问道:“这位夫人可是即将跻身洞府境,却碍于根基不稳,需要靠神仙钱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轻轻叹息,男子点头道:“公子慧眼,确实如此。”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无奈道:“对我们夫妇而言,数目极大,不然也不至于走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差了多少神仙钱?” 男子犹豫了一下,满脸苦涩道:“实不相瞒,我们夫妇二人前些年辗转十数国,千挑万选,才在骸骨滩西边一间神仙铺子相中了一件最适宜拙荆炼化的本命器物,已经算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仍需要八百枚雪花钱,这还是那铺子掌柜菩萨心肠,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销路的灵器,只需要我们夫妇二人在五年之内凑足费用就可以随时买走。我们都是下五境散修,这些年游历各国市井,什么钱都愿意挣,无奈本事不济,仍是缺了五百枚雪花钱。” 女子心中悲苦。其实自己夫君还有些话没讲,委实是难以启齿。这次为了进入鬼蜮谷挣足五百枚雪花钱,那瓶用来补气的丹药又花费了一百多枚雪花钱。方才他们夫妇一路行来,所得连一枚雪花钱都不到。鬼蜮谷的钱财,哪里是那么容易挣到手的。 他们见那背剑的年轻游侠伸手按住腰间那只朱红色酒壶,似乎在犹豫什么,便不再念叨,免得有诉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双方能够相安无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闯荡山下江湖,这对道侣见惯了野修横死的场景,连兔死狐悲的伤感都没了。 当那个年轻游侠抬起头,夫妇二人都心中一紧。 陈平安问道:“我此次进入鬼蜮谷是为了历练,起先并无求财的念头,所以就没有携带可以装东西的物件。不承想先前在乌鸦岭,莫名其妙就遭了厉鬼凶魅的围攻,虽说后患无穷,可也算小有收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夫妇二人刚好带着大箱,就算是帮我带走那几具白骨,我估摸着怎么都能卖几枚小暑钱。你们可以先在奈何关集市卖了白骨,然后等我一个月,若是等着了我,就可以分走两成利润,若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们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卖了多少神仙钱,都是你们夫妇二人的私产。” 女子愕然,正要说话,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紧,截过话头:“公子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卖了白骨,得了小暑钱,一走了之,公子难道就不担心?” 陈平安笑道:“我既然敢这么做买卖,还怕事后找不到你们两个野修?” 男子又问:“公子为何不干脆与我们一起离开鬼蜮谷?我们夫妇便是给公子当一回脚夫,挣些辛苦钱,不亏就行,公子还可以自己卖出白骨。” 陈平安皱眉道:“我说过,鬼蜮谷之行,是为砥砺修为,不为求财。要是你们担心有陷阱,就此作罢。” 男子瞥了眼远处密林,朗声笑道:“那我就随公子走一趟乌鸦岭。天降横财,这等美事,错过了,岂不是要遭天谴。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们夫妇二人肯定在奈何关集市等足一个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绝,让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随陈平安去往乌鸦岭。当他见到了那五具品秩极好的白骨,瞠目结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入木箱当中。而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翻看一些生锈的铠甲兵器。最后,那对道侣各自背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在归途小路上时,都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许久,咧嘴笑道:“做梦一般。” 女子轻声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转头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当是我们遇上了剑仙。” 他逐渐回过味来,低声说道:“你想啊,有几个山泽野修敢说‘怎么都能卖个几枚小暑钱’?这等口气,我们说得出口吗?便是硬着头皮装蒜,能像那位年轻公子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吗?我猜那位肯定是那些‘宗’字头仙府的嫡传弟子,决然不是我们一开始猜测的野修,出手才可以如此阔绰,行事风格如此豪气。还有那句威胁咱们的话,听听,保管是一位家世惊人的谱牒仙师。”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么觉得那位公子的某些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男子龇牙咧嘴:“哪有这么费劲当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难道是我们先前在摇曳河祠庙虔诚烧香,显灵了?” 女子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枝上,眺望着那夫妇二人的身影远去。他眼神温暖,许久没有收回视线,斜靠着树干,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蒲城主这么有闲情逸致?除了坐拥白笼城,还要接受南方肤腻城在内八座城池的纳贡孝敬,如果《放心集》没有写错,今年刚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钱日子,应该很忙才对。” 蒲禳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微笑道:“菩萨心肠,在鬼蜮谷可活不长久。” 陈平安道:“我明白了,是好奇为何我分明不是剑修,却能够娴熟驾驭背后这把剑,想要看看我到底损耗了本命窍穴的几成灵气,蒲城主才好决定是不是出手?” 蒲禳点头道:“有些失望,灵气竟然损耗不多,看来是一件认主的半仙兵无疑了。” 陈平安疑惑道:“我这点境界,却拥有这么一把好剑,蒲城主真就不动心?” 因为这位白笼城城主,好像没有半点杀气和杀意。 杀气易藏,杀心难掩。 蒲禳是当初那场荡气回肠的诸国混战当中少数从旁观修士投身战场的练气士,最终丧命于一群各国地仙供奉的围杀当中。他不是没有机会逃离,只是不知为何,力竭不退。《放心集》上关于此事也无答案,写书人还假公济私,特意写了几句题外话:“吾曾托付竺宗主在拜访白笼城之际亲口询问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婴野修当初为何在山下沙场求死。蒲禳却未理会,千年悬案,实为憾事。” 这些自然是好话,可书上关于蒲禳的坏话一样不少。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来鬼蜮谷历练的剑修死在他手上的几乎占了半数,其中不少出身头等仙家府邸的年轻骄子那可是北俱芦洲南方一等一的剑仙坯子。为此,一座有剑仙坐镇的“宗”字头势力还亲自出马,南下骸骨滩,仗剑拜访白笼城,最后两败俱伤,玉璞境剑仙差点直接跌境,在以飞剑破开天幕屏障之际更是被京观城城主阴险偷袭,差点当场毙命,身上那件祖师堂代代相传的防身至宝就此毁弃,雪上加霜,损失惨重至极。这还是蒲禳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无前例的上五境剑仙阴灵了。不但如此,蒲禳还数次主动与披麻宗两任宗主捉对厮杀,竺泉的境界受损,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蒲禳是头号“功臣”。当然,蒲禳经过那几场死战,自己也因此而彻底断绝了跻身玉璞境的机会,损失更大。 这会儿蒲禳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剑客?” 陈平安点点头。 蒲禳问道:“那为何有此问?难道天底下剑客只许活人做得,死人便没了机会?” 陈平安先是茫然,随即释然,抱拳行礼。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后身影消逝不见。 陈平安离开乌鸦岭后,沿着那条鬼蜮谷“官路”继续北游,不过只要道路旁边有岔开的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断头为止,可能是一处隐匿于崇山峻岭间的深涧,也可能是悬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处处藏有玄机。 陈平安当时在山涧之畔就察觉到了有水族伏在涧底,潜灵养性,只是陈平安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隐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没有选择出水偷袭。既然对方谨慎,陈平安也就不主动出手。至于那双山对峙的悬崖一侧悬挂有一条铁索桥,木板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铁链在风中微微摇晃。对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难,但是陈平安却看得到,在铁索桥中央地带,不但缠绕了一条廊柱圆木粗细的漆黑大蟒,轻轻吐芯子,不远处还有一张极宽蛛网,专门捕杀山间飞鸟,那蜘蛛精魅的头颅仅仅拳头大小,已经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游历至此,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就要出手斩妖除魔,积攒阴德。可在陈平安看来,此处妖魔,就算想要吃个人、造个孽,那也得有人给他们撞见才行。 陈平安这次又沿着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脚遇见了一座行亭小庙模样的破败建筑,书上倒是不曾记载。陈平安打算栖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庙无名,这座山却是名气不小,《放心集》上说此山名为宝镜山,山腰有一处溪涧,传说远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电母一干神灵行云布雨,仙人不小心遗落了一件仙家重宝光明镜,山涧便是那面镜子坠地所化而成。披麻宗修士在书上猜测这面上古宝镜极有可能是一件品秩为法宝,却暗藏惊人福缘的奇珍异宝,陈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游历,谈不上绕不绕路。陈平安以往对于机缘一事十分认命,笃定了不会好事临头,如今改变了许多,只是壁画城神女天官图这种机缘依旧不能沾碰,至于其余的,秘境仙府的无主之物、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陈平安都想要碰碰运气。 陈平安在破庙内点燃一堆篝火,火光泛着淡淡的幽绿,如同坟茔间的鬼火。他正吃着干粮,发现外边小路上走来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挂葫芦。 老人站在小庙门口,笑问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宝镜山的那处深涧?”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惊人言语,那处地方实在是惊险万分,虽名为涧,实则深陡宽阔,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见底。约莫是真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涧内绝无一条游鱼,鸦雀飞禽之属、蛇蟒狐犬走兽更是不敢来此饮水,经常会有飞鸟投涧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涧的说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飞禽走兽,还有许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样观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沦为山涧水运。” 陈平安笑问道:“那敢问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观湖呢,还是就此转头返回?” “公子此话怎讲?”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险赏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么样的壮丽风光没瞧过,何必为了一处山涧担风险。千年以来,不单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谜底,多少进入此山的陆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机缘。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尽于此,不然还要被公子误会。” 陈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长有几粒绿芽的木杖,问道:“老先生难道是此地的土地爷?”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抚须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无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爷之实,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这小小宝镜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占据高城巨镇吃香火、食气数的英灵老爷,可谓日月之辉。”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恼火道:“你这年轻娃儿忒不知礼数,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你作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问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个谱牒仙师,怎的,小小野修,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要来鬼蜮谷,来我这座宝镜山用命换福缘,死了拉倒,不死就发财?”老人摇摇头,转身离去,“看来山涧水底又要多出一具尸骨喽。” 老人杖头所系的葫芦如同刚刚从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陈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自称宝镜山土地爷的老翁那点糊弄人的伎俩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风,不值一提。难为他找来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犹发绿芽的木杖和那只散发山野清香的翠绿葫芦。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间狐精不可成为山神是铁律。 陈平安猜测这老狐的真实身份应该是那条山涧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万一取走那份宝镜机缘,害他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来此亲眼确定一番。当然,老狐也可能是宝镜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帮闲。不过关于鬼蜮谷的神祇,《放心集》上记载不多,只说数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灵才算半个,其余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阴物,太过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正喝着酒,只见那老狐又来到破庙外,一脸难为情道:“想必公子已经看穿老朽身份,这点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确实,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这宝镜山其实也从无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宝镜山一带生长、修行,确实倚仗那山涧的灵气,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在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立下誓言,无论是修行之人还是精怪鬼物,只要谁能够在山涧凫水,取出她年幼时不小心遗落水中的那支金钗,她就愿意嫁给他。老朽这一等就等了好几百年,可怜我那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将与我提亲,我都给推了,已经惹下好些不快。再这样下去,老朽便是在宝镜山一带都要厮混不下去,所以今儿见着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着公子若是能够取出金钗,也好治了老朽这桩天大的心病。至于取出金钗之后,公子离开鬼蜮谷的时候要不要将我那小女带在身边,老朽是管不着了,便是愿意与她同宿同飞,至于当她是妾室还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们西山狐族,从来不计较这些人间礼节。”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算计,别再凑上来了,你都多少次画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帮你数一数?” 老狐试探性问道:“金钗一事,老朽又说得过火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呢?” 老狐捶胸顿足,气呼呼转身离去,突然停步转头,恨恨道:“你们这些外边的人怎的如此奸诈难骗,难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骗子窝不成?” 陈平安哑然失笑。 老狐瞥了眼陈平安手中干粮,骂骂咧咧:“也是个穷鬼!要钱没钱,要相貌没相貌,我那女儿哪里瞧得上你,赶紧滚蛋吧,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还敢来宝镜山寻宝……” 陈平安扬起手中所剩不多的干粮,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账。” 那只西山老狐赶紧远遁。 陈平安吃过干粮,休憩片刻,熄灭了篝火,叹了口气,捡起一截尚未烧完的柴火,走出破庙。远处,一名穿红戴绿的女子姗姗而来,瘦骨嶙峋也就罢了,关键是陈平安一下就认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只不知将木杖和葫芦藏在何处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气,丢出手中那截柴火,刚好击中那障眼法和易容术比起朱敛打造的面皮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额头。老狐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昏死过去,一时半刻应该清醒不过来了。 终于得了一份清静光阴的陈平安缓缓登山,到了那山涧附近,愣了一下。还来?真是阴魂不散了!陈平安二话不说,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丢掷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脚破庙,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 山涧畔有名女子正背对着陈平安,侧身盘腿坐在一处雪白石崖上,身边整齐地放着一双绣花鞋。她斜撑着一把碧绿小伞,轻轻拧转伞柄。若是没有先前恶心人的场景,只看这一幅画卷,陈平安肯定不会出手。结果陈平安那颗石子穿破了碧绿小伞,砸中女子的脑袋,砰然一声,女子直接瘫软倒地。 陈平安还算有讲究,没有直接击中她的后脑勺——不然她就要摔入这古怪山涧当中——而只是打得那家伙歪斜倒地,晕厥过去,又不至于滚落水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走到水边,凝神望去。山涧之水果然深陡,却清澈见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几点微微光亮,多半是练气士身上携带的灵宝器物,经过千百年的水流冲刷,将灵气销蚀得只剩下这一点点光亮。估摸着就算是一件法宝,如今也未必比一件灵器值钱了。陈平安心存侥幸,想循着那些光点寻找看看有无一两件五行属水的法宝器物,它们一旦坠入这山涧水底,品秩说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不过他也始终提防着这条拘魂涧,毕竟这里有生灵喜好投水自尽的古怪。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去,只见树林当中跑出一个手持木杖系挂葫芦的矮小老翁,一路飞奔向水边,哀号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怎的还未嫁人就命丧于此啊”。 陈平安有些头疼了。他举目望向深涧对岸一处坑坑洼洼的雪白石崖,里边坐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伸着懒腰,大摇大摆走到水边,一屁股坐下,双脚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云过顶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绿水当我脚上履,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那只西山老狐突然嗓门更大,怒骂道:“你这个穷得就要破裤裆的王八蛋,还在这儿拽你大爷的酸文!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当我女婿吗?现在我女儿都给恶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个说法?” 那男子身体前倾,双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陈平安,转头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儿只是昏过去了。此人出手太过轻巧软绵,害我都没脸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当,不然你这卑贱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龙快婿了,说不得那蒲禳都要与你呼朋唤友,京观城都邀请你去当座上宾。” 老狐怀中女子幽幽醒来,茫然皱眉。老狐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颤声道:“吓死我了,女儿你若是没了,未来女婿的聘礼岂不是也没了。” 少女抿嘴一笑,对于老父亲的这些盘算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山泽精怪与阴灵鬼物本就迥异于那世俗市井的人间礼教。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了。” 少女转过头,似是生性娇羞胆怯不敢见人,不但如此,她还一手遮掩侧脸,一手捡起那把多出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这才松了口气。 老狐一把推开碍事的碧绿小伞,伸长了脖子,朝向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说一句对不住就行了?我女儿倾国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丝都是天大的损失,何况是给你这么重重一砸。赔钱!至少五枚……不行,必须是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轻轻抛出十枚雪花钱,但是视线一直停留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给人掐住了脖颈,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钱捧在手心,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对面还在胡乱拍水洗脸的男子抬起头笑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杀你的念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撑碧绿小伞的少女,对陈平安说道:“可如果你跟我抢她,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摇摇头,懒得说话。 就在此时,少女细若蚊蝇的嗓音从碧绿小伞下柔柔溢出:“敢问公子姓名,为何要以石子将我打晕过去,方才可曾见到水底金钗?” 西山老狐骤然高声道:“两个穷光蛋,谁有钱谁就是我女婿!” 陈平安置若罔闻,那男子弯腰坐在水边,一手托腮帮,视线在那把碧绿小伞和竹编斗笠上游移不定,随手抖了抖衣袖,山涧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问道:“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我没什么钱,不与你争。” 男子神色大喜,点头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西山老狐却不乐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两根岔开的手指,刚好分别指向陈平安和褴褛男子:“老朽说了,谁有钱谁当我女婿,没有半点情面好讲!你这戴斗笠的年轻后生出手阔气,我又三番两次故意试探你的品行,都给你过了关。事已至此,只差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当珍惜!我这女儿若是跟了你,这辈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银,说不定就能比肤腻城范云萝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 “至于那个乞丐,在这儿喝了好几个月的西北风,到底是怎么个鸟样,老朽心里跟明镜似的,天大地大都没他口气大。不成不成,我这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闺女跳入火坑!” 陈平安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年游历各地,见过山神娶亲,见过狐魅诱骗书生,更见过城隍纳妾,却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胡乱嫁女的。 那其貌不扬的褴褛男子无奈道:“老丈人,小婿身上是没钱,这不好骗你。可小婿来鬼蜮谷之前,实实在在做了桩大买卖,不得已将一件武库咫尺物与里边的神仙钱并诸多法器一并折价贱卖了出去,小婿其实不穷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劲敲地数次,声嘶力竭道:“又来诈我!滚你娘的,老朽这双眼里只认钱!” 陈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钱:“我身上就这么点神仙钱了。” 西山老狐病恹恹道:“你这娃儿说话拐弯抹角,云遮雾绕,我吃不准真假,但是没关系,总好过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我们西山狐族的开枝散叶就都靠你了,趁着年轻力壮,多出把力。对了,我这女儿名叫韦太真,闺名,她还有个弟弟叫韦高武,是个不成才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对这小舅子记得多照拂些,将来一起离开鬼蜮谷,到了外边,有机会帮他娶十七八个仙家女子……” 可是陈平安却伸手向那男子,男子会心笑道:“这些神仙钱,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来,我就有钱了。” 西山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转:这人该不是那乞丐请来的帮手,联手拐骗自己的闺女吧? 躲在碧绿小伞后边的少女韦太真怯生生问道:“公子,我只问一件事,你可曾瞧见水底有一支金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不曾瞧见。” 韦太真幽幽叹息,缓缓起身,身姿婀娜,依旧低面深藏碧伞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娇俏可爱的小伞有个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风景。 韦太真的嗓音其实冷冷清清,却天然有一番狐媚风韵,这大概就是世间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当个笑话来听便是。” 她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声道:“爹,走了。” 西山老狐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越看他越像个骗子,冷哼一声:“婚嫁一事,不容儿戏,咱们回头再议。” 二人匆匆离开,由于脚步凌乱,西山老狐木杖系挂的那只翠绿葫芦晃荡不已。 他们一走,山涧很快恢复寂静。飞鸟绝迹,山水静谧,安详中其实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死寂。 陈平安收了那把雪花钱入袖,那男子笑道:“算我杨崇玄欠你半个人情。”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如此客气,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崇玄不再多说什么,大概是饿得没力气了,找了一处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发呆。 陈平安摘了斗笠,凝视着山涧中那些如夏夜萤火点点的光亮。 既然来了宝镜山,当然还是奔着机缘、法器来的,虽说希望不大,可事在人为,天底下确实有那躺着就来的福缘横财,只不过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野修赚钱的路数,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旦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机缘,也是危机与福缘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说不定还要搏命。就像那对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奈何关集市的下五境道侣,直到乌鸦岭之前,翻翻捡捡,诸多辛苦,其实一枚雪花钱都没能挣到。如果再往北边的青庐镇走去,说不定就要双双陨落,无愧道侣身份,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至于“杨崇玄”这个名字,陈平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半点记忆,《放心集》并未记载,暂且记下便是。应该不是鬼蜮谷里如同一地神祇的英灵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笼城听调不听宣的强势阴灵,想必是一位来此历练的奇人异士,至于修为,不容小觑,因为陈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脚和深浅。像之前那拨一起走过牌坊的黑袍老者,神华内敛,真灵深藏,陈平安依旧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剑修。当然更大的可能,杨崇玄这根本就是一个化名。 对于白笼城蒲禳,陈平安的忌惮,更多在于对方的修为太高。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杨崇玄带给陈平安的危险气息还要多于蒲禳,这绝对不是因为杨崇玄的境界高过元婴巅峰的蒲禳。即便陈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浅,可是依稀能感觉到杨崇玄相较于好似与天地合一的蒲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修行路上,这一点,往往就是一道天堑。 杨崇玄躺在对岸,跷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为了宝镜山最大的机缘而来,我劝你还是算了。观水觅宝一事,也劝你适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会在某个时刻,骤然之间冷战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离身,如水流泻于山涧之中,再难收回,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地仙境界之下只会浑然不觉。与你说这些宝镜山悄无声息吃人魂魄的秘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个人情便还清了。” 这处山涧由宝镜坠地而生的说法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倒不是那些当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担心外人抢了机缘,而是此物难找不说,寻常修士进山寻宝很容易与水底那些飞鸟走兽、骷髅架子的下场一样,沦为此山水运精华。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数魂魄还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脱困,剩余半数魂魄转入轮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转世,继续为人,可对练气士来说,魂魄残缺是大忌。 “至于为何我可以在这儿修行,自然是有备而来。”杨崇玄话说一半,说多了,估计对方反而会生出疑心,他晃荡着一条腿,懒洋洋道,“我这人心性不定,喜欢什么都学一点,杂而不精。” 陈平安闻言后收回视线,重新戴好斗笠,打算就此离开。 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仙山秘境的奇花异草,得之有道,取之有术,两者缺一不可,极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节气时辰,以什么手法,又携带什么秘宝用来承载,环环相扣。境界高,远远不足以决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记载,仙祠城城主对宝镜山机缘势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阴仍是无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兴师动众,除了自己城池的鬼众,还借调周围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阴物,再向白笼城蒲禳借了一拨专门用以开峰搬峦的符箓力士,试图直接将宝镜山搬走,迁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费无数,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宝镜山这桩福缘的难以捉摸由此可见。 想要与壁画城神女天官图“看对眼”,大概只能靠命。而想要取走那面宝镜,连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陈平安很快改变了主意,好歹试试看。有些根深蒂固的老旧想法得改一改,不能总觉得自己抓不住额外的机缘。 西山老狐走下宝镜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须,一路唉声叹气。见韦太真有些心不在焉,他突然问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帅?那阴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头号猛将,相较于那些动辄血盆大口或是瘦骨嶙峋没半两肉的,生得总还算齐整,在咱们这地儿,说是个俊俏后生都不过分了。” 韦太真仍旧愁眉不展,老狐无奈道:“是,当年那云游道人是说过你的姻缘,你的如意郎君必须是个能见着深涧金钗的。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两百年?三百年?搁在鬼蜮谷外边的市井坊间,你这般岁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该娶妻生子了……” 韦太真百无聊赖,轻轻拧转那把破了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转头望向宝镜山的半山腰,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儿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还等不到,女儿嫁便嫁了。” 老狐哀叹一声:“那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家,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千万要有孝心,晓得对老丈人好些,丰厚聘礼之外,时不时就孝敬孝敬老丈人。还有你,嫁出去可别真成了泼出去的水,爹这后半辈子能不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来女婿呢。” 韦太真犹豫片刻,突然问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帅所说,若是女儿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帮你在宝镜山建造祠庙,当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狐嗤笑道:“人话尚且信不得,何况是鬼说的鬼话。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贵,你心里没数?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爷,才几个?虽说咱们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万万不敢奢望,儒家圣人们的规矩死死的,谁敢悖逆?不过一方水神嘛,还算有点儿谱,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两,没那命。爹修行的残卷秘籍上那点水法仙术,偷偷喝点宝镜山水运,靠着笨法子一点点增长修为已经是极致。” 韦太真嫣然而笑:“爹,你是怕成为神灵必须要遭受那‘形销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狐也是个脸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物还是咱们这些山泽精怪,人世间走这一遭,都是奔着享福去的。王朝英灵成神为何相对简单,那是有国运庇护,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为何就会凶险万分?还不是离着世俗远了,攒不下阴德,跟那老天爷赊账。爹在这鬼蜮谷,一辈子才见着几个活人?有个屁的阴德。何况见着了一个就往死里坑害,骗了那么多练气士去山涧观水,害他们丢了魂魄,爹这几百年来,每次到了清明就绕宝镜山一圈撮土焚香,你当是好玩啊?这是爹心里边愧疚着呢。” 老狐没来由地跺脚,恼火道:“闺女你长得这么水灵,为何那几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别说是麻雀变凤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当个受宠的小妾,爹与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也该飞黄腾达了,哪里还需要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说粉郎城那个大色坯,先前还嚷着要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怎的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动心了?” 韦太真神色有些无辜。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也能强求不成? 老狐唏嘘不已。西山狐族日渐凋零,没几个年头了。听说东宝瓶洲有一处地方狐族昌盛,老狐坚信自家闺女就算去了那边,肯定还是艳甲一方的绝色。 肤腻城城主府邸门口的那座白玉广场上,莹莹如镜,光可照人。 一名女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皱着脸、噘着嘴,对着那架破损不堪的辇车欲哭无泪。她在接连两次逃出生天后,并无半点庆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实认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是常有的事,好些历史上风光无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还不如她呢。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风轻,半点血腥气都没有,反而是最让她揪心的。欠鬼蜮谷那个大名鼎鼎的“白骨剑仙”的人情,从来都是要还的。 范云萝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绕着宝贝辇车行走一圈,这儿摸摸那儿擦擦,心疼不已。想要修复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钱!在鬼蜮谷,不动家底,想要挣点新鲜的神仙钱有多难! 范云萝突然之间以额头撞辇,使劲干号起来,看得那个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越发心虚。当时在乌鸦岭,她与那些宫装女鬼四散而逃,一些个时运不济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给那只金丹鬼物带着手下掳走了。她躲得快,事后还拢起了几名肤腻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可现在看到城主的模样,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她拿出私房钱来修补这架宝辇吧?一时间,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头了。 在鬼蜮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底层的虾米就只能吃泥巴了。一旦出现损兵折将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很容易招来周边势力的觊觎。一旦几方势力暗中结盟,一拥而上,那肤腻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在这里,只要是厮杀,最忌讳僵持不下,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经常会被更大的势力乘虚而入,打生打死的双方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决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权衡之后吃定了猎物,故而往往一击毙命,十拿九稳。 范云萝虽是金丹修为,但肤腻城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所以范云萝最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对外泄露自己与披麻宗关系相当不错,认了一位披麻宗驻守青庐镇的祖师堂嫡传修士当义兄,可老妪却知根知底,这是瞎扯呢,若是对方肯点这个头,别说是平辈相交的义兄,便是认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萝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潜心问道,不问世事,在披麻宗内与那壁画城杨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骄子,懒得与肤腻城计较这点腌臜心思。她们这肤腻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最垫底的势力,带去乌鸦岭的那拨女鬼都是范云萝手底下能打的心腹,这一趟真是伤了肤腻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经受了重伤,少则甲子,长则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池中。少了一分战力不算什么,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战力见长,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养在外边的姘头,这是鬼蜮谷南方众所周知的事实,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与城主是道侣,也是真正管事的,为了白娘娘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肤腻城极其不顺眼。 老妪微微低头,脸色阴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肤腻城护城大阵的中枢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肤腻城,说不定下一任肤腻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总计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城池,换了城主,不过是各凭喜好,换一个名称而已。 这是鬼蜮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从白骨京观城传出来的。攻城拔寨,相互倾轧,任你胜利一方斩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剥、虐杀鬼物都无所谓,唯独不许大肆破坏,以至于将城池摧毁成废墟。除非是有那底蕴和本钱,十年之内在废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观城几大地仙鬼帅就会率军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老妪犹豫不决。虽说她更倾向于背叛肤腻城和不成气候的范云萝,可还是有些犯难。这等卖主求荣的龌龊事,在鬼蜮谷终究还是不太讨喜,便是换了主人侍奉,一样会给功勋元老排挤得厉害,借机生事。唯一的希冀,就是那个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样是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萝突然停下那个疯疯癫癫的动作,转向老妪,楚楚可怜道:“白笼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说今年还有下一次的贡品,要双份。常嬷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肤腻城这么点残兵败将,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台面、入得白笼城法眼的法器?” 老妪心头一颤,笑道:“城主,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开了金口,咱们肤腻城最少百年之内是不用担心任何贼人惦念了。” 范云萝那张稚嫩脸庞上依旧愁云密布:“可是肤腻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强撑百年,晚死还不是死。” 老妪只得挤出笑脸,安慰道:“城主无须灰心丧气,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时来运转个一两次,咱们肤腻城说不得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时候城主别说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脸色,说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呢。” 范云萝点点头,伸出手指,如小猫儿抹脸,挠了挠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伤心欲绝了,怎的也没几滴眼泪,有些不像话了。” 老妪哑口无言。 范云萝大手一挥,将辇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门,嚷嚷道:“我这就扎个草人去,戳死那个戴斗笠的混蛋!” 老妪跟在身后,心思急转。城主这番言语,是在敲打自己,还是无心之语? 范云萝脚步不停,突然转头问道:“对了,那人姓甚名谁?” 老妪尴尬道:“对方好像没有自报名号。” 范云萝停下身形,呆若木鸡,蓦然双袖挥动,双脚乱跺,悲苦万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妪无可奈何。城主府邸内的那间闺房都堆放多少个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萝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间,其实挺像……一根会走路的萝卜。 宝镜山深涧,下定决心的陈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书简湖紫竹岛的钓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观水过多,很快闭气凝神,然后将鱼钩甩入水中,试图从水底钩起几具晶莹白骨,或是钩住那几件散发出淡淡金光的残破法器,然后拖曳出涧。只是试了几次,陈平安惊讶地发现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楼,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他不信邪,又试了几种法子,始终无法从水底取出任何一件东西。 觉得可能是这深涧孕育天地灵气,形成了类似山水阵法的屏障,陈平安最后还拈出了一张黄色符纸的破障符,以此开道,迅猛丢入水中,再抛竿跟随那条小路闯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运阴沉的水中燃烧极快,依旧无功而返。 陈平安蹲在水边,有些心疼那张破障符。杨崇玄躺在对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别说你这等花哨的取巧手段,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宝尽出,甚至还有修士借用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饮水瓶,耗费灵气,运转神通,从此涧中汲水无数,饮水瓶中的水都足够淹没一座王朝大城,可还是不曾从此涧中取出任何一件东西,一笔买卖亏惨了,知道原因吗?” 陈平安笑道:“还望杨道友解惑。” 游历在外,喊人道友,最不会犯错。 杨崇玄双手叠放作枕头,晒着太阳,眯眼望向天空,缓缓道:“许多山头喜欢让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镜花水月的术法作为谋财手段,世间男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风情万种的仙子们一个个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真实距离有多远?你这鱼线,又能有多长?十万八千里有没有?”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杨崇玄说道:“世间异宝,除非是刚刚现世的那种,勉强能算见者有份,至于这宝镜山,千百年来已经给无数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没点福缘,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些年,不也一样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现眼,当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涧,想要探底,结果往下容易,归路难走,游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溺死在里头。” 陈平安由衷称赞道:“杨道友好高的修为。” 杨崇玄叹了口气:“凑合吧。京观城那位城主据说入水探幽长达一年之久,一样没能找到那支开门见镜的金钗。虽说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为鬼,相信仍是支撑不到一年。”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山涧水终究阴气浓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适买家,说不定几斤水就能卖枚雪花钱,那位当年借用饮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储藏了那么多山涧水,为何不是赚大了,而是亏惨了?” 杨崇玄笑道:“这水离了宝镜山地界,阴气就流散极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当中,不然一旦窃取山涧之水过多,到了外边,便会如洪水决堤。当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滩后,将那法宝品秩的饮水瓶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储水过多的饮水瓶扛不住那股阴气冲击,当场炸裂。所幸是在骸骨滩,离着摇曳河不远,若是在别处,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被书院圣人追责。” 杨崇玄笑道:“十斤未经提炼水运的山涧水在骸骨滩卖一枚雪花钱不难,前提条件是你得有方寸物或咫尺物,再就是有一两件类似饮水瓶的法器,品秩别太高,高了容易坏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来此取水,身为地仙,又哪里稀罕这几枚雪花钱?”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放入山涧中,汲水满葫。 自己终究是开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练气士,当初掏钱喝那摇曳河畔茶摊的阴沉茶也有弥补水气的考量,若是能够装上这一葫芦山涧水,勉强不算白跑一趟宝镜山。不过离开鬼蜮谷之前,确实可以再跑一趟宝镜山。传说中的饮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备一些瓶瓶罐罐,装个几千斤山涧水,回头到了骸骨滩,看能否与那茶摊掌柜做笔生意,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杨崇玄只是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朱红色酒壶,略微讶异,却也不太上心。 “感谢道友之言。”陈平安站起身,抱拳,“既然宝镜山与我注定无缘,杨道友,告辞。” 杨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这就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戴好斗笠。 杨崇玄躺回石崖,开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睁开眼睛:“还真走了?是该说你行事果决呢,还是没有半点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没有刻意遮掩,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脚入水,其实也是示好的小动作。 在这北俱芦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学会抖搂些家底,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蝼蚁,你用脚尖碾死了对方,他们却至死都还在那边骂骂咧咧,喷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杀人又不能当饭吃,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杨崇玄就觉得越发腻歪,实在无趣,这才逐渐转了性子,变得越发“与人为善”,例如那只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张臭嘴,换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没有一百回也该有八十次了。 那个年轻游侠离开宝镜山后,他的心情也变得好了点。 对方有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当下是他获取机缘的关键时期。 杨崇玄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深涧。 这面宝镜,《放心集》上的猜测是错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镜,更绝非什么针对妖魅精怪的至宝照妖镜,而是一面失传已久的三山九侯镜,更是一件半仙兵。 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第三章· 天上白玉京 陈平安已经远离宝镜山。为了走这趟,他已经偏离青庐镇路线颇多。 看来碰运气这种事,确实不太适合自己,如果换成陆抬或是李槐,就不好说了。 离开宝镜山后,陈平安依旧拣选崇山峻岭,逐渐往青庐镇靠拢。那只金丹阴灵和麾下鬼物迟迟没有露面,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初自己在乌鸦岭一役没有刻意隐藏实力,以范云萝这位金丹为首的肤腻城一方简直就是兵败如山倒,相信那拨能够在鬼蜮谷流窜多年的“马贼”是不会主动来触霉头的。 北行之路,山水无碍,许多可能会导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谨慎,远远瞥一眼陈平安便缩回山林巢穴。例如那铁索桥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对于那对道侣而言,兴许只需要打了个照面,都不用他们冒险过桥,就会是一场杀身之祸。 这一天黄昏,陈平安在一片桃树林内歇脚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旧桃花盛开的道理。只是陈平安这趟负剑游历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没有古怪。 桃林外竖立有高矮不一的两块石碑,像是怄气较劲的一对邻居,分别篆刻有“大圆月寺”“小玄都观”字样。如果不是“玄都观”之前还有个“小”字,陈平安打死都不会走入桃林,因为那座真正的玄都观是青冥天下一处胆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传闻道老二在成为一脉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动用那把仙剑就是在玄都观内。 虽然确定石碑上撰写的“小玄都观”绝非那座名气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贯耳的道门圣地,可陈平安入林之前还是脚踩飞剑初一、十五升空俯瞰,发现这片占地不下千亩的广袤桃林应该并无任何寺庙道观建筑。 这处桃林,《放心集》并无一字记录,想必并无凶鬼大妖。 陈平安发现四周竟然没有半根桃木枯枝,头顶唯有夸张的荫翳,桃花芬芳,已经不是怡人,闻久了,几乎浓郁到了腻人的地步。他摘了斗笠盘腿而坐,双指从袖中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轻轻一搓,符箓缓缓燃烧,与鬼蜮谷道路上的燃烧速度无异。 看来此地阴煞之气确实一般,只是这桃林弥漫的香味有些过分。陈平安松开双指,弯腰将符纸放在身前,然后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一口纯粹真气,如火龙游走各处气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气侵体,自己阴沟里翻船。 地底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陈平安置若罔闻。 笑声渐停,改为妩媚言语:“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红帐,嗅我发丝香,艳福不浅。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这儿,生生世世。” 陈平安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荡漾起一层蒸腾水雾,却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来晃去。 陈平安有些讶异:“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这只桃魅的存在?” 整片桃林开始缓缓摇曳,如一个个粉裙佳人翩翩起舞,好似这桃林千万株真是她的头发而已。 陈平安发现自己视野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摇晃。 桃魅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娇笑不已,诱人嗓音透出地面:“当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还能如何?小郎君长得如此俊朗,却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敛笑意,询问道:“咦,你怎的能够身不动,心也不动?难道是个没剃光头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陈平安笑道:“再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树,当是练剑,让你当尼姑了。” 桃魅不怒反笑,雀跃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剑术。” 陈平安举目望去。一个手挽拂尘的小道童缩地成寸一掠而来,唇红齿白,真气淋漓,遮掩不住的灵性流溢气象,竟是一位即将跻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小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陈平安:“此处是师父与道友相邻结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已是鬼蜮谷公认的世外桃源,素来不喜外人打搅,便是白笼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会轻易入林。你一个历练之人,与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离去!” 那桃魅显然十分敬畏这小道童,嘀嘀咕咕,略带愤懑:“什么世外桃源,不过是用了仙家神通将我强行拘押此地,好护着那道观寺庙的残余灵气不外泻。” “放肆!”小道童面露厉色,拂尘一挥,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间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处闷闷哀号,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陈平安有些了然。鬼蜮谷内,肯定会有一些不惧阴煞之气的得道高人在这里扎根,反过来还要靠着那浩浩荡荡充塞天地间的充沛阴气砥砺道行。 小道童犹不解恨,又是拂尘一旋,雷电交加,交织出一张仙家渔网,没入地面,地底下顿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师父开恩,你这只会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够在鬼蜮谷立足?还要偷听我师父与道友论道说法,凭此机缘,才缓缓修行到龙门境,你这忘本的精魅……” 那桃魅哀号不已,苦苦祈求出手凌厉的小道童法外开恩。 小道童越说越恼火,拂尘又动,竟是惹来了云海高处的异象,就要降下一道门派秘藏的天雷教训那桃魅。陈平安只得开口道:“小道爷息怒,我这就离开桃林。” 一片乌云离开云海,独自缓缓沉下,雷电穿梭,气势惊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们在这桃林修行,你误闯此地,早就给这只擅长先天媚术的桃魅吸光阳气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儿,滥起怜悯之心。师父说得对,你们这些日日在外边浸染红尘的凡夫俗子……” 陈平安一脚后撤,向那云海高处一拳迅猛递出,以云蒸大泽式将那蓄势待发的雷云打散,气机四散而开,如山风涌动,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艳红桃花更是纷纷如雨落。 小道童皱眉不语。他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罢了:如此年轻的武道小宗师?观其方才一拳的气象,凝练且恢宏,虽然尚未跻身金身境,但是相差不远了。 不过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的一位龙门境修士。虽说因为太早跻身洞府境,当时师父阐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机,问他是否要借此机会保持容颜。当时他年少无知,觉得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碍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长”也不坏,从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这一甲子当中,“小道童”差点悔青了肠子,怎么也该让身体成长到男子及冠模样再“停步”才对。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偶遇女童模样的范云萝都十分烦躁,那老和尚还要火上浇油,调侃他与范云萝真可谓金童玉女。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是讲理一事,如果真是为了对方听得进去,而不是只求一个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态与口气也很重要。心平气和一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只差点被吓破胆的桃魅赶紧附和道:“有理有理,这话应该听上一听。” 小道童手臂挽着那把以英灵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犹豫不决。一言不合打打杀杀,这不是小玄都观道人该做的事情。可对方既然是来鬼蜮谷历练的武夫,双方切磋一番,总没有错吧?师父不会怪罪吧? 就在此时,一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来,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声道:“徐竦,真君请这位公子去观内一叙。” 名为徐竦的小道童怒道:“这家伙何德何能,能够进咱们小玄都观?!” 金甲力士对他的火冒三丈视而不见,已经转头望向刚刚戴好斗笠的陈平安:“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请,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去我们小玄都观饮一杯千年桃浆茶。” 陈平安抱拳婉拒道:“误入桃林,已是打搅你家真君清修,实在不敢去贵观叨扰,就此离去。” 金甲力士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观饮茶,只管来此号令桃魅,让其领路。” 陈平安转身离开桃林。 徐竦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头才喝过三次的桃浆茶!” 桃魅在地底下谄媚道:“是哩是哩,这人好生不长眼,天大福缘也给错过了。下次再来桃林,我便躲起来,再不见他了。” 徐竦怒道:“师父法旨,你也敢儿戏?!” 桃魅立即求饶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 一座遍植桃树的古雅道观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人正与一位干瘦老僧相对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却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这一拳如何?” 老僧缓缓道:“过刚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的茶,又问:“你觉得这杯桃浆茶需不需要留着?你猜那年轻人会不会重返桃林,来这观中一饮而尽?” 老僧神色木讷:“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遥巾而已,身上道袍老旧寻常,也无半点仙家风采。他轻轻叹息:“壁画城三位神女已经走出画卷,各随其主。又有别洲上五境修士与那贺小凉联袂闯入鬼蜮谷,去往京观城。杨崇玄还有抓住福缘的迹象,如果那蒲禳再折腾出一点动静,惹了竺泉亲自出手,这鬼蜮谷彻底乱成一锅粥后,咱们这处仅剩的世外桃源,说不定也要与清净无缘了。” 老僧点头道:“真君远见。”听到“蒲禳”二字之时,他心中默念,佛唱一声。 老道人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的心境异样,只是双方知根知底,无须多说。 老道人举目望去:“你说于我们修道之人而言,连生死界限都模糊了,那么天地何处才不是牢笼?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够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头合十,露出那一双干枯却呈现出金黄色的手掌:“贫僧佛法尚且撑不起这件袈裟,如何能见佛祖,如何能问一问这千古疑难?”他缓缓起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老道人不与这位老友讲究繁文缛节,点头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圆月寺,与小玄都观如出一辙,都是桃林当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婴,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转千年,也见不着、走不入。 寺庙内梵音袅袅,有老和尚在蒲团上坐定,有中年僧人在廊道上低头缓行,有小沙弥在树下勤快扫地,各自忙碌,两两之间,并无言语交汇。 老僧站在原地,视野中,那些僧众其实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绕过了那座云雾弥漫不见金佛的大雄宝殿,老僧双手合十,神色虔诚,默默向前行去。这位金身罗汉几乎大圆满的老僧身旁,陆陆续续,有五名与他眉眼相似却年龄悬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凭空出现,各有问话。老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前行。 一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为何不饮下那杯桃浆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数年修行,离着西方净土佛国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名中年僧人怒气冲冲,对着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魉,为何不去超度!” 一名身披华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视老僧,嗤之以鼻:“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个年龄相貌与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轻声问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僧人,背对着始终步伐坚定、缓缓前行的老僧,望向一处桃花烂漫的竹木藩篱,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滞,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复平常脚步。 若是不抬头看,凡夫俗子进了这座寺庙,只会觉得阳光普照。其实一抬头,就会看到是一轮钩月悬空的光景。 小玄都观内,老道人来到一棵高耸入云的桃树下,蹲下身,双指拈出一些泥土,轻轻搓动。这泥土是那山上修士梦寐以求的万年土,重如金铁。 老道人沉默无言。 土壤实则也有年岁一说,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动如山,其实不全然。归根结底,还是俗子阳寿有数,光阴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长远。所以佛家有云,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而大圆月寺那个老僧便以此作为禅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赏月。至于这位老道人,则是看得更静一些,看这些泥土死物的岁月变迁。 道观寺庙为邻,与那老僧更是各说各法已千年,还是没能争出个高低。现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还是老僧先证菩萨了。 徐竦战战兢兢地来到师父身边,发现师父正在沉思,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没有转头,开口笑问道:“在观外,非但没能抖搂威风,还给一个年轻武夫教训了一通,你觉得他那番话说得有理吗?” 徐竦手捧拂尘,闷闷不乐道:“说得有理,与我何干?” 老道人点点头,丢了土壤,以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抹平,站起身后,说道:“有灵万物,以及有情众生,渐次登高,就会越来越明白大道的无情。你要是能够学那龙虎山道人斩妖除魔、日行善事、积攒功德也不坏,可随我学无情之法,问道求真,是更好。无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滥杀无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时成岁,天地有常。” 徐竦郑重其事地向师父打了个稽首。 老道人转头望向大圆月寺方向,轻声道:“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头苦修,那终究不是正法禅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边:“徐竦,你若是暂时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尝试一下,选择当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记,涉世行善,跟这个世道还给你的好与坏关系不大。殊途同归,这也是无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徐竦摇头道:“做不来那种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徐竦小心翼翼问道:“师父,真正的玄都观也是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开吗?”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该待在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亲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头师父让桃魅驮山而走,离了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贺的年轻宗主身边修行,再找机会去往青冥天下,拜访玄都观的机会自然会更大一些。” 徐竦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师父在哪儿修道,我就在哪儿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他的脑袋,他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记起,已经好久不曾喝过一碗摇曳河的阴沉茶了。千年过后,想来滋味只会更加绵醇。” 暮色阴沉,距离青庐镇已经不算太远,两百里路途而已。 陈平安此时正途经一座幽绿湖泊,先前在远处山头看到这边燃起一堆篝火,他便赶了过来。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阴灵,正巧可以打杀了卖钱。 这趟鬼蜮谷之行,历练不多,只在乌鸦岭打了一架,在桃林不过递了一拳而已,可挣的钱倒不算少。那件肤腻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还有十几具价值不菲的莹莹白骨,至于后者具体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还不好说。而宝镜山深涧之水,虽然不算值钱,可好歹省去陈平安一些小麻烦。之前一口气喝下了两斤,然后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以内视之法,心神进入水府中,那些绿衣童子们颇为雀跃开怀。 湖边所见让人有些意外,竟是那带着两名扈从的俊逸少年,应该是打算在湖边歇脚过夜。 陈平安算了算脚力和路线,猜测对方应该是去过了兰麝镇后,游览完毕,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庐镇而来,所以与绕来绕去的自己碰了头。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说的铜绿湖了,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铜绿湖里边有两种鱼极负盛名,只是垂钓不易,规矩极多,陈平安当时在书上看过了那些烦琐讲究后,只好放弃。 其中一种鱼鳞金黄的蠃鱼,生有双翼,音如鸳鸯,极其名贵珍稀,百年不遇。传说蠃鱼都是成双成对出现,只要捕获其中一尾,另外一尾就会自行上岸进入鱼笼,食之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纠缠,因此一对巴掌大小的蠃鱼能够卖出两枚谷雨钱。 此外就是银色的鲤鱼,这种银鲤号称一年长一斤,百年之后,在水中气力极大。银鲤不似蠃鱼,并非铜绿湖独有,被修士誉为小湖蛟,血肉鳞片皆无奇异,只有一处奇妙,那就是属于蛟龙后裔旁支的银鲤在存活百年之后会生出两根蛟龙之须,寸余长,之后每过三百年增长一寸,若是能够长到一尺长,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宝了。炼制缚妖索和拂尘,增添此物,最是锦上添花,妙用无穷。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因为太耗光阴。《放心集》上的所有捕获记录都耗时极长,动辄几个月乃至半年,其间还需要与两种仙家鱼类斗智斗勇,而且经常会失之交臂。 相较于铜绿湖,陈平安还是对铜官山更寄予希望,那边有血统不纯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出没。 陈平安出现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个佩刀挎弓的六境女武夫挪了挪位置,挡在主人和那名不速之客之间。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便在远处拾取枯枝,也点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的钓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也没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他在一只打木盆内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武夫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回应了几句,女武夫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起身说道:“抱歉,并非有意窥探。” 女武夫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后,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陈平安点点头,熄灭篝火,干脆去了远处,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笼袖,远观一行三人夜间垂钓仙家鱼。其间那少年见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女武夫返回少年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女武夫无奈而笑。垂钓大泽巨湖当中的奇异鱼类,打窝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钱,鱼类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钓客一掷千金。自家少爷是从来不吝啬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传,少爷就有了“袁一尺”的绰号。 陈平安虽然离着远,但是看得出来,那个浑身富贵气的少年光是打窝一事就砸下了一大笔本钱。不是几枚雪花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枚小暑钱都有了。 打窝之后,那三人便开始安静等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等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才睁眼。呼啸成风,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长夜漫漫。夜钓大鱼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个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条花梨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女武夫依旧站在少年身后,防备着远处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下山游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个时辰后,少年已经开始打瞌睡。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那女武夫更是纹丝不动。 陈平安靠着树干,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苍茫间。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陈平安怔怔出神。听说山上有许多仙人手笔的神仙图,一幅画卷上会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钓竿。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弋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曳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秩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鱼、草鱼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者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女武夫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女武夫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回应:“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竹筏,女武夫娴熟撑篙,竹筏缓缓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上,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钓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武夫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陈平安闲聊了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地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拈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可那姓樊的女武夫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从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他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 那女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武夫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得嘞,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儿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了。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作,如冬雷滚滚。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未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中的游鱼,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钓竿,不承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一起返回岸边后便收起了竹筏,向杜文思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也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只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渔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东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会一会那儿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他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北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间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与老龙城范二有些像,似乎跟在倒悬山拥有一座猿蹂府的皑皑洲刘幽州也有些相似。一个能够让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让金丹地仙杜文思亲自迎接的三郎庙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泽精怪,在他眼中,当得起“大妖”“凶悍”这类措辞?说到底,还是在善意提醒他陈平安。 有钱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世道就能太平许多吧。只可惜书简湖黄鹤、桐叶洲大泉王朝边陲客栈遇到的三皇子刘茂,还有那个风雪夜杀陈平安不成反被杀的皇子,这样的权贵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杀,也皆杀,似乎总是杀不干净的,这些顺着各自脉络走到高位的货色只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风吹又生。是世间齐先生这样的人太少太少,还是崔瀺这样的人必须存在? 陈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芜小路上,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却发现里面是那山涧水了,而不是酒。他回望一眼自己在日照下的背影,脚尖一点,在枯黄茅草上飞掠,直奔铜官山而去。 鬼蜮谷六圣之一的搬山大圣就出身铜官山,那只搬山猿肉身淬炼得无比强横,使一双流星锤。 与陈平安分道扬镳的袁宣那边,当少年发现杜文思是个话不多的和蔼长辈后,他自己的话反而多了起来,将一路上的见闻趣事都说给杜文思听。其间杜文思有意无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背影,若有所思。据说肤腻城范云萝在乌鸦岭被一位年轻剑仙重创,差点没死在对方剑下,还是白笼城蒲禳出面阻拦才没有惹起更大的风波。不知道袁宣是怎么与此人认识的,瞧着此人不像是个性子急躁的修士,为何如此锋芒毕露,到了鬼蜮谷应该没多久,就直接惊动了蒲禳?若是蒲禳执意杀人,鬼蜮谷没谁拦得住,宗主不行,京观城那位玉璞境英灵也未必可以。 蒲禳杀剑修,尤其狠辣,从不手软。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风吹草动,各大城池之间的暗流涌动,便有些忧虑。冥冥之中,风雨欲来。 杜文思已经算是披麻宗最不理会修道之外俗事的练气士,而且从宗主到同门,也有意让他不掺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颈,可如今连他都察觉到那些蠢蠢欲动,鬼蜮谷事态的严重可想而知。至于肤腻城范云萝对外宣称自己是她的义兄,杜文思只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些佩服她能够琢磨出如此想法,便由着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岳,红尘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山上的草木枯荣、山涧流淌,无须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计较。 陈平安缓缓而行,思绪飘远,始终无法心静。 这个世界,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但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可是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意外和万一。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牵肠挂肚的梦中人。 陈平安越来越明白那些为恶之人的心路脉络。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还好。 不知不觉,陈平安眼神深沉幽邃,但心头阴霾又很快散去,只是觉得有些郁闷。等 他到了铜官山,别说搬山猿,就连一只撵山犬都没能碰到。估计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风远游动静太大,惊吓到了这边的精怪鬼物。 陈平安有些无奈。若是平时,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给它嗅到了一丁点儿人味,应该会很轻易就主动现身才对。 他故意盘桓不去,以寻常五境武夫的修为四处逛荡,可大半天工夫过去了,仍是没有一条鱼儿咬钩。他只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歇脚,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没点反应,便就此作罢,继续赶路。他就不相信,之后那六圣妖物他会一只都碰不着。 陈平安在入夜后,点燃篝火,练习剑炉立桩。就这样坐了一宿,无事发生,他只得离开铜官山。 铜官山上一处腥臭无比的秘密洞窟中,透过一处巴掌大小的隐蔽窗口向外张望,一只并未选择幻化成人形的银背搬山猿虽然行走与人无异,可嘴脸、体形与那一身绒毛仍是十分扎眼。它招招手,身后很快凑过一个贼眉鼠眼的矮小男子。 搬山猿沙哑道:“赶紧去禀报搬山大圣和那伙客人,就说这家伙真来了,确认无误,正是那个让肤腻城栽了个大跟头的家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着一条地底通道离去,搬山猿提醒道:“记得机灵一点,拣选一条隐蔽路线,宁可绕远路,也别撞到那人剑尖上去寻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么,耽误我家搬山大圣的正事,老子就将你那窝鼠子鼠孙一锅炖了。” 矮小男子谄媚道:“绝不会误了大事。”他沿着那条地道,在远离洞窟的一处石壁缝隙中走出,向前一扑,恢复真身,是一只身大如犬的黑鼠,然后开始撒腿狂奔。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这只鼠精看似肥硕,实则十分矫健,穿山越岭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飞奔。 离了铜官山地界后,鼠精还骤然钻地消逝身形,约莫半炷香后,才从一里地外的树根处破土而出,探头探脑,确定无人跟踪后,这才继续埋头赶路。只是鼠精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后遥遥跟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剑仙以及养剑葫后,往脸上覆上一张少年面皮。鼠精已经足够小心谨慎,只是对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筹。 正午时分,小心翼翼穿过两只大妖辖境接壤的边境线,鼠精终于来到那位搬山大圣的山头,恢复人形后,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虽说六位大圣同气连枝,共同御敌,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间还要拌个嘴,有点冲突摩擦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苦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小喽啰,经常无缘无故就成了某位大圣爷爷的盘中餐。毕竟,将他们饱餐一顿是可以涨修为的,尤其是那些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贱命一条。 山路开阔,鼠精到了自己地盘,胆气十足,刚甩起袖子要登山,就发现另外一个方向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熟悉身影,佝偻驼背,摇摇晃晃,像是个走路都不稳的乡野老农。鼠精大喜,屁颠屁颠跑去,高声喊道:“小的拜见老祖宗!” 老头儿腰间缠绕一根粗麻绳索,脚穿草鞋,其貌不扬,眯眼成缝,似乎眼力不济,耳朵也不灵,歪过头,扯开嗓门问道:“你谁啊?说个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铜官山那边来的,与老祖宗还沾着亲呢。” 老人哦了一声,也不拒绝鼠精的殷勤搀扶,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腐朽老态。他四处张望一番,厉色道:“不对劲不对劲,有人味儿,肯定是人味儿!好家伙,真是够鬼祟的,藏得这么深,差点连我都给蒙蔽了。” 鼠精两腿战战发抖,差点瘫软在地。敢情自己这一路,屁股后边就吊着个传说中的年轻剑仙? 老人咦了一声:“跑了?” 他转而对那徒子徒孙怒喝道:“你这废物!给人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脏东西派来的密探,坏了我们的山水大阵,你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鼠精彻底腿软,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在没忘记正事,将铜官山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人神色变幻不定。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圣之一,自号捉妖大仙,身为精怪却腰缠一根缚妖索,在那缚妖索当中便藏有两根铜绿湖千年银鲤的蛟龙之须,捕捉寻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来,一旦敌人被束缚住,便要被活活搅烂寸寸肌肤、拧碎块块骨头。老人说这样的肉才有嚼劲,那些点点滴滴渗出的鲜血才有酒味儿。 老人猛然摘下那根缚妖索丢掷而出,如蛇扭走,四处游弋,片刻后闪电掠回,被老人握在手中:“的确跑了。” 他腾云驾雾,不再徒步闲逛,火速去往那只搬山猿开辟出来的洞府。 数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陈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潜行。不是什么知难而退,而是临时改了主意。 先前尾随那只鼠精去往搬山大圣的山头,远远看到一支队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绑了一个大活人,是个长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脚给捆在一根竹竿上,两个幻化人形不全的喽啰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怜那文弱书生给晃荡得气若游丝。 为首一只精怪人模人样,儒士装束,附庸风雅,手持一把白骨折扇在胸前缓缓扇动,扇面绘有一枝桃花。他身旁跟着个山羊须老者,一路闲聊。他们先前便是专程去接驾的,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宠信的得力干将,经常能够从铜臭城拐来活人,给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山羊须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爷,读书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极好,到底是怎么抓来的,给说道说道?” 桃扇君子颇为自得,缓缓道:“费了不少心思。这个愣头青在铜臭城附近游山玩水,我便上去与他聊了些诗词曲赋,聊得尽兴,骗他自己走出了铜臭城地界,半点麻烦都不会给咱们娘娘招惹,铜臭城那边就算事后察觉,我也不理亏。” 那文弱书生颤声道:“我是铜臭城钦点的新科进士,你们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帮忙,我帮你们多骗几个人回来,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华的女子,都行……” 桃扇君子讥笑道:“咱们读书人的话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结果如何?” 书生默默垂泪。 青庐镇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铜臭城鱼龙混杂,活人鬼物杂居其中,并且还能够相安无事,相对鬼蜮谷其余城池,铜臭城算是最安稳的一座,四周地带罕有厉鬼凶魅,城内也规矩森严,禁绝厮杀。这与它临近青庐镇有关,准确说来,是与虢池仙师竺泉有关。 两万余阳世活人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早年是一拨门派覆灭、逃难至此的流亡修士,与铜臭城交了一大笔神仙钱,得以繁衍生息。数百年之后,众多子嗣便安心定居于城内外,后来又不断有散修齐聚铜臭城,类似仙家山头附近的老百姓,与城中鬼物妖魅共处,双方都习以为常。 只不过铜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阳寿不长,往往半百岁数就算是高龄长寿了,而铜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没有半点修道资质,仍是生得明艳动人,不过凋零得也极快,往往二十五岁之后便呈现出人老珠黄的迹象,令人扼腕痛惜。铜臭城每年都会拣选一拨约莫豆蔻年华的秀美少女交由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一番后,送往其余城池担任权势阴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为拉拢手段。 铜臭城城主有个名气半点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头抛撒金钱之嬉,其中偶尔会夹杂一两枚小暑钱。 铜臭城还有一座金銮殿,有个小朝堂,城主一口气封了百余个文臣武将,六部衙门齐全,每旬都要召开朝会,有模有样。还有科举,只是没有什么乡试会试,只有殿试,毕竟铜臭城就那么点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城主的妹妹就自封了一个“点校宰相”的官衔,亲自负责科举出题和阅卷一事。 桃扇君子便与山羊须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边的热闹事。这个出了一趟远门的持扇精怪在铜臭城听来些小道消息,内容十分夸张,但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本来打算见着了避暑娘娘再显摆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过沉闷,便娓娓道来:“据说有两个水灵得不像话的外乡女修,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壁画城的骑鹿神女,她俩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胆敢直直去往京观城,气势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城主敢拦阻。直到临近京观城,才有一位城主动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蹿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飞剑。” 山羊须老者震惊道:“乖乖,若是咱们,早给打成筛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动用一次剑床齐射,知道要消耗多少神仙钱吗?换成咱们娘娘,才有这般待遇。”桃扇君子呵呵笑道,“言归正传。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还有一名护花使者,自称周肥,人如其名,长得相当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张大网,传闻那厮亲口所说,那张网是由大几千枚雪花钱炼化而成。总之一股脑儿收走了那些飞剑,嗡嗡作响,跟装了一大麻袋蚊蝇似的。城池那边不甘心,飞剑又去了一拨,你们猜怎么着?” 一个喽啰大大咧咧道:“跑路呗,还能咋的。” 桃扇君子一脚踹去,将其踢飞出去数丈远,然后自顾自说道:“那丑八怪又抖搂出一张网,一模一样,依旧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法宝,还说他别的本事没有,躺着赚钱的能耐他自个儿都怕。这般男子,也亏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头上撒泡尿了。” 众妖哗然,只觉得在听天书了。 山羊须老者轻声问道:“后事如何?在京观城是不是打得更厉害了?双方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羊啊,你长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还想得美,这样不好,得改改。”桃扇君子调侃之后,有些惋惜,“没啥后来了,北方诸多京观城的藩属城池便开始戒严,再未走漏风声到咱们南边,铜臭城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唉,那两个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个丑八怪的法宝再厉害,能有京观城城主的修为高?” 陈平安远远跟随,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为何重返北俱芦洲,并且还要与那位走出画卷的骑鹿神女携手硬闯鬼蜮谷京观城?难道骑鹿神女在摇曳河渡口碰壁后,便转头选择了姜尚真做主人?至于另外一个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这些,何况他想管也管不着,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与京观城纠缠,那就是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自己先会一会这位避暑娘娘再说。 宝镜山半腰的深涧,杨崇玄坐在水边,百无聊赖,揉着脸颊。他在这儿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实在是有些烦闷。机缘得手之后,一定要去北边走走,最好是在砥砺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几架。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个化名的威势都给好些后起之秀压了下去。 杨崇玄又挠挠头,前些年习惯了秃顶,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那句谶语到底准不准?虽说待在这边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没事就去水中泡澡就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当年以那座火山岩浆淬炼体魄来其实还是差了许多。何况他的性子从来就不愿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下了死令,娘亲都快要搬出孝道来压他了,不然他真不乐意跑这一趟,交给那个办事稳重、境界不低、名气极大的宝贝弟弟不是更好?再说了,即便自己得了那面三山九侯镜,家族最后还不是要交予弟弟炼化为本命物。他倒不是对此心有芥蒂,见不得他那个弟弟更好,只是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太枯燥了,这也是那只西山老狐能够活蹦乱跳的原因之一,当个乐子耍,可以解解闷。 杨崇玄随手一抓,就从雪白石崖上抓起一把石块,手心再一攥,碎成多颗石子,被他轻轻抛入水中。 他与他那个声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只是互相看不对眼而已,远远不至于反目成仇。他这个当哥哥的,看不惯弟弟自幼便老气横秋,书呆子一个。那个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欢他这个哥哥到处闯祸。如果兄弟身份互换,可能烦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当年他不小心从娘胎里先出来,就应该赶紧爬回去。杨崇玄哀叹一声,抬头望向北边,大声诉苦道:“我的亲娘啊,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对岸树林中跑出一个魁梧青年,屁颠屁颠,怀里捧着一大堆从别处山头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杨大哥,你也想娘亲啦?” 杨崇玄托着腮帮,懒得说话。自己每天都很心累啊。 那人跃过深涧,落在杨崇玄身边,递过去一颗野果:“杨大哥,这玩意儿嘎嘣脆,贼好吃。” 杨崇玄接过状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韦高武,你姐到底有没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来这捧果献媚的魁梧汉子正是那只西山老狐的幼子,撑伞狐魅韦太真的弟弟韦高武,至于这两个姓名,自然都不是他们姐弟的本名。 韦高武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姐眼光高着呢,瞧瞧,她连杨大哥你都没相中。我估摸着,我姐这辈子啊,是注定要当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杨崇玄便不再追问。这个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个,在宝镜山一带的山精当中是给人欺负惯了的,就是个扛旗巡山的喽啰鬼物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可韦高武其实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家三口当中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猜出了他姐姐的最终命运可能会不太好。 能做的,韦高武都做了;不该做的,一件都没有做。可依然无法改变他姐姐的结局。杨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韦高武还能不能继续装傻。是拼命还是忍辱负重,在鬼蜮谷苟延残喘、奋力挣扎,希冀着将来能够向自己报仇雪恨? 这也是杨崇玄解闷的法子,想一想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别人的天大惨事,就挺有意思。 杨崇玄又接过一颗野果,用破烂袖子擦了擦,随口问道:“粉郎城那边怎么说?” 韦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与杨大哥谈心后,我在破庙见着了他,还夸我是个有福气的,能够认识杨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还邀请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杨崇玄笑道:“这说明粉郎城城主是个好说话的。” 韦高武咧嘴一笑:“我晓得的,其实还是沾了杨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杨崇玄问道:“近期其他地方有没有趣事发生?” 韦高武就是个帮着跑腿打探消息的,这只狐精的胆子看似比针眼还小,可能一辈子都没发过火动过怒,可其实并不小,别说附近山头和粉郎城,连兰麝镇他都敢去。不过韦高武接触的当然只会是鬼蜮谷最底层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杨崇玄完全能够想象韦高武平日里与谁都是点头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贱模样。 韦高武点头道:“有的,我刚去了趟兰麝镇,听说那个杨大哥你特别烦的刘景龙与一个贼俊俏的外乡道姑在那砥砺山打了个天翻地覆。” 杨崇玄说道:“刘景龙竟然愿意与人厮杀,而且还选了砥砺山这种最抛头露面的地方?他用了几招打死对方?” 韦高武轻声道:“两败俱伤,两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都没能起来。最后算是刘景龙险胜,因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许。” 杨崇玄皱了皱眉头。那个刘景龙比他弟弟的名气还要大些。 人人争强好胜的北俱芦洲,无论山上山下,都最喜欢排座次,也正因为如此,打得更是惨烈。道家天君谢实在内的山顶十人之外,还有刘景龙在内的十位年轻俊彦,杨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刘景龙高居第三。此人也被誉为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板上钉钉的未来一洲山顶十人之一。 杨崇玄烦他,是因为少年时的一场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对方的一个简单阵法。要知道,刘景龙可是一位剑修,而不是什么阵师。而且这个家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厌的地方是他最喜欢讲理,不是那些高蹈虚空的清谈玄理,而是最低最浅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让杨崇玄憋出内伤。 杨崇玄笑道:“这一战过后,又让琼林宗挣了不少银子。” 韦高武好奇问道:“杨大哥,那琼林宗是个什么门派?” 杨崇玄道:“你们鬼蜮谷那座铜臭城算是会挣钱的吧,如果见着了琼林宗,得跪地磕头认祖宗。” 韦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实实捧着那些野果,蹲在杨崇玄身边,望向远方。 杨崇玄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头不硬,你韦高武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是鬼蜮谷的韦高武,除了个子高些,名字里边有个‘高’字,其余什么都不高。外边没什么好憧憬的,你还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韦高武轻声喊道:“杨大哥。” 杨崇玄拍了拍他的肩膀:“滚吧。” 韦高武重重唉了一声,将怀中野果轻轻放在一旁,跃过山涧,就此离去,到了对岸密林边缘,还不忘转头挥手作别。 杨崇玄伸出手掌,轻轻张嘴一吐,手心多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猩红汁液,笑着摇头。还是不够聪明,连自己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这些杂耍一般的小伎俩?不过这韦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给他两次机会。因为杨崇玄两者皆是,而且成就都极高。 这要归功于当初与刘景龙一战,当时两人既是同龄人,也算半个朋友。那次交手,刘景龙未必在意,却让性情散淡的杨崇玄变了一个人。 杨崇玄是化名,行走江湖的“杨进山”也是。只不过杨崇玄这个名字估计没谁在意,只是在北俱芦洲山上,游侠杨进山以及绰号杨屠子却是鼎鼎大名,远远比他的真实姓名更加名动一洲。 他那个同样天生道种的弟弟天生亲水,他这个哥哥则天生亲山。所以宝镜山,家族还是让他来了。 他娘的,这种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来?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水涧又算什么?杨崇玄拍了拍手掌,后仰倒去。 混账理由之外,还有个玄之又玄的说法:亲水的弟弟极有可能会在宝镜山遇到一场性命攸关的大道之争,十分凶险。杨崇玄就纳了个闷了,在这鬼蜮谷,除非是京观城城主和那个蒲骨头架子失心疯,弟弟能有什么危险?他这个弟弟又不是什么软柿子,泥鳅似的,寻常元婴哪里抓得住那个擅长保命且最会跑路的家伙。披麻宗竺泉不傻,说不定还要帮着庇护他一二。小玄都观和大圆月寺那两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儿,尤其是小玄都观那位,说不定还要对弟弟青眼相加,岂不是又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连同那句谶语以及这些神神道道的说法,都让他觉得没劲。 杨崇玄突然没来由想起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看得出来,他跟自己其实是一路人。不过自己当时没什么较劲的念头。机缘将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老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难道就是此人?杨崇玄开始深思,双手掐诀,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虽然学得敷衍了事,可比起一般的高人还是要强上一筹,毕竟家学渊源。只是片刻之后,杨崇玄就开始闭眼睡觉。 “关我屁事,日上三竿我犹眠,不管人间万里愁。”他喃喃,“还是羡慕那火龙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无相似的仙家术法,若是有的话,一定要偷来学上一学。” 一个醇厚嗓音在杨崇玄身边响起:“有自然是有的,一个在流霞洲,能够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来了北俱芦洲,若是贫道没有算错,正是此人得了壁画城那幅挂砚神女图的机缘。至于另外一人,前因后果刚好与贫道这一脉某位祖师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东宝瓶洲那骊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经在南婆娑洲,可以于白日梦中练剑,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过这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道之争。” 杨崇玄没有睁眼,微笑道:“原来是观主大驾光临,怎么,跟我一个晚辈争抢机缘来了?这不好吧,一面照彻妖物本相的光明镜而已,难道老观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盘腿坐在杨崇玄附近,无须动用丝毫灵气,不过心意一动,深涧水雾便已经自行凝聚出一张蒲团,正是那位小玄都观的老观主。 老道人没有回答杨崇玄有些无礼的问题,只是望向深涧,感慨道:“再观此水,仍是会觉得造化无穷,匪夷所思。” 杨崇玄坐起身,叹了口气:“不承想我也有靠家世才能稍稍安心的一天。”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须如此烦忧。” 杨崇玄咧嘴笑道:“事先说好,我只求你别跟我争这宝镜机缘,至于什么传授道法、结个善缘的好事,我弟弟兴许来者不拒,至于我这边,观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贫道倒是觉得你比令弟更妙。” 杨崇玄双手抱住后脑勺:“就当是夸人的好话了。” 北俱芦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设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诸多观之名教,道士之帐籍与斋醮之事,同时管着寺庙以及所有僧人的谱牒。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杨,既是一国国师,又拥有一座云霄宫,祖上曾经出过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过都已先后兵解离世。 云霄宫是一座道家子孙丛林,类似龙虎山天师府。权势之大,底蕴之深,不可想象。年轻一代中,有两名年轻俊彦,是一对同胞兄弟,年幼时分便俱被誉为天生道种。其中弟弟被天君谢实相中,虽然谢实无法收徒,但依然对其传授道法。至于哥哥,年少时便喜好云游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天生重瞳,既占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桩异象,本该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家主,可惜性情太过散漫,家族苦劝无果,便放任自流了。随着时间推移,弟弟便隐约成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选,哥哥则被弟弟巨大的声誉阴影所笼罩,越发沉寂无名。 老道人抬起头,望向远方,应该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楼那边,然后视线偏移,去往兰麝镇方向,微笑道:“此次前来,是告诉你,机缘来了。” 杨崇玄不为所动:“观主为何要跑来与我说这个?” 老道人神色凝重,缓缓道:“贫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杀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祸相依,反而让贫道有些心神不宁,在本心与大道之间出现了一丝瑕疵。最终我将选择让给了别人,此时既如释重负,守住了本心,又怅然若失,好似与机缘擦肩而过。” 杨崇玄讥笑道:“言下之意,观主是要借刀杀人?自己干干净净,让我当这个急先锋、冤大头?连观主都犹豫要不要杀的人,我就算能杀,代价之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担得起?” 老道人摇摇头:“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脉之中的天生道种,何等珍稀,贫道才会离开小玄都观,与你说这些。”他站起身,“好自为之。” 杨崇玄突然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还望观主解惑。” 老道人点头道:“但说无妨。” 杨崇玄问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听不进道理的。愿意听人讲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么办?” 老道人笑道:“这是那儒家门生该思量复思量的问题,至于你,多想一个念头也是累赘,何必自寻烦恼。世间多庸人自扰,乐在其中罢了,你去吵醒他们美梦作甚?骂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气好的了。心眼小的,还要视你为仇寇。如此一来,到底是他们傻,还是我们傻?” 杨崇玄哑然失笑,站起身,很是正儿八经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个稽首:“谢过观主解惑。” 随即又脱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赏神色,轻轻点头,一闪而逝。 杨崇玄回过神后,摊开双手,握紧拳头:“强者开道,披荆斩棘;弱者盲从,随遇而安。”他用掌心摩挲着下巴,片刻之后,憋了半天,忍着笑,有些辛苦。 那个问题,他哪里会在乎,其实是刘景龙这些年最为难的症结所在。但是小玄都观观主的答案出人意料,确实当得起他一个稽首大礼。 重返桃林,老道人却没有着急去往道观内,而是行走在桃树下,仰头望向天幕。 那个年轻游侠不管为何婉拒了入观喝茶,其实依然不算结束,所以他才会询问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着那杯千年桃浆茶。 其实这种事情,小玄都观哪里需要老僧一个外人来决定?而老僧当时只说了四个字:言多必失。这让他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来。 最终做出决断后,老道人重归心如止水的无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觉得不对。以他如今的修为,便是鬼蜮谷京观城的城主要来一场生死厮杀都不至于让他乱了道心丝毫。于是他便耗费大量真元,足足毁去甲子修为,才施展出远古神灵的俯仰观天地之术——他敢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本命神通——终于被他找到了蛛丝马迹。 一条线的两端,一头在那身在京观城的贺小凉身上,一头在那个年轻人身上。这已经足够奇怪,但是更骇人的还在后边一条线上:以贺小凉为起始一端,那条线离开骸骨滩鬼蜮谷,直去北俱芦洲天幕,像是与另外一个天下的某人有所牵连!这让早已拥有无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后都是大汗淋漓,心中大恨。 贺小凉是谁的弟子?为何一个东宝瓶洲的外乡女修在北俱芦洲能够如此迅猛崛起,并且在天君谢实的倾力扶持下成功开宗立派?!北俱芦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巅之上的,谁人不知?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杀向那个天下,去往白玉京,与那位掌教讨要个说法。 一旦顺着卦象杀人,福缘未必是假。可你陆沉当我是一个牵线傀儡,一条去别家院门摇尾乞怜的狗吗?! 青冥天下。白玉京。 一个年轻道士懒洋洋地坐在白玉栏杆上,脚下是一片片高低不一的云海,皆由广沛灵气汇聚而成。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观,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着脑袋,双指虚拈一根细线,竖耳聆听,断断续续,十分模糊,听不真切。这根线,便是他都不太愿意去亲手触碰。此刻他坐直身体,屈指一弹,将那根线随意绷断。 本来就是顺藤摸瓜的小把戏,真不是他意图不轨。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祸,他可不去蹚浑水了,而是贺小凉有件事情竟敢自作主张,且做得拖泥带水不说,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后果,所以那小玄都观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陆沉了。这笔账,记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观头上好了,回头就去撒泼打滚,一天不讨回公道,就在那儿骂一天街。 陆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这小弟子真是个福气大的,还没真正出招呢,就差点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个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脉中的少年来到陆沉身边,问道:“三师兄,有新鲜事儿?” 陆沉转过身,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小师弟,一定要争气啊,可别让我这小师兄又输给姓齐的一次,小师兄最记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陆沉笑容玩味,立即转头跑路。 可在这个天下,在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只手掌拽住后领,直接丢向白玉京之外的云海,不但如此,还给陆沉禁锢了所有灵气。 数位仙人立即从白玉京各处飞掠而出,试图接住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师叔。陆沉一巴掌一个,将他们打飞。 少年急急下坠,一位暂时担任少年护道人的飞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着头皮掠去救人,被陆沉冷冷一瞥,立即道心涣散,赶紧束手而立,稳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将坠地之际,天幕处几乎同时破开两个大窟窿,两抹虹光砸向白玉京,声势浩大,惊世骇俗。虽然两处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补起来,但是刹那之间就有几道阴影迅猛流窜进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绕开白玉京,试图隐匿起来。 陆沉面无表情,伸手点了数下,那几道阴影疯狂逃窜的方向上就凭空出现了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灵,将一道道阴影分别打烂。 陆沉轻轻一跃,转瞬间就来到白玉京脚下。 少年悬停在离地一尺的空中,手脚僵硬,万念俱空。 陆沉蹲下身,缓缓道:“护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还是身外物。” 额头渗出汗水的少年点点头,陆沉按住少年脑袋,轻轻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关门弟子顿时变作一摊肉泥。 陆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现在陆沉身边,一挥袖,笼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后,皱眉道:“你就是这么当师兄的?” 陆沉笑道:“总比你当年强些吧。” 高大道人摇摇头,一跺脚,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处。 陆沉突然给人用手臂勒住了脖子。那个家伙应该是个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够上陆沉。但他半点不见外,嬉皮笑脸问道:“我方才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钻?” 陆沉点头道:“风采依旧。”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陆沉身体微微后仰。那人眯眼问道:“有笔旧账,咱们算一算?” 陆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这里打,你没有剑,又伤不到我。再说了,这会儿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着咱俩呢。” 那人这才松开胳膊,陆沉拍了拍袖子,有些无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处,瞪大眼睛使劲望去,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后高高举起双手,从前往后,狠狠捋了捋头发。他觉得这会儿要是手里有面镜子,估计都得当场炸裂。 他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说话,陆沉无奈道:“不用自我介绍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阿良依然一本正经地与白玉京仙子们自我介绍道:“善良的良。” 陆沉笑问道:“既然坚持自己是一名剑客,你的剑呢?” 阿良反问:“剑客一定要有剑吗?”而后自问自答:“我看未必。” 陆沉点头道:“天地有侠气处,即痛快出剑处。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会很壮观。” 那个子不高、相貌……其实也就那样的汉子,同样是一跺脚,拔地而起,却不是去往白玉京寻找道老二,而是拳开天幕,重返天外天。 陆沉负手而立,仰头望去,久久不愿收回视线。 总有一些人,无论敌友,都会让旁人心生钦佩。这一点,这个阿良,其实比自己和齐静春都要做得更好。 陆沉突然想起一件事,会心一笑。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会这么想吧。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为剥落山的地方,山势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风水宝地。她本就是六圣当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何,剥落山始终在鬼蜮谷屹立不倒。反观搬山大圣,不但麾下兵强马壮,自身修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圣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搬山猿,虽然才五百年道行,可凭借着一副天生强韧的体魄,最喜好与鬼物或是练气士近身厮杀,还重金购买了一副品秩极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拥有一对杀力巨大的流星锤,如虎添翼。 剥落山的戒备稀疏不堪,三三两两的精怪扎堆,忙着赌钱,很是心无旁骛。不过剥落山有三处极其巧妙的连环山水禁制,虽然不是什么护山大阵,但是只要外人贸然潜入,很容易触发,惊动整座剥落山。 府邸悬挂“广寒殿”匾额,倒是打造得金碧辉煌,半点不寒碜,十分喜庆富贵,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而且里里外外种了不少桂树,不过都不是什么奇珍异种。 在后院,一名身姿曼妙、脸庞却坑坑洼洼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身穿一袭雍容华贵的宫装,见着了那个挂在竹竿上的书生后,眼睛一亮,腮帮鼓起,一起一伏。 妇人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乱颤,不等那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桃扇君子邀功半句,就被她连同所有碍眼的喽啰一并驱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书生姿势别扭至极,手腕勒痕已经淤青。他艰难开口,嗓音颤抖道:“避暑娘娘?” 妇人蹲下身,伸手抚过文弱书生的脸庞,眼神迷离道:“好久没见着这么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儿,放宽心,我是个会疼人的妇道人家,别听外边瞎传,什么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账话,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销魂了,男人都要喜欢万分的,我这剥落山哪里是什么龙潭虎穴,真真是你们男子的快活福地。”言语之间,她情难自禁,吐出极长极宽的一条古怪舌头,嘴角更有涎水滴落在书生脸上。 书生欲哭无泪,似乎吓傻了,直愣愣看着她。 避暑娘娘妩媚笑道:“瞧什么呢?莫要猴急,帮你松绑后,你我同去鸳鸯榻,什么都给你瞧。” 书生缓缓说道:“你这只蟾蜍倒是没有胡吹法螺,还真是月宫种啊,不虚此行。” 避暑娘娘愣了一下。 一瞬间,黑烟滚滚,煞气冲天,将她笼罩其中。一阵急促凄惨的哀号之后,很快就悄无声息,唯有一大摊鲜血在地面如花绽放。 烟雾散去,书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具白骨。 书生满嘴鲜血,也不擦拭,打了个饱嗝,一边伸出手掌蘸了些鲜血,一边转头望向墙头,笑问道:“热闹看够了吗?” 饶是陈平安都大吃一惊。精怪鬼魅害人不少见,狐魅戏弄勾引书生也常有,可“书生”吃妖,陈平安是头一回见。他蹲在墙头上,腰间已经重新悬挂好养剑葫,问道:“这修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显是有一座大靠山的,并且不会是其余大妖,你半点不怕?” 书生笑道:“不是刚好有你来当替死鬼吗?” 陈平安也笑道:“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好不好?” 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闪电般掠出,没有纠缠书生,而是直接没入土地。 吃一堑长一智,范云萝的辇车遁地让陈平安记忆犹新。 双方同时沉默。书生应该是忌惮这位年轻剑仙的剑会快过自己的独门遁术,陈平安则是怕他跑得太快。就这么没影了,这笔账还怎么算?至于被这个家伙栽赃嫁祸,其实无所谓,后边的麻烦,来什么接什么,本就是来此历练的,太过安逸,陈平安反而不习惯。实在不行就动用金色材质的缩地符,配合剑仙,暂时逃离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对方大致底细再进来,用钝刀子割肉这个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谁的耐心更好了,打不过再跑,跑了再来。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住口。 书生擦拭嘴角血迹:“你先说,剑仙嘛,我生平最为敬重了。” 陈平安说道:“你先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更金贵一些。” 书生一脸惊讶:“咱俩就这么耗着?” 陈平安点头道:“你高兴就好。” 书生眼睁睁看着那家伙手中多出一把长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袖一挥,那些鲜血被聚拢为一颗圆球,萦绕在他身边,缓缓打转,然后他试探性问道:“既然你讲江湖道义,那我也讲一讲和气生财?”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生财法?” 书生指了指高墙以外,正气凛然道:“这不是还有五只妖物嘛,不像这个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余的个个家底丰厚。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起为民除害去!” 陈平安点头道:“好。” 书生蓦然破口大骂道:“好你大爷的好,你的杀气藏得好,可你那把剑就差长出一张嘴对老子喊打喊杀了!”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缓缓起身,神色漠然。 他是头一回碰到这位事迹已经传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轻游侠,所以不会清楚,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会让所有熟悉他的人,无论敌我,都感到陌生。可书生知道一件事:这家伙有好重的杀心,竟是压过了那把剑的剑气! 书生觉得这样也好,不如放开手脚厮杀一场。杀人夺宝,富贵险中求,他这辈子赌运奇佳,还没输过!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然后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灿烂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晕血。” 第四章 好人兄 ·第四章· 好人兄 当下剥落山避暑娘娘府邸处的两人就像走入了一场胜负难测的棋局,有三种选择:一、双方往死里打一场,只有一方得利,输的极有可能身死道消。二、一方退让,比如陈平安选择承担斩杀避暑娘娘的后果,或是那书生得了便宜不卖乖,不将脏水泼在陈平安头上。三、两人各退一步,携手离开这盘剥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谓的你讲一讲江湖道义,我讲一讲和气生财,双方一起掉转矛头,指向其余五只妖物。 陈平安问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阴灵?” 书生拍了拍袖子,没好气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纯阳正气如假包换。先前降妖的手段不过是吓唬你的旁门术法,行走江湖,没点遮掩身份的手段怎么成?” 陈平安问道:“那我们这就结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尘元君的麻烦?” 书生眼神古怪。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了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点泄露马脚的意思。避暑娘娘既然已死,这座剥落山洞府岂会没有点家底,哪有入宝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个擅长打家劫舍的修士。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你这么处心积虑,想必熟知广寒殿的宝库秘藏,此山收获,你我五五分账,如何?” 书生摇头道:“在这剥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过是蹲在墙头看戏,给你三分利,不少了。其余山头杀妖之后,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夺。” 陈平安摇头道:“四六。” 书生犹豫不决,最后露出一副忍痛割爱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具骨架,道:“避暑娘娘的白骨虽然不是鬼物阴灵的那种白玉骨头,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华近千年,早已淬炼得比地仙的金枝玉叶还要略胜一筹,十分珍惜,送给你后,我们再三七分,江湖道义,很够了吧?” 陈平安讥笑道:“这么烫手的玩意儿,我收下后,等于是往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巴,难道不更应该四六分账吗?”再者,山泽精怪最珍贵之物自然是妖丹,想必已被那书生囫囵吞下,早早占了最大的便宜。 书生故作恍然,一拍脑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账,这具白骨留在这边便是。走,我带你去剥落山宝库搜刮珍玩秘宝。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张鸳鸯榻下,这只母蛤蟆修为不高,可是仗着姘头的赏赐,以及其余五只妖物的处处相让,还是得了不少宝贝的。” 书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门。陈平安将剑仙背在身后,跃下墙头,跟随书生,只是一挥袖,便将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书生停步转头,一脸惊讶。陈平安微笑解释道:“若是不小心给剥落山精怪瞧见了岂不是坏事,到时候打草惊蛇,误了我们接下来的杀妖大业,我还是先收起来为妙。” 书生气笑道:“那我还得谢谢你?” 陈平安置若罔闻,环顾四周。这间极其宽敞的闺房内不乏奇珍异玩,不过脂粉气重了些,壁画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尺幅极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画中男女不过枣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乱宫闱,也有勾栏青楼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风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侣在修行房中术。这些画卷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注,大概就是朱敛所谓的神仙书? 书生一脚踹在那张巨大鸳鸯榻上,用了巧劲,鸳鸯榻滑出数丈竟是毫无声响。他蹲在地上,地板上镶嵌有一块光亮如镜的圆形精铁,大如水盆。他低头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机关,忽又转头望去,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算是领教了何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个头戴斗笠的青衫游侠,别说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机的神仙图,竟是连避暑娘娘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都一股脑儿收入囊中。咋的,这辈子没见过钱啊? 只是书生很快转过头,继续打量那块纤尘不染如宝镜的奇怪精铁,眉宇间有一丝阴霾:明知道接下来还要走入广寒殿的宝库,遇到真正的宝物,还如此大肆搜刮这些不甚值钱的物件,莫不是有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没这么大胃口。 陈平安还在翻箱倒柜,一边问道:“你先前说那避暑娘娘是月宫种,什么意思?” 书生一手轻轻抹过“圆镜”边缘,一手在袖中掐诀,心算不停,随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阴精之宗。相传远古天庭有一座月宫,名为广寒。月宫内有那桂树、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宫种的老祖宗,凉霄烟霭,仙气熏染,各自成精成神。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宫蟾蜍的子孙,只不过像那蛟龙之属千万种,高低不一,云泥之别,剥落山这位算是一只还凑合的月宫种妖物。” 陈平安称赞道:“你倒是学问淹博。”他挑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不论如何搜罗房中宝物,他始终与书生相距十步,无形中算是表明一种态度。 书生闻言后摇头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陈平安随口道:“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书生转过头,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跷起二郎腿,手腕一拧,取出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轻轻扇动清风。 书生已经转回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击那块镜面。圆如明月的镜面之上,有地方开始缓缓拱起,最终变成了一座宫殿模样的建筑,如明月之中升阁楼。 陈平安赶紧收起折扇入方寸物当中,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来到书生身边,凝视着那块原本浑然无瑕的精铁。当时远观,怎么看都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平滑镜面,哪里想到有此等玄妙?更让他倍感惊艳之处,还在于哪怕他当下聚精会神凝视此物,都还是觉得先前“契合”得太过夸张。书生却皱眉,一次次出手,又将那座大门紧闭的宫殿推回,重新恢复平镜模样。陈平安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世间竟有此等精妙的铸造之术。他也顾不得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说道:“放心,不会下作偷袭你。” 书生盘腿而坐,缓缓道:“是墨家机关师打造的一件法宝无疑了,很有些年头。此物归你,入了宝库后,三七分,如何?”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可以。” 书生蓦然一笑,手指敲击镜面如飞,转瞬之间就有一座袖珍宫殿再度升起,并且府邸大门缓缓而开,使得整座建筑开始光彩流转,照耀得两人脸庞熠熠生辉。 随后,地板开始咯吱作响,书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颗雪亮圆球,如仙人手托一轮明月,然后拧转手腕,双手一搓,那轮明月表面的宫殿便宛如一处缩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地板上则出现了一条密道,并不阴暗,昏黄的光亮微微摇曳,多半是类似壁画城灯笼照亮的仙家手段。 书生将手中圆球递给陈平安:“此后三七分,说好了的。”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两人动作都微微凝滞。一人递物,一人接物,俱是单手。 书生微微一笑,另外那只下垂的袖子微动,异象平息。陈平安那只缩在袖中握着核桃手串的手也轻轻松开,两人这才交接了宝物。 陈平安将圆球收入咫尺物当中,跟随书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显潮湿,阴气浓郁,墙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只月宫种打造出的秘密巢穴。 最终两人来到尽头处的一座石窟,有并肩坐着的两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纤细,似是一对道侣,相近双手紧紧相握,依稀能看出两人离世时的安详。一具白骨头顶帝王冠冕,身披正黄色龙袍,另外一具却不曾身披凤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却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除此之外,墙角还叠放有三只箱子。 书生对着那两具白骨皱眉不语,陈平安问道:“是骸骨滩遗址那场大战中落败一方的某位君主?” 书生点头道:“极有可能是陇山国的君王,年轻时是个落魄不得宠的庶子王孙。当初北俱芦洲南方最大的宗门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誉为隐仙。那场两大王朝的冲突,追本溯源,其实正是祸起于清德宗内讧,只是后世仙家都秘而不宣。这位君王年少时志在修道,白龙鱼服上山访仙,与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为嫡传弟子的总计三十人,起先气象不显,只当是寻常翠微峰祖师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内,北俱芦洲其余山头就察觉到异样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数都是地仙坯子的良材美玉,其余半数也各有造化机缘,不容小觑,故而当年三十人登山拜师那一幕引来后人无数遐想,后世有诗为证:‘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这位陇山国君王在那拨天之骄子当中依旧算是资质极好的佼佼者,可惜陇山国有资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员陆续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龙门境的他,选择自断长生桥,继承了皇位。有街巷流传的稗官野史,说他与清德宗凤鸣峰一个师姑关系亲昵,我以前不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书生喟然长叹,不再打量那两具白骨。龙袍只是世间寻常物,瞧着金贵而已,男子身上蕴含的龙气已经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尽,毕竟国祚一断,龙气就会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么法宝品秩,只是清德宗内门修士人人皆会被祖师堂赐下的寻常法袍,这位人间君主与那位凤鸣峰女修估计都是念旧之人。 书生便去陆续打开三只箱子。一只箱子里是白灿灿晃人眼的雪花钱,有几千枚之多。第二只箱子里边放着一块古老造像碑,铭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于先前搁放在最底下的那只箱子里,只有一物,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臼,与市井人家捣糯米的物件无异。 书生眼神微变,轻轻摇头,显然觉得心中那个猜测不太可能。 陈平安笑道:“该不会是传说中月宫兔精捣药的那只石臼吧?” 书生笑呵呵道:“那咱们……赌一赌?”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赌法?” 书生指了指箱子里边的石臼:“这件东西,算七,其余的算三,但是我让你先选。”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要选三,书生赶紧开口道:“先别选,我反悔了。” 书生一巴掌轻轻拍下,那只石臼顿时化作齑粉,不过露出了一块状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这只白玉碗是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由于是一只月宫种,便打造了石臼将其包裹其中,估计是为了讨个好兆头。”他捡起那只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蝇头小楷的八个字:清德隐仙,以酒邀月。 这是清德宗的祖师堂祭器之一,灵器而已,不过对于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义重大。 陈平安问道:“你是挑那龙门造像碑还是一箱子雪花钱?” 书生眼皮子一跳。世间篆文也分古旧,有些古篆除非是传承有序的仙家豪阀宗门,根本认不出内容。这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是如何认得碑首“龙门”二字古篆的? 书生笑了笑。这个地底石窟,还真是适宜厮杀搏命。 只是就在此时,那人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这块龙门造像碑归你,一箱子雪花钱你七我三,我要那两具白骨。” 书生疑惑道:“那两具白骨真不值钱,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过龙门境修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几枚小暑钱。至于那件龙袍,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化作灰烬?”他笑容玩味,“再说了,扒死人衣服,还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适吧?” 陈平安说道:“不用你管。” 书生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大袖一卷,连同木箱将那块石碑收起,陈平安则同时将两具白骨收入咫尺物当中。 显而易见,书生也至少身怀一件咫尺物。 至于一箱子雪花钱,陈平安分得了约莫一千五百枚。 书生得了大头,仍是不太满足:“剥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经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还是单薄了点,不然一只金丹妖物不止这么点家当。” 陈平安说道:“在鬼蜮谷,打生打死,能活下来已经殊为不易,怎能跟外边的金丹地仙媲美。” 书生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有没有饮水瓶之类的储水灵器?” 刹那之间,陈平安已经拔剑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更是一把直指那书生天灵盖,一把悬停书生后方,剑尖指向他后心窝。 书生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们一一铲平了其余五座山头洞府,各自吃了个肚滚肠圆,再动手搏命?” 陈平安神色凝重。方才瞬间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杀机,且要重于先前避暑娘娘毙命之地。他见书生此时此刻从心境到神色毫无异样,便让初一、十五掠回养剑葫,收起剑仙入鞘:“方才眼花了,误以为有守窟的阴物想要偷袭你。” 书生笑呵呵道:“不承想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只是又晕血又眼花的,到了其他山头厮杀的时候,可别拖我的后腿。”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人一起离开石窟,原路返回,在那条光线昏暗的地道上并肩而行。 书生笑道:“兄台怎么称呼?” 陈平安说道:“姓陈,名好人。” 书生似乎给他噎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见过不要脸的,还真没见过这么臭不要脸的。 陈平安问道:“你呢?” 书生还没缓过来,有气无力地道:“姓氏就不说了,你可以叫我木茂,树木茂盛的那个木茂。” 陈平安点点头:“名字不错。” 书生说道:“没好人兄这么好。” 陈平安道:“哪里哪里。” 书生突然笑问道:“你可知那辟尘元君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你也知道我是个外乡人,这次进入鬼蜮谷就是看风景的,不小心路过剥落山而已,哪里会知道这些妖物的来历。不过这些妖物也有趣,胆敢合称六圣,不是娘娘就是元君,连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称君子。” “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穷讲究。那位辟尘元君本是小玄都观里的一只伶俐小貂,啃了两截礼敬天地的香烛,犹不罢休,还偷吃了那只琉璃盏内的香油,偷吃完了还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盏,因此开了窍,得道成精。当时给一个小仙童撞见,一怒之下,以拂尘将其鞭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承想老神仙怜惜这桩道缘,不但将它放出道观与桃林,还抓了一把桃树下的万年土抹在它的伤口上,所以这只小貂先天不惧水火刀兵,寻常法器兵械伤不着它分毫。”书生将这些秘事娓娓道来,仿佛亲眼所见,“这只小貂离了桃林,从此天高地阔,占山为王,自封元君,开辟洞府,很是逍遥快活。只不过依旧惦念小玄都观那处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头为小玄都观的那位老神仙供奉了一个牌位,日日上香。世间精怪大多如此,对于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机缘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这只小貂也是这般。话说回来,这位辟尘元君与避暑娘娘一般无二,也是个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恼了那位观主神仙?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咱们就不招惹辟尘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圣的麻烦。” 书生哈哈笑道:“无须如此,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缘一事,对于小貂本身并无更多牵挂,咱们合力打杀了也就罢了。” 陈平安问道:“一位道门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听说修行之人,机缘到手之前最希冀着万一,得道之后却也最怕那万一。” 书生开始耍无赖:“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尘元君的地涌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圣那边最近比较热闹,脏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积霄山的敕雷神将应该都在陪酒宴饮,一起谋划着什么。说不定那只老鼋的女儿也在那儿献殷勤,唯独辟尘元君不喜热闹,这会儿多半落了单,你要是觉着小玄都观的名头太吓人,那咱们就好聚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 陈平安说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扬镳。” 书生又觉得意外,不过也未多说什么,只当自己遇到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异类。 两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闺房后,书生伸出手掌,示意陈平安先走一步,率先离开剥落山便是,省得误以为自己会先跑出广寒殿,然后敲锣打鼓,惊动剥落山群妖。 陈平安跃上墙头,悄然离去。 书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愿撕破脸皮、节外生枝外,更是乐得此人去找搬山大圣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优哉游哉地解决掉辟尘元君,再打一次牙祭。这些妖物,修为不高,自成格局,却互为奥援,这才是他们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不然只需来一位元婴扫荡一圈,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各个击破,哪里支撑得到今天。历史上北边城池的一个元婴阴灵试图以自身境界碾压群妖,就在这边吃了大亏,差点交待在那座积霄山。 书生抬起手掌,轻轻一吐,一颗朱红妖丹悬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转,散发出阵阵水雾寒气。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只会坏了自身大道。 书生手上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盒,将这颗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掸了掸衣袖。避暑娘娘的血肉精华都已经被他身上这件袍子吸收,这件早年从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为“百睛饕餮”,一开始品秩其实不高,连法宝都不算,他穿着,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这件法袍其实可以成长,这些年每次难得出门散心,一次次兴之所至的斩妖除魔,大多变成了这件法袍的养料。 书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先前在石窟内为何拦我杀人?便是坏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么?来年你斩却三尸之时,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断。你也有趣,其余证得金仙的道人,三尸九虫,头一个斩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后。” 书生沉默片刻,神色复杂。大袖一翻,化作一道滚滚黑烟,钻入地面,瞬间消逝。 广寒殿一处宅院内,桃扇君子有些闷闷不乐,在那儿借酒浇愁。其余包括山羊须老者在内的那些蠢货也是没眼力的,喝高了,一个个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言语无忌。 桃扇君子一口饮尽杯中酒,只觉得跟这帮家伙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风景,对不起杯中这金浓滟滟的铜臭城美酒。他哀叹一声,一手摇扇,一手摇晃空酒杯:“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其余精怪不以为怪,哈哈大笑:这位君子老爷又开始酸了。 桃扇君子抬头瞥了眼避暑娘娘的院子,只觉得腹部燥热。不管如何,娘娘的身段真是极好的。想自己这么多年在剥落山鞍前马后,到手的好处其实不多。他倒是想成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宾,在活人眼中,这位娘娘兴许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对他们这些山泽精怪来说,瞎讲究那些作甚?可是他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着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几乎每隔几年就要独自出门一趟,去见谁,做什么,无人知晓。有说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头,也有说剥落山的真正主人是与白笼城蒲禳齐名的那位鬼王老爷,还有说避暑娘娘与黑河大王的独女关系匪浅。 桃扇君子喝着酒,有些酸意。为何避暑娘娘与自己都不愿交心? 他有些醉了,想着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否像避暑娘娘这般坐拥一座山头,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想着将来有一天能不能离开鬼蜮谷,去往骸骨滩以外的广袤天地,去那儒家书院走一遭,见一见真正的读书人,读一读真正的儒家经典。 地涌山比起剥落山要戒备森严许多,还打造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护山大阵,可是对书生而言,还是如入无人之境,不过想要不惹动静地杀妖夺宝、入库搜刮就很难了。 书生不着急,进了地涌山,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上,想要等等。只要搬山大圣那边的山水大阵启动,就意味着那个家伙已经开始闯山,或是行踪泄露,那么就是自己动手之时。他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龙窟那只老鼋以及黑河里那只与避暑娘娘关系莫逆的小鼋,不是害怕他们与地涌山联手,而是那对父女颇难打死,若是他们非要护着辟尘元君,就比较棘手了。书生此行杀妖,说到底只是闲情逸致,就像在铜臭城考取一个滑稽可笑的新科进士一样,解闷而已。 这辟尘元君与那黑河大王,一个根脚在小玄都观,一个与大圆月寺有些渊源,是寺中养在放生池中的一只老鼋。在骸骨滩尚未成为古战场遗址之前,根据官府史书记载,老鼋成精之前就常年在寺庙内浮头听经。后来两大王朝厮杀,牵连十数个藩属国,寺庙被那位早已成为金身罗汉的老僧以大神通庇护,得以避过兵灾,最终迁入鬼蜮谷桃林,与原本离着数千里之遥的小玄都观成了邻居。老鼋偷偷离开寺庙,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窟,命名为老龙窟,养了一对金色蠃鱼,说是女儿的嫁妆。他平常极少露面,都是女儿打理山头事务。 黑河大王的女儿自封覆海元君,老龙窟外有一条滔滔大河就被她占据,领着麾下水族精怪常年兴风作浪。这只小鼋生得黝黑壮硕,粉郎城城主有次撞见,撂下了一句戳心窝子的狠话:“那小鼋生得这般辟邪模样,老子再荤素不忌,便是熄了灯也万万下不了嘴。”这件事,被覆海元君引以为生平头一桩奇耻大辱。 书生站在树上,先吸了一口气,这棵古松蕴含的阴气被汲取一空,然后被书生轻轻一吐,四周顿时变得水雾蒙蒙,他这才摊开手掌,以手指画符,掌观山河。 书生手心一晃,变出一幅地涌山府邸的山水画卷。画卷景象有些模糊,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蛛丝马迹,毕竟那位辟尘元君出自道家一脉,又是金丹修为,说不得就会心生感应。 地涌山府邸一座高台上正大摆宴席,看到这一幕,书生苦笑不已。 只见那高台酒席上妖物扎堆,一个个本相浑厚,落在书生眼中,便如同一个个扈从,在妖物身后狰狞现世,守护主人。 书生喃喃道:“怎么回事,怎的齐聚地涌山了?那个家伙倒是运气比我更好,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则有本相一说,修为越高,本相越模糊,跻身元婴之后,本相便可彻底收敛。而元婴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为凝练稳固,也最难遮蔽。道行高深的元婴修士以及一些传承久远的宗门金丹往往能够看破妖物的本相。 书生赶紧收起这门掌观山河的神通。高台上,本相分别是一只银背猿猴的搬山大圣、一只肥硕老鼠的捉妖大仙、一条五彩斑斓大蟒蛇的敕雷神将以及一只金色绒毛小貂的辟尘元君都在列。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金丹鬼物。 书生无奈道:“可别被关门打狗,我的运气不至于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为一方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对于练气士是有一些无形压制的,境界越高,禁锢越重。对于一些身份特殊的练气士的压制也不小,比如他。 凡夫俗子会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尤其是他,八字纯阳,与这鬼蜮谷正好相克,若非修行之法极其高妙,远远不是旁门左道可以媲美,能够与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不然他来这鬼蜮谷会很麻烦,如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灯笼高悬,只会沦为万千鬼魅阴物的众矢之的。 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走?” 沉默片刻,他展颜一笑,道:“那就再等等看。可别让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书生既然有了决断,就心如止水,竟是开始静观其变,干脆闭目凝神,呼吸吐纳,稍稍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看看能否成事,锦上添花。 一气氤氲降甘雨,他的水府当中如有一条老龙游走云端,行云布水。火府当中,有一浑身火焰宛如火部神灵的魁梧大汉正在锤炼一把短刀,一次抡臂敲击就是一阵火星四溅。一处关键窍穴内,山峦叠翠,绿树葱葱,山巅有一座道观,绿色琉璃瓦,悬挂一块金字匾额。又一处窍穴内宛如金气肃杀的沙场,两军对垒,金戈铁马。 而当书生尝试炼化那块从剥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后,水府当中就矗立起一块石碑,缓缓升空,碑头“龙门”二字不断绽放出金光。 书生没有一鼓作气炼化整座石碑,在“龙门”二字成功显化后就此作罢,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抖了抖双袖,望向那座府邸。一只只妖物御风升空,朝他缓缓掠来,至于笼罩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瞬间开启,他反而不太在意。 书生转头看了眼搬山大圣山头方向,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在剥落山确实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现在就当我还你一些好处,你要是这都无法满载而归,就真要让我大失所望了。” 他又瞥了眼宝镜山:不知道那边的正事进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镜,是他最后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一旦五行齐全,再斩却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轻易跻身元婴,而且此后破开元婴瓶颈,成为上五境修士也会变成坦途,心魔不但不会像寻常元婴那般难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三百年光阴就可以缓缓消磨殆尽,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研磨心魔的过程当中亦可裨益魂魄,这就是一洲最顶尖仙家门第的底蕴。 陈平安没有去往搬山大圣所在山头,而是稍稍绕路,去了捉妖大仙的羊肠宫。那里说是宫,其实比宝镜山山脚的破败寺庙好不到哪里去,就相当于龙泉郡城的三进院子,竟然只有两只小精怪守着大门,各自怀抱一根木枪坐在台阶上闲聊,其中一只鼠精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破烂不堪的纸本书。 陈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阵,那捉妖大仙多半还在搬山大圣山头商量着怎么堵截围剿自己才对。然后两只精怪就瞅见一个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门口,其中一只健硕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另外一只矮小鼠精赶忙收起书,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后猛然起身,手持木枪,怒喝道:“大胆,谁让你擅自闯入我羊肠宫的?报上名来,饶你不死!” 陈平安沙哑开口道:“我是剥落山避暑娘娘派来邀请捉妖大仙去广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赶紧的,我家娘娘刚刚捉了个铜臭城的读书人。” 健硕鼠精口水直流,屁颠屁颠跑过来:“当真?” 矮小鼠精满脸怀疑,以枪尖指向陈平安,虚戳了两下:“我家老祖宗说了,避暑娘娘那个臭娘儿们最喜欢吃独食,你莫要扯谎!” 陈平安笑道:“实不相瞒,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来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阵,帮着对付一个在山头叫嚣的年轻剑仙。” 那只不断擦口水的健硕鼠精低声道:“肯定是老祖宗说的那个厉害剑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剥落山本来就离铜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个被找麻烦。” 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思量一番,点点头:“行吧,那你可以滚回剥落山了,我这就去宫中与老祖宗通报一声,绝不耽误你们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 健硕鼠精有些着急,赶忙使眼色。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活人,年岁老是老了点,可只要入了锅,还怕煮不烂?宰了他,再去搬山大圣那边告知老祖宗也不迟。既然剥落山有求于咱们羊肠宫,死一个捎话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个屁。如此一来,咱们哥俩岂不是可以美餐一顿? 矮小鼠精似乎没能心领神会,又拿木枪戳了一下陈平安:“还不快滚?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猪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陈平安发现这只矮小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而旁边那只健硕鼠精已经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后,朝自己走来,笑道:“见一见老祖宗也无妨,我们羊肠宫素来是热情好客的。” 陈平安只是凝视着眼前这只矮小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弹,将健硕鼠精的额头打出一个鲜血窟窿。健硕鼠精倒飞出去,当场毙命,摔在羊肠宫大门口。 眼前手持木枪的矮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后才是惊骇万分,掉头就跑。岂料肩头被一只手掌按住,这只鼠精不敢动弹,头脑一片空白,视野中,那个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为何,就那么死了! 老祖宗曾经亲口说过,那个同僚是有希望当个大妖的,还说以后羊肠宫扩建了,再开辟出不比广寒殿差的府邸来,就交由他去坐镇,当个住持老爷。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欢自己,却经常赏赐他别处山头酒宴上的吃食,还教了他一套刀法,对自己则动辄打骂。 陈平安拎着这只鼠精来到台阶旁坐下,从他袖中拿出那本泛黄的书,竟是一本破损得厉害的文人笔札。翻开之后,更加好玩,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极细的炭笔写就,看得出来,写得相当认真,可还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处的文字往往字数不多,有些幼稚的疑问,还有些溜须拍马的措辞。 陈平安看得有些乐呵,合上书后,递还给那只脸色惨白、身体颤抖的矮小鼠精,问道:“知道捉妖大仙藏宝的地方吗?” 矮小鼠精手脚僵硬地接过书,颤声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说……死也不说。” 陈平安哑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崭新的书,还泛着些许墨香:“记得藏好,最好是挖个洞先埋起来,不然那只捉妖大仙侥幸不死,返回羊肠宫,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灵光着呢,先前连我都差点给他发现。” 矮小鼠精目瞪口呆,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他手上:“记住了没有?” 矮小鼠精茫然点头。 陈平安笑道:“动作快点,去藏好书,然后让我打晕你。当然,你自己一头撞门晕倒也行。至于逃跑,就别想了。” 矮小鼠精丢了木枪,去一处地方挖开泥土,藏好那本书后,跑回大门口,犹豫了一下,一头狠狠撞向大门,砰然后仰倒地,居然没能晕厥过去,惨兮兮转头道:“这位仙师,还是你来吧,打出些血来其实更好。” 陈平安一拂袖将其打晕,七窍缓缓流淌出鲜血,不过只是瞧着凄惨而已。 陈平安一脚踹开羊肠宫大门,径直跨过门槛,开始寻找那只捉妖大仙的藏宝之地。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也帮着寻觅线索。 最后,在羊肠宫正殿的香案之下,陈平安撬开木板,找到了一处密道。相较于剥落山那条宽敞地道,这里实在是狭窄逼仄,陈平安只能爬着进入其中,让初一开道、十五殿后。约莫一炷香后,他总算来到了一处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点燃一只火折子,发现只有一只铁箱,歪歪斜斜贴满了符纸,符纸灵气充沛,应该是经常更换的原因,只是不确定这些禁制是用来给主人示警还是擅自开启就会惹来符箓攻击。 陈平安后退一步,让初一、十五出马,自己则屏气凝神,应对意外。 两把飞剑围绕铁箱一圈,飞快割裂那些黄纸符箓,坏其符胆。 一阵流散灵气的剧烈晃动之后,并无更多异样。陈平安打开铁箱,有些无言以对。其内不是什么法宝灵器,更不是什么神仙钱,而是一摞摞书。 也对,在这鬼蜮谷,书籍一物确实罕见。 陈平安翻开其中一本古书,是兵书。看来这只捉妖大仙就是那个喜好钻研兵法的精怪了。 陈平安骤然间双指并拢,闪电般夹住一条朝他面门飞扑而来的百足蜈蚣,拳罡一震,将其活活震死,丢在一旁。 犹豫了一下,来不及细细翻阅这些兵书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再摸索一番,确定并无其余藏宝机关后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肠宫。 这捉妖大仙真是个穷光蛋啊。 陈平安接下来依旧不去搬山大圣那座山头,而是前往最靠北边的积霄山,那是敕雷神将的地盘。这只妖物独来独往,不似搬山大圣、黑河大王喜好招兵买马,但是捉对厮杀的本事是六圣当中最高的一个。 积霄山常年有雷云缠绕,闪电交织不断。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罢,先天畏惧雷鸣,所以是鬼蜮谷一处极其不讨喜的地方。这只妖物却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部雷法残卷,修得它双耳失聪,一颗眼珠炸裂,总算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阵厮杀,鼻中喷火,口中吐烟,举手投足间雷电交加。它是个体魄坚韧且术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克制阴物精怪,所以使得这位敕雷神将在六圣当中地位卓然。 积霄山并无山路,几无草木,死气沉沉。云海在半山腰处缠绕一圈,电光熠熠,雷鸣阵阵,积霄山更高处的景象半点看不到。 陈平安在山石间一路飞掠登高,突然停下脚步,发现地涌山宝光绚烂,轰鸣不断,似乎是发生了一场声势极大的恶战。 那个书生进了贼窝?陈平安便加快登高。 临近半山腰的雷电云海后,便有一道道电光激荡鞭打而来,都给陈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后,打散了不下百余条雷电,手臂酥麻的陈平安视野豁然开朗。 积霄山之巅的高空又有更为厚重的云海,一道道金色电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齐齐倾斜落在山巅处,巨大的雷响震人耳膜,便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摇,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登山。 临近山巅,雷电如笼,无法近身,陈平安只得御剑而起,凝神望去,积霄山之巅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电浆浓稠如水。 池旁有一块歪斜的石碑,上书“斗枢院洗剑池”六个大字,都是《丹书真迹》上的古篆。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不会经受这么多年的雷电劈砸还只是歪斜而没有半点破损,甚至连一丝裂缝都没有出现。 陈平安御剑而停。明明知道这座雷池是“宗”字头仙家都梦寐以求的一处小仙境,可是完全无从下手。至于雷池之中是否会孕育出什么天材地宝,更是无从窥探。 陈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谓“斗枢院”,关于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点皮毛都不知晓。就像宝镜山那桩机缘,杨崇玄可以等,因为他是有备而来,蓄势而待,换成陈平安,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劳。 陈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闪电,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体魄坚韧程度,扛下片刻兴许可以,可能跃入雷池也做得到,但是就怕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旦触发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制,雷电威势蓦然增加,结局如何,无法想象。他将视线上移,想着是否能够让剑仙去搅乱云海,迫使雷池暂时失去“援兵”。 脚下剑仙跃跃欲试,微微颤鸣,似乎很想要与这吵闹的电闪雷鸣一较高下。 陈平安满脸纠结。这座雷池能够存在于积霄山之巅,至今无人挪动,蒲禳也好,京观城也罢,可能是做不到,毕竟他们终究是鬼物出身的英灵,不是正统神灵。而外边的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则是无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顺走它。至于披麻宗是否对雷池有过企图,还是有心无力,天晓得。须知积霄山距离那座青庐镇并不遥远,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么会忌惮蒲禳、京观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应该不会出手含糊——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剑池?可以淬剑,砥砺锋芒? 但是剑仙也好,飞剑初一、十五也罢,对于雷池似乎都无半点雀跃,尤其是初一,异常沉寂。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希望以后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门派,弟子们出门游历的时候,裴钱也好,岑鸳机也罢,或是辈分更低一些的,当他们再遇到这些先天秘宝、机缘重地,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束手无策,可以凭借落魄山在内诸多山头的藏书、传承,知晓天下事,尽量多占取先机。 陈平安俯瞰四周,发现雷池之下的积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还有寥寥几处石崖,在雷电照耀下闪烁光芒,星星点点。他飘落下去,剑仙自行归鞘。 陈平安来到一处石崖,发现了一条等臂长的纤细金色脉络,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还导致神魂颤动。这让他大为惊讶,拔出剑仙,开始将那条“筋脉”从石崖上切割、挖掘出来。 “筋脉”如同一根金色竹鞭,内里有金光流转不定。陈平安握着它,手心如火炭灼烧,片刻之后松开手,已是满头汗水,有些晕眩。他抹去额头汗水,双指快速拈起,将它收入咫尺物当中。又御剑升空,寻找下一处蕴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绕着积霄山之巅御剑远游一圈,陈平安也只找到另外四处金光流淌的景色。他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恳恳的老农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过手指长短,最长一截有大半人高,若能炼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又御剑远游一圈,确定再无金光、金线之后,这才直接御剑往下急急落去,穿过云海,打散那些乱撞而来的条条雷电,成功下了积霄山。他收起剑仙入鞘,仰头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遗憾,只是转念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条金色雷鞭,又有些开怀。 患得患失?陈平安摇摇头,默默道:“忘了吗?不该是你的,就别多想。” 他转头望向地涌山,那边动静更大,不断有法宝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绽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回荡:杀了他。 这个声音无悲无喜,无善恶之分,但是却让陈平安感到无比的震撼和恐惧。 那个他,陈平安无比确定,就是那书生。 他闭上眼睛片刻,睁眼后,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再无半点犹豫神色,往地涌山急掠而去。是杀是救,都好过逃。 这是第三次听到自己的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心声了。 第一次是年幼下山后又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滚的时候。 那一次也是三个字,心跳如有擂鼓,神人怒喝:不能死。 宝镜山地界。 一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因为他身边跟着一位从壁画城天官图中走出的神女。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与他并肩而行,而是始终稍稍落后他一步,恪守尊卑之分。她可是行雨神女!不但如此,她还告诉他,她名为书始,并无姓氏。在甲子之内,都会倾尽全力帮他修行登高。 年轻男子喜欢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从壁画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诉他在鬼蜮谷内有一桩属于他的机缘,经过牌坊楼,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身负血海深仇却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怜虫了,他甚至突然觉得那份仇怨在有了行雨神女追随侍奉自己后,好像都没有那么重了。 这位自称书始的神女告诉自己,她如今修为战力相当于练气士的金丹境,但是论及防御和保命,可以视为元婴境。这让他底气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宝镜山机缘一事福祸难料,他都没有任何游移不定。否极泰来,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问她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有当初那个站在壁画下的年轻女子到底是谁,她缄默无言。 临近宝镜山之后,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举头望向半山腰,缓缓以心声告知他:“这桩机缘未必是善。蒋曲江,希望你慎重考虑。” 蒋曲江脸上闪过一抹讶异,只是很快就眼神坚毅,咬牙切齿道:“老天爷欠了我这么多,也该还我一点利息了!” 行雨神女在内心深处微微叹息一声。 当他们路过那座破败亭庙,手持拐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杨乞丐差不多德行的蒋曲江老狐直接忽略不计,使劲瞪着飘忽欲仙的行雨神女:天底下竟然还有能够跟自己闺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该死存在?怎么不去死啊?这娘儿们赶紧滚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涧,一头倒栽葱坠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个细节,笑问行雨神女:“这位仙子,你与你家公子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对他耍的心眼洞若观火,蒋曲江则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了然。果然是一条傻了吧唧的大肥鱼,比起先前那个戴斗笠的鸡贼负心汉好对付多了。不过既然如此,就算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寻常的落魄修士哪里会有这般出类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随,而且还可以安然无恙地走到这座宝镜山。好吧,那就让自己的女儿给这小子当正妻,让那娘儿们当个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老朽是这宝镜山的土地爷,我那女儿却是山上深涧的河婆,想要得到此处机缘,缺了我们父女可万万不成。稍等片刻,老朽这就去喊女儿过来。公子这般人中龙凤,理当拿下那份福缘,若是福缘有灵,甚至就该自个儿蹦出来跳入公子怀中才对,不然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来,我那女儿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最是仰慕公子这般玉树临风的俊俏男儿了……” 蒋曲江有些蒙,行雨神女问道:“真要上山寻宝吗?” 蒋曲江皱起眉头,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他轻声问道:“书始,若真是福祸难定,你既然精于推衍,大概是福几成祸几成?” 行雨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离开壁画城之时,福祸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楼处,福祸变作了七三,现在已经是五五平分。” 蒋曲江看着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样,竟是如此动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颠沛流离,逃难途中历经坎坷,尝尽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够很快收敛心绪,笑道:“五五分?已经很好了,上山!” 当初那块祖传玉佩被山上仙师觊觎,家门因此惨遭横祸,原本一个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独活。这一路往南逃窜,他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滩壁画城,为的是什么,就只是赌那个万一,万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带来了撑着碧绿小伞的女儿韦太真,韦太真见到了蒋曲江后,如遭雷击,俏脸绯红,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西山老狐内心窃喜:有戏!再一看那个年轻男子,见着了自己闺女也有些痴呆。 唉,这小子就是蠢了点。不过老狐转念一想: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未来女婿傻一点,钱再多一点,总好过那个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货比货,西山老狐再看蒋曲江便顺眼多了。 就在此时,一个魁梧青年飞奔过来,两只手分别抓住老狐和韦太真,使劲摇头道:“别去,去不得!杨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当年那云游道人给我姐姐的那些姻缘谶语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个比一个算计深远……”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劲掰开了他的两只爪子,再一脚把这傻儿子踹飞:“别在这里耽误你姐姐的终身大事!” 韦高武挣扎着起身,还想要阻拦姐姐登山,却被老狐丢出的手中木杖击中额头,两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细若蚊蝇:“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着西山老狐,还有那情窦初开的撑伞少女,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心无涟漪。那么那个站在壁画下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年轻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样如此?她到底是谁?为何能够让自己如此敬畏,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两拨人联袂登山。 蒋曲江虽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韦太真,觉得她真是美到惊心动魄。行雨神女会让他自惭形秽,不由自主生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念头,但是这个撑着碧绿小伞的少女不同,时时刻刻都惹人怜爱,让他怦然心动。 深涧旁,杨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热,缓缓道:“很好,一位战力平平的壁画城神女,正好拿来练手。” 他再无半点散淡神态,一身骨头如爆竹,节节炸响,磅礴罡气如一挂瀑布瞬间倾泻全身。下一刻,拳意收敛如一粒芥子,杨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复这些年的惫懒模样。 韦太真身上有一道代代传承到她身上的久远禁制,应了那一首祖传谶语中的“见钗开门、持珠登高”。只要她遇到了姻缘牵连的意中人,就会情窦初开。当男子见钗,她也见到了男子,其中一颗眼眸就会成为破解深涧的钥匙。到时候,杨崇玄就会剐出她的那颗眼珠,登顶宝镜山。既然是一面三山九侯镜,那么开门处根本不是什么深涧底,而是宝镜山一处山巅龙头,那位京观城城主如何能在水底找到取镜的法门?这桩天大机密是他们云霄宫一桩父传子、延续千年的机缘,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师爷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得知谶语,依旧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没有祖辈想要靠蛮力取走宝镜,做不到而已。后来香祠城耗尽无数人力财力的搬山之举便是云霄宫暗中指使,可惜一样无果。世间某些大福缘便是如此不讲理。 因为那句谶语,还有“亲山得宝”一语,世代羽衣卿相的杨氏家主始终无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诞生,他展露出天生亲山的天赋后,云霄宫才恍然大悟。 杨崇玄盘腿而坐,单手托腮,拭目以待。 来人即便换成擅长厮杀的壁画城挂砚神女又如何?自己当初可是从天下最强六境跻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蒋曲江站在岸边,低头望向山涧,只见水底有一抹金光缓缓游弋,不断上浮,越来越清晰,确实是女子头钗样式。他指了指,问:“是那支金钗吗?” 韦太真捂住嘴巴,泪眼蒙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莫过于此。 果然是他!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韦太真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一颗灵动万分的眼眸开始不断从全身上下各处气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捂住半张脸庞,冷汗直流,不断有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韦太真看似娇弱,实则性情倔强,脾气极为刚烈,咬着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娇躯颤抖如筛子,仍是一言不发。世间哪有女子愿意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子见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杨崇玄左右张望,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傻大个,有些失望。 当他站起身,蒋曲江和西山老狐几乎同时向后退步,如有一座雄伟山岳当头压来。 行雨神女终于开口道:“我们不要这桩机缘,你只管自取!” 当杨崇玄不再刻意压抑自己的气机,深涧也开始随之摇晃起来。 杨崇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死死盯住那个所谓的天官神女,冷笑道:“这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岸那个危险至极的男子,沉声对蒋曲江他们道:“你们先走,不要犹豫!越远越好,直接去青庐镇!” “只管跑。”杨崇玄放声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还是他们的腿快。” 行雨神女轻轻一抬手,深涧之水如获敕令,激荡不已,然后水面轰然一声拔高而起,在她和杨崇玄之间转瞬便树立起一堵高达十数丈的水墙——所幸是临水而战,她有地利。 杨崇玄一拳轻松破开那堵水墙。神女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山涧源头之溪涧化作一条水蛟,往一跃而过半空的杨崇玄迅猛冲去。 杨崇玄悬空站定,随手伸出一掌,罡气如虹,与那条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阳光照耀下,宝镜山半山腰竟然挂起一道彩虹。 杨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对岸,行雨神女后撤一步,双手一旋,身前出现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镜,镜子边缘一圈出现金光古篆。 杨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扑,一拳递出,只是微微皱眉,水镜并未破碎,整个人却置身于一处水雾蒙蒙的幻境当中。他讥笑:“好嘛,倒是会些伎俩,但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吗?符箓阵法一道,这北俱芦洲,我们杨氏可是当之无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这个,杨崇玄便又忍不住记起那个刘景龙,气不打一处来,竟是干脆不以家传术法破这阵法,而是身形拧转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荡而散。杨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撑这处迷障幻境多久!”他状若疯癫,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浑厚,哪里是一位寻常金身境武夫能够拥有的气象? 深涧岸边,蒋曲江只看到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镜摇摇晃晃,不断崩碎,又不断被她以深涧水修缮。 行雨神女苦苦支撑,心中悲哀。她已经不再要身后几位离开宝镜山,因为她确定无疑,他们是注定跑不掉的。即便离开了宝镜山,依旧会被那个疯子追上。结局已定,哪怕大肆汲取宝镜山深涧水运,她一样至多支撑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蒋曲江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该这样的。” 西山老狐终于察觉到自己女儿的惨状,蹲在一旁,却毫无用处。他心急如焚,终于开始后悔为何没有听那个傻儿子的话。 杨崇玄在水镜幻境之内站定:“热身完毕,不玩了。”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将,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时悟自一幅家传神祇武斗图的拳架。 水镜砰然崩裂,如一盏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转换神通,驾驭深涧水运化作一副铠甲披挂在身,试图尽量阻滞那个男人的前进。 只是刹那之间,那人便来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而后缓缓抽回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颅,将她丢在地上,最终一脚踩在她的额头上,低头望去,啧啧笑道:“不愧是神女,还真与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鲜血都是金黄色的。而且寻常神祇挨了我这一拳应该粉碎的,不错不错,等我取了宝镜,再让你恢复元气,你我继续厮杀一场。放心,办完了正事,我出拳会慢三分、力道小三分,绝不会这么速战速决。男人太快,不像话。” 杨崇玄嘴上言语客气,可是突然加重脚上的力道,将行雨神女的整颗脑袋都按入雪白石崖当中,使得她暂时无法从深涧中汲取水运。而后杨崇玄弯下腰,微笑道:“如果再这么耽误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断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挣扎,手指微动,依然试图从深涧当中汲取水运。 壁画城八位神女,走出画卷之后,只要是生死一线,皆是如此决绝,从无怨言。 就在杨崇玄打算彻底解决掉这个神女时,一个嗓音在宝镜山之巅轻轻响起:“果然是个废物。” 杨崇玄仰头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该不会是说我吧?” 一个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悬一枚狮子印章,轻轻一跃,从山巅飘落而下。 杨崇玄心思急转,正要踩死脚下的行雨神女,那个年轻女子已经笑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即便目睹了杨崇玄近身厮杀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缓缓走向杨崇玄。不但如此,她还当着杨崇玄的面,两次弹指,将蒋曲江与西山老狐弹飞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场凄惨的行雨神女,眼神满是讥讽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杨崇玄倍觉惊异,收起脚下力道,问道:“你是?” 女子说道:“李柳。” 杨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没听过啊。” 李柳似笑非笑,缓缓道:“关于这面镜子的谶语,是我告诉你家那个开山老祖的,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杨家穷,他的裤子缝缝补补,连腚都盖不住。” 杨崇玄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来。他娘的,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李柳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柳条,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杨崇玄突然想起一个人,便不太笑得出来了。他试探性问道:“第四?但是事实上,却让刘景龙都没辙的那个?” 李柳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着眼,回了一句:“刘景龙?没听过啊。” 杨崇玄瞪大眼睛:哎哟,这娘儿们够劲,比自己还能装,对胃口! 只是他又有些犯嘀咕。那次跻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最近十年小心些,会被女子伤到。他当时还误以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害他见着了漂亮女子就犯怵。毕竟他终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还是相当麻烦的。可其实那一卦,该不会是说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娘儿们给打伤吧?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李柳终于站定,道:“杀你有点难,代价有点大。” 她似乎在犯愁,杨崇玄却如临大敌,哪怕是面对小玄都观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备。 在陈平安悄然潜入地涌山辖境之后没多久,一名来自流霞洲的外乡人与那位率先将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挂砚神女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师堂,喝过了一碗阴沉茶,与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师相谈甚欢,然后通过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达了青庐镇,游览一圈后,挂砚神女便心意微动,请求主人走一趟积霄山。 按照当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说宝镜山机缘是行雨神女为主人准备的一份见面礼,那么积霄山的袖珍雷池就是挂砚神女的囊中之物。虽说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秩都远远无法跟倒悬山雷池媲美,可亦是相当于半仙兵的一桩天大福缘。 同时,春官神女还推衍出,这两处机缘一旦抓住,后续还会有其他大道机缘跟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机。只是具体是什么,无法勘破。 已算道侣的两位一起御风远游,挂砚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行雨姐姐幸运多了,摊上那么个心境不济的货色,还要追随他一甲子,换成是我,要糟心死了。那个年轻人与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有些无奈,但眼神温柔,轻声道:“火铃,莫要与人比,自古胜己者,胜于胜人。” 挂砚神女微笑点头:“知道啦,主人。” 临近积霄山后,她的心情雀跃不已。没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缠绕半山腰处的云海便开心,再看一眼山巅高处的云海更是高兴。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边的云海上空飞掠疾驰,闪电竟是温驯异常,没有对他们展开任何攻势,反而在云海表面缓缓跳跃,对她表现得十分亲昵。 到了积霄山之巅附近,两人悬停空中,挂砚神女指了指山顶那块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认得那些字吗?” 男子看了一眼,点头道:“斗枢院洗剑池,是远古雷部神将一处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枢院属于那一府两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梦中恍若阴神远行,游历过两院一司的遗址,只是梦醒之后对于那些场景记得不太真切,总之觉得十分玄奇。” 挂砚神女开怀不已,俯瞰一眼,突然皱了皱眉头。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挂砚神女杀气腾腾道:“主人,少了几条雷鞭!不知是哪个毛贼窃走,还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据了!” 男子摇头道:“既然是机缘,无论是他人窃走还是妖物强占,都是命中注定,无须动怒。” 挂砚神女哦了一声,随即展颜一笑,轻轻摘下腰间那方篆刻有“掣电”的小巧古砚,往前一丢。 积霄山之巅呈现出壮丽宏大的惊人一幕,只见整座雷池拔地而起,连同云海雷电一起掠入砚台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挂砚神女轻喝道:“回来。” 古砚掠回她手中,她递向男子:“主人请看。” 男子低头望去,古砚中盛放着一座雷池,如一摊金色墨汁,不可谓不神奇。他让她收起古砚,遥望远方:“该返乡了。” 挂砚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这算不算衣锦还乡?那得谢我啊。怎么谢呢,也简单,听说流霞洲天幕极高,故而五雷齐全,主人只要带我去吃个饱就行了!” 男子哑然失笑,难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地涌山。 书生被一伙金丹妖物追杀得颇为狼狈,四处乱窜,更有金丹鬼物临时执掌地涌山护山大阵,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运毁于一旦也要强行稳固地底和高处结界,防止书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 若只是这点术法,书生其实早就跑了,不承想,那挂名白笼城的金丹鬼物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异宝,能够附身书生,既不伤及魂魄,又能够如影随形,如何都驱逐不掉。 书生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一件法宝的轰砸。尘土飞扬之中,他蓦然而笑,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木茂兄。” 接下来一幕让所有妖物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杀。 书生双指拈出一张金色符箓朝那个好似来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掷出,而那个家伙也拔剑出鞘,一剑斩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跃海的符箓。 一阵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散去,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剑光与符箓共同消散之际,书生气势浑然一变,眼神光彩夺目,竟是刻意收敛了灵气。这是一个任由宰割的举动,书生直扑陈平安,轻声道:“先斩去我身上这抹跗骨阴影,然后一起走。” 陈平安点点头,一剑递出,刚好斩中那一抹阴影。 好似变了一个人的书生如释重负,正要由衷道一声谢,一拳又至。 他两眼一黑:你大爷啊! 第五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第五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等到书生清醒过来,一阵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悬崖之畔,不远处就是一条如长蛇首尾挂两枝的铁索长桥,在山风中微微晃动。 自己身上那件名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经没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箓自然也一并落入了他人口袋。而且自己还被一条金色缚妖索捆绑起来,低头一看,品秩还不低,竟然用了两根蛟龙长须。老蛟岁数断然不低,铜绿湖银鲤的所谓蛟龙之须与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只月宫种遇上了真正的广寒宫蟾蜍?兴许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书生不禁哑然失笑,没有做任何挣扎,因为自己眉心处和后心处分别悬停着一把本命飞剑。 还好,只要不是从自家祖师堂的那盏还魂荷花灯中醒来,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书生叹了口气:“好人兄,东西借了去,迟些时候记得还我啊。” 不远处,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正盘腿坐在崖畔练习剑炉立桩,默不作声。 书生继续道:“好人兄,你这喜欢扒人衣服的习惯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宝库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龙袍是不是如我所说一碰就灰飞烟灭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没骗你,品秩极其一般,与那只出自清德宗祖师堂的礼器酒碗一样,都只是灵器而已,卖不出好价钱,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赚头。” 陈平安始终没有回应,书生也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没了件见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只是里边那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让他有些心疼。一张隶属山岳符旁支,名为碧霄府符,可以变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够抵御元婴的本命法宝数击,换成金丹,估计半炷香内休想破开府门。一张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丢掷而出后,照幽冥,震妖鬼,范围极大,笼罩方圆数里天地,不针对大修士,专门用来破阵解围。最后一张最为金贵,是本家秘传中的秘传,名为云霄斩勘符,符胆当中蕴藉有四粒价值连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电母、风伯、雨师四位远古神灵的法相齐齐现身,合力一击。先前在剥落山广寒殿后院当中,书生袖中拈的就是此符,只是当时对方也油滑,袖中同样有些隐蔽动作,书生拿捏不准对方的深浅。双方距离又近,符箓威势过大,动辄就要削掉半座剥落山,书生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还要泄露踪迹,这才压下了杀机。 至于后来被此人一剑破去的符箓,杀力一样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斩勘符那般气势壮观,而且不属于本家秘传,是北俱芦洲一座符箓宗门的看家本领,专门克制世间剑修。 所以说,其实直到那一刻,书生都还没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领的地步,只是瞧着狼狈而已。先前他真正的念头,还是故意折腾出群山可见的天大动静,因为他断定那人一定会秘密潜返,悄悄隐匿某地,说不定就要看准形势伺机刺杀自己。 他何尝没有示敌以弱,顺势斩杀对方的想法,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的那把剑很是古怪,太过奇异,一张金色材质的地祖宫锁剑符竟然没能成功将它锁住,所以自己蓄势待发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张云霄斩勘符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对方不死也重伤,大可以留给群妖收拾,难道还能活? 那个家伙更是拖泥带水,竟然临时发昏,强行夺取大半魂魄的主导权力,对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就打了一记黑拳,害得自己沦落至此。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没有果断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这何尝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后攒下的一点福气,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过来,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要以损失一魂一魄作为巨大代价,大道根本受损,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弥补,可至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时候家族岂会轻饶了此人,别说什么万里追杀,任你是别洲“宗”字头的嫡传,照样会跨洲追杀,十年不成便百年。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一向是举洲公认的念恩极重、还恩极大、记仇极久、报仇极狠。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三张金色材质的祖师堂符箓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罢,再值钱,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钱?所以书生很是看得开:父亲一直叮嘱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亏。 他笑问:“好人兄,你是怎么带着我逃离群妖重围的?费了老大劲吧?” 剑气十八停运转完毕,陈平安收了剑炉立桩,说道:“没有大费周章。群妖与你厮杀太久,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还有援手,一个个畏缩不前,围杀堵截就有些摆摆样子。不过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给我拣了个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给对方剥了去,我阻拦不及,很是愧疚。” 书生苦笑道:“那这根缚妖索和两把飞剑?”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保护你啊,此地有两只大妖就在铁索桥那一头虎视眈眈,你应该也瞧见了,我怕自己潜心修行,误了你性命。” 书生瞥了眼对面,确实有两只可怜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连人形都未修成,见着了自己身上这根先天压胜的缚妖索后,没吓破胆、跑出几十里外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平安笑道:“还不是怕你醒过来后不听我半句解释,睁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杀杀,到时候岂不是误会更深?现在咱俩是不是算把话说开了?” 书生点头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行事缜密,我是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现在可以说说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难兄弟,若是还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书生笑容灿烂,无比真诚道:“我姓杨,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资质不错,靠着祖辈世世代代在崇玄署当差的那层关系,有幸成了云霄宫羽衣卿相亲自赐了姓的内传弟子,此次出门游历,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钱已经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内一边斩妖除魔、积攒阴德,一边挣点小钱,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与崇玄署交好的亲王寿诞上凑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既然此人认得碑头“龙门”二字,那么那三张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脚了,所以书生就不把对方当傻子了,省得对方恼羞成怒,又给自己来上一拳。 陈平安似笑非笑:“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个别洲的外乡人都听说过大名,如雷贯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认不认得那位天生道种的杨凝性?” 书生翻白眼道:“作为云霄宫内门弟子,如何不认得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认得他,我还认得那位喜欢游历四方的大公子杨凝真,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当然了,这两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嫡传子弟,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书生见他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也没辙,对方总不能严刑拷问自己吧?若真要如此,一根法宝缚妖索和两把飞剑也未必困得住自己。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早先遛着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误以为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一心为了杀我?” 书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皱眉,眉心处刺痛不已。下一刻,书生整个人便变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认识陈平安时自称的有“一身纯阳正气”。 练气士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气机可以隐藏,气势可以变化,唯独一个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种气象却很难作伪。 陈平安皱眉道:“你患有离魂症?双方在争夺魂魄?” 这就像门墙之内,兄弟打架,争执不休。 一般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讳。一旦如此,练气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难上加难,能够跻身金丹地仙就已经是天大的侥幸,想要破元婴心魔简直就是奢望。 书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为了救我出来,你受伤不轻,损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不但珍贵,与我家符箓脉络应该也有些渊源,所以那件法袍以及袖中三张符箓就当是我的谢礼好了。至于我,自然不叫什么杨木茂,但确实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实姓名就不与你说了,你只管猜测。” 陈平安有些疑惑,问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实还能清醒地看着外边的大天地?” 书生点头,只是并未解释什么。 陈平安说道:“但是要杀我,是你的本心。” 书生笑道:“何尝不是你的本心?” 陈平安默然无言。 书生说道:“你既然最终选择救我,而不是杀我,我觉得有必要再出来见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争,堂堂正正,应当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认可此说,我们可以挑选一个时日,等到各自历练结束,将来在那砥砺山生死一战。对了,还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下。我总觉得有谁在鬼蜮谷远处窥探你,断断续续,并不长久,我只能依稀察觉到是在北方某处,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陈平安不置可否。 书生笑道:“我接下来要潜心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必须心无旁骛,你与另外一个‘我’打交道,麻烦多担待些。怎么说呢,他就相当于我心中的恶,所有念头,虽然被我缩为芥子,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并且极为纯粹。恶是真恶,无须掩饰,天性行事无忌,不过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现身掌控这副皮囊,都会与他约法三章,不可逾越规矩太多。对了,他行事之时,我可以旁观,一览无余,算是借此观道、砥砺本心吧。可我言语之时,他却只能沉睡。” 陈平安内心一震,正要说话,书生已经闭眼。他发现就在书生眼皮低敛之际,似乎看了旁边一处。当他再次睁眼,就又是那个熟悉的剥落山书生了,他一脸拉了屎在裤裆的别扭表情。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陈平安开口说道:“杨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芦洲的人中龙凤十人在列,云霄宫小天君,这么威风的名号,何必藏藏掖掖?” 书生一脸茫然,陈平安嗤笑不已。 书生觉得那个“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人掏心掏肺,便继续摆迷魂阵,很是无奈地道:“这话要是给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听着了会生气的,杨凝性此人最是古板,听不得半句玩笑话。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我还是更乐意与杨凝真相处。还有那位负责我们崇玄署与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个顶俊俏的可人儿,我这趟出门游历,涉险进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闯出一番名堂来,好教她对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头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当年才是少女岁数便筹办了一场道门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聪慧了,你见着了她,多半会倾心于她,结果她也不喜欢你,到时候咱哥俩一起借酒浇愁,难兄难弟,友谊越发天长地久!” 陈平安站起身,不理会此人的插科打诨,环顾四周,驭气收了那根缚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间养剑葫。 先前书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他装神弄鬼故意为之,故意让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山头附近真有玄机,有高人驾临,而自己不得见?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婴巅峰蒲禳的阴神远游,藏匿于周围某地,还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没有记载的小玄都观、大圆月寺,还是鬼蜮谷北方的英灵?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但悄悄来了却不现身,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陈平安信了七八分,所以姜尚真暂时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杀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就只有逃命的份,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默默告诉自己,别急。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枚一枚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仙坯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贴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箓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哟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入地,龙潭虎穴,都无所畏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掌中浮现一物,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飞剑。他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它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这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江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他,他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时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铜印,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如果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他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呢?”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他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只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他们的麻烦,搬山猿那儿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英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这位英灵的,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自然不知道喽。” 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陈平安见他转头往悬崖那侧张望,出声说道:“别打那两只妖物的主意。” 书生奇怪道:“与你熟悉?”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 书生愈发纳闷:“那你庇护它们作甚?留着祸害……也对,如今微末道行,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祸害不了人。” 陈平安缓缓道:“有灵众生,修行不易。” 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还真受伤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只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我一剑劈碎后,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砸了一锤。随后法宝齐至,我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箓,直到现在还心肝疼。” 陈平安心情郁郁。其实不止心疼,他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可能就会有变故。 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语气有些细微变化,笑问道:“怎么,跟搬山猿有仇?”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被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还不算有仇?” 书生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笑眯眯道:“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 陈平安点头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或是铜印送我,作为补偿?” 书生大袖乱挥,鬼叫连天:“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你再这样,我心里发慌。” 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说道:“到了黑河,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书生大为意外,赧颜道:“这多不好意思。” 陈平安呵呵一笑,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是五五分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实在不行,四六分账,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两人往北而行,拣选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陈平安一路飞掠,兔起鹘落;书生御风而游,不快不慢,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举目远眺,书生随口问道:“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你为何不拦上一拦?这只月宫种能够修成金丹,岂不是更加不易?” 陈平安置若罔闻。随后,陈平安带头,两人途经铜绿湖,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路线隐蔽,悄无声息。 书生有些惊讶:行家里手啊,是走惯了山水的?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 来到黑河畔,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覆上一张老者面皮,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 书生半点不犹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错。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只鼋占据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势汹涌,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不过估计她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也就万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还要凄惨。事实上,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时,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的了。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一旦遭此劫难,会将此事命名为“坏法”,更是畏惧如虎。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结果到头来,无垢变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怎能不怕?书生对此感触尤为深刻,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脱。 夜幕中,两人走入那座祠庙。其内竟是空无一人,毫无阻拦。 书生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笑道:“好嘛,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问道:“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 书生点头道:“有倒是有,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如果有了那蚣蝮,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都能轻松寻见。一只屁大的玩意儿,那对犄角更是只有一指长度,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羡慕。”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你师妹喊来?” 书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往河水中掠去,没有半点水花溅起。 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差不多的样式规制,并无半点僭越。到了庙中主殿,跨过门槛,仰头望去,发现神台上的覆海元君塑像不高,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而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确实不算好看。 陈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后殿,见并无异样,便返回祠庙大门口,坐在台阶上,耐心等待书生返回。心中所想,却是书上关于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记载。 与三郎庙一样,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芦洲佛门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佛道之争必然激烈。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卢氏皇帝一心向道之外,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 在龙泉郡,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北俱芦洲,所以准备了不少北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档案,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因为陈平安还提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经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不止自己的藩属国,而是所有国家境内,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和水潦官,官职颇高,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对,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视为莫大国耻,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还与儒家书院交恶,都源于此。 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他道统和佛门势力的衰落史: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破云海寺宝华殿以造崇玄署牌坊楼,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林林总总,大源王朝开国前期,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如此豪制,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曾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大兴土木,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京城之内,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一律拆除,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以镇气运,道观名称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主持事务,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俨然一洲道脉之首,可事实上,那位已经南下滞留东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陈平安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相厌,只是势力旗鼓相当,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他抬头望去,河水翻滚依旧,水声极大。 书生还是没有返回,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势变得近乎凶险,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好重的血腥气。 片刻之后,黑河远处,书生跃出河面,一手拽住一名魁梧女子的脖颈拖曳前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披挂的铁甲破碎不堪。 书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见着了陈平安后,抬手挥动:“好人兄,久等了。” 书生离得祠庙近了,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一阵翻滚,那女子仰面倒地,满脸血污。 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一顿好找。方才水底一战险象环生,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这才化险为夷,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儿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 陈平安瞥了眼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书生一袖挥去,打得那只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他啧啧道:“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兴致,水底洞府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边摆放了一具具白骨,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每具白骨身边还点燃一盏魂灯,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边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事实上,便是我闯入其中,她要真铁了心躲藏,我还真未必找得到她。” 陈平安问道:“那些本命魂灯给你打灭了没有?” 书生点头笑道:“自然,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胜过杀了避暑娘娘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陈平安蹲在大坑旁边,里边的覆海元君已经坐起,抬头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有情众生受苦受难,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 书生闻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乱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陈平安看着她问道:“那你自己的劫数算到了吗?” 覆海元君厉色道:“我们父女与大圆月寺有旧,你们敢杀我?!” 陈平安沉默不语,书生以心声告之:“不急动手,咱们拿她钓大的。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那老龙窟传说千曲百弯,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聚音成线,问道:“她的老巢没有搜刮一通?” 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对话,遗憾道:“这家伙也心狠,见机不妙,给我擒拿之前,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虽说要破也破得开,但太消耗光阴了,没个把时辰很难打开。历来修士最怕水底的大小龙宫,难找又难开,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很容易取宝不成,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运一炸,江河翻滚,反而闯祸。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这里自然无此忧虑,等会儿钓出那只老鼋,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会更快开门。” 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只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宝在身。我的灵气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你再给我偷偷来一下,飞剑紫芝刺几下,铜印砸几下,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箓来,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木茂兄,你说对不对?” 书生一脸正气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平安说道:“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洞府取宝,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书生嘀咕道:“这也能分去三成?” 陈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帮你望风,你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安心搜寻宝物。不过事先说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事后分账,全凭你的良心了。” 书生问道:“那八二分账,如何?” 陈平安答应下来:“可以。” 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书生反而狐疑起来,试探性问道:“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恶从胆边生,与我撕破脸皮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书生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覆海元君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便愈发骄横,怒道:“还不赶紧放了我,饶你们不死!不然等我爹来了,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来点水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开口道:“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 书生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自满,就是觉得好玩而已。换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这鬼蜮谷不成气候,死活打不出去,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终年不见天日,看来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 书生笑道:“客人来了。” 一只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犹豫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凑近,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就站在河水中颤声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两位仙师取走,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 覆海元君低下头去。 书生调侃:“你那老爹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我们。” 覆海元君只是低头不语,先前气焰全无。 那精怪战战兢兢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 书生给他逗乐了,转头望向陈平安:“怎么讲?” 陈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 书生补充道:“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号道:“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 陈平安道:“办事不力,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吧?” 精怪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遁水而逃。 书生说道:“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 陈平安指了指覆海元君,点头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省去许多麻烦。” 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书生再次攥住覆海元君脖颈,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 最后书生入水不见,陈平安站在河边。一刻钟后,陈平安在心中冷笑:这只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的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个浑身闪电交织的壮汉气势汹汹杀来——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包括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只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在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才抛下其余盟友,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不过那只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时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由金色雷鞭炼化而成。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敕雷神将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毛贼,敢坏我根本!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身高丈余,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去,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只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他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他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着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都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那只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秩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难怪先后只敢找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他也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敕雷神将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敕雷神将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心中蓦然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只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敕雷神将迅速掂量一番,倾力轰出一拳,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速度太快。敕雷神将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想要与他换伤已是奢望。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敕雷神将头颅被一拳打烂,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是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那积霄山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但是他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下一刻,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电朝陈平安直劈而下。 陈平安一拳递出,雷电碎去,但是那些崩裂开来的一条条雷电四处流窜入雷池当中,使得雷浆电精又浓郁了几分。 敕雷神将来到第二块令牌处,再次握住,冷笑道:“一个剑修,别的不学,学什么拳法。继续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能够在我的雷池中支撑多久!” 又一道粗壮雷电从头顶坠落,被困在原地的陈平安依旧是一拳向高处递出,被打碎的雷电依然是疯狂涌入雷池当中。 敕雷神将几乎同时来到第三块令牌处,驾驭第三道积霄山云海天雷凭空坠地后,手中还多出了一根雷电长矛。在陈平安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轰顶之时,他也将手中雷矛一掷而出。 但下一刻,他就心弦一震。只见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挡住了雷矛的矛尖。长矛不断向前冲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悬在原处。 陈平安最后握拳,将仅剩最后一小截的雷矛攥在手心,随手丢入雷池当中,微笑道:“再来。” 敕雷神将突然喊道:“老鼋!先别管水底那小子了,快来助我杀敌!先杀一个是一个!” 黑河源头处,河水冰封,一名黑袍老者悬停在河面之上,学那僧人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双指弯曲轻轻敲击,竟然响起一阵阵寺庙木鱼声,气机涟漪缓缓荡漾开来,一圈圈扩散出去。每一次敲击,都会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经文字,随着那些涟漪纷纷飘入黑河冰面当中。 敕雷神将出声之时,他刚好念完一部佛经,稍作犹豫,双肩一晃,变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只大如山丘的老鼋。 老鼋朝陈平安狂奔而来,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 陈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这么隔岸观火,可就坏了兄弟义气了。” 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擞下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他朝老鼋抛出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上,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敕雷神将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了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声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金丹,一闪而逝,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结果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将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它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养剑葫内,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来到老鼋附近,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个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衬得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问道:“两位施主能否让贫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的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哟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仍是七窍流血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让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见陈平安眼神古怪,他又笑眯眯地道:“怎么,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 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覆海元君就被甩了出来,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工夫就到了书生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你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覆海元君却做出了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覆海元君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神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书页一旦打开,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相当于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得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二八变成五五分。”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然后要覆海元君跪地,自己则站在她身前,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画,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覆海元君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覆海元君运转神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向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覆海元君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覆海元君哀号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给拍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她狠狠踹向前方。覆海元君在水中翻滚不已,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他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避水珠。 露出马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得越来越快,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我还让她去麾下喽啰那儿狠狠敲诈了一番,毕竟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了。”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他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的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有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的洞窟,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八百枚雪花钱,不然凭借老鼋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万万不止这么点。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那娘儿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说着指向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道:“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秩不太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袖子一卷,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儿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一再端详,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道:“簪子归你,我只要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这么点雪花钱,可买不起一件名副其实的法宝,便是一样品秩稍好的上品灵器都悬乎。”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随便给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嫌钱压手,我不一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在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这又该如何是好?”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拈住铜印往玉簪上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再无任何玄机,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道:“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我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神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从夜幕沉沉练到天亮时分。等再次睁开眼,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他始终没有去动它,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就那么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留在原地。 陈平安去了青庐镇,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此举自然是因为信不过那书生,而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中,这才真正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另一端绑缚着的覆海元君被拽出水面。书生又一拧,将她狠狠砸入黑河水中,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收起捆妖绳,覆海元君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覆海元君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他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你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覆海元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别的?” 覆海元君如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解释:“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绝佳本命物。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覆海元君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又有何难?” 覆海元君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可不是因为什么雕母祖钱。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毕竟,那只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就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越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说不清道不明,让他既费解,又愤恨!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书生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只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然后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覆海元君也察觉到了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覆海元君下意识就要跪地磕头,杨凝性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覆海元君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决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杨凝性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杨凝性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然后他打了一个稽首:“感谢前辈先前护道一程。” 有笑声在他心湖中泛起涟漪,缓缓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这是你杨凝性自己说的。” 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在杨凝性心湖中逐渐淡去,杨凝性继续前行。 至于身后那个女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镜山。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儿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带去山脚破庙,西山老狐和韦太真被李柳随手画的一个金色圆圈拘押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圈外丝毫。那一处地界,是深涧附近最完整的一块区域了。 杨崇玄不是没想过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拦。而且每一次如此,杨崇玄都会吃点小亏,到后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杨崇玄自己去跳。 断断续续,停停歇歇,三场杨崇玄一鼓作气的主动挑衅,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狈。对方虽然也算损失惨重,失去了多件法宝,可始终气定神闲,犹有余力。可杨崇玄却真是强弩之末了。 他问道:“臭娘儿们!你真认识我杨家老祖宗?宝镜山这桩福缘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谋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说话,不然你真会死的。” 杨崇玄好像给噎到了,犹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那个明明瞧着风吹即倒的小娘儿们,真他娘的拳脚带劲,一身法宝更带劲,层出不穷的术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带劲! 李柳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认不认输?” 杨崇玄举起双手:“认了。” 李柳这才走向那个金色圆圈,手掌作刀轻轻一斩,金光瞬间消散,看得杨崇玄差点又没忍住骂娘。 里边韦太真和西山老狐一起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李柳一巴掌拍晕西山老狐,一手轻轻虚抬,将韦太真扯到空中,刚好与她等高。 一个魁梧青年从远处飞奔而来,李柳看也不看,一袖将他拍得倒飞出去。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闪电向前,直接将韦太真那颗金色眼珠子剐出。韦太真拼命挣扎,手脚乱舞,凄惨至极,但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李柳脚尖一点,去往山巅,片刻之后,整座宝镜山开始震动不已。 李柳手持一面古朴铜镜返回水边,竟是随随便便抛给了对岸的男人,被对方接在手中后,她道:“杨凝真,你们杨氏又欠我一个人情了。至于这两个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宫分别该什么时候偿还,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杨崇玄,或者说是杨凝真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杨氏还不还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摇头道:“还得起,无须死人。” 她补充:“前提是你们不自己找死。” 杨凝真点头道:“行!” 他收起那面古镜,最后问道:“在人情之外,等我跻身九境武夫和元婴地仙,能不能再找你打一次?” 李柳面无表情道:“只要你到时候还有胆子,随时奉陪。” 杨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伤口开始愈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纯粹武夫,还有一线机会去争一争“最强”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离开宝镜山,头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处眼眶中鲜血流淌,就像一处小小的泉眼,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快点死?” 韦太真竭尽全力,微微摇头,嘴唇微动,大概是在说她想活,不想死,又或者是想要在临终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男人。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果然,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吧,真是美好,让她遭此劫难,仍是半点不觉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一刻的她,眼神与脸色竟是那般温柔似水,连带着她的语气都柔和起来,一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眯成了月牙儿,柔声道:“我弟弟估计也快要离开书院去游历了,身边刚好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她并拢手指,在韦太真眼眶处轻轻抹过。韦太真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神魂颤抖,但是转瞬之后,竟疼痛骤消。 李柳轻声道:“先前没有记起这一茬,便将你原先的眼珠子随手捏碎了,只好换一颗补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弃你的眼眸各异才好。” 韦太真突然坠地,所幸离地不高,稍稍摇晃就站稳了身形,使劲眨了眨眼眸,这才确定是真的不疼了。 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在离李柳还有十余步距离时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当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韦太真正要开口说话,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张小巧脸庞,她脸上顿时出现五个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经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将她横砸出去,撞在远处石壁上,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脸,鲜血不断渗出指缝,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喊声。 李柳看着韦高武,问道:“你想要修行?” 韦高武没有抬起头,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鲜血模糊的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喊道:“想!” 李柳说道:“很简单,你去杀了那只老狐,我就传你一门有望跻身上五境的正统道法。你应该知道,我没心情陪你开玩笑。” 韦高武身体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你要是不杀,就换成你死。一条垂垂老矣的贱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韦高武突然站起身,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晕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个使劲摇头的狐魅少女,最终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还有太真,可以活吗?” 李柳点头,韦高武怆然大笑,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爷!”他转头看了眼石崖壁,欲言又止。原本想要与她说一声,那个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欢,千万不要喜欢,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韦高武望向那个比杨凝真还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颤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就是个蝼蚁,不值得你们这么骗的……”他泪流不止,蓦然眼神坚毅起来,从袖中飞快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来与那杨凝真拼命的,此时却被他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韦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对的选择。” 南行路上,李柳目视前方,对韦太真轻声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没有顽劣性子了……总之,你以后跟在他身边当婢女,一定要多护着点他。我稍后会传你一门秘法,到了狮子峰,你的境界攀升会有点快,所以到时候不用自己吓自己。” 韦太真使劲点头,然后转头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她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魁梧青年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行走无碍,不过心口处还是有血丝微微渗出衣衫。 韦高武也展颜一笑,不过他也忍不住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这么近。在他后边,是那个名叫蒋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韦太真这会儿有些奇怪,满眼疑惑。因为当她再看蒋曲江时,好像再无半点情愫萦绕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负后,一手在身前轻轻摇晃,指尖有一团红丝缠绕,逐渐烟消云散。 当最后一点红丝如灰烬消逝,李柳低头瞥了一眼,心中叹息。世间有些生死相许的男女情爱,其实半点经不起推敲啊。她没有转头,对那行雨神女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书始,记得甲子之约,别轻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让你死去活来,受一受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对于生死本该无惧,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她点头“领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蒋曲江的肩头,御风离去。 第六章 财源广进 ·第六章· 财源广进 羊肠宫大门口,只剩下了一个怀抱木矛的小喽啰精怪。 陈平安笑了笑,缓缓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当场,然后赶紧站起身,手持木矛,大声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其实他已经认出眼前此人,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装模作样了,问道:“你那老祖宗丢了一箱子兵书,就没拿你撒气?” 捉妖大仙如果还有胆子留在羊肠宫,陈平安都愿意心悦诚服地喊他一声大仙了。黑河那边的动静可不算小,敕雷神将的可怜下场,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鼠精虽然已经幻化出一张人之面容,却依稀可以辨认出鼠精本相,终究是道行浅薄。他挠挠头:“回禀剑仙老爷,我家老祖宗回来得晚,那会儿我已经自个儿醒过来了,怕老祖宗怀疑,就又狠狠撞了两次大门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晕过去,不承想再次醒来,老祖宗还未归来,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这才把老祖宗给等回来了,将我一脚踹醒后,我便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晕了,老祖宗顾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赶紧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肠宫远处的地底下,老祖宗找我不见,便腾云驾雾飞走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小鼠精犹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离得有些远。 他倒是想要坐近些,沾点剑仙老爷的仙气来着,可是没那个胆儿啊。 陈平安笑问道:“送你的那本书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书的地方,开心笑道:“回禀剑仙老爷,在那儿好好藏着呢,没敢拿出来,想着过段时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剑仙老爷你说的,若是给我家老祖宗发现了,会有大麻烦的。书上说了,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剑仙老爷,这个说法,是这么用的吧?”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可以这么用。” 小鼠精怀抱着那杆木枪,傻笑起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转头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想不想去外边看看?” 小鼠精点头道:“当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说啦,外边的书籍,甭管是写了啥的,是哪位圣人写的,都卖得贼便宜,跟不要钱似的,我就想去买些书回来。” 陈平安又问道:“还回来?” 小鼠精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腼腆:“我的家在这里呗。” 他没敢学那剑仙老爷一般坐着,而是屈起膝盖,再将双臂放在膝盖上,身体就缩在那儿。他小声说道:“我晓得剑仙老爷是不喜欢我家老祖宗的,说不定遇见了还要打杀,所以剑仙老爷两次来我们羊肠宫都没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兴的。” 陈平安笑了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喝不喝?” 小鼠精摇摇头:“给老祖宗撞见就惨啦。” 陈平安说道:“最近十天半个月,你家那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来的。” 小鼠精使劲摆手:“谢过剑仙老爷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个……反正我就是听说,酒这玩意儿,会烧肚肠哩。”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陈平安点点头,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这一次,他唯有暖洋洋的舒适,晒着日头,喝着小酒,身边坐着个喜欢看书还会做笔记的鬼蜮谷小精怪,仿佛当下过着神仙日子。 小鼠精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剑仙老爷是来我们鬼蜮谷历练来啦?” 陈平安嗯了一声:“还挣了些钱。”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况在这鬼蜮谷,的的确确,是挣了不少神仙钱的。 陈平安喝过几口酒就收起来,站起身说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头上,也摘去了那张苍老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连忙起身,站得笔直:“恭送年纪轻轻的剑仙老爷!” 说完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小鼠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陈平安哭笑不得,无奈摇头:“你这马屁精,都喊了多少声剑仙老爷?你这马屁功夫其实还是火候不够,所以往后还是要多读书。”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这也没拍马屁啊。不过多读书,自然是要的。如今自己的家当,从一本书变成了两本书,发大财喽! 陈平安笑道:“见过剑修御剑吗?” 小鼠精使劲摇头:“回禀剑仙老爷,这辈子不曾见过!” 陈平安突然问道:“读书之外,喜欢修行吗?” 小鼠精握紧手中木枪,脱口而出:“喜欢!”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说一句书上看来的话,你要不要听听看?” 小鼠精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正色道:“剑仙老爷,请开金口!” 陈平安差点直接将那句话咽回肚子,如此一来,已经没了半点气势可言,所以他只像是闲谈,随口笑道:“书上讲了,修道之人修力,是为了庇护道心,而不是艰苦问道修心,只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将动身赶路。 小鼠精说道:“下回若是再见着剑仙老爷,我一定要喝酒。”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你不知道吧,我现在其实还不是剑仙,只是剑客。不过一名剑客,从来都是要喝酒才能成为剑仙的。” 小鼠精恍然,陈平安忍住笑意,背后剑仙已经自行出鞘,悬停在他身前。他一步跃上剑仙,御剑远去,气势如虹,剑气冲天。 等离开了羊肠宫地界,陈平安很快就收起剑仙入鞘,飘落在一处瘴气横生的崇山峻岭当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这片山岭,再往东南行去约莫五十里,应该就是铜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驻地青庐镇就不远了。 学那仙人御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间云海千变万化,百看不厌之外,还可以做些事情解闷。先前离开羊肠宫,陈平安就故意拣选一处齐整如刀削过的云海底层,脑袋没入云海,缓缓御剑而游,若是脚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头瞧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这个不见头颅的练气士脑子有病?除了这般幼稚可笑的自娱自乐,陈平安也喜欢整个人没入云海之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抡起双臂起起落落,仿佛在云间凫水。这与骑龙巷铺子里边裴钱把脑袋搁在柜台上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对师徒。 人迹罕至的山岭之中,孤寂荒芜,林中树木多虬结病态。陈平安途经一处崖壁,仰头瞧见了一棵生长于石崖缝隙中的纤细梅树,云烟缭绕。崖壁底下有一大摊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开窍,已经开始学会捕食飞鸟小兽了。 一般而言,世间草木成精最难,这类精魅绝大多数化作人形就已经走到大道断头路,像梳水国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爱小精怪就注定修行无望,只是靠着草木的先天长寿虚度光阴,多是被修道之人饲养起来,瞧着讨巧喜庆而已。故而骊珠洞天尚未下坠时,小镇那棵槐树下的老一辈就喜欢说些山林水泽中子虚乌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吓唬孩子们。不过老人们大多也会夹杂一句:“生而为人已是不易,当珍惜复珍惜,不然这辈子不好好做人,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猪狗。” 陈平安年少时就喜欢在那边远远蹲着听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刘羡阳是从来就不爱听这些的,总说什么鬼神精魅、门神灶王爷全是骗人玩意儿,所以多是顾璨陪着陈平安在槐荫下纳凉,然后等到他娘扯开嗓门喊他吃饭、睡觉,这才起身离开。 陈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钩,钉入崖壁,就那么悬挂在空中,然后取出三枚雪花钱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套炼器诀,将雪花钱与其中蕴含的灵气炼化为一滴滴碧绿幽幽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在这棵老梅树与石崖裂缝接壤处。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手掌轻轻一拍崖壁,缓缓飘落在地,继续赶路。 若是如最开始的道侣那般处境窘困,急需一笔近乎活命的神仙钱,说不定瞧见了这棵生出些许异象的梅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奇它价值几许,最后便是壮胆涉险,攀山缘壁将其砍伐,空山斤斧响,至于梅树本身机缘是否断绝,哪里顾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涩,遇上了那铁索桥上的两只精怪,不一样会是一场凶险不亚于大道之争的厮杀? 陈平安从来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杀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他都可以理解,他唯独不喜甚至厌恶之人,是某些早已身处高位的山上神仙,占尽好处,如那隐匿于云海的蛟龙,高高在上,却依旧对人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们眼中皆命如草芥,随意打压、杀死碍眼之人后,却轻描淡写一句“大道无情”,便能够一颗道心坚如磐石,这是修的什么道? 独自行走于山林间,陈平安喃喃自语:“自己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你陈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葱?” 他又问自己:“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随后摇摇头,觉得古人说话只说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语,一旦某些断章取义的话被世人奉为圭臬,当作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确实可以少去许多人生的麻烦,不是说不好,可到底还是美中不足的。比如书上又讲了:慈不掌兵,大权在握之后,需有大仁;义不掌财,大富大贵之后,当有大义。 陈平安停下脚步,跃上高枝,坐在树上,拿出久违的刻刀和竹简,将这两句话刻在竹简上。想了想,又将羊肠宫与那只小鼠精说的关于修心修力的话,也刻在另一枚竹简上。等忙活完,他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竹简高高举起,灿烂笑道:“这下子,就算是真正的‘书上’说了!” 好嘛,原来都是陈平安自己随口瞎诌的道理,估摸着整个浩然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马屁精才会愿意将这些话当真吧?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枚竹简,心情大好,喝了几口酒,开始在心中仔仔细细清点、盘算家当。此次从骸骨滩进入鬼蜮谷历练,收获颇丰,不过身上这件春草法袍的折损不算轻了,想要真正修缮如初,估摸着至少需要五六千枚雪花钱。 当初在地涌山跟杨凝性一起逃出重围,为了示敌以弱,不敢太早泄露纯粹武夫的底细,只好故意压抑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单凭法袍,结结实实挨了那只搬山猿一记重锤。后来在黑河之畔跟那积霄山敕雷神将一番厮杀,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电打雷劈得严重破损,这笔不小的开销,让陈平安有些牙痒痒。他只得安慰自己:“世间最小的包袱斋做买卖也还需要些本钱呢,你这种无本万利的挣钱心态要不得。” 而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历练。虽说相较于落魄山竹楼的打熬轻了些,可裨益也不小。并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间最熬人的牢笼,受此苦难,别有妙处,陈平安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筋骨、魂魄稍稍坚韧了几分。 乌鸦岭,从肤腻城白娘娘那儿夺来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云萝的说法,市价两三枚谷雨钱。若是卖还给肤腻城,应该会有一两枚谷雨钱的溢价。 只是一想到那个喜欢故弄玄虚的白娘娘,陈平安就心情郁闷。当时她变出了一张面孔,以此蛊惑人心,让陈平安愤懑不已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除了让那对下五境道侣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当中还搁放有肤腻城十几个女官侍女莹莹如玉的白骨。至于能够在骸骨滩卖出多少价钱,他心里没底。 陈平安想到这里,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对道侣卖出高价没有? 所谓的一月之约,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没当真,只是让对方安心收钱罢了。对方是否守约等足一月光阴,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并不会在奈何关集市露面。 若是对方提前携钱潜逃,他们就得时刻担心事后被追责,多少是他们的一桩心事;等够了一月更好,他们便可心安理得离去。让那位五境女修破开瓶颈,跻身洞府境,那笔神仙钱想必绰绰有余,还足可帮助她稳固境界,至于剩下的盈余能否帮助男子顺势破境,只看天意缘分。 至于陈平安为何如此,道理很简单。就像他在避暑娘娘的地库中一定要收取那两具执手赴死的白骨一样,为的不是求财,而是想找一处他们的故国故地,将他们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绿水之间。愿那人间有情人成双成对,终成眷属,愿白首不负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长,长生路远,修行当中,勤勉练剑出拳、不惧与强者对敌之外,做了这些他人不太愿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么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在剥落山广寒殿避暑娘娘的闺房和宝库中都有收获,从杨凝性那儿还分了一千多枚雪花钱,不过陈平安觉得最值钱的,还是那块作为“门扉”的寒铁,被墨家机关师精心打造出了一座广寒宫。 其实避暑娘娘闺房内的瓶瓶罐罐,陈平安还是很上心的,以后离开骸骨滩继续北游,天晓得会不会遇上几个有钱没地方花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说不定她们一个猪油蒙心,就要高价买去。朱敛信誓旦旦说过,天底下就没有不想更好看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为悦己者容”的心仪男子而已。 至于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书,陈平安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打算在青庐镇落脚后再一本本翻翻看,应该都是当初两大王朝和十数个藩属国遗落在骸骨滩的书籍,羊肠宫保存千年之后,成了陈平安小包袱斋的本钱之一。 不过还是需要精心挑选,拣来一批最好的,以后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书楼里。将来落魄山弟子入楼借书翻书,听藏书楼老人说上一嘴,这是他们山主当年远游北俱芦洲骸骨滩的收获,再添油加醋一番,说翻看书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因为这些可是从龙潭虎穴里找出的宝贝……那弟子是不是就会想着以后看书一定要更加仔细用心,在读书乏了的灯下,多多少少还会有些佩服那位年纪轻轻便走过了千山万水的“山主”?想到这里,陈平安不由得笑了起来。 继续算账。 同样是身穿青衫的账房先生,在书简湖就只能想着少输少亏,在这鬼蜮谷却可以想着多挣多赚,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在积霄山挖掘出了五截长短不一的金色雷鞭,真实价值如何暂时不知。不过先前敕雷神将为何要说自己是搬走雷池的窃贼?正因为此,他担心积霄山有大变故,离开黑河之后就刻意绕开了。 其实积霄山与老龙窟一样,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当然如此一来,就跟那对境界不高的道侣一样,真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赚钱,拿命在赌。 在黑河畔的祠庙内,陈平安与杨凝性坐地分赃,合伙瓜分覆海元君洞府库藏。六件灵器,陈平安舍了那支所谓的法宝簪子,只要了那可怜兮兮的八百枚雪花钱水府库藏。天上确实偶尔会掉几张馅饼砸在头上,可是陈平安信不过杨凝性以玄妙道法将全部心性之恶凝练为一粒纯粹“芥子”的“书生”,但是他很好奇这门云霄宫羽衣卿相的独门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炼化心神如炼物的。 陈平安算完账,才发现原来这趟鬼蜮谷之行,自己竟然挣了这么多家当。虽说来此途中发现宝镜山山水崩裂,极有可能是那杨凝真终于取得了机缘,而积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腾空更是一桩大福缘,可是陈平安不觉得这些他人之丰厚收益就可以让自己觉得眼红垂涎。 事实上,那个处处钩心斗角、事事输给陈平安的杨凝性,反观他离开鬼蜮谷之际的收获,哪怕不提那面杨凝真辛苦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九侯镜,只说老龙窟内的金色蠃鱼和那枚当初某位清德宗大隐仙亲手铸造的雕母祖钱,就已经算是满载而归。 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陈平安也不会上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拿你们的大福缘,我捡我的小破烂儿。 陈平安蓦然来了一个无法掩饰的眉开眼笑,乐呵呵道:“这样的破烂儿,真是多多益善!”然后他抖了抖袖子,“再说了,你们可不是破烂儿,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呢。”何况那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还藏着三张瞧着就贼值钱的符箓。 陈平安跳下高枝,脚步欢快,学崔东山大袖晃荡,还学裴钱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是又如何,我这会儿开心啊。 陈平安拎着那只酒壶,喝过之后,没舍得丢,收入了咫尺物。他有些遗憾,这一路都没能撞到精怪鬼物,与铜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在即将离开山头之际,他突然发现遥遥一处山脚有两拨人起了争执,双方对峙,刀戈相向。他迅速熟门熟路地潜行过去,敛了所有气机,拣选隐蔽处躲起来。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辇车上——说是辇车,其实四周并无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张木筏——摆着一张宝座,上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身高两丈,拳如钵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头痛饮,酒水随意倾泻,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汉脚边放满了空酒壶,宝座旁边蜷缩着一个两耳尖尖的精怪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盛满酒水的大碗,时不时偷偷打量一眼“敌军大营”中的某位,媚眼如丝。辇车由八只小精怪喽啰扛在肩上,附近还有数十个喽啰披挂铁甲,手持刀枪,叫嚣不已。 与这伙山中精怪对峙的,是十数只精锐士卒装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挂弩,如同人间沙场锐士。为首一位身穿银色铠甲的将领满脸怒容,身边站着一个矮他一头的活人男子,与鬼物和精怪杂处相伴依旧意态倨傲,没有丝毫畏惧。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绣有白鹇的大红色文官补服,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玉带。这位约莫年纪不大的“官员”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辇车,大骂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壮汉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抬脚轻轻踹了一下脚边的女子,低声问道:“到底在说个啥?” 娇媚女子笑道:“在骂老爷你不是个人呢。” 壮汉愣了一下:“老子啥时候是个人了?咱们跟铜臭城那帮骨头架子,哪个是人?不就这白面书生自个儿才是人吗?” 娇媚女子低头掩嘴,吃吃而笑。壮汉一丢手中酒碗,她赶紧举起自己手中那只,等壮汉接过去后,她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老爷,铜臭城的读书人说话,可不就是这般不着调嘛,老爷你听不懂才好,听懂了,难不成还要去铜臭城当个官老爷?” 壮汉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给那位啥点校女宰相当个芝麻官,白天与她说些书上的酸话,晚上来一场盘肠大战,听她哼哼叽叽如同唱曲儿,便是想一想也真个销魂。” 那位鬼将听得真切,按住刀柄,脸色阴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仙子一般,也是你这毛也没煺干净的畜生可以言语轻辱的?!” 壮汉不以为意,喝过了半碗酒,洒了剩下半碗,摔了酒碗在辇车外,一抹嘴,身体前倾,一边伸手入嘴剔牙一边笑道:“我与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结拜兄弟,更是搬山大圣的义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盘上的几个樵夫算得了什么?” 文官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狗少在这里装傻扮痴,我们是来找你索要那位新科进士老爷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读书郎,你赶紧交出来,不然我们铜臭城就要大兵压境,再也不念半点邻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轻重,是你的狗命够硬,还是我们铜臭城的大军刀枪锋利!” 陈平安依稀看出辇车之上的那个壮汉身后盘踞着一只撵山犬模样的本相,只是画面十分模糊,而且时而浮现时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该不会是在羊肠宫门口偷藏尖刀,然后给自己一指弹死的老鼠精吧? 陈平安看了看那辇车。就怕货比货,相较于肤腻城范云萝的重宝辇车确实是太过寒酸了,难怪会与那羊肠宫鼠精结拜兄弟。而铜臭城上山讨要的新科进士肯定就是那个被桃扇君子抓去剥落山邀功的杨凝性了。 陈平安更多的兴趣还是放在了那个文官身上。看得出来,他此次离开铜臭城算是公务在身,但是观其神色细微处透露出来的那点幸灾乐祸,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冀着那个有可能与自己争宠宫闱的同僚已被撵山犬吃入腹中变作了此山肥料才好。 骂人不揭短,被道破真身的壮汉勃然大怒,唾沫四溅,咒骂那文官是个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双方嘴上骂架了老半天,也没见谁率先动刀子,最后竟是就这么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陈平安也是有些服气,一拍养剑葫,跃下树枝,远远尾随着那伙铜臭城鬼物。 辇车之上,壮汉岿然不动,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等到回了洞府,辇车缓缓落地,那娇媚女子蓦然尖叫起来。原来,神功无敌的自家老爷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毙而亡了,这只铜官山撵山犬化作人形的精怪壮汉,唯有眉心处渗出一粒鲜血珠子来。 陈平安临近铜臭城后,取出那块披麻宗的牌子挂在腰间,还背上了一只大包裹,里边装有从避暑娘娘闺房以及黑河水府两处所得的瓶瓶罐罐。至于交易这些会不会露出马脚,陈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顺藤摸瓜寻仇而来。 只是那捉妖大仙连自家的羊肠宫都不敢久留,哪敢来铜臭城送死。 先前养剑葫内,初一似乎不太愿意露面杀妖,是飞剑十五击杀的那只精怪。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后覆上那张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边上的水神祠庙,杨凝性说想要留下那张少年面皮当作小小的纪念,陈平安没答应。杨凝性便退一步,说他愿意重金购买。 陈平安就说:“买是可以的,价格十枚谷雨钱,既然双方已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了,谈钱有些伤感情,那就打个十一折好了。” 杨凝性这才恋恋不舍地交还那张面皮,说:“如好人兄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间难找了。” 铜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城池,城墙高大,城门三座。城北一大块被开辟出人间君主的宫城模样,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将相公卿、文武官员都住在附近。城内开辟出十余座大小坊市,商贸繁华,披麻宗撰写的《放心集》上多有详细记载,其中就写到悬挂披麻宗玉牌进入铜臭城,不但出入城池无禁制,在城内所有交易也都有额外的优厚待遇。由此可见,那位在青庐镇附近扎根,却将生意越做越大的铜臭城城主是个会做人……当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门鬼物在见着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后,立即换了一副谦恭嘴脸,一个个点头哈腰,笑脸相迎,不但如此,还齐声恭贺“预祝仙师财源广进”,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过后,没有快步离开,而是摆出一副游历青庐镇的外乡大爷派头,弹了一枚雪花钱给一名校尉鬼将,后者赶紧双手接住了那枚雪花钱,用嘴轻轻一咬,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铜臭城以三座大坊著称于鬼蜮谷:一为女儿坊,有脂粉气冲天的众多青楼勾栏,毕竟铜臭城的人间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儿坊还会贩卖人口,拣选一些瞧着模样灵秀的女孩明码标价。历史上不是没有外乡仙师相中铜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将其带离鬼蜮谷的先例。相传,其中一名女童还是那八字纯阴的修道美玉,与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一起联袂跻身了地仙之列。世间山上门派仙府下山选取弟子、勘验他人资质,往往是各有所长也就各有所短,极难真正看准看透,何况千奇百怪的根骨机缘,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这类情况数不胜数。对此,陈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离开书简湖往北走,无意间路过的那间金银铺子里边,有两个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伙计,因为有两位隐藏身份游历人间的老神仙在旁看着他们,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选取了那个看似憨厚无半点灵性的少年作为传道对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选了那个机灵伶俐的少年伙计作为弟子。 还有一座走马坊,多是以物易物的场所。鬼蜮谷内的玉石矿物、灵花异草、白玉骨头,以及无意间获得的各种王朝遗物皆可在此买卖,各取所需。毕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众多讲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能存世更久。 最后一座金粉坊专门交易那位点校宰相珍藏的秘宝。当然,外乡游历的仙师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宝物卖给那位城主妹妹——这就是陈平安此行的目的地,要来这里当个包袱斋,总得先练练手,学着脸皮厚一些才行。 金粉坊不大,一条街的店面铺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却才名远播的读书郎在此借住,这位点校宰相的想法确实天马行空。 陈平安来到街角第一间铺子,掌柜是个穿着华美的妙龄女鬼,还有两个脸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见着了腰悬披麻宗门禁玉牌的陈平安,两个小家伙都有些畏惧。铜臭城历史上多场灾殃可都是这些外乡神仙在城中大开杀戒,死伤无数。 掌柜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气气问道:“老仙师是要买物还是卖物?我这铺子既然能够开在街头,货物自然不差,更不假。” 陈平安换了换嗓音,沙哑笑道:“我若是从那边走来,不就是街尾了吗?” 掌柜嫣然一笑,不以为意。说到底,铺子的生意从来是客人爱买不买、爱卖不卖。两个原本畏畏缩缩的小家伙倒是相视一笑:这个戴斗笠的老神仙原来还会说笑话哩。 陈平安看了看铺子里边一架架多宝格上的古董珍玩,有灵气流淌的极少,多是些从骸骨滩古战场挖掘而出的前朝遗物,与乌鸦岭的盔甲器械差不多,无非是一个保养得当、光亮如新,一个遗落山野、锈迹斑斑。而且山上宝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灵气就可以称之为灵器的,修士精心炼化打造,能够反哺练气士、温养气府才算灵器入门,再就是必须可以自行汲取天地灵气,并且能够将其炼化精纯,这又是一难。这便是所谓的“天地赋形、器物有灵”,世间众多皇宫秘藏在凡夫俗子眼中可谓价值连城,但从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正是如此。不过店铺那件镇店之宝算是当之无愧的灵器,是一支无羽的重铁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惊人,是一位沙场悍将。箭矢尖头之上血迹斑斑,至今没有褪散,已经浸透箭矢之中。 掌柜见此人在箭矢之前低头凝视,微笑道:“老仙师真是好眼光,此物名为‘破山箭’,曾是陇西国一位沙场万人敌的物件。那位大将军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张破山弓,配合十二支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极其惊人。这支破山箭更是稀罕,箭头沾染鲜血是由于射穿了另外一名敌对兵家武将的眼珠子,血迹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将其命名为‘破睛箭’。若是寻常的铜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觉得眼眸生疼,老仙师若是买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陈平安笑问:“那张破山弓如今在何处?” 掌柜道:“在骸骨滩那场荡气回肠的战事中直接给它主人拉得连弓身都断了。” 陈平安感慨:“好一场惨烈厮杀。” 掌柜笑道:“若非如此,哪有我们这些鬼物死而复生的机会,倒是要感谢那些不惜命的沙场武人才对。” 陈平安点点头:“我再逛逛。” 掌柜也不强求,任由那位头戴斗笠的老人离开铺子。 陈平安逛完了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发现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铺子珍藏一件灵器,例如尽头那间铺子就搁放有一把铁板琵琶,品秩颇好。其余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陈平安想要低价购入,到别的地方再转手卖出,都没能挑出一两件来,想必真正的好东西都已经给那个点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宫城”当中。 捡漏靠眼力,陈平安还是跟马笃宜和那只书简湖老鬼物学了些皮毛。不过好东西看多了,一样物件是好是坏,陈平安还算有点信心,可到底有多好,则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后,陈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间铺子,两个小家伙已经不太怕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让出道来。 掌柜笑问道:“老仙师在我们金粉坊可有意外收获?” 陈平安摇头道:“买不着价格合适又有眼缘的。” 掌柜瞥了眼陈平安背着的大包裹,问道:“老仙师是要割爱卖宝?” 陈平安点头道:“碰碰运气,不知掌柜看不看得上眼。” 掌柜笑道:“看过再说,如果真有那一眼货,我这铺子是不怕花钱的。” 陈平安便摘下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一件一件往外搬东西。 这只是避暑娘娘闺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足可见陈平安先前挖地三尺的能耐,可谓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掌柜的脸色开始变得古怪,因为先前几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闺阁用物,脂粉罐、妆镜、线刻铭文鸳鸯纹银盒以及头饰,大如拳头却精细雕琢有殷红牡丹一丛、婆娑数百朵的头饰……这个外乡老仙师真是个老不羞的色坯玩意儿! 陈平安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东西,总算开始翻翻拣拣,取出几件稍稍正常的富贵物件儿,掌柜愠怒恼羞的脸色才稍稍好转几分。 当陈平安拿出一双金箸后,她的眼神微变,比起瞧见那巧夺天工的金花头饰还要心动几分。 最后,陈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数物件,疏疏密密,便已堆满了柜台。他问道:“可有相中之物?” 掌柜视线随意地将那些物件全部巡游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体上属于略有动心而已,更多还是大失所望。 陈平安哀叹一声:“既然你我都没能拿出一眼货,只好白走一趟铜臭城了。” 掌柜见那糟老头已经要收拾包裹,这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压住那水粉瓷瓶,出声道:“老仙师,不知这小瓷瓶儿售价如何?我瞧着小巧可爱,打算自己掏钱买下。” 陈平安瞥了眼那水粉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讥讽之意,笑道:“它啊,在我这些宝贝当中是最不值钱的,送给掌柜便是。” 陈平安确定它是真不值钱,大家闺秀、权贵妇人兴许喜欢,可也就能卖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之所以被那掌柜独独看中,不过是一连串压价的手段之一,陈平安再不会做买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不缺的。要论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浅,这位铜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杨凝性媲美?所以陈平安就开始将柜台上那些物件儿往包裹里塞,一副你这掌柜眼瞎、老子已经铁了心要走的模样。 果不其然,那掌柜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着急,又问道:“老仙师,我这铺子已经许久没有开张了,这样吧,你这包裹里的所有东西我打包要了,出价九十枚雪花钱,如何?!” 陈平安又一次斜瞥她一眼,伸手推了推那只水粉瓷瓶,手上动作不停,没好气道:“我也不是那讨饭吃的乞丐,这件东西只管送你了,其余真正的宝贝,我去别处找那兜里真正有钱的买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铜臭城,还没个眼光好的?” 掌柜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不去拿那只水粉瓷瓶,也不出言挽留这个糟老头,任由他收起掏出来的全部家当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后。见她不拿瓷瓶,那老头也不客气了,自己拿在手中:“不要拉倒!”就此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掌柜在心里默念了十数声,这才赶紧招手,将女童小鬼喊到柜台旁边,说道:“去跟着那个人,若是他转头走回咱们铺子,你就别管;若是一路走了,瞧着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说,咱们铺子愿意与他好好商量价格。” 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得太紧,怕他一回头就瞅见了我。谁知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跟上去,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童小鬼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名叫贞观的女鬼掌柜既心忧又心疼,赶紧绕出柜台,蹲下身,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小鬼做着鬼脸,幸灾乐祸道:“贞观姐姐,方才要是让我去跟着,那老头儿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头笨着呢,贞观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小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这一下直接就号啕大哭起来。 贞观狠狠瞪了那小鬼头一眼,去柜台后边取出一只银色铃铛丢给他:“我走不开,你拿好这信物,赶紧去北边宫门与看门的楚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金粉坊先前来了一位外乡老仙师,有好些宝贝在身上,让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错过了,最好是亲自与那位仙师见一面。” 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女童小鬼哭得越发厉害,贞观手指向门外,瞪着那个一次次火上浇油的小混蛋:“赶紧给我消失!” “得令!”男童小鬼立即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女童小鬼的贞观转头望去,目瞪口呆。 铺子门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一动不动的男童小鬼,笑吟吟走入,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她将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嗅了嗅,满脸陶醉:“哟,好重的宝光之气,贞观你啊,真是错过了一桩天大买卖。” 贞观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承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女子摆摆手:“无妨,只要还在铜臭城,怎么都找得到,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女子正是铜臭城唐城主的亲妹妹,名叫唐锦绣。漫长岁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过家家,在城内打造出一座朝堂,还筹办了科举。 城主唐惊奇是一位金丹境鬼物,但是几乎从未与人厮杀过。这也不奇怪,南方十余城,蒲禳战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惊世骇俗的玉璞境鬼物剑修了。其余城主,除了靠近兰麝镇的那位太傅城英灵,都未曾跻身元婴境界,而且都谈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婴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强势英灵,当年神策国战死沙场的那位砥柱大将,麾下三位鬼帅之一正是那张破山弓的主人。那金丹鬼将曾经亲自造访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摆在铺子里的破山箭,非但没有直接抢走,反而铜臭城想要主动归还此物,他也没有收下。 唐锦绣笑道:“等他过来后,就说我是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钱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时候那位仙师可不就得往死里抬价。” 贞观笑着点头。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儿去。” 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呢。” 贞观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唐惊奇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除了与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别有其他想法。” 唐锦绣笑道:“不就是一个老头儿吗,怎么,你还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我可没想法。” 唐惊奇无奈道:“此人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谍报无误,应该是那个让范云萝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头的年轻剑仙。我这不刚得到一个消息,那只撵山犬也死了,被飞剑穿破头颅而亡,悄无声息,凶手都没露面。”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唐惊奇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唐锦绣委屈道:“既然是天大的事,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惊奇气笑道:“我出面?做什么?传出去,是秘密谋划着剿灭其余大妖,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周边城池?或者我在这铺子里边,坐下来,嗑着瓜子,跟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既然人家没打算声张,只是来咱们城中做买卖,连你都知道隐藏身份,免得对方抬价,我在这里,又如何杀价?对方一枚小暑钱的物件,我花一枚谷雨钱买下?不然咱们铜臭城是不是属于不给一位年轻剑仙面子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断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锦绣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惊奇转头看了眼贞观,叮嘱道:“记得提醒她到时候别犯花痴,咱们铜臭城的点校宰相还真配不上一位年轻剑仙。”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那位城主英灵却已经匆匆而来悄悄而返。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位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贞观如临大敌,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她不用紧张。 妇人禀明了情况后,唐锦绣望向那个头戴斗笠、背负行囊的“老头儿”,笑眯眯道:“老仙师,竟然过女儿坊而不入,躲起来喝酒了,让我们好找啊。” 然后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呢,是这座金粉坊所有店铺的大掌柜,贞观她眼拙,兜里又没几个钱,所以还是我来与老先生做买卖好了。” 陈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们千万别店大欺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下敲打,就连那吓唬人的言语都听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也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找到陈平安的妇人则守住店铺门口。 陈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柜台上。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花头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奇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枚小暑钱。” 之后她又提起那双金箸,一再端详、相互敲击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为了表彰他为官清廉。它可不是由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二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以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唐锦绣错愕道:“老仙师这是为何?我愿意同样出价一枚小暑钱的,何况这双金箸在别处绝对卖不出这种高价了。我既然在老仙师开价之前便主动说出历史渊源,足见我们金粉坊的诚意。” “诚意自然是十分诚意了。”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枚雪花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花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枚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花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枚雪花钱。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枚,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事实上,连同这只包裹在内,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价,陈平安的预期,就是撑死了卖出五百枚雪花钱。若是能卖出个三百枚,其实都算是大赚了。自己这趟包袱斋,本就是鸟雀腿上劈精肉、蚊蝇腹内刳脂油的勾当,不奢望大发横财,只靠一个细水长流的积少成多。 唐锦绣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又从贞观手中拿过小香炉,双手细细摩挲,真是爱不释手,抬头对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这小香炉来历可是相当相当不简单,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隐仙年轻时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显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这位大隐仙曾有一部游记传世,虽并不广泛,我却恰好收藏有一本,时常翻阅,烂熟于心,才晓得此物的根脚。香炉虽非法宝,只是件灵器,可真实价格该有一枚谷雨钱的,地仙之下,无论是鬼物还是精怪,只要点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静气凝神,进入禅定坐忘之境,十分难得。” 贞观有些着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她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枚小暑钱,凑足一枚谷雨钱!”她从腰间荷包拈出一枚钱币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陈平安拿过那枚神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这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稀罕宝贝,定要来向坊主抖搂抖搂。”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七成物件没取出?”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枚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心中则冷笑不已:演,你继续演。 贞观却觉得大开眼界:这位使障眼法的年轻剑仙真是个天生做买卖的。 唐锦绣在陈平安从包裹里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开始将那些花钱收入囊中的心爱物件暂时放在身后的多宝架上。至于那些没能买卖成功的物件,则被她先挪到柜台一旁,动作娴熟,堆放巧妙,相互间绝无半点磕碰。所以哪怕陈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柜台上依旧不显得拥挤。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枚小暑钱,其中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和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还都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枚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选择卖给金粉坊。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这一次,唐锦绣拣选了四样小物件:一只凫雁银碗、一卷绘有牡丹两本的画轴、一只小蟋蟀金笼子,以及一只小蛮靴…… 当唐锦绣放下那卷画轴、拿起那只小蛮靴的时候,陈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钱嘛。 唐锦绣最后花了四枚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轴上所绘的那两本牡丹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枚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枚神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至于画轴也好,先前金花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结完账,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是一枚谷雨钱,外加六枚小暑钱啊。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真是什么破烂货,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枚雪花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水粉瓷瓶放在柜台上,望向贞观,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贞观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出了金粉坊,从先前城门离开铜臭城,丢了一枚雪花钱给那城门校尉,后者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下一站,陈平安要去往青庐镇,在那儿找个歇脚的地方,除了调养休息之外,还要画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毕竟鬼蜮谷内称得上“安稳”二字的地方,兰麝镇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亲自坐镇的青庐镇而已。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没有御剑,徒步前行,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铜臭城铺子里,陈平安离开后,唐锦绣手指轻轻敲击柜台,满脸笑意。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不但成功请神,还略有赚头。不过她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会骂自己“画蛇添足”。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奇就来到了铺子里。 唐锦绣视线有些游移不定,唐惊奇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铜臭城挣钱了。” 唐锦绣如释重负,得意扬扬问道:“哥,你说那家伙晓得我的身份不?” 唐惊奇扯了扯嘴角:“一开始未必确定,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唐锦绣疑惑道:“是我哪里露了马脚?金粉坊的坊主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不算破绽吧?我身边的几位女官随我看过几百年书,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 唐惊奇指了指贞观,立即吓得她脸色越发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唐锦绣哎哟一声,后知后觉道:“那家伙当时送出水粉瓷瓶,是故意试探贞观?” 唐惊奇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你起来吧,又不是多大的过错,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对于练气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远远不如他们心中的猜疑。再者,外乡的任何一位世间修士,只要能够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纪便都不会活到狗身上去的。你们两个的一言一行和最终结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这个当城主和哥哥的,对你们没有理由再多苛求。” 他离去之前,对妹妹说道:“记得赏赐给贞观一枚小暑钱。你啊,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就好了。” 唐锦绣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走入青庐镇。镇子并不大,甚至还不如奈何关集市,只有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屋舍建筑加在一起不到百余栋,并且并无任何豪宅。路上行人寥寥,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卖茶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女子,想必都是铜臭城来的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 青庐镇还有两家仙家客栈,一南一北,北边的价格贵,一天一夜就要十枚雪花钱,南边的才一枚。陈平安问是否因为灵气悬殊的关系,不承想北边客栈的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实诚地说并无差别,只是她们家离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钱的仙师都愿意在这儿扎堆,而且杜仙师常年都居住在此,所以经常能够碰见。 于是陈平安就转头去了南边,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讶异:能够走到青庐镇的修士和纯粹武夫可都一个个财大气粗,真没谁兜里是缺钱的主儿,只分有钱和更有钱两种,天底下最金贵的面子岂能因为这一天九枚雪花钱的差价就给自己丢在地上捡不起来? 陈平安在南边客栈要了一间屋子后,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换了些新鲜物件放入包裹中,打算隔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这叫逮住了一只肥羊就使劲薅羊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做完这些,陈平安继续以一枚枚雪花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约莫一盏茶后才停下来。修补法袍并不是砸钱就行,是一个细致活。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依旧无法彻底打破所有关隘的剑气十八停。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养剑葫内的深涧水,开始炼化水气精华,补充自身水府。只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炼化出三滴“泉水”,给水府中三个绿衣童子接在手心。 陈平安的这类粗浅修行尚且如此耗时,一旦闭关,更是两耳不闻世间事,所以才有山中不知人间寒暑的说法。 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沉浸心神,阴神化作一粒芥子巡游水府,结果就收到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神。大概是说他天资平平就更加应该勤勉修行、笨鸟先飞,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简直就是一天打鱼一年晒网了。 陈平安愧疚难当,狼狈离开水府。那条武夫纯粹真气凝练化成的火龙在水府门外的一处岔口默默凝视着他,他黯然不语,火龙一摆头甩尾,快速游弋离去。 早些年,火龙头颅之上曾经站着一个儒衫仗剑的金色小人,与它一起巡狩四方,在这方小天地内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 陈平安收起念头,撤了内视之法,回过神后,坐在桌旁,视线低敛,怔怔无言。 讲道理这件事,说服别人不容易,说服自己也很难。 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一碗市井饭,一部拳谱,值得吗?为此付出的代价,即便极其巨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个选择,真的就对吗? 陈平安不是在纠结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陈平安猛然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离开桌子,身形颠倒,一袭青衫大袖飘摇,闭上眼睛,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 铜绿湖上停有一只翠绿竹筏,三郎庙少年袁宣依旧在垂钓,这次没有外人,也就更加闲适随意,女武夫与那位金丹剑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竿钓竿。他们刚返回此处没多久,袁宣有些失落,因为那个据说在鬼蜮谷已经闯下偌大名头的年轻游侠没来。 袁宣瞥了眼始终没半点动静的湖面,转头问道:“樊姐姐、刘爷爷,不是说那人是纯粹武夫吗,为何青庐镇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剑修,争执不下的也只是他到底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 女武夫脸色尴尬:“应该是位武夫才对。” 老人要更加见多识广,笑道:“小樊与青庐镇修士的猜测其实都未必是错的。世间有些怪人确实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类天之骄子越到后来就越是后继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经跻身了远游境,或是修道一途,终于跻身了元婴境,这就会有天大的麻烦,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果断弃了其中一条道路,不然极难真正登顶,只会自己与自己打架一般,两条路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断头处。” 袁宣咂舌道:“若真是传说中只差山巅境一步的远游境武夫,又能够拥有元婴修士的术法神通,岂不是要打遍一洲无敌手?” “无敌手?还差得远呢。”老人笑着摇头道,“除剑修之外的寻常玉璞境神仙对上这种凤毛麟角的怪胎确实要头疼不已,可换成剑仙或仙人境修士,拿捏起来一样游刃有余。”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挂角,直接跳往别处的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笑问道:“刘爷爷,你是剑修,那说说看,为何世间修士的兵器万万千,唯独你们用剑的这般厉害,还被誉为杀力第一呢?刘爷爷,你可别随便糊弄我,我可是晓得的,剑修最吃钱,以及先天剑胚是咱们练气士里边的万中无一,这两个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缘由。” 老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皇历喽。” 他不再说话,抬手指了指头顶高处。袁宣瞅了瞅,点点头,不再询问什么,开始安安静静钓鱼。 可袁宣还是有些心痒,犹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老人摇摇头,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处。 袁宣收起两根手指,只剩下一根。老人笑了笑,仍是摇头。 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反而是比他岁数更长的女武夫一头糨糊,迷惑不解,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谜。 半个时辰后,依旧毫无渔获。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水有水脉,看似湖面平静,实则底下大有讲究,可不是随手乱抛的。他随口问道:“听说黑河的老鼋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刘爷爷,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咱们能不能杀过去,与那只老鼋花钱买来啊?” 老人耐心解释道:“除非是将其打杀了,否则此等灵物,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可是老鼋能够在鬼蜮谷活这么久,想要成功打杀极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不然他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便再难寻见了,哪怕是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 袁宣哀叹一声:“打杀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万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杀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柢,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站得稳。” 袁宣挠挠头,苦兮兮道:“刘爷爷,咱仨的鱼漂儿倒是比那门神还要立得定,一个比一个稳当。” 老人哈哈大笑,女武夫也跟着笑出声。 青庐镇北边的客栈,杜文思站在门口。他是出了名的有君子风范,所以在门口招呼的女子并不拘谨,见杜文思站了许久,便好奇问道:“杜仙师,是等人吗?” 杜文思摇头笑道:“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女子无言以对,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从牌坊楼进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现身之后,又掉头走了,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后一次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 这几次擅闯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截杀,最后一次更是宗主竺泉亲自出马劈了她一刀,被她硬生生接下。不过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并未倾力。 一番言语后,竺泉径直返回茅屋,任由她入境,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 她入住客栈,却只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十分蛮横无理。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先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杜仙师当时也是在门口站了很久,人问起也还是先前的答案: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杜仙师真是君子,连说谎都不会。 后来听客栈里边的神仙客人说,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在砥砺山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正想到这儿,一个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栈,颤声喊了一声“宗主”。 竺泉笑着点头回礼,然后喊了杜文思,说是一起走走。 她笑着调侃道:“行啦,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会再来一趟青庐镇,可是她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等在大门口就能等来的?” 杜文思脸色微红。 竺泉继续道:“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已经在小镇住下了?” 杜文思点头道:“刚从铜臭城过来,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 竺泉笑道:“那家伙十分有趣,骑鹿神女首次离开画卷就是奔着他去的,不知为何没成,最后骑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那个小娘儿们竟然抢了我的名头,如果不是在鬼蜮谷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赢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输了,无须她放出消息,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为她扬名。” 杜文思会心一笑,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 竺泉突然说道:“宝镜山彻底毁了,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那年轻人应该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屠子,看样子,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不管怎么说,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就被那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和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联手掀了个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谋划更高,将所有妖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无奈道:“你这性子忒无趣,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真不是我说你,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喜欢就开口,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脸皮算得了什么,给你骗上手后,到时候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还需要别人教你?唉,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你说你咋个还不跻身元婴境呢,在金丹境乌龟爬爬,好玩啊?真当自己是那只老鼋的亲戚啦,那你咋个不去娶老鼋的女儿呢?” 杜文思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恼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窝子了。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我这刚要上点心,瞅瞅,你又不乐意了,到底要咋个弄嘛。” 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不过文思啊,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说不定我这个又当宗主又当娘亲的就临时改变主意了。” 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也开始嘴角抽搐,竺泉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结果又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长得一般,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 “你的终身大事,咋个就不是正事了?”竺泉咳嗽一声,点头道,“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都离开过那片桃林,至于去往何处,我还是老规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骑鹿神女,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还有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相互勾连,文思,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杜文思摇头叹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 竺泉重重点头,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很好,与宗主我一模一样,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 行至街道尽头,竺泉率先转身走回北边客栈,杜文思跟着转身。 竺泉再无言语,直到客栈门口才缓缓道:“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你就跑回祖师堂去,不用有任何犹豫。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个会用脑子的宗主是对的。所以别人战死了,连我在内,都没什么,披麻宗修士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唯独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该死在这乌烟瘴气的鬼蜮谷,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死去北边、更北边才好。” 杜文思摇摇头:“宗主,此事我做不到,临阵脱逃,不战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都决不……” 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神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别犯傻。杜文思,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世上,至少在我竺泉眼中,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的,任你山岳压我,那脊梁,却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 第七章 天地无拘束 ·第七章· 天地无拘束 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一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远处,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道门宗主贺小凉、骑鹿神女,还有京观城城主高承。这位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英灵,战力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找到任何记录,连一句话都没有,只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步卒高承,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真是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才开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个子不高,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他问道:“贺小凉,你到了我京观城后,只说是看一看,如今看完了没有?” 贺小凉微笑道:“城主这是要赶人了?” 高承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走,就不是赶人,而是杀人了。” 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京观城内煞气太重,那只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最受不了这些消磨,便早已给她收起。她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话,知他绝非恐吓。 贺小凉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时辰一到,我一定离开京观城。” 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人:“最好别让姜尚真坐你的流霞舟离开,不然我怕我忍不住要出刀。” 贺小凉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城头,姜尚真走到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跳下墙头,微笑道:“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被高承留在京观城内,那些个白骨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呢。” 贺小凉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鬼蜮谷最缺什么?” 姜尚真趴在墙头,揉了揉屁股,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也变不出花样来,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太少了,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又给竺泉死死盯住了,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 贺小凉微笑道:“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使得鬼蜮谷内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百年之后,阴阳相济,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堪称别有天地,真正成为一块洞天、福地兼备的宝地,又当如何?” 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随后很快释然摇头:“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这个我勉强承认,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贺小凉微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脸色阴沉,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 贺小凉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复笑容,道:“贺宗主请说。” 贺小凉却不再言语,且神色复杂。 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衍,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这就很麻烦了。世上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曾经先后离开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一个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在那儿站了一宿。一个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较之下,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 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就无法观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至于那个高承,不好说。 青庐镇南边客栈,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持续颇久,陈平安仍是强行静下心来,想要连夜画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只是提笔后,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作,因为心知肚明,勉强落笔,在金色符纸上也画不出,普通材质的符纸上兴许可以。 陈平安放下笔,起身练习了一个时辰剑炉立桩,竟然仍是无法真正静心,便干脆推开门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就这么守着灯火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陈平安覆上面皮,背着包裹又去了趟铜臭城,没能见着那个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有些遗憾。 到了金粉坊,那里刚好开张,贞观愣了半天,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坊主”。男童小鬼确实伶俐聪慧,只是点头,二话不说去北边宫门找到那位门神将军。很快,唐锦绣就拎着他一起来到金粉坊,看到柜台上已经放满了物件。 唐锦绣笑道:“老仙师,又来啦?怎么,我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随便捡个一宿就能装满一麻袋?” 陈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个好地方。” 唐锦绣哑口无言,双方按照老规矩,开始买卖。 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唐锦绣只买了两件,掏出两枚小暑钱。 真不是她吝啬,事实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年轻剑仙”的分上,支付一枚小暑钱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 陈平安收了钱,离开了铜臭城,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 两枚小暑钱,不算少了。 返回青庐镇,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他打算走桩之外,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走出那一百万遍。 这天只吃了一顿饭,黄昏中,陈平安去酒肆买了一壶酒,客人寥寥,他就坐在店里喝完,刚好就一碟佐酒菜。 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只是相较于前一天好上许多。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了,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想了许多陈年往事,就此酣睡过去。 天亮后,陈平安蓦然清醒,只觉得神清气爽,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铜臭城。这一次,他总算又遇到了那校尉鬼物,比对方还着急地丢出一枚雪花钱,就又听到了熟悉的“财源广进”。之后他直奔金粉坊,唐锦绣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见到了陈平安,她笑道:“老仙师,你给我一句准话,明儿还来不来吧,要是还来,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今天过后,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怪我,昨天喝过了酒,倒头就睡,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贪杯误事,莫过于此啊。” 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给了五枚小暑钱。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一个眼神回答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今儿的买卖双方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 陈平安收起钱和包裹,唐锦绣将他送到门口,打趣道:“老仙师,明儿真不来啦?”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转头笑道:“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懒觉吧。” 唐锦绣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好的。”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抱拳告辞道:“多有叨扰了。” 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笑语盈盈:“剑仙前辈走好,有空再来。” 陈平安点点头。 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笑道:“这位剑仙,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跌份儿。” 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快步离去。 唐锦绣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怕那位脸皮既厚也薄的年轻剑仙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 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枚雪花钱,而后走出去数步,又莫名其妙停下,回头望去,喃喃自语,再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枚神仙钱抛去,可不是什么雪花钱,而是小暑钱。陈平安爽朗笑道:“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 那校尉鬼物如同做梦,反复看了几遍手中的小暑钱,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这敢情好!在我们铜臭城,这玩意儿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钱!” 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 越走桩,越心静。不知不觉,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一笑过后,继续练习六步走桩去往客栈,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 到了客栈,他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这包袱斋,在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深吸一口气。他坐在桌旁,再次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再无杂念,又一次从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开始画那缩地符。 一气呵成。 休息片刻后,陈平安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内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气,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 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与三郎庙袁宣等人和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乌鸦岭、宝镜山、桃林、剥落山……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说,回头是岸。先前在城门口,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才给出了那枚小暑钱。 陈平安睁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后,重新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以及那五条金色雷鞭! 离开客栈后,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而是去了小镇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忍俊不禁道:“这位小剑仙,怎的,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又要去挣钱啦?”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钱不长脚,别人兜里的更是不会挪窝,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 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他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还有另外一张年轻面容,便打趣道:“见过城主妹妹唐锦绣没?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岂不是麻烦事一桩。” 掌柜老汉哈哈大笑:“也对。话说回来,你这位堂堂剑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真不怕沾染一身铜臭气啊?” 陈平安笑道:“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先前几次,不过是热热手,吊一吊她的胃口罢了。” 陈平安喝过了酒,去往铜臭城,结果发现城门校尉鬼物不在。他似乎很是失望,向一个城门鬼卒打听,那鬼卒埋怨道:“这位老仙师,还不是您老人家赏赐了那枚小暑钱,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我们这些当差的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 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哀叹一声,转头就走,然后又转回头,丢出一枚雪花钱给那鬼卒,叮嘱道:“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钱后大喜,点头哈腰,嚷嚷道:“老仙师只管放心,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 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继续闭门不出。 鬼蜮谷北方京观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当看到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一幕时,他讥讽一笑。此时此刻,高承不再白骨嶙峋,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铜臭城?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轻轻按住刀柄,开始等待贺小凉离去。 青庐镇里边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准确说来是两处,但是每次窥探必须慎之又慎。一来,严格意义上说,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方小天地;二来,有竺泉盯着,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十分凝滞模糊,只能勉强看个大概。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还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够走出青庐镇,往北方多走几步。 看样子,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她在京观城内,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高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 夜幕降临,流霞舟缓缓升空。高承站起身,瞬间来到宝舟之上。 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蓦然想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放声大笑,以拳捶胸,沉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可这些弯来绕去的我都不管,总之只要成了,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 贺小凉不予理睬,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高承不再耽误宝舟离开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并且大手一挥,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在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姜尚真果然没有坐流霞舟,继续在墙头上散步,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流霞舟一闪而逝。 重返骸骨滩后,身后大门瞬间关闭。 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主人,这是为何?” 贺小凉淡然道:“世间道侣总是福祸相依的,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著称两洲,所以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双方距离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冲、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所以我才会走出画卷?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鬼蜮谷,又在今夜离开?” 贺小凉一言不发,骑鹿神女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贺小凉突然转头,微微张大嘴巴,脸上不辨情绪,最终恢复平静,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骑鹿神女战战兢兢,贺小凉转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京观城内,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狠狠抹了把脸: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气冲天,怒吼道:“飞剑留下!” 大圆月寺内,老僧仰头望月,双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庐镇南边客栈屋脊处,两次金光闪烁后,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手持剑仙一剑劈开了天幕,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 竺泉按住刀柄悬空而停,目视北方,非但没有拦阻,反而帮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盯住北边的动静。 京观城内,一名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轰然现身,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去往骸骨滩外追杀那个年轻剑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儿孙“雪花钱网”更加巨大的祖宗网,缠住白骨脚踝,狠狠往下一拽。 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叶开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飞出天幕窟窿之际,姜尚真转头笑道:“你这骨头架子来打我啊,来打我啊,来啊,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 他嘴上撂着狠话,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内,竺泉出刀,一道白虹从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剑如虹,起始于白笼城,斩中白骨头颅处。 竺泉咦了一声,问道:“蒲骨头,你这是作甚?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妇唱夫随?” 蒲禳淡然道:“我辈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 两人一个出刀,一个出剑,阻拦高承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滩外,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祖师堂,抹了把额头汗水,咧嘴一笑: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痛快。 披麻宗祖山名为木衣,山势高耸,只是并无奢华建筑,修士结茅而已,由于披麻宗修士稀少,更显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悬挂“法象”匾额、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强能算是一处仙家圣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开始封禁,不再待客。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楼也开始戒严,历练之人可出不可进。 从奈何关集市到壁画城,再到摇曳河一带,以及整片骸骨滩,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合理,因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经见识过了。 先是壁画城三幅神女天官图在同一天变成白描图,骸骨滩诸多修士还沉浸在三桩福缘已经有主的失落当中,没过多久,便一个个亲眼见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深夜时分,骸骨滩大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岳,应该是鬼蜮谷京观城城主高承的法相。它以无敌之姿露面,以蛮力一举撑开了天地屏障。白骨法相与骸骨滩灵气摩擦,流光溢彩,绽放出一阵绚烂火花,衬托得高承如远古火神降临人世。 高承显然是在追杀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师堂的金色光线,却被出自鬼蜮谷的一刀一剑拖延。出刀之人悬停空中,与千丈白骨对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风雷大震、光华暴涨,远远一击,如架长桥,观其气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无疑。另有一剑,声势丝毫不逊于竺泉,一条条璀璨剑气起于大地,剑光如虹,极快且直。高承在鬼蜮谷内似乎犹有另外的牵制,可仍是高高举起一掌,重重压下,顿时卷起一片阴煞熏天的厚重云海,其内好似堆积了十数万死后不得超生的厉鬼亡魂,苦苦挣扎。云海朝披麻宗祖师堂迅猛压去,随后披麻宗护山大阵开启,从木衣山中掠出千余披甲傀儡,一个个身高数丈,披挂符箓铁甲撞向那云海,浑身金光银线流转不定。云海不断被削薄,可下坠之势犹在,木衣山中,一拨拨披甲英灵前赴后继,最终双方玉石俱焚。 与此同时,一条光线从木衣山祖师堂蔓延下山,如雷电游走,在牌坊楼那边交织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阵法。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灵从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剑,朝白骨法相的腰部横扫过去。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剑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骸骨滩天摇地动,白骨法相抡臂甩开巨剑,身形下坠,瞬间没入大地阴影中,应该是退回了鬼蜮谷。金身神灵亦是退回阵法当中,那条光线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师堂,凝聚为祠堂内一座青铜蛟龙塑像嘴中所衔的一颗宝珠。 骸骨滩的夜幕,缓缓归于寂静。 半山腰处的那座仙家府邸内。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庞兰溪坐在一张石桌旁,使劲看着对面那个年轻游侠,后者正在翻看一本从羊肠宫搜刮而来的泛黄兵书。 庞兰溪虽然岁月小,但是辈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传弟子,有几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至于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师叔祖了。 这三天,府邸内就眼前这个年轻游侠一个客人,庞兰溪先前来过几次,出于好奇,该聊的聊过,该问的也问过了,对方明明很真诚以待,也未故意卖关子兜圈子,可事后庞兰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没讲到点子上啊。很难想象,眼前此人,就是当初在壁画城厚着脸皮跟自己砍价的那个穷酸买画人。当时还要跑出铺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显露黄白之物来着,原来他们都给这家伙蒙骗了。 在祖师堂管着戒律的宗门老祖不愿泄露天机,只讲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说,不过临了还是感慨了一句:“这点境界就能够从高承手中逃出生天,本事真不小。”庞兰溪就越发好奇鬼蜮谷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此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京观城城主。 陈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国武将撰写的兵书,想起一事,笑问道:“兰溪,壁画城八幅壁画都成了白描图,骑鹿、挂砚和行雨三位神女图脚下的铺子生意以后怎么办?” 庞兰溪也有些烦恼,无奈道:“还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说以后肯定没什么生意临门了,壁画城如今没了那三份福缘,客人数量一定骤减。我能怎么办,便只好安慰她啊,说了些我从师兄师侄那边听来的大道理。不承想杏子并不领情,与我生了闷气,不理睬我了。陈平安,杏子怎么这样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还不高兴了?” 陈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庞兰溪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容更浓:“兰溪啊,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而且是你太爷爷生平最得意之作。” 庞兰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能帮我解惑,我这就给你偷去!” 陈平安有些无语,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我是花钱买,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两套更好,三套最好。” 庞兰溪有些怀疑:“就只是这样?” 见陈平安点头,他还是有些犹豫:“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真正用心绘画可不容易,他老人家脾气古怪,我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他总说画得越用心越神似,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便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陈平安点点头:“心诚则灵,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临摹画卷纤毫毕现有何为难?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说不定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心神相通,自然妙笔生花。” 庞兰溪眨了眨眼睛:这到底是实诚话,还是拍马屁?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腰间悬笔砚的白发老人转头望向一位身为披麻宗老祖的至交好友,后者正收起手掌。 白发老人问道:“以这娃儿的境界,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 老祖笑道:“我帮你掩了气机,应该不知道。不过世间术法无数,未必没有意外。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发老人抚须而笑:“不管如何,这番话,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他问道:“真舍得卖?” 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年轻时曾有宏愿,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落脚扎了根。庞山岭小声问道:“咱们再看看?我倒想听一听,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 老祖皱眉不悦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过你才施展些许神通,再偷听下去,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庞山岭瞪眼道:“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会不会将你骂个狗血淋头!” 老祖嗤笑道:“他骂人的本事是厉害,可我打人的本事不比他更厉害?他哪次不是骂人一时爽,床上一月躺。” 庞山岭突然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套硬黄本神女图,当得起‘妙笔生花’四字美誉。” 老祖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微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他很快就收起神通,庞山岭疑惑道:“为何?” 老祖笑道:“对方不太乐意了,咱们见好就收吧,不然回头去宗主那儿告我一记刁状,要吃不了兜着走。鬼蜮谷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好不容易让那高承主动现出法相,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们还动用了护山大阵,竟是才削去他百年修为,宗主这趟返回山头,心情一定糟糕至极。” 庞山岭有些忧心。这两天鬼蜮谷已经与外界彻底隔绝,虽说祖师堂内的本命灯都还亮着,这就意味着披麻宗青庐、兰麝两镇的驻守修士都无伤亡。可是天晓得那个高承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与披麻宗来个鱼死网破,骸骨滩与鬼蜮谷对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间打破,到时祖师堂里就是一盏盏本命灯相继熄灭的惨淡下场,并且熄灭的速度一定会极快。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罢,以披麻宗修士的风格,说不得本命灯率先熄灭的反而就是他们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庞山岭心中所想,笑着安慰道:“此次高承伤了元气,必然暴怒不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内还是有几个好消息的:先前出剑的正是白笼城蒲禳,再有神策国武将出身的那位元婴英灵一向与京观城不对付,先前天幕破开之际,我看到他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脚。别忘了,鬼蜮谷内还有那片桃林,那一寺一观的两位世外高人也不会由着高承肆意杀戮。” 庞山岭微微点头:“希望如此吧。” 府邸内,庞兰溪不管了,还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杏子最要紧,说道:“好吧,你说,不过必须是我觉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爷爷那边讨骂的。” 陈平安先是抬起双手抱拳,示意外边的仙师高人莫要得寸进尺了,然后一只手轻轻抚过那本兵书。他是离开鬼蜮谷后才发现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书大多保养得当,品秩不俗,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孤本,便心情大好,开始为眼前少年解惑:“兰溪,你觉得自己跻身金丹境,成为一位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神仙,难不难?” 庞兰溪诚恳说道:“陈平安,真不是我自夸啊,金丹容易,元婴不难。” 陈平安点点头。这几天通过与旁人交流,大致知道了庞兰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极有可能是当作一位未来宗主栽培的,至少也该是一个执掌披麻宗大权之人。而且庞兰溪天资卓绝,心思纯澈,待人和善,无论是先天根骨还是后天性情都与披麻宗无比契合。这就是大道奇妙之处,庞兰溪若是生在了书简湖,同样的一个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会高,因为书简湖反而会不断消磨庞兰溪的原本心性,以至于连累他的修为和机缘,可在披麻宗就是如鱼得水,仿佛天作之合。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些人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没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时运不济的。 庞兰溪见陈平安开始发呆,忍不住提醒道:“陈平安,别犯迷糊啊,一两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么就神游万里了?” 陈平安道一声歉,然后问道:“你是注定可以长寿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却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想过这一点吗?寻常女子到四十岁便会有些白发,甲子岁数兴许就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到时候你让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对一个可能还是少年风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样的庞兰溪?” 庞兰溪心一紧,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不让那容貌常驻,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你错了又错。” 庞兰溪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且不说到时候你的老翁皮囊依旧会神华内敛、光彩流转,你有设身处地地为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吗?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无论初衷如何善意,结果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从来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庞兰溪欲言又止,陈平安缓缓道:“当时在壁画城,我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先前我观察你们二人,大致看得出来,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又能心境宽阔之人,极其难得了,故而与你相处并不会因为你们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你真的知道,这份心境,有多难得,有多好吗?”他摇摇头,“你不知道。” 庞兰溪怔怔无言,嘴唇微动。 陈平安说道:“所以这些年,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没有猜错,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你们分别之际,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对不对?” 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紧紧抿起嘴唇。陈平安叹了口气,取出一壶酒,不是什么仙酿,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他轻轻喝上一口:“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却一心觉得自己要怎么做,这样好吗?” 庞兰溪摇头:“不好,很不好。” “所以说,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你只觉得是一桩小事,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确实是小事,一间市井铺子一年盈亏能有几枚小暑钱?而你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又有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间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对于一个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没了这份营生,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轻柔醇厚,说的话也如酒一般,“少女的想法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怎么说呢,两者区别,就像少年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处,少女的心思却是一条蜿蜒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庞兰溪使劲皱着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只是想一想,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可谓道心坚韧,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个天大的跟头?他突然笑了起来:“怕什么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为她多想一些。实在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与她说心里话。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边,争取一次别丢,可在心仪女子那儿,无须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 庞兰溪点了点头,擦了把脸,灿烂笑道:“陈平安,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点破之后,如摘去障目一叶,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庞兰溪好奇问道:“酒真有那么好喝?” 陈平安不言语,只是喝酒,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的消息。 其实有些事情,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就有可能涉及大道,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陈平安不会越过雷池。再者,少年少女情爱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种美好,何必敲碎了细说。 庞兰溪告辞离去,说至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没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喊住他,笑道:“对了,你记住一点,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如果真觉得有道理,去做的时候,还是要多想一想,未必听着不错的道理就一定适合你。” 庞兰溪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会自个儿琢磨的!” 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练习六步走桩,直练到暮色四合方才停下,转头望去。 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当是宗主竺泉。当一位地仙跻身上五境后,与天地“合道”,御风远游之际,便能够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而此时竺泉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要么是故意示威,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蠢蠢欲动的势力,要么是已经身受重创,导致境界不稳。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后,一个骤然急停,然后如一支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小院之内顿时罡风紊乱,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 他抱拳道:“谢过竺宗主。” 竺泉摆摆手,坐在石桌旁,瞧见了桌上的酒壶,招招手道:“真有诚意,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 陈平安坐在对面,取出一壶米酒:“只是家乡米酒,不是山上仙酿。” 竺泉揭开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把嘴,道:“是淡了些,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又问:“你与蒲骨头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晓得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准确说来,还有点过节。在乌鸦岭,我与范云萝起了冲突,是蒲禳拦阻我追杀。后来他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我见他青衫仗剑,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 竺泉嘴上说这米酒寡淡,可也没少喝,酒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问道:“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 陈平安笑而不言,竺泉哎哟一声: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咋的,穿了青衫,都用剑,然后就了不起了? 竺泉又瞥了眼酒壶: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还是要客气些。再说了,有姜尚真那狗屎在前,任何一个外乡男子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先前以“大骊披云山陈平安”作为开场白,那桩买卖,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披云山竺泉自然听说过,甚至那位大骊北岳正神魏檗都听过好几回。没法子,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而且这个陈平安的第二句话竺泉也信,说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靠岸停泊都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枚铜板”的长久买卖绝对做得!这要传出去,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儿们?只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眼前这家伙太像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她笑道:“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无须给出条件来,只要是针对北边的,别说是京观城,便是任何一个我看不顺眼的骨头架子,我都会出手拦阻。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 陈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气仗义,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可我一个客人、一个晚辈,不能不会做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话是好话,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 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竺泉点头笑道:“话是不顺耳,却瞧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缓缓而饮,竺泉瞥了眼他那磨磨叽叽的喝酒路数,摇摇头,就又不顺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来了。”她喝完第二壶酒,将空酒壶放在桌上,“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接下来不会太好受,不过那家伙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高承也烦他,打吧,不出全力还不行,可往死里打,虽然也能真的打死他,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不打又不行,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先是杀你不成,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等到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哈哈,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兴许做惯了这类勤俭持家的勾当,成名之后,不承想还有这一天!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色坯,这辈子竟然还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觉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竺泉这回喝得很小口,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就说不过去了,得省着点。 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也有一番猜测,将北方所有《放心集》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都仔细筛选了一遍,京观城高承自然也想到了,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或是大圆月寺、小玄都观两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能证此果,当有此心”其实适用范围不窄,当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间多意外,没有什么必然之事,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京观城高承的可能性最小,仍是将他视为假想敌!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还需要花费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并且在这之前,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这个自救之局,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枚小暑钱开始就已经在悄然运转了。 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一条脉络。在这条线上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例如杨凝性在悬崖铁索桥说出自己的感应,例如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对岸,佛唱一声,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回头是岸”,以及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反而无法落笔画符,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极为罕见。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画城的神女天官图福缘,骑鹿神女走出画卷去往摇曳河渡口化作老妪试探自己。壁画城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点! 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 世间事,从来福祸相依,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后果是什么? 此时此刻,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试想一下,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继续北游,因为尽管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却皆有惊无险,反而处处捡漏,虽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却也好运连连,这里挣一点,那里赚一点,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加上“一点点小运气”得到了这些,这似乎就是最惬意、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 他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轻轻摇头,觉得应该不是此物。京观城高承虽然是披麻宗的宿敌,可历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都不差,可谓鬼中豪杰。所以即便陈平安真背着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 竺泉难得打腹稿,酝酿了一番措辞后,说道:“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我不问,你更不用主动说,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当然,与高承和京观城厮杀搏命,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生死无怨,你同样无须因为此次是在我木衣山躲灾,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没必要,你我皆无须如此客套。”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气。”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观内。 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脚边水雾弥漫,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当画卷上出现一个书生走入铜臭城中,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手捧拂尘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颤声道:“师父,这是传说中的光阴长卷走马图?” 老道人点点头:“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好事做到底,为师便绘制了这幅画卷。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代价不会太大,旁人只能观看三次,之所以给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观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细了。” 徐竦震惊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他哥哥在宝镜山取物,他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何须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开始为师也疑惑,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大道之争。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愿错过画卷中任何一个细节。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堪入目,如果这幅画卷不是走马图,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书生化作黑烟一口吞下,而墙头之上蹲着那个年轻剑客,神色就有些凝重起来。 此后种种,徐竦看得心惊胆战,心思起伏不定。 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变成一卷画轴被老道人轻轻握在手中,他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颜道:“若弟子是那个……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 老道人点点头:“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的动静,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有些灰心丧气。 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微笑道:“怎么,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的真实年龄不过二十岁出头,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 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老道人摇头叹息道:“痴儿。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中,次次搏那万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红尘,因果缠身,于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说,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么换成为师,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脉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徐竦抬起头,眼神茫然,老道人屈指轻扣他额头:“我们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敌唯有那草木荣枯、人皆生死的规矩牢笼,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荣辱起落与我何干?在为师看来,兴许真正的大道是争也不用争的,只不过……算了,多说无益。” 徐竦退后一步,打了一个稽首:“师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点头:“足矣。” 原本每一幅壁画皆是一扇门扉的仙家秘境内,随着八幅壁画都成为白描图,这座仙家洞府的灵气也失去大半,沦为一处洞天不足、福地有余的寻常秘境,虽说还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是再无惊艳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他以本命物柳叶斩开天幕重返骸骨滩后,没有就此离开北俱芦洲,而是悄悄来到了这里。 有些事情,不想个明白,总是心痒痒。而且躲在这里,一箭双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他担心与那贺小凉交恶后,后遗症会比较可怕,那个心狠手辣的娘儿们可是个福缘深厚到吓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极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在一般的北俱芦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祸不至于,可一定会很恶心人就是了,比如他当下就很担心自己在骸骨滩或是木衣山随便一露头就要遇上某个云游南方的老姑娘,对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倾诉衷肠。 只是姜尚真躺在这处秘境的花丛中想,坐在被褥锦绣的床榻上想,趴在犹有余香的梳妆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们定然趴过的高楼栏杆上想,终究还是没能将某些事情想透彻,仿佛眨眼工夫,就约莫得有三天光阴过去了。 想不通,就问嘛。姜尚真便驾驭本命物,在一处门扉处笃笃笃敲击不断,很快就敲来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他一见到姜尚真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还不滚蛋?!我们披麻宗没狗屎给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俯瞰那个暴脾气的老家伙,嬉皮笑脸道:“别介啊,有话好好说,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就要开打。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一本正经道:“我有事找你们宗主,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 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看架势,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 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无奈道:“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打来打去,还不是你们的损失?” 老祖冷笑不已,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缓缓而动,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若是当年,他还真就吃这一套,不过是金丹境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诩为“三魁首”。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他瞥了眼高处,松了口气。 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间就恢复正常身材。 竺泉身边还有陈平安,两人出现在这栋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 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老祖骂骂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栏杆:“小泉儿,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对不对?” 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对陈平安说道:“放心,一有麻烦我就会赶过来。宰掉这个色坯,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 姜尚真不以为意,斜靠栏杆,以手作扇,轻轻扇风,笑眯眯道:“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十分活泼可爱了。” 竺泉一闪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他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挥,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出现,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云海里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姜尚真你找砍是不是”,然后云海震动不已,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砸门了。 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然后高声发誓道:“我如果在这里行凶,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自己拎一壶酒,朝姜尚真抛出一壶,说道:“谢了。” 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 陈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吗?”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开玩笑,只是凝视着他。 陈平安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这么问,我就真的确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纳闷了,我通过各种门路查询过你的过往,照理说,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 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竺宗主先前跟我说,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回了她一句‘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说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微动,咕咚作响,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头,一口咽下。接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 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枚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半点不亏。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是在羞辱我吗? “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陈平安面无表情,缓缓道,“是因为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赶紧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直呼圣人名讳也是不妥当的。” 陈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骂几句少骂几句,改变不了什么。” “陈平安,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头顶,“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陈平安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旧账差不多已经清了,人家那么大一位掌教老爷,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我很犹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还有其余三座天下,他是想都走一遍的。 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要是陆沉铁了心针对陈平安,他就乖乖跑回东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不当乌龟王八难道还当出林鸟?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到了书简湖要赶紧入乡随俗,当一条地头蛇,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 陈平安说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那你就只说点能说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环,都在此地产生。这事一旦给他做成了,有两个天大的利好,一是将鬼蜮谷风水逆转,升为一处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齐备,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四时有序、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还要高出一筹,说不定还可以一步登天,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到时候……就类似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破开了天地牢笼,能杀死他的,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未必出手,而真正想杀死他的,却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若是木衣山祖师堂再出点状况,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藩属,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轻轻晃荡,缓缓道,“所以,高承此举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会极有分寸,步步为营。我猜测他百年之内只会极其克制,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然后在千年之内,远交近攻,纵横捭阖,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徐徐图之,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 姜尚真继续道:“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难说,规矩实在太多,经常自己打架,一来二去,很多局面就会木已成舟。故而在这期间,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其实就两个,一个是披麻宗,一个是佛家,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擅自开辟六道轮回,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以及天君谢实,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估计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缘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最后,姜尚真笑道:“那句‘飞剑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养剑葫,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明白了,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难怪高承如此恼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 姜尚真摆手道:“什么稚子,你无须如此瞧不起自己,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陈平安问道:“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福缘一旦错过,再想抓住,比登天还难。这种事情,很难用道理讲清楚。不过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平安苦笑道:“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给我来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晦暗:“如果换成我是高承,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北俱芦洲,肯定会死。” 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说多了,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好像自己心怀叵测一样。 陈平安转头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内为何要多此一举,故意与高承结仇?如果我没有猜错,按照你的说法,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 姜尚真微笑道:“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然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递过酒壶,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各饮一口酒。 而后,姜尚真突然问道:“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蒲禳为人又如何?还有这披麻宗脾气如何?” 陈平安说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就一定要小心了,这地方,确实就是有竺泉、蒲禳这样的存在,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实则比我还要油滑、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转头一看,原来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怎么说呢,很窝囊,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绝望、愤怒,竟是我是不是哪儿做错了,才让那个朋友如此作为。” 陈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 姜尚真叹了口气,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我干吗来了。” 陈平安有些想笑,但觉得不太厚道,就赶紧喝了口酒,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脑袋,想起一事:“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虽然在你这儿是一路吃瘪,可是人家没耽误正事,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他护道了一程,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在老鼋手上饲养近千年,之前又至少存活一千五百年,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你可别觉得无所谓,能让我评价为‘相当值钱’的玩意儿,那是真值钱。看那小子的运道,可谓正值鼎盛时期,若是在大源王朝,你又遇上他,应付起来就会更加吃力了。” 陈平安说道:“相较于京观城高承,这些都不算什么。” 又问:“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根脚的?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陈平安,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几乎每隔百年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玉圭宗找我,甚至还有一个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难消受美人恩,莫过于此,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陈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当然是一种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摆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 陈平安回头看看自己这趟鬼蜮谷之行,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比野修还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 他很快又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不太能确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点点头,大概是还算入了他的法眼,缓缓道:“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的品秩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无数。它丑是丑了点,但是可以成长,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皆是如此,不过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有些却是元婴,甚至成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边的剑随后,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比较好的;这件你顺来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还慢,消耗还大。” 意外之喜。本以为这件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承想品秩还能往上走。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这件法袍,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陈平安从法袍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箓,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给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钱?” 姜尚真接过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玉清光明符,气势很足,范围不小,只不过杀力平平,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很不错。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动。不过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开门’的秘诀,尤其是这斩勘符,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巧了,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情比金坚,双方日夜坦诚相对……”他突然转头望去,脸色古怪。 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饮酒:“知道三张符箓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箓拍在栏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挣钱花钱,天地无拘束!豪杰本色,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 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我不比你家大业大,从来是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八瓣花的。” 姜尚真哀叹道:“天地良心。”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箓,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快将这几张符箓的开门口诀细细说来。” 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浓,一五一十将那符箓开门之术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有手臂长短,问:“此物品秩、价值如何?” 姜尚真说道:“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适宜炼化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称世间双绝,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你手中此物无须炼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现在嘛,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再者,这物件还是小了点,换成我,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炼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时间,以后返回东宝瓶洲,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金灿灿的,瞧着就讨喜,师父喜欢,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这鬼蜮谷,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取出交给姜尚真。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点头道:“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属于方便法门,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其余那几幅,平日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 陈平安惊讶道:“这一幅如此珍贵?” 姜尚真点头道:“那月宫种眼拙而已,不得其门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这幅春宫画,是十二幅《山中道侣叩仙图》之一的摹本,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个叛逃修士的手笔,碰到识货的,随便卖个二三十枚谷雨钱,轻轻松松。” 说到这里,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那个贺小凉真是个厉害角色,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是有些眼热的,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 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也开始沉默不语。于是姜尚真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随手将酒壶抛向远处:“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道法极高,被誉为地祖之一。” 陈平安问道:“那鬼蜮谷桃林中的小玄都观?” 姜尚真压低嗓音,笑道:“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具体的传承我也不太清楚。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北俱芦洲的北方,所以没进入鬼蜮谷,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门云海”,那里已经沉寂许久,但是他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宗主放弃了,而是在酝酿着最后一击。 “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可是大圆月寺很不简单,住持老僧在骸骨滩出现之前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了,佛法精深,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而那蒲骨头……哈哈哈,你无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个……”姜尚真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是一个女子!这桩秘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内,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 陈平安没好气道:“女剑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嘘道:“可惜喜欢上了一个和尚,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小声问道:“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点点头:“所以蒲禳才会战死沙场,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谁说得清楚呢?” 陈平安有些明悟。通过姜尚真的话,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四个字,那条脉络长线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道:“你的心境有些问题。若只是察觉到危机,依照你以前的作风,只会更加果断。最后一趟铜臭城,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走得很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源头活水不够清澈,心田自然浑浊。” 姜尚真笑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吧。” 姜尚真问道:“还是打算涉险北游北俱芦洲?” 陈平安说道:“事情可以退一步想,但是双脚走路,还是要迎难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语,陈平安便问:“那玄都观有桃林洞天,你也有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来很劳心劳力?”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如果钻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做不完的难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望向远方。 姜尚真跷起一条腿:“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处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境修士。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毕竟天底下所有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养育得当,就是无底洞,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说不得你以后也会有的,记住一点,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在商言商、认钱不认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巅峰时期,蝼蚁五千万,如那竹林,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笋,地仙一股脑涌现,我便得意忘形了,结果下去一趟游历,差点就死在里边,一怒之下,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陈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只余下云海大门依旧雷打不动。他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觉得有违本心,变得太多?可能对你来说是坏事,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我是求变与顺势,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任由风吹雨打、万丈波澜,是无须理会湖上汹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还算惬意。再者,活了这么久,什么人事没见过,就越发应对娴熟。你约莫是求个不动,加上岁数还小,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磕磕碰碰。修行一事,当然很难了,反过来说,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砺、一次次裨益。你我双方谈不上高低、好坏,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换作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断头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陈平安笑道:“从头到尾,你这些话,万金难买。” 姜尚真颇为得意,脸色一变,微笑道:“那隋右边?” 陈平安有些疑惑,姜尚真一脸古怪,伸出双手握拳,拇指晃动:“就没点啥?”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半句。姜尚真摇摇头:“暴殄天物!” 砰然一声,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姜尚真仰头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儿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是目眩神摇,小鹿乱撞啊!”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儿不用送我!”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与此同时,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速度之快,足可媲美剑仙飞剑。 陈平安有些羡慕,自己若是有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甚至是去趟京观城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长刀落在栏杆上,气势汹汹,一身煞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壁画城追杀姜尚真,高声道:“姓姜的,再敢来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条腿!” 姜尚真突然从挂砚神女的壁画门扉里探出脑袋:“别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轰然杀去,足足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等到她返回,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肯定是一路追杀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气闷,收刀在鞘,坐在栏杆上,一伸手,陈平安抛过去一壶米酒。竺泉仰头痛饮,脸色不太好看,问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陈平安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道:“曾经在桐叶洲一块福地内是生死之敌,当时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嗤笑道:“男人嘴边话,都他娘的是骗人的鬼。” 陈平安喝酒压惊。 竺泉冷哼道:“能够跟姜尚真尿到一壶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认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竺泉这才脸色缓和:“若不是你先前那句‘用心专一’还算是人说的话,我这会儿都要忍不住给你一刀。” 陈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说道:“你接下来只管北游,我会死死盯住京观城,高承只要再敢露头,这一次就绝不是要他折损百年修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滩,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极难。接下来披麻宗的护山大阵会一直处于半开状态,高承除非舍得丢掉半条命、至少跌回元婴境,你就没有半点危险,大摇大摆走出骸骨滩都无妨。”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在牌坊楼那儿对高承骂个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头,你就仗着我们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灵逃呗,高承一走,你就冒头,来来回回的,气死高承,岂不痛快?反正花钱的也是我们披麻宗,何况我们披麻宗也乐得花这笔钱。” 陈平安说道:“我还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绕出骸骨滩吧,出了骸骨滩几千里后,我再下船游历。” 竺泉瞪眼道:“你连姜尚真都不如啊?换成是他,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对付那高承肯定比我还要过分。这家伙别的不说,恶心人的本事是这个。”她伸出大拇指,“当年一座宗门与他结了大仇,结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单独下山游历。他在最后临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礼,一夜之间在山脚四周树起了七八块写满脏话的碑文,胡编乱造,将所有宗门老祖和地仙修士,无论男女都给编排了一通艳史,内容极其污秽下作,倒是还有几分文采,至今山上还流传着那些艳情小本子。” 陈平安无奈道:“我干吗跟姜尚真比这些。” 竺泉想了想:“也对,什么都莫学这色坯才好。” 陈平安如释重负。跟这位女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对厮杀、打生打死还累人。 桃林外,一只青衫仗剑的白骨鬼物站在两块石碑旁,没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宽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现在她眼前。 白笼城城主蒲禳嗓音沙哑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老僧双手合十,默然无声。 蒲禳按住剑柄,顿时剑气弥漫,身侧如雾笼罩。转瞬之后,蒲禳依旧青衫仗剑,但不再是那具骨架,而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子。她缓缓道:“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会不知晓这些?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怀愧疚!” 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个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个乡野少女在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此刻,老僧视线低敛,始终双手合十,轻声道:“蒲施主无须如此自责,是贫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蒲禳惨然笑道:“从来都是这样。”就此转身离去。 老僧佛唱一声,亦是转身而行。 在大圆月寺和小玄都观的道路岔口处,老道人凭空出现,老僧驻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问这位老邻居一个问题,老僧显然早已猜出,缓缓道:“那位小施主当时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证此果,当有此心’,贫僧其实也有一语未曾与他言说——‘能有此心,当证此果’。” 老道人问道:“为何不说?” 老僧微笑道:“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须外求。” 老道人摇摇头,一闪而逝。 老僧依旧站在原地,弯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第八章 天经地义 ·第八章· 天经地义 一艘骸骨滩仙家渡船,没有笔直往北,而是去往东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陈平安在灯火下翻开一本类似披麻宗《放心集》的书,名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属山头介绍自家底蕴的一本小册子,比较有趣,哪位北俱芦洲剑仙在山头歇过脚,哪位地仙在哪处形胜之地喝过茶论过道,文人骚客为山头写了哪些诗词、留下哪些墨宝,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陈平安脚下是一艘来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贩卖山门培植的奇花异草,其中三种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垄断,是春露圃一笔大头收入,所以渡船航线便是在骸骨滩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脉之间往返。 春露圃属于诸子百家当中的农家门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温和,而嘉木山脉盛产奇木和花草精魅,在北俱芦洲东南一带属于颇有家底的二流势力,加上交友广泛,厮杀结仇不多,嘉木山脉是南方众多年轻谱牒仙师历练游览的必选之地。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绕开骸骨滩。二是春露圃祖传三件异宝,其中便有一棵生长于嘉木山脉的万年老槐,高达数十丈,陈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与当年家乡那棵老槐树有什么不一样。三是每到年关时分,春露圃会有一场辞岁宴,数以千计的包袱斋会来做买卖,是一场神仙钱乱窜的盛会,陈平安也打算参加。 春露圃这本小册子其实不薄,只是相较于《放心集》,在页数上还是有些逊色。陈平安其实有些遗憾,为没能在桐叶洲扶乩宗这些山头收集到类似的册子。 陈平安看过了小册子,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到最后几乎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练拳,在房门和窗户之间往返,步伐丝毫不差。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停下拳桩,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有人来敲门才站起身。门口站着一位渡船管事,是春露圃比较少见的男修士,且是一位金丹,只是暮气沉沉,远远无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杨麟媲美。同样一个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别,极有可能厮杀起来会是胜负立判的结局。这却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绣花枕头,实在是披麻宗修士异类,生死搏杀是吃饭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陈平安开门后,歉意道:“打搅道友休息了。” 陈平安笑道:“宋前辈客气了,我也是刚醒。按照那小册子的介绍,我们此时应该接近金光峰和月华山这两座道侣山了。我打算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见金背雁和鸣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来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声陈公子,约莫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进入金光峰地界。” 这位金丹地仙稍稍换了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投桃报李。 陈平安赶紧让出道路:“宋前辈里边请。” 老修士会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间,若是境界相差不大,类似我观海你龙门,相互间称呼一声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或是洞府、观海、龙门三境面对金丹、元婴地仙,就该敬称为仙师或是前辈了。金丹境是一道门槛,毕竟“结成金丹客,方为我辈人”这条山上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胆子够大,下五境见着了地仙乃至于上五境山巅修士,依旧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无妨,不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为一位老金丹,称呼这个年轻客人为道友,显然是有讲究的。当时陪着这个年轻人一起来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师堂嫡传子弟庞兰溪,一个极负盛名的少年骄子,传闻甲子之内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拨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之列。 若是别的宗门如此宣扬门中弟子,多半是山头养望的伎俩,当个笑话听听便是,当面遇上了,只需嘴上附和,心里多半要骂一句臭不要脸,可春露圃是骸骨滩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样,他们不说大话,只做狠事。 若只是庞兰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罢了,自然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画城杨麟现身。可老修士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种动辄闭关数十载的清净神仙,早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观那庞兰溪在渡口处的言语和神色,对这位老修士都看不出根脚深浅的外乡游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发自肺腑,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滩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京观城高承显出白骨法相亲自出手追杀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师堂的御剑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来。 两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够主动开门请人落座,极有诚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红尘,可不是一句戏言。 老修士姓宋名兰樵,按照祖师堂谱牒的传承,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由于春露圃几乎全是女修,名字里有个“兰”字不算什么,可一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兰樵的师父就补了一个“樵”字,帮着压一压脂粉气。 陈平安先前只听庞兰溪说那金光峰和月华山是道侣山,有讲究,运气好的话,乘坐渡船可以瞧见灵禽异物,所以这一路就上了心。刚好宋兰樵前来提醒此事,为陈平安解惑。原来金光峰一带,偶尔会有金背雁现身,此物飞掠速度快若剑仙飞剑,只在得天独厚的金光峰稍作盘桓,除非元婴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获。而且金背雁性情刚烈,一旦被捕就会自焚而亡,让人半点收获都无。金背雁喜欢高飞于滔滔云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阳光,由于背部常年曝晒于烈日下,而且能够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两根已属稀少,三根更是难遇。北俱芦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婴,因缘际会,在下五境之时就获得了一只浑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动认主。那只扁毛畜生战力相当于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时如烈日升空,这位野修又最喜欢偷袭,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跻身元婴之后,宜静不宜动,当起了修身养性的千年王八,这才没了那只金背雁的踪迹。 至于月华山,每到初一、十五,就会有一只通体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带着一帮子孙趴在山巅鼓鸣不已,如练气士吐纳,汲取月华。中秋夜前后更是满山蛙鸣,声势动天,所以月华山又有打雷山的别称。不是没有修士想要驯服这只巨蛙,只是巨蛙天赋异禀,精通土法遁术,能够将庞大身躯缩为芥子大小,隐匿于地脉山根之中,与此同时,月华山变得重如大国五岳,任你元婴修士也无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华山上试图抓捕几只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即算侥幸,因为那些雪蛙的老祖宗极为护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于月华山。 宋兰樵将金光峰和月华山的诸多修士糗事说得诙谐可乐,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张网捕捉到一只金背雁,结果被数只金背雁衔网高升。那人还死活不愿松手,最后,等到松手,被金背雁啄得遍体鳞伤、身无寸缕,春光乍泄,身上又无方寸物之类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狈。金光峰看热闹的练气士嘘声无数,那还是一位大山头的观海境女修来着,在那之后,女修便再未下山游历。 陈平安好奇问道:“金光峰和月华山都没有修士建造洞府吗?” 宋兰樵抚须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过灼热,常年流转不定,没个章法,地仙修士勉强可以常驻,寻常练气士在那儿结茅修道,极其难熬,虚耗灵气而已。至于月华山倒是一处五行齐备的风水宝地,只可惜有那巨蛙占山为王,徒子徒孙数千只,早早开了窍的巨蛙对我们练气士最是记恨,容不得练气士跑去山上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泽精怪万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兰樵似乎深以为然,笑着告辞离去。 热络客气得有,再多就难免落了下乘,上杆子的交情矮人一头,他好歹是一位金丹,这点脸皮还是要的,若是求人办事,当然另说。 离开屋子后,宋兰樵摇摇头。这个年轻修士还是看得浅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华山的巨蛙,不受牢笼之苦,终究是少数,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来换钱的,又有多少?就说嘉木山脉的那些草魅树精,多少被倒手贩卖,中途夭折!能够在世俗王朝的富贵门庭被豢养起来,已算天大的幸运。 渡船路过金光峰的时候,悬空停留了一个时辰,却没能见到一只金背雁的踪影。宋兰樵当时就站在陈平安身旁解释了几句,说许多觊觎灵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够见着几次。 随后,这艘春露圃渡船缓缓而行,刚好在夜幕中经过月华山,没敢太过靠近山头,隔着七八里路程,围着月华山绕行一圈。由于并非初一、十五,那只巨蛙并未现身,宋兰樵便有些尴尬,因为巨蛙偶尔也会在平时露头,盘踞山巅,汲取月华,所以他这次干脆就没现身了。 看到陈平安一直站到渡船远离月华山才返回屋子,宋兰樵苦笑不已:这家伙运气很一般啊。寻常渡船经过这对道侣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见,宋兰樵掌管这艘渡船已经两百年光阴,遇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是月华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见与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过了两天,渡船缓缓拔高。陈平安主动找到宋兰樵询问原因,宋兰樵没有藏藏掖掖,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开秘密,算不得什么山头禁忌。每一条开辟多年的稳定航线都有不少诀窍,若是途经山水灵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为的就是收纳天地灵气,稍稍减轻渡船的神仙钱消耗;而路过那些灵气贫瘠的“无法之地”,越贴近地面,神仙钱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于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触犯门派洞府的规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领,更讲究与各方势力人情往来的功力火候。 宋兰樵将这些谈不上忌讳的秘事对陈平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钱。宋兰樵也因此猜测一二,这个外乡游历之人多半是那种一心修道、不谙庶务的大门派老祖嫡传,而且游历不多,不然对于这些粗浅的渡船内幕不会没有了解。毕竟一座修行山头的底蕴如何,渡船能够走多远,是短短的数万里路程还是可以走过半洲之地,或是干脆能够跨洲,是一个很直观的切入口。 与人请教事情,陈平安就拿出了一壶从骸骨滩买来的仙酿,名气不如阴沉茶,名为风雹酒,酒性极烈。 这天,宋兰樵突然离开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后,宋兰樵来到船头,凭栏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见一处异象,忍不住啧啧称奇。渡船离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气晴朗,视野极好,脚下山川河流脉络清晰。只不过那一处奇异景象,寻常修士可瞧不出一丝半点。 宋兰樵不过就是看个热闹,不会插手。这也算假公济私了,这半炷香多花费的几十枚雪花钱,春露圃管着钱财大权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询问宋兰樵瞧见了什么新鲜事,哪里会计较。一位金丹修士能够在渡船上虚度光阴,摆明了就是断了大道前程的可怜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 陈平安走到宋兰樵身边,望向一处黑雾蒙蒙的城池,问道:“宋老前辈,黑雾罩城,这是何故?” “陈公子好眼力,便是我看得都有些吃力。”宋兰樵抚须而笑,“是那银屏国的一座郡城,应该是要有一桩祸事临头,外显气象才会如此明显。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种则是当地山水神祇、城隍爷之流的朝廷封正对象到了金身腐朽趋于崩溃的地步。这银屏国看似疆域广袤,但是在北俱芦洲的东南部却是名副其实的小国,就在于银屏国版图灵气不盛,出不了练气士,就算有,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银屏国这类穷乡僻壤,徒有一个空架子,练气士都不爱去逛。” 这明摆着是将陈平安当一个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待了,宋兰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番措辞的不妥,小心打量那人神色,见他依旧竖耳聆听,十分专注,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那别洲“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贵人,也亏得自己出身于春露圃这种与人为善的山头,换成北俱芦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头渡船,一旦看破对方身份,说不定就要戏耍逗弄一番。等双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气,当下不会下死手,但肯定会找个机会扮演那野修,毁尸灭迹,这是常有的事情。 宋兰樵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提醒话语。大宗子弟最要脸皮,自己就别画蛇添足了,省得对方不念好,自己还被记恨。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辈,我反正闲来无事,有些闷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时候再找宋前辈喝酒。稍后离船,可能会对渡船阵法有些影响。” 宋兰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过修士行事素来随心,这位老金丹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几句兆头好的吉利话。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姓陈的外乡修士似乎有些尴尬。为何不御剑?哪怕觉得太过扎眼,御风有何难? 陈平安只得一拍养剑葫,单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而去,随手一掌轻轻劈开渡船阵法,一穿而过,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后双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绿剑光的顶端,膝盖微曲,骤然发力,身形疾速倾斜向下掠去,四周涟漪大震,轰然作响,看得宋兰樵眼皮子直打战:好家伙,年纪轻轻的剑仙也就罢了,这副体魄坚韧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去他的剑修! 陈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遥遥挥手作别。 宋兰樵亦是如此,到底还是个懂礼数的,讨厌不起来。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难也。 陈平安取出一只竹箱背在身上。剑仙不乐意出鞘,显然是在鬼蜮谷未能酣畅一战,有些赌气。至于原名“小酆都”的剑胚初一,陈平安是不敢让其轻易离开养剑葫了。 陈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将那三张云霄宫符箓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华山没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之所以拣选这艘春露圃渡船,一个隐蔽缘由就在于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动身,而是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开始炼化那根最长的积霄山金色雷鞭。约莫两个时辰后,炼化了一个大概坯子,手持行山杖,开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银屏国郡城。 先前在渡口与庞兰溪分别之际,少年赠送了他两套廊填本神女图,是庞山岭最得意的作品,可谓价值连城,一套神女图估值一枚谷雨钱,还有价无市。只是庞兰溪说不用陈平安掏钱,因为他太爷爷说了,陈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脱俗,宛如空谷幽兰,半点不像马屁话。 陈平安厚着脸皮收下了两套神女图,笑着对庞兰溪说下次重返骸骨滩,一定要与他太爷爷把酒言欢。 庞兰溪是实诚人,说:“我太爷爷手上仅剩三套神女图都没了,两套送你,一套送给了祖师堂掌律祖师,想再要用些马屁话换取廊填本,就是为难他了。” 陈平安一脸真诚地说:“你太爷爷胸中自有丘壑,对于那些壁画城神女的灵性神韵早已烂熟,腕下犹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笔、笔到纸,纸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与你太爷爷灵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庞兰溪听得目瞪口呆,但是当陈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远去之时,他又有些舍不得,想要多听一听那家伙喝酒喝出来的道理。 当时渡船远处,披麻宗老祖师盯着手掌,一旁的庞山岭点头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师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些花俏言语来,只得作罢,问道:“这种烂大街的客套话你也信?” 庞山岭一挑眉:“在你们披麻宗,我听得着这些?” 老祖师恼火不已,大骂那个年轻游侠厚颜无耻,若非对女子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说不得就是第二个姜尚真。 陈平安那会儿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庞山岭定然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察自己和庞兰溪,至于老祖师的恼羞成怒是不会知道了。 一个青衫背箱的年轻游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萧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给羊肠宫看大门的小鼠精这辈子有读不完的书,在鬼蜮谷和骸骨滩之间安然往返,背着书箱,次次满载而归。 希望铁索桥上的那两只妖物一心修行,莫要为恶,证道长生。 希望那只重新回寺庙听佛经的老鼋能够弥补过错,修成正果。 不知道宝镜山那个低面深藏碧伞中的少女能不能找到一个为她持伞遮雨的有情郎?那个名叫蒲禳的白骨剑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剑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现身天地间,愁眉舒展开心颜? 陈平安不知道这些事情会不会发生,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庞兰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遥远的藕花福地那个读书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陈平安,就像陈平安在年少时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齐先生。 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坯,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东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及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依旧四下无人。他轻轻拈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里妖魔作祟的可能性很小,极有可能是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牵牛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才熄灭符箓,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身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个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天寒地冻,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不敢走得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说的话,比那躲也无处躲的寒风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后头,让他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其实有些忐忑,但他抬头一看,牛车离城门越来越近,觉得应该出不了岔子,这才稍稍心安,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儿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口。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陈平安就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饼。小女孩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小女孩。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俩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俩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想事情。先前鬼蜮谷之行,与杨凝性钩心斗角,与敕雷神将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神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就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敕雷神将与搬山大圣联手,又没有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调养休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奇。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处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的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到,连同那汉子的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声就像一串爆竹。他们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远处一个摊子上坐着的一男一女身上。他们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只不过修为都不高。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编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与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只能说他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十数国版图上根基最深的两大仙家内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作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夫俗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是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会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谨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内心一震。年轻人依旧茫然无知,但是那个原本在给肩头小猴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她站起身,抱拳告罪,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和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就要往前踏出一步,却被他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男子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想着等进了随驾城,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到那时,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城隍庙。其实他看得出来,那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三境巅峰左右,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 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个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蹚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边,陈平安笑了笑。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个是非之地。 巧的是,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城隍庙。陈平安便故意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间字画铺子驻足,看了一炷香的字画,花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陈平安将它们收入竹箱,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 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陈平安凝神望去,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样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神祇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他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世间人与事,理解那些脉络,并不意味着一定认同。陈平安没有走进去,先前那卖炭汉子虽然因为想要藏拙故意说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神祈愿且心诚的,不敢胡乱开口,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他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神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向城隍庙外一个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的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儿,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问老掌柜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我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我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老掌柜得意扬扬,“我们这儿,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我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和枷锁将军。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眼前也认不得才是。”陈平安便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老掌柜的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东宝瓶洲大体相同,但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即是此理,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变成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香火更加清明平稳,聚散有序。但陈平安同样没有步入其中,虽说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他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他原先的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亲自勘验一番才对。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篙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逛了逛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口中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芍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径直离开随驾城,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祇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香火凋零。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他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 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当年陈平安在家乡小镇就遇到一桩: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夜宵。他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庙里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芍溪渠主,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芍溪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那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炼化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那里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很快,陈平安就看到三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一人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芍溪渠主的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个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夫人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绝于耳,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若是遇见了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翻几次白眼,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个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个白发老妪和两个妙龄少女。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男子见着了鹤发鸡皮的老妪和她身后两个水灵如青葱的少女,顿时傻眼了,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夫人神像脖颈、双腿缠绕神像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的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名少女离去,却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望向庙内一根横梁。那里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箓,符箓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图则如飞鸟。 他在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箓和秘术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箓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他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臊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他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儿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的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两个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芍溪渠主还能维持住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成一团。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的,但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那个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芍溪渠主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他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芍溪渠主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只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芍溪渠主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按住刀柄,便一手抓住一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个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芍溪渠主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有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臜货你如何处置?” 芍溪渠主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我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个侍女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这越发让芍溪渠主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芍溪渠主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芍溪渠主花容失色,转头望去。只见一棵大树上,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哟,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他铆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箓以及墙上所画符箓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接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他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大踏步走向庙门口,芍溪渠主和两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男子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但是芍溪渠主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也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而接下来的一幕,则更让她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芍溪渠主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骤然间,她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金铎国那对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芍溪渠主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是最好,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摊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他脖颈之上,打得他气府激荡,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神像直接砸成两截,还身陷墙壁之中,当场昏死过去,至于那把刀则摔落在地,铿锵作响。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金铎国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回头想要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箓。 至于那些魂飞魄散的市井男子,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而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他的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陈平安看了他一眼,道:“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个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芍溪渠主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芍溪渠主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对我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芍溪渠主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她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但是你假装不知道的,那我可就要与你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迷魂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芍溪渠主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她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个侍女的神色。 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然而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座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个香火小人儿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承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家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个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个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儿,准备拿去贿赂一名仙家修士,希冀着能去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个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名美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个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承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的尸体遮掩了入口。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更换姓名户籍,其后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查到了城隍庙,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封给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就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芍溪渠主用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论定:“自作孽不可活可是他们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把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被城隍庙拦截下了?” 芍溪渠主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在内,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芍溪渠主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越来越重,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芍溪渠主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的,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挠了挠头,望向夜空:“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芍溪渠主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得不能再死了。 芍溪渠主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窖。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面无表情。他的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缘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芍溪渠主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膝深陷,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却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芍溪渠主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 芍溪渠主心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他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 第九章 压下一条线 ·第九章· 压下一条线 陈平安坐在祠庙门槛上,看着芍溪渠主和她的两个侍女,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深涧阴沉水。 他确实以一门秘法神通收拢了杜俞的魂魄,并不是危言耸听。这可不是什么山上入门的仙法,而是陈平安当初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做的第二笔买卖。术法品秩极高,极其消耗灵气,这会儿陈平安的水府灵气积蓄几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陈平安是不太敢以内视之法游历水府了——见不得那些绿衣童子们的哀怨眼神。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粒莹莹雪白的兵家甲丸,还有一颗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图的朱红丹丸,这便是鬼斧宫杜俞先前偷袭所用之物。丹丸由一只妖物的内丹炼化而成,功效类似当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围杀茅小冬的致命一击,只不过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金丹,陈平安手上这颗远远不如,多半是观海境妖物的内丹,至于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着不至于玉石俱焚,靠着这副神人承露甲抵挡内丹爆炸开来的冲击。 算计是好算计,当时陈平安在听到随驾城那桩陈年旧事后确实有些心神不定,被杜俞掐准了时机。只可惜杜俞先前那点细微的气机涟漪导致墙壁缝隙碎石激起些许飞尘,芍溪渠主未必能够察觉到丝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灵庇护的陈平安这里简直就是声如雷鸣。毕竟落魄山竹楼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骤然炸雷,很多时候陈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赌,才能……不被打得太过结结实实,躲还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诚将拳意压在远游境。而当初与朱敛的切磋,这个武疯子被崔诚每天逼着必须将陈平安打个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讲究。 说到底,还是杜俞修为不够高。这就像陈平安在鬼蜮谷惹来了京观城高承的觊觎,没有任何犹豫,陈平安选择跑路。杜俞如果没有心存侥幸,清醒过来后也直接跑路,陈平安会阻拦,但是绝对不会痛下杀手。 陈平安收起了那颗杜俞压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着那枚雪白甲丸,缓缓拧转,望着芍溪渠主:“我说过,你知道的,都要说给我听。夫人自己也说过,再也不主动找死了。” 芍溪渠主神色悲恸,满脸凄凉道:“仙师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藏掖啊,仙师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她身体扑倒在地,脸颊枕在双臂上,整个人伏地不起,双肩颤动,可怜至极,“奴婢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仙师如此冤枉。” 陈平安站起身,芍溪渠主立即收声。下一刻,陈平安就蹲在了她身旁,手掌按住她的头颅,重重一按,她的下场便与杜俞如出一辙,昏死过去,大半头颅陷入地底。 两个侍女畏惧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个被陈平安一袖罡气砸中后背,娇躯嵌入墙壁当中,亦是当场晕厥。只剩下一个颤颤巍巍的侍女,刚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术,不敢动弹。 陈平安转身坐在台阶上,说道:“你比那个穿墙术学得不精的姐妹要实诚些,先前渠主夫人说到几个细节,你的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给我。说说看,就当是帮你家夫人查漏补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跟你们没过节没恩怨,杀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随侍辅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称公子为仙师老爷,可小婢怎么看都觉得公子更像一位纯粹武夫。那杜俞也说公子是位武学宗师,武夫杀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掠出,如飞雀萦绕树枝。夜幕中,一抹幽绿剑光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游弋。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剑仙!” 据说在苍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飞剑取头颅的剑仙! 陈平安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侍女开始犹豫不决,她脸上的悲苦神色与芍溪渠主先前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机,依照渠主夫人喜欢猜疑的脾气,以及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还不是一个“死”字?一湖三河两渠在数百年间因为一点小事触怒湖君,结果被点了水灯、魂魄被抽丝剥茧出来作为灯芯日夜燃烧的姐妹,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水灯滴落最后一点精魄油滴才算脱离苦海,只是同样再无来生来世了。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一些曲折脉络,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续打算,为她宽心,但是最后就只说了一个字:“说。” 侍女吓得身体一晃,再不敢心存侥幸,便将自己知晓、推敲出来的一些内幕,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说给了这位年轻剑仙。 苍筠湖那位湖君是她们银屏国数一数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几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素来瞧不起随驾城城隍庙。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祇,曾经与芍溪渠主结怨,斗法一场,苍筠湖湖君差点就要驾驭湖水摆出水淹随驾城的架势,逼迫火神祠神祇现身,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磕头认错,后来还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过境剑仙从中斡旋,才就此作罢。但是苍筠湖湖君对随驾城怨恨更深,当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密信,城隍庙被蒙在鼓中,苍筠湖湖君却洞若观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送信人。得知密信内容后,苍筠湖湖君将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离境远游的玉玺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与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银屏国京城。 陈平安听到这里,问道:“那火神祠神祇与城隍庙关系如何?” 侍女说道:“关系平平。照理说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却不太喜欢跟城隍庙打交道,许多山上仙家筹办的山水宴席,双方几乎从不会同时出席。” 陈平安又问:“湖君对那城隍庙又是什么态度?” 侍女柔声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城隍爷。我们渠主夫人偶尔在湖底龙宫喝高了,回到私宅,便会与我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说湖君大人笑话那位城隍爷就是个草包,生前最喜欢剽窃寒士诗词,然后砸钱为自己扬名,银屏国选了这么个家伙当城隍爷,只重名声清誉,生前身后都不是个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风赏月,自号玩月真人,喜欢当甩手掌柜,也不知驭人之术,所以随驾城这场灾祸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就是人祸。不过我们苍筠湖与随驾城城隍庙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位城隍爷经常会带一些京城外出游历的达官显贵、王公子孙去湖底龙宫长长见识,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数人,个个狐媚子,故而贵客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陈平安说道:“城隍庙一错再错,铸成今日大祸,火神祠自然会被殃及,其实你们那位湖君乐见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声,片刻之后,苦笑道:“湖君大人是一国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这等卑微小婢哪里能猜得到。”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后轻轻一弹指,侍女直挺挺后仰倒地。他一挥袖子,那墙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滚在地,缓缓醒来,她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几乎散架了。 陈平安问道:“方才这小婢脑子里一团糨糊,问不出什么来,你瞧着机灵些,你来说说看?” 这婢女想要跪地磕头饶命,被陈平安一弹指,虽力道稍轻,仍砸得她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祠庙大门,然后又被陈平安一伸手驾驭返回,掐住她脖子。双方对视,侍女见着了他的眼神,吓得肝胆欲碎,脸色铁青,呜呜咽咽,似乎有话要说。 陈平安随手将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瘫软在地,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转头凝视着芍溪渠主,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恋恋不舍,有埋怨。最后,她板着脸,朝那个装神弄鬼的年轻仙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说完了!”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又是抬手一弹指,将其击晕。然后以行山杖巧妙敲地,芍溪渠主被那条蜿蜒而至的罡气打在后脑勺上,顿时清醒过来,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然后痴痴地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陈平安一脸怒容:“两个贱婢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货吗?” 芍溪渠主如释重负。以往还埋怨两个侍女都是痴货,不够伶俐,比不得湖君大人府上那些狐媚子办事得力,勾得住、拴得住男人心。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一旦将苍筠湖牵连,到时候不但她们两个要被点水灯,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难保。藻溪渠主那个贱婢最喜欢搬弄唇舌,暗箭伤人,已经害得自己祠庙香火凋零多年,还想要将自己赶尽杀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整座苍筠湖都在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你去把湖君喊来,就说我帮他宰了鬼斧宫杜俞,让他亲自来道声谢。记得提醒他,我这个人两袖清风,最受不了铜臭气,所以只收顺眼的江河异宝。” 芍溪渠主错愕道:“我去?” 陈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芍溪渠主起身就要运转本命神通,化作水雾远遁。陈平安指了指两个倒地不起的侍女:“她俩姿色比你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谢礼之后,我去过了随驾城,得了那件即将现世的天材地宝,随后肯定是要去湖底龙宫拜访的。我江湖走得不远,但是读书多,那些文人笔札多有记载,自古龙女多情,身边婢女也妖娆,我一定要见识见识,看看能否比夫人身边这两个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龙女和龙宫婢女们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当,我到时候一并讨要了,银屏国京城之行可以将她们卖出高价。” 芍溪渠主赶紧附和道:“两个贱婢能够侍奉仙师,是她们天大的福气……”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讥笑道:“可如果我见过了,对她们很失望,那么渠主夫人和那与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随我入京了。” 对于这些,芍溪渠主并不担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顶着,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苍筠湖龙宫,见着了湖君,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呢。她赶紧抖了抖袖子,两股碧绿色的水运灵气飞入两个侍女的面目,让两人清醒过来,与陈平安告罪一声,说定然快去快回。 陈平安突然喊住芍溪渠主,后者身体僵硬地转过身,苦涩道:“不知仙师还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运精华,不多,二两重即可。” 芍溪渠主既心惊心疼,又有一些庆幸。水运精华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丧当场,总归是划算的。她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一点湛青色精光绽放,然后一条金线如溪涧从山顶峡谷倾泻而下,绕过肩头,沿着手臂一路往手腕处流泻。最终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颗碧绿水珠来,轻轻往陈平安那边一推,抹了抹额头汗水,笑道:“仙师说借,真是羞煞奴婢了,这四两水运精华,当是奴婢侥幸得遇仙师,一份小小的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比起异宝潋滟杯,是算小。” 芍溪渠主不敢说话。潋滟杯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够在香火淬炼金身之外精进自身修为的仙家器物寥寥无几,每一件都是至宝。潋滟杯曾是苍筠湖湖君的龙宫重宝,藻溪渠主之所以对她如此仇恨,就是为了这只极有渊源的潋滟杯。按照湖君大人的说法,它曾是一座巨制道观的重要礼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这等功效。 主仆三人离开祠庙后,陈平安收起那颗水运珠。虽只有四两重,但解一时之渴还是可以的,甚至效果犹胜灵丹妙药,不过绝非长久之道。修行路上,有些捷径可以让练气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后,就越是隐患无穷。 陈平安没有急于炼化水运珠补给水府灵气,坐在原地,想着事情。他心知那三人这一去未必会回来了,苍筠湖湖君多半更不会上岸见面。死了个鬼斧宫杜俞,难不成他这个苍筠湖共主跑来帮忙收尸?只要上了岸,进了祠庙,就等于被他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脸上,糊了一脸屎,鬼斧宫和杜俞爹娘那对道侣会在乎你苍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鱼,遭了无妄之灾?再说了,你堂堂银屏国水神魁首,好意思说殃及池鱼?至于那两个祠庙侍女,一个在他这边做对了,一个在芍溪渠主那边做对了,所以都可以活。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浮现出一颗十缕黑烟凝聚缠绕的圆球,最终变幻出一张痛苦扭曲的男子脸庞,正是杜俞。每当有寻常清风拂过,那颗由三魂七魄汇总而成的圆球就会痛苦不堪,仿佛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间阴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开口,嗓音仍是细若蚊蝇:“求求你了,将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当中,还有得救,有得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剐出三滴心头精血,点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师,立下师门秘传的仙家毒誓,再不敢与你为敌,决不敢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春风一度,这么好的一个说法,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般糟践下作了,嗯?”他五指如钩,微微弯曲,便有丝丝缕缕的罡气旋转,刚好笼罩住这颗魂魄圆球,杜俞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陈平安缓缓说道:“江湖女侠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与我说说看,我也走过江湖,竟然都不知道这些。” 杜俞刚要开口,陈平安侧过头,但是手上却加重了力道,罡气越发凝练,竟是浓稠似水欲结冰的惊人气象。他以竖耳聆听状道:“你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 杜俞的三魂七魄刚刚被秘术剥离出身躯,本就处于最孱弱的阶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缕黑烟纠缠如乱麻。再这么下去,哪怕逃离牢笼,也会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厉鬼,浑浑噩噩,人人得而诛之。 陈平安松开五指,抬起手,绕过肩头,轻轻向前一挥,祠庙后边那具尸体砸在院中。他站起身,蹲在杜俞尸体旁边,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约莫一炷香后,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窍流血,瞧着吓人,却是好事。若是没这些动静,说明这副皮囊已经拒绝了魂魄入驻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门而入,三魂七魄终究还是只能离开身躯四处飘荡,要么受不住那天地间的诸多风吹拂,就此消散,要么侥幸秉持一口灵气一点灵光,硬生生熬成一只阴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后迅速盘腿坐好,开始掐诀,心神沉浸,尽量安抚几座动荡不安的关键气府。等到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转头望去,陈平安正蹲在不远处,双手笼袖,盯着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转,陈平安只是纹丝不动。 杜俞哀叹一声,打消了搏命的念头,缓缓起身,手指在心口处点了三下,脸庞扭曲起来,然后三滴心头精血如灯芯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如三炷香火。 杜俞微微低头,双手持香齐眉,朗声道:“即刻起,鬼斧宫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亲师,发誓不会报仇,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别,就此不回头……” 陈平安站起身,脚尖踩在刀柄上,轻轻一踩,刀光一闪,刚好没入杜俞腰间刀鞘,吓得杜俞又有些腿软。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庙大门:“相逢是缘,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请教一番。” 杜俞心中纠结不已:缘你大爷的缘,老子都差点要在这条臭水沟里身死道消了。当然,想归想,他依旧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向爹爹借的神人承露甲没了,苦苦向娘亲求的炼化妖丹也没了,他的心肝肠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难,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心神不定,魂魄不安,这就是魂魄离体的后遗症,接下来几十年都要好生休养才行。这趟随驾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个大跟头,伤了大道根本不说,回去后该怎么跟爹娘解释又是大麻烦。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月色静谧,水雾沁凉。 杜俞的心其实更凉。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十数国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学宗师,他游历四方,见闻极广,真没有这么一号人物,能够让他如此憋屈的年轻一辈修士更是屈指可数。 陈平安以行山杖开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渐渐趋于平稳,笑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还魂吗?” 杜俞苦笑道:“前辈是想要我们鬼斧宫的那两种符箓?泄露祖师堂秘法,可是要被打断长生桥、逐出师门的。” 陈平安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敢将一位水神娘娘当鱼儿钓,会怕这些规矩?你们这种人,规矩嘛,就是以打破为乐的。” 杜俞越发心惊。这种话,唯有证得大道之人,真正无情,才能够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类似的口气类似的话,他爹娘私底下也与他说过。 陈平安说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苍筠湖边上的水仙祠,鬼斧宫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苍筠湖湖君找我也难,到最后还不是一笔糊涂账?所以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什么泄露师门机密,而是担心我知道了画符之法和相应口诀后杀你灭口,一了百了。” 这是跟杨凝性学来的手段,栽赃嫁祸泼脏水。 杜俞黯然无语。那个背负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轻人言语温和,真像是与好友寒暄闲聊:“知道了你们的道理,再来讲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脚步:“前辈如何保证我说出驮碑符和雪泥符后不杀我毁尸灭迹?” 陈平安随之停步,只是转过头:“你只能赌命。” 杜俞惨然道:“前辈!我都已经立下重誓,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见那人一脸惊讶:“你仗着大门派嫡传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游戏江湖,草菅人命,与我拳头更硬,将你视为蝼蚁,玩弄于掌心,不是一个道理吗?很难理解?你这么蠢,爹娘不着急?” 杜俞欲哭无泪。碰到这么个“实诚”的山上前辈,难道真要怪自己这趟出门没翻皇历? 陈平安望向远方苍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还有机会开口了。用两道符箓买一条命,我都觉得这笔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赌前辈不愿脏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业障。” 陈平安视线转移,望向随驾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开始画符,再以心湖涟漪告诉陈平安口诀。 驮碑符傍身,能够极好隐匿身形和气机,如老龟驮碑负重,寂然千年如死。但是修士本人对于外界的探知也会受到约束,范围会缩小不少,毕竟天底下少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驮碑符是鬼斧宫兵家修士精通刺撒的杀手锏之一,至于那雪泥符,更是让许多山上阵师梦寐以求。又名飞鸟篆的这道鬼斧宫符箓历史悠久,是师门开山老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鬼斧宫后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难得精髓。 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亲倒是精通此道,是师门三百年来的雪泥符绘制第一人,曾经私自将此符偷偷传授给一位顶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涨。鬼斧宫事后知晓,自家人都还没说什么,就被另外与那修士敌对的一座山头跑来追责问罪,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可最后仍是不了了之。祖师堂对他娘亲的责罚不过是闭关思过十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罢了,算个屁的责罚。更何况面壁思过之地还是一处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杜俞是事后才知道,那位得了师门雪泥符的顶尖大修士悄悄来过一趟鬼斧宫,应该是为娘亲求情了。 一开始杜俞还担心此人只是眼馋两道符,想着技多不压身,其实本身不擅符箓此道,他已经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费一番口舌,当一回糟心的教书先生。不承想那人只是听自己一路讲解下去,从两道符箓的纲领到具体口诀内容再到细微关键处,始终从无询问,只是让他重复了三遍。第二遍的时候,杜俞由于太过熟稔符箓真解文字,无意中漏过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结果就发现那人眯起眼,轻轻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吓得杜俞差点给自己甩了一个大嘴巴,赶紧亡羊补牢,一字不差地重说了一遍。 三遍之后,那人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两张符箓。 杜俞大气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画符,依样画葫芦,绘制出两张相对粗糙的驮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时,灵光一点通,莹莹生辉,虽然符胆品秩不高,可符箓到底是成了。 杜俞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亲娘唉,符箓一道真没这么好入门的,不然为何他爹境界也高,历代师门老祖同样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评语?委实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适合画符,所以道家符箓一脉的门派府邸,勘验子弟资质,从来都有“初次提笔便知是鬼是神”这么个残酷说法。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行家里手!说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什么纯粹武夫,都是障眼法……只是一想到这里,杜俞又觉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这位前辈,是不是太过不讲理了? 陈平安以行山杖抹去双方画出的四张符,打散符胆灵光:“你的诚意够了,那咱们再来做笔真正的买卖?” 杜俞疑惑道:“怎么说?” 陈平安将兵家甲丸和炼化妖丹从袖中取出:“都说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我今儿运道不错,先前从路边捡到的,觉得比较适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买?” 杜俞大义凛然道:“难得前辈愿意割爱,只管开价!便是砸锅卖铁,我都愿意重金溢价买下它们!” 陈平安点点头,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一颗碧绿水珠滴溜溜旋转。陈平安拨出约莫一两水运精华的分量,收起剩下的,笑道:“这是渠主夫人的馈赠,就当是我的诚意了,你受了伤,急需灵气救济一二。这颗水运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赶紧拿去炼化了吧。” 杜俞没得选,只好取过那颗珠子,一掌轻轻拍入心口,默然炼化,然后神色古怪:这真是一颗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珠子?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觉酣畅淋漓。 陈平安笑道:“好了,谈正事。一件品秩这么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颗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炼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钱捡漏?”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前辈,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钱实在不多,又无那传说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 杜俞从怀中掏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绣袋,动作轻柔,打开绳结,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书页,摊开后,丝毫不见折痕。他说道:“此物异常珍贵,是我早年与人厮杀,在一处破败古寺的地道中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说是价值连城,买卖此物至少也需要一枚小暑钱才行,不然就对不住它。” 陈平安接过那张书页,是金字佛经。他笑着收下,将那甲丸与妖丹交给杜俞。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苍筠湖,双手拄着行山杖。 杜俞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面露厉色,可仍是不敢开口说话。 定人生死,从来不是一件轻松事。正是如此,陈平安才没能完全隐藏住那份似有似无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覆海元君听到陈平安的保证后,依旧转头向那个明明更加言而无信的书生求饶,务必要那书生发誓,她才去打开河底禁制。大概就是她察觉到了,在那一刻,自己其实生死已定。 这一刻,杜俞也是。生死一线,修士的直觉总是无比准确。 杜俞双手摊开,直愣愣看着那两件失而复得、转瞬间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宝,叹了口气,抬起头,笑道:“既然如此,前辈还要与我做这桩买卖,不是脱裤子放屁吗?还是说故意要逼着我主动出手,希冀着我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掷出妖丹,好让前辈杀我杀得天经地义,少些因果业障?前辈不愧是山巅之人,好算计。若是早知道在浅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见前辈这种高人,我一定不会如此托大,目中无人。” 陈平安望向远方,问道:“那渠主夫人说你是道侣之子?” 杜俞点头道:“一个姓杜,一个姓俞,我便叫杜俞了。”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不错的名字。”他抬起手摆了摆,“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碰到。” 杜俞苦笑道:“我怕这一转身,就死了。前辈,我是真不想死在这里,憋屈。” 陈平安说道:“也对,那就跟着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认得路?” 杜俞点头。 两人真就这么翻山越岭,一起去往藻溪地界。一路上,陈平安问了些银屏国在内十数国的山上山下形势,杜俞自然有问必答。 陈平安听过了那对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迹后,笑问道:“这黄钺城少年何露、宝峒仙境的仙子晏清,听上去怎么像是江湖演义小说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为各自山头敌对,才害得他们无法成为一对神仙道侣?” 杜俞说道:“在前辈眼中兴许可笑,可便是我见着了他们二人也会自惭形秽,才会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不予置评。 两人来到一处山巅,往西远眺,便是藻溪辖境了,水神祠庙已经相距不远。 陈平安问道:“城隍庙重宝现世,你是为此而来?” 杜俞不敢隐瞒什么,说道:“除了我,还有一位师叔和三位师弟师妹一起赶赴随驾城。不过异宝早已被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内定,我们鬼斧宫不过是帮关系更好些的宝峒仙境摇旗呐喊,壮一壮声势罢了。我呢,不怕前辈笑话,就想看看能否瞧见那何露和晏清。两人碰头后,不得不为此相爱相杀,估摸着都该是一脸吃屎的表情。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讪笑道:“前辈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真’字,确实分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说道:“前辈言语看似随意,若是细细琢磨,真乃字字玄妙,发人深省。” 陈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抢生意?” 杜俞一头雾水,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两人继续赶路。 相较于几近荒废、连金身都不在庙内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庙要更气派,香火气息更浓,一看就是个会经营的水神娘娘。不过她既然能够打压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头,以至于祠庙都废弃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灯。 下山之时,陈平安将那桩随驾城惨案说给了杜俞,要杜俞去询问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心想老子今夜都算是死过两回的人了,还怕得罪一个小小渠主?所以半点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别说是一个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这会儿就是苍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恼了自己,也照砍不误。如果不是那位前辈说了要好好商量,他都要提刀踹门,一刀将其砍个半死,再让那藻溪渠主来跟他杜大爷谈谈正事,聊完之后,一刀毙命,才解心头之恨。都他娘是你们苍筠湖风水不好,才害得老子这会儿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后头乖乖当条摇尾乞怜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摇尾乞怜也就罢了,还要担心一个尾巴没晃好,就要给人莫名其妙一巴掌拍死了。 两人各自敛了气机,徒步下山,免得打草惊蛇。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随驾城惨案,会怎么做?说心里话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爷可不是寻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诰命,且不说能否打杀,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说了,江湖恩怨,官场是非,真没什么有趣的,翻来倒去就是那些个狗屁倒灶的鸡毛事。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山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正潜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净净。我只是性子躁,修为又遇上了瓶颈,才会去江湖找乐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问了一嘴:“晚辈这些肺腑之言,不会惹来前辈不快吧?”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见多了,便难起涟漪。” 杜俞沉默许久,突然说道:“不过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巅人,兴许一个高兴,便古道热肠一番,或是见那城隍爷一个不顺眼,也就随随便便一刀砍死了,至于那个太守的冤案,与我无关,不掺和。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宰了城隍爷,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钱了。而如今,如果没有重宝现世一事,我进了随驾城,也就是吃喝玩乐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陈平安说道:“等你成为那山巅人,就会发现,一个郡城的城隍爷根本让你提不起求利的兴趣,许多今日之心心念念,无非是来年之付诸一笑。” 杜俞细细咀嚼一番,然后自嘲道:“我资质尚可,却没有黄钺城城主和宝峒仙境老祖师那么好的修道根骨。不说这两位已经得了道的大佬,仅是何露与晏清就是我这辈子注定越不过的大山,有些时候在江湖里厮混,自个儿喝着酒也会觉得借酒浇愁的说法不骗人。” 陈平安问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见过那些……你觉得很傻的江湖人吗?”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多死了。不死,难见品行;死了,也就那么回事。” 陈平安点头道:“你心弦不那么紧绷着的时候,倒是会说几句难听的人话。” 杜俞哑口无言。这话听着那叫一个别扭,怎么自己还有点庆幸? 两人下了山,又沿河行出十数里路,杜俞瞧见了那座灯火通明的祠庙。祠庙规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声说道:“前辈,不太对劲,该不会是苍筠湖湖君亲临,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吧?”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见杜俞并无异样,先前便吸纳了那颗应该没有动手脚的精粹水珠,却没有直接炼化,丢入水府交由绿衣童子们帮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内视之法,阴神凝如芥子,亲自游历水府。身外大天地那么一颗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内,陈平安的阴神却如同双手扛着巨物。绿衣童子们得了水运珠子后,陈平安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勘验的,一个个雀跃无比,第一次对陈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陈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庙。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闯入苍筠湖龙宫,陈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买卖”了。 一样是生意往来,却是不一样的手法。与杜俞、芍溪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经,跟陈平安与披麻宗修士所做的买卖自然不同。一个锱铢必较,少给一枚铜钱我都要考虑打不打死你;一个愿意少赚,甚至是吃亏都无妨。 听到了杜俞的提醒,陈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着只要湖君上岸,就要跟他过过招吗?” 杜俞笑道:“给前辈教了做人,我这会儿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前辈看笑话了。” 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还有厮杀,这次别说什么让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想着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壮,不然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但是那家伙已经笑道:“我都没杀的人,你回头跑去杀了,是投桃报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说,觉得自己运气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我这类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斩钉截铁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陈平安缓缓前行,笑道:“与人为善是很难,不糟践俗人不为恶,有那么难吗?不过也对,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谁不憧憬?学成了仙家术法,已非人间人,再想有那仿佛累赘压身的怜悯之心,是有些多余。如市井之人看待笼中鸡犬、刀俎鱼肉,一下子转过头去吃斋吃素,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杜俞一时半会儿不敢确定这番言语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开口废话半句。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就算将其中一条线往下压了再压,真管用吗? 他扶了扶斗笠,继续前行。 到了祠庙外边,陈平安停下脚步:“去吧,探探虚实。死了,我一定帮你收尸,说不定还会帮你报仇。” 杜俞憋了半天,无奈道:“前辈真是……不与晚辈见外。” 他攥紧那枚兵家甲丸,顿时如水银流淌全身,披挂上一副师门重宝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入大门敞开的祠庙,不到半炷香工夫,就一脸吃屎的表情走回陈平安身边,低声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里边做客,我怕节外生枝,便没办正事。” 陈平安并不介意,疑惑道:“宝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点头:“宝峒仙境的修士刚到苍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欢龙宫的热闹,就独自跑来这儿求个耳根清净了。” 陈平安问道:“那个何露没在?” 杜俞一愣,然后摇头道:“前辈,他们俩胆子没这么大吧?两个门派即将在随驾城打生打死了,他们就在各自师门前辈的眼皮子底下约好时间地点偷偷幽会?那藻溪渠主确实会守口如瓶,可这两人不至于这般猴急才对,毕竟晏清性子冷,何露也还算一心向道的。” 陈平安笑道:“宝峒仙境大张旗鼓拜访湖底龙宫,晏清什么性情你都清楚,何露会不知道?晏清会不清楚何露能否会意?这种事情,需要两人事先约好?大战在即,若真是双方都秉公行事,上阵厮杀,今夜相见,不是最后的机会吗?不过我们在水仙祠闹出的动静,芍溪渠主赶去龙宫通风报信,应该打乱了这两人的心有灵犀,说不定这会儿何露正躲在某处,怪你坏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庙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顺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辞又如何?能否验证我的猜测?” 杜俞一脸汗颜:“先前光想着硬闯府邸,提刀砍人,好为前辈立下一点小功劳,所以晚辈真没想这么多。” 陈平安不着急进入祠庙,瞥了眼内心惴惴的杜俞,然后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你怎么走的江湖,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银屏在内十数国,处处民风淳朴?可在水仙祠庙那边,我见你们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没淳朴到哪里去啊。” 杜俞只得说道:“与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的前辈相比,晚辈自然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无遗策,嗯,这句话不错,我记下了。” 杜俞心中郁闷:记这话作甚? 陈平安开始挪步,率先跨过大门。府邸辉煌,全然不似祠庙。 他们来到一处悬挂“绿水长流”金漆匾额的内府门外,匾额下站着一名凤冠霞帔的宫装妇人,气度雍容,一双桃花眼眸有些狭长,笑意淡淡。 与她并肩而立的年轻女子身穿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巧夺天工,些许微风拂过,金色凤尾便随之颤动,隐约有雏凤长鸣之声。 陈平安对这二人没什么兴趣,反倒多瞧了几眼那顶金冠,应该是件品秩不错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嘱,与陈平安并肩而立。此时两人是江湖结识的多年好友,前辈“陈好人”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野修。 进祠庙之前,陈平安问他里边两位会不会些掌观山河的术法,杜俞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连他们鬼斧宫老祖都需要动用师门重器才可以运转这种神通,除了黄钺城城主和宝峒仙境祖师,或是苍筠湖湖君、五岳神祇这类稀罕存在,在各自山头,谁敢说自己能够掌观山河? 陈平安笑道:“我与杜兄弟此次冒昧拜访,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讨教一件小事。” 藻溪渠主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说了是小事,那就不用着急。我今夜与晏仙子饮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师明日再来?”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么,不然都要朝她竖大拇指了。真他娘的女中豪杰,这份英雄气概,半点不输自己那句“先让你一招”。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晏清是谁?祠庙又在苍筠湖畔,更有宝峒仙境的仙师在龙宫做客。一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眼观鼻鼻观心,只是眼珠子微动,看了眼天幕。 他现在就怕天塌下来,不过塌下来也好。身边这位前辈若是真轻轻打了晏清那么一两下,以宝峒仙境老祖出了名护犊子的脾性,一定不会罢休,苍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到时候就会是一场法器齐出、遮天蔽日的围殴。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没太多窃喜,就是怕宝峒仙境和苍筠湖联手围殴一名野修,到头来反给人家单挑了。 杜俞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诞可笑,身边此人再厉害,照理说对上宝峒仙境老祖一人兴许就会极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围,能否逃出生天都两说。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最不可能的兴许才是最后的真相。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在随驾城得知当年那位暴毙太守临终前寄出的密信你不但亲手打开了,而且还与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银屏国京城,对吧?” 晏清神色冷漠,对于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闻。杜俞相信她就算听见了也等于没听见,因为爹娘说过,如晏清、何露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间事就如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镜,了无痕迹。 藻溪渠主依旧神色恬淡,微笑道:“问过了问题,我也听见了,那么你与杜仙师是不是可以离去了?” 陈平安笑道:“渠主夫人当年行事自然是职责所在,所以我并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觉得反正事已至此,随驾城更要大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哪怕拣出来晒一晒太阳,也半点无碍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蓦然大怒,极有威严,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断他的话:“出去!” 陈平安脸色如常:“旧事重提,确实是我一个外乡人多事,对于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强人所难了,若是夫人担心湖君那边,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门,厉色道:“滚出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师的面子上,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一介野修,连这大门都进不来!你当我这座水神庙是什么地方?”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杜俞:“杜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门光顾着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还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得辛苦地绷着一张脸,害他脸庞都有些扭曲了。 祠庙内建筑重重,就在此时,一处翘檐上出现了一个双手负后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随风鼓荡,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飘然欲仙。他轻声道:“渠主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复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还是热乎的。 果然如身边这位前辈所料。先前何露极有可能刚好在水仙祠附近山头游荡,以便伺机寻找晏清,然后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只是没有太过靠近。毕竟大战在即,与心仪女子相见一面才是头等大事。其余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观;远了,隔岸观火,不过如此。 陈平安笑道:“他比你会隐匿行踪多了。” 藻溪渠主见到何露后,立即换了一副模样,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地柔声道:“见过何仙师。” 陈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没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现在一裤裆黄泥巴,跳进苍筠湖都洗不掉了。这家伙今夜不管是逃掉还是战死在这儿,老子都要狠狠掉一层皮,说不定就会沦为十数国山上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尽量板着脸色道:“陈兄,我不会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何露嘴角翘起,似有讥讽笑意。不过当他转头望向亭亭玉立的晏清时,眼神便温柔起来。 陈平安抬起头,再次看着那块“绿水长流”匾额。字一般,寓意好,有嚼头。他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钱买你的那桩旧事,如何?当然,可以将苍筠湖湖君的事后迁怒一并计算在内。” 杜俞眼皮子一颤:来了来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位前辈捣鼓他那本神仙难测的生意经。 兴许是何露那句话起了大作用,虽然藻溪渠主依旧神色不悦,却也不再恶语相向,挥手道:“以后再说,今夜此地闭门谢客。” 杜俞默不作声,陈平安想了想:“那我们明日再登门拜访。” 听到那个“们”字,杜俞心如死灰。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转身就走。 随驾城那边还有些时间,他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声势,但他还是有些奇怪:湖底龙宫里,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为何至今还未运转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此处?这两位的神通总不会高过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师才对。 但是陈平安停下了脚步,这让杜俞有些奇怪。 陈平安转头望去,藻溪渠主故作皱眉疑惑状,问道:“你还要如何?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修士而非祠庙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涟漪与自己说话,会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觉到蛛丝马迹。 她悄然说的话是:“你这杂种野修,一路走到这里已经脏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儿自己提桶水来,不然就别进门了。” 陈平安倒也没如何生气,就是觉得有些腻歪,而且跟那杜俞无心之言的“春风一度”相似,“杂种”这个说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词语。 何露开始皱眉,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刹那之间,整座水神祠庙都是一晃,门外广场上瞬间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陈平安已经来到了台阶之上,依旧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藻溪渠主的脖颈,将其缓缓提起悬空。 仰起头,再无半点雍容气度的藻溪渠主金身震动如遭雷击,神光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只能用双手使劲敲打陈平安的手臂。 晏清已经横掠出去,手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无鞘短剑。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平安转头望去,他们两人一高一低站在两处,却是同一个方向。 陈平安笑道:“这位渠主夫人可不是人。再者,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红尘越少越好吗?你们来此相会,各自师门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庙不过就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双方默认的一个台阶,怎么,要拦我?小心打碎了这台阶,你们两人身后的师门双方都没台阶可下了。” 藻溪渠主挣扎不已,花容何其惨淡。 杜俞竟然觉得有一丝快意,似乎处处讲理之后,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后再出拳头更带劲? 何露微笑道:“劝你别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想要出手,一剑斩下。但是稍稍犹豫,倒退出去,祭出一件师门重器的防御之宝护住自身四周。 至于那位被随手丢来的藻溪渠主,她收剑之后,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修士厮杀,命悬一线,谁分心谁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颤,转头望去。一抹青色身形出现在那处翘檐附近,似乎是一记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颈,打得何露砰然倒飞出去。然后那一袭青衫如影随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脸庞,往下一压,何露轰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坠地,听那动静,身躯竟是在地面弹了一弹,这才瘫软在地。 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晏清心神大乱,结果那人仿佛使了缩地成寸的神通,瞬间就来到了她身边。她刚要出剑,就被那人屈指一弹,正好击中剑身。她脸色微白,刚要有所动作,却发现那人已经与自己擦肩而过,一脚踩在刚刚清醒过来的藻溪渠主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藻溪渠主的脑袋和整个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陈平安依旧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边缘,对晏清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刚要起身掠去,看到陈平安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后退一步,伺机远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苍筠湖,就一定会与师门合力斩杀此獠! 陈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这算什么狗屁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侣?” 晏清脸色冷若冰霜,那双灵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浓郁的恨意和杀机。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野修只是轻轻一跺脚,将藻溪渠主弹出大坑,再一脚踹向大门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方地将后背朝向晏清,抬起手挥了挥:“去看看吧。” 最终那人拽着藻溪渠主离开了府邸,应该是往苍筠湖走去? 杜俞弯腰弓背,屁颠屁颠跟在那人身后。 晏清呆立当场。 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是冤冤相报的路数。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藻溪渠主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大概是与陈平安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越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他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杜俞稍稍安心,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他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但我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藻溪渠主,只觉得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作耳旁风,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那就是真,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藻溪渠主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他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瞧一眼就要心寒。”陈平安摇摇头,问了杜俞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我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他,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他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着压箱底。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在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先后对她和何露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有?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让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物,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地上藻溪渠主的额头,将其打醒。 她比先前那位芍溪渠主确实更加有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侍华美、妆容精致的藻溪渠主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藻溪渠主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度,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不承想直接给陈平安一脚踹飞出去。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杜俞也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一个被浸猪笼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以兄妹相称,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藻溪渠主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皆不见了踪迹?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藻溪渠主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个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至于陈平安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他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他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般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只是不知为何,杜俞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一旦选择了出手,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更想让自己脱险还是更想救何露?”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说话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诈我?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不过她又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决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决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第十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第十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 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宽更深,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数百年间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长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银子。 芍溪渠主输给同僚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一路过山过水,去往京城打点关系。杜俞对苍筠湖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他的说法,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从何而来?自然是藻渠之外的其余三河一渠。那些地方洪涝灾害泛滥,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需要选取一个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请罪,一些大旱时节,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也颇为灵验,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 杜俞说,这些谋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她会经常假扮妇人,如官员微服私访,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长成之际,三河一渠便会暴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术法,驱逐雨云,造成大旱千里。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救,且当作一件喜庆事来做,很是兴师动众,每次都会给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装扮得明丽动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说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湖底龙宫,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牵线搭桥,具体的迎来送往也都是藻溪渠主亲手操办,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过她唯独有一件事比不得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那就是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就已经跟随在湖君身侧。 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杜俞说起这些,对那位传说中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还是有些佩服的,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祇,至今还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银屏国内无大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国水运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 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陈平安却停下脚步。 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她转过头,一双桃花眼眸天然水雾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怜,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实则心中冷笑连连:怎么不走了?前边口气恁大,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 杜俞已经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戏,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 陈平安转身望去,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何露没有尾随,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这个修道天才少年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 一袭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御风而游,相较于陈平安身边这个杜俞,不可否认,无论男女修士,长得好看些,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 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怜悯?咋的,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呢?您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他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也应该危险不大了。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陈平安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晏清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她:“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里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优哉游哉的藻溪渠主嘴角一抽。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货。她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着她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她的额头,打得她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谁?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弟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了一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你莫不是今夜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了,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鬼!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晏清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陈平安转头对他笑道:“杜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发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弟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命都赌过了,干脆就再豪赌一次。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自己和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这趟苍筠湖之行说不定可以赚回点本钱。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所以说晏清这小娘儿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苍筠湖畔,视野豁然开朗,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贸贸然开口,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晏清那番威胁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拄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的?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的?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男子想要报仇,然后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捻死了的?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发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便立即直了腰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个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数十个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个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那中年男子最近,更有一个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中年男子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他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个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号。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个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 范巍然始终一言不发。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臜事早年她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大致过程都已了然,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那位气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在头颅一抓,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藻溪渠主发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号叫,双手使劲拍打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骤然加重力道,藻溪渠主的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个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陈平安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之前,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的面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不大动干戈了。 殷侯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兴起波涛,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的话:“想听道理吗?” 他看了一眼殷侯,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最后自问自答道:“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晏清心情激荡,神色复杂。她望着那个背影,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茕茕孑立于天高地阔之间,不像是野修,更不会是山上的谱牒仙师,倒像是一位真正负剑远游山河的游侠,似乎还……有些孤单? 晏清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念头恼火不已,赶紧平稳心神,默念仙家口诀。然后她便见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轻轻放在脚边,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他将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然后开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站定后,他便只是背着剑,挂着酒葫芦。最后那人望向苍筠湖,缓缓道:“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法宝多。今天我要是临阵脱逃,就不叫陈好人。” 杜俞满脸纠结。话只说一半多好,前边那些言语多带劲,至于最后一句就没必要了吧?高人前辈,这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只不过很快杜俞就觉得自己想多了,前辈果然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因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得看做什么。 负剑挂酒壶的青衫客竟然在殷侯还没撂下半句狠话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脚将半座渡口踩得塌陷,岸边汹涌湖水随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长刀的河神出阵向前一掠迎敌。青衫客不过砰然一拳而已,河神连同甲胄、皮囊、金身在内,一并当场粉碎。 殷侯反而心如止水了,神色平淡。面对那个仿佛一骑凿阵的外乡人,他抬起手,双指并拢,一淡金、一碧绿两缕灵光分别凝聚如小蛇盘踞指尖,相互缠绕。殷侯轻轻一晃,以他为圆心的苍筠湖水面水雾升腾,青烟滚滚,瞬间笼罩住方圆百丈水面。 渡口那边,别说是杜俞,就是晏清运转气机凝神望去,视野所及都唯有雾茫茫一片,再无殷侯和苍筠湖诸多龙宫文官武将的身影。 自家老祖似乎驾驭起了那件师门重宝,一阵宝光若隐若现,护住了所有同门修士,然后缓缓后撤,应该是要将战场完全留给殷侯一方。 水雾边缘,一条淡金色大蟒和一条碧绿色大蛇盘旋不断,双方衔尾飞掠,如行云布雨的蛟龙之属,加重湖面水雾。 晏清只知道这是一位证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单单是障眼法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类似符阵的牢笼,一旦将修士或是纯粹武夫拘押其中,就会分别消耗气府灵气和纯粹真气,是一种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终站在原地,瞥了眼前边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涂,唯独竹箱和行山杖附近的地面依旧完好如初。 前辈真是仙人手笔,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前辈那一脚踏地尚未全力尽出。 晏清一挥袖子,将渡口尘土拂散。只是她眼神始终凝视着苍筠湖湖面的动静,方圆百丈皆茫茫的水雾大阵骤然间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张渔网,变得只有十余丈大小,但是水雾也随之越发浓稠,淡金色大蟒与碧绿色巨蛇竟是直接一头撞入了阵法之中。 晏清心中叹息。到底是苍筠湖上之战,湖君殷侯占尽了天时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为代价阻滞那人前冲势头,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够在银屏国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与一国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师门老祖会选择龙宫作为随驾城之行的最后一处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见他一脸神色自若。 杜俞察觉到晏清的视线,转头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随便打个喷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陈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这种溜须拍马的恶心言语,大战落幕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口。 宝峒仙境修士已经撤出战场百余丈外,祖师范巍然依旧没有收起那件镇山之宝的神通,头顶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她身旁出现了一位好似挂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这位虚无缥缈的金人侍女衣袖飘摇,伸手擎起了一盏仙家华盖,庇护住所有宝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脚下湖面则已经结冰,如同打造出一座临时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松了口气。祖师看样子是不打算掺和今夜厮杀了。 殷侯依旧站在原地,但是仅剩两位河神已经分别带人远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芍溪渠主亦是如获大赦不说,似乎还因祸得福,满脸遮掩不住的雀跃神色,运转神通,化作一团水雾,飞快掠向自家芍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这是苍筠湖要兴师动众,对那人赶尽杀绝了。 殷侯还有闲情逸致对她微微一笑,她视而不见。 湖上异象横生。那座笼罩湖面的阵法牢笼蓦然出现一条金色丝线,然后水阵轰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陈平安一手负后,同样是双指并拢,面对殷侯,背对渡口,双指拈住了一张金色材质的仙家宝箓,才燃烧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一张破障符而已?世间有如此威势巨大的破障符?不但以此破开了湖君殷侯的阵法,从晏清和杜俞这个渡口方向还可以看到那人负后之手轻轻握拳,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绿两条小蛇的尾巴。 殷侯见此异象并无半点惊讶,微笑道:“一碟苍筠湖待客的开胃小菜,这位外乡仙师觉得味道如何?” 陈平安环顾四周。两位河神和芍溪渠主应该已经返回了各自辖境,从三条河渠源头起始不断往下游蓄势,帮助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杀阵。 如果不是察觉到外边的动静,陈平安其实不介意待在阵法当中,就当是纳凉赏月了,毕竟那两条水运蛇蟒,小炼之后,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两水运精华的寒酸手笔。他掂量了一番,至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蕴远远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够媲美的。他便暂时放弃了彻底小炼了那两条水运蛇蟒的打算,背后手中那两抹光彩瞬间消逝不见,给他拘押入了水府门外。若真有后手算计,害得自己体魄神魂吃点小苦头,也算那位湖君的本事,他认个小栽。 人身小天地气府之内,两条水属蛇蟒盘踞在水府大门之外,瑟瑟发抖。 一头疯狂赶来的火龙高高扬起头颅,冷冷俯瞰着这两条蝼蚁不如的贱种。它一只爪子轻轻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们身上带着一点熟悉的炼化气息,一爪下去也就没了。 水府大门瞬间打开,又猛然关闭。原来是两个绿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由武夫纯粹真气显化的火龙挪动庞大身躯,缓缓转身,悠悠离去。湖君殷侯摊开一只手掌,是一粒金身碎片,正是暮寒河河神陨落后的全部遗物。 其余还有一块更大的,当初一拳过后,两块金身碎片崩散溅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经给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抢夺得快,这一粒金身精华恐怕也要成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轻轻摇头,叹息一声。这位暮寒河河神虽然在三位河神当中战力最低,却是最为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资历,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后只留给自己这么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块稍大的,兴许才可以增加百年修为。他将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没入掌心,打算大战之后再慢慢炼化。 不过话说回来,死了一位所谓的麾下大将算什么,回头再跟银屏国皇帝讨要一个诰命封正便是,反正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动,觊觎河神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自己女儿闺阁中多出的那几件奇珍异宝是怎么来的?这位暮寒河河神在这百年间就私藏了两位资质不俗的美婢,金屋藏娇,龙宫真要计较起来,死不足惜,不过是他这位湖君大度,不愿寒了众将士的心罢了。 陈平安瞥了眼更远处摆明了是要坐山观虎斗的宝峒仙境修士,有些无奈。看来想要赚大钱有些悬了,这些谱牒仙师怎么就没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刚刚在龙宫宴席上推杯换盏,这就翻脸不认人了?随手丢几件法器过来试试自己的深浅,不算难为你们吧? 对于这拨仙家修士,陈平安没想着太过结仇,苍筠湖则不一样。山水神祇主动为恶、作祟一方,与修道之人不行善、漠视人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殷侯见那人没了动静,问道:“是想要善了?” 陈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纵声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陈平安眯起眼,想着殷侯坐镇苍筠湖千年水运,辖境大如北俱芦洲的那些小藩国了,想必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这么笑看人间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这辈子就还没掉过眼泪吧? 湖面上,没有溅起半点涟漪,殷侯身前却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殷侯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躲避,打算试一试眼前“剑仙”拳头的斤两。 他伸出一手,挡在身前。身上那件龙袍名“姹紫”,是他耗费大量神仙钱、精心炼制的法袍,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法宝,搁在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宝。 所谓的家底,仙家山头就得看门派中的法宝到底有几件,他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则看手中攥着几个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统神位。 好重的力道!法袍之上的一条游弋蛟龙竟是当场崩开。 殷侯借势倒滑出去数丈,心想: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所谓剑仙身份,只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这次,身上两条水运蛟龙炸裂开来。不过何谓法袍?这件姹紫法袍便是那些灵气孕育而出的蛟龙,能够聚散随心,哪怕暂时碎去一两条,依旧可以如那神祇在不伤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间重塑金身。如果仅是这两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让此人出拳百余下,到时候再看是自己这件法袍灵妙非凡,还是他一口纯粹真气更加绵长。 第三拳已至,法袍同时炸碎了两条游走于大袖上的蛟龙。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来,正要思量是否运转神通脱身。毕竟与其这般戏弄对方,两河一渠声势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将携水涌入苍筠湖,完全无须他这位身份尊贵不输人间帝王的湖君亲身涉险。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搂一番湖君风采,此人想要在苍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是登天之难。 一直悬停湖面数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后,一脚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满是讥讽。 一拳又至,一块仿佛冰雕的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殷侯站在距离湖面数丈之下的远处水中,双手负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纯粹武夫,难怪敢为所欲为,胡乱打杀自家的渠主、河神。 突然,他后背心处如遭重锤,拳罡倾斜向上,打得他直接破开水面,飞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条蛟龙,若是九龙同时崩散,法袍暂时就要失去作用了,这与兵家至宝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头一拳敲下,空中响起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声响,殷侯刚离开苍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体魄虽未如何受损,却觉得这两拳真是生平大辱。 随后,湖底下如有一连串沉闷冬雷生发,湖水激荡。 只是大浪临近那个手擎华盖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被城池高墙阻拦,化作齑粉。浪花层层叠叠,纷纷被那层金色宝光阻拦,如无数颗雪白珍珠乱弹。 范巍然笑道:“上岸观战。” 承载众人的脚下冰层悬空升起,风驰电掣去往渡口。 冰层在临近渡口后,没了范巍然的灵气驾驭,蓦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们随着范巍然一起飘然落地,来到近乎废墟的渡口上。 在这拨仙师临近渡口后,杜俞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向了那书箱和行山杖旁边,按住腰间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一眼,便带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个随侍一旁撑起宝盖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齿在打架,绷着身躯站在那根行山杖旁边,纹丝不动。 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数国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而且与那个坐第一把交椅的黄钺城城主实力相差无几。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早些年还没当上宝峒仙境祖师的时候,只要是她带队下山游历,就没有哪次不死几个修士的,至于时运不济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数众多。范巍然还喜欢虐杀敌人,曾经有一个惹到宝峒仙境游历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师,被范巍然找上门去,以法宝打倒在地后,她就站在那家伙身边,一脚一脚踩下,将其踩成一摊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轻轻一点头顶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与手中华盖便随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拜见祖师。”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晏清的额头,佯怒道:“你这小妮子恁大胆,敢与这种穷凶极恶的外乡人走一路。” 晏清赧颜无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转身望向苍筠湖,以心湖涟漪告之晏清:“好戏上场了。能够将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毁,只得真身现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师无疑。难得难得,山下十数国的江湖已经两百年不曾见到传说中的金身武夫了。清丫头,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点,千万别被近身,别学那一味托大的殷侯,会吃亏的。放着仙术和法宝不用,赤手空拳与那武夫比拼气力大小,不是蠢吗?” 晏清点头,范巍然又道:“何况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强横,不是我们练气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间出现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经生出四爪,高高抬起头颅,张开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绿光柱。一袭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挡下了那道气势如虹的光柱。 那幅绚烂画面,如海上生明月,晏清默默将这幅画卷收入眼帘。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战金身神祇,不错不错,不虚此行。” 与此同时,两河一渠的入湖处同时出现了三条数十丈水龙,两条黄色水龙身形较大,那条墨黑色水龙则最为娇小玲珑。不仅如此,整座苍筠湖辖境的大小水脉都开始颤动扭转,为殷侯和三位金身神祇所用。今夜的苍筠湖上,现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滥,大浪滔天。 气势恢宏的战场不断远离渡口,往苍筠湖湖心挪去。范巍然的一名嫡传女弟子轻声笑道:“师父,这个家伙倒是识趣,害怕水花溅到了师父一星半点,就自己跑远了。” 另外一名高大男修附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彻底惹恼了湖君殷侯,生死难料,再与老祖结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头杵在渡口最前边,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还像行山杖。一个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够让他和鬼斧宫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范巍然这种术法无敌的山巅修士。她一脚踩在鬼斧宫头顶,那就是真正的山岳压顶。 范巍然转过头,开口笑道:“清丫头,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师门尊卑、辈分高下的晏清这才上前一步,与老祖并肩而立。 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实心中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有些事情,哪怕是殷侯之流,修为已经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个位置上,就还是睁眼瞎。唯有自己与黄钺城城主叶酣才能够看得见那一鳞半爪的异样光亮。所以师妹一直担心自己会对她的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怀芥蒂,甚至会暗中阻碍晏清的大道攀登,为此,防范自己这个师姐就跟防贼似的。 一个模样娇憨的少女突然轻声道:“祖师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练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来淬炼自己的体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来到她身边,扬起脑袋,天真无邪道:“真的,祖师婆婆,不骗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弯腰,揉了揉少女的脑袋,低头凝视着那双淡淡莹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头天赋异禀,也是不错的,以后长大了说不定可以与你晏师姑一样有大出息,下山历练,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仙女。” 晏清对那少女微微一笑,少女看了眼晏清,双手扭缠在一起,低下头去,难为情道:“我可没有晏师姑这么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少女越发羞赧。 晏清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耳朵,这可是她难得流露出来的亲昵举动。 范巍然笑过之后,远眺苍筠湖,神色肃杀,沉声道:“如此说来,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一座门派的衰败迹象,往往是从青黄不接开始的。这一点,黄钺城不差,毕竟还有个何露撑场面,但是自己的宝峒仙境更好。除了晏清,还有这个翠丫头,加上自己那个已经闭关十年的大弟子,都会是未来宝峒仙境的顶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为何那人明明藏了拙,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范祖师反而动了杀机? 苍筠湖上,一座岛屿被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那一袭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敌,自保有余,攻势乏力,瞧着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河神的金身后,再将湖君逼出真身现世,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这让本来还藏藏掖掖的两河一渠三条水龙打得越来越酣畅淋漓,个个凶性大发。 苍筠湖远处响起殷侯的呐喊声:“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诛杀此獠,我便将那件姹紫法袍赠予宝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语。 晏清举目望去,哪怕运转口诀,驾驭气府灵气,使得一双眼眸散发出紫色流光,已经呈现出“日月照炉、眼生紫烟”的术法大成气象,可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处战场终究还是离渡口太远,她只能瞧见蛇蟒汹汹扑腾的影子。 虽然翠丫头天生就能够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还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够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对数位神祇的倾力围殴,犹然应付得游刃有余。若是双方上了岸厮杀,苍筠湖神祇没有那份地利,晏清才会稍稍相信。何况纯粹武夫,一口真气衰竭下坠,只要不给他随意换气的机会,那几乎就是必死无疑的惨淡结局。 双方这都搏杀多久了?还是说金身境武夫的体魄不但一口真气绵长如江河,或是真的达到了佛家不败金身的境界,可以随便硬扛下湖君和三条水龙的联手攻势? 远处又有殷侯的嗓音如闷雷滚滚传来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个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给你们宝峒仙境!” 范巍然高声道:“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苍筠湖上,除了惊天动地的巨浪滔天,殷侯再无言语传来。 晏清虽然不理红尘俗事,但是苍筠湖辖境不过三河两渠,交出一个河神神位已算诚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个藻溪渠水神之位,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废了,若是殷侯真答应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钉入了两颗眼中钉。一渠一河两位银屏国正统神祇,又有宝峒仙境作为靠山,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随便打杀的权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点道理,殷侯自然明白,何况还会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苍筠湖的大量山水气运,换成晏清也绝对不会贸然答应下来。 晏清以心声询问道:“老祖,真要一口气拿下两个苍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这么抬抬价,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会怨气难平。以他的城府和手腕,一定会打压得新河神沦为一个废物。我们宝峒仙境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听一个别国地界的自家河神诉苦,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晏清点头道:“老祖远见。” 范巍然抓起晏清一只白腻如藕的纤纤玉手,轻拍手背,感慨道:“清丫头,这些俗事,听过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养灵潜性证大道。” 晏清嗯了一声。 范巍然松开手,胸有成竹道:“说不定比我预期的收成还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不到半炷香工夫,殷侯再次高声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给你!若是再不答应,得寸进尺,以后苍筠湖与你们宝峒仙境修士可就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这一次,他的嗓音再无先前的沉稳,咬牙切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声道:“如何?” 晏清神色复杂,轻声道:“老祖小心。” “清丫头,你大概不知道十数国历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头返回师门,可以问一问你师父,那可是我那师妹与黄钺城城主的成名之战。” 说完,范巍然大笑着化虹掠去,晏清皱了皱眉头。 杜俞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当头顶长虹挂空去往苍筠湖,他便觉得用处不大了,不过如果手头有三炷香的话,他还真会往地上一插。 一座几乎被削平的小岛屿上,殷侯的庞大真身绕着岛屿缓缓游弋。两条河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已经杀红了眼,在岛屿上疯狂扑杀那一抹青色身影。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条墨黑色水龙,此时正浮在岛屿外边的湖面上,隐匿于龙宫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张蒲团上摇摇欲坠,脸色雪白,只觉得一身骨头都要被打烂了。附近两位河神都站在蒲团之上,闭眼凝神,金光流转全身,而且不断有龙宫水运灵气涌入金身之中。 他们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楼台汲取龙宫的充沛水运,真正的金身已经完全融入了三条水龙当中。 一条水龙以硕大头颅撞向陈平安,却被他一掌抵住,丝毫不得前移。 陈平安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换我来?” 他拈出一张崇玄署云霄宫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完口诀,朝天空一掷而出,顿时大放光明,如有一轮大日耀炤幽冥。由于没有刻意追求范围广阔,那么针对这座岛屿的拘押压胜就越发坚不可摧。 陈平安掌中水龙想要甩头而退,他一步踏地,轻轻拧转手掌,以手刀向前,一线划开,将水龙开膛破肚。 当陈平安站定之时,手中多出一块稍大的金身碎片。龙宫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顿时枯萎,化作灰烬。 另外一条水龙先是茫然,然后疯狂逃窜。只是当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墙壁上时,头颅当场砰然崩出几条裂纹。它忍着剧痛,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钻透了岛屿这点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是下一刻,它的头颅之上如遭重击,紧贴着岛屿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给它开辟出一条深沟来。 来到水龙头顶的陈平安一拳砸下,整座小岛都随之一颤,溅起无数灰尘,原本汹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块河神金身碎片被他握在手中,再一看,殷侯竟然不见了。 这也正常,本就是各个击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闯入符阵范围,袖中还有一张更值钱的符箓等着,自己刚好还给苍筠湖一道主菜。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那条浮在湖面上装死的墨黑色小水龙一个摆尾撞入湖中,溅起一大团水花。他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一掠而去。 陈平安望向一处,那是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剑仙自行出鞘两三寸,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断累积孕育的浓重云海,沉声道:“回去!” 剑仙铿锵归鞘,似乎还有些怨气。 陈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过他暂时也不与这把剑计较。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张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绝大多数仙家符箓就是这点不好,开门不易关门难,符胆一开张,就只能眼睁睁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间,修士只能减缓符胆碎裂和灵气流逝的速度,却无法完全终止一张上品符箓的燃烧。 不过这张符箓,关了门后,哪怕已经成为一座四面漏风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撑过一旬光阴应该不难。 他自有法子让那位苍筠湖湖君乖乖上岸与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费一点时日。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湖君主动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坏人往往不会蠢,这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至于飞剑十五,只是尾随追踪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杀敌。湖底龙宫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买卖的本钱就更大。 陈平安转头望向空中,笑问道:“老嬷嬷这是要赶来作甚?怕我不会凫水,无法返回渡口不成?” 范巍然满腔怒火:殷侯竟然跑了,拿自己顶缸!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即将赶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临时收手,放弃追杀殷侯。好嘛,先前还敢扬言要与宝峒仙境的修士不对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苍筠湖的水深,还是我们宝峒仙境子弟的术法更高。刚好自己那个师妹已经注定破境无望,就让她带人来此专程与你们苍筠湖这帮精怪畜生对峙百年!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陈平安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又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陈平安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结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她御风返回渡口,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除了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他跃上渡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杜俞依旧披挂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神。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一抹过后,他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的那些个好话都配不上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竟然有些腿麻。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他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他便不再絮叨。只是走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将那块“绿水长流”匾额收入咫尺物当中。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他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自己则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修炼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发现当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圆月当空。他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只有像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再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想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只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各地山水神祇、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他们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说,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臜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或者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话,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顺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前辈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他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还要我怎么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又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神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枚小暑钱。 但是陈平安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枚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一枚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晌午时分,杜俞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袋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个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陈平安那只袋子里边,陈平安也没拦着。 他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随后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但他随即又大为佩服: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第二天黄昏,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他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下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驮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瞥了眼地上那只麻袋,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您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您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湖君?”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 杜俞早已挪了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可以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然后他就一点一点张大了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晏清仙子便不见了。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招呼都没打,不太好。可若不走,万一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月夜又好,美人更美……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顶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狈而已。但是一想到苍筠湖湖君极有可能就在附近,他只好赶来。果然,那女子坠湖之后,已经不见踪迹。 陈平安双指拈出玉清光明符就要掷出,苍筠湖水面破开,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龙袍的湖君殷侯,身边还站着似乎刚刚挣脱术法牢笼的晏清,她盯着陈平安,满脸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担忧晏清仙子的安危,情况紧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门术法,试图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冲劲,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残余水气,御风飘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没有赶来,晏清无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没办法帮你了,可你要是觉得苍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陈平安望向神色戒备的殷侯,笑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如果铁了心要杀你,不难。”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默不作声。 殷侯双足始终没入水中,不但如此,整座苍筠湖和所有辖境水域的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封随驾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侯毫不犹豫道:“信的内容并无新奇,剑仙想必也都猜得到,无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能够在他死后帮他继续翻案,至少也该找机会公之于众。不过有一件事,剑仙应该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这辈子都没能当上朝廷重臣,就不着急涉险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牵连。”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他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还交代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我就会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我不过是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神祠罢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儿送往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的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个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个女子,明天少一个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他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否?”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呢?” 殷侯笑着不言语,等着对方开价。不管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前者至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幸灾乐祸,笑道:“那位太守不但出人意料地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他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方向,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天劫就会落地,凡夫俗子多半都会死绝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承想那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这反而让他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晏清也在。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杜俞。以前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只知道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陈平安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眼做鬼脸:哎哟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那人会一直当哑巴,但是没想到他竟然缓缓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立即停下动作。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我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她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 陈平安点点头,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异象的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也会选择沉默。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神祠,而是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他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个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上次在城门口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当他凭空消失后,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他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每抹过一寸,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的金光便再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 第一章 二月二 ·第一章· 二月二 城隍庙大门缓缓打开。除了那位已经深陷泥菩萨过江境地的城隍爷,文武判官、诸司阴冥鬼吏等,都已倾巢出动,只是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大门之内。虽说整座随驾城都算自家地盘,会有一定的气数庇护,可站在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内,毕竟还是更安心些。 陈平安望向大门。当初那桩惨事过后,城隍爷选择一杀一放,所以枷锁将军应该是新的,城隍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则还是旧的。 他手持剑仙,低头看了眼养剑葫:“在我两次出剑之后,今夜你们随意。” 他再抬起头,望向城隍庙大门:“哪位是随驾城城隍庙的阴阳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游神、枷锁将军以及其余诸司在内,没有半点犹豫,都赶紧望向了其中一名中年儒士模样的官员。 世间大小城隍阁庙的阴冥官服,礼制与阳间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补子图案不可胡来,各洲各地又稍有异样。像北俱芦洲这边,官袍便多是黑白两色,并且都在腰间悬挂一枚篆刻各自官职的青铜法印。 阴阳司主官战战兢兢向前一步,眼神游移不定,压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剑仙夜访城隍庙,有失远迎,不知剑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点粗浅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会联袂现身。 下一刻,那一袭青衫的剑仙已经站在了城隍庙内,身后便是那位呆立当场的阴阳司主官。连同文武判官在内,哪怕那人已经擅闯城隍庙,仍是象征性挪步,如同避让出一条道路,然后一个个望向那个同僚。 只见从阴阳司主官的额头处一路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的纤细金线。 刹那之间,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齑粉。就连那城隍庙内最擅长镇杀厉鬼的武判官以及喜欢出城捕猎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锁将军都没有看清楚对方怎么出的剑,何时出的剑。一时间,所有城隍庙官吏都面容惨淡。 惨也,真是一位远游至此的外乡剑仙!只听说剑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绝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庙后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爷神像周身淡淡金光一阵流转,走出一位气态儒雅的年迈官员,前殿建筑毫无阻滞,被他一穿而过,飘然来到前殿台阶上,站定后伸出一根手指,厉色道:“你身为剑修,便可随意斩杀一国皇帝玉玺正封的阴冥官吏?!”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片笼罩随驾城的浓重黑雾,阴煞之气张牙舞爪。它有些类似老龙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云海,只不过后者地仙之下的练气士都瞧不见,前者则是修士之外的凡夫俗子皆可不见。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替你挡下天劫,怎么谢我?” 城隍爷先是震惊愕然,随即心中狂喜:“当真?剑仙不是戏言?” 陈平安点点头,城隍爷只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高声道:“只要剑仙能够保我城隍庙无恙,随便剑仙开口,一郡宝物任由剑仙自取。若是剑仙嫌麻烦,发话一声,城隍庙上上下下自会双手奉上,绝无半点含糊……” 一道金光当空劈斩而下,城隍庙诸多阴冥官吏看得肝胆欲裂,金身不稳。只见那位高高在上无数年的城隍爷与先前阴阳司同僚如出一辙,先是额头处出现一粒金光,然后变成一条直线,缓缓向下蔓延开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爷,一副浸染了不计其数香火精华的浑厚金身并未当场崩碎,犹能抬起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头颅两侧,哀号道:“你疯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难道要仅凭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还能联手。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 陈平安视线越过他望向前殿神台上那尊同样享受一郡香火却寂然无神光的巍峨神像,道:“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说一句,你需要以死谢我。” 城隍爷双手死死按住头颅,四面八方不断有顾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会夹杂邪祟心意的香火涌来。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无论念头杂纯,都早已被他悉数拘押在城隍庙内,至于如此一来,是不是饮鸩止渴,顾不得了。只要增加一点修为,在天劫落地后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会多出一丝,至于城隍庙会不会损毁,那些辅官鬼吏会不会修为不济,全部被殃及,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这位城隍爷在“功德大亏,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全然不上心了。为此,他还专门请了一拨有世交之谊的修士携带重礼去往京城,游说礼部、钦天监,劝说银屏国皇帝一定要让朝廷压下消息,不许随驾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离,不然就是一国风水与一地城隍两败俱伤的最坏结局。 在此期间,那个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尤其是如今的家主,还算知晓轻重利害,故而出力极多,动用数代人在庙堂官场积攒下来的人脉香火情,一起帮城隍庙缓颊求情,这才好不容易让城隍爷看到了一线生机。 死一郡,保金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我身为一郡城隍爷,是那视人间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爷视线微微往下,那根金线虽然往下的速度减缓,可是没有任何止步的迹象。他心中大怖,竟然带了一丝哭腔:“为何会如此,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挡不住?剑仙,剑仙老爷……”他再无半点盛气凌人的神色,求饶道,“恳请剑仙老爷饶命,世间万事哪有不好商量的?剑仙老爷你抬头看一眼,没了我这城隍庙驾驭一郡香火,动用一地气数帮忙抗拒天劫,剑仙老爷你独自一人,难道真不怕消磨自身这份来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几乎吓破胆的文判官一开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却是令他心中更加绝望:这位外乡剑仙吃饱了撑的要来扛天劫了,还会计较什么利益得失?真要计较,何必进入城隍庙?城隍爷不是经常教训下属遇事要稳,莫要忙中出错吗?看来等真的事到临头,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这位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么旁观者,没笑话可看啊。数百年来,他们这些坐镇一方风水的神灵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入庙烧香的善男信女,一样米养百样人,愚钝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恶劳却祈求财运恒隆的青壮男子、心肠歹毒却奢望找到一个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长辈病重却不愿花钱救治而来此烧香许愿的子女、杀人如麻的匪寇等等,以为进了庙,多花些银子,多烧几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灾殃罪业,诸多种种,不计其数。人间笑话看得也够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报应,轮到那些练气士来看自家城隍庙的笑话。 陈平安没理睬城隍爷,只是将手中剑仙插入地面,然后缓缓卷起两边的袖子,露出了核桃手串。至于那三张从鬼蜮谷得来的符箓,都被他随便斜放于腰带之间。 做完这些,陈平安瞬间来到台阶顶部,一手拄剑,并肩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爷身边,面朝前殿。城隍爷则与之相反,面对庙门,面对苍生。他身上那条金色丝线开始不断扩大,如洪水决堤,一条小小溪涧再也承载不了。他突然笑了:“好一个剑仙,你也是为了那件现世重宝而来吧?可惜了,不然就算我这位小小郡城城隍爷身死道消,却可以拉着一大帮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陈平安突然伸出一只手覆盖住他的面门,然后五指如钩,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脸面去看一眼人间?” 城隍爷的金身轰然粉碎,城隍庙前殿如同撒出了一大团金粉。 叮咚一声,有物件清脆落地,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两位苍筠湖河神的加起来还要大。 陈平安正要以剑仙的剑尖将其击碎,腰间养剑葫却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抹白虹剑光直刺那块生锈的金身碎片,两者竟是一起遁地不见。 城隍庙金身一碎,随驾城上空顿时天雷阵阵,远胜寻常雷声,简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无数随驾城百姓都从酣睡中惊醒过来。 黑云翻滚,如有墨蛟黑龙一起游弋云海中,不但如此,云海开始缓缓下落。 城中一些人家开始点灯,富贵门庭更是挂起了一盏盏灯笼。一座繁华郡城,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断连接成片,还有孩子啼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悄然进入随驾城的练气士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慌之后便开始破口大骂。他们哪里想到,重宝尚未真正现世,这该死的天劫就已经提前降临。 这里边可大有讲究。世间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自有先天灵性,极难被练气士捕获攫取。黄钺城城主曾经就与一件异宝擦肩而过,因为那件异宝的飞掠速度太过惊人。 山上传言,那件随驾城异宝品秩极高,是一郡千年灵秀文运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据说随驾城在建城之初,其实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终两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两运兼具的人间至宝,攻守兼备,谁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为山巅修士。所以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两个顶尖仙家门阀才会一起出动,志在必得。黄钺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稳了十数国山头的头把交椅,将宝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离;若是宝峒仙境抓住,势力就可以超过黄钺城。 随驾城那栋鬼宅,老人坐在临近的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头那只如何都安抚不下的小猴儿吵得烦躁,将其狠狠丢掷出去。 城中那些个境界低的本土修士崽子们都已经察觉到事态不妙,或奔或飞,纷纷逃离随驾城。那件异宝,他们本就不敢觊觎,大多是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各自身后的附庸门派被双方拉了壮丁过来壮声势的,真打起来,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心情烦闷,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很是棘手了。那个年轻剑仙果然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难缠鬼确实名不虚传,下山游历行事,从来只求一个自己痛快!这因果纠缠的头顶天劫是你想要挡下就能挡下的?到时候你便是见机不妙,挡了一半就跑路,得以留下性命,不还是惹了一身没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说道:“骚娘儿们,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别惹我。” 屋脊翘檐上站着一个木钗布裙的妇人,姿色平平,但若是寻常市井妇人,哪里能够在那翘檐的寸锥之地站得稳当。 妇人掩嘴娇笑道:“你就这么跟一位皇后娘娘说话?胆儿忒肥。” 老人闷闷道:“坏了主人谋划这么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难赎。尤其是这类功亏一篑的尴尬局面,主人只会更加恼火。” 妇人摆手道:“虽然不晓得为何那件异宝会突然安静下来,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秩,也没有伺机逃窜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还是会被逼着现身。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已经识趣远离,不是去那苍筠湖龙宫避祸,就是去更远的黑釉山躲灾,到时候你我就得了先机,不是更好?”她说到这里,神色凝重起来,“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胆问一句私心话,为何主人不愿亲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为,那桩壮举之后,虽说损耗过重,不得不闭关,可这都几百年了,怎么都该重新恢复巅峰修为了。主人一来,那件异宝岂不是手到擒来?范巍然这些废物敢挡道?” 老人讥笑道:“你懂个屁!这类功德之宝只靠修为高就能硬抢到手?况且主人又不是那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修为越高,进了这处地界就越会成为众矢之的。这天劫可是长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损耗那么多的道行,你赔?你以为加上整个银屏国的那点狗屁宝库珍藏就赔得起啦?笑话!” 妇人对老人的冷嘲热讽不以为意,转头凝视着城隍庙,皱眉道:“看情况,咱们至少也需要暂时离开随驾城。离得近了,你我不一样是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给这天劫当出气筒?若是离得远了,等到天劫一过,重宝定要赶紧现身,逃离这污秽之地,到时候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出手可不会慢。咱俩对上叶酣和范巍然两人是毫无问题,可他们身边围着那么多废物,小心蚂蚁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只爬回屋脊、不断朝城隍庙龇牙咧嘴的小猴儿,道:“你这婆姨这么多年成天跟所谓的帝王将相龙子龙孙打交道,眼神是越来越差劲了。没瞧出来吧,这是主人重金购买的吞宝猴,远古异种后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钱吗?我说出来怕吓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宝入腹,所以事情没你想的那么麻烦。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济,给叶酣或是范巍然缠上,无法脱身,事先说好,我只会带了小猴儿一走了之,你这只骚狐狸能否继续享受你的人间富贵,继续以那一国龙气雕琢狐皮,反正得自个儿搏命去。” 这只骚狐狸都当了几回皇后娘娘了?老人腹诽。 妇人哀叹一声,仰头望向缓缓下坠的黑云,眼中有些忧惧:“主人的那个死对头不会从中作梗吧?当真只有叶酣、范巍然两位金丹修士?” 老人摇头道:“既然当年双方就已经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到了主人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诺。我临行前,主人说了一些到底的话,意思是就这么两个纸糊的金丹,如果你我还争不过,就别回去了,自己找个地儿一头撞死了事。” 妇人点点头,天然妩媚的一双眼眸中流露出一抹炙热:“那真是一把好剑!绝对是一件法宝!便是外边那些地仙剑修见着了也会心动!” 老人笑道:“路边的瞎子都瞧得出来,需要你说?怎的,心动了?那就去抢嘛。” 妇人扭头抛了一记媚眼:“老东西净说混话。真要抢夺,那也得那家伙自不量力,给天劫打个半死才行。” 老人啧啧道:“许久没见,还是长了些道行的,一个女子能够不靠脸蛋,就靠一双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后,咱俩云雨一番?小别尚且胜新婚,咱们兄妹都几百年没见面啦?” 妇人脚尖一点,娇笑不已,如银铃轻颤,人走余音犹袅袅:“老东西,再不走可就迟了。咱们先离开随驾城再说,办成了主人这桩大事,奴家任君采撷。” 老人一手抓来那只小猴儿放在肩头,与妇人一起飞掠出城。 双方自然是压了境界的,不然落在叶酣、范巍然两人眼中,会节外生枝。这帮货色,虽然绝大多数是只晓得窝里横的玩意儿,可到底是这么大一块地盘,十数国疆土,每百年总会冒出那么一两个惊才绝艳之辈,不容小觑。别看他和妇人每次谈及叶酣、范巍然之流,言语中满是鄙弃,可真要与那些修士厮杀起来,该小心的,半点不会少。 两人先后掠过随驾城的城头,城墙之上还站着不少半点不怕死的练气士,大概是觉得离了随驾城就危险小了,正在那儿假装气定神闲,指点江山呢。 其中有一名被师门安排在城隍庙附近当那香火铺子掌柜的年轻修士,隐姓埋名数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复身份,骂得尤其起劲:“那个瞧着像是剑修的年轻人脑子要么进水,要么被驴踢了,到了城隍庙后,一看就是个生面孔,啥都没弄清楚,二话不说就一剑砍死了阴阳司主官,进了城隍庙更是喜欢抖威风,竟然直接对城隍爷出剑!可惜之后,城隍庙就关上了大门,瞧不见里边的光景。” 附近一名修士便笑言:“那家伙分明是觉得自己得不着那件异宝,便干脆让大伙儿都没戏,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诛!等到天劫尘埃落定,那剑修若是侥幸不死,回头一定要讨教讨教。” 老人飘出墙头,觉得真是有趣,这类蠢坏之辈,多多益善。如那太守读书人的迂腐之辈也要多一些,才好养活前者嘛。不然若世上都是些聪明人,自个儿与那淫乱银屏国宫闱的狐媚妇人这些同道修士还怎么占尽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城隍庙内,初一带着那块锈迹斑斑的金身碎片遁地之后,很快就重新露面,将围观的阴冥官吏击杀了大半,最终只留下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锁将军,以及一些个品秩不高的鬼吏。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淡金色或是纯银色的金身碎片卷入手中,放入咫尺物。然后继续仰头望向黑色云海,它相距随驾城地面已经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他拈出一张先前在苍筠湖上尚未燃烧殆尽的金色破障符,在这之后,再试试看那张玉清光明符。 今夜对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还是要靠自家本事。至于之后,便无这瞎讲究了。 初一依旧在整座城隍庙内游弋不定,破空之声嗡嗡作响。 陈平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些不敢动弹的城隍庙辅官鬼吏。这是刚正忠直,哀悯苍生,代天理物,剪恶除凶? 他只是看了一眼,原本似乎已经打算放过他们的初一便骤然而至,刺透了几个城隍庙罚恶、注寿两司的鬼吏,让他们当场消散。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他们,只道:“还不走?要与我一起待在城隍庙扛天劫?” 那群鬼吏闻言纷纷逃散,只求尽量远离城隍庙,能够离开随驾城那是更好。 一个中年大髯男子此时却走入了城隍庙,在门口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进了前殿,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问道:“你这是作甚?于公,我身为郡城本地神祇,不该劝你离开,一郡苍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几个就少死几个。可是于私,我还是希望你别蹚浑水。不是我瞧不起你这剑仙高人的手段,实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纠缠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万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剑仙了,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陈平安转过身,问道:“你来自火神祠?” 汉子点头道:“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还要当这火神祠的神祇,这几百年来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位太守还是孩童的时候,是不是被你护着送出随驾城?” 汉子咧嘴道:“这话,你要是在城隍爷活着的时候问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绝不敢承认的。” 陈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劝我,反正估摸着天劫一落下,你这没办法挪窝的随驾城神祇比我先活不成。” 汉子洒然道:“不打紧。当了一地神灵,才晓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这就端着小板凳去火神祠庙屋顶,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传说中剑仙的风采。” 陈平安点点头,汉子转身离去,走到大门又突然转头问道:“我这一方神祇到底是没能做半点有用的事情,你这剑仙分明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怪罪,不迁怒?” 陈平安反问道:“且不说我是谁,什么修为,就说这人世间,真有人有那力气和心性来怪一个好人做得不够好。我不奢望这些人挺身而出打杀坏人,为何骂几句坏人都不舍得?” 汉子哈哈大笑,大踏步离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祇都好欺负嘛,你这外乡剑仙,这种问题,真是问得憨傻了!” 他跨过门槛,双手抱拳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摇晃了几下,然后大步离去,唯有粗狂的嗓音响彻夜幕:“可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进这蛇鼠一窝的城隍庙。剑仙,莫死!这狗娘养的世道,有点本事的好人已经够少的了!你要是意气用事,真死在了这不值当的破烂地儿,我到时候可要狠狠骂你几句!!” 陈平安朝那压城黑云丢出那张金色材质的破障符,稍稍试探天劫的深浅。 云海底部被炸开一个大如城隍庙的巨大金色窟窿,但很快又合拢。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双手拄剑,仰头望天。 百丈之内,便可递出第一剑。不过相距两百丈之后,倒是可以先出拳。 城隍庙异象出现后,在随驾城内落脚的范巍然当机立断,率领那些宝峒仙境修士离开随驾城,同时让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门派的练气士,一起去往苍筠湖,毕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谅他在苍筠湖元气大伤后,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那般管不住自己的一双贼眼,这才使得晏清得以借故离开龙宫筵席。 之后风波不断,晏清来到随驾城后更是心神不宁,莫说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师侄辈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范巍然对那年轻剑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几分:敢坏我家清丫头的道心!她可是已经被那位仙人钦定为未来宝峒仙境以及十数国山头仙家领袖的人选之一,一旦晏清最终脱颖而出,到时候宝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宝峒仙境和黄钺城这么多年来无非是暗中被选中在十数国池塘养鱼的两枚棋子罢了,所谓的打生打死,势同水火,可两家修士真正死了几个?没几个。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凑合、实则大道无望的,更多死的其实不都是那些附庸门派的修士? 十数国江湖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后一位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所谓的武学大宗师,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哪个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 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微微一笑。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自己却是一清二楚。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至于其余山头,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而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城隍庙内是最好,这都算便宜他了,不然受了重伤再被自己擒获,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阴毒术法! 范巍然突然问道:“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 她身边一个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恭声道:“回禀老祖,他们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动身,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我不敢继续逗留,便先离开了,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会合。” 范巍然怒气横生,满脸煞气,又问道:“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可曾见到?” 老修士道:“一并见到了,果真如传言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不成气候的东西。” 那晚苍筠湖的动静是大,但是随驾城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 到了殷侯这个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边拍手叫好,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随手一袖子、一巴掌,你就灰飞烟灭了。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门门神仙术法可不长眼睛,自己去鬼门关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 范巍然脸色阴沉,没有道破天机,只是冷笑道:“回头再找那王八蛋算账!” 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死了,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 晏清御风之时,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依稀可见有一道金色符箓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 她在心中幽幽叹息:那么会算计人心的年轻剑仙,竟是个傻子。 比苍筠湖距离随驾城更远的黑釉山之巅,一座略显粗糙的山顶观景亭内,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衣着朴素,唯腰间悬挂有一枚玉牌。男子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牌上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黄竹笛,正以一块仙家织造的珍稀绸缎轻轻擦拭这件心爱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随驾城,无比厚重的黑云缓缓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间,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云海的顶端。 一个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啧啧笑道:“天地无故接壤,这就是人间大劫。城主,天劫落地后,黑釉山的山水大阵我看是保不住了。还是那范婆姨精打细算,跟苍筠湖殷侯勾搭上了,比咱们只能选择黑釉山,自己花钱打造阵法,要占了先机。”他不断捶腿,“真不知道那个外乡剑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虎口夺食,好歹等到异宝现世不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爷,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图个啥?城主,我这人脑子不灵光,你来说道说道?遇上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比瞧见倾国倾城又烫嘴的美人儿都要心痒。”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黄钺城城主叶酣。他道:“一位外乡剑仙一头撞进来搅局,其实棋局还是那盘棋局,形势变化不大,此人修为带来的意外都会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担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宝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几个同样是外乡人身份的,比起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剑仙要鬼祟多了,暂时我只知道银屏国那个狐媚子属于其中之一。” 白发老翁一听到那狐魅,立即来了兴致:“流水的银屏国皇帝,铁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来也是来自外乡的。我就说嘛,咱们这十数国风土可养不出一只五条尾巴的天狐。” 叶酣摇头道:“她藏得深,其实是一只六条尾巴的金丹境狐魅。这个消息,是黄钺城用一位龙门境修士的性命换来的。” 白发老翁咂舌道:“那我以后见着了她可得绕着走。他娘的,金丹境!岂不是与城主你一般无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对这些已算山上头等大事的机密并不感兴趣。 叶酣摇头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别。狐魅蛊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独厚,可要说上阵厮杀,却不擅长,我不觉得她能胜过范巍然。不过既然是从外乡来的,肯定有一两件特殊法器傍身,我与范巍然跟她捉对厮杀,胜算不会太大,更别提将其成功打杀了。” 他又转头对何露笑道:“外乡人一直背着的那把剑如果真是一件法宝,我事后可以争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赠送给你。” 白发老翁一头雾水:“城主,怎么个以物易物法?还有,在这里,您老人家还需要争取什么?” 叶酣摇摇头:“不该问的就别问。” 听到叶酣的承诺后,何露眼睛一亮。骤然之间,他的眼角余光瞥了眼随驾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灯芯,变得越发明亮。 叶酣摇摇头:“别想了。莫说是你,就连我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以心湖涟漪道:“何露,大战在即,我必须提醒你几句。虽说你资质和福缘都比晏清稍好一筹,得以随我去仙府觐见仙人,尽管仙人自己并未露面,只是让人接待你我二人,可已算殊荣,你这就等于走到了晏清之前。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一境之差,双方无异于云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着有那位仙人撑腰,都敢对我呼喝不敬。那件异宝已经与你泄露过根脚,是一件先天剑胚。世间剑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决定了是否能够成为万中无一的剑仙,后者更是奇妙,可以让一名并非剑胚的练气士成为剑仙。这等千载难逢的异宝,我叶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手,赠送给你,你扪心自问,可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别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随驾城外北方一座山头上,已经披挂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庙。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为何那位最会算计得失和人心的前辈要如此冲动! 几万或十几万凡夫俗子的性命怎么能跟前辈你一位剑仙的修为、性命相提并论?!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那位前辈现在站在自己眼前,他也敢大声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笼中,他都要问上一问。 这一天夜幕中,云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苍筠湖龙宫与黑釉山凉亭两处的修士,在范巍然和叶酣分别付出代价,得以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看到最后一幕,其余所有作鸟兽散的山上练气士看到的东西还不如随驾城内那些注定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多。可哪怕是范巍然与晏清、叶酣和何露,也只能够看到在离地百丈、距云百丈的狭窄天地间,有一位青衫客御剑、出拳不停而已。 在云海依旧缓缓下沉至距离随驾城百丈之后,范巍然和叶酣几乎同时撤去了神通,皆脸色微白。 最后一幕,是一道金色剑光从人间起,仿佛从南向北,瞬间划开了整片云海。在那之后,一郡之地唯有雷鸣之声,剑光萦绕云海中,夹杂有稍纵即逝的一阵阵符箓宝光。 当天地终归于寂静,云海缓缓消散,在随驾城那座官府牢狱之中,有一抹漆黑远胜夜幕的古怪剑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条极其纤长的冲天黑线,然后飞掠离去。 叶酣、范巍然又是心有灵犀,同时发号施令,准备争夺那件终于出世的异宝。数以千百计的各方谱牒仙师、试图捡漏的野修、依附练气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追逐那道黑线。结果黑线在飞掠出百余里后,蓦然被一只小猴儿吞入腹中。一名老者将小猴儿藏于袖中,开始逃遁。 一场追杀和乱战就此拉开序幕,唯有一名不起眼的鬼斧宫修士飞奔向随驾城。 只见整座随驾城,连同城墙在内,所有高过七丈的建筑都已经像是被一刀削平。 这个披挂雪白甲胄的男子掠上城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立即入城,沿着城头走了一圈,视野所及,城隍庙那边好像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许多富贵门户的高楼倾塌在地,随驾城内吵吵闹闹,夹杂着无数喊声哭声,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大概随驾城从建城第一天起,就没有哪个夜晚能够如此亮如白昼。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风而游,将甲丸收入袖中,这才偷偷跃下墙头,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拣选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城隍庙。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妇人忙着安抚,青壮汉子骂骂咧咧;老人们多在家中念经拜佛,有木鱼的敲木鱼;一些个胆大的地痞流氓探头探脑,想要找些机会发横财;富贵人家开始张贴那些从祠庙道观重金请来的符箓,不管是什么,都贴上再说。 到了城隍庙外边的大街,杜俞一冲而入,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浑身不见一块好肉的……人,双手拄剑,站在原地。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长剑,狠狠摇头后,接连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双手合十,眼神坚毅,轻声道:“前辈,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处僻静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他等了片刻,又道:“既然前辈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啊?!” 最终,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剑之前,正要蹲下身将前辈背在身后,于是就没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胆子的一幕。 那个都已经不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前辈缓缓转头些许,手指微动。 天幕高处,一名御风而停的外乡修士犹豫了一下,就此远去。 杜俞一拍脑袋,想起这把剑有些碍事。有它挡着,怎么背人?他想要轻轻掰开前辈的十指,竟然纹丝不动。他哭丧着脸:这可如何是好? 当杜俞手指不过稍稍触及那剑柄,竟是整个人弹飞出去,魂魄剧震,瞬间疼痛的感觉丝毫不逊色于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给前辈以罡气拂过三魂七魄! 杜俞挣扎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脸色惨白,摊开手,那根手指竟然差点直接变成焦炭。然后那把剑突然自行一颤,离开了前辈的双手,轻轻掠回前辈身后,轻轻入鞘。 高空中,那个以掌观山河神通继续观看城隍庙废墟的大修士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充满了惋惜,这才真正离去。 杜俞背着那个处处白骨可见的血人,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乱窜,一次次行走狭窄巷弄,或是掠上墙头。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破败宅院,杜俞一脚踹开一间布满蛛网的小屋子,本想将背后鲜血淋漓的前辈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沾满了灰尘、连条被褥都没有的破木板床,只得以脚钩来一把几近腐朽的摇晃木椅,轻轻将前辈放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再取出一只瓷瓶放在那人手边,后退数步,抹了抹额头汗水,苦笑道:“前辈,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这些了。若是前辈没死,我却在前辈养伤的时候被人抓住,那我也还是会将此处地址明明白白告诉他们的。” 椅子上的人寂然如死,杜俞一抱拳,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 他的脑袋已经一团糨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气赶紧逃离随驾城,跑回爹娘身边再说,只是出了屋子,被凉风一吹,立即清醒过来:他不但不能独自返回鬼斧宫,当务之急,是抹去那些断断续续的血迹!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他下定决心后,便再无半点腿脚发软的迹象,一路悄然清理痕迹的时候,还开始假设自己若是那位前辈,会如何解决自己当下的处境。 在杜俞关门走后,瘫靠在那张椅子上的半死之人的一双幽深眼眸缓缓睁开,又缓缓合上。 天亮之后,随驾城衙署的大小官员、富贵门庭和市井人家都开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来。当陆陆续续听闻城隍庙的变故后,不知怎么就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是城隍爷帮他们挡下了那来历不明的云海,以至于整座城隍庙都遭了大灾。一时间,不断有老百姓蜂拥去城隍庙废墟外烧香磕头,大街上所有香火铺子都被哄抢而尽,还有许多为了争抢香火而引发的打架斗殴事件。 火神祠亦是如此光景,祠庙已经彻底倒塌,其中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也已经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两天之后,随驾城又开始出现许多陌生面孔。再之后一天,原本如丧考妣的随驾城太守再无先前热锅上蚂蚁的窘态,红光满面,一声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凭画像去搜寻一个腰间悬挂朱红色酒壶的青衫年轻人,据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过境凶寇。郡守府宣告,只要有了此人的踪迹线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赏赐;若是能够带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亲自举荐之下,捞个入流的官身!如此一来,不光是官府上下,许多消息灵通的富贵门户也将此事当作一件可以碰碰运气的美差。 又过了一天,随驾城老百姓都察觉到了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许多传说中腾云驾雾的神仙中人。 一见到他们的行踪,无论老幼妇孺,都开始在城中各处跪地磕头。 但是在这一天夜幕里,火神祠庙中,一个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汉子骤然现身,身高十数丈,靠着那股前些天从未如此虔诚的香火,强提最后一口气,在金身摇摇欲坠、即将炸裂的最后关头现出真身,高声讲述那位剑仙的义举,说他绝非是什么祸害城隍庙、引来天灾人祸的外乡歹人! 这位火神祠神灵的急促话语瞬间传遍整座随驾城,老百姓们面面相觑,太守大人则是恼羞成怒。 只是不等火神祠神灵说更多,就有一件法宝从极远处飞掠而至,轰然砸向他。大髯金身汉子砰然崩碎,化作点点金光流散四方。那件法宝依旧不依不饶,直接将整座火神祠都给打烂。 又一天黄昏时分,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腰悬朱红色酒葫芦的年轻男子走向那栋鬼宅,推开了门,然后关上。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赏月,最后竟是就那么醉卧而眠。此人除了脸色微微惨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如那谪仙人一般。 在他出现后,几乎所有城中练气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因为有两个不信邪的修士在深夜时分往鬼宅靠近,结果刚刚临近围墙就被两点剑光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随后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点燃了三炷香,之后就返回了鬼气森森的鬼宅。 这天,鬼宅多出了一个格外扎眼的客人——鬼斧宫修士杜俞。 陈平安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杜俞哭丧着脸站在一旁:“前辈,我这下是真死定了!为何一定要将我留在这里?我就是来看看前辈的安危而已啊。” 陈平安轻轻摇晃竹扇,脸上带着杜俞总觉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缓缓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苍筠湖龙宫内,叶酣竟然与死对头范巍然相对而坐,晏清和何露分别坐在范巍然与叶酣的身边。 双方修士和附庸势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头强弱依次排开,龙宫之内,首次同时出现这么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没有坐在主位龙椅上,而是懒洋洋地坐在了台阶上,如此一来,显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黄钺城和宝峒仙境已经谈妥了第一件事:既然那件异宝已经被陈姓剑仙的同伙抢走,而这位剑仙又身受重创,不得不滞留于随驾城,那么就没理由让他活着离开银屏国,最好是直接击杀于随驾城。 按照殷侯的说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后的神兵利器,还身怀更多重宝,足够参与围剿之人都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么现在该派谁去试探此人的伤势?那两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下五境废物显然不顶事。叶城主,你们黄钺城人多势众,不如你出点力?” 叶酣一方的修士开始拍桌子怒骂。 此次争夺异宝,追杀那个藏着小猴儿的外乡老者,一波三折,双方其实都死伤惨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为不高的,还有那些更不济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试探不出此人的斤两。事实上,我觉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殷侯笑道:“那家伙心思缜密,手段奸诈,出手狠辣,是个难缠至极的主。如今我这苍筠湖是怎么个可怜光景,你们都瞧见了,丑话说前头,我就是给你们双方一个商量事情的地儿,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他犹有余力,给人顺藤摸瓜,杀到我们跟前,你们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轻轻拍打手心:“真想试探此人,不如杀个杜俞,不但省事,还管用。到时候将杜俞抛尸于随驾城外,咱们双方抛开成见,精诚合作,事先在那边布置好一座阵法,守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从未见你小子如此顺眼过,就依你之见!” 随后,她将视线转移:“叶城主,如何?” 叶酣微笑点头。 晏清视线低敛,睫毛微颤。 当晚,苍筠湖龙宫内,双方得知那个消息后,都有些面面相觑。何露更是脸色阴沉似水,殷侯也不太笑得出来了,觉得自己这次为双方牵线搭桥当媒人,是不是有些悬乎?可千万别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连老巢都给人一剑搅烂了。 叶酣轻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凡夫俗子如此,我们修道之人只会更麻烦。既然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们徐徐图之。” 今年随驾城上上下下,年关好过,可是大年三十也没半点喜庆,正月里的走门串户更是闷闷不乐,人人抱怨不已。于是一些个原本没什么太大怨气的,也开始怨怼起来。 随后,鬼宅那边开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装束的人物出现,之后便越来越多。 再后来,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赶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有一个孩子往鬼宅丢石子大骂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人人议论纷纷,埋怨那位所谓的剑仙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要害得随驾城毁去那么多家产财物。 杜俞听得差点气炸了肺,大步走回陈平安身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握拳,憋屈万分:“前辈,再这么下去,别说丢石子,给人泼粪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依旧轻轻摇动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至于那把在鞘长剑,就随随便便丢在竹椅旁边。 这个前辈也真是心大,自己从竹园砍伐绿竹,亲手打造了这么一把竹椅,成天就躺在上边睡觉。而且相处久了,总感觉现在的前辈跟自己最早认识的那个,不好说是判若两人,但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俞听到问话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辈,是二月二!” 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个好日子。” 杜俞只觉得头皮发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颗所剩不多的“狗胆”怯生生道:“前辈,你这样,我有些……怕你。” 陈平安双指捻动,竹扇轻轻开合些许,清脆声音一次次响起,笑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怕什么?这会儿难道不是该想着如何论功行赏,怎么还担心被我秋后算账?你那些江湖破烂事,我早在芍溪渠水仙祠时,就不打算与你计较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法袍金醴,而春草法袍因为已经毁坏殆尽,任你砸多少神仙钱都无法修补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与那些穿破了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壶放在一起。之前一战,怎么个凶险?很简单,他都来不及换上金醴,连这种心意一动就能瞬间完成的事都无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身体魄去硬扛云海天劫,大概等于在积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几天几夜。 杜俞一咬牙,哭丧着脸道:“前辈,你这趟出门,该不会是要将一座忘恩负义的随驾城都给屠光吧?” 陈平安斜眼看着杜俞:“是你傻还是我疯了?那我扛这天劫图什么?” 杜俞抹了把额头汗水:“那就好,前辈莫要与那些蒙昧百姓怄气,不值当。” 他是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时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横死,肯定还会连累爹娘和整座鬼斧宫。若说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庙一别,范巍然那老婆娘撑死了拿自己撒气,可现在真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叶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在鬼门关外打转、黄泉路上蹦跶,便想了又想。尤其是这些天待在鬼宅,跟前辈一起打扫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脚做着这辈子打娘胎起就没做过的下人活计,恍若隔世。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视线越过墙头,道:“行善为恶都是自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 杜俞使劲点头道:“君子施恩不图报,前辈风范也!” 陈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后少说这些马屁话,说者吃力,听者腻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脸尴尬。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放在竹椅上,脚尖一踩地上剑仙,剑仙轻轻弹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这里,我出门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决定,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何时返回宅子?” 陈平安笑道:“去一趟几步路远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苍筠湖或是黑釉山,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杜俞松了口气,等陈平安走出鬼宅,他便对着那只朱红色酒壶双手合十,弯腰祈祷道:“有劳酒壶大爷多多庇护小的。” 当鬼宅大门打开,那位白衣谪仙人真正现身后,原本起劲喧哗的随驾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部一哄而散。他们多是自认遭了无妄之灾、损失惨重的富贵门户里边被家主派来此处讨要钱财的仆役家丁,以及从各处赶来凑热闹的地痞,还有不少想要见识见识什么是剑仙的任侠少年。 虽然人人都说这位外乡剑仙是个脾气极好的,极有钱的,并且受了重伤,必须留在随驾城养伤很久,这么长时间躲在鬼宅里边没敢露面,已经证明了这点。可天晓得对方离了鬼宅,会不会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劳什子的剑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要小心些。 刚好有一伙青壮男子正推着一辆粪车飞奔而来,大笑不已。原本他们正为自己的豪迈之举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竖大拇指、高声喝彩,推起粪车来更加起劲卖力,离鬼宅不过二三十步路了,结果那手持长剑的白衣仙人刚好开门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们。三个常年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顿时呆若木鸡,两腿挪不动步。 不但如此,还有一人从街巷拐角处姗姗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缟素,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怀中抱有一个犹在襁褓中的婴儿。倒春寒时节,天气尤为冻骨,孩子不知是正在酣睡还是冻伤了,并无哭闹。她满脸悲恸之色,脚步越来越快,竟是越过了粪车和青壮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街上,仰起头,对陈平安泣不成声道:“神仙老爷,我家男人给倒塌下来的屋舍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还怎么活啊?恳请神仙老爷开恩,救救我们娘儿俩吧!” 妇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 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与旁人轻声言语,说这妇人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可怜人哪。 陈平安蹲下身:“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娘亲的,舍得?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嗯,也对,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个作甚。”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没想到这位年轻剑仙会如此措辞,一时间有些发蒙。 陈平安微笑道:“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疏,是头一胎?” 妇人骤然间哀号起来,什么话也不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等会儿,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与你擦身而过,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与我说,若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随后你再一头撞死,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 妇人只是悲恸欲绝,哀号不已,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脸色微变,飞快离开,身形没入小巷。 这个匆忙逃遁的练气士,以及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还有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武夫,应该都是些幕后主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纯粹就为了恶心人? 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 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那么,是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或是那个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随驾城某个官员胥吏之手弄出来的?反正练气士、妇人和武夫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被谁送来找死的。 怎么办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妇人眼前一花,眼前竟然没了那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 妇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这之前,她转头望向街巷,竭力哭喊道:“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是半点都没有不安啊!如今我们娘儿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妇人铆足了劲,将孩子狠狠砸向地面。自己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看这一下了。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好赌好色,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害得自己过门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磕个头破血流吓唬吓唬人,然后装晕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边得手的一大袋子金银,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大袋子,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有何难? 砸出孩子之后,妇人便有些心神疲惫,瘫软在地,然后蓦然睁大眼睛。 只见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时又蹲在了自己身前,并且一手托住了襁褓中的孩子。 陈平安站起身,用手指挑开襁褓棉布一角,轻轻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还好,孩子只是有些冻僵了,对方约莫是觉得无须在一个必死无疑的孩子身上动手脚。果然,那些修士也就这点脑子了,当个好人不容易,可当个干脆让肚肠烂透的坏人也很难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当他望向那怀中的孩子,眼神便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动作娴熟地用襁褓棉布将孩子稍稍裹得严实一些,并且极有分寸地散发手心热量温暖襁褓,帮着抵御这冻骨春寒。天底下就没有生下来就该受苦遭灾的孩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挂,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觉得心里边不安稳,将小板凳挪到竹椅旁边,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动,当然没忘记穿上神人承露甲。 当他见着了去而复还的陈平安,怀里边还多了个孩子,不禁想:前辈这是干啥?之前说是自己运道好才捡着了他的神人承露甲和炼化妖丹,他都可以昧着良心说相信,可这一出门就捡了个孩子回来,他是真傻眼了。 陈平安将孩子小心翼翼交给杜俞,杜俞如遭雷击,呆呆伸手。 陈平安皱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吓了一跳,连忙撤了,与那颗始终攥在手心的炼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动作僵硬地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浑身不得劲儿。瞧见陈平安一脸嫌弃的神色,杜俞欲哭无泪:前辈,我年纪小,江湖经验浅,真不如前辈你这般万事皆精通啊。 陈平安叮嘱道:“我会早点回来,孩子稚嫩,受了些风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还有,你散发灵气温养孩子体魄的时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问题,就拿上养剑葫,去找经验老到的郎中。” 杜俞小鸡啄米,陈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仅剩的那颗核桃:“砸出之后,威力相当于地仙修士的倾力一击,无须什么开门口诀,是个练气士就可以使用,哪怕只有下五境,也无非是吐几口血、耗完灵气积蓄而已,不会有太大的后遗症。何况你是洞府境巅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只管放心使用。” 杜俞还抱着孩子呢,只好侧过身,弯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颗价值连城的仙家至宝,心中大定:难得前辈有如此絮叨的时候。不过不知为何,这会儿的前辈又有些熟悉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不再手持剑仙,再次将其背挂身后:“你们还玩上瘾了是吧?” 杜俞哀叹一声:熟悉的感觉又没了。他默默告诉自己,就当这是前辈用心良苦,帮他砥砺心境了。 陈平安已然不见,无灵气涟漪,也无清风些许,仿佛与天地合。 杜俞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动作不敢太大,心想:他娘的,老子这辈子对那些江湖女侠都没这么温柔过。他低头望去,感慨道:“小娃儿,你福气比天大啰。” 一条寂静无人的狭窄巷弄中,汉子背靠墙壁,咽了口唾沫。好像没追来?那枚小暑钱,还真是烫手。 与自己接头的那位谱牒仙师虽说瞧着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钱的,可不拿就是死,他除了乖乖办事还能如何?找了个随驾城胥吏——还是差不多的手段——给了他一袋银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帮他找到了芽儿巷那么一对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这些。 他摸出那枚小暑钱,展颜一笑,喃喃自语:“谱牒仙师真是不把钱当钱的货色,这等买卖,希望再来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错啊,不把人命当命。” 他僵硬转头,瞧见了那个手摇折扇的白衣谪仙人,就站在几步外,自己竟浑然不觉。他颤声道:“大剑仙,不厉害不厉害,我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教我做事的梦粱峰谱牒仙师也就是嫌做这种事情脏了他的手,其实比我这种野修更不在意凡夫俗子的性命。”他挤出笑容,“你是不知道,那芽儿巷妇人天生一副蛇蝎心肠,她男人更是该死的腌臜货色。这等市井人物,也亏得就是资质不行,只能在烂泥里打滚,不然给他们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坏事来,那才叫一绝。” 陈平安微笑道:“不问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觉得呢?” 野修点头道:“对对对,剑仙大人说得都对。” 然后他就听到那个连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乡剑仙用略带讶异的语气问自己:“一个梦粱峰的小小谱牒仙师杀几个市井百姓尚且觉得脏了手,那你觉得我身为剑仙,杀你脏不脏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财的妇人、推粪车找乐子的市井地痞,还有那个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我为何不杀?” 野修双手托起那枚小暑钱,高高举起,深深弯腰,谄媚笑道:“剑仙大人既然觉得脏了手,就发发慈悲心肠,干脆放过小人吧,莫要脏了剑仙的神兵利器。我这种烂蛆臭虫一般的存在,哪里配得上剑仙出剑。” “仙家术法,山上千万种,需要出剑?” 听到这句话后,野修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会儿,觉着我像是与你们一个德行的恶人,才觉得怕了?”陈平安合起手中折扇,轻轻敲打脑袋,意态慵懒,轻声笑道,“恶人眼前不言语,好人背后戳脊梁。闷葫芦是你们,眉飞色舞也还是你们。怪哉,妙也。” 野修不是不想逃,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了。 陈平安道:“来,容你撑开嗓子喊一句‘剑仙杀人了’,若是喊得满城皆闻,我可以饶你一饶。” 野修使劲摇头,硬着头皮,带着哭腔道:“不敢,小的绝不敢轻辱剑仙大人!” 陈平安哦了一声,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惨了”,不等野修言语,以折扇轻轻拍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随手挥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气缓缓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安慰自己的苦难,那么世道真不算好。 至于那枚小暑钱,就那么摔在了尸体旁边,最终滚落在缝隙中。 一袭白衣缓缓走出小巷,片刻之后,一道金色剑光冲天而起,那白衣仙人御剑离开随驾城,直直去往苍筠湖,城中鬼宅里也有一抹幽绿飞剑尾随而去。 梦粱国京城的国师府当中,有两位大修士隔着一片碧绿小湖相对而坐。一位青衫白发如那没有功名的老儒,一位是弱冠岁数的年轻男子。前者膝盖上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猴儿,后者腰间有一条似乎处于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额头已然生角,首尾衔接,如同一根青腰带。 儒衫老人身后远处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狐魅妇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妩媚,这会儿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后,与那年轻人隔着一片小湖,依旧有些战战兢兢。毕竟,那个“年轻人”的威名太过吓人。 他名为夏真,曾是一名一人占据广袤山头的野修,从未收取嫡传弟子,只是豢养了一些资质尚可的奴婢童子。后来,他将那个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转手让出,只将一栋仙府以大神通搬离,从此在整个北俱芦洲东南版图消失,杳无音信。 正是这位大仙与自家主人做了那桩秘密约定。 狐魅只知道当年主人以巨大代价在十数国边境画出一座隔绝灵气往来的雷池,为的就是镇压那件行踪不定的功德异宝,最终将其收入囊中。而这个夏真则与主人结成盟友,以先前山头赠予附近两个大门派,作为交换,他得以将历来灵气相对稀薄的十数国不毛之地作为自家禁脔,就像此刻他身前的那片……小湖。 双方各取所需,各有长远谋划。但是狐魅如何都没有想到,本该在十数国疆域之外闭关修道的主人竟然会摇身一变,早早成了这梦粱国土生土长的国师大人! 关于梦粱国的形势,她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主人应该先是一个梦粱国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而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进入仕途后如有天助,不但在诗词文章上才华横溢,并且极富治政才干,最终成了梦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国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却突然辞官退隐,传闻是得遇仙人传授道法,当年举国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实意的万民伞。他归隐山林后,潜心炼丹修道,短短十年便修成了仙法神通,当时狐魅还觉得是个装神弄鬼的把戏来着。 梦粱国刚刚登基没多久的新帝亲自去往仙山,将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为一国国师。当官时,国富民安;成仙后,风调雨顺。梦粱国简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变成了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庙堂上文武荟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后两任皇帝在此人辅佐下励精图治,却从不擅自挑起边衅。 在随驾城被那些修士追杀的过程中,狐魅断了两条尾巴,伤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现身后,不过是将她与那同僚一起带往梦粱国京城国师府,至今还没有封赏一二,这让她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银屏国皇后娘娘的尊荣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边当个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偿所愿,开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会撤去金色雷池的剩余禁制,外边的灵气便要缓缓倾斜倒灌,百年之内就会有一个个修道坯子涌现的大年份。至于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纪还小,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门之内若是能够同时出现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开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贺。” 夏真眼神真诚,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与谋划,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这件功德之宝,并且还是一枚先天剑丸,说实话,我当时觉得道友的谋划至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他瞥了眼那只腹部熠熠生辉的小猴儿,佩服不已。这个原本已经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家伙竟然能够隐姓埋名,不但逃过了各方势力的觊觎杀心,更是胆大包天,就这么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终以造福一国的功德之身,天经地义地占据一件功德之宝,这份算计,当得起元婴身份。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你舍得以一个风水宝地换来这谁也瞧不上眼的十数国版图,亦是大手笔,大魄力。只要经营得当,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后大赚千年。” 一人求宝,一人求才。两大元婴联手,才造就了这番大格局。 最终结果皆大欢喜,只不过双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谁,能够率先跻身上五境,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 真要能够开宗立派,谁都会嫌弃自己的地盘太小。当儒衫老人撤去雷池后,灵气倒灌十数国,夏真岂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浩浩荡荡的灵气随意流散,浪费在一群鸡犬打架多年的蝼蚁身上?至于范巍然、叶酣带着那么一大帮子废物都没能从狐魅和老者两人手上抢走那件异宝,其实夏真算不上有多恼火。那些灵气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余的就莫要贪心了,当初双方元婴盟约不是儿戏。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占尽的好事,既然形势大好且稳妥,你炼化你的功德之宝,涉险转为剑修便是,我鲸吞我的灵气,同样有望破开层层瓶颈,快速跻身上五境。小聪明必须要有,但不能一辈子都靠小聪明吃饭,地仙就该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记起一事:“天劫过后,我走了趟随驾城,发现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请说。” 夏真双手撑在那青色“腰带”上,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外乡剑修背着的那把剑是一件半仙兵!我厮杀搏命,还算有那么点儿本事,可惜炼化一道却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炼法,不如你我再签订契约,当一回盟友?” 儒衫老人双眼精光绽放。若是法宝,他毫无兴趣,如今炼化那件功德不小的先天剑丸才是未来跻身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误一天都要心疼。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过老人很快就收敛心神。这么稀罕的物件,这夏真是自己爹还是自己儿子不成,要好心告诉自己?所以他摆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该道友有这一遭机缘。至于我,就算了。成功炼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着诸多禁忌,这些天大的麻烦,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剑修肯定不难,我就在这里预祝道友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着点头,丝毫不觉老人如此谨慎有什么奇怪的。双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婴,轻易就咬钩的话,万万活不到今天。 “咱们这些杀人越货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还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这句夏真在少年岁月听到的话,过了无数年还是记忆犹新,是当年那个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师父这辈子留给他最大的一笔财富。而自己当时不过二境而已,为何能够险之又险地杀师夺宝取钱财?正是因为师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铁板一块。所以之后悠悠岁月,每当夏真发现自己志得意满之时,就要翻出这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默默念叨几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无须相送。” 儒衫老人抓起小猴儿,仍起了身:“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会离开梦粱国。” 夏真身形化虹远去,瞬间小如芥子,破开一片低垂云海,逍遥远游。 儒衫老人晃了晃小猴儿,仰头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难为他了。” 远处,狐魅和干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狐魅轻声道:“主人,一件半仙兵,真就放着不管了?虽说夏真得之意义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将猴子关押进小天地,转头说道:“我在这梦粱国弹丸之地,远远不如夏真消息灵通,你要是眼馋那件半仙兵,你去帮我取来?” 狐魅大气都不敢喘。自己的身份已经被黄钺城叶酣揭穿,再不是什么银屏国的红颜祸水,只要返回随驾城,泄露了踪迹,只会是过街老鼠。 儒衫老人讥笑道:“一个舍得去扛天劫的剑修,一个敢显露半仙兵的年轻人,是软柿子?若真是的话,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当面泄露这个天机给我?何况半仙兵一旦认主,尤其是当它们侍奉的主人身死,它们失控后是怎么个惨烈光景?你们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点轻重利害。” 第二章 如神祇高坐 ·第二章· 如神祇高坐 云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风,而是双手负后,缓缓而行。 他神色无奈,自言自语道:“既然来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他回望一眼梦粱国京城。得了那枚先天剑丸,又刚好有一件半仙兵的佩剑现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缘,你也忍得住?胆儿如此小,怎么当的野修?当了几十年梦粱国的凡夫俗子,修心养性的功夫倒是练得真不错。 夏真伸出一只手,说了几个名字,刚好一手之数。再多,就要耽误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唤。 叶酣,比较聪明。 何露,资质好。 晏清,也不差。 那个翠丫头……有点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只手报了五个名字,皆是岁数不大、暂时境界不高的人物。 他在云海上闲庭信步,看着两只手掌,轻轻握拳:“十个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个玉璞境?不如都杀了吧?” 只是他很快又摇摇头:“算了,不急。就留下五个金丹名额好了,谁有望跻身元婴就杀谁,刚好腾出位置来。” 他双手按住青腰带:“这家伙还是厉害。当初不知为何他非要我在誓约当中压制十数国武运,不许出现金身境武夫,原来是为了让十数国减少兵戈战事,好让他这个藏头藏尾的梦粱国宰相、国师不造杀业,安心积攒功德。” 夏真伸了个懒腰,没来由想起那天劫一幕,心情便凝重起来:难道是与那刘景龙、杨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着不像啊,仔细推敲后,明显一个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环顾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为何不敢现身一见?” 视野尽头,云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动,但是脚下却蓦然如浪花高高涌起,往夏真这边扑面迎来。 夏真纹丝不动,轻轻拍了一下腰间那条已成气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会。近身厮杀,正合我意。” 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不已,当那翘起的云海如一个浪头打在滩头上时便飘然落地,缓缓向前,像是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断埋怨道:“你们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害我又从海上跑回来一趟,真把老子当跨洲渡船使唤了啊?这还不算什么,我差点没被恼羞成怒的小泉儿活活砍死。还好还好,所幸我与那自家兄弟还算心有灵犀,不然还真察觉不到这边的状况。可还是来得晚了,晚了啊。我这兄弟也是,不该如此报复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唉,罢了,不这样,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个兄弟了。再说那女子的痴心……也确实让人无福消受,过于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那人继续碎碎念叨个没完没了,“你们这北俱芦洲的风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当年在这儿处处与人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可是你们北俱芦洲上门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儿,不该如此消遣我才对……” 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夏真听得十分迷糊,却不太在意。 得道之人,哪个会在言语上泄露蛛丝马迹?而且这么一嘴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你跟我说是什么跨洲远游的外乡人? 眼前这位是张生面孔,千真万确不是什么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巅修士,否则障眼法在自己这边不管用。 那人脚下云海纷纷散去,夏真腹诽:境界不低,却喜好显摆这类雕虫小技。他不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向前了几步,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那人犹豫了一下,后退两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说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师门里有女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真依旧气定神闲:“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那人哭丧着脸道:“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你们这帮大爷就消停一点吧,能不能让我好好返回东宝瓶洲,嗯?!” 夏真叹了口气,满脸歉意道:“道友再这么打机锋,说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人愣了一下:“我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你还没听懂?亲娘呀,真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不是仗着这元婴境界,你们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计?” 夏真这下子总算明白无误了,这是给那位年轻剑仙找回场子来了?他环顾四周,啧啧出声:“就你一个对吧?听没听过一句话,十丈之内,我夏真可杀元婴?” 那人双脚并拢,一个蹦跳直接进入五丈之内,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现在让我姜尚真帮你开开窍。” 夏真差点当场崩溃。 北俱芦洲一向眼高于顶,尤其是剑修,更是目中无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觉都是废物,境界是废物,法宝是废物,家世是废物,全都不值一提。但是也有几个别洲外乡来的异类让北俱芦洲很是“念念不忘”,甚至还会主动关心他们返回本洲后的动静。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剑仙扬言要亲手将其毙命的那个……桐叶洲姜尚真! 苍筠湖龙宫内又是一场盛大聚会。 湖君殷侯这次没有坐在龙椅下边的台阶上,而是站在双方之间,道:“方才飞剑传信,那人朝我苍筠湖御剑而来。” 除了范巍然、叶酣、晏清、何露几人,其余人等皆震动不已,哗然一片。 殷侯脸色不善:“叶酣,我的叶大城主,先前是谁说来着,这位外乡剑仙受了重创,会被咱们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们这都才刚刚布局,人家就杀到我苍筠湖老巢来了,接下来怎么讲?诸位跑路四散,被各个击破,还是待在这里,先揉揉膝盖,等下方便跪地磕头?” 何露镇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阵设在随驾城外,另外一阵就设在这苍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龙宫自身又有山水阵法庇护,我倒是觉得可以大开门户,放他入阵。我们三方势力联手,有我们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两座阵法和这满座百余修士,怎么都相当于一位仙人的实力吧?此人不来,只敢龟缩于随驾城,咱们还要白白折损诱饵,伤了大家的和气,他来了,岂不是更好?” 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师说得轻巧!这苍筠湖可是我积攒千年的家业,你们撑死不过是坏了一座符阵的些许神仙钱,到时候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地、龙宫倾塌,最终即便惨胜了,诛杀了恶獠,若是还按照先前说好的分账,到时候我白白搭进去一座龙宫,岂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灿烂:“苍筠湖两成,宝峒仙境四成,我们黄钺城四成,这是先前的分账,现在我们黄钺城可以拿出一成来弥补湖君。此外,还是老规矩,若是谁看中了某件法宝,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计出个大家都认可信服的公道价格,折算成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再加上溢价,就当是感谢其余两方的割爱。”说到这里,他望向对面,视线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过,然后对老妪笑道:“范老祖?” 范巍然笑了笑:“可以,我们宝峒仙境也愿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谢苍筠湖龙宫。” 殷侯望向叶酣,见后者轻轻点头,这才满意。 何露不再言语。苍筠湖龙宫上上下下看着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都有些心旌摇曳,钦佩不已。 若非此子并非黄钺城叶酣的子嗣,而黄钺城的城主之位又历来不外传别姓他人,不然就凭叶酣那两个废物儿子,怎么跟何露争抢? 大殿偏门上悬挂着一道琳琅满目的珠帘,一个貌美女子轻轻掀起帘子一角,含情脉脉地望向那位谈笑风生的俊美少年。 世间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以前那些皮囊还算凑合的穷酸文士、权贵子弟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如他。真是一位从那些稗官野史、文人笔札中翩然走出的俊俏儿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谪仙人呢。 随驾城鬼宅,杜俞抱着那个依旧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无可奈何。然后他猛然转头,看到一个模样俊逸的修长男子翻墙而入,双足落地后,做了一个气运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临大敌,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红色酒葫芦,竟然没有飞剑掠出。 他有些绝望了,手心攥紧那颗前辈临行前赠送的核桃。 那人举起双手,笑道:“莫紧张莫紧张,我叫周肥,是陈……好人,现在他是用这个名字的吧?总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气相投。这不发现这边闹出这么大阵仗,我虽说修为不高,但是兄弟有难,义不容辞,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还好,你们这儿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谁?” 杜俞半点不信。 周肥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壶:“里边两把飞剑,走了一把,还留下一把护着你,如果不是认得我,它会不露面?” 杜俞稍稍相信了一分而已。 周肥又瞥了眼杜俞的手:“行了,那颗核桃是很天下无敌了,相当于地仙一击,对吧?但是砸坏人可以,可别拿来吓唬自家兄弟,我这体魄比脸皮还薄,别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龙骧虎步的,一看就是个绝顶高手啊,难怪我兄弟放心让你来守家……咦?啥玩意儿,几天没见,我那兄弟连孩子都有了?!牛气啊,人比人气死人!” 杜俞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他娘的,怎么听着此人不着调的言语,反而别有韵味?真有点像是前辈的道上朋友啊…… 周肥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战,除了死死攥紧手中核桃之外,并无多余动作。 周肥倒也识趣,提起杜俞那张板凳,放在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声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宫修士,是前辈让我暂时看顾着这个孩子。” 周肥立即竖起大拇指,满脸仰慕道:“鬼斧宫,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问道:“你真是前辈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只见周肥又笑:“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较喜欢……讲道理,讲规矩?而且这些道理和规矩你一开始肯定不太当真,觉得莫名其妙,对吧?” 杜俞如释重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疑惑道:“你真听说过我们鬼斧宫?” 周肥点头道:“你不刚刚自我介绍了吗?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我赶忙心生佩服,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辈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了,我算哪门子的高手。” 但是周肥却道:“你这还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前辈,我那好兄弟,几乎从来不信任何外人?嗯,这个‘外’字说不定都可以去掉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才对。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让他对你刮目相看。” 杜俞摇摇头:“不过是做了些许小事,只是前辈他老人家洞见万里,估摸着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好。” 周肥愣了半天,憋了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争的死敌啊?”不过又很快摇头,“罢了,先当你是同道中人的后生晚辈吧。” 他气呼呼站起身,不知怎么,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轻轻掀开襁褓一角,掐指一算,点点头,喃喃自语:“小小因果,带走无妨,也好帮他省去些没必要的小麻烦。哪有一个游侠带着个小孤儿游历四方的道理,那还怎么讨仙子们的欢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孩子,勉强有些修行资质,万事不怕,就怕有钱嘛。小娃儿,算你上辈子积德,先后碰到我们兄弟二人。” 不知不觉,杜俞双手一轻,那孩子就被周肥拿走了。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跟此人拼命。毕竟,他这辈子的生死富贵,以及爹娘和师门的安危,可都交待在这栋小宅院了。 周肥笑道:“行了,你回头就告诉我那兄弟,就说这小娃儿我带去东宝瓶洲安置了,让他安心远游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红,就要去抢那孩子。哪有这样说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周肥伸出一根手指,将杜俞定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我听说过鬼斧宫了,那你听说过姜尚真吗?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点给绕进去了,既惊惧又愤怒,猛然醒悟后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爷!孩子还我!” 周肥伸出手掌,轻轻覆盖襁褓,免得孩子被吵醒,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汉,比那会打也会跑、勉强有我当年一半风采的夏真还要了得,我兄弟让你看门护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姜尚真,但是接下来,周肥就让他长了见识。只见周肥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轻轻抛向杜俞,刚好放在无法动弹的杜俞头顶:“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绝顶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乌甲。”然后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杜俞一眼,“你们鬼斧宫一定没有好看的仙子,我没有说错吧?” 杜俞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周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无声无息。 一个弹指声响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脚恢复正常。 他接住那枚金色的兵家甲丸,入手有点沉。 这是干吗呢?杜俞觉得做梦一般。 毕竟福祸难测,即便手捧重宝,也难免惴惴不安。 苍筠湖龙宫,湖君殷侯第一个大惊失色:“大事不好!” 叶酣和范巍然亦是对视一眼,随后晏清猛然抬头望向大门,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顺着她的视线才看向门外。 整座龙宫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一袭白衣御剑而至。只见他手持剑鞘,飘然落地之后,大步跨过宫殿门槛,长剑自行归鞘。湖中一串如同春雷震动的声音响起,竟是被此人远远落在身后。 白衣剑仙面带笑意,脚步不停,握着那剑鞘轻轻向前一推,长剑翻转,剑尖钉入龙宫地面,剑身倾斜,就那么插在地上。 那人潇洒站定之际,两只雪白大袖犹在飘摇。他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剑,诸人只听他微笑道:“凭君自取。” 但是接下来的那句话,比上一句话更让人心寒:“取剑不成,那就留下头颅。” 第三句话,却又让人心弦稍稍一松,除了某个同样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何露先来。” 何露脸色铁青,以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的脸色则都有些复杂。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也没谁真敢出声。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一些境界低脾气躁的练气士不是没有想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的年轻剑修训斥一二的,主要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以心湖涟漪制止。 归根结底,这些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就不奇怪了。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神色瞧着有些木讷。 叶酣转过头,望向陈平安,道:“剑仙一定要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陈平安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移,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个梦粱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个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也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眼前这位剑仙,不就是当初在路边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那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一个位置相对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须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当初他在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其他城隍庙官吏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不拖泥带水。和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他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他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粱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粱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代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们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若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不这样赌,在座诸人就会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境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她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清丫头的修道坯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承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说的就是这少年吧。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范巍然心中暗暗思量:此次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清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清丫头将他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双双跻身金丹境,而青黄不接的黄钺城依然只能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想必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会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别说其他人,就连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的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她何乐而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处走出一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龙女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的墙壁上。 殷侯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他,笑了笑,仰头环顾四周:“好地方。” 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殷侯没有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怎么办!” 陈平安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要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用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说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地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大概,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绰绰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越发心神憔悴。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了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道:“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纸折飞鸢,开始四处逃遁,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几案上游弋,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梭其间,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既然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是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横抹,“说吧,开个价。” 他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的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地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他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清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事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叶酣、何露这对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清丫头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不会帮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了回去,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蒙眬,死死盯住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望向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陈平安:“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陈平安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心境复归澄澈,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越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虽然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一颗头颅滑落。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作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再看那风姿绰约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可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水拎不清?这对差点成为神仙眷侣的金童玉女当初是如何走到一块去的?还是说她早已情根深种,见着了情郎身死道消,一怒之下便愤而出剑?只是向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出剑,真不是咱们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晏清持剑蓄势、陈平安与之对视的关键时刻,异象横生! 叶酣那边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张摆满珍馐佳酿的几案砰然炸开,两边练气士直接横飞出去,撞倒了一大片。 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壮实身影毫无征兆地破开几案之后,一步踏地,然后一拳递出,将陈平安直接打飞出去,大殿墙壁都被当场撞透。不但如此,破墙之声还接连响起。 这一拳,真是一个梦粱峰下五境练气士能够递出的? 范巍然和叶酣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慌。 此人隐藏如此之深,绝非双方棋子,说不定就是那养猴老者和银屏国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这一拳,只要事先没有防备,便是他们两位金丹都绝对撑不下来,必然当场重伤。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这汇聚了毕生拳意的巅峰一拳酣畅淋漓递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条胳膊。但是他豪气横生,视宫殿满座修士如鸡犬,快意大笑道:“这一拳杀手锏本是要找机会递给那夏真老贼的,不承想被一个喜欢装蒜的愣头青抢了先。” 他透过一堵堵如同被开了门的墙壁望向灰尘四起的远处:“都说你这剑仙不讲理,拥有一副金身境体魄。现在如何,还金身不金身了?我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脏粉碎六腑稀烂,当场毙命!” 他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在鞘长剑:“狗屁剑仙,什么玩意儿!忍你半天了!一剑宰了个观海境的鸡崽子,真当自己无敌了?” 殷侯嘴角翘起,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庞都荡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但当他瞥到墙壁旁的无头尸体时,心情便又郁郁起来,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大殿之上开始出现哄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个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清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连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她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当他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地给他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 他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粉碎六腑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陈平安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抚额,满脸无奈:“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笑死了。” 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只要皱一下眉头,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这会儿想笑又不敢笑。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我都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个梦粱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几案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不但瞬间挡住了汉子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汉子的头颅,轻轻一推。 汉子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而大殿上空,那只纸折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飞剑十五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之上。 十五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然后又有些腼腆难为情,赶紧捂住嘴巴。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人就没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随驾城中?在那里,我最是束手束脚,而你们则相对稳妥,杀我不好说,至少跑路的机会更大。” 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于千步之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在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叶酣竟是故意一动不动,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把幽绿飞剑。她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不就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质问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几桶血,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范巍然:“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翠丫头的睫毛动了动,身体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杯中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那些天劫过后在城隍庙虔诚烧香磕头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可能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对你们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成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只是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的一声,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 但是范巍然也没真正身死道消,因为她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陈平安似乎有些无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没办法,那张玉清光明符早就毁了,不然这种能够阴神涣散如雾、同时隐匿一颗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诡谲难测,只要一祭出它,瞬间笼罩方圆数里之地,这个宝峒仙境老祖师多半跑不掉。 自己大战过后已经无法画符,何况他精通的那几种《丹书真迹》符箓也没有能够针对这种情况的。 所以说,山上修士历来是胜易杀难,尤其是跻身了金丹境的练气士,谁没有几种保命手段?这一点,纯粹武夫就要干脆利落多了,捉对厮杀,往往输就是死。 不过没关系,范巍然头顶那盏金冠犹在。可能是带不走,也可能是裹挟此物逃离就会显露明显痕迹。由此可见,她确实十分忌惮自己的飞剑。 陈平安拿出折扇,以双指捻动,缓缓开合,微笑道:“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那我说我是一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么剑修,你们信不信?” 他望向其中一个梦粱峰修士:“你来说说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开嗓子大喊道:“剑仙说啥,小的都信!” 陈平安转过头去,望向那对年纪轻轻的负剑男女,道:“好巧,又见面了。随驾城之行,两位仙师可有收获?” 年轻男子一屁股坐地,年轻女子轻声道:“回禀剑仙,未有收获。” 陈平安笑问:“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在混战当中就没惦念你们?” 年轻女子苦涩道:“一见是他,我们便直接远远逃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如此。以后让你这师弟脾气好一点,再有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多看少说。” 破天荒跟这位性情难测的年轻剑仙客套寒暄,年轻女子没有半点喜悦,只觉得万事皆休,不用想,她与师弟都要吃挂落了。何露、梦粱国金身境武夫、范巍然、黄钺城老供奉鸢仙、叶酣,这几人死的死伤的伤,与这剑仙搭上话聊过天的,哪个有好下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皱眉,然后瞬间舒展,对两人笑道:“相逢是缘,你们先走。” 瘫软在地的年轻男子爬起身,飞奔向大殿门口。他师姐劝阻不及,觉得马上就是一颗头颅被飞剑割下的血腥场景。不承想师弟不但跑远了,还着急喊道:“师姐快点!” 年轻女子看着那笑意眼神似春风和煦又如古井深渊的白衣剑仙,犹豫了一下,行礼道:“谢过剑仙法外开恩!”她战战兢兢运转灵气,缓缓掠出遍地狼藉的龙宫大殿。 陈平安径直向前,走上台阶,湖君殷侯就坐在那里。 陈平安却没有坐在如同帝王龙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验货?他转过身,用手扶住龙椅把手,面对大殿众人:“我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坏,就当你们好坏对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们要么是至交好友,要么是恨不得打出脑浆的死敌,反正终归都熟悉各自的家底。来说说看,谁做了哪些恶事,尽量挑大的说,越惊世骇俗越好,别人有的,你们没有,可不就成了好人?那就有机会活。” 大殿之上寂静无言,陈平安又笑道:“补充一句,山上打来打去、算计什么的,不作数,今夜咱们只说山下事。” 突然有一个稚嫩清脆的嗓音轻轻响起:“剑仙,现在还是白天呢,不该说‘今夜’。” 陈平安望向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少女,看座位安排,应是宝峒仙境比较器重的子弟。 陈平安笑道:“谢谢提醒,我看这龙宫大殿灯火辉煌的,误以为是夜晚了。” 叶酣突然道:“剑仙的这把佩剑原来不是什么法宝,原来如此,不过这样才对。” 陈平安摆摆手:“知道你们这些金丹神仙的手段层出不穷,赶紧滚吧。” 叶酣哈哈大笑,竟是直接向前走出,任由长剑整个穿过身躯,停留在墙壁上。他叹息道:“不承想我们黄钺城竟然沦落至此,最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儿子死了,首席供奉死了,我也伤了大道根本,此生再无希望往上跨出一步。这位剑仙,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不追杀到黄钺城,对我们斩草除根?” 陈平安微笑道:“很简单,不用在这里跟我摆迷魂阵,我既然击不碎你的金丹,你就赶紧去找你的靠山。先前天劫过后,他是在随驾城上空露过面的,没猜错的话,你跟他怎么都有些关系。那人境界很高,害我不轻,他一来,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不过他如果能够喊来成功夺宝之人的幕后主使一起对付我这么个晚辈,就算你的面子大,我只能脚底抹油跑路了。咱们这位湖君麾下有个渠主,她庙中有块匾额极好,绿水长流。” 叶酣无奈道:“既然剑仙都道破了天机,是不是就只能不死不休,不会让我带走何露的魂魄?” 陈平安笑道:“我倒是想说让你带走何小仙师的三魂七魄,好让你远遁之法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先前我这么说,你叶酣敢这么做?我看你不会。” 叶酣点头道:“确实不会,那就如剑仙所言,绿水长流!” 这位黄钺城城主直接捏碎腰间玉牌,身形凭空消失。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顶,似乎视线已经去往了苍筠湖湖面远处。 这块玉牌缩地成寸的效果竟是比一张金色材质的方寸符还要夸张。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头疼欲裂。 墙上长剑金光一闪,刺入何露那具无首身躯的一处关键窍穴。一阵黑烟涌出,瞬间化作十缕,试图各奔东西,却被陈平安一挥袖,全部砸在墙上,化作灰烬簌簌而落。当他抬起头,已经神色缓和:“你们可以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了,要珍惜,我相信你们在以前的修道生涯中,没有几次是靠讲理就可以帮助自己活命的。” 他凌空一抓,剑鞘掠回,长剑在半空中归鞘。 之后,陈平安坐上龙椅,横剑在膝。 晏清面朝他,沉声道:“这样的你,真是可怕!” 陈平安微笑道:“别说你们,我连自己都怕。” 翠丫头赶紧一把抓住晏清的手腕,满脸焦急,眼眶中有些泪花,以心声道:“晏师姑,真的别再说了,他先前就已经有两次要杀你了,真真切切。加上这次,就是他说的‘事不过三’了!这位剑仙说话虽然云遮雾绕,谁也听不明白猜不透,但是他的大致心意骗不了我。晏师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师门上下,就数你和二祖对我真心实意,我不希望你也死了。” 陈平安手肘抵在龙椅把手上,慵懒而坐:“再不说,我就随便砍杀一通了。” 于是开始有人揭穿敌对门派一位洞府境修士的底细。 门派底蕴不深,修士境界不高,做的坏事却不算少,是那开口之人精心挑选过的。生死一线,再不动点脑子,难道还要等去了传说中的冥府阎王殿再喊冤? 苍筠湖龙宫依旧灯火辉煌,难分昼夜。但是湖上景象已是月牙弯弯柳梢头,静谧安详。随驾城也已早早熄灯、摘下灯笼,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不敢在夜间增加光亮,徒惹是非。 碧波分开,走出一位白衣背剑的年轻剑仙,身旁是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的苍筠湖湖君。至于龙宫之内,吵吵嚷嚷了那么久,最后死了大半,而不是事先说好的一半。侥幸活下来的所有人,没一个觉得这位剑仙老爷脾气差。自己都活下来了,还不知足?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瓷瓶,里边有碧绿流水微漾。这一瓶子水运精华稀罕值钱不说,而且对于自己无异于一场及时雨。 陈平安微笑道:“湖君你说你的运气到底算好还是坏?” 殷侯微笑道:“根本不想这些。以后我定会老老实实按照剑仙的吩咐,护着苍筠湖地界水域一百年风调雨顺,没有半点天灾,至于人祸,依旧是遵循剑仙的叮嘱,随他去。” 陈平安笑了笑,又道:“还有那件事,别忘了。” 殷侯低头抱拳道:“定当铭记在心。剑仙只管放心,若是不成,剑仙他年游历归来,路过这苍筠湖,再一剑砍死我便是。” 陈平安就此御剑远去,殷侯久久没有直腰起身,等到估摸着他已远去百余里后,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不承想,人只要活了下来,就会觉得莫大幸福。 大道无常,莫过于此。 先前那剑仙在自家龙宫大殿上,怎么感觉是当了个赏罚分明的城隍爷?奇了怪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真正剑仙吧。 两位女修避水而出,来到湖面上。殷侯这会儿再见到那张绝美容颜,只觉得看一眼都烫眼睛:都是这帮宝峒仙境的修士惹来的滔天祸事!他冷哼一声,遁水而走。 翠丫头埋怨道:“那剑仙好贪财,得了范老祖的仙家金冠之后,连晏师姑你头上的都不放过!这就罢了,还好意思询问有无小暑钱谷雨钱!果然,我不仰慕剑仙是对的,这种雁过拔毛的剑仙,半点都没有剑仙风采!” 晏清牵着她的手望向远方,神色恍惚,然后微笑道:“对啊,翠丫头仰慕这种人作甚。” 翠丫头一把抱住晏清的胳膊,轻轻摇晃,娇憨问道:“晏师姑,为什么我们不与师门一起返回宝峒仙境啊,外边的世道好危险的。” 晏清突然笑道:“翠丫头,我们先不回师门,去走江湖吧?” 翠丫头想了想,笑容绽放,光彩照人:“好,我早就想偷偷喝酒啦!” 陈平安御剑入城,却不是直接去往鬼宅,而是收剑在背后,落在了一条阴暗小巷中,弯腰捡起了一枚小暑钱。他一手持钱,一手以折扇拍在自己额头,哭丧着脸,似乎无地自容,喃喃道:“这种脏手钱也捡?在湖底龙宫都发了那么一笔大财,不至于吧。算了算了,也对,不捡白不捡,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当个修道之人,我挣钱,我修行,我练拳,谁做得差了,谁是儿子孙子。打杀元婴登天难,与自己较劲,我输过?好吧,输过,还挺惨。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厉害?” 这番话恐怕只有姜尚真,或是崇玄署杨凝性在这里,才听得明白。 大袖翻摇,陈平安就这么一路优哉游哉走回了鬼宅。 偶有经过门户的门神孕育了一点灵光,俱是瞬间退散躲藏起来。 陈平安脚尖一点,翻过墙头,落在院中,瞬间眯起眼。 杜俞吓了一大跳,如白日见鬼一般,赶忙摊开一手,露出手心那颗不知道可以买多少副神人承露甲的兵家甲丸,虽然牙齿打战,但依旧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诉苦道:“前辈,一个先自称周肥、后又说自己叫姜尚真的家伙说是前辈的好兄弟,抢走了那个孩子。我被他施展了定身术,全身动弹不得,连拼个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还说,那个小孤儿有修行资质,他带回东宝瓶洲了,要前辈不用担心,只管放心游历北方。” 陈平安点点头,摘了剑仙随手一挥,连剑带鞘一并钉入一根廊柱当中,然后坐在竹椅上,别好养剑葫,飞剑十五欢快掠入其中。陈平安向后躺去,缓缓道:“知道了。这枚金乌甲丸你就留着吧,该是你的,不用跟那个家伙客气,反正他有钱,钱多他烫手。” 杜俞欢天喜地,憋了半天,还是没能绷住笑脸,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坐在小板凳上,细细打量那枚价值连城的兵家甲丸了。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到时候随我一同出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但是事先与你说好,以后你的生死福祸,我只能说不是必死。我已经跟苍筠湖湖君放出话去,这次北游之后,将来还会南返,对你而言,也算一张护身符,却仍然算不得是救命符。此次随驾城的谋划,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不是一位大修士,而是两位,好在其中一人极有可能与梦粱国有关,他已经得手,杀我……理由是有的,却未必太过执着。当然,更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不出手针对我,我又不死在北边,那张护身符就一直管用。我终究不是你的祖宗爹娘,接下来你就自求多福吧。所以你如果哪天被人打死,一定至少也是元婴出手了,我到时候尽量帮你报仇便是。” 有些话,他还是没讲,比如姜尚真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说不定除了见杜俞一面之外,又有他不屑与外人言语的事情。 这个正宗谱牒仙师出身的家伙,是陈平安觉得行事比野修还要野路子的。而书简湖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这些野修的难缠,陈平安一清二楚,何况姜尚真还……有钱。陈平安都不敢确定这家伙碰上崔东山,到底是谁的法宝更多。估摸着两个人各自端了小板凳嗑瓜子,也不动手,就一人一件法宝,你砸过来,我丢过去,能唠上一晚? 所以说,还是要多挣钱啊。加上那个莫名其妙就等于“掉进钱窝里”的孩子,都算是他欠下的人情,不算小了。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 杜俞仔细思量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将金乌甲丸收入袖中,眉开眼笑道:“前辈,真不是我自夸,跟在前辈身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会儿我胆子忒大!” 陈平安望向杜俞,杜俞嘿嘿一笑:“我可拉倒吧!” 算是自己先把话说了,不劳前辈大驾。 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摇晃,笑容灿烂道:“哟,遇见了姜尚真之后,杜俞兄弟功力见长啊。” 杜俞贼兮兮笑道:“不敢不敢,姜前辈是前辈的同辈好友,我这晚辈中的晚辈拍马难及。” 陈平安闭上眼睛,微笑道:“又开始恶心人啦。” 杜俞挠挠头。 天亮后,陈平安交代杜俞去随驾城店铺买春联、彩绘门神和“春”字、“福”字。 杜俞惴惴不安,倒不是怕一出门就给人泼粪,而是怕给范老祖、叶城主之类的山巅神仙拣软柿子拿捏,抓住机会一巴掌拍死自己就跑。 昨晚前辈那趟苍筠湖之行结果如何,前辈自己不说,杜俞就没敢多问。他战战兢兢去买了那些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物件,不但付了账,还多给了些碎银子赏钱。 他娘的,老子现在要每天慈眉善目,与人为善!万一吓到了哪个街上孩子,他都想要主动认个错了。 顺风顺水、全须全尾地回到了鬼宅,杜俞站在门外,背着包裹,抹了把汗水。江湖凶险,处处杀机,果然还是离前辈近一点才安心。这会儿,他在路上见谁都是隐藏极深的高手。 陈平安接过包裹,无须杜俞帮忙,他一个人就开始张贴。 当他贴完最后一个“春”字的时候,仰起头,怔怔无言。 杜俞没来由想起前辈曾经说过“春风一度”,还说这是世间顶好的说法,不该糟践。 之后两人离开鬼宅,去了趟火神祠废墟。所到之处,老百姓一哄而散,畏若豺狼虎豹。 陈平安蹲在主殿遗址上,拈出三炷香,上香插地之后,微笑道:“可不能遂你的愿,一闭眼就拉倒了,还是要让你回来陪我一起糟心的。下次见面,骂完我之后,别忘了请我喝酒。” 杜俞不知道前辈为何如此说,这位死得不能再死的火神祠庙神灵老爷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就算祠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塑了泥塑像,又没给银屏国朝廷消除山水谱牒,可这得需要多少香火,多少随驾城老百姓虔诚的祈愿,才可以重塑金身? 上完香,两人一同离开随驾城,走了一些时日的山水路程,然后有一天,那位原本早已不再着斗笠青衫的前辈又取出了斗笠和行山杖,背上了笨重的大竹箱,但是依旧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陈平安递给杜俞两张纸:“一张名为阳气挑灯符,一张名为破障符。以后再行走江湖,行善为恶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只有遇上一些可做可不做的多余事,例如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之类的,或是做一回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练气士,才可以使用这两种符箓。不然就别贪心,学了画符之法也当它们是两张废纸,做得到吗?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如果接下,看完后记得销毁;如果不接,只管离去,不打紧。” 杜俞毫不犹豫接下:“前辈放心,就像前辈说的,生死福祸都是自找的,我今天拿了这两张纸,将来学成了前辈传授的仙家符箓,只要不是那种必死的局面,又有那份心气,我一定会做上一做!” 陈平安笑了笑,拍了拍杜俞肩膀:“挺好的。” 杜俞竟有些热泪盈眶,看着陈平安渐渐远去的身影,突然问道:“前辈既然是剑仙,为何不御剑远游?” 陈平安只是扶了扶斗笠,摆摆手,继续前行。 第三章 好人和小姑娘 ·第三章· 好人和小姑娘 槐黄国是北地小国,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穷,以至于君王都没办法派遣官员按时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礼、户两部官员不上山的说法。 可能是朝廷不够礼敬五岳山主的关系,加上地方祠庙稀疏,香火不盛,槐黄国市井乡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别国真人、高僧游历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过这些在地方上颇为吃香的高人,从来走不进槐黄国的真正权贵门庭,后来干脆就直接绕开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这天,槐黄国与南边银屏国接壤的边境关隘,有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书生递交了通关文牒,进了边城,游逛了一圈,在一处集市天桥,坐在竹箱上,啃着刚买来的葱油饼,与当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脚商贾一道,听那说书先生讲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说书先生已到古稀之年,不承想中气却足,扯开嗓门能震天响,正唾沫四溅,说那步摇郡先前出现了一只绝顶凶悍的大妖盘踞山头,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烟潜入郡城,专门掳掠黄花闺女,官府根本无法阻拦。一位郡守老爷邀请而来的老真人设坛作法,只见那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突然暴雨雷鸣,轰一下,就有一道雷电砸入了大妖隐匿瘴气横生的那处山头。事后有胆大樵夫循着动静入山一看,竟是一条粗如水井的大蛇给大雷活活劈死了,山坳当中骷髅遍地,应该都是那些不幸的女子,着实是可惜了。 听者人人倒抽一口冷气,毛发直立,背脊发凉,那个身穿雪白长袍的游学书生亦是跟着旁人一惊一乍。 叮叮咚咚,有听众上前带头给了赏钱,后边有人陆陆续续掏腰包,丢了些铜钱在大白碗里。说书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抚须一笑,够买两壶酒了。最后,说书先生又讲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无法无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爷是个守财奴,既无人脉关系,又不愿重金聘请真人、仙师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实在可怜,被纠缠得鸡飞狗跳。所幸作祟妖魔虽然肆无忌惮,但是道行不高,远远不如那个被天雷劈杀的步摇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间惨事。 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便有汉子询问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说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吓唬更夫,深夜敲人门扉,使得郡城夜间无人胆敢出门。荒冢狐兔也经常出没,还有妖冶妇人花枝招展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凶煞厉鬼赶跑了寺庙僧人,鸠占鹊巢。渡口一绿衣少女也会以河水为宅,兴风作浪。 有人便不信,说银屏国与槐黄国一向安稳,已经好几百年不见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脑全冒出来,肯定是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说自己便亲眼见着了那步摇郡蛇妖尸体与那渡口绿衣水鬼的惨白面容。听众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说书先生环视一圈,最后看着那个刚吃完葱油饼的白衣书生,伸手一指:“这位外乡远游的读书人定然见多识广,你们问问他,世间到底有无鬼魅精怪。读书人,哪怕你不曾亲眼见过,听说过的也作数嘛。” 众人齐齐望向戴斗笠的年轻人,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 嘘声四起。说书先生一看不妙,赶忙收起大白碗念叨:“收摊了收摊了。”他娘的,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捧个钱场也就罢了,捧个人场都不会,一看就是个没半点希望金榜题名的。 摊子一收,听众看客也就散去,说书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剑仙、养剑葫和玉竹扇都在里头,他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这一路行来,行山杖已经炼化完毕,他同时在袖子里藏了几张普通材质的黄纸符箓,都是阳气挑灯符、涤尘符和破障符这些《丹书真迹》上的寻常入门符箓。 他走到说书先生身边:“老先生,我请你喝酒,要不要喝?” 说书先生斜眼看他。这小子瞅着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晓得路上哪个瞧着水极浅的小水坑就要让人崴脚。所以哪怕实在嘴馋,说书先生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绝道:“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要赶路,过关去往银屏国谋生,城中的客栈收钱如杀猪,露宿街头还要惹来麻烦,不如过了关去,睡在荒郊野岭,天不管地不管的。” 陈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就当省了一壶碧山楼的蝇拂酒。”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虫儿开始造反,立即变了嘴脸,抬头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这天色为时尚早,不着急不着急,且让银屏国的孔方兄们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绝了,走,去碧山楼。这蝇拂酒我还未尝过呢,托公子的福,要好好喝上一壶。” 陈平安点头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说书先生悻悻然,转头一招手,将那个率先丢钱入碗的家伙喊来身边,低声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三人在殷勤伙计的带领下在二楼落座。 陈平安要了一桌菜、三壶蝇拂酒。说书先生等三壶酒上桌,这才默默将陈平安放在自己弟子身边的那壶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与公子说一声,我这徒弟不会喝酒,公子破费了,破费了啊。” 陈平安恍然道:“我这就让店小二撤了多余的蝇拂酒,二两银子呢。” 说书先生赶忙用手臂环住两壶酒:“公子别介啊,哪有好酒上桌还撤走的道理。” 陈平安揭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问道:“老先生该不会是梦粱国人氏吧?” 说书先生摇头道:“老夫来自最西边的青精国,自二十六岁起就开始当这说书先生,十数国走过大半,梦粱国去过一趟,好一处人间难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着,以后养老之地就选梦粱国了,反正家乡早已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若是徒弟争气,挣得着真金白银,等我闭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乡。” 陈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他只看得出眼前这说书先生是一名三境练气士,但这就意味着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为境界远远高出叶酣、范巍然这两位纸糊金丹。在这十数国版图上,除了两个幕后主使,叶酣和范巍然就已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数国边境灵气涟漪震动不已,如春雷生发,使得陈平安心生感应,立即御剑升空。只见一条绵延极长的金色长线在大地上骤然显现,然后烧毁如灰烬,应该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梦粱国那位得了随驾城异宝的幕后主使。至于另外一位暂时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来找自己的麻烦,照理来说,这很不对劲。范巍然的宝峒仙境、叶酣的黄钺城,以及以双方势力为首的所有山头,极有可能都是此人饲养的笼中鸟、池中鱼,如此之大的折损,毫无动静,又有两种可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随驾城现身之前已经偷偷收拾了烂摊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侥幸脱险却元气大伤,无力再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如果眼前这位说书先生真是专程跑来见自己一面的梦粱国高人,陈平安懒得与他言语机锋捣糨糊,卷起袖子厮杀一场便是。 说书先生笑道:“怎的,公子在梦粱国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还是那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银屏国,将来与傻徒弟一起游历梦粱国,可以帮公子捎话一二,就是……”他笑嘻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 陈平安摇头道:“无深仇无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梦粱国高人的通天手段,缜密无错,很想要诚心诚意请他喝一壶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复盘,这位高人当年先手,力极大,中盘沉稳,收官时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无人领会,帮着喝彩几声。就像老先生你说故事,若是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铜钱,岂不还是一桩不小的憾事?” 说书先生喝了口酒:“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就走一个?” 陈平安拿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各自饮下。 不唯与意气相投之人痛饮醇酒才有滋味,刀光剑影之中,与蝇营狗苟、互视仇寇之辈钩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杀气流转,亦是修行。 至于这座北地小国如今的新鲜异象,妖魔骤然增多,也与灵气如洪,从外边倒灌流入十数国版图有关。没了那座震慑万物的雷池存在,它们自然雀跃,如惊蛰过后,蛇虫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只不过陈平安对于梦粱国高人与名为夏真的幕后修士暂时不打算撕破脸。金丹之上,元婴还好说,打不过还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两人皆是,对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烦。自己没有任何天时地利人和,对方真要不计代价击杀自己,就北俱芦洲修士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在这剑仙排外的北俱芦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乡修士,暴毙的可不是只有一两个。不然的话,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灵气,陈平安心狠一点,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是会犯忌讳,说不定就要惹来一洲书院的反感和问责。 两个幕后人,相较于夏真,陈平安更忌惮那个与梦粱国有牵连的大修士。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根本无须那人自己出手,不过是派遣了两名手下,就获得了那件随驾城重宝。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苍筠湖龙宫破阵而入,那名在梦粱峰练气士中故意当孙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还会继续隐藏下去。 看到一个杜俞,就会大致知道鬼斧宫的状况;见着芍溪渠主和藻溪渠主,就会大致清楚苍筠湖的风土人情。见晏清而知宝峒仙境大概,见何露而知黄钺城作风,都是此理。当然会有误差,但是只要相处越久,看到的修士越多,距离事实和真相就越来越近,那个万一,就会随之越来越小。 有些时候,还能够见一而知全貌,是说那随驾城城隍爷、范巍然和叶酣,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之主,家风如何,往往由他们来决定。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看,两者相加,如同一条脉络的首尾两端,一旦被人拎起两头,任你伏线千里,也难逃法眼。 世道复杂,想要活得越来越轻松,要么被子蒙头,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认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却要劳心劳力,一山总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镇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小天地,一样束手束脚,寄人篱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间众多脉络、烦琐规矩。 讲道理,未必有用;懂规矩,绝非坏事。 湖君殷侯讲不讲理?可是人家却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规矩,抓住了陈平安的行事脉络,所以苍筠湖上,黑云密布笼罩辖境,陈平安就不敢杀他,怕一湖三河两渠皆洪水泛滥,殃及无辜百姓无数。龙宫之内,他半点不比叶酣、范巍然更少该死,可他主动承诺未来愿意庇护辖境苍生,修补山水气运,将功补过,所以陈平安的一拳一剑都没落在他头上。 酒桌上,说书先生与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陈平安只是缓缓喝着碗中酒,始终没有动筷子。 说书先生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动,只是喝酒,是半点不饿?” 陈平安笑道:“确实不饿,何况这顿饭菜,我觉得就该是老先生的。” 说书先生无奈道:“公子言语怎的如秃驴说禅一般,教人摸不着头脑。” 陈平安问道:“老先生何时过关去往银屏国?” 说书先生笑道:“这就要走了,吃饱喝足。对了,我学了些相术,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钱。”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 说书先生从袖中摸出几枚先前得手的铜钱,随手往桌上一丢,捻须沉吟,沉默无语。 陈平安也笑着不说话。 说书先生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皱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缘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记,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处处可去,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可若真遇上了挡路邪祟,节外生枝,终究不美。” 陈平安笑道:“好,那我就听老先生的,绕行髻鬟山。” 说书先生抬头笑道:“公子真信?” 陈平安笑道:“老人说老话,岂可不信,反正游历槐黄国,多走几步路又不算什么。” 说书先生起身赞叹道:“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先行离去,速速出关。算卦一事,泄露天机,总是令人忐忑。” 陈平安点点头:“我将这壶酒喝完,也要绕路北上,不会去髻鬟山自找霉头。” 说书先生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下楼去结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二十年陈酿,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会帮他结账。陈平安也不太上心,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桩心事,不用分心耽搁修行,多掏十几两银子还是很划算的。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髻鬟山。那里多叠瀑,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 髻鬟山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一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身边是叶酣、范巍然与宝峒仙境的二祖。 男子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他怒吼道:“老东西,你为何坏我大事?!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一样要心惊胆战,畏畏缩缩!你这次吓跑了鱼饵,一旦大剑仙动怒,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跻身上五境?!你是蠢吗?我已经说过,那把半仙兵归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还不满足?!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 远处一座山头,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个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身形重叠,变作一人。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他笑道:“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还钓鱼,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需要如此费劲?”他双指掐住一把传信飞剑,轻轻将其崩碎,“更何况,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脸色阴沉,蓦然怒极反笑:“你这是打算跟我结下死仇?!” 老国师微笑道:“这十数国版图疆域如今灵气增长不少,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你我多年邻居,你是出了名的难缠,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可我依旧杀你不成,你杀我更难,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价,对一位小剑修出手,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夏真,可惜喽,你气急败坏,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足足耗费两旬光阴,精心布置的移山阵,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国师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坯子对上你的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转,你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清?”他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这符阵确实能伤了他,却未必能困住他。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给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国师忍住笑意,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痴心错付,而是痛恨此人移情别恋,到处拈花惹草。真要见了面,给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迷魂汤之后,搞不好还会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国师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国师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会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须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最后笑问:“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国师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信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国师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反正你已经赌红了眼,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国师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国师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而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只是突然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手捧襁褓,眼神温柔,已经让夏真头皮发麻。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只听他抱怨道:“干吗呢干吗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 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剑仙名郦采,本命飞剑名雪花,佩剑名霜蛟,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为表敬意,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 听着很牵强,可是那份杀力是实打实的。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都没有半点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琼林宗那位,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打赢了都嫌弃丢人。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玉璞境,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死了,自然是运道不济,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担不起剑仙头衔,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够不死,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礼道:“见过郦大剑仙,见过姜前辈。” 姜尚真嬉皮笑脸:“哟,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 郦采皱眉道:“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分上,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你这野修懂不懂礼数,顺序换一下。” 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颤声道:“见过姜前辈,见过郦大剑仙!” 姜尚真拍了拍郦采的胳膊:“别这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郦姐姐还不清楚?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 郦采冷哼道:“你的账等会儿再算。我可没答应去书简湖帮你抖威风。” 姜尚真神色自若,弯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声笑道:“小妮儿,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快点长大,学会了说话后,好帮着爹求情。” 郦采嘴角翘起又压下,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 姜尚真转过头望向他:“你啊,像我当年,会打能跑,难能可贵,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携手南下的时候,你能够安生一点,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可是脑子嘛,就糨糊了。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你倒好,是半句都听不进去。我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见多了一心求死,然后让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还真不常见。” 夏真沉声道:“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剑仙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共同御敌,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被劈砍出了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说好不好玩?真是难为他了,一位剑仙,就为了杀我,还要拗着性子藏头藏尾。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不然我不留条胳膊留条腿在你们北俱芦洲,那剑仙就该自己拿块豆腐撞死了。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爷,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无任何犹豫,绝对无法善了! 砰然一声,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纷纷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 姜尚真惊讶道:“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吓死我了。” 郦采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轻轻一声颤鸣过后,剑未出鞘,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刹那之间,就天地寂静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恼道:“烦死了,又让老子挣钱得宝!” 郦采瞪了他一眼,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轻轻喊了几声刚让郦采取的闺名,微笑道:“无妨无妨,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 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便不耐烦道:“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 姜尚真斜眼看去,那三人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就这么眨眼工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郦采的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言语之中,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范巍然两人眉心,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反正小妮儿在睡觉,瞧不见。” 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值得我弯腰伸手? 只剩下宝峒仙境的二祖,一位龙门境修士,依旧身躯颤抖,伏地不起。 两人开始御风南下。郦采见怪不怪,根本没有丝毫讶异。 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就已经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这是他北俱芦洲之行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当年喜欢自己自然是真,但也只是与他喜欢其他漂亮女子一般而已,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渊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暂时不会返回。老宗主还帮她骂了一通姜尚真,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她多瞧一眼都脏了眼睛……不过郦采也知道,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只是这次与姜尚真重逢后,她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郦采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不去打声招呼?” 姜尚真摇头道:“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边,我是外乡人,不怕麻烦,可你是这儿的修士,我总不能连累你。” 郦采微微一笑,突然又皱眉问道:“那随驾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韵,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的麻烦事,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 姜尚真笑道:“还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诚则灵,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元婴境窥天,殊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远大。” 郦采点点头,深以为然。 姜尚真突然道:“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 郦采脸色古怪起来,姜尚真翻白眼道:“担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这是我行走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地道:“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东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不笑之时,便很认真。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缓缓道:“人生之初见,如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绝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他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 槐黄国玉笏郡。 郡城城门上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作法的内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只字不提。 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看样子,郡城内外是挺乱的。 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吐着舌头,面容扭曲。她双脚离地,飘来荡去,不过一身煞气浅薄,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个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阳气旺盛,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每天可以买酒两壶。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都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几次碰壁之后,她便悻悻然远去,到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一些睡意深沉的,鼾声如雷,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只有一些睡眠浅的吓得瑟瑟发抖,惹来她咯咯而笑,越发瘆人。 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当没看见,躺在屋檐上,跷起二郎腿,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 脉络最怕拉长,两端看不真切,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又有那前世来生,高低、前后皆不定。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岔出无数条细线,善恶模糊,相互交缠,一团乱麻。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无法再就事论事,那么看得越远,就会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都不算错,积攒阴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以后歹念一生,想要为恶之时,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世道轮回这个说法?那女鬼游弋夜间,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执念不散、沦为鬼物,又是遭了什么冤屈? 陈平安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处处时时皆是,所以当下怎么游历,走的快慢,都无所谓了。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出城的时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四人两女两男,穿着都不算鲜亮,不是装穷,而是真不算有钱。年纪最大的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个纯粹武夫。至于两名女子,瞧着应该是姐妹,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三境练气士修为,却偏偏心生警惕,其实还是气象使然。眼前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对付那只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鬼估计不难,但是城外寺庙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他们四人应该很难对付,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 陈平安想了想,便没有直接出城,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 一个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说最好是能够向官府讨要些定金,再通过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庙和文武庙借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这样胜算更大,金铎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稳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为何不降服那些狐魅兔精,这种赏钱定然挣得轻松些,风险不大。那个身材修长、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便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只会严加戒备,就更难成功了。 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很是郑重其事,并无半点轻松,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般英雄气概。他便离开郡城,去往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在离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歇脚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潺潺溪水。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缓脚步,好似文弱书生在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笑了笑,于是少年笑得更厉害了,哪怕已经转过头去,也没立即合拢嘴。 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开口,她妹妹想要开口,却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别多事。少女便作罢,但是走出去几步后仍是忍不住转头笑问道:“你这个读书人是去金铎寺烧香?你难道不知道整个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为了抢头香不成?” 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喘了口气,笑道:“我刚来玉笏郡,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说那里可以借宿读书,既清净,又不花银子。” 少女正要说话,又被她姐掐了下胳膊,疼得她脸蛋皱起,转头低声道:“姐,这大白天大日头的,附近不会有鬼魅来刺探消息的。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到底救还是不救?反正不救的话,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我要与他知会一声,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读书哪里不好读,非要往鬼窟里闯。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 她姐姐叹息一声,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尽量少说话,拦下了读书人,你就不许再任性了,这趟金铎寺之行都得听我的!” 少女欢天喜地,放慢了脚步,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这位读书人,可曾婚配?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 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说笑了。” 少女蓦然而笑:“逗你玩呢。”然后板起脸,“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们占着寺庙,可是真会吃人的,所以你就别去了,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真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打听打听,如果我骗你,你不过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我没骗你,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还怎么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读书人问道:“那你们怎么去烧香?” 少女一跺脚道:“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 读书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诓我了。” 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最难回头,你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然后将你丢在行亭了。可这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入夜时分,有那么一两只鬼魅逃窜出来,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你还是要死的。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赶紧走!” 读书人傻乎乎道:“我这会儿饿坏了,囊中羞涩,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我立即掉头。” 少女哀叹道:“我姐说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运转神通,煞气遮天,黑云蔽日,到时候你还怎么跑?” 她又朝前喊:“姐,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 她姐姐怒道:“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尽量多张贴一些符箓,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少了你,我们怎么办,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之前那次风波你忘了?!” 少女闷闷不乐,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对读书人道:“读书人,走吧,我们又不认识,不至于拿你寻乐子,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 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 不承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 少女转过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 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家伙还真跟着。 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好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笨的时候不笨,那人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她刚要骂他几句,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别胡闹了!” 少女低下头,陈平安会心一笑: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 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少女还想转头,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们你才开心对不对?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 少女终于不再转身,低头走路,一脚一个小石子。 她姐姐哀叹一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好心恶报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见的还少吗?” 少女哦了一声,不反驳。 远处,陈平安百无聊赖,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微笑道:“真是这样吗?” 临近金铎寺,少女偷偷转头,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了。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视野豁然开朗,年长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汉子点点头。 只见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只是极为稀薄,风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对劲,昨夜我们远眺寺庙,阴煞之气不该如此少。” 汉子思量片刻,说道:“这是好事,兴许真是大日当空,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箓、撒糯米、倒狗血,由你们布下阵法。到了黄昏时分,天有余晖,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我们便稳妥了。” 年长女子点点头,转头对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打起精神来,别掉以轻心,阴物的鬼蜮手段层出不穷,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发光:“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铎寺大门口,少女身形矫健,掠上墙头,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箓,刚好贴在大殿门楣上。符箓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片刻之后,她转头说道:“前殿暂无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进入后只管绕墙撒米。” 然后姐妹二人兔起鹘落,率先进入寺庙,在墙头、廊柱各处张贴寻常的黄纸符箓,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匾额的重要地方才张贴金粉研磨作朱墨的珍稀符箓。 师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分别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从前殿开始熟门熟路地布阵。 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四人碰头,都安然无恙。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少女说煞气很重,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箓。屋顶由年轻女子亲自贴符,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任由阳光洒入,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滋滋声响。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相视一笑。 年长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值四十枚雪花钱!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念念有词,蹲在地上,掏出一只绣袋,打开绳结后,那些模样各异的古老铜钱便自行滚动四散。 至于师徒二人,赤手空拳。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刻有符箓篆文,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他们预期的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惧阳光。不出意外的话,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只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太过畏惧,以讹传讹,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 真是撞了大运,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跟那个抠抠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连哄带骗再吓唬,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若只是这点银子,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也绝对不划算,万一有个伤亡就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还有大头收入,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如此一来,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了,不承想白捡了一个大漏。 汉子心中大喜,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向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他们师徒二人也能得一万两出头。果然,今天是一个适宜斩妖除魔的黄道吉日! 接下来,双方开始真正出手。围绕着偏殿的铜钱一枚枚竖立起来,当少女双指并拢,默念口诀之后,它们瞬间钻地。少女脸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长女子点点头,对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与妹妹等下先去屋顶上试试鬼物的深浅,若是它们被逼出来,你们就立即出手,千万别让它们逃往寺庙别处地下。若是它们躲藏不出,趁着日头还大,你们干脆就拆了偏殿。我妹妹的铜钱可以在地底下画地为牢,但是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到时候出手一定要快。” 汉子点头:“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顶,往里边丢掷黄纸符箓,偶尔夹杂有一张金粉篆文图案的珍贵符箓。那少年也取出了一面铜镜,镜面倾斜,照向偏殿窗户各地。 陈平安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只是他身上贴有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以四人的修为,自然看不见。 接下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黑烟滚滚冲天,似乎逃离偏殿牢笼后仍是肆虐无忌,当那些被缚妖索、符箓和铜镜打散的黑雾飘开之后,竟是变成了一处类似鬼打墙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少女竭力驾驭一张张符箓,仍是只能变作一条条纤细火龙,无法破开遮天蔽日的黑雾墙壁,让阳光透过其中。场面顿时险象环生,姐妹、师徒各自背对背,已经身上带伤。少女为了救持镜少年,还被一道黑烟撞在后背,口吐鲜血,仍是竭力挣扎起身,继续拿出一摞她一笔一笔画出的黄纸符箓,掐诀丢符,最终变成一条符箓火龙,不惜耗竭自身灵气也要围护住四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拍额头,无奈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敢来金铎寺降妖除魔,这还是我已经帮你们打杀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那股先前没了某种禁制压胜的黑烟顿时运转凝滞,落地变作一只身高丈余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晒,总算被那四人险象环生地打杀了。 少女弯着腰,抹去嘴角和鼻子的鲜血,灿烂笑道:“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长女子红着眼睛,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妹妹,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说话,好好养伤。” 少年看着手中已经破碎不堪的古镜,然后瞥了眼身边气喘如牛的师父。后者愣了一下,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厉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汉子环顾四周,大笑道:“熙宁姑娘、荃丫头,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尽除了,不如咱们今天就在寺庙休养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名叫熙宁的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虽说金铎寺确实已经没了煞气,可毕竟凶鬼盘踞已久,万一有漏网之鱼,我与妹妹已经用完符箓,无力再战,还是速速返回郡城为妙。” 少年摇头道:“熙宁姐姐,我们若是去得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误以为我们降妖太过简单,真要遇上一个不要脸的,五千两白银还好说,白纸黑字的,我们多半还能拿走,可是剩下的三万两银子就难说了。咱们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还要多拆掉一些寺庙墙头,回头才能拿到足额的赏钱,并且更要故意告诉那太守,此地凶煞厉鬼还走脱了一两只,我们拿了钱之后,要再加五千两,才能做到除恶务尽。” 荃丫头翻了个白眼,又赶紧捂嘴转过头。又吐血了,有些丢人啊。 熙宁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就这样,明天再回郡城,咱们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刚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从前殿侧道那边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白衣读书人:“寺庙前殿地上怎的有那么多白骨,为何一个僧人都瞧不见……难道真有妖魔作祟……” 荃丫头现在贼烦他,只是瞧见他还活蹦乱跳的,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师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并将那些陈年糯米装回袋子,以后还用得着。 熙宁拣选了一处寺庙供有钱香客居住抄经的僻静厢房后继续去巡视各地,免得还有一些意外。荃丫头盘腿坐在廊道上,开始呼吸吐纳。那个胆小鬼书生一定要跟着她们,摘了竹箱,就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黄昏中,熙宁搜刮了一些瞧着还比较值钱的善本经书等物件,装在一只大包裹里边背了回来。 荃丫头睁开眼睛,对那个读书人的背影笑道:“这可马上就到晚上了,很快就会有凶鬼闹哄哄出现,你还不跑?” 读书人转头对她微笑道:“书上说,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觉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不走更好些。” 荃丫头使劲想了想,扬起拳头:“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你再这样混账,小心我打你啊!” 读书人举起双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荃丫头嘿了一声,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来,让本姑娘赏你一拳,将你打得聪明一些,说不得就能金榜题名了!” 那人还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熙宁面有不悦:“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称的读书人,就该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礼数,为何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合适吗?” 荃丫头觉得读书人又变聪明了一些,只听他说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个穷书生,金铎寺真有鬼,我总不能跑出去送死,还是待在这里好。” 熙宁厉色道:“滚!” 荃丫头正要说话,却被姐姐瞪眼吓住。 读书人只好战战兢兢抱着竹箱走出院子,多半是在墙根面壁思过去了? 荃丫头轻声道:“姐,这么凶干什么,就是个书呆子。” 熙宁皱眉道:“你如今需要养伤,不能出任何纰漏。此人出现在烧香道路上就已有古怪,跟着我们进入金铎寺更是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别说是拿话赶人,我对他出手都不会含糊。”她放柔语气,“好了,你继续休息。” 荃丫头点点头,只是依旧斜瞥院门。 熙宁气笑道:“都已经没鬼魅了,就咱们五个大活人,他不过就是在外边提心吊胆睡一宿。你不担心自己的亲姐,也不担心与咱们并肩作战的师徒二人,偏偏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怎么,见他是个读书人就动心了?我与你说过,天底下就数这读书人最不靠谱……” 荃丫头哀求道:“好啦好啦,我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她坐在廊道上静心吐纳,心神沉浸。 熙宁就坐在台阶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过去,毕竟是在金铎寺。 骤然之间,一把把飞镖从院门处破空而至,一个熟悉身影不断向前大踏步走来。 熙宁虽然惊恐,仍是大袖翻摇,将那些凌厉飞镖纷纷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荃丫头脖颈处丢掷而出,势大力沉,是蹲在墙头的少年出的手。 熙宁任由一枚飞镖钉入自己肩头,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离妹妹脖子只差两寸的尖刀,但是那身为纯粹武夫的汉子已经一步来到她身侧,一拳砸在她太阳穴上,打得她撞破墙壁和大半窗户,撞入厢房当中,吐血不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少年轻轻跃下墙头,坏笑道:“师父,荃丫头能不能先别杀啊,最好熙宁姐姐也别打死了,废掉她们的手脚就行啦。” 汉子一掌拍向荃丫头,摇头道:“这小丫头更棘手,师父帮你留着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财色双收!” 汉子猛然转头,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门口。少年也迅速来到他身旁。 院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佛门清净地,你们做这些勾当不太好吧?” 脸色铁青的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那个呆头鹅赶紧跑。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少女的模样,愣了一下:“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最是侠义心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不相瞒,我其实积攒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气,千里快哉……” 荃丫头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小姑娘两坨腮红,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出一只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只。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了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瞬间将汉子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只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荃丫头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荃丫头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熙宁苦笑无言,束手待毙。先前外边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荃丫头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地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不管你看过多少,遇到多少,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他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至少在今夜是真的。” 读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荃丫头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她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那之后,他便化作一道白虹,往北方而去。 槐黄国以北是宝相国,佛法昌盛,寺庙如林。 陈平安在边境关隘加盖了通关文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手头这关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笔,以前那份已经被盖得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楼。 陈平安依旧头戴斗笠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寻幽探险,偶尔御剑凌风,遇见了人间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离渡船金丹宋兰樵所在的春露圃还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间往往是驼子多见驼子,瘸子多见瘸子。涉足长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会见到更多的修士,当然也有山泽精怪、潜伏鬼魅。 陈平安一路从银屏国随驾城来到宝相国边境,便见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不过除了在槐黄国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他就只是远观,居高临下,在山上俯瞰人间,总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态了。 只不过依旧练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后,陈平安就开始专心练习六步走桩,打算凑足两百万拳再说。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斩妖除魔的一行四人,他原本是想要自己单独镇杀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铎寺多待几天,将那青纸金字页经书上的梵文内容拆开来,分几次问一问僧人。经书本就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刨开那些雷同的部分,想必问起来不难。财帛动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铎寺那对武人师徒便是如此。 走过了两座宝相国南部城池,陈平安发现这边多行脚僧,面容枯槁,托钵苦行,化缘四方。路上遇见了,他便单手竖起在身前,轻轻点头致礼。 宝相国除了僧人多寺庙多香火多外,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这天,陈平安就在一片黄沙中遇到了一队去往北方州城的镖师,除了装满货物的车马,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声。镖师们一个个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肤黝黑,透着一股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其实也很好看。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瞧见了前边的白衣书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满是黄沙尘土,头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风艰难缓行,步履蹒跚,不断被车队落在身后。他放缓马蹄,弯腰摘下一只挂在马鞍旁的水囊,笑问道:“这黄风谷还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带得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拿去,不用客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指了指腰间养剑葫,笑道:“不用了,壶里有水,竹箱里还备有水囊。” 年轻人收起水囊,又笑道:“黄风谷夜间极凉,而且如今世道古怪,越发不太平了,越来越多的脏东西闯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庙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尽量跟上我们,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哑巴湖边落脚过夜,人多阳气盛,还好有个照应。此地夜间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小夫子千万别落了单。不过也不用太过害怕,黄风谷经常会有高僧大德结茅念经,真有那些污秽东西出没,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陈平安点点头:“谢过少侠提醒,我一定会在天黑前走到哑巴湖。” 宝相国不在包括银屏、槐黄在内的十数国版图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对于精怪鬼魅早已习以为常。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精魅与人杂处已经无数年了,所以对付鬼物邪祟一事,宝相国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应对之策。只不过那位梦粱国“说书先生”撤去雷池大阵后,灵气从外倒灌入十数国,这等异象,边境线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会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会顺着本能去追逐灵气,所以才有槐黄国步摇、玉笏两郡的异象,多是从宝相国流窜进入南方的,故而年轻镖师才会说世道越发不太平。 夕阳西下,陈平安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那不知为何被当地百姓称呼为哑巴湖的碧绿小湖。已经有数拨人在此聚集,篝火连绵,人人饮酒驱寒。 这天夜里,从西边亮起数道剑光,气势如虹掠向黄风谷,落在距离哑巴湖数十里外的大地上。剑光纵横,伴随着鬼物哀嚎嘶吼。约莫一炷香后,一条条璀璨剑光便离地远去。在这期间,镖师这些会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过路商贾也罢,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热热闹闹,讨论到底是哪家山头的剑修来此练剑。等夜深了,湖边依旧少有人歇息,竟然还有些顽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剑相互比拼切磋,胡乱挑起黄沙,嬉笑追逐。 陈平安喝着养剑葫里边的宝镜山深涧水,背靠竹箱坐在湖边,瞧见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独自离了队伍,蹲在水边,想要掬水洗脸。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挂有一串雪白铃铛。当她掀开幂篱一角,陈平安便已经收回了视线,望向据说深不见底的哑巴湖。市井传闻,这片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数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连绵,湖水不高一寸。 湖心处出现一丝涟漪,一个小黑粒探头探脑,然后迅速没入水中。幂篱女子仿佛浑然不觉,只是细心打理着额头和鬓角青丝,每一次举手抬腕,便有铃铛声轻轻响起,只是被湖边众人饮酒作乐的喧哗声给掩盖了。 湖面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巨大漩涡,然后骤然跃出一条长达十数丈的怪鱼,通体漆黑如墨,蓦然朝幂篱女子张嘴,牙齿锋利如沙场刀阵。 陈平安盘腿而坐,纹丝不动,单手托腮,望向一人一鱼。 哑巴湖八个方向同时出现八人,各自手持罗盘,瞬间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纷纷站定,手指掐诀,脚踩罡步。刹那之间,便有一条银线如绳索激射向湖心处。当那条银色绳索汇集在圆心一点,湖面之上瞬间出现一个大放光明的银色八卦图阵法,可与月色争辉。 八人应该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从地上罗盘中拽出一条银线,然后双指并拢,向湖心上空一点,如渔夫起网捕鱼,又飞出八条银线,打造出一座牢笼。然后八人开始旋转绕圈,不断为这座符阵牢笼增加一条条弧线“栅栏”。至于那个单独与鱼怪对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担心。 鱼怪在罗盘砸地之际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迅速合拢大嘴,只是巨大的惯性让它依旧冲向那个已经猛然起身的幂篱女子。 不退反进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跃起,一拳就将鱼怪打得坠向湖面八卦阵中。当那副庞然身躯触及八卦阵当中的艮卦,鱼怪头顶顿时砸下一座小山头,可怜鱼怪被弹向震卦,顿时电光闪烁,滋滋作响。鱼怪蹦跳带滑行落入离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烧,就是这样凄惨。然后鱼怪又尝过了冰锥子从湖中戳出枪戟如林的阵仗,最终变化成一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不断飞奔,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抹脸擦泪,又是躲火龙又是躲冰锥,偶尔还要被一条条闪电打得浑身抽搐几下,痛得直翻白眼。 这一幕幕,陈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视,稍稍转移视线,还闭上了一只眼睛。他见过不少凶神恶煞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场如何,刚抛头露面那会儿大多一个比一个威风八面,比如鬼蜮谷肤腻城范云萝的辇车,就连那与铜臭城鬼物对峙的精怪都有一帮喽啰帮它扛着一块大木板,陈平安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么下场凄凉的可怜虫。 湖边众人看着湖上场景,喝彩不断,那些个顽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长辈身边,除了一开始大鱼跳出湖面张嘴吃人的模样有些吓人,现在倒是都没怎么怕了。宝相国一带,最大的热闹就是仙师捉妖,只要瞧见了,比过年还喜庆。 当尽量离湖面八卦阵法一尺高度的黑衣小姑娘飞奔闯入巽卦当中,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圆木立即砸下。她来不及躲避,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死死撑住了那根圆木,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道:“那串铃铛是我的,当年送给了一个差点死掉的过路书生,他说要进京赶考,身上没盘缠了,我就送了他。他说好了要还我的,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没还,呜呜呜,大骗子……” 这看似荒诞的话,陈平安信。哑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减的异象,应该就要归功于这个真身模样不太讨喜的鱼怪小丫头。这么多年下来,商贾过客都在此驻扎过夜,也从未有过伤亡。其实人也好,鬼也罢,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事实、一条脉络。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当地百姓和过路商贾其实应该感激她的庇护才对,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该如此,该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过仙师降妖捉怪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哪怕在鱼怪一露头的时候就知道她身上并无煞气杀心,多半是眼馋那串铃铛,加上起了一份戏谑之心,因为他早已看穿那幂篱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宝相国的六境?总之,他没有出手拦阻。不过幂篱女子手上那串铃铛本就是鱼怪小姑娘的物件,这一点,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敌的幂篱女子站在碧绿小湖边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杀你,而是牵勾国国师的意思。他们那边缺一个河婆,国师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镇水运,不全是坏事。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亲水,塑造金身成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为英灵的那些存在机会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钉钉。没法子,我们与牵勾国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国师府又给了一大笔神仙钱……强行将你从哑巴湖掳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我觉得你当年赠送铃铛的牵勾国书生更不厚道,不但没有还你铃铛的意思,还珍藏起来,当了家传宝。铃铛也是他后人赠送给牵勾国国师的,为此还得以官升一品,顺便帮祖先要到了一个追赠谥号。你要骂,可以等成了河婆再使劲骂,这会儿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继续吃苦头。” 黑衣小姑娘双手还撑着那缓缓下坠的圆木,当她双脚就要触及湖面八卦阵的时候,越发哀号道:“我都快要成水煮鱼了,你们这些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坏蛋!我不跟你们走,我喜欢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窝当什么河婆,我还小,婆什么婆!” 幂篱女子叹了口气,示意其余八位师门修士不用着急合拢阵法,循循善诱道:“那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跟那位国师大人求个情,那笔神仙钱我就先不挣了,但是你必须跟我返回师门。还是要挪个窝,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师父会怪罪的。我师门附近有一条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镇,你先瞧瞧人家当水神是个什么滋味,哪天觉得当河婆也不错了,我再带你登门国师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幂篱女子双手掐诀,念念有词,竟也能驾驭灵气,撤掉了巽卦上空那根圆柱。 黑衣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双臂弯曲,前后摇晃,眼珠子滴溜溜转。 幂篱女子笑道:“别想跑啊,不然红烧鱼、清蒸鱼都是有可能的。” 黑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哭丧着脸道:“那你还是打死我吧,离了这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幂篱女子有些无奈,其余仙师似乎也觉得好玩,一个个都不急于收网抓妖。 骤然之间,从天际极远处亮起一抹耀眼剑光,转瞬即至,御剑悬停众人头顶,是一位身穿浅紫法袍的年轻剑修,发髻间别有一根断断续续有雷电交织的金色簪子。他微笑道:“这只哑巴湖小妖极难捕捉,你们好手段。多少钱,我买了。” 幂篱女子微笑道:“可是金乌宫晋公子?” 年轻剑修笑道:“正是在下。” 幂篱女子摇头带着歉意道:“这只妖物不能卖给晋公子。” 年轻剑修皱了皱眉头:“我出双倍价钱,我师娘身边刚好缺一个丫鬟。” 幂篱女子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道:“抱歉,恕难从命。此物是师门答应牵勾国国师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金乌宫宫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传说以青神山绿竹炼制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杀婢女,身边除了一人能够侥幸活成教习老嬷嬷,其余的都死绝了,而且还会被抛尸于金乌宫之巅的雷云当中,不得超生。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下山杀妖除魔亦是不遗余力,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只是金乌宫的宫主,一位堂堂金丹剑修,偏偏最是畏惧身为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不然这笔买卖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师门和牵勾国国师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 年轻剑修一挑眉:“好好讲理不听,非要我出剑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箓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再买下那只小妖?”他冷笑着强调,“放心,我还是会买!不过从今往后,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 幂篱女子心中叹息。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并且喜怒无常,一旦不讲理之后,那是难缠至极。她转头看了眼那个双手抱头骗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她正要点头答应的时候,落针可闻的哑巴湖边上有一个早早摘了斗笠放在书箱上的白衣文弱书生手持折扇缓缓起身,微笑道:“如果这也算讲理,我看还是一开始就不讲理的好,强买强卖便是,反正谁本事高谁大爷,不用脱裤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颤,抬起头,疑惑道:“脱裤子放屁是不对,咱们黄风谷风大夜凉,露腚儿可要凉飕飕,可拉屎又没法子,怎么就不要脱裤子啦?” 白衣书生以折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哟。” 小姑娘眉开眼笑,悬停空中,盘腿而坐,双手抱胸:“读书人都愣头愣脑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好心好意送人当盘缠的铃铛,她便又开始抽鼻子皱小脸。 都是骗人的,装的!当年那家伙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当官,是写一本脍炙人口的志怪小说呢,到时候一定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极长,浓墨重彩。他当时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哑巴湖大水怪》,把她给憧憬得都快要流口水了,还专门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一些,道行高一些。他当时答应得很爽快来着,怎的如今连那串铃铛都见着了,却没能见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来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数少一些也没关系啊。 晋乐弯腰前倾,凝视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白衣书生,笑呵呵道:“哟,跟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书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恳请金乌宫晋公子高抬贵手。” 又有一抹剑光破空而至,悬停在晋乐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钗子别在发髻间。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这次历练,在小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没能斩杀那黄风老祖,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小师叔祖还在等着你呢,等久了,不好。” 晋乐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青磬府对吧,我记住了,你们等我近期登门拜访便是。” 然后又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额头汗水的白衣书生。书生在与自己对视后,立即停下动作,故意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晋乐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实穿着件法袍吧。是个儿子就别跟我装孙子,敢不敢报上名号和师门?”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陈名好人。” 晋乐脸色阴沉,对中年女修道:“师姐,这我可忍不了,就让我出一剑吧,就一剑。” 中年女修轻声提醒道:“小师叔祖兴许在看着咱们呢。” 晋乐对陈平安冷哼一声:“赶紧去烧香拜佛,求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两位金乌宫剑修就此御剑远去,拖曳出两条极长剑光。 已经聚在幂篱女子身边的青磬府八位仙师看到两道剑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晋乐的登门说法,便俱是相视苦笑。尤其是幂篱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过九人望向那个这会儿正在使劲擦拭额头的白衣书生,都有些心怀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摊了晋乐的注意力,不然他们九人更是麻烦,说不定今夜就难逃一劫,要厮杀一场了。青磬府虽然势力逊色金乌宫一筹,可还真不至于见着了两位剑修就得跪地磕头。可不管怎么说,这趟下山出门捉妖,委实是流年不利。将来师门挡住晋乐的登山问剑,以青磬府的底蕴自然不难,可青磬府从此与金乌宫不对付是在所难免。 幂篱女子抱拳笑道:“这位陈公子,我叫毛秋露,来自宝相国东北方桃枝国的青磬府,谢过陈公子的仗义执言。”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仗义执言,只是想要买下那只哑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旧双臂环胸,嚷嚷道:“大水怪!” 陈平安转头笑道:“方才见着了金乌宫剑仙,你咋不自称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说不出话来。你有本事再让那金乌宫狗屁剑仙回来,看我不说上一说……” 不等她说完话,只见天幕远处出现了一条兴许长达千余丈的一线金光,直直激射向黄风谷某地深处。 陈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哟,还是一位金丹境剑修,看来是金乌宫两人口中的那位小师叔祖亲自出手了? 在这之后,天地恢复清明,那道剑光缓缓消逝。 黑衣小姑娘赶紧抱住脑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儿小的小水怪……” 毛秋露对着一位师门老者苦笑道:“若是这人出手向我们问剑,就有大麻烦了。” 老者摇头,轻声笑道:“这位剑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风全然不似喜好抖威风的晋乐,还是很山上人的,目中无尘事,每次悄然下山只为杀妖除魔,以此洗剑。这次估计是帮晋乐他们护道,毕竟此地的黄风老祖可是实打实的老金丹,又擅长遁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这一剑下去,黄风老祖几十年内是不敢再露头专吃僧人了。” 毛秋露望向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来国师府出价购买此妖,价格很高;二来如今惹到了金乌宫晋乐,陈公子你若是接手这烫手芋头,并不妥当。我们青磬府虽说不如金乌宫强势,可在这事上好歹占着理,还不至于对金乌宫太过畏惧。” 陈平安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微笑道:“没事,我这一路往北远游,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来着,毛仙师只管开价。而且我是行踪不定如一叶浮萍的野修,金乌宫想要发火,也得找得着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师愿意卖,我就可以买。” 黑衣小姑娘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卖给你呢,读书人蔫儿坏,还不如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当邻居,说不定还能骗些吃喝。” 陈平安转头笑道:“不怕那金乌宫剑仙的剑光了?一旦被晋大剑仙知晓你的踪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每天提心吊胆,你这大水怪受得了?” 黑衣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开始使劲想问题。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头皱得有多厉害就行了。 陈平安望向那拨青磬府仙师,笑道:“开价吧。” 毛秋露望向老者,后者轻轻点头。但她仍小声问道:“陈公子当真不怕金乌宫纠缠不休?” 陈平安点头道:“我躲着他们便是。” 毛秋露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国师府出价一枚谷雨钱……其实平时卖不了这么高价格,但是勾连着那个河婆神位,所以……” 黑衣小姑娘怒道:“啥,才一枚?不是一百枚吗?!气死我了!读书人,快点,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枚谷雨钱,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汉!” 陈平安懒得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递出一枚谷雨钱。 毛秋露满脸惊讶,无奈道:“陈公子还真买啊?” 就在此时,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站在坡顶,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年龄悬殊。他们人人身前悬挂佛珠,虽是寻常材质,却金光流转,在夜幕中极其令人瞩目。 老僧站定后,沉声道:“金乌宫剑仙已远去,黄风老祖受了重伤,狂性大发,竟是不躲在山根休养,反要吃人。贫僧师伯已经与他在十数里外对峙,但也困不住太久。你们速随贫僧一起离开黄风谷地界,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陈平安将那枚谷雨钱轻轻抛给毛秋露,笑道:“做完买卖,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攥在手心,的确是一枚谷雨钱,千真万确。 黑衣小姑娘急匆匆喊道:“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你也要花一枚谷雨钱买下来!” 陈平安还是不理她,她腮帮鼓鼓,觉得这读书人忒不爽利。 毛秋露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交给陈平安。 她的那位师门长者一挥手,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顿时收拢在一起,将那在银色符箓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 毛秋露笑道:“我们撤去符阵,陈公子可要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自然。” 符阵莹光瞬间消散,陈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黑衣小姑娘的后领高高提起。她悬在空中,依旧板着脸,双臂环胸。 山坡上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妥当,开始在僧人的护送下匆忙夜行赶路。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显然是要一起护送。 陈平安大声喊道:“那位镖师!” 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转过头望去,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小姑娘,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然后使劲一甩,朝他高高抛来。他伸手就接住,然后收起,露出笑容,抱拳致谢。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投缘便饮酒,无须寒暄,莫问姓名。 毛秋露转头问道:“陈公子不一起走?!” 陈平安大大方方笑道:“我换个方向跑路,你们人多,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 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过身去,背对那人,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 毛秋露收起手势,置若罔闻,大步离去。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读书人,你看不出来吧,她原先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 后领一松,她双脚落地。 陈平安笑道:“没瞧出来,你挺有江湖经验啊。” 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瞪大眼睛,使劲看着他手中的铃铛。 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然后戴好斗笠,弯腰侧身背起大竹箱。 黑衣小姑娘愣在当场,然后转了一圈,真没啥异样。她伸长脖子,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表明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糨糊。她问道:“干吗呢,你就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只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 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滚蛋。” 黑衣小姑娘怒道:“干吗呢干吗呢?”她蓦然张大嘴巴,小脸蛋顿时咧开大嘴,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怕不怕?” 陈平安背着竹箱,缓缓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边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随手将铃铛抛入湖中,然后捏着下巴,开始皱眉想问题,眼睁睁看着陈平安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声,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转头,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脚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她使劲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纵身飞跃坠入水中,现出真身,追着不断下坠的铃铛,摇头摆尾,往湖底游弋而去。 陈平安走出数里路,摘下斗笠和竹箱,看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诵经,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他身边黄沙地上插有一根锡杖,铜环相互剧烈撞击。 随着老僧入定诵经,周围方丈之地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他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隐约可见一袭黄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黄沙龙卷风疯狂冲击,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虽然双眼紧闭,却仍是一挥袖子,沉声道:“快走!抓紧老僧锡杖,它会助你远离此地,莫要回头!” 锡杖向陈平安掠去,悬停在他身边,环环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书生赶快抓住,逃离这是非之地。 老僧分心驾驭锡杖离地救人,已经出现破绽,黄沙龙卷风越发气势汹汹,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老僧要彻底被黄沙裹挟、消磨金身之际,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小子有幸聆听一二,感激不尽。” 然后他一步前掠十数丈,同时出声道:“随我降妖!” 只见竹箱自行打开,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一起前冲。 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风当中,困住那一袭黄袍。 陈平安出拳如雷,声势惊人,一袖子下去,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 老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却不是诵经,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净。可惜无茶,不然上座。” 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风打得远去了,老僧缓缓起身,走到竹箱旁,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佛唱一声,大步离去。 第四章 让你三拳 ·第四章· 让你三拳 这一天夜幕中,一名白衣书生背箱持杖,缓缓而行。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所以他每走一步,就要拖着那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滑出一步。 陈平安也不低头:“你就这么缠着我?” 身上还缠绕着一个包裹的小姑娘点头道:“我包裹里边这些湖底宝贝怎么都不止一枚谷雨钱了。说好了,都送给你,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一个会写书的读书人,帮我写一个我特别吓人的精彩故事。”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黑衣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泪鼻涕在他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带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么大,黄风老祖都给你打杀了,跟着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个读书人写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户户都晓得我是哑巴湖的一只大水怪。” 陈平安停下脚步,低头问道:“还不松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松手,晃了晃脑袋,用自己的脸庞将他雪白长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后抬起头,皱着脸道:“就不松手。” 陈平安一抬脚:“走你。” 黑衣小姑娘被直接摔向哑巴湖,在空中不断翻滚,抛出一道极长的弧线。 片刻之后,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远远跟着一个跟屁虫,见到他转头就立即站定,开始抬头望月。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在我身边,说不定会死的。” 黑衣小姑娘屁颠屁颠往前跑,只是一见到他皱眉,就赶紧一个急停,闷闷道:“谁不会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这个,我就是想要谁都知道我,知道了,死也就死了。” 陈平安继续前行,她便跟在后边。 其间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地面,歪着脑袋,然后蓦然张大牙齿锋利的嘴巴,一口将一只蜥蜴吞下。站起身后,背着个包裹的小姑娘眉开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发现那人又转过头,便立即绷脸,视线游移不定,只是腮帮忍不住动了动。 陈平安笑了笑:“那就跟着吧,争取到了春露圃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哑巴湖,你自己走,我不会管你。” 黑衣小姑娘飞奔到他身边,挺起胸膛:“我会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陈平安嗯了一声:“米粒儿大小的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破天荒有些难为情。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万万不能写到书里去的。 之后,陈平安身边便跟着一个经常嚷着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小丫头觉得倍儿有意思。 那人会带着她一起坐在一条街上的墙头,看两家门神吵架。 张贴文财神的那户人家出了一位任侠仗义的好汉,贴有武财神的却出了一位读书种子,美姿容,在当地县城素有神童美誉。 此后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给水神之子的场景,瞧着是锣鼓喧天的大排场,可其实寂静无声。那人当时让出道路,但是山神爷队伍里的一位老嬷嬷主动给了他一个喜钱红包,他竟然也收了,还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恭贺言语。 真是丢人现眼,里边就一枚雪花钱好吗。 后来,他们又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岳山君巡游,金衣神人身骑白马,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很是威风。 他们还在一座占地很大却破败不堪的娘娘祠庙旁边亲眼见到了三个漂亮女子从祠庙西廊一间帷幔敝损、人迹罕至的地方姗姗走出,去与一个阳间书生私会,可惜那之后的羞人光景,身边那个家伙竟然不去看了,也不许她去偷窥。第二天他们再去那边一瞧,只见那三尊彩绘斑驳的美姬泥像相较之前各自少了一块帕巾、一支金钗和一枚手镯。 更好玩的还是那次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一处隐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里边有几个装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见了他们俩后,一开始还很热情,只是当那些山野精怪开口询问他能否即兴吟诗一首的时候,他傻眼了,然后那些家伙就开始赶人,说怎的来了一个俗坯子。他们俩只好狼狈退出那处府邸,她朝他挤眉弄眼,他倒也没生气。 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其实更多的还是昼夜赶路、生火煮饭这么没劲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怪人也是真的很怪。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栈道上,望向对面青山崖壁,不知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当中,然后咚咚咚,就那么直接出拳凿穿了整座山头。还好意思经常说她脑子进水拎不清?大哥别说二姐啊。 他还会经常在夜宿山巅的时候一个人走圈,就那么走一个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头睡的,大清早睁眼一看,他还在那边散步转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经的时候。有次路过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骚客的集会。暴雨时分,众人凉亭观雨如观瀑,一个个兴致颇高,然后那人就嗖一下不见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没有了大雨,凉亭里边的读书人一个个呆若木鸡,看得她躲在水里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时间,在溪涧旁边,他就会一拍酒葫芦,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飞剑……刮胡子。有次还转头对她一笑,她可半点笑不出来,那可是仙人的飞剑! 他也曾帮庄稼汉子下地插秧,那会儿,摘了书箱斗笠去往田间忙碌,好像特别开心。一开始,乡野村夫们还害怕这个读书人是瞎胡闹,帮倒忙,不承想真正上手了,半点不生疏。等到劳作之后,村民们想要邀请他们去吃饭,他又笑着离开了。 只不过这些鸡毛蒜皮事儿都不太威风赫赫就是了,让她觉得半点不过瘾。跟了他这么久,半点没有闯出名堂来,还是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只哑巴湖大水怪,见着了谁,他都只会介绍她姓周,然后啥都没啦。 唯独一次,她对他稍稍有那么丁点儿佩服。 一条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楼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叶扁舟。然后他便御剑而至,飘落在那一叶扁舟上,伸出一手撑住楼船,一手持酒壶,仰头喝酒。 后来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座人间繁华京城的高楼上俯瞰夜景,灯火辉煌,像那璀璨星河。他总算说了一句有那么点书生气的话,说那头顶也星河,脚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无声大美。 她见他喝了酒,便劝他多说一点。他便又说月色入高楼,烦,它也来;恋,它也去。 她便有些忧伤,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儿大小的伤感。其实不是她怀念家乡,她这一路走来,半点都不想,只是当她转头看着那个人的侧脸,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伤心的事。可能吧,谁知道呢,她只是一只年复一年偷偷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这么一想,她也有些伤感了。那人转过头,膝上横着那根行山杖,抱着酒壶,却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一刻,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陈好人吧。 这一路逛荡,经过了桃枝国却不去拜访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绕过了传说中经常剑光嗖嗖嗖的金乌宫,她的心情就又好了,这转变,就如那天上的云。 这天,在一座处处都是新鲜事的仙家小渡口,终于可以乘坐腾云驾雾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这一路好走,累死个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里边,瞪圆了眼眸,差点没把眼睛看得发酸。只可惜双方事先约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须站在箱子里边乖乖当个小哑巴。大竹箱里边其实没啥物件,就一把从没见他拔出鞘的破剑,便偷偷踹了几脚。只是每次当她蹲下身想要拔出鞘来看看,那人便开口要她别这么做,还吓唬她说那把剑忍她很久了,再得寸进尺,他可就不管了。这让她憋屈了好久,这会儿便抬起一只手,犹豫了半天,仍是一栗暴砸在那家伙后脑勺上,然后开始双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种。陈平安一开始没在意,在一间铺子里忙着跟掌柜讨价还价购买一套古碑拓本,后来小姑娘觉得挺好玩,卷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顿敲。陈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钱买下那套总计三十二张的碑拓,走出铺子后,也没转头,问道:“还没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条胳膊僵在空中,然后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下子纤尘不染,瞧着更像是读书人喽。姓陈的,真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点不解风情,大江之上拦下了那艘楼船,上边多少显贵的妇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个就登船喝个茶酒?她们又不是真吃人。”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记在账本上,一下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踮起脚尖站在书箱中嗤笑道:“小钱钱,毛毛雨!” 陈平安带着她一起登上了渡船。 这么背着个小精怪,还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瞧来的视线多轻视讥讽。 出门在外,修道之人能够以一只山中君作为坐骑翻山越岭、骑着蛟龙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杰、真神仙。 陈平安觉得挺好。谷雨时节经常昼晴夜雨,雨生百谷,天地万物清净明洁,其实适合徒步赶路欣赏沿路山水。只是他还是希冀着能够赶上春露圃集会的尾巴,自己这个包袱斋,不能总是游手好闲。 黑衣小姑娘还是不依不饶:“上楼船喝个茶水也好啊,我当时在岸边可是瞧得真切,有两个衣裙华美的妙龄女子的模样真是不差,这可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啊。”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估摸着在哑巴湖待久了,迟早见色起意,为祸一方,若是那个时候被我撞见,青磬府抓你去当河婆,或是给金乌宫掳去当丫鬟,我可不会出手,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气得一拳打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肩头:“胡说,我是大水怪,却从不害人,连吓人都不稀罕做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又是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就要给陈平安的后脑勺来上一拳,不承想陈平安道:“打头的话,一下一枚小暑钱。” 黑衣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开那枚算是给自己赎身的谷雨钱,其实所剩不多了。难怪那些路过哑巴湖的江湖人经常念叨那钱财便是英雄胆啊。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姓陈的,你借我一枚谷雨钱吧?我这会儿手头紧,打不了你几下。” 陈平安干脆就没搭理她,只是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先前在郡城要买一坛酸菜吗?” 黑衣小姑娘疑惑道:“我咋知道你想了啥。是这一路上腌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气,每次夹那么一小筷子就拿眼神瞧我。” 陈平安笑了笑:“听说酸菜鱼贼好吃。” 黑衣小姑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泪。她真是又机灵又命苦啊。只是到了渡船底层房间,那家伙放下竹箱后,她便一个蹦跳离开,双手负后,一脸嫌弃,啧啧道:“寒酸!” 陈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据说是渡口本地特产绕村茶,别处喝不着,便倒了一杯,灵气几无,但是喝着确实甘甜清冽。相传在渡口创建之前,曾有一位辞官隐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开山伐竹,见一小潭,当时只见朝霞如笼纱,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酿酒次之。后来慕名而来者众,其中就有与文豪经常诗词唱和的修道之人,才发现原来此潭灵气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头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实离渡口主人的门派祖师堂相距颇远。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黑衣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晃双腿,闷闷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铺的龟苓膏了,凉凉苦苦的。当时我只能站在竹箱里边,颠簸得头晕,没尝出真正的滋味来。还不是怪你喜欢乱逛,这里看那里瞧,东西没买几件,路没少走。快,你赔我一碗龟苓膏。” 陈平安置若罔闻。 黑衣小姑娘其实也就是闷得慌,随便聊点。可是当陈平安又开始来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继续一个人无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边,站上去,双臂环胸。渡船有两层楼,那家伙吝啬,不愿意去视野更好的楼上住着,所以这间屋子外边经常会有人在船板上路过,栏杆旁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待着,也是让她心烦。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晓得她是哑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缓缓升空,她摇摇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转头对陈平安道:“飞升了飞升了,快看,渡口的铺子都变小啦!米粒儿小!” 这可是她这辈子头回乘坐仙家渡船。不晓得天上的云海能不能吃?在哑巴湖水底待了那么多年,一直疑惑来着。 陈平安只是在屋子里边来回走。 渡船栏杆旁的人不少,聊着许多新近发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说到宝相国和黄风谷的,黑衣小姑娘就立即竖起耳朵,格外用心,不愿错过一个字。 有人说黄风谷的黄风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却不是被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一剑斩杀,只是因此受了重伤,然后被宝相国一位路过的大德高僧给降服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位老僧并未承认此事,却也没有透露更多。 黑衣小姑娘气得摇头晃脑,双手挠头。如果不是姓陈的告诉她不许对外人胡乱张嘴,她能把嘴咧得簸箕那么大!她真的很想对窗户外边大声嚷嚷:那黄风老祖是给我们俩打杀了的! 她委屈得转过头,压低嗓音:“我可以现出真身,自己剐下几斤肉来,你拿去做水煮鱼好了,然后你能不能让我跟那些人说上一说啊,我不会说是你打杀了黄风老祖,只说我是哑巴湖的大水怪,亲眼瞧见了那场大战。” 陈平安却不近人情:“急什么,以后等到有人写完了志怪小说或是山水游记,版刻出书了,自然都会知道的,说是你一拳打死了黄风老祖都可以。”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还是眼神幽怨,只不过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好在姓陈的还算有点良心:“渡船一楼房间不附赠山上邸报,你去买一份过来,如果有先前没卖出去的也可以买,不过如果太贵就算了。” 黑衣小姑娘哦了一声。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也不亏。她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泄的袋子。陈平安一拂袖关上了窗户,并且丢出了一张驮碑符贴在窗户上。小姑娘见怪不怪,从小袋子里取出一把雪花钱,想了想,又拣出一枚小暑钱。这个过程当中,袋子里边叮当作响,除了神仙钱外,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铛一样,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然后她将袋子放回包裹,再将包裹随便搁在桌上,出门的时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到些啊,莫要让毛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陈平安笑道:“哟,今儿出手阔气啊,都愿意自己掏钱啦。” 走到门口的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转头道:“你再这样拐弯说我,买邸报的钱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 陈平安果然立即闭嘴。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你这样走江湖,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 陈平安走桩不停,笑道:“老规矩,不许胡闹,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 约莫一炷香后,黑衣小姑娘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回来,将一摞邸报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陈平安背对着自己走桩的时候,赶紧龇牙咧嘴,嘴巴微动,咽了咽,等到那人转头走桩,她立即双臂环胸,端坐在椅子上。 陈平安停下拳桩,取出折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没有买贵了?” 她讥笑道:“我是那种蠢蛋吗,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原价两枚小暑钱,可我才花了一枚!我是谁,哑巴湖的大水怪,见惯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砍起价来,能让对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陈平安有些无奈,翻翻拣拣那些邸报,有些还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价,总价确实需要一枚小暑钱,可邸报如时令蔬果,往往是过期作废,这邸报瞧着是多,可其实半枚小暑钱都不值。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买卖了,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很好,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千金难买。就像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陈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踉踉跄跄返回,开门之前,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好久才缓过来,然后走到了屋子里,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熟悉的剑仙,就一定要如何。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里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须写在书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写。 陈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折扇,轻轻扇动阵阵清风:“疼,就嚷嚷几声,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一脸鼻涕眼泪,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 陈平安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黑衣小姑娘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说了,觉着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结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从来没有惹过事,就只是睁大眼睛,对外边的广袤天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病恹恹的。 陈平安合起折扇,笑道:“说说看。这一路走来,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这就叫礼尚往来。”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着脑袋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桌面,没有心结,也没有愤懑,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轻轻说道:“不想说,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见过很多人就死在哑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们。黄风老祖很厉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谁,我自己也会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将一些尸骸收拢起来,有些会被人哭着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很可怜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没人记得我,天下这么多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 陈平安身体前倾,以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再不说,等会儿我可就你要说也不听了。”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声,摇头晃脑,左摇右摆,开心笑道:“就不说,就不说。” 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着脑袋,以折扇抵住自己脑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师父不教,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 黑衣小姑娘又开始皱着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了。他在说个啥,没听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源,他被那几只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首,不就完全没辙嘛。 陈平安站起身,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符箓就离开窗户掠回他袖中,窗户更是自己打开。 他站在窗口,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风拂面,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 黑衣小姑娘有些生气:个儿高了不起啊!她犹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 她立即眉开眼笑,双手负后,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管事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转头也对他们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气些。然后那个渡船管事的朋友刚好也要离开屋子,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邸报撒了一地。我说没关系,然后去捡邸报,结果那人踩了我一脚,还拿脚尖重重蹍了一下,应该不是不小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皱眉咧嘴了,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渡船人说我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她双臂环胸,神色认真,“可不是蒙你,我当时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丢丢!”她害怕陈平安不信,伸出两根手指,“最多就这么多!”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与善人为善,与恶人为恶?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的情况,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善恶对撞,结果恶恶相生,点滴累积,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用力皱着脸,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可我就是懒得开口,没吃饱没气力呢。 陈平安笑眯眯,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扪心自问。”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所以有些自责。与其他这样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切,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以拳开山的他。 好在陈平安很快蓦然而笑,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站在外边的船板上:“走,咱们赏景去。不唯有乌烟瘴气,更有山河壮丽。” 他趴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打趣:“我把你拎出来。” 黑衣小姑娘怒道:“起开!我自己就可以!” 她跃出窗户,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畏畏缩缩抓住陈平安的袖子,竟是觉得站在书箱里边挺好的。 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轻声道:“咱俩穷归穷,可好歹衣食无忧,要是给人偷了家当,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鱼,你也别想。” 陈平安却道:“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有没有命拿住。”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使劲点头:“霸气!” 陈平安用折扇一敲她脑袋:“别不学好。” 她抱住脑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陈平安笑道:“这就很好。” 最后,黑衣小姑娘死活不敢走上栏杆,还是被陈平安抱着放在了栏杆上。 然后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倍儿有面子,好多人都瞧着她呢。 她低头望去,那个家伙就懒洋洋走在下边,一手摇扇,一手高高举起,刚好牵着她的小手,于是她便说不用他护着了,她可以自己走,稳当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都瞧见了这古怪一幕。 一个黑衣小姑娘双臂晃荡,仰头挺胸大步走着。 脚下有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书生,面带笑意缓缓而行。 黑衣小姑娘随口问道:“姓陈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见你不在身边呢,去哪儿了?” 陈平安笑道:“随便逛逛。装作差点被人打死,然后差点打坏……没什么了,就当是翻书翻到一个没劲的书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觉得困了,合上书以后再说。”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你这样话说一半很烦啊。” 陈平安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担待些嘛。” 黑衣小姑娘双臂环胸,走在栏杆上:“那我要吃龟苓膏!一碗可不够,必须两大碗。邸报是我花钱买的,两碗龟苓膏你来掏钱。”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但是得下一座渡口有龟苓膏卖才行。”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没了龟苓膏,我就换一种。” 话一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真是贼精贼聪明,算无遗策!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太贵的,可不行。” 黑衣小姑娘一脚轻轻缓缓递去:“踹你啊。” 陈平安也慢悠悠歪头躲开,用折扇拍掉她的脚:“好好走路。” 看客当中,有渡船管事和杂役,也有一个站在二楼观景台赏景的汉子,他与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地护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住在这艘渡船的天字号房隔壁,一样价格不菲,属于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枚雪花钱。 这就是师门山头之间有香火情带来的好处,呼朋唤友,山上御风,山下历练,傲视王侯,睥睨江湖。 一个姿容平平但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轻女修笑道:“这只小鱼怪有无跻身洞府境?” 她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修士点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刚好是洞府境,还未熟稔御风。如果不是渡船阵法庇护,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脚下恰好是江河湖泊还好说,可要是岸上山头,必死无疑。” 汉子轻声笑道:“魏公子,这不知来历的小水怪先前去找渡船柳管事买邸报,很是冤大头,花了足足一枚小暑钱。” 被称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讶异:“这么阔绰有钱?” 女子掩嘴娇笑,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眼神脉脉含情,一览无余。 其余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听到了一句极有学问的妙言佳话。 帮闲,可不就是察言观色,帮着将那独乐乐变成众乐乐吗? 年轻女修又问道:“魏公子,那个白衣读书人瞧着像是那小脏东西的主人?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反而更像是一个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来,转过头望向她:“这话可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讲,会让他难堪的,他如今可是咱们大观王朝头一号武人。” 年轻女修赶紧怀着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无奈笑道:“青青,你这么客气,是在跟我见外吗?” 被昵称为青青的年轻女修立即笑靥如花。她来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亲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财有道,单独经营着春露圃半条山脉,是世俗王朝和帝王将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里都是豪门府邸、仙家山头的座上宾。此次她下山,是专程邀请身边这位贵公子去往春露圃赶上集会压轴的那场辞春宴。 东南沿海有一座大观王朝,仅是藩属屏障便有三国,魏公子出身的铁艟府是王朝最有势力的三大豪阀之一,世代簪缨,原来都在京城当官,如今家主魏鹰年轻的时候投笔从戎,竟然为家族别开生面,手握兵权,是第一大边关砥柱。长子则在朝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这位魏公子魏白作为魏大将军的幼子,从小就倍受宠溺,且他自己就是一个修道有成的年轻天才,在王朝内极负盛名,甚至有一桩美谈:春露圃的元婴老祖一次难得下山游历,路过魏氏铁艟府,看着那对大开仪门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见到你们父子,外人介绍,提及魏白,还是大将军魏鹰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见你们父子,就只会说你魏鹰是魏白之父了。” 魏鹰开怀大笑。由不得他不畅快,毕竟春露圃的祖师爷轻易可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婴老祖的亲口嘉奖,认可其修行资质,更是惹来朝野上下无数艳羡,就连皇帝陛下都为此赐下了一道圣旨和一件秘库重宝给铁艟府,希望魏白能够再接再厉,安心修行,早早成为国之栋梁。 她与魏白,其实不算真正的门当户对。两人最早见到的时候,铁艟府就有意撮合他们,魏鹰当着她的面,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只是那会儿春露圃老祖还未下山去过大观王朝,她爹便不太乐意,觉得一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难测,毕竟成为练气士之后,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门槛。 之后魏白在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有望破开洞府境瓶颈,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师毫不掩饰的青睐,铁艟府也随之在大观王朝水涨船高,结果就成了她爹着急,铁艟府开始处处推托了,所以才有了她这次下山。 其实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愿意。她没有携带扈从,在东海沿海一带,春露圃虽说势力不算最顶尖,但是交友广泛,谁都会卖春露圃修士的几分薄面。例如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每隔几年就会一人一剑去往春露圃僻静山脉当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身边却有两名扈从——一个沉默寡言的铁艟府供奉修士,据说曾经是魔道修士,已经在铁艟府避难数十年。另外一个更是足可影响一座藩属小国武运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转过头,望向站在人群后边的壮硕老者,问道:“廖师父,看得出那白衣书生的根脚吗?” 那人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铁艟府小公子的问话后,睁眼笑道:“听呼吸和脚步,应该相当于咱们大观王朝边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寻常的江湖五境草包还是要略强一筹。” 他身边一个面容天然阴鸷狠厉的老嬷嬷沙哑道:“小公子,廖小子说得差不离。” 壮硕老者冷哼一声。按照双方悬殊的岁数,给这老婆娘说一声小子其实不算她托大,可自己毕竟是一个战阵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娘仗着练气士的身份,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敬意。 那个来自大观王朝一个江湖大派的汉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试试那个沐猴而冠的年轻武夫的深浅?就当杂耍,给大家逗逗乐子,解解闷。顺便我斗胆讨个巧儿,好让廖先生为我的拳法指点一二。” 他所在门派是大观王朝南方江湖的执牛耳者,门中杂七杂八的帮众号称近万人,掌握着许多与漕运、盐引有关的偏财,财源滚滚。其实这都要归功于铁艟府的面子,不然这钱吃不进肚子,会烫穿喉咙的。他门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只不过私底下说过,自称对上了那个姓廖的,输多胜少。 北方江湖则有一个人人用剑的帮派,宗主加上弟子不过百余人,就能号令北方武林群雄。那位喜好独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传说中已经悄悄跻身了远游境的大宗师,只是已经小二十年不曾有人亲眼见他出剑,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说老家伙之所以行踪不定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骄横剑修的挑衅,因为一座江湖门派胆敢带个“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么? 听到汉子的殷勤言语,魏白却摇头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山下武夫不比我们铁艟府的沙场将士,一个比一个好面子。我看那年轻武夫也不容易,应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桩本该属于修道之人的机缘,让那小水怪认了做主人,所以这趟出门游历,登上了仙家渡船,还是忘不了江湖脾气,喜欢处处显摆。由着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鱼龙混杂,还敢这么不知收敛,一样会吃苦头。” 汉子一脸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仙人气度。” 魏白笑着摇头:“我如今算什么仙人,以后再说吧。”他又突然转过头,“不过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们修道之人,只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机会说类似的言语了。” 老嬷嬷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该成了远游境,更要东躲西藏。若是与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来麻烦。一脚踩死他,我们修士都嫌脏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跻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一点的蚂蚱,偏偏还耍剑,门派带了个‘宗’字,山上人不踩他踩谁啊?” 姓廖的壮硕老者冷笑道:“这种话你敢当着彭老儿的面说?” 老嬷嬷啧啧道:“别说当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着他的鼻子说。” 金身境老者懒得跟一个老婆姨掰扯,重新开始闭目养神。 叫丁潼的武夫半点不觉得尴尬,反正不是说他。便是说他又如何,能够让一个铁艟府老供奉说上几句,那是莫大的荣幸,回了门派中就是一桩谈资。 魏白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北方那位贺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贺宗主不但天资卓绝,如此年轻便跻身了上五境,而且福缘不断,作为东宝瓶洲那种小地方出身的修道之人,能够一到咱们北俱芦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连降服诸多大妖鬼魅,最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家,并且还站稳了脚跟,凭借护山阵法和小洞天先后打退了两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值了。” 女修青青听了这话难免有些心情郁郁,只是很快就释然。因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与那位高不可攀的贺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机会远远看她一眼而已了。 魏白突然凑近身边女子,轻声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里有数的。” 年轻女修顿时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楼船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东西还在栏杆上欢快飞奔。 至于那个一袭白袍微有泥垢尘土的年轻人,也依旧在附庸风雅,摇动折扇。 魏白突然会心一笑,二楼别处竟然有人终于觉得碍眼,选择出手了。 只是他又突然皱了皱眉头。 那一缕灵气凝聚为袖箭的偷袭本该打在那黑衣小丫头的腿上,黑衣小丫头被击碎膝盖后,再被那股穿透骨头的袖箭劲头一带,刚好能够破开渡船飞掠的那点浅薄阵法屏障,外人瞧着,也就是小丫头一个没站稳,摔出了渡船,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这艘渡船都不用担责任。自己走栏杆摔死,渡船一没晃二没摇的,怪得着谁?只可惜那一道隐蔽的灵气袖箭竟然被那白衣书生以扇子挡住,但是瞧着挡得也不轻松好受,他快步后撤两步,背靠栏杆,这才稳住身形。 魏白摇摇头,原来真是个废物啊。先前幸好没让身边那个狗腿子出手,不然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是自己和铁艟府丢脸,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白衣书生一脸怒容,高声喊道:“你们渡船就没人管管?二楼有人行凶!” 黑衣小姑娘赶忙停下,跳下栏杆,躲在他身边,脸色惨白,没忘记他的叮嘱,以心湖涟漪询问道:“比那黄风老祖还要厉害?”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点头轻声道:“厉害多了。” 只不过厉害不在道行修为,人心坏水罢了。 黑衣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们赶紧跑路吧?” 陈平安突然变了神色,一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合起折扇,微笑道:“我们今天跑了,由着这帮祸害明天去害其他人?世道是一锅粥,那些老鼠屎就该夹上来丢出去,见一颗丢一颗。还记得我们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拨人吗?记得我事后是怎么说的吗?”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当灾难真的临头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因为总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们一起缓缓登山,据当地百姓说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们就想去瞅瞅,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拨快马饮酒的江湖豪侠,意气风发,言语高声,说要宰了那只精怪才好扬名立万。 不知为何,当时走在道路中间的陈平安没有让路,然后就被一匹高头大马给直接撞飞了出去。骑马之人人人放声大笑,马蹄阵阵,扬长而去。 不过当时她倒是没担心,这可是一个能活活打死黄风老祖的剑仙,而且当时都没使出养在酒壶里的飞剑。 可她就是觉得生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结果陈平安来到她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着说没关系。 之后他们两人就看到那拨江湖武人被一只身高两丈的獠牙精怪堵住了路,那精怪当时嘴上还大口嚼着一条胳膊,手中攥着一名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个一马当先撞飞陈平安的坏蛋,她躲在他身后,他就伸出那把合拢的折扇指向那只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饱了这顿断头饭再说。” 那只拦路精怪竟是丢了手中尸体,想要往密林深处逃窜。 那些早先吃饱了撑的要上山杀妖的江湖人开始跪地磕头,祈求救命。 黑衣小姑娘不太喜欢这个江湖故事,从开头到结尾,她都不太喜欢。 渡船二楼的一处观景台上亦是成群结队,那里的人瞧着白衣书生挡下了那一手后,便觉得没劲了,让过那一大一小便是。而那个白衣书生也没胆子兴师问罪,似乎就那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了。 众人哄然大笑,毫不忌惮给那一大一小知晓是谁出的手。 一个渡船伙计硬着头皮走到白衣书生身边,不是担心他会絮叨,而是担心自己被管事逼着来过这里,不小心惹来了二楼贵客们的厌弃,此后可就讨不着半点赏钱了。 年轻伙计板着脸站在陈平安身前,问道:“你瞎嚷嚷什么,你哪只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卖给你邸报,还劝说另外那个客人不要打死你,当了一回大好人?” 黑衣小姑娘摇摇头,说是个年纪更老的。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处。”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只手挡在嘴边,仰着脑袋悄悄对他道:“不许生气,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我很凶的。” 陈平安仰头望向二楼:“不行,我要讲讲道理,上次在苍筠湖没说够。” 年轻伙计伸手就要推搡那个瞧着就不顺眼的白衣书生:“你还不消停了是吧?滚回屋子一边凉快去!” 然后他目瞪口呆。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过去了? 陈平安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压在四境,就真当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轻伙计突然一弯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继续赏景,小的就不打搅了。” 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到船头那边,转头一看,白衣书生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一个皱着眉头的黑衣小姑娘。 二楼观景台,七八个联袂游历的男女修士一起齐齐后退。眼睛一花,那个挡下一记灵气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书生就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栏杆上,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摇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当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身灵气运转骤然凝滞,如背负山岳,竟是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陈平安微笑道:“我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听着就行了。” 啪一声,合拢折扇,轻轻一提。那个发出袖箭的练气士被他悬空提起,随手向后一丢,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折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紧脖子一般悬高,同样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观景台上瞬时就变得空空荡荡,全部人都扔了出去。陈平安一个后仰,竟是跟着倒飞出了渡船之外,两只雪白大袖猎猎作响,瞬间下坠,不见了踪迹。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渡船栏杆上,仰头望向天字号房的观景台,笑眯眯不言语。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师父,怎么说?” 壮硕老者已经大步向前,以罡气弹开那些只会吹嘘拍马的山上山下帮闲废物,凝视着白衣书生,沉声道:“不好说。” 魏白转头瞥了眼脸色微白的丁潼,收回视线后,笑道:“那岂不是有些难办了?” 老嬷嬷也站在了魏白身边:“这有什么麻烦的,让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会儿,到底有几斤几两,掂量一下便晓得了。” 魏白没有擅作主张。寄人篱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确实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亲近与尊敬。所以他轻声道:“廖师父你不用强出头。” 壮硕老者一手握拳,浑身关节如爆竹炸响,冷笑道:“南边的绣花枕头经不起打,北边彭老儿的剑客又是那位相国护着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敢挑衅我们铁艟府的,管他是武夫还是修士,我今儿就不错过了。” 他没有气势如虹地一拳直去,而是单手撑在栏杆上,轻轻飘落在一楼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热热手?放心,不打死你,无冤无仇的。” 陈平安仰起头,以折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后收起折扇,也飘落在地:“让人一招的下场都不太好……”他停顿片刻,然后笑容灿烂道,“那就让人三招好了。”他一手负后,手握折扇,指了指自己额头,“你先出三拳,之后再说。生死自负,如何?” 两人极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两侧,相距约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窃窃私语,魏白那边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唯独一个从宝相国更南边动身向春露圃逃难的一楼渡船客人面色惨白,嘴唇发抖,欲哭无泪:我怎么又碰到这个性情难测、道法高深的年轻剑仙了?年轻剑仙老爷,我这是跑路啊,就为了不再见到您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与您同乘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让我三拳?” 陈平安一脸讶异道:“不够?那就四拳?你要觉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热闹的会觉得乏味。” 老人竖起大拇指笑道:“三拳过后,希望你还有个全尸。” 他不再言语,拳架拉开,罡气汹涌,拳意暴涨。一楼二楼竟是人人大风扑面的处境,一些个道行不高的练气士和武夫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轰然一声,屋舍房间那一侧的墙壁窗户竟是出现了一阵持续不绝的龟裂声响。 壮硕老者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个白衣书生竟然没有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头,一身白袍与大袖翻滚如雪飞,这让一些个认出了老人铁艟府身份的家伙只得将一些喝彩声咽回肚子。 陈平安喉结微动,似乎也绝对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应该是强撑着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鲜血,然后仍是笑眯眯道:“这一拳下去,换成别人,最多就是让六境武夫当场毙命,老前辈还是厚道,心慈手软了。” 壮硕老者眯眼。年轻人身上那件白袍这会儿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尘土,但是却没有丝毫裂缝出现。他沉声道:“一件上品法袍,难怪难怪!好心机,好城府,藏得深!” 陈平安依旧手持折扇,缓缓走向前:“我砸锅卖铁好不容易买了件法袍,埋怨我没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辈你再这样,可就不讲江湖道义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还有两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坠了一丈多。他身形如奔雷向前,递出毕生拳意巅峰的迅猛一拳。 这一下子,那个白衣书生的身体总该直接炸开,至少也该被一拳打穿船头,坠入地面了吧? 没有。不但如此,那人还站在原地,依旧一手持扇,只是抬起了原本负后的那只手掌而已。 这一次,换成壮硕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头微微倾斜。 二楼魏白脸色阴沉,那老嬷嬷更是面沉如水,心思不定。 陈平安半天没动,然后哎哟一声,双脚不动,装模作样摇晃了几下身躯:“前辈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辈只有一拳了,心有余悸。幸好前辈客气,没答应我一口气让你五拳,我这会儿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溃了。他娘的,这辈子都没见过明明这么会演戏又这么不用心的家伙! 壮硕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后一拳!” 深吸一口气,老者一身雄浑罡气撑开了长衫。 下一刻,异象突起。堂堂铁艟府金身境武夫老者竟是没有直接对那个白衣书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线,去找那个一直站在栏杆旁的黑衣小姑娘。她每次见白衣书生安然无恙,便会绷着脸忍着笑,偷偷抬起两只小手轻轻拍掌。拍掌动作很快,但是无声无息,应该是刻意让双掌不合拢。 又是一瞬间,如同光阴长河就那么静止了。 只见一袭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边,左手五指如钩,掐住那铁艟府武学宗师的脖子,让身体前倾的后者咫尺都无法向前走出。后者脖颈处血流如注,白衣书生一手握折扇,轻轻松开手指,推在老者额头上。砰然一声,一名在战阵上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开船尾,坠出渡船。 陈平安转头望向二楼,左手在栏杆上反复擦拭了几下,眯眼笑问:“怎么说?” 魏白没说话,老嬷嬷没说话。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的声响。 渡船后方有一粒金光炸开,然后骤然而至。一个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的御剑之人望向栏杆,问道:“就是你一剑劈开了我金乌宫那座雷云?” 陈平安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剑仙无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请你喝茶。” 剑光远去,黑衣小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样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气了,但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低下头,走到陈平安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扯住她的脸蛋,轻轻一拽,然后朝她做了个鬼脸,柔声笑道:“干吗呢干吗呢?” 黑衣小姑娘腼腆一笑。 陈平安突然一扯身上金醴法袍往她脑袋上一罩,瞬间黑衣小姑娘就变成了白衣小丫头。只是白衣书生的雪白长袍里边,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陈平安眼神清澈,缓缓起身,轻声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动,一动都不要动。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会让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你是哑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别怕,我会争取护着你,就像我会努力去护着有些人一样。” 然后陈平安转过身,视线扫过渡船一楼和二楼,不急不缓,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这艘渡船上,忍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确定可以杀我的万全之策?是你离开老巢之后太弱了,还是我……太强?要是再不动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觉得你得手的机会会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没听明白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只有屈指可数的渡船乘客依稀觉得高承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缓缓而行,沐浴在阳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衣裳。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聚音成线,嘴唇微动,笑道:“怎么,怕我还有后手?堂堂京观城城主、骸骨滩鬼物共主,不至于这么胆小吧?随驾城的动静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点死了的。为了怕你看戏乏味,我都将五拳减少为三拳了,我的待客之道不比你们骸骨滩好太多?飞剑初一就在我这里,你和整个骸骨滩的大道根本都在这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听得到,也一定听到了。 陈平安笑道:“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你现身?” 一个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一个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只为避难去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亦是如此异象,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再无生机。在死之前,他们根本毫无察觉,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已经有一粒种子一直在悄然开花结果。 两个死人,一个缓缓走出,一个站在了窗口。他们面带笑意,各自以心湖涟漪言语。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还有谁?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还是他们三人都来了?嗯,应该是都来了。” 另外一人说道:“你与我当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的岁月,很艰难,但却很充实,那段岁月让我活得比人还像人。” 陈平安视线却不在两个死人身上,依旧视线巡游,聚音成线:“我听说真正的山巅得道之人不只是阴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这么简单。藏得这么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么,笃定我和披麻宗不会杀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贺小凉的福,我这会儿做事情已经很像你们了。再者,你真正的杀手锏一定是一位杀力巨大的强势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远游境武夫,很难找吗?从我算准你一定会离开骸骨滩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经输了。” 寂静片刻,那个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是靠赌?” 陈平安依旧是那个陈平安,却如白衣书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赌?别人是上了赌桌再赌,我从记事起,这辈子就都在赌!赌运不去说它,赌术,我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的同龄人,曹慈不行,马苦玄也不行,杨凝性更不行。”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动作极其缓慢,仰起头,清风拂面,抖了抖袖子,两袖卷起之后,自然再无春风盈袖,“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枚小暑钱的野修是你,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你,甚至那个与黄风老祖对峙的老僧是你,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你。没办法,因为你是高承,所以‘万一’就会比较多,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就是那个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万一。所以我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从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劝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去往骸骨滩,礼尚往来,相信我,你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 那个渡船伙计点头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后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窗口那人恍然,却是一脸诚挚笑意,道:“明白了。我独独漏掉了一个最想你死的人,该我吃这一亏。随驾城一役,她定然伤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换成我是她贺小凉,便会彻底斩断与你冥冥之中的那层关系,免得以后再被你牵连。但既然她是贺小凉,说不定就只是躲进了那处宗门小洞天的秘境,暂时与你撇清因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为你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个极端相反却结果相同的错误。她在的时候,我都会对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会对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贺小凉不熟。骂我是狗可以,但是别把我跟她扯上关系。接下来怎么说,两只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 有一名背剑老者缓缓从船尾走出,应该是住在了另外一侧的渡船靠窗房间。但是不知为何,高大老人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脸庞扭曲,像是在做挣扎,片刻之后,长呼出一口气,同样是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个拴不住的自己,果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也当引以为戒。” 在老人出现之后,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绝小天地的神通,老人全然不以为意。 陈平安道:“需要你来教我?你配吗?” 老人凝视着他,笑了笑:“你真确定,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 陈平安眉心处渗出一粒猩红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他一拍养剑葫,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葫口上方。他狞笑道:“飞剑就在这里,我们赌一赌?!” 老人看着他的笑容,亦是满脸笑意,竟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确定,你与我高承,最早的时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在随驾城,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 陈平安以左手抹脸,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缓缓道:“很简单,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不是你亲手杀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用现身。” 老人点头道:“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这种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你及以前的高承做得出来。这个天下,就该我们这种人一直往上走的。别死在别人手上,我在京观城等你。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他仰头望向远方,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杀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其实仔细想一想,也没有那么无法接受。对了,你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这艘渡船,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绕过肩头,缓缓拔出那把长剑,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个玉璞境还真不配有此斩获。”他用剑一寸一寸割掉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门。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间就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两位男性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 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叹息一声:“陈平安,你再这样下去,会很凶险的。” 但是陈平安却道:“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无碍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摇摇头,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沉默许久:“陈平安,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竺泉眼神复杂:“我对京观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一直很敬重高承。”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的光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她穿着那件金醴法袍,似乎越发显黑了。陈平安便有些笑意:再黑也没那丫头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扯平了。” 竺泉收回视线,好奇道:“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找高承砸场子去?”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竺泉哑然失笑。 陈平安转头问道:“能不能先给这个小姑娘解开禁制?” 竺泉点点头。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蹲下身,笑问:“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还是去我的家乡看看?” 周米粒问道:“可以选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 周米粒皱着脸,商量道:“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 陈平安还是摇头:“去我家乡吧,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还有,我有个朋友叫徐远霞,是一位大侠,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 周米粒有些心动。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周米粒只是摇头,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然后摊开双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了他身上。 竺泉啧啧出声。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把周米粒抱到栏杆上,自己也一跃而上,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竺泉笑了笑,点头。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问旁边的小姑娘:“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周米粒双臂环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吓大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栗暴的,确实胆子不小。” 周米粒嘿嘿笑着。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这个名字咋样?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周米粒将信将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长得凶神恶煞,瞧着很吓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阴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他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的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更要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是蠢笨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周米粒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等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着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周米粒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东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栗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我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你就跟裴钱借一个小账本,记在上边,以后我帮你出气。还有个老厨子叫朱敛,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落魄山还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龙泉郡,自己去认识他们好了。”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周米粒正在忙着掰手指头记事情呢,听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着头看过来。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周米粒翻了个白眼。学她做什么,还学得不像。 陈平安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将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在书简湖,他是一个差点死过好几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却偏偏在性命无忧的处境中几乎绝望。 回到了家乡,去了东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花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千山万水。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声提醒道:“陈平安,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小天地的光阴长河滞留太久,凡夫俗子会承受不住的。”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给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不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周米粒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风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周米粒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周米粒还是偷偷摸摸问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钱不够,怎么办?” 陈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着。” “这样好吗?” “没关系,那位竺姐姐很有钱,比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要有钱。” “可我还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装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这一大一小怎么凑一堆的? 最后,周米粒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她问道:“你真的叫陈好人吗?” 他摇摇头,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第五章 出剑与否 ·第五章· 出剑与否 周米粒被竺泉抱在怀中,与两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风离去。烂摊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须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是一位坐镇鬼蜮谷的玉璞境英灵而已。在光阴流水停滞期间,两位老祖已经将渡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一探查过,确定高承再没有隐蔽手段。其实就算有,他们离开后,以那个年轻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样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随之消逝,渡船上的所有人只看到栏杆上坐着一位白衣书生。他背对众人,轻轻拍打双膝,依稀听到是在说什么臭豆腐好吃。 二楼观景台,魏白身边那个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经站不稳,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不承想那个白衣书生抬手摇了摇:“不用了,什么时候记起来了,我自己来杀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铁艟府魏白,谨遵剑仙法旨。” 丁潼呆若木鸡,像是连害怕都忘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过头,望向他,笑问道:“怕不怕?应该不会怕,对吧,高承?” 随口一问之后,他便转过身。 丁潼气势浑然一变,笑着越过观景台,站在了他身边的栏杆上,坐下后,笑问道:“怎么想到的?” 陈平安笑道:“这次只是随便猜的。把死敌想得更聪明一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高承问道:“那么所谓的走完北俱芦洲再找我的麻烦,也是假设我还在,故意说给我听的?” 陈平安点点头,高承痛快大笑,双手握拳,眺望远方:“你说这个世道如果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鬼,该有多好!” 陈平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掌控的他?” 高承摇了摇头,似乎很可惜,讥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该死?原来你我还是不太一样。”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自己一壶,抛给高承一壶,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当年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个高承,高承从尸骨堆里站起来后,又要死多少个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结果那个年轻人突然来了一句:“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高承随手抛掉酒壶:“龟苓膏好不好吃?” 陈平安叹了口气:“一魄而已,就能够分出这么多吗?我服了。难怪会有那么多修道之人拼死也要走上山顶去看一看。” 高承摊开一只手,手心处出现一个黑色旋涡,依稀可见极其细微的星星点点光亮,如那星河旋转:“不着急,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送出飞剑,由我送往京观城。”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一拍养剑葫,双指拈住初一,放入手心旋涡之中。 高承攥紧拳头,转过头:“杀你不易,骗你倒是不难。我想要躲过披麻宗两位玉璞境的勘察,若是分出的魂魄多了,又在光阴长河之中,当真有那么容易瞒天过海?竺泉能够硬扛着鬼蜮谷,真不是什么废物。” 陈平安无动于衷。 高承点头道:“这就对了。”他依旧双手握拳,“我这辈子只敬重两位,一个是先教我怎么不怕死、再教我怎么当逃卒的老伍长,他骗了我一辈子,说他有个漂亮的女儿,到最后我才晓得什么都没有,早年妻儿都死绝了。还有一位是那尊菩萨。陈平安,这把飞剑我其实取不走,也无须我取,回头等你走完了北俱芦洲,自会主动送我。” 高承摊开手,飞剑初一悬停手心,寂静不动。 一缕缕青烟从名叫丁潼的武夫七窍当中掠出,最终缓缓消散。 陈平安怔怔出神,飞剑初一返回养剑葫当中。 丁潼打了个激灵,一头雾水,猛然发现自己坐在了栏杆上。转头望去后,那位白衣书生微笑道:“这么巧,也看风景啊?” 丁潼双手扶住栏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坐在这里,呆呆地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陈平安取出折扇,伸长手臂,拍遍栏杆。 丁潼转头望去,渡口二楼观景台上,铁艟府魏白、春露圃青青仙子、模样丑陋令人生畏的老嬷嬷,那些平日里不介意他是武夫身份、愿意一起痛饮的谱牒仙师,人人冷漠。一楼的人则有些在看热闹,有些偷偷对他笑了笑,尤其是一个人,还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丁潼转回头,先是绝望,然后麻木,低头望向脚下的云海。 陈平安一抬手,一道金色剑光从窗户掠出,然后冲天而起。他笑道:“知道为什么明明你是个废物,还是罪魁祸首,我却始终没有对你出手,那个金身境老者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我却打杀了吗?” 丁潼摇摇头,沙哑道:“不太明白。” 陈平安出剑驭剑之后便再无动静,仰头望向远处:“一个七境武夫随手为之的恶,跟你一个五境武夫铆足劲为的恶,对于这方天地的影响,有天壤之别。地盘越小,在弱者眼中,你们就越像手握生杀大权的老天爷。何况那个纸糊金身说好了无冤无仇不杀人,第一拳就已经杀了他心目中的那个外乡人,但是我可以接受这个,所以真心实意让了他第二拳,第三拳他就开始自己找死了。至于你,你得感谢那个喊我剑仙的年轻人当初拦下你跳出观景台来跟我讨教拳法,不然死的就不是帮你挡灾的老人,而是你了。就事论事,你罪不至死,何况那个高承还留下了一点悬念故意恶心人。没关系,我就当你与我当年一样,是被别人施展了道法在心田,故而性情被牵引,才会做一些‘一心求死’的事情。道理,不是弱者只能拿来诉苦喊冤的东西,不是必须要跪下磕头才能开口的言语。” 丁潼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他只是在想,是等那把剑落下,然后自己死了,还是好歹英雄气概一点,自己跳下渡船,当一回御风远游的八境武夫。 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你们这些人,就是那一个个自己去山上送死的骑马武人,顺便还会撞死几个只是碍你们眼的行人。人生道路上,处处都是那不为人知的荒郊野岭,都是行凶为恶的大好地方。在乡野,在市井,在江湖,在官场,在山上。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父母先生是如此,他们自己是如此,子孙后代也是如此。拦都拦不住啊。 当初在槐黄国金铎寺,小姑娘为何会伤心,会失望?因为当时故意为之的白衣书生陈平安,若是撇开真实身份和修为,只说那条道路上他表露出来的言行,与那些上山送死的人完全一样。 最伤她心的不是那个文弱书生的迂腐,而是类似“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这样的言语和心态。我给予了世界和他人善意,但是那个人非但不领情,还还给她一份恶意。 金铎寺小姑娘好就好在,哪怕如此伤心了,依旧由衷牵挂着那个又蠢又坏之人的安危。而陈平安如今能做到的,只是告诉自己“行善为恶,自家事”,所以陈平安觉得她比自己要好多了,更应该被称为好人。 陈平安默然无语,既是在等待那拨披麻宗修士去而复还,也是在聆听自己的心声。 高承的问心局不算太高明,阳谋倒是有些让人刮目相看。 他以折扇抵住心口,自言自语道:“这次措手不及与披麻宗有什么关系?连我都知道这样迁怒披麻宗不是我之心性,怎的,就准一些蝼蚁使用你看得穿的伎俩,高承稍稍超乎你的掌控了就受不得这点憋屈?你这样的修道之人,你这样的修行修心,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乖乖当你的剑客吧,剑仙就别想了。” 竺泉以心湖涟漪告诉他,下了渡船,笔直往南方御剑十里,在云海深处见面。若再来一次割据天地的神通,渡船上边的凡夫俗子就真要消磨本元了。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跨出,一道金色剑光从天而降,刚好悬停在他脚下,人与剑转瞬即逝。 云海之中,除了竺泉和两位披麻宗老祖,还有一位陌生的老道人,身穿道袍样式从未见过,明显不在三脉之列,也不是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在陈平安御剑悬停之际,一个中年道人破开云海从远处大步走来,山河缩地,数里云海路,就两步而已。 中年道人沉声道:“阵法已经完成,只要高承胆敢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我们,就要吃一点小苦头了。” 竺泉有些神色尴尬,仍是说道:“没能在那武夫身上找出高承遗留的蛛丝马迹,是我的错。” 老道人犹豫了一下,见身边一位披麻宗祖师堂掌律老祖摇摇头,便没有开口。 陈平安摇头道:“是我自己输给高承,被他耍了一次,怨不得别人。” 竺泉依旧抱着周米粒,只是小姑娘这会儿已经酣睡过去。竺泉毫不掩饰,有一说一,直白无误道:“先前我们离去后其实一直留意着渡船的动静,就是怕有万一,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你与高承的对话,我们都听到了。在高承散去残魄的时候,小姑娘打了一个饱嗝,也有一缕青烟从她嘴中飘出,与那武夫如出一辙,应该就是在龟苓膏中动了手脚。好在这一次,我可以跟你保证,高承除了待在京观城,有可能对我们掌观山河,其余的,至少在小姑娘身上,已经没有后手了。” 那个中年道人语气淡漠,但偏偏让人觉得更有讥讽之意:“为了一个人,置整片骸骨滩乃至整个北俱芦洲南方于不顾,你陈平安若是权衡利弊,思量许久,然后做了,贫道置身事外,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可你倒好,毫不犹豫。” 陈平安一句话就让他差点心湖起浪:“你的道法不太高深。” 中年道人嗤笑道:“你既然如此重情重义,随便路上捡了个小水怪便舍得交出重宝,我若是恶人,遇见了你,真是天大的福缘。” 陈平安取出折扇,轻轻拍打自己脑袋:“你比杜懋境界更高?” 中年道人冷笑道:“虽然不知具体的真相内幕,可你如今才什么境界,想必当年更是不堪,面对飞升境能躲过一劫,还不是靠那暗处的靠山?难怪敢威胁高承,扬言要去鬼蜮谷给京观城一个意外,需不需要贫道帮你飞剑跨洲传信?”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靠山都不稀罕正眼看你一下?你说气不气?” 中年道人脸色阴沉,然后洒然一笑:“不气,就是看你小子不顺眼。一个会被高承视为同道中人的半吊子剑修,靠山倒是厉害,加上你这小小年纪的深厚城府,高承眼光不错,看人真准。你也不差,能够与高承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谈笑风生,这要是传出去,有人能够赠送高承一壶酒,高承还喝完了,你在北俱芦洲的名气会一夜之间传遍所有山上宗门。” 陈平安哦了一声,以折扇拍打手心:“你可以闭嘴了,我不过是看在竺宗主的面子上陪你客气一下,现在你与我说话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中年道人微笑道:“切磋切磋?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打吗?” 陈平安说道:“那么看在你师父那杯千年桃浆茶的分上,我再多跟你说一句。” 中年道人等了片刻,结果陈平安就那么不言不语,只是眼神怜悯。 道人猛然醒悟,所谓的多说一句,就真的只是这么一句。 竺泉有些担忧。她是真怕两个人再这么聊下去,就开始卷袖子干架。到时候自己帮谁都不好,两不相帮更不是她的脾气。或者明着劝架,然后给他们一人来几下?打架她竺泉擅长,劝架不太擅长,有些误伤也在情理之中。 老道人轻声道:“无妨,对陈平安,还有我这徒弟,皆是好事。” 竺泉叹了口气,说道:“陈平安,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我就不多做介绍了。这两位道门高人都来自鬼蜮谷的小玄都观,这次是被我们邀请出山。你也知道,我们披麻宗打打杀杀还算可以,但是应对高承这种鬼蜮手段,还是需要观主这样的道门高人在旁盯着。” 陈平安点头,没有说话。 这位小玄都观老道人,按照姜尚真所说,应该是杨凝性的短暂护道人。那晚在铁索桥悬崖畔,这位有望跻身天君之位的观主守了一夜,就怕自己直接打死了杨凝性。 至于那杯由一尊金甲神人捎话的千年桃浆茶,到底是一位道门真君的一时兴起,还是跟高承差不多的待客之道,陈平安对小玄都观所知甚少,脉络线头太少,暂时还猜不出对方的真实用意。 陈平安看了眼竺泉怀中的小姑娘,道:“可能要多麻烦竺宗主一件事了。我不是信不过披麻宗与观主,而是信不过高承,所以劳烦披麻宗以跨洲渡船将周米粒送往龙泉郡后,跟披云山魏檗说一声,让他帮我找一个叫崔东山的人,就说我让崔东山立即返回落魄山,仔细查探周米粒的神魂。” 披麻宗修士,陈平安相信,可眼前这位教出徐竦那么一个弟子的小玄都观观主,再加上眼前这位脾气不太好脑子更不好的元婴弟子,他还真不太信。 徐竦皱了皱眉头。听说披云山魏檗身为大骊北岳正神,有望立即跻身玉璞境,如今大骊北岳地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祥瑞异象。 竺泉是直性子:“这个崔东山行不行?” 陈平安缓缓道:“他若是不行,就没人行了。” 观主老道人微笑道:“行事确实需要稳妥一些。贫道只敢说尽力之后,未能在这小姑娘身上发现端倪,若真是百密一疏,后果就严重了。多一人探查,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观主大量。” 老道人一笑置之。 竺泉见事情聊得差不多了,突然道:“观主,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跟陈平安说点私事。” 徐竦收起了云海阵法。 别的不说,这手段又让陈平安见识到了山上术法的玄妙和狠辣。原来一个人施展掌观山河,都可能会引火上身。 小玄都观师徒二人及两位披麻宗祖师先行御风南下。 竺泉开门见山道:“那位观主大弟子一向是个喜欢说怪话的,我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又不好对他出手。不过此人很擅长斗法,小玄都观的压箱底本事据说被他学了七八成去。你这会儿不用理他,哪天境界高了,再打他个半死就成。” 陈平安收起折扇,御剑来到竺泉身边,伸出手。 竺泉将周米粒递给他,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也会抱孩子?咋的,跟姜尚真学的,想要以后在江湖上、山上,靠这种剑走偏锋的伎俩骗女子?” 陈平安盘腿坐下,将周米粒抱在怀中,听见她微微的鼾声,笑了笑,眼中却有细细碎碎的哀伤:“我年纪不大的时候,天天抱孩子逗孩子带孩子。” 竺泉瞥了眼他。看样子,应该是真事。 竺泉坐在云海上,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说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缓缓说道:“我一直觉得竺宗主才是骸骨滩最聪明的人,就是懒得想懒得做而已。” 竺泉点头道:“那我就懂了,我信你。不过你与高承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语,连我这种算是熟悉你的人都要心生怀疑,更何况是与你不熟的老观主跟他那个修力不修心的大弟子。” 陈平安说道:“最前边的话都是真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周米粒死在渡船上,我护不住,只能报仇,就这么简单。至于后边的,不值一提,相互试探,双方都在争取多看一些对方的心路脉络。高承也担心,看了我一路,结果都是我有意给他看的,他害怕输了两次,再输,就连争夺那把小酆都的心气都没有了。说到底,其实就是心境上拔河的小把戏而已。”他腾出一手,轻轻屈指敲击腰间养剑葫,飞剑初一缓缓掠出,就那么悬停在他肩头,难得如此温驯乖巧,“高承有些话也自然是真的,例如觉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大概他认为我们都靠着一次次去赌,一点点将那差点给压垮压断了的脊梁挺直过来,然后越走越高。就像你敬重高承,一样能杀他,绝不含糊,哪怕只是高承一魂一魄的损失,竺宗主都觉得已经欠了我一个天大人情,我也不会因为与他是生死大敌,就看不见他的种种强大。” 竺泉嗯了一声:“理当如此,事情分开看,然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很多宗门秘事我不好说给你这个外人听,反正高承这只鬼物不简单。就比如我哪天彻底打杀了他,将京观城打了个稀烂,也一定会拿出一壶好酒来敬当年的步卒高承,再敬如今的京观城城主,最后敬他为我们披麻宗砥砺道心。”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道总是有人觉得必须对所有恶人龇牙咧嘴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又有那么多人喜欢应当问心之时论事,该论事之时又去问心。” 竺泉想了想,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膀上:“拿酒来,要两壶,胜过他高承才行!喝过了酒,我再与你说几句妙不可言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都给了竺泉,小声提醒道:“喝酒的时候记得散散酒气,不然说不定她就醒了,到时候见着了我,又得一通好劝才能让她去往龙泉郡,她嘴馋惦念我的酒水不是一天两天了。龟苓膏这件事情,竺宗主与她直说也无妨,小姑娘胆儿其实很大,藏不住半点恶念头。” 竺泉一口喝完一壶酒,壶中滴酒不剩。 只是她仰头喝酒,姿态豪迈,半点不讲究,酒水洒了最少得有两成。 陈平安无奈道:“竺宗主,你这喝酒的习惯真得改改,每次喝酒都要敬天敬地呢?” 竺泉气笑道:“已经送了酒给我,管得着吗你?” 陈平安望向远方,笑道:“若是能够与竺宗主当朋友,很好,可要是一起合伙做生意,得哭死。” 竺泉恢复神色,有些认真:“一个修士真正的强大,不是与这个世界怡然共处,哪怕他可以鹤立鸡群,卓尔不群,而是证道长生之外,他改变了世道多少……甚至说句山上无情的话,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无关人心善恶。只要是改变了世道很多,他就是强者,这一点,咱们得认!” 陈平安点点头:“认可他们是强者之后,还敢向他们出拳,更是真正的强者。” 竺泉点了点头,揭开泥封。这一次就开始勤俭持家了,只是小口饮酒,不是真改了脾气,而是她历来如此:酒多时,豪饮;酒少时,慢酌。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竺泉,说道:“其实我一名弟子曾经说了一句与竺宗主意思相近的话。他说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是掩盖错误的能力,而是纠正错误的能力。” 竺泉笑道:“山下事我不上心,这辈子对付一个鬼蜮谷一个高承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不过以后杜文思、庞兰溪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一些,你大可以拭目以待。”她继而重重呼出一口气,“有些说出来会让人难堪的话我还是问了吧,不然憋在心里不痛快,与其让我自己不痛快,还不如让你小子一起跟着不痛快,不然我喝再多的酒也没屁用。你说你可以给京观城一个意外,此事说在了开头,是真,我自然是猜不出你会如何做,我也不在乎,反正你小子别的不说,做事情还是稳当的,对别人狠,最狠的却是对自己。如此说来,你真怨不得那个小玄都观道人担心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或是与高承结盟。”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理解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想法,但是我不接受。” 竺泉直截了当问道:“那么当时高承以龟苓膏之事要挟你拿出肩头这把飞剑,你是不是真的被他骗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以后对于一位玉璞境修士在打杀之外的术法神通,会想得更多一些。” 竺泉追问道:“那你是在初一和小姑娘之间,在那一念之间就做出了决断,舍弃初一,救下小姑娘?” 陈平安还是点头:“不然?周米粒死了,我上哪儿找她去?初一,哪怕高承不是骗我,真的有能力当场就取走飞剑,直接丢往京观城,又如何?”他眯起眼,笑容陌生,“知道吗,我当时有多希望高承取走飞剑,好让我做我这么多年生生死死都没做过的一件事,但却是山上山下都极其喜欢、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眉头舒展后,动作轻柔地将怀中小姑娘交给竺泉,缓缓起身,手腕一抖,双袖迅速卷起。他站在剑仙之上,站在雾蒙蒙的云海之中,眼神炙热:“高承可谓手段尽出,真被他拿走初一,我就再无任何选择了,这会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竺宗主,你猜猜看,我会怎么做?” 竺泉抱着周米粒,站起身后,笑道:“我可猜不着。” 陈平安娓娓道来:“我会先让一个名叫李二的十境武夫还我一个人情,赶赴骸骨滩。我会要我那个暂时只是元婴的弟子为先生解忧,跨洲赶来骸骨滩。我会去求人,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求人!我会求那个同样是十境武道巅峰的老人崔诚出山,离开竹楼,为身为他半个弟子的陈平安出拳一次。既然求人了,那就不用再扭捏了,我最后会求一个名叫左右的剑修,说他小师弟有难将死,恳请大师兄出剑!到时候只管打他个天翻地覆!” 堂堂披麻宗宗主、敢向高承出刀不停的竺泉竟然感到了一丝……恐惧。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无关善恶的纯粹气势。 那人高高举起一只手,一跺脚,将那把半仙兵踩得直直下坠。只听他淡然道:“如果高承这都没死,甚至再跑出什么一个两个的飞升境靠山,没关系。我不用求人了,谁都不求。”他放声大笑,最终轻轻言语,似乎在与人细语呢喃,“我有一剑,随我同行。” 剑仙原本想要掠回,竟是丝毫不敢近身了,远远悬停在云海边缘。 竺泉看到那人低下头去看着卷起的双袖,默默流泪,然后缓缓抬起左手,死死抓住一只袖子,哽咽道:“齐先生因我而死,天底下最不该让他失望的人不是我吗?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谁都可以,泥瓶巷陈平安不行的。” 竺泉沉默许久之后开口打趣:“不是还差了一境吗,真当自己是远游境武夫了?” 脚下没了剑仙的陈平安轻轻跺脚,云海凝如实质,就像白玉石板,仙家术法确实玄妙。他微笑道:“谢了。” 竺泉笑道:“说出来之后,心里边可有痛快一些?” 陈平安抱住后脑勺:“好多了。” 竺泉摇摇头:“说几句话、吐掉几口浊气无法真正顶事,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压垮的。一个人的精气神不是拳意,不是锤炼打熬到一粒芥子,然后一拳挥出就可以天崩地裂的,长长久久的精神气必然要堂堂正正。但是有些话,我一个外人哪怕是说些我觉得是好话的,其实还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就像这次追杀高承,换成是我,假设与你一般修为一般境地,早死了几十次了。” 陈平安诚心诚意道:“所以我会仰慕竺宗主,大道艰辛,走得坦荡。” 没有几个站在山巅的修道之人肯在已经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的前提下自言自己错了,欠他人一个天大人情。 竺泉抽出一只手,大手一挥:“马屁话少来,我这儿可没廊填本神女图送你。” 陈平安笑道:“我躺会儿,竺宗主别觉得我是不敬。” 竺泉一伸手:“天底下就没有一壶酒摆平不了的竺泉。” 陈平安刚要从咫尺物当中取酒,竺泉瞪眼道:“必须是好酒!少拿市井米酒糊弄我。我自幼生长在山上,装不来市井老百姓,这辈子就跟家门口的骨头架子们耗上了,更无乡愁!” 陈平安有些为难。咫尺物当中的仙家酿酒可不多,就竺泉这种讨酒喝的气派和花样,真遭不住她几次伸手。可酒还是得拿的,不但如此,陈平安直接拿了三壶根脚不同的仙酿,有老龙城的桂花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紫骝汗,一壶一壶轻轻抛过去。果不其然,竺泉先收了两壶放于袖中乾坤,有些难为情:“有点多了,哪里好意思。” 陈平安躺在仿佛白玉石板的云海上,就像当年躺在山崖书院崔东山的青竹廊道上,都不是家乡,但也似家乡。离开骸骨滩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 竺泉坐在他旁边,将周米粒轻轻放在身边,轻轻拂袖,让天上罡风如水遇砥柱,绕过她。她依旧睡得香甜,无虑方能无忧。 竺泉喝着酒,忧愁道:“如果按照你先前的说法,万一高承心知必死,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不惜拉着京观城和鬼蜮谷一起陪葬,木衣山都得打烂不说,骸骨滩也差不多要毁了,摇曳河水运必然跟着牵连。加上鬼蜮谷的阴煞之气往上游一直蔓延过去,那些个国家千万人不知要死多少。果然是一个‘打他个翻天覆地’。” 陈平安说道:“不是万一,是一万。” 竺泉感慨道:“是啊。” 陈平安缓缓道:“竺宗主知道壁画城每天的人流量、奈何关集市的百姓数量、骸骨滩的门派数量吗?知道摇曳河上游数国的人口吗?” 竺泉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些做啥?我真顾不上,又要乌龟爬爬修行,又要辛辛苦苦当宗主,很累的。” 陈平安说道:“我在路过骸骨滩沿途的时候就见过、算过、打听过,也在书上翻过,所以我知道。” 竺泉无奈道:“陈平安,不是我说你,你这脑瓜子到底成天在想啥?” 陈平安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离开木衣山后,我看谁都是高承;到了随驾城鬼宅后,我看谁都是陈平安。所以我也很累。” 竺泉疑惑道:“那你为何要来北俱芦洲,这儿可是喜欢打生打死的地方,你这么怕死一人,就不能境界高一些再来?而且你跑路的手段还是太少了,底子还是那纯粹武夫,所以最多就是靠一把半仙兵和方寸符瞬间拉开一段距离。可是不说我们这些上五境,地仙练气士哪个不是能够一股气跑上几千里路的崽儿?你一旦无法近身,迅速分出胜负生死,会被耗死的。”她一拍脑袋,“算了,当我没说。怪胎一个。” 穿着个法袍,还他娘的一穿就是两件;挂着个养剑葫,藏了不是本命物的飞剑,而且又他娘的是两把。既可以假装下五境修士,也可以假装剑修,还可以有事没事假装四境五境武夫,花样百出,处处障眼法,一旦厮杀搏命,可不就是骤然近身,乱拳打死老师傅,外加方寸符和递出几剑,寻常金丹还真扛不住陈平安这三板斧。而且这小子是真能抗揍啊,竺泉都有点手痒痒了,渡船上一位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打他怎么就跟小娘儿们挠痒痒似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其实还没跻身金身境。虽然在随驾城天劫云海当中损失惨重,几乎所有好的符箓都用光了,但是淬炼体魄大受裨益,效果比家乡竹楼还要好,毕竟在自家被人喂拳,难免还是清楚对方不会真打死我,就只是疼一点,不会像自己深陷天劫云海当中就真的会死。可哪怕如此,距离打破金身境瓶颈还是差了两点意思,一点是尚无结成英雄胆,一点是由于学拳驳杂,我贪多嚼不烂,难免导致拳架打架,故而始终没能达到春雷炸响、一拳开山那两种殊途同归的意思。” 竺泉好奇道:“你这都还只是六境武夫?!” 陈平安点点头。 竺泉气笑道:“那我们北俱芦洲的七境武夫怎么不都去死啊?” 陈平安想了想:“不能这么说,不然天底下除了曹慈,所有山巅境之下的纯粹武夫都可以去死了。” 竺泉灌了一口酒:“曹慈那家伙连我这种人都听说过,咋的,你这都能认识?” 陈平安嗯了一声,坐起身:“在剑气长城上,我连输了他三场。” 竺泉瞪大眼睛,这次轮到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是有点丢人。”但他很快眼神坚毅,面带笑意,云风拂面,两袖留清风,“没关系,武学之路,我只要不被曹慈拉开两境距离,这辈子就有希望赢回来!” 竺泉知道他误会了自己。世间年轻武夫有几人能够让曹慈陪着连打三场?就像天下下棋之人,白帝城城主愿意与谁多下几局?那个欺师灭祖的崔瀺而已。当然,更厉害的还是能够让白帝城城主主动离开城中、主动邀请手谈的读书人齐静春。 文圣一脉确实人少,但是个个厉害。齐静春当初扛下那场惊世骇俗的大劫难,由于骸骨滩位于北俱芦洲最南,而大骊又是东宝瓶洲最北,当时木衣山上,竺泉是看到了一些端倪的。再说那练剑极晚、剑气极长、毁人无数的剑修左右,据说当年曾经出现在北俱芦洲版图附近的海外,北俱芦洲接连去了四位剑仙,但是后边三位问剑之后人人沉默,唯独那个率先赶去拦截的玉璞境剑仙,身为一洲杀力最为出众的玉璞境剑修之一,返回之后,就直接放话给整个北俱芦洲:“玉璞境别去了啊,仙人起步!” 关于文圣一脉弟子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比起亚圣一脉的人才济济、蔚为壮观,已经几乎算是断了香火的文圣一脉弟子虽少,故事却多。而北俱芦洲大概算是天底下对文圣一脉最具好感的洲了,道理很简单,能打。竺泉尤其仰慕左右,不叨叨,那暴脾气,啧啧啧,比北俱芦洲还北俱芦洲,豪杰啊,听说模样还周正,瞧着挺斯文的……但是那叫一个能打,打得北俱芦洲的剑仙都觉得这等人物没生在北俱芦洲,还那么性情孤僻,不喜欢人间,可惜了,不然每天都可以切磋剑术。 竺泉呵呵笑着,抹了把嘴。若是能见上一面,得劲儿。至于身边这小子误会就误会了,觉得她是笑话他连输三场很没面子,随他去……等会儿!竺泉僵硬转头,凶神恶煞道:“陈平安,你刚才说谁是你大师兄?!齐先生到底是哪个齐先生?!” 他娘的,一开始她有些被这小子的气势镇住了。一个十境武夫欠人情,弟子是元婴什么的,又有乱七八糟的半个师父,还是十境巅峰武夫,已经让她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加上更多还是担心这小子心境会当场崩碎,这会儿总算回过神了。 竺泉怒问道:“左右怎么就是你大师兄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竺宗主在说啥?喝酒说醉话呢?” 竺泉站起身,满脸笑意,一屁股坐在陈平安身边,小声道:“打个商量,回头让你那师兄,嗯,就是那个用剑的,来我木衣山做客?就说有人想请他喝酒。若是不愿上岸也没关系,我可以去海上找他。回头你牵线搭桥,帮忙约个地儿。到时候我请庞山岭随行,我站在你师兄身边,让庞老儿执笔给我俩画一幅画。哎哟,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心道:不好意思就别说出口啊。 竺泉怒了:“别跟我装傻啊!就一句话,行还是很行?!” 陈平安双手揉着脸颊。真是头疼,何况这种事情不是什么能拿来开玩笑的。他只好实话实说:“他没觉得我有资格可以当他的小师弟,他是当我面说这话的。所以我前边才说要去求啊,未必能求来的。” 竺泉一巴掌挥去,陈平安身体后仰,等到那手臂掠过头顶,这才直起身。 竺泉悻悻然收回手,微笑道:“我把酒还你,成不成?” 陈平安摇头道:“真不成。” 竺泉一拍膝盖:“磨磨叽叽,难怪左右不肯认你这个小师弟。” 不过直到这一刻,她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何身边年轻人会对徐竦那么说。左右若是来到北俱芦洲,还真不会正眼看他一眼,半眼都不会。不纯粹是境界悬殊,别的中土剑仙不好说,只是对于左右而言,还真不是你飞升境我就看你一眼,也不是凡夫俗子就不看你一眼。这也是北俱芦洲剑修特别敬仰左右的关键所在,还是心性。 竺泉看了眼天色,恼火道:“不行,得走了,之前说了是聊点私事,不承想待了这么久。去晚了,就我那两个道貌岸然的师伯师叔,啥德行我不清楚?恨不得只要是个瞎了眼的男人愿意娶我他们就要拍手叫好,说不定还要挤出点泪花来,然后将那男人当菩萨供起来。完蛋,回头两个老东西看我的眼神,非得认定我是在云海里边与你搅和了一场。他娘的,老娘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老牛吃嫩草的名声铁定要传遍木衣山了。” 然后她自己还没觉得如何冤枉,就看到那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慌张,赶紧站起身后退两步,正色道:“恳求竺宗主一定、千万、务必要掐断这些流言蜚语的苗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去木衣山了!” 竺泉就奇了怪了。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付高承也没见他皱一下眉头,这会儿怎的脸色都发白了?老娘就这么姿色不堪?好吧,长得是不咋的。 竺泉这还没伸手呢,那小王八蛋就立即掏出一壶仙家酒酿了,不但如此,还说道:“我这会儿真没几壶了,先欠着,等我走完北俱芦洲,一定给竺宗主多带些好酒。” 竺泉摆摆手。已经收了人家三壶好酒,手里这壶还没喝完呢。 不承想那人已经将酒抛了回来:“竺宗主,其余的先欠着,回头有机会去木衣山做客再说,如果实在没机会拜访披麻宗,我就让人把酒寄往木衣山。”然后他一抬手,将剑仙驭回脚下,直接御剑跑了,飞快。 竺泉轻轻抱起周米粒,疑惑道:“这小子不缺小姑娘喜欢吧,而且如此有主见,年纪轻轻,一身本事也真不算小了,为何还会如此?” 她一摇头,不去想了。高承吃了这么一个大闷亏,鬼蜮谷多半不会安生了。 她御风南下。至于有些话,不是她不想多说几句,是说不得。 心结唯有自解,尤其是那种为人处世看似最不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偏偏钻了牛角尖,真是神仙难解。 陈平安背剑在身后,落在了渡船栏杆上,脚尖一点,雪白大袖翻飞,直接从窗户掠回了房间,窗户自行关闭。 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风景”的丁潼心弦一松,直接后仰倒去,摔在了船板上。 二楼观景台已经空无一人,事实上,二楼所有客人都撤回了屋子。 渡船方面甚至担心突如其来一剑斩下,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那个当初卖给周米粒一摞邸报的管事心情不比丁潼强多少,难兄难弟了。 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那个年轻剑仙修为高,而是性情难测。不然一剑过后,生生死死都是爽快事,也就是磕头求饶,赔钱赔命。 可是当一个足可以随意定人生死的家伙看你是笑眯眯如老子看儿子的,言语是和和气气如哥俩好的,手段是层出不穷想也想不到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又敢怎么办? 魏白那边就气氛凝重,陷入了这种困境。 照理说,对于整个魏氏而言,死掉一位沙场出身的金身境武夫,损失不可谓不大,魏白就该掂量双方斤两。可是在屋内与老嬷嬷一合计,好像竟然没能琢磨出一个合适的对策,好像做什么说什么都有可能错上加错,后果难测,甚至有可能无法活着走下渡船,都没机会等到了春露圃再稳住局势,可什么都不做又都觉得是在自己找死。 敲门声轻轻响起。 老嬷嬷脸色难看至极,因为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动静,对方一路行来,无声无息。 屋内众人兴许对比那个家伙,修为都不高,可是既然今天能够坐在这间屋子里,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所以都知道了来者何人。 春露圃照夜草堂的年轻女修青青稳了稳心神,不愿自己心仪的男子为难,就要起身去开门。 魏白叹了口气,已经率先起身,伸手示意青青不要冲动,亲自去开了门,以读书人身份作揖道:“铁艟府魏白,拜见剑仙。” 陈平安手持折扇,笑着跨过门槛:“魏公子无须如此客气,不打不相识嘛。” 这句话听得屋内众人眼皮子直跳。他们先前在魏白起身相迎的时候就已经纷纷起身,并且除了老嬷嬷和青青之外,都有意无意远离了那张桌子几步,一个个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魏白想要去轻轻关上门,可陈平安跨过门槛之后,房门就自己关上了。 魏白收回手,跟着那人一起走向桌子。事到临头,他反而松了口气,那种给人刀子抵住心尖却不动的感觉才是最难受的。 陈平安落座后,拈起一只杯口犹然朝下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二楼屋舍的绕村茶滋味是要好一些。” 魏白坐下后,老嬷嬷站在了他身后,唯独青青跟着魏白一起坐下。 陈平安随便指了一个人:“劳烦大驾,去将渡船管事的人喊来。” 那人连忙低头哈腰,连说“不敢”,立即出门去喊人。 随着房门开了又关,屋内出现了一阵难熬的寂静沉默。片刻之后,陈平安笑道:“我这一趟往返,恰巧看到了前辈离开渡船后,行走在地上的山野。” 魏白心中了然,又松了口气:“廖师父能够与剑仙前辈酣畅切磋一场,说不定返回铁艟府后,稍作修养就可以破开瓶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春露圃年轻女修青青兴许是屋内最后一个想明白其中关节的人,其余人等,只是比魏白稍晚领会这场对话的精妙所在,对魏白更是佩服。 那剑仙不知为何,是给了铁艟府魏氏一个台阶下的,但是给台阶的同时,又是一种无形的威慑,是另外一种方式的咄咄逼人:我一拳打死了你家金身境武夫供奉,我还要来你屋子里喝茶,你魏白和铁艟府要不要与我算一算账?但是与此同时,铁艟府如果愿意息事宁人,倒也有另外一种光景。 可说来说去,还是铁艟府难熬,至少当下是,至于以后,天晓得。魏白选择了顺着台阶走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说,还全盘接下了对方迂回的得寸进尺。 敲门声轻轻响起,那人带着渡船管事走入了屋子。 老嬷嬷一挑眉。好家伙,是这位年轻剑仙算准了的。原来这话既是说给小公子听的,也是说给渡船那边听的。只要小公子愿意息事宁人,那么先前年轻剑仙听着刺耳的言语,这会儿就变得小有诚意了。毕竟铁艟府自己去嚷着我家姓廖的金身境其实没有被人活活打死,只会是个笑话,但如果渡船这边主动帮着解释一番,铁艟府的面子会好一些。当然了,小公子也可以主动找到渡船管事暗示一番,对方也肯定愿意卖一个人情给铁艟府,只是那么一来,小公子就会更加糟心了。 小事是小事,但若是小公子能够因此小中观大,见微知著,那就可以领会到第三层意思:打架,你家豢养的金身境武夫也就是我一拳的事情。而你们庙堂官场这一套我也熟稔,给了面子你魏白都兜不住,真有资格与我这外乡剑仙撕破脸皮? 铁艟府未必忌惮一个只晓得打打杀杀的剑修。在北俱芦洲,只要有钱,是可以请金丹剑仙下山“练剑”的,钱够多,元婴剑仙都可以请得动!可是,眼前这位喜欢穿两件法袍的年轻剑仙脑子很好使。 老嬷嬷是魔道修士出身,眼中没有好坏之分,天底下任何人只有强弱之别。而强大又分两种,一种是已经注定无法招惹的,一种是可以招惹却最好别去招惹的,前者自然更强,可是后者随时都会变成前者,有些时候甚至会更加难缠。 铁艟府归根结底还是世俗王朝的山下势力,对于官场那套规矩熟稔异常,越是如此,对于那些行事干脆利落的山上修士,尤其是直肠子的,其实应对起来并不难,难的是那些比官员还要弯弯肠子的谱牒仙师。 魏氏在内的大观王朝三大豪阀,恰恰因为家世煊赫,反而沉寂夭折的读书种子、武将坯子还少吗?许多水土不服的豪阀子弟,在京为官还好说,一旦外放为官,当个郡城佐官或是县令什么的,官场上下那些个老狐狸小油子拿捏他们起来,真是怎么隐晦怎么恶心怎么来,花样百出,把他们玩得团团转,钝刀子割肉。 所以这些年,铁艟府对于魏白的庇护不遗余力,甚至还有些风声鹤唳,就怕哪天小公子突然暴毙了,事后连个仇家都找不到。 但是以往每一次小公子出行反而是最安生的:路线固定,扈从跟随,仙家接应。为此还钓出了许多隐藏极深的敌对势力,顺藤摸瓜,让铁艟府在暗中借机扫清了不少隐患,庙堂的、山上的、江湖的,都有。 只是这一次,实在是天大的意外。如今渡船犹在大观王朝的一个藩属国境内,可对方偏偏连铁艟府和春露圃的面子都不卖,那人出手之前,那么多的窃窃私语,就算之前不知道小公子的显贵身份,听也该听明白了。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桌子:“渡船大管事,咱们可是做过两笔买卖的人,这么客气拘谨做什么?坐,喝茶。”他以折扇随便一横抹,茶杯就滑到了渡船管事身前的桌边,半只茶杯在桌外边,微微摇晃,将坠未坠。 陈平安又提起茶壶,管事连忙上前两步,双手抓住那只茶杯,弯下腰,双手递出茶杯后,等到他倒了茶,这才落座。从头到尾,没说一句多余的奉承话。 如今尚未入夏,自己这艘渡船就已是多事之秋。 所谓的两笔买卖,一笔是掏钱乘坐渡船,一笔自然就是买邸报了。 陈平安提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轻轻搁在桌上,背靠椅子,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阵阵。 魏白这才跟着举杯慢饮快放,渡船管事则是在魏白之后慢提茶杯快喝茶,然后双手托杯不放下。 陈平安笑道:“有些误会,说开了就是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魏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倒满了,一手持杯,一手虚托,笑着点头道:“剑仙前辈难得游历山水,这次是我们铁艟府顶撞了剑仙前辈,晚辈以茶代酒,斗胆自罚一杯?” 陈平安点点头,魏白一饮而尽。 渡船管事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他一个观海境修士,如坐针毡。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年轻女修:“这位仙子是?” 魏白放下茶杯后,微笑道:“是春露圃照夜草堂唐仙师的独女,唐青青。” 陈平安笑道:“唐仙子是先前屋内第一个想要开门迎客的人吧,美人恩重,魏公子可莫要辜负了啊。” 魏白笑着点头:“就等双方长辈点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眯眯道:“不过我估计草堂那边还好说,魏公子这样的乘龙快婿谁不喜欢,就是魏大将军那一关难过,毕竟山上山下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当然了,还是看缘分,棒打鸳鸯不好,强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气,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内那些站着的与铁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里雾里。除了开始那会儿还能让旁观之人感到隐隐约约的杀机四伏,这会儿瞅着像是拉家常来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唐仙子应该认识宋兰樵宋前辈吧?” 唐青青赶紧说道:“自然认识,宋船主是我爹的师兄,皆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过宋前辈的渡船,十分投缘,属于忘年之交,看来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扰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剑仙前辈能够莅临草堂,是我们的荣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这份香火情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公子,先前那个御剑而过的少年剑仙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怪话,还要请我喝茶,姓甚名谁?” 魏白说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柳质清,柳剑仙。” 唐青青点头笑道:“这位金乌宫柳剑仙每隔几年就会去往我们春露圃一处他早年私人购买下来的山泉,汲水烹茶。” 陈平安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边看到过这一段内容,原来那少年就是金乌宫柳质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着脸皮与柳剑仙打声招呼,到了春露圃也好帮自己挣点名声。” 魏白笑容如常,老嬷嬷却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渡船管事手中那杯至今还没敢喝完的绕村茶不苦,可是心中却悲苦得很:这位剑仙老爷,您一剑劈了人家金乌宫的雷云,柳质清还要盛情邀请您去喝茶,您老人家需要这么点名声吗?咱们做人能不能稍微敞亮一点,给一句痛快话,别再这么煎熬人心了? 陈平安转过头:“这位老嬷嬷似乎觉得我不太有资格与柳剑仙喝茶?” 老嬷嬷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两位剑仙,林下泉边,对坐饮茶,一桩美谈。春露圃的那本小册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陈平安保持转头微笑的姿势,老嬷嬷脸色越来越僵硬。 陈平安突然眯眼说道:“我听说山下王朝都有一个主辱臣死的说法。” 老嬷嬷绷着脸,陈平安又道:“关于美谈一事,我听说大观王朝亦有一桩。当年魏公子赏雪湖上,见一翩翩美少年走过拱桥,身边有妙龄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询问她是否愿意与那少年成为神仙眷侣,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无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妪掠湖捧匣而去,赠礼少年。敢问这位老嬷嬷,匣内是何物?我是穷地方来的,十分好奇,不知是什么贵重物件,能够让一个少年那般动容失色。” 老嬷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拼死打杀一场便是,拉着铁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师独女一起死,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这年轻剑仙怎么与柳质清喝那茶水! 但是陈平安却已经转过头:“难怪这边寺庙香火鼎盛。” 魏白身体紧绷,挤出笑容道:“让剑仙前辈见笑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别再有第三笔买卖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见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见到鬼吗? 陈平安径直走向房门,抬起手臂,摇了摇手中那把合拢折扇:“不用送了。” 房门依旧自己打开,再自行关闭。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见到人吗?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确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着对老嬷嬷说道:“别介意。山上高人,百无禁忌,我们羡慕不来的。” 老嬷嬷笑着点头。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可我很介意!方才你这老婆姨流露出来的那一抹浅淡杀机,虽说是针对那年轻剑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罢,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凶狠。 陈平安返回屋子后,开始六步走桩。突然又停下脚步,来到窗边。 夜幕降临,他轻轻跃上船栏,缓缓而行。 就这样走了一夜,当大日出海之际,陈平安停下脚步,举目远眺,一袭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灵。 黄昏中,龙泉郡骑龙巷一间铺子门口,一个黑炭丫头端着小板凳坐着。铺子里边,石柔偶尔瞥一眼外边的动静。 裴钱经常会坐在门口嗑瓜子,石柔知道,这是想她的师父了。 在陈平安从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芦洲后,一开始有朱敛盯着学塾,足足盯了约莫一旬光阴,裴钱总算习惯了在那里的求学生涯,再不会想着翻墙翘课。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朱敛有一次去学塾向授业夫子询问近况,结果半喜半忧。喜的是裴钱在学塾里边没跟人打架,骂战都没有;忧的是老夫子们对裴钱也很无奈。小丫头对圣贤书籍那是半点谈不上敬意,上课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页书的边角上画小人儿,下了课就哗啦啦翻书。有位老夫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钱所有的书籍,结果真是一页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儿画得粗糙,一个圆圈是脑袋,五根小枝丫应该就是身体和四肢,合上书后,那么一掀书角,然后就跟神仙画似的,要么就是小人儿打拳,要么是小人儿多出一条线,应该算是练剑了。老夫子当时哭笑不得,倒是没有立即发火,开始询问裴钱的功课,要她背诵书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还真能一字不差背出来。老夫子也就作罢,只是提醒她不许在圣贤书籍上鬼画符。后来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些学塾之外的书籍,课业照旧不好不坏,小人儿照样画得勤快。 下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独自去树底下抓只蚂蚁回来放在一小张雪白宣纸上,一条胳膊挡在桌前,一手持笔在纸上画横竖,阻挡蚂蚁的逃跑路线,这样都能画满一张宣纸,跟迷宫似的,可怜那只蚂蚁就在迷宫里边兜兜转转。由于龙尾郡陈氏公子嘱咐过所有夫子只需要将裴钱当作寻常的龙泉郡孩子对待,所以学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这个小黑炭家住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除非是跟夫子问答才会开口,每天在学塾几乎从来不跟人讲话。她早晚上学下课两趟都喜欢走骑龙巷上边的阶梯,还喜欢侧着身子横着走,总之是一个特别古怪的家伙,学塾同窗们都跟她不太亲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传开来,说这个黑炭丫头是个财迷,每天都会在压岁铺子里跟人做生意,帮铺子挣钱,应该是个没爹没娘的,就跟铺子那个掌柜糟老头子一起厮混。还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说早先亲眼见过这个小黑炭喜欢跟街巷里边的大白鹅较劲。又有邻近骑龙巷的蒙童说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裴钱就故意学公鸡打鸣,吵得很,坏得很。再有人说裴钱欺负过了大白鹅之后,还会跟小镇最北边那只大公鸡打架,还嚷嚷着什么“吃我一记旋风腿”,或是蹲在地上对那大公鸡出拳,是不是疯了? 朱敛去过一次学塾后,回来跟裴钱聊了一回,裴钱终于不在书上画小人儿,也不在宣纸上给蚂蚁造迷宫了,就只是放学后在骑龙巷附近的一处僻静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儿,排兵布阵,指挥双方打架,硬是给她捏出了三四十个小泥人儿。每次打完架,她就鸣金收兵,将那些小人儿就近藏好。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敛说了,朱敛说不用管。 后来有一天,裴钱抄完书后,兴冲冲跑去当那沙场秋点兵的大将军,结果很快就回来了。石柔一问,裴钱闷闷不乐地站在柜台后边的凳子上,把脑袋搁在柜台上,说是前些天下大雨,两军将士们都阵亡了。这让石柔有些忧虑,就裴钱那精明劲儿,怎么可能让那些家当给雨淋坏了?可后来朱敛还是说随她。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就连朱敛也皱起了眉头。得到石柔的消息后,专程从落魄山跑了一趟骑龙巷。石柔告诉他,有天放学,裴钱拽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脖子,扛着回到了骑龙巷铺子,然后将大白鹅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钱当时在自己屋子里边一个人抄着书,朱敛站在铺子大门口,石柔说裴钱什么都不愿意说,是她自己去打听来的消息。 裴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市井妇人拦住了,说一定是裴钱打死了家里的大白鹅,骂了一大通难听话。裴钱一开始说不是她做的,妇人就动了手,裴钱躲开之后,还是只说不是她做的。到最后,裴钱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钱,将辛苦攒下来的两粒碎银子和所有铜钱都给了那妇人,说她可以买下这只死了的大白鹅,但是大白鹅不是她打死的。 石柔忧心忡忡地问朱敛怎么办,要不要跟裴钱谈谈心。朱敛当时背对着柜台,面向骑龙巷的道路,说不是不可以谈,但没用,裴钱只会听谁的,石柔又不是不清楚。石柔便出主意,说自己去找那妇人聊一聊,再用点手段,找出真凶,要双方给裴钱道个歉。结果一向嬉皮笑脸的朱敛竟然爆了粗口:“有个屁用,你以为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吗?”吓得石柔脸色惨白。 不过到最后,朱敛在门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落魄山,没有做任何事情。 在那之后,裴钱就再没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学塾听夫子们讲课,早出晚归,准时准点,然后一得闲就帮铺子做生意、抄书、走桩、练习她的疯魔剑法,但是这种放心,反而让石柔更不放心。石柔倒是宁可裴钱一巴掌打倒那市井妇人,或是在学塾跟某位老夫子吵架,可是裴钱都没有。那一刻,石柔才意识到,原来不只陈平安在不在落魄山会是两座落魄山,他在不在裴钱身边,裴钱更是两个裴钱。 好在裴钱还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端着板凳坐在铺子门口,嗑着瓜子,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抬头望向巷子尽头。这个时候的裴钱,石柔会瞧着比较熟悉。 这天,裴钱刚端了板凳走回铺子后院,打算练习一下几乎趋于圆满的疯魔剑法,就听到朱敛在前边铺子喊道:“赔钱货!赔钱货快出来!”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气冲冲跑出去:“老厨子你找打是不是?!” 等到裴钱走到铺子前边,看到朱敛身边站着个双臂环胸的小丫头片子,绷着脸跟裴钱对视,愣了愣,一本正经道:“这谁啊?老厨子你那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终于给你找回来啦?” 朱敛骂了一句滚蛋,拍了拍站在门槛上小姑娘的脑袋:“她叫周米粒,是你师父从北俱芦洲送来的。” 裴钱以拳击掌,眼神熠熠:“师父真是厉害,如今不光是捡钱,都能捡丫头了!” 周米粒皱着脸和淡淡的眉毛,歪着脑袋,使劲眯眼望向那个个儿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裴钱瞪大眼睛,然后笑眯眯道:“我晚上请你吃水煮鱼好不好?” 说完,裴钱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作砧板,手刀来回抬起放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嘴上还发出咄咄咄的声响,收工之后,气沉丹田,沉声道:“我这刀法当世第二,只比我师父略逊一筹!”她双手摊开,“你吃过这么大的鱼吗?你吃过这么大的螃蟹吗?”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摆出双臂环胸的姿态,皱着脸,满脸的汗水,眼珠子急转。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只小鱼怪。 周米粒灵机一动,用别别扭扭的大骊官话说道:“你师父让我帮忙捎话,说他很想念你呢。” 裴钱一双眼眸蓦然放光,周米粒赶紧跳下门槛,有些害怕。 裴钱重新拿起那根斜靠着肩头的行山杖,大摇大摆走到门槛附近,望向周米粒的眼神那叫一个……慈祥,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眯眯道:“个儿不高哩,白长了几百年的矮冬瓜啊。没事没事,我不会瞧不起你的,我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周米粒学了一路的大骊官话,虽然说得还不顺畅,可都听得懂。 朱敛笑着对裴钱道:“以后周米粒就交给你了,这可是公子的意思,你怎么个说法?要是不乐意,我就领着周米粒回落魄山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老厨子:“天大地大当然是师父最大,以后这小个儿矮冬瓜就交给我照顾好了,我带她顿顿吃……”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鱼,吃什么都行!” 裴钱笑眯眯揉着她的脑袋:“真乖。” 朱敛走了,石柔趴在柜台上乐呵。 在那之后,骑龙巷铺子里就多了个黑衣小姑娘。 那条狗也会经常跑来,每天学塾约莫就要结束一天课业的时候,周米粒就跟它一起蹲在大门口,迎接裴钱返回骑龙巷。 这天裴钱飞奔出来,瞧见了怀抱着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条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狗的嘴巴,一拧:“说,今儿还有没有人欺负小冬瓜?” 那条已经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老子咋个说嘛。 裴钱手腕一抖,将狗头拧向另外一个方向:“不说?!想要造反?!”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师姐,没人欺负我。” 裴钱点点头,松开手,一巴掌拍在狗头之上:“你这骑龙巷左护法怎么当的,再这么不知上进,屁用没有,骑龙巷就只有一个右护法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体,踮起脚尖,双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他们一起穿街过巷,跑回骑龙巷,飞奔下台阶,结果一袭白衣从天而降,大袖翻滚,猎猎作响,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落在地上,一臂横在身前,一手双指并拢指天:“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土狗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周米粒有些紧张,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大师姐,这是谁啊?好凶的。” 她倒是没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多厉害的坏人,就是瞅着脑子有毛病,个儿又高,万一他靠着力气大打伤了自己和大师姐,都没办法讲理啊。 裴钱却一脸凝重,缓缓道:“是一个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大魔头,极其棘手,不知道多少江湖绝顶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上,我对付起来都有些困难。你且站在我身后,放心,这条骑龙巷是我罩着的,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看我取他项上狗头!” 周米粒使劲点头,抹了额头汗水,后退一步。然后她就看到裴钱一个跳跃,刚好落在那个白衣人旁边,再一行山杖横扫出去。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个回事,这一棍子横扫有点慢啊,慢得不比蚂蚁挪窝快啊。 而那个白衣人就一个慢悠悠后仰,两只雪白大袖亦是缓缓提起,如同两张缓缓铺开的宣纸,刚好躲过行山杖那一记横扫。 而后你来我往,依旧是慢得吓死人,你一棍子,我抬个脚。周米粒感觉自己都快能够跑完一趟骑龙巷了,两条眉毛挤一堆,她是真没看懂啊。 最后,裴钱和那个长得贼好看、脑子贼有问题的白衣人几乎同时收手,都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裴钱嗯了一声:“高手!可以挡得下我这套疯魔剑法六式,打遍一国江湖无敌手,绰绰有余了。” 那个白衣人也点点头:“确实如此。”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顾自挠头。然后就听白衣人笑容灿烂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东山,你可以喊我小师兄。” 周米粒赶紧起身,跑下台阶,伸长脖子看着那个自称崔东山的人:“陈平安说你会欺负人,我看不像啊。” 那人一挥袖子,翘起兰花指,一手捂脸,“娇羞”道:“我家先生最会开玩笑啦。” 周米粒嘴角抽搐,转头望向裴钱。 裴钱一脚踹在崔东山小腿上:“正经点,别丢我师父的脸。” 崔东山咳嗽了两声,蹲下身,微笑道:“站着就行。”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那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眉心。她晕晕乎乎,有些犯困,不知道过了多久,眉心处传来一阵刺痛,之后就再无异样。 崔东山站起身,一手轻轻拍着周米粒的脑袋,笑道:“没事了。走吧,一起回铺子。” 裴钱皱眉道:“可要小心些,这可是我师父交代给你的事情!” 崔东山一手负后,与两个走在一起的小丫头侧身而立,神色无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骑龙巷前边,两个小姑娘如出一辙,大摇大摆。这叫走路嚣张,妖魔慌张。 裴钱对周米粒是真的好,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一张符箓,吐了唾沫,一巴掌贴在了周米粒的额头上。 崔东山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缓缓而行,望向她们,笑了笑。 日月之辉,米粒之光。 崔东山负后之手轻轻抬起,双指之间拈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残余。 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东山,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六章 琢磨 ·第六章· 琢磨 春露圃渡口。 祖师堂在得到唐青青的飞剑传信后,一致决定宋兰樵暂时不用看顾渡船了,近期就留在春露圃亲自接待那位来自骸骨滩的外乡年轻剑仙,直到辞春宴结束,到时候如果陈剑仙还愿意留在春露圃赏景自然更好。 宋兰樵在渡口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与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几分真诚笑意。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怜人,不是师门弃子胜似弃子,宋兰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师之外,祖师堂其余几位长辈和供奉客卿,哪怕绝大多数明明与他境界相当,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个辈分,名字中将“兰”字变成了“竹”字而已,可对他是真不待见。一来同门不同脉,二来一年到头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脉出产的奇花异草美木良材,这些神仙钱其实从来不过他的手,渡船之上专门会有祖师堂嫡传心腹负责与各地仙家势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获取一点残羹冷炙的分红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师堂还会问责颇多,谈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没有几天的。 一艘渡船缓缓停岸,然后异常繁华的春露圃符水渡里来自北俱芦洲各地的大小渡船都发现了一桩怪事——那艘渡船的乘客竟然就没一个御风而下的,也没谁一跃而下,无一例外,全部老老实实靠两条腿走下渡船。不但如此,下了船后,一个个都露出像是死里逃生的神色。 陈平安走下渡船,魏白和唐青青那拨人随后,但是隔了几十步路。 见到了越发热络的宋兰樵,陈平安笑着被这位春露圃金丹领着去往嘉木山脉一处形胜之地,那边专门有招待贵客的府邸,一栋栋古色古香的宅子位于竹海之中。 两人坐上一艘符箓小舟,撑篙舟子是一个妙龄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齐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娴熟。 宋兰樵与陈平安一起饮茶赏景,宋兰樵介绍了沿途各地建筑店铺、山峰洞府和山水景点。 嘉木山脉占地广袤,符箓小舟航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进入灵气远胜别处的竹海地界,又约莫一刻钟,才停在山巅竹海中的凉亭旁边。 陈平安此次露面再没有背竹箱戴斗笠,也没有拿行山杖,就连剑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悬养剑葫,手持一把玉竹折扇,白衣翩翩,风采照人。 那位有修行资质却境界不高的春露圃女舟子站在小舟旁,嫣然浅笑,这一路行来,除了递茶添茶时的必要言语之外,就再未出声。 陈平安走近,双指拈住一枚雪花钱。那女修似乎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赶紧伸手。陈平安松开手指,轻轻将那枚雪花钱落在她手心,道了一声谢。 宋兰樵看她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别处那点死规矩,在竹海不作数。” 陈平安与宋兰樵走向府邸的时候,疑惑问道:“宋前辈,可是我坏了春露圃的山门规矩?” 宋兰樵摇头笑道:“嘉木山脉别处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规矩约束的,不许舟子收取客人赏钱,但是到了竹海就随意了。陈公子若是舍得,给一枚小暑钱都行,而且绝对全是舟子的私房钱,春露圃绝对不抽成一毫一厘。” 陈平安笑道:“打肿脸充胖子这种事,做不得。” 辞春宴在三天后举办,刚好在夏至之前。而且宋兰樵说入夏之后犹有一场鹿角宴,只是比不得先前集市的规模了,所以如今渡船都是去多来少,毕竟春露圃以春为贵。 两人在竹林小径中缓缓而行,来到一座悬挂“惊蛰”匾额的幽静宅子,三进院落。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个节气命名的府邸最为清贵,有三座就位于这片竹海之中,不过其中“清明”府邸一般客人不太愿意入住,毕竟名字不是特别吉庆,但是造访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却最喜好选择此宅下榻。 其实每次辞春宴前后,关于这六栋宅子的归属都是一件让春露圃祖师堂挺头疼的事情,给谁不给谁,一个不慎,就是惹来怨怼的坏事。 其实还有一栋最有殊荣的“立春”府邸,这两天一位元婴贵客刚离开,暂时也空着,虽说很抢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来让那位年轻剑仙入住,可祖师堂商议之后,觉得这栋宅子离玉莹崖实在太近,而那位金乌宫小师叔祖就待在那边汲水煮茶,还是不妥。万一真打起来,好事都要变成祸事。 在商议此事的时候,一大帮原本鼻孔朝天的师门长辈和供奉郑重其事地询问宋兰樵意见,这让宋兰樵有了那么点扬眉吐气的感觉。不过毕竟是一位老金丹,倒不会流露出半点得意神色,反而比以往更加姿态恭敬,应对得滴水不漏。 山上事,最讲究一个细水长流。今日得意事,明天失意人,太多了。 宋兰樵进了惊蛰府邸,但是没多待,很快就告辞离去。 宅子里边有两名姿容出彩的年轻女修,其中一个竟然还是一位春露圃金丹修士的嫡传弟子。她们按例负责担任住客的临时侍女,这让陈平安别扭得不行,在将宋兰樵送到门口的时候,直接询问能否辞退两女。 宋兰樵笑呵呵道:“陈公子,你是我们春露圃的头等贵客,当然可以如此做,只不过那两个丫头回头定然是要吃挂落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摇动折扇,不再言语。 宋兰樵轻声说道:“我们老祖原本是要亲自迎接陈公子的,只是刚好辞春宴筹办一事上出了些意外,必须由她老人家亲自操办。她又是心细如发的脾气,委实是脱不开身,只好让我与陈公子告罪一声。” 陈平安笑道:“谈老祖实在是太客气了。” 等到宋兰樵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惊蛰府邸,而是开始四处逛荡。等他返回的时候,就看到了金乌宫柳质清站在门口,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玉树临风。两名年轻女修随侍一旁,眼神温柔,不只是女修看待剑仙的那种仰慕,还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转。 陈平安笑了笑。人比人气死人,要是自己那个学生站在这里,估摸着这两个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无什么柳剑仙了吧。 柳质清问道:“要不要去我玉莹崖喝茶?” 陈平安摇头笑道:“柳剑仙对我似有误会,我不敢去玉莹崖,怕喝的是罚酒。” 柳质清说道:“我对玉莹崖那汪清泉的喜好远胜金乌宫雷云。” 陈平安恍然道:“那就好。咱俩是徒步行去,还是御风而游?” 柳质清微笑道:“随你。” 陈平安望向那个金丹嫡传的春露圃女修:“劳烦仙子祭出符舟送我们一程。” 女修当然不会有异议,与柳剑仙乘舟远游玉莹崖可是一份求之不得的殊荣,何况眼前这位亦是春露圃的头等贵客,虽说只有别脉的金丹师叔宋兰樵一人出迎,比不得柳剑仙当初入山的阵势,可既然能够下榻此地,自然也非俗子。 符箓小舟升空远去,三人脚下的竹林广袤如一片青翠云海,山风吹拂,依次摇曳,美不胜收。这一次女修没有煮茶待客,在柳剑仙面前卖弄自己那点茶道,委实是贻笑大方。 到了玉莹崖小渡口,柳质清和陈平安下舟后,陈平安好奇问道:“柳剑仙难道不知道这边的规矩?” 柳质清疑惑道:“什么规矩?” 陈平安说道:“仙子驾舟,客人要打赏一枚小暑钱礼钱啊。” 惊蛰府女修一脸茫然,柳质清却哦了一声,抛出一枚小暑钱给她,道:“以往是我失礼了。” 而后缓缓前行:“再前行千余步,即是玉莹崖畔的那口竹筒泉。” 陈平安环顾四周:“听说整座玉莹崖都被柳剑仙买下了?” 柳质清点点头:“五枚谷雨钱,五百年期限,如今已经过去两百年。” 陈平安转头说道:“仙子只管先行返回,到时候我自己去竹海,认得路了。” 年轻女修点点头,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免得打搅了两位贵客的雅兴,打算回去跟师父好好商量一下,再决定收不收这枚莫名其妙的小暑钱。 春露圃专程重金聘请太真宫打造的符舟样式古朴雅致,并且路过灵气稍稍充沛流溢之地便会有文豪诗文、青词宝诰在小舟壁上显现出来,若是客人恰巧遇上了喜欢的词句,还可以随意抓取文字,如掬水在手,放于扇面、书页之中,文字经久不散,极具风雅古韵。 客人从符舟取字带走一事,春露圃从来乐见其成。先前宋兰樵就介绍过,只是当时陈平安没好意思下手,这会儿与柳质清同行就没客气,撷取了两句“盛放”在折扇一面上,总计十字:灵书藏洞天,长在玉京悬。 与柳质清在青石板小径上一起并肩走向那汪清泉,陈平安摊开扇面轻轻晃荡,那十个行书文字便如水草轻轻荡漾。 柳质清轻声道:“到了。” 玉莹崖畔有一座茅草凉亭,稍远处还有一座围有篱笆栅栏的茅屋。 凉亭内有茶具几案,崖下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潭,水至清则无鱼,水底唯有莹莹生辉的漂亮鹅卵石。 陈平安与柳质清相对而坐,合拢折扇,笑道:“喝茶就算了,柳剑仙说说看,找我所为何事?” 柳质清笑道:“你不喝,我还要喝的。” 他一手在几案上画“真火”二字,金光流转,很快笔画汇聚成一线,变作两条红色火蛟,在几案上盘旋缠绕。他轻轻挥袖,如龙汲水,水潭中约莫数斤重的泉水飞往几案之上,凝聚成球,片刻之后,泉水沸腾开来。柳质清将一只青瓷茶杯放在一旁,又从茶罐中拈出几枚茶叶轻轻丢入茶杯,一指轻弹,煮开的清泉沸水如岔出一条纤细支流,潺潺涌入青瓷茶杯当中,刚好七分满。 柳质清举杯缓缓饮茶,陈平安道:“给我也来一杯。” 柳质清笑了笑,又拈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茶,轻轻一推,滑到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喝了一口,点头道:“柳剑仙是我见过煮茶第二好的世外高人。” 第一,自然还是陆抬。 柳质清微笑道:“有机会的话,陈公子可以带那第一高人来我这玉莹崖坐一坐。” 陈平安放下茶杯,问道:“当初在金乌宫,柳剑仙虽未露面,却应该有所洞察,为何不阻拦我那一剑?” 柳质清叹了口气,放下了已经举到嘴边的茶杯,轻轻搁在桌上:“拦下了又如何?没头没脑厮杀一场?没意思。在我跻身金丹之后,这么多年来,金乌宫剑修下山游历,靠着我这名字做了多少错事?只可惜我这个人不擅长打理庶务,所以觉得金乌宫雷云碍眼、厌烦那师侄道侣、不喜晋乐之流的桀骜晚辈,却也只能假装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点头道:“有此迥异于金乌宫修士的心思,是柳剑仙能够跻身金丹、高人一等的道理所在,但也极有可能是柳剑仙未能破开金丹瓶颈、跻身元婴的症结所在。来此喝茶,可以解忧,但未必能够真正裨益道行。” 柳质清听闻此话,笑了笑,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道:“先前在宝相国黄风谷,你应该见到我出剑。在北俱芦洲南方诸多金丹剑修当中,气力不算小了。” 陈平安想起黄风谷最后一剑,剑光从天而降。正是柳质清此剑伤及了黄风老祖的根本,使得它在确定金乌宫剑修远去之后,明知道宝相国高僧在旁,仍然想要饱餐一顿,以人肉魂魄补给妖丹本元。 柳质清缓缓道:“但是剑有双刃,就有了天大的麻烦。我出剑历来追求‘剑出无回’的宗旨,所以砥砺剑锋、历练道心一事,境界低的时候十分顺遂,不高的时候受益最大,可越到后来越麻烦。剑修之外的元婴地仙不易见,元婴之下的别家金丹修士,无论是不是剑修,只要听闻我御剑过境,便是那些恶贯满盈的魔道中人,要么躲得深,要么干脆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无赖架势。我早先也就一剑宰了两个,其中一个该死数次,第二个却是可死可不死的。后来我便越发觉得无聊,除了护送金乌宫晚辈下山练剑与来此饮茶两事,几乎不再离开山头,这破境一事就越来越希望渺茫。” 这涉及他人大道,陈平安便缄默无言,只是喝茶。这茶水水运荟萃,对于关键气府壮大如江河湖泊的柳质清而言,这点灵气早已无足轻重,对于陈平安这位“下五境”修士而言,却是每一杯茶水就是一场干涸旱田的及时雨,多多益善。 柳质清正色问道:“所以我请你喝茶,就是想问问你先前在金乌宫山头外递出那一剑是为何而出,如何而出,为何能够如此……心剑皆无凝滞,请你说一说大道之外的可说之语,兴许对我而言便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哪怕只有一丝明悟,都是价值千金的天大收获。” 陈平安举起一杯茶,笑问道:“如果我说了,让你了悟一二,你自己都说是价值千金的天大收获,结果就用一杯茶水打发我?” 柳质清微笑道:“你开口扬言多喝一杯茶,除了那点茶水灵气之外,无非是想要看清我画符、运气的独门手法,这算不算报答?” 陈平安摇头道:“一时半会儿我可看不懂一位金丹瓶颈剑仙的画符真意,而且事不过三,看不懂就算了。” 柳质清大笑,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清潭和陡崖,道:“若是有所得,我便将还剩下三百年的玉莹崖转赠给你,如何?到时候你是自己拿来待客,还是倒手租赁给春露圃或是任何人,都随你。” 陈平安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那就有劳柳剑仙再来一杯茶水,咱们慢慢喝茶慢慢聊。做生意嘛,先确定了双方人品,就万事好商量了。” 柳质清会心一笑,此后双方一人以心湖涟漪言语,一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开始“做买卖”。 一炷香后,陈平安又伸手讨要一杯茶水,柳质清板着脸:“劳烦这位好人兄有点诚意好不好?” 陈平安正色道:“句句是真,字字皆诚!” 柳质清大袖一挥:“恕不远送。” 陈平安想了想,一手摇扇,另外一只手掌一扫而过,从那几案上的符上沸水灵泉当中抓取些许泉水,在自己身前点了两滴,然后以此作为两端,画出一条直线,再以指尖轻点一端,缓缓向右边抹去,直至另外一端才停下:“不去看大,只看一时一地一些人。假设这条线便是柳剑仙所在的小天地,那么柳剑仙是金乌宫土生土长的修士,心性在此端;而金乌宫风俗人情心性,有剑修心性在此、在此,也在此,不断偏移,远离你之心性;更多的剑修,例如那性情暴虐的宫主夫人、行事跋扈的晋乐,还是在另外一端扎堆。而柳剑仙在金乌宫修行便会觉得处处碍眼,只是你境界够高,辈分更高,护得住本心,但也止步于此了,因为你一心练剑,登高望远,一心欲要以地仙修士为自己磨剑洗剑,懒得去管眼皮子底下那些鸡毛蒜皮琐碎事,觉得虚耗光阴、拖泥带水,对也不对?” 柳质清轻轻点头,正襟危坐:“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抬起手指,指向象征柳质清心性的那一端,突然问道:“出剑一事,为何舍近求远?能够胜人者,与自胜者,山下推崇前者,山上似乎更加推崇后者吧?剑修杀力巨大,被誉为天下第一,那么还需不需要问心修心?剑修的那一柄飞剑,那一把佩剑,与驾驭它们的主人,到底要不要在物、心两事之上皆纯粹无杂质?”陈平安收起手,从左端缓缓移动折扇,指向最右端,“你柳质清,能否以此轨迹出剑,直到剑心通明?” 柳质清陷入沉思,陈平安突然又问道:“柳剑仙是自幼便是山上人,还是年少时登山修道?” 柳质清凝视着那条线,轻声道:“自记事起就在金乌宫山上追随恩师修行,从来不理红尘俗世。” 陈平安哀叹一声,起身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说,只能建议柳剑仙以后多下山,多远游了。” 柳质清抬起手,虚按两下:“我虽然不谙庶务,但是对于人心一事,不敢说看得透彻,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你少在这里抖搂那些江湖伎俩故意诈我。玉莹崖你显然是志在必得,转手一卖,剩余三百年,别说三枚谷雨钱,翻一番绝对不难,运作得当,十枚都有希望。” 陈平安果然赶紧坐回原地,笑道:“与聪明人做生意,就是痛快爽利。” 柳质清抬起头,好奇问道:“你对于钱财一事就这么在意?何必如此?” 只见陈平安哀叹一声:“可怜山泽野修,挣钱大不易啊。” 柳质清摇摇头,懒得计较此人的胡说八道。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将金乌宫的风俗人心作为洗剑之地?” 陈平安微笑道:“一样米百样人,一句话千种意,柳剑仙天资聪慧,自己悟去。” 柳质清望向那条直线脉络,自言自语道:“无论结果如何,最终我去不去以此洗剑,仅是这个念头,就大有裨益。”他抬起头,“按照约定,玉莹崖归你了。地契拿好,回头我再去跟春露圃祖师堂说一声。” 一张本身就价值连城的金玉笺飘落在陈平安身前,双方画押,春露圃是一个祖师堂玺印的古篆“春”字,柳质清是一个如剑的“柳”字,两百年之后,字中犹有剑意蕴藉。 陈平安没有立即收起那张至少价值六枚谷雨钱的地契,笑问道:“柳剑仙这般出手阔绰,我看那个念头其实是没什么裨益的,说不得还是坏事。我这人做买卖向来公道,童叟无欺,更不敢坑害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还请柳剑仙收回地契,近期能够让我来此不掏钱喝茶就行。” 柳质清心思剔透,笑道:“离开玉莹崖返回金乌宫后,若是果真以种种人心洗剑,自然不会是这种心性手段了。所以地契只管拿走。” 陈平安想了想,以折扇在几案那条横线上轻轻从上往下画出一条条竖线:“金乌宫宫主、宫主夫人、晋乐及那位劝说晋乐不要对我出剑的女修,他们的各自出身、师道传承、修行节点、下山历练、盟友挚友、信奉至理、恩怨情仇……你真有兴趣知道?一旦选择洗剑,就需要直指本心,你身为金丹瓶颈剑修的本命飞剑、一身修为、师门辈分反而才是你最大的敌人,真能够暂时抛开?你如果半途而废,无法一鼓作气走到另外一端,只会有损本心,导致剑心蒙尘、剑意瑕疵。” 柳质清微笑道:“我可以确定你不是一位剑修了,其中修行之苦熬,消磨心志之劫难,你应该暂时还不太清楚。金乌宫洗剑,难在琐碎事情多如牛毛,也难在人心叵测,但是归根结底,与最早的炼化剑胚之难,务必纤毫不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不过相当于再走一趟当年最早的修行路,当初都可以,如今成了金丹剑修,又有何难?” 陈平安摇头微笑:“同一件事,时过境迁,偏是两种难。” 柳质清咀嚼一番,微笑点头道:“受教了。” 陈平安笑道:“我故作高深,柳剑仙也真信?真不怕被我从仙家府邸带到山脚水沟里去?” 柳质清站起身:“就不叨扰了,希望以后有机会来此做客饮茶,主人依旧。” 在柳质清眼中,此处玉莹崖,他已是客人。 陈平安看了眼几案上的地契,再抬头看了眼他:“金乌宫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位剑修,祖上积德吗?” 柳质清笑道:“你这话难听,不过我就当是好话了。说真的,非是我自夸,金乌宫前辈修士早年口碑确实比如今要好许多。只可惜口碑换不来道行和家业,世事无奈,莫过于此。所以我很多时候都认为我那师侄只是做得不合己意,而并非真是什么错事。” 陈平安站起身:“我与你再做一桩买卖,如何?” 柳质清问道:“此话怎讲?” 陈平安先问一个问题:“春露圃修士会不会窥探此地?” 柳质清指了指凉亭外的茅屋:“当我的剑是摆设吗?有些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例如我在此饮茶,就处处遵守春露圃的规矩,曾经在嘉木山脉见到一个就连我也想出剑的金乌宫仇家,最后不也视而不见了吗?那么礼尚往来,春露圃如果连这点规矩都不讲,我觉得这是请我出剑的取死之道。” “如此最好。”陈平安指了指自己,“你不是纠结找不到一块磨剑石吗?” 柳质清环顾四周:“就不怕玉莹崖毁于一旦?如今崖泉都是你的了。” 陈平安说道:“拣选一处,画地为牢,你出剑我出拳,如何?” 柳质清笑道:“我怕你死了。” “求之不得。”陈平安别好折扇,重复,“求之不得。” 一句话两个意思。 辞春宴上,金乌宫剑仙柳质清未曾现身,而住在惊蛰府邸的年轻剑仙一样没有露面,这让如今小道消息满天飞的春露圃人人遗憾。 柳质清不去说他,是北俱芦洲东南沿海最拔尖的修士之一,虽然才金丹境界,毕竟年轻,且是一位剑修。“金乌宫剑修”这块金字招牌,在当年那位元婴剑修的宫主兵解逝世之后,几乎就是靠着柳质清一人一剑支撑起来的。 春露圃本土和外乡修士更多兴趣还是在那个故事多多的年轻外乡剑仙身上。一是一剑劈开了金乌宫的护山雷云,传闻这是柳质清亲口所说,做不得假,还邀请此人去往玉莹崖饮茶。二是根据那艘渡船的流言蜚语,此人凭借先天剑胚将体魄淬炼得极其强横,不输金身境武夫,一拳就将铁艟府宗师供奉打落渡船,据说坠船之后只剩下半条命了,而铁艟府小公子魏白对此并不否认,没有任何藏掖,照夜草堂唐青青更是坦言这位年轻剑仙与春露圃极有渊源,与他父亲还有宋兰樵皆是旧识。三是那位下榻于竹海惊蛰府邸的陈姓剑仙每天都会在竹海和玉莹崖往返一趟,至于与柳质清关系如何,外界唯有猜测。 在此期间,春露圃祖师堂又有一场秘密会议,商讨之后,关于一些虚而大的传闻,不加拘束,任其流传,但是开始有意无意帮忙遮掩陈剑仙在春露圃的行踪、真实相貌和先前那场渡船风波的具体过程,开始故布疑阵。一时间,嘉木山脉各地谣言四起,今天说陈剑仙在谷雨府邸入住了,明天说搬去了立春府邸,后天又说去了照夜草堂饮茶,使得许多慕名前往的修士都没能目睹剑仙的风姿。 辞春宴结束之后,修士纷纷打道回府,宋兰樵也在之后重新登上已经往返骸骨滩一趟的渡船。但是在嘉木山脉的老槐街上,有个小店铺更换了掌柜,悄无声息地开张了。掌柜是个青衫年轻人,腰挂朱红色酒葫芦,手持折扇,坐在门口一张小竹椅上,也不怎么吆喝生意,就是晒太阳,愿者上钩。 商贸繁华的老槐街寸土寸金,来往修士熙熙攘攘,巴掌大小的一间铺子每年交给春露圃的租金都是一大笔神仙钱。 这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里边放满了杂七杂八的山上山下物件,不过一件件在多宝槅上摆放得井然有序。店铺柜台上搁有一张宣纸裁剪成条的便笺,上书“恕不还价”四个大字,字条头脚以两方印章作为镇纸压着。除此之外,每一架多宝槅还张贴有一页纸,纸上写满了所卖货物的名称、价格。 铺子有内外之分,只是后边铺子房门紧闭,又有纸张张贴:“镇店之宝,有缘者得”。字大如拳,若是有人愿意细看,就会发现“有缘者得”的旁边又有四个蝇头小楷好似旁注:“价高者得”。 毕竟是可以开在老槐街的铺子,价实不好说,货真还是有保证的。何况一间新开的铺子,按照常理来说,一定会拿出些好东西来赚取眼光,老槐街几间山门实力雄厚的老字号店铺都有一两件法宝作为镇店之宝供人参观,不用买,毕竟动辄十几枚谷雨钱,有几人掏得出来?其实就是帮店铺攒个人气。而这间“蚍蜉”铺子就比较寒酸了,虽然标明来自骸骨滩的一副副莹白玉骨还算稀罕,壁画城的整套硬黄本神女图也属不俗,可是总觉得缺了点让人能一眼记住的真正仙家重宝,更多的还算些零碎讨巧的古玩,灵器都未必能算,而且……脂粉气也太重了点,有足足两架多宝槅都摆满了仿佛豪阀女子的闺阁物件。所以一旬过后,店铺客人几乎都变成了闻讯赶来的女子,既有各个山头的年轻女修,也有大观王朝在内许多权贵门户里的女子,成群结队,莺莺燕燕,联袂而至,翻翻拣拣,遇见了有眼缘的物件,只需要朝铺子门口喊一声。若是询问那年轻掌柜能不能便宜一些,那家伙便会摆摆手,不管女子们如何语气娇柔,软磨硬泡,皆是无用,那年轻掌柜只是雷打不动,绝不打折。许多不缺金银万两却最烦“不能还价一两枚铜钱”的女子便尤为失望恼火,就此赌气离去。但是那年轻掌柜至多就是笑言一句“欢迎客人再来”,从不挽留,更改主意。久而久之,这间小铺子就有了喜好宰人的坏名声。 不承想一天黄昏时分,唐青青带着一拨与照夜草堂关系较好的春露圃女修闹哄哄来到铺子,人人都挑了一件有眼缘的物件,也不还价,放下一枚枚神仙钱便走,也不再继续逛其他店。在那之后,店铺生意变好了一些,但真正让店铺人满为患的,还是那金乌宫生得比美人还要好看的柳剑仙来了一遭,砸了钱,不知为何,拽着一副骸骨滩白骨走了一路才离开老槐街。 这天,店铺挂起打烊的牌子,既无账房先生也无伙计帮忙的年轻掌柜独自一人趴在柜台上清点神仙钱,雪花钱堆积成山,小暑钱也有几枚。 一个头别金簪的白衣少年跨过门槛,走入铺子,看着那个财迷掌柜,无奈笑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至于这么精明求财吗?” 陈平安头也不抬:“早跟你柳大剑仙说过了,我们这些如无根浮萍的山泽野修,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会懂。” 柳质清摇摇头:“我得走了,已经跟谈老祖说过玉莹崖一事,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别转手卖掉,最好都别租给别人,不然以后我就不来春露圃汲水煮茶了。” 陈平安抬头笑道:“那可是六枚谷雨钱,我又没办法在春露圃常驻,到时候蚍蜉铺子还可以找个春露圃修士帮我打理,分账而已,我还是能挣钱的,可玉莹崖不卖还不租,我留着一张地契做什么,放着吃灰发霉啊,三百年后再作废?” 柳质清叹了口气,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想来春露圃煮茶还不简单,你给我三枚谷雨钱,以后三百年你随便来,我离开之前会跟春露圃说好,到时候肯定没人拦着你。” 柳质清问道:“你当我的谷雨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挥挥手:“跟你开玩笑呢,以后随便煮茶。” 柳质清站着不动,陈平安疑惑道:“咋了,难道还要我花钱请你来喝茶?这就过分了吧?” 柳质清恼火道:“那几百颗清潭水底的鹅卵石怎么一颗不剩了?也就值两三百枚雪花钱,你连这都贪?!” 陈平安一拍桌子:“地契在手,整个玉莹崖都是我的家业,我捡几颗破石头放兜里,你管得着?!” 柳质清无奈道:“那算我跟你买那些鹅卵石,放回玉莹崖下,如何?”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枚小暑钱,本店不打折!” 柳质清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抬手后,桌上多出了五枚小暑钱。他转身就走:“我下次再来春露圃,如果水中少了一颗鹅卵石,看我不砍死你!” 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按住柜台,不然那么多依次排列开来的神仙钱会乱了阵形。 又多出五枚小暑钱,有点烦。太会做生意,也不太好啊。 陈平安觉得今天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收起了所有神仙钱,绕出柜台,去门外摘了打烊的牌子,继续坐在店门口的小竹椅上,只不过从晒日头变成了纳凉。 与柳质清切磋,自然是分胜负不分生死的那种,是为了掂量一下金丹瓶颈剑修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三场切磋,柳质清从出力五分,到七分,最后到九分,陈平安大致有数了。 不过柳质清如今火气这么大,也不怪他,毕竟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泥土。 当然,陈平安与柳质清的三次切磋,他各有压境,也不太好受。 第四场是不会有的,不然双方就只能是生死相向了,没有必要。 至于为何三场切磋之后,陈平安还留在春露圃,除了当一回包袱斋挣点钱,为咫尺物腾出些位置来,他还要等待一封回信。 先前通过春露圃剑房给披麻宗木衣山寄去了一封密信,所谓密信,哪怕传信飞剑被拦截下来,也都是一些让披麻宗少年庞兰溪寄往龙泉郡的家常事。所以什么时候龙泉郡寄信到骸骨滩再到春露圃,只需要看那位谈老祖何时现身就知道了。 这位管着春露圃数千谱牒仙师、杂役子弟的元婴老祖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陈平安面前,但是只要披麻宗木衣山真的回信,她定力再好、事务再多,也一定坐不住,会走一趟铺子或是惊蛰府邸。 夜幕中,老槐街灯火辉煌,“蚍蜉”铺子又有些进账。 陈平安起身,打算关门了,之后只需祭出暂借而来的一艘符舟,就可以御风返回竹海惊蛰府邸。他刚拿起小竹椅,就又放下了,望向店铺。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妇人凭空出现,微笑而立。 陈平安跨过门槛,抱拳笑道:“拜见谈夫人。” 这位春露圃主人姓谈,单名一个陵字。春露圃除了她之外的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皆是三字姓名,例如金丹宋兰樵便是兰字辈。 谈陵没有久留,只是一番客套寒暄,将披麻宗祖师堂剑匣交给陈平安后,就笑着告辞离去。 春露圃的生意已经不需要涉险求大了,送出一间老槐街小铺子,以及随后的一艘锦上添花的符舟,火候刚好。 陈平安关上铺子,在僻静处乘坐符舟去往竹海惊蛰府邸,在房间内打开剑匣,有飞剑两柄。春露圃也收到了一封披麻宗的飞剑传信,说这是木衣山祖师堂给陈公子的馈赠回礼,剑匣所藏两把传信飞剑可往返十万里,元婴难截。 陈平安对于剑匣一物并不陌生,自己就有,书简湖那只,路程不长,品秩远远不如这只。 坐在屋内,打开一封信,一看字迹,陈平安会心一笑。 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在信上絮絮叨叨了几千字,一本正经地告诉师父她在学塾的求学生涯,风雨无阻,寒窗苦读,一丝不苟,老夫子们差点感动得老泪纵横……而一些真正涉及机密的事务,应该是崔东山亲自担任了刀笔吏。例如周米粒一事,信上隐晦写了一句“学生已了然,有事也无事了”。 陈平安反复看了几遍。嗯,裴钱的字写得越发工整了,抄书应该是真的没有偷懒,只是写的全是些“师父,我那疯魔剑法已经炉火纯青,师父这都不回家瞅一眼,那就很遗憾了”“我给铺子挣了小山一般的银子,师父你快回家看一看,万一银子长脚跑路我可拦不住”“师父,我麾下虽然阵亡了数十位将士,但是我又收了左右两大护法,骑龙巷这儿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师父你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心,矮冬瓜听话得很,就是饭桶一个,挣钱又不太行,我得掏出私房钱帮她垫伙食费呢。我如今学成了绝世剑术、刀法和拳法,便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与他们计较,但是矮冬瓜我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因为她是师父说的弱者嘛,我已经不是了哩”这样的话。 陈平安笑着轻轻折起这封家书,缓缓收入方寸物当中。 他如今早已脱掉金醴、雪花两件法袍,唯有一袭青衫悬酒壶。 他起身来到廊道上,眺望院墙高处的远方,竹海繁密,人间颜色青翠欲滴。 崔东山风尘仆仆赶回龙泉郡后,在骑龙巷铺子里吃了顿晚饭。饭桌上主位始终空着,崔东山想要去坐,与裴钱打闹了半天,才只能坐在裴钱对面。小水怪周米粒就坐在裴钱身边,石柔只要落座,从来只是坐在背对大门的长凳上。而且她也根本无须进食,以往是陪着裴钱聊天,今天是不敢不来。一顿饭,她就是凑个数,象征性动了几筷子,其余三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尤其是周米粒,下筷如飞。 之后,崔东山就离开了骑龙巷铺子,说是去落魄山蹭点酒喝。 裴钱也不管他,在院子里边练习了一套疯魔剑法,周米粒在一旁使劲鼓掌。 崔东山没有直接去往落魄山竹楼,而是出现在山脚,如今那里有了栋像样的宅邸。 院子里边,魏檗与朱敛对弈,郑大风在旁边嗑瓜子,指点江山。 崔东山坐在墙头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三个臭棋篓子凑一堆,辣瞎我眼睛!” 他飘落过去,只是等他一屁股坐下,魏檗和朱敛就开始各自拈起棋子放回棋罐。他伸出双手:“别啊,稚子下棋,别有风趣的。” 郑大风开始赶人,魏檗直接返回披云山,朱敛和崔东山一起登山。 崔东山双袖挥动如老母鸡振翅,扑腾扑腾,三两台阶往上飞一次,随口问道:“姜尚真来过落魄山了?” 朱敛笑道:“你说那周肥兄弟啊,来过了,说要以元婴境的身份当个咱们落魄山的供奉。” 崔东山冷笑道:“你答应了?” 朱敛双手负后,笑眯眯转头道:“你猜?” 崔东山大袖不停:“哟,朱敛,长进了啊。” 朱敛笑道:“别打脸。其余,随便。” 崔东山悬停空中,离地不过一尺,斜眼看他:“姜尚真不简单,荀渊更不简单。” 朱敛微笑道:“所以我拒绝了嘛。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行,还需要好好修行,暂时入不得我落魄山。周肥兄弟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说是回去好好钻研,下次再来向我讨教一番。” 崔东山这才一个落地,继续拍打两只雪白“翅膀”,向上缓缓飞去:“那个玉璞境剑修郦采呢?” 朱敛哦了一声:“周肥兄弟才情极好,只是我觉得事事差了那么点意思。大概这就是美中不足了,马屁是如此,对付女子也是如此。那郦采受不了大风兄弟的眼神,想要出剑,我是拦不住,所以被竹楼那位递出了……半拳,加上周肥兄弟好说歹说,总算劝阻了下来。” 崔东山脸色阴沉。如今他负责南边事宜,北边事他还真不太清楚。 朱敛笑道:“家大业大了,迎来送往,三教九流各有脾气,是常有的事情。” 崔东山嗤笑道:“还不是怪你本事不高,拳法不精。” 朱敛无奈道:“我这是撒尿拉屎的时候都在狠狠憋着拳意呢,还要我如何?” 崔东山双脚落地,开始行走上山,随口道:“卢白象已经开始打江山收地盘了。” 朱敛双手负后,弯腰登山,嬉皮笑脸道:“与魏羡一个德行,狼行千里吃肉,狗走万里还是吃屎。” 崔东山突然停下脚步:“我就不上山了,你跟魏檗说一声,让他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高承的生辰八字、家乡、族谱、祖坟所在,什么都可以,反正知道什么就抖搂什么,多多益善。如果整座披麻宗半点用处没有,也无所谓,不过还是让魏檗最后跟披麻宗说一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没有这么躺着赚大钱的好事了。” 朱敛问道:“先前魏檗就在你跟前,你怎么不说?” 崔东山笑道:“你去说,就是你欠人情。” 朱敛点点头:“有道理。” 崔东山不再登山,化虹返回小镇。 如今阮铁匠不在龙泉郡,来去自由。 崔东山在夜色中去了一趟戒备森严的老瓷山,背了一大麻袋离去。然后在一栋当年待过的祖宅里住了几天,每天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就算裴钱去了,他也没开门。 裴钱打算带着周米粒上屋揭瓦,爬上去后,才发现原来有一口天井,只可惜低头望去雾蒙蒙的,什么都瞅不见,她只得带着周米粒返回骑龙巷。 这天,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铺子,刚好碰到从台阶上飞奔下来的裴钱和周米粒。 到了院子,裴钱一边练习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疯魔剑法一边问道:“今儿又有人打算欺负矮冬瓜了,咋办?” 崔东山笑道:“能躲就躲嘛,还能如何,说又说不通,难不成一棍子打死他们?” 裴钱停下手中行山杖,周米粒赶紧搬来小板凳。裴钱坐下后,周米粒就蹲在一旁,上下牙齿轻轻打架,闹着玩。 裴钱横放行山杖,皱眉道:“教书的老夫子们怎么回事啊,就只教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道理吗?背书谁不会啊……”说到这里,她一抬下巴,“右护法!该你出马了。” 周米粒心有灵犀,帮大师姐说出剩余的话语:“有嘛用!” “不分老幼男女,总有一些好玩的人。”崔东山笑道,“见人处处不顺眼,自然是自己过得事事不如意;过得事事不如意,自然更会见人处处不顺眼。” 裴钱大怒:“说我?”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抬起双脚轻轻摇晃,倒也不倒:“怎么可能是说你,我是解释为何先前要你们躲开那些人,千万别靠近他们,就跟水鬼似的,会拖人下水的。” 他抬起一只手,佯装手持折扇,轻轻晃动手腕。 裴钱问道:“这么喜欢扇扇子,干吗送给我师父?” 崔东山动作不停:“我扇子一大堆,只是最喜欢的那把送给了先生罢了。” 裴钱小声问道:“你在那栋宅子里边做啥?该不会是偷东西搬东西吧?” 崔东山闭眼睡觉,裴钱打了个手势,带着周米粒一左一右蹑手蹑脚地来到横躺着却不摔倒的崔东山身边蹲下。 周米粒伸出一只手掌挡住嘴巴:“大师姐,真睡着啦。” 裴钱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大手一挥,示意跟她一起回屋子抄书去。 其后,崔东山悄然离开了骑龙巷和龙泉郡,但是裴钱却有些奇怪。龙尾郡陈氏开设的龙泉郡小镇学塾一向深居简出的老夫子们竟然开始一家不落地走访蒙童家中。比如她所在的骑龙巷铺子也一样来了位老夫子,与石柔掰扯了半天有的没的,最后还吃了顿饭来着。不但如此,原本只在学塾传授道德学问、讲解圣人书籍的教书先生们还会帮着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带着学生们一起去往龙窑游览之类的。私底下似乎有夫子埋怨这些是有辱斯文的粗鄙行径,但也就是嘴上埋怨几句,该如何还是如何。不久之后,这座学塾悄悄辞去了几位夫子,又来了几位新面孔的先生。 一个一路往南走的白衣少年早已远离大骊,这天在山林溪涧旁掬水月在手,低头看了眼手中月,喝了口水,微笑道:“留不住月,却可饮水。” 然后他一抖袖,从雪白大袖当中摔出一个尺余高的小瓷人,身体四肢犹有无数裂缝,而且尚未“开脸”,相较于当年那个出现在老宅的瓷人少年,无非是还差了许多道工序而已,手法其实已经更加娴熟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瓷人的小脑袋,微笑道:“对不对啊,高老弟?” 陈平安走出惊蛰府邸,手持与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绿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尽头。犹豫了一下,祭出符舟,御风去往玉莹崖。其实在春露圃期间,暂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来府邸、老槐街的一切开销,惊蛰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钱备好了的,只不过陈平安从来没有打开。入乡随俗,循规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两者不对立,悠然其中,那么规矩牢笼就成了可以帮人浏览大好山河的符舟。 陈平安到了玉莹崖,就看到柳质清脱了靴子,卷起袖管裤管,站在清潭下边的溪涧当中,正在弯腰捡取鹅卵石,见着了一颗顺眼的,就头也不抬,精准抛入崖畔清潭中。在陈平安落地将宝舟收为符箓放入袖中后,柳质清依旧没有抬头,一路往下游赤脚走去,语气不善道:“闭嘴,不想听你讲话。” 多半是这位金乌宫小师叔祖不相信那个财迷会将几百颗鹅卵石放回清潭,至于更大的原因,还是柳质清对于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务求尽善尽美。他原本应该早已御剑返回金乌宫,可是到了半路,总觉得清潭里边空落落的,他就心烦意乱,干脆返回玉莹崖。已经在老槐街店铺与那姓陈的道别,又不好押着他赶紧放回鹅卵石,柳质清只好自己动手,能多捡一颗是一颗。 陈平安也脱了靴子走入溪涧当中,刚捡起一颗莹莹可爱的鹅卵石,想要帮着丢入清潭,就听到柳质清出声道:“那颗不行,颜色太艳了。” 陈平安依旧丢向崖下清潭,结果被柳质清一袖子挥去,将那颗鹅卵石打回溪涧。 柳质清怒道:“姓陈的!” “行行行,好心当作驴肝肺,接下来咱俩各忙各的。”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颗鹅卵石取回,双手一搓,擦干净水渍,呵了口气,笑眯眯收入咫尺物当中,“都是真金白银啊。压手,真是压手。” 玉莹崖下那汪清潭,泉水来源是山根水脉交汇处,得天独厚,灵气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秩最佳,受灵气清泉浸染不知几个千百年。溪涧之中的石子略逊一筹,不过拿来雕琢印章,或是类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饰,随手摩挲,作为达官显贵的文房清供,还是一等一的好,书房有此物“压胜”,又很养眼,延年益寿兴许做不到,但是足可让人心旷神怡几分。 柳质清挑挑拣拣,十分细致,丢了几十颗溪涧石子进入清潭,感觉比挑媳妇选道侣还要用心。 陈平安跟在柳质清身后一路捡漏,多是柳质清拿起端详片刻又放下的,于是他又有四五十颗鹅卵石进账。陈平安已经想好了,老槐街有一家专门贩卖文房用品的老字号铺子,掌柜老师傅就算了,请不起,而且对方也未必瞧得上这些鹅卵石。他只需要找一两个店里的伙计学徒,哪怕只有老掌柜一半的功底,对付这些鹅卵石也绰绰有余。他打算让他们帮着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砚台,到时候往自己的蚍蜉铺子一放,说是玉莹崖老坑出产,再随便讲个金乌宫柳剑仙观石悟剑的唬人故事,价格肯定水涨船高。 至于从清潭水底捞取的那些鹅卵石,还是要老老实实全部放回去的。买卖想要做得长久,“精明”二字永远在诚信之后。毕竟在春露圃得了一间铺子的自己,已经不算真正的包袱斋了。至于春露圃祖师堂为何要送一间铺子,很简单,渡船上那个长相十分辟邪的铁艟府老嬷嬷早已一语道破天机,《春露冬在》小册子的确是要写上几笔“陈剑仙”的,但是宋兰樵提及此事的时候,明言春露圃执笔人在陈平安离开之前,会将新版《春露冬在》中关于他的那些篇幅内容先交予他过目。哪些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其实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这么多年的山上买卖,对于这些仙家忌讳自然十分清楚。 对于这些生财有道的生意经,陈平安乐在其中,半点不觉得厌烦,当时与宋兰樵聊得格外起劲,毕竟以后落魄山也可以拿来现学现用。 柳质清上了岸,往玉莹崖走去,看到那个家伙还没有上岸的意思,看样子是打算再将溪涧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遗漏。他气笑道:“好人兄,你掉钱眼里了吧?” 陈平安弯腰捡起一颗质地细腻如墨玉的鹅卵石,轻轻翻转,瞧瞧有无讨喜的天然纹路,笑道:“小时候穷怕了,没法子。” 柳质清之所以没有御剑离开春露圃,自然是想要亲眼看着那家伙将数百颗清潭石子物归原处才能放心。但是他现在都怀疑那家伙会不会在自己离开后立马就重新收起来,总觉得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那个姓陈的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将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视线游移不定。地上捡钱,比从别人兜里挣钱放入自己口袋容易太多了,这要都不弯个腰伸个手,陈平安害怕自己遭雷劈。 因为陈平安的缘故,柳质清走回玉莹崖畔花费了足足半个时辰。 两人到了茅草亭子,陈平安站着不动,柳质清就那么盯着他。 陈平安一拍脑袋,嚷了句“瞧我这记性”,一挥袖子,数百颗鹅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质清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些石子,大致数目差不多,关键是十数颗他最喜欢的鹅卵石一颗都没少,这才脸色好转。若是少了一颗,他觉得以后就不用来此饮茶了,财迷不财迷,那是姓陈的自家事,能从自己这边挣钱,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则是天壤之别的两种事。玉莹崖进了这种人手里,柳质清就当玉莹崖已经毁了,不会再有半点留恋。 陈平安拍了拍袖子,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溪涧捡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气我大致清楚了,喜欢追求圆满无瑕,这种心境和性情,可能炼剑是好事,但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乌宫人心洗剑,你多半会很糟心的,所以我现在其实有些后悔与你说那些了。” 柳质清摇头道:“越是如此麻烦,越是能够说明一旦洗剑成功,收获会比我想象的更大。” 陈平安笑道:“就是随便找个由头,给你提个醒。” 柳质清犹豫了一下,落座,开始手指画符。只是这一次动作缓慢,并且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灵气涟漪,很快就又有两条鲜红火蛟盘旋。他抬起头问道:“学会了吗?” 陈平安摇头道:“手法记住了,灵气运转的轨迹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过我如今做不到。” 柳质清皱眉道:“你要是肯将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陈平安苦笑道:“柳质清,你少在这里‘坐’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一个断过长生桥的人,能够有今天的光景,已经很不惨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质清品行如何,陈平安心里有数。 最早约好了柳质清这位金丹境瓶颈剑修只出五分力,他则只出拳。 陈平安画了一个方圆十丈的圈,便以老龙城时候的修为应对柳质清的飞剑。 柳质清因为小觑了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又不太适应对方这种以伤换伤、一拳能撂倒绝不递出两拳的手法,而且说好了只分胜负不分生死,所以那柄名为“瀑布”的本命飞剑第一次现身时虽然快若一条天上瀑布迅猛倾泻人间,仍然只是刺向了陈平安的心口往上一寸。结果陈平安任由飞剑穿透肩头,瞬间就来到了柳质清身前,速度极快的飞剑又一次旋转而回,刺中了陈平安的脚踝。柳质清刚挪出几丈外,就被陈平安如影随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陈平安出拳之后、击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质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满身尘土。他飘然起身,看着那个肩头和脚踝的的确确被飞剑穿透的家伙,问道:“不疼?” 剑修飞剑的难缠,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对方身躯、气府,极难快速愈合,而且会拥有一种类似“大道冲突”的可怕效果。世间其余攻伐法宝也可以做到伤害持久,甚至后患无穷,但是都不如剑气遗留这么难缠,急促却凶狠,如瞬间洪水决堤。就像人身小天地当中闯入一条过江龙,翻江倒海,极大影响气府灵气的运转。而修士厮杀搏命,往往一个灵气紊乱就会致命,况且一般的练气士淬炼体魄,终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纯粹武夫,一个骤然吃痛,难免影响心境。 一剑犹然如此,多中剑修几剑又当如何? 当时陈平安笑道:“不妨碍出拳。” 后来第二场切磋,柳质清就开始小心双方距离。 要知道,剑修,尤其是地仙剑修,远攻近战都很擅长。 陈平安开始以初到骸骨滩的修为对敌,以此躲避神出鬼没的柳质清本命飞剑。 那一场结束后,两人各自盘腿坐在圆圈外,陈平安浑身细小伤口无数,柳质清也是一身尘土。那会儿陈平安忍不住开口询问道:“我曾经领教过一位金丹老剑修的飞剑,为何你才出了七分气力就如此之快?” 柳质清当时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质清看着好似半点事情都没有的那个家伙:“不是装的?今天剑出九分,你我虽然说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质清说完,陈平安就笑道:“只管出剑。” 陈平安以扛下云海天劫后的修为,只是不去用一些压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敌。 最后柳质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着红肿脸颊,以灵气缓缓散瘀。 陈平安站在圈子那条线上,笑容灿烂。身上多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伤,只需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柳质清不得不再次询问同样的问题:“真不疼?” 陈平安当时眨了眨眼睛:“你猜?” 三场切磋之后,便是朋友了。 陈平安和柳质清心知肚明,只不过谁都不愿意挂在嘴边罢了。 不然就柳质清的清高,岂会愿意去给陈平安的老槐街蚍蜉铺子捧场,还要硬着头皮、拗着性子拽着一副白骨走在街上? 这会儿,玉莹崖下重现水底莹莹生辉的景象,失而复得,尤为动人,柳质清心情不错。至于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一事,他虽然心中震惊,不知他到底是如何重建的长生桥,却不会多问。 柳质清驱散几案上那两条符字汇聚而成的纤细火蛟,问道:“伤势如何?” 陈平安笑道:“没事,这段时日在老槐街养伤挣钱两不误。” 柳质清又问道:“你先前说你拳法根本的那部拳谱来自我们北俱芦洲的东南一带,线索与蚍蜉搬石入水有关,可有收获?” 陈平安摇摇头:“先前为了挣钱省心省力,放出话说铺子绝不打折,导致我少去许多攀谈机会,有些可惜。” 柳质清点点头:“活该。” 陈平安无奈一笑。除了《撼山谱》的来历之外,其实还有一事,就是打醮山当年那艘跨洲渡船覆灭于东宝瓶洲中部的惨剧。但是不用陈平安如何询问,因为问不出什么,这座仙家已经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周米粒买来的那一摞山水邸报,关于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几个,多是不痛不痒的散乱传言。而且自己一个外乡人,突兀询问打醮山事宜内幕,会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个意外,他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他已经打算去往北俱芦洲中部,走一走那条横贯一洲东西的入海大渎。需要小心避开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那个杨凝性,抛开以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不说,其实是一个很有气象的修道之人。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芦洲的口碑毁誉参半,而且行事极为刚烈霸道,这就是天大的麻烦。所以那趟路途遥远的大渎之行,勘验各国山水、神祇祠庙、仙家势力,陈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开陆沉的算计不说,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将来证道机缘所在,陈平安又与崔东山和魏檗都反复推演过此事,他们都认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陈平安自然会尽心尽力去办。 陈平安记起一事,一拍养剑葫,飞出初一、十五。 柳质清瞥了一眼,没好气道:“暴殄天物。” 他其实早已看出那只朱红色酒葫芦是一只养剑葫,半看气象半猜测。至于这两把看不出品秩到底有多高的飞剑,落在陈平安手中,“暴殄天物”这个说法,半点不冤枉这位“好人兄”。 柳质清缓缓道:“这两柄飞剑的速度,若是剑修真正炼化了,会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剑胚,它们并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谓的那位金丹老剑修杀力如何,且不说他那把本命飞剑的古怪天赋,至少他的飞剑速度真是够慢的。我只是个例外,你要是觉得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都是如此龟速,那你接下来肯定会吃大苦头。地仙剑修与人誓死搏杀之际可不止剑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损耗本元的神通术法之后,十二分都有可能。” 陈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绿两把袖珍飞剑轻轻悬停在手心。他望向初一:“最早的时候,我是想要炼化这把作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侥幸成功了,不敢说有剑修本命飞剑那么好,可是比起现在这般境地,自然更强。因为赠送之人,我没有任何怀疑,只是这把飞剑不太乐意,只愿意跟随我在养剑葫里边待着,我不好强求,何况强求也求不得。”他视线偏移,望向十五,“这把我很喜欢,与我做买卖的人,我也不是信不过,照理说也可以毫不怀疑,可我就是怕,怕万一,所以一直觉得挺对不住它。” 柳质清沉声道:“炼化这类剑仙遗留飞剑,品秩越高,风险越大。我只说一件事,你有适宜它们栖息、温养、成长的关键窍穴吗?此事不成,万事不成,这跟你挣了多少神仙钱、拥有多少天材地宝都没关系。世间为何剑修最金贵,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还是三处。” 柳质清突然说道:“姓陈的,你教我几句骂人话!” 陈平安摆摆手:“我这人,拳头还算有点斤两,却最不会损人骂人了。” 柳质清站起身:“没得聊,走了。” 陈平安也跟着站起身,收敛笑意,道:“柳质清,你返回金乌宫洗剑之前,我还要最后问你一件事。” 柳质清问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缓缓道:“你凭什么要金乌宫事事合你心意?” 柳质清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洗剑之前,还是先想清楚为好。” 柳质清笑了笑:“简单,我只要洗剑成功,金乌宫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婴剑修,之前受我洗剑之苦,来年就可以得元婴庇护之福。” 陈平安撇撇嘴:“剑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质清微笑道:“不然学你,在铺子门口晒太阳,来溪涧里摸石头?” 陈平安摆摆手:“滚吧滚吧,看见你就烦,一想到你有可能成为元婴剑修就更烦。以后再有切磋,还怎么让你柳剑仙吃土?” 柳质清嗤笑道:“你会烦?玉莹崖水中原本几百两银子的石子,你不能卖出一两枚雪花钱的天价?我估摸着你都已经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颗鹅卵石先不着急卖,压一压,待价而沽,最好是等我跻身了元婴境再出手。”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学我做买卖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才,可造之才。” 柳质清就要御剑远游,陈平安突然说道:“给你个不收钱的小建议,到了金乌宫,别着急洗剑,可以先当个……账房先生,将祖师堂谱牒拓印一份放在手边,然后在自己山头默默看着金乌宫一年半载,远观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谁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都记下,与他们的最早出身、当下境界做个对比,多思量一番他们为何会说此话、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条条人心脉络,如那神人掌观山河,将来你出手洗剑,应该会更加得心应手。” 柳质清点点头:“可行。” 陈平安挥手作别:“预祝柳剑仙洗出一把好剑。” 柳质清问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铺子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托付给宋兰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铺子里边留下了几件法宝的,有成双成对的两盏大小金冠,还有苍筠湖某位湖君的龙椅。反正价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时候返回铺子,清点货物,就知道挣了多少神仙钱。若是我不在铺子的时候,不小心遗失或是遭了盗窃,想必春露圃都会原价补偿。总之我不愁,旱涝保收。” 至于姹紫法袍等物,陈平安不会卖。这类仙家物件比较特殊,无比稀罕,类似兵家甲丸,往往溢价极多依旧有价无市,以后落魄山在内的那些个山头,人多了之后,只会嫌少。 柳质清突然面有犹豫。陈平安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至多破例给你打个……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质清笑道:“那么多套骸骨滩壁画城的硬黄本神女图,你卖两枚小暑钱,好像还有不少积压,送我一套如何?谈钱伤感情,什么八折不八折的,我不买,送我就行。” 陈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远了。” 柳质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铺子自取,回头你自己记得换锁。” 陈平安哀叹一声,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当中的廊填本神女图,连同木匣一起抛给柳质清。 柳质清收入袖中,心满意足。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还是喜欢的。他在金乌宫熔铸峰上的数名婢女姿色都很出彩,只不过用来养眼而已。再者,若是熔铸峰不收下她们,就凭她们的姿色和平庸资质,落入宫主夫人手中,无非就是某天雷云溅起些许雷电涟漪而已。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我有两套庞山岭最得意之作,比起这些已经足够精良的廊填本,依旧有着云泥之别。” 柳质清摇头道:“你自己留着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 柳质清怒道:“没钱!”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那两套神女图不能送你,不过以后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跟庞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请老先生动笔。成了,我寄往金乌宫熔铸峰;不成,你就当没这回事。” 柳质清御剑远离玉莹崖,陈平安也祭出符箓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桩的走桩,修行的修行,这才是真正的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在深夜时分,陈平安摘了养剑葫放在桌上,从竹箱中取出剑仙,又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出鞘,一剑斩下,将一块长条磨剑石一劈为二。初一和十五悬停在一旁,跃跃欲试。陈平安持剑的整条胳膊都开始发麻,暂时失去了知觉,仍是赶紧提起剑仙,瞪大眼睛,仔细凝视着剑锋,见并无任何细微的瑕疵缺口,这才松了口气。 陈平安盘腿而坐,开始小炼两块斩龙台,打算收入两座窍穴当中,让初一和十五离开养剑葫后,以此磨砺剑锋,一点一点吃掉它们。 这块斩龙台,是剑灵姐姐在老龙城现身后,赠送的三块磨剑石当中最大的一块,自己一直不舍得给初一、十五吃。现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决心要将初一、十五同时炼化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本命物,就无须任何犹豫了。 通过与柳质清这位金丹瓶颈剑修的切磋,陈平安觉得自己压箱底的手段还是差了点,不够,远远不够。 技多不压身,连那符箓手段也可以拿来当一层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寻常符箓,假扮以量取胜的符箓修士,近身之后就是一名纯粹武夫。厮杀之间,审时度势,找机会再变为剑修,两把速度得到极大提升的本命物飞剑让对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最后才是剑仙。 陈平安在清晨时分去了趟老槐街,却没有开门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专门售卖文房清供的老字号铺子,找机会跟一个学徒套近乎,大致谈妥了那笔买卖。年轻学徒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他只坚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九颗出自玉莹崖的鹅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三天之内,最多十天就可完成,十枚雪花钱,但是不能在蚍蜉铺子售卖,不然他以后就别想在老槐街混饭吃了。陈平安答应下来,两人约好等文房铺子打烊后,再在蚍蜉铺子细聊。 陈平安随后去了趟路途较远的照夜草堂,见了春露圃两大财神爷之一的唐仙师。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传奇修士,早年资质不算出众,并未跻身祖师堂三脉嫡传弟子,但极擅长做生意,靠着丰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终跻身了金丹境,并且无人小觑,毕竟春露圃的修士历来重视商贸。 唐青青自然在场,不过铁艟府魏白与那位老嬷嬷已经返回大观王朝。 唐青青亲自煮茶,对坐闲聊之中,唐仙师得知陈平安打算当一个甩手掌柜,便主动请求派遣一名伶俐修士去蚍蜉铺子帮忙。陈平安说九一分成,唐仙师笑着说没有这样的好事,一成分红太多了,不过就是个蹲着店铺每天收钱的简单活计,不如将酬金定死,一年下来,照夜草堂派去铺子的修士收取三十枚雪花钱就足够。只不过陈平安觉得还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较合理,唐仙师也就答应下来,反而细致询问,若是在老槐街不伤回头客和铺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卖出了溢价,该怎么算,陈平安就说将溢价部分对半分账。唐仙师笑着点头,然后试探性询问他能否允许照夜草堂派出的伙计在来日入驻蚍蜉铺子后,将既有标价抬高一两成,也好让客人们砍价,但是砍价底线当然不会低于如今的标价。陈平安笑着说如此最好,自己做买卖还是眼窝子浅,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选择。 喝过茶水,聊完正事,双方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地客气一番,陈平安告辞离去。 唐青青与她爹站在大门外,疑惑道:“爹,渡船上边的事我可是与你一五一十说清楚了的,如今咱们春露圃又那么重视他,还是一位能够让柳剑仙离开玉莹崖、亲自跑去惊蛰府邸邀请喝茶的高人,今儿人家找上门来喝咱们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为何还要如此斤斤计较?真要与他交好,咱们家又不缺神仙钱,直接全盘买下铺子存货不就成了,他赚了大钱,咱们稍微亏一点,又不是赔本买卖,不是更好?” 唐仙师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么做买卖的。这位年轻剑仙要是明摆着上门要钱,爹不但会给,还会给一大笔,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当是破财消灾了。但既然他是来与咱们做买卖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规矩来,如此才能真正长久,不会将好事变成坏事。” 他看自己女儿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便笑道:“除了那种骤然富贵的情况,世间所有长久买卖,各式各样的生意人,各种各样的生财之道,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铜钱摊放在手心,“对此物,得尊重。” 陈平安随后又去拜访了一位老妪,是宋兰樵的恩师。老妪同样是金丹修士,不过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席之地,宋兰樵却无此待遇。简单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师堂议事,老妪与老祖谈陵在内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仙师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后,而宋兰樵就只能站着。 老妪见到了他,笑逐颜开,拉着他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陈平安始终不急不躁,直到老妪自己开口,说不耽误他修行了,他这才起身告辞。 登门拜访老妪的礼物是一件没有放到蚍蜉店铺的灵器,不俗气,却不算太值钱,但是十分讨喜。老妪想要回礼一份,被陈平安婉拒了,说:“前辈若是如此,下次我便不敢两手空空登门了。”老妪开怀大笑,这才作罢。 等到陈平安返回老槐街,刚过晌午,便开了铺子大门,依旧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生意有些冷清啊。来来往往,瞧着热闹,一个时辰才做成了一桩买卖,入账六枚雪花钱。有个年轻女修买走了避暑娘娘一件闺房之物,往柜台上丢下神仙钱,出门的时候脚步匆匆,害得陈平安都没好意思说下次再来。 他有些后悔没把柳质清再拉来当个伙计。柳大剑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图,他怎么就不好意思让他来帮铺子招徕生意了?这是帮他修心好不好。 黄昏来临,那个老字号店铺的学徒快步走来。陈平安挂上打烊的木牌,从一个包裹当中取出四十九颗鹅卵石,堆满了柜台。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问道:“真是玉莹崖之物?” 陈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么烫手东西,至于到底怎么来的,你别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间不长脚铺子的人,又有这么多贵重之物搁在里边,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点神仙钱,去试一试柳大剑仙的飞剑快不快?” 年轻人松了口气,抓起一颗鹅卵石,掂量了一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莹崖灵泉里边的石头,石质莹澈异常,而且温润,没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难退干净的火气,确实都是好东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来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柜的,这笔买卖我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跟师父学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难寻,我们铺子眼光又高,师父不愿糟践了好东西,所以喜欢自己动手,只是让我们在一旁观摩,我们这些徒弟也没辙,这些刚好可以拿来练练手……”说到这里,他有些尴尬。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实话再难听,也是实话。只是希望你练手可以,还是要多花些心思,毕竟玉莹崖老坑石头就只有这么多了,你刻坏一颗就少一颗。” 年轻人双指并拢,手腕一拧,脸上满是自信神色,向陈平安拍胸脯保证道:“这可是我出道以来的前几刀,不会马虎的。”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笑道:“那我就将第一颗鹅卵石送给你,算是恭贺许小师傅头回出刀。” 年轻人有些腼腆:“这不太好。” 陈平安指了指那堆鹅卵石,笑道:“随便挑一颗。但是必须答应我,第一颗之后,其余的再下刀,也要上心。” 年轻人涨红了脸:“掌柜的,只管放心!保证颗颗都是我的十分气力,十成功力!说不定还有一两刀神来之笔,总之绝不让掌柜的蚍蜉铺子所托非人。” 陈平安笑着点头。 刻石如烧瓷拉坯,一样讲究熟能生巧,万事开头难。 第一颗属于年轻人自己的鹅卵石,他只要铆足劲真正用心了,那么随后下刀就会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较于先前的纯粹为买卖而下刀,总体而言,所有石头的整体品秩依旧会更好,蚍蜉铺子自然可以卖价更高,轻松就找补回来一颗玉莹崖鹅卵石的损失,不出意外,蚍蜉铺子只会挣得更多。 世事从来不简单,就看愿不愿意琢磨了。至于会不会因为来蚍蜉铺子接私活,而坏了年轻人在师父那边的前程,春露圃多的是会打算盘的聪明人。 陈平安让年轻人将那些鹅卵石连同包裹一起带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后,只需要自己或是让朋友送来蚍蜉铺子即可,就说自己是老掌柜的朋友,到时候新掌柜不会有任何为难,或是雕一件来铺子取走一件。年轻人一番权衡,觉得后者更加安稳,便让这位好说话的年轻掌柜放心,若是丢了某颗鹅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赔偿一枚雪花钱。不承想那位年轻掌柜又说,真丢了又赔不起,无妨,只要手艺在,他都好商量。年轻人笑着离去,陈平安站在店铺门口目送,依稀看到了一个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随后一天,挂了足足两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铺子开门之后,竟然换了一位新掌柜,眼力好的,知道此人来自唐仙师的照夜草堂,笑脸殷勤,迎来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铺子里边的货物总算可以还价了。 这天,依旧一袭普通青衫的陈平安背起竹箱,戴起斗笠,手持行山杖,跟那两个宅邸侍女说是今天就要离开春露圃。那位身为金丹修士嫡传弟子的年轻女修说谈老祖已经捎话给宅邸,符舟赠予陈剑仙了,无须客气。 陈平安道谢之后,也就真不客气了。祭出符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尽头就是那棵荫覆数亩地的老槐树。 年轻青衫客站在槐树底下仰头望去,站了许久。 许多过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 第七章 山水迢迢 ·第七章· 山水迢迢 一袭青衫一路北游,来到了兰房国。兰房国盛产名贵兰花,一国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如何,几乎只看天价兰花有几株。除此之外,再无特殊,但是会有一些习俗,让人记忆深刻。例如妇人喜欢往江中投掷金钱卜问吉凶;另,国内百姓无论富贵贫贱皆喜放生,只是上游虔诚放生,下游捕鱼捉龟的场景却多有发生;更有那拉船纤夫,无论青壮老弱,皆裸露上身,任由日头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沟壑;还有各地遇上那旱涝,都喜欢扎纸龙王游街,却不是向龙王爷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断鞭打纸龙王,直至稀碎。 兰房国以北是青祠国,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观如云,朝廷大肆打压佛门,偶见寺庙,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属金扉国。金扉国尚武之风极其浓烈,市井斗殴几乎处处可见,而且往往见血,多有富贵门户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张弓横刀,呼明结党,策马远游,臂鹰携妓狩猎四方,旁若无人。金扉国君主自身便是沙场行伍出身,属于篡位登基坐上的龙椅,崇武抑文,庙堂之上经常会有文臣高官鼻青脸肿地退朝回家养伤的情形。在别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国百姓眼中亦是习以为常,什么大学士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礼部尚书满嘴圣贤道理讲不过大将军的钵大拳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这一路,在山崖栈道遇细雨,雨幕如帘,雨声淅沥如微风铃声。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兰花,手舞足蹈,貌似癫狂。 深夜虫鸣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摇曳。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了。 这天,陈平安在金扉国一座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金扉国任侠使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前几天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应该都属于江湖上的练家子。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 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对面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顶“小镇”。夜间山风拂过,整座桥微微晃荡。 那里瞧着像是一个声势不小的江湖门派,因为附近灵气淡薄,只比银屏国、槐黄国边境线略好而已,不是一处适宜练气士修行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嚼着一块干饼,养剑葫内已经装上了十数斤兰房国酒水,一路上喝酒次数少,剩下颇多。 他开始闭目养神,哪怕是小炼,依旧进展缓慢,一路行来,那两块斩龙台都没能完整炼化。 不知不觉,对面山顶灯火渐熄,最终唯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天亮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驮碑符,继续修行。 北游之路,走走停停,随心所欲,只需要在入秋之前赶到北俱芦洲东部的绿莺国即可,绿莺国是那条大渎入海口。北俱芦洲中部高耸,东西不断向海面倾斜,北方更高。整个北俱芦洲,从骸骨滩往北,地势依次升高。大渎源头在北方,有十数条水势巨大的江河汇入大渎河床当中,造就了一条大渎拥有两大入海口的罕见奇观。 陈平安每次小炼完两块斩龙台,便化虚搁放在两处曾经各有“一缕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当中,让飞剑初一、十五分别入驻其中。 每次飞剑撞击斩龙台、磨砺剑锋引发的火星四溅,陈平安都心如刀割,这也是他这一路走不快的根本缘由,他的小炼速度堪堪与初一、十五“进食”斩龙台的速度持平。它们吃光斩龙台实为铺垫,接下来将初一、十五炼化为本命物才是关键,过程注定凶险且难熬。但是这种仿佛重返落魄山竹楼给人喂拳的感觉,陈平安反而觉得格外踏实。 桥上,响起一辆辆粪车的轱辘声,桥这边的高山之中开辟出大片的菜圃,一群人去远处山涧挑水,有稚童折柳尾随,蹦蹦跳跳,手中晃荡着一个做样子的小水桶,山顶小镇之中随即响起武人练习拳桩刀枪的呼喝声。 在山上居住,又不是辟谷的修道之人,到底是有些麻烦的。先前那些在后半夜陆续返回山上小镇的身影,也大多人人背包,其间还有人牵着驮着重物的骡马过桥返家。 陈平安打算再在这边留两天,争取一鼓作气以那脱胎于碧游宫祈雨碑文的仙诀彻底小炼两块斩龙台,随后再动身赶路。 包括金扉国在内的春露圃以北十数国,以大篆王朝为首,武运鼎盛,江湖武夫横行,甚至到了动辄数百武夫联手围攻山上仙门的夸张地步,广袤版图上也只有一位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能够勉强不遭灾厄,只是门中弟子下山历练依旧需要小心翼翼。 陈平安一开始在春露圃听说此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听说北俱芦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后,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却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合力将其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东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最年轻的一位刚刚百岁,是北方一座“宗”字头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其实双方年龄悬殊,两人能够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极多。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已经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的说他去了茶花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熬炼体魄,等待机会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最新一位来历古怪,出手次数寥寥无几,拳下几乎不会死人,但是拆了两座山头的祖师堂,俱是有元婴剑修坐镇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芦洲山水邸报才敢断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据说此人与狮子峰有些关系,叫李二,应该是个化名。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也是一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简而言之,在这里,江湖武夫嗓门最大、拳头最硬。 陈平安如今对于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实在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苍筠湖龙宫向自己偷袭出拳的是第二个,渡船之上铁艟府小公子魏白身边的廖姓扈从是第三个。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渡船上高承的分身应该就是,只可惜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头颅坠地之前,说出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有十余位约莫是五六境武夫的江湖人。双方打得胳膊头颅乱飞,随后出现了七八艘金扉国军方的楼船战舰,高悬明灯,湖上光亮如昼,将最早那艘楼船重重围困,先是十数轮强弩劲弓的密集攒射,等到厮杀双方撂下十数条尸体,余下众人纷纷逃入船舱躲避后,军方楼船以拍杆重击那艘楼船。其间有负伤的江湖高手试图冲出重围,不愿束手待毙,只是刚刚掠出楼船,要么被弓弩箭雨逼退,要么被一位身穿蟒服的老宦官当场击杀,要么被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剑客以剑气拦腰斩断。还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站在楼船底层,手持一杆铁枪。一些个佯装负伤坠湖,尝试闭气潜水远遁的江湖高手被水底精怪逼出水面,然后那魁梧大将取来一张强弓,一一将之射杀。 在金扉国军方战船靠近后,陈平安就已驾驭一叶扁舟悄然远去。 最后一幕,让陈平安记忆深刻。那女剑客站在船头不断出剑,无论是漂浮水上的尸体还是负伤坠湖之人,都被她一剑戳去,补上一缕凌厉剑气。估计最后湖心楼船就没能活下几个,能活下来的,极有可能都是朝廷的内应。因为他看到有三人走上了那艘战船顶层,向身披甘露甲的魁梧大将抱拳行礼。 陈平安闭上眼睛,继续小炼斩龙台。 修行一事,真正涉足之后,就会发现最不值钱又最值钱的,都是光阴岁月。 至于那桩江湖事,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有出手的念头。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举目望去,桥上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女子是个底子尚可的纯粹武夫,约莫三境,男子相貌儒雅,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算不得真正的纯粹武夫。女子站在摇晃铁索上缓缓而行,年纪不大却稍稍显老的男子担心不已,到了桥头,女子轻轻跳下,被男子牵住手。两人沿着山路牵手而行,窃窃私语,刚好是陈平安这个方向,于是陈平安便听到了一些金扉国庙堂和江湖的内幕。 原来这些年江湖上很不太平,当今君主篡位登基后,按照金扉国稗官野史的说法,这位皇帝老爷坐到龙椅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横刀在膝,然后命人将那管着皇室九族名册、玉牒的几位勋戚喊到大殿上,按照谱牒上边的记载,一页页翻开,除已经自缢身亡的先帝皇后之外,每喊出一个名字,大殿之外就要掉一颗脑袋,如此将前朝余孽杀了个干净,大殿之外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但是最后仍然有一条漏网之鱼,是前朝先帝的幼子,被宫女带着逃离了皇宫,其后在忠心耿耿的臣子安排护送下又侥幸离开了京城,从此流亡江湖,杳无音信,至今没能寻见。所以这么多年,江湖上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灭门惨案,而且多是大门大派,哪怕有些明明是死于仇杀,可各地官府都不太敢追究,就怕一不小心越过了雷池,触及京城那位的逆鳞。官府束手束脚,金扉国本就崇武,各地武将更是喜欢打着剿匪杀寇的幌子用一拨拨江湖人的脑袋演武练兵,正儿八经有家有业的江湖人士自然苦不堪言。 江湖总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金扉国的江湖名宿、武林宗师十数人,还有原本势同水火的魔道枭雄七八位,都难得地暂时一起放下成见,打算私底下碰头,举办一场宴会。当然不是要造反,而是想着与其让皇帝老爷睡不安稳,害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不如大伙儿略尽绵薄之力,帮皇帝陛下挖地三尺,将整个本就浑浊的江湖掀个底朝天,争取找出那位早就该死的前朝皇子。此人一死,皇帝必然龙颜大悦,纷纷乱乱的江湖形势怎么都该好转几分,也好让各路江湖豪杰喘口气。 年轻男女谈及这些鲜血四溅的刀光剑影都是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所在的门派名为峥嵘门,是金扉国的第一流江湖势力。按照武林中人自己的划分,大大小小近百个有据可查的江湖门派是有一道分水岭的,就以当今陛下登基作为界线,江湖有新老之分,新江湖门派往往依附京城勋戚或是藩镇势力,老江湖门派则苟延残喘。峥嵘门自然属于老江湖,女子的父亲更是四大正道高手之一。她这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宴会选址终于定好了,在一处大湖湖心,正邪双方的大宗师都没机会动手脚。 黑白两道自然都不愿意去对方的地盘议事,天晓得会不会被对方一锅端。正道人士觉得那些魔道中人手段残忍,肆虐无忌;黑道枭雄觉得那帮所谓侠士道貌岸然,乃一帮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比他们还不如。 不过令人蹙眉忧心的远虑可以暂且不去想,月下眼前人,各是心仪人,天地寂静,四下无人,自然情难自禁,便有了一些卿卿我我的动作。先前女子手持一截树枝,走桩期间,一手出拳,一手抖了几个花俏剑花。 陈平安轻轻叹息,这峥嵘门的门主应该就是湖上活到最后的三位江湖高手之一,那人出拳路数与树下女子有几分相似,腰间缠有一把软剑,出剑之后,裹脖削头颅,剑术十分阴柔诡谲。 男女相互依偎,手上动作便有些旖旎。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陈平安大不了闭眼修行便是,可就怕这男女一时情动,天雷勾动地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女绕到树后,女子便说要去树上挑一处树荫浓郁的地儿,更隐蔽些,不然就不许男子毛手毛脚了。男子笑着答应下来,女子便抓住情郎的肩膀,想要一跃而上。 身上有一张驮碑符的陈平安环顾四周,屈指一弹,树下草丛一颗石子轻轻碎裂。 男女吓了一跳,赶忙转头望去。 陈平安站起身,一掠而走:行行行,地盘让给你们。 他去往此山更高处,继续小炼斩龙台。 那对男女被惊吓之后,温存片刻,就很快赶回索桥那边,因为峥嵘门上上下下、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白昼一片。他们都拥向大门,似乎是想要迎接贵客。 陈平安举目远眺,山野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纤细火龙,缓缓游弋前行,与柳质清画在几案上的符箓火龙没什么两样,应该是有大队人马在今夜拜访峥嵘山。 其实陈平安在昨夜就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数位类似斥候的江湖武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似乎是在查探地形。 陈平安想了想,站起身,尽量远离山门的灯火,绕远路去了山崖畔,在崖畔后退几步,一掠而去,用手抓住峥嵘山所在孤峰的峭壁边,然后横移攀缘,最后悄无声息地躲在索桥附近,一手五指钉入石壁,身形随风轻轻晃荡,一手摘下养剑葫饮酒。 索桥一头,峥嵘门门主林殊脸色微白。湖上一战他受伤不轻,至今尚未痊愈,但是赌大赢大,一桩泼天富贵得手,精气神极好。 此次顺路拜访峥嵘门的三位贵客,一位是镇国大将军杜荧,为当今陛下赐姓的螟蛉义子。除此之外,还有那位身手高深莫测的御马监宦官,以及一位来自大篆王朝的贵客中的贵客——郑水珠,剑术卓绝,是那位身为大篆王朝守门人的女武神的五位得意高徒之一,还是关门弟子,资质最好,受宠最多。她此次参与金扉国湖上围剿不过是散心,另有师门重任在身。 林殊当初是最早选择向新帝投诚的江湖宗师,此后在江湖蛰伏十数年,消息灵通,知道有一条盘踞在大篆京城之外的凶猛黑蛟道行极高,与人间相安无事已有千年,不知为何,近期水灾连连,隐约有水淹京城的架势,所以林殊依稀猜出郑水珠南下之行可能与供奉在金扉国京城武庙的那把刀有关。毕竟郑水珠的师父虽然是一位可以御风远游的大宗师,佩剑也是一件神兵利器,可面对一条兴风作浪的水蛟,确实少了一件刚好压胜的仙家兵器。而金扉国那把宝刀浸染了百余位前朝龙子龙孙的鲜血,不但如此,在更早之前,它还砍下了前任镇国大将军的头颅,而那位功勋卓著、享誉朝野的武将,正是当今皇帝走向龙椅的最大阻碍。可以说,正是此刀,彻底砍断了前朝龙脉国祚。 索桥一端,大将军杜荧依旧披挂那件雪白兵家甲胄,以刀拄地,没有走上桥道。 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郑水珠背负长剑“避月”。这把剑,是她师父的心爱之物,陪伴她师父度过了炼体、炼气六境的漫长岁月。跻身炼神境后,她师父才将它赠予她,之前四位师兄师姐都无此荣幸。赠剑之时,郑水珠才刚刚六岁,双手扶剑,剑比人高,不苟言笑的师父见到那一幕后,开怀大笑,但是早慧的郑水珠在当时就发现四位同门师兄师姐的眼神各有不同。 郑水珠此刻环顾四周,山风阵阵,对面建造在孤峰上的小镇灯火辉煌,夜幕中,它就像一盏飘浮在空中的大灯笼。 至于那位御马监蟒服老宦官则轻轻搓手,他虽然白发苍苍,但是肌肤白皙细腻,容光焕发。毕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被誉为金扉国京城的夜游神。 论境界论厮杀,老宦官其实都要比郑水珠强出一大截,只不过这一路远游,南下北归,老宦官始终对这个年轻女子毕恭毕敬。五境的体魄、修为,却可以使出相当于六境的剑气、杀力,这就是高门传承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护身符,而她师父的名字更是一张保命符,以及在大篆诸多藩属、邻国肆意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郑水珠杀人,只要不是别国的将相公卿,便无人计较。只不过郑水珠是头一次离开大篆京城,加上有秘密任务在身,所以远远不如她四位师兄师姐那么名动四方。 三位贵客停步,林殊便只好留在原地。 杜荧突然说道:“我负责搜寻前朝余孽已经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百余个,年纪相当的都亲自过目了一遍,加上官场的、邻国江湖的,甚至还有不少山上仙家势力的,从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年复一年,一直找到如今弱冠之龄的男子。我一个沙场武夫,还顶着个镇国大将军的头衔,竟然沦落到在江湖走了这么远的路,有家不可回,很是辛苦啊。就算是亲爹找那失散子女都没我这么辛苦的,你说呢,林门主?” 林殊抱拳道:“大将军劳苦功高!此次大将军更是运筹帷幄,彻底铲平了江湖势力,相信大将军这次返回京城……” 杜荧挥挥手,打断林殊的言语:“只是此次与林门主联手做事才猛然发现自己灯下黑了,这么多年过去,林门主这峥嵘山,我竟然一直没有亲自搜寻。” 林殊瞬间满头汗水。 杜荧笑道:“当然了,安插在林门主身边的朝廷谍子早年是有过一场仔细勘验的,两个相互间没有联系的精锐谍子都说没有。” 林殊如释重负,高高抬臂,向京城方向抱拳,沉声道:“大将军,我林殊和峥嵘门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杜荧缓缓抽刀,指了指山巅小镇:“现在有一个最安稳的法子,就看林门主有无足够的忠心和魄力去做了。峥嵘门谱牒上的岁数,当地郡城档案记载的户籍一样可以作假,所以不如将小镇一千两百多口人当中岁数在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以及看着像是弱冠之龄的男子一并杀了,万事大吉。”他笑道,“当然,人不能白死,我杜荧不能亏待了功臣,所以等我返回了京城,觐见陛下,就亲自跟陛下讨要赏赐,今夜峥嵘山滚落在地一颗头颅,事后补偿你林殊一千两白银,如何?每凑足十颗脑袋,我就将死在湖船上的那些门派的地盘拨划出一块赠予峥嵘门打理。” 林殊苦笑道:“可是峥嵘门内有小人作祟,谎报消息给大将军,故意要将我林殊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 杜荧点头道:“确实是小人,还不止一个。一个是你不成材的弟子,觉得正常情况下继承门主之位无望,早年又差点被你驱逐出师门,难免心怀怨怼,想要借此翻身,捞取一个门主当当。我嘴上答应了,回头林门主宰了他便是,这种人,别说是半个江湖,就是一个峥嵘门都管不好,我收拢麾下又有何用?”他以刀尖指向桥对面大门口,“还有一个,是个一直与朝廷谍子相依为命的年轻人。那谍子之前是你们小镇的学塾先生,年轻人还算个读书种子,他与你独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觉得他没有习武天赋,配不上女儿。后来将他拉扯大的那个老谍子在临终前觉得年轻人是个当官的料,就运作一番,让年轻人继承了他的身份,此后得以与朝廷密信往来。事实上,宰掉所有年龄相符的峥嵘门子弟就是年轻人的主意,我也答应了,不但答应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归,还会安排他官场科举金榜题名,说不得十几二十年后就是金扉国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当年他不过生在一个卑贱至极的挑粪人家,爹娘早逝,如果不是峥嵘门每月给他一笔抚恤钱,吃屎去吧!” 御马监老宦官双指拈起一缕鬓角下垂的白发,尖声尖气道:“这些都是小事儿,根据另外一个谍子的密报,你们峥嵘门还有高人坐镇,很多年了,只是藏头藏尾,隐匿得很好,至今还没有露出马脚,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郑水珠皱眉道:“杜将军,咱们就在这儿耗着?那个前朝余孽在不在山头上,取刀一试便知。若是真有金鳞宫练气士躲在这儿,多半就是那皇子的护道人。一箭双雕,斩杀余孽,顺便揪出金鳞宫修士。” 队伍当中,有一个木讷汉子手捧长匣。 杜荧笑道:“万一那金鳞宫神仙境界极高,我们这百来号披甲士卒可经不起对方几手仙法。就算敌不过我们三人联手,一旦对方带人御风,我们三个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远去了,总不能跳崖不是?” 郑水珠转头看了眼那捧匣汉子,嗤笑道:“咱们那位护国真人的大弟子都来了,还怕一个躲在峥嵘山十数年的练气士?” 大篆王朝内同样是负责护驾的扶龙之臣,郑水珠她这一脉的纯粹武夫与以护国真人梁虹饮为首的修道之人关系一直很糟糕,双方相看两厌,暗中多有争执冲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边疆深山中的金鳞宫辖境,大篆王朝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双方各凭本事,予取予夺。郑水珠一位原本资质绝佳的师兄曾经就被三位隐藏身份的观海、龙门境练气士围攻,双腿打断,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沦为半个废人。后来梁虹饮的一位嫡传弟子也莫名其妙在历练途中消失,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脸上覆有面皮的汉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郑水珠的背影:这个小娘儿们一向眼高于顶,在京城就不太安分守己,仗着那个老婆娘的宠溺,前些年又与一位大篆皇子勾勾搭搭,真当自己是钦定的下任皇后娘娘了? 杜荧问道:“林门主,怎么讲?” 林殊脸庞扭曲:“年龄符合的山上年轻男子,杀!但是我有两个要求,那个欺师灭祖的弟子必须死,还有那个恩将仇报的贱种更该死!我峥嵘门处置叛徒的挑筋手法不敢说金扉国独一份,但是教人生不如死还真不难。” 杜荧摇头道:“前者是个废物,杀了无妨,后者却野心勃勃,才智不俗。他这些年寄往朝廷的密信,除了江湖谋划,还有不少朝政建言,我都一封封仔细翻阅过,极有见地,不出意外,皇帝陛下也都看过了。书生不出门,知晓天下事,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林殊强忍怒气,脸色阴沉道:“大将军,此人今年……约莫二十四五,也算接近二十岁了!” 杜荧哑然失笑,沉默片刻,还是摇头道:“今夜登门本就是以防万一,帮林门主清理门户,扫干净登顶江湖之路,我可不是什么滥杀的人。” 御马监老宦官笑眯眯道:“见机行事,又不着急,今夜有热闹看了。” 杜荧看了眼索桥:“我这会儿就怕真有金鳞宫修士伺机而动,等我们走到一半,桥断了,怎么办?” 老宦官点点头:“是个大麻烦。” 那捧匣的木讷汉子淡然道:“杜将军放心,只要对方有胆子出手,桥绝不会断,那人却必死无疑。” 杜荧笑道:“仙师确定?” 汉子点头道:“我们国师府不会糊弄杜将军。”他是以厮杀著称的金丹修士,更是梁虹饮的首徒,说这话自然有底气。 一位从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又是金扉国皇帝义子,死了的话,还是有些麻烦的,毕竟金扉国新君上位,本就是大篆王朝国师府的谋划。而一位手握重兵的叛乱武将,跟一位名正言顺穿上龙袍的藩属国君,双方身份截然不同,前者,大篆王朝国师府可以随意借刀杀人,想杀几个就几个,后者却是一个都不能碰。 杜荧收刀入鞘,大手一挥:“过桥!” 就在此时,峥嵘山之巅的小镇当中,有老者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御风飞掠而走,老者身上有光彩流转,如金色鱼鳞莹莹生辉,在夜幕中极为瞩目。 杜荧仰头望去,道:“果然是阴魂不散的金鳞宫修士,看来是坐不住了。” 大篆国师府金丹修士已经化作一抹虹光一掠而去。 那金鳞宫老修士应该只是龙门境,又带人一起远遁,而国师府修士本就高出一境,手中宝刀更是一件承受万民香火的国之重器,一刀遥遥劈去,那金鳞宫老修士迅速掐诀,身上金光熠熠的法袍自行脱落,悬停原处,蓦然变大,好似一张金色渔网,阻滞刀光,他则继续带着年轻人远离。 大篆国师府金丹修士那一刀直接将那件法袍劈开,御风身形骤然加速,刹那之间就来到了金鳞宫老修士背后,近身又是一刀。 老修士想要竭力将手中年轻人抛出,年轻人身上多出数张金鳞宫浮游符箓,能够让一个凡夫俗子暂时如同练气士般御风。只不过老修士也清楚,这只是垂死挣扎罢了,谁能想到金扉国不但找到了峥嵘山,甚至还来了一位金丹修士。 汉子手腕微微一拧,那柄原本供奉在武庙多年的镇国宝刀微微变换轨迹,一刀过去,将那老修士和年轻人的头颅一起劈砍而下。 老修士在临死之前炸开自己所有气府灵气,想要拉这名金丹修士陪葬。 汉子后掠出去,悬在空中,刚刚尸首分离的金鳞宫老修士与年轻人一起化作齑粉,方圆十数丈之内气机紊乱,然后形成一股气势汹汹的剧烈罡风,以至于身后远处的崖间索桥都开始剧烈晃荡起来,桥上有数名披甲锐士直接摔下,杜荧和郑水珠使出千斤坠才稍稍稳住索桥。 汉子低头凝视那把宝刀的锋刃,点了点头,又微微皱眉,御风返回索桥,轻轻飘落。 杜荧压低嗓音问道:“如何?真是那余孽?” 汉子点头道:“血迹不假,但是龙气不足,有些美中不足,一定程度上会折损此刀的压胜功效。不过这也正常,国祚一断,任你是前朝皇帝君主,身上所负龙气也会一年年流逝。” 杜荧深吸一口气,伸手死死攥住一条铁索,意气风发道:“老子总算可以挺直腰杆返回京城当个名副其实的镇国大将军了!” 汉子小心翼翼将宝刀收入长条木匣,难得脸上有些笑意,道:“杜将军不光是在你们皇帝跟前大功一件。”然后直接将木匣抛给郑水珠,收敛了笑意,“在郑女侠这儿也是有一份不小的香火情的。” 郑水珠有些狐疑,皱眉道:“冯异,你不直接带回国师府?” 显而易见,她是担心这位金丹修士自己拿着宝刀去大篆皇帝跟前邀功。 冯异都懒得与她废话。那条极其难缠的黑蛟试图水淹大篆京城,将整座京城变成自己的水底龙宫,而自己师父又只是一位精通水法的元婴修士,怎么跟一条先天亲水的水蛟比拼道法高低?说到底还是需要这小娘儿们的师父凭借这口金扉国宝刀才有希望一击毙命,顺利斩杀恶蛟,国师府诸多修士撑死了就是争取双方大战期间京城不被洪水淹没。天大的事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整个大篆周氏的气运都要被殃及,国师府还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跟你一个小姑娘争抢功劳?再说了,大战拉开序幕后,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国之功,肯定要落在郑水珠的师父身上,他就算是护国真人的首徒,难道要从小姑娘手上抢了宝刀,再跑到那个老婆娘的跟前双手奉上,觍着脸笑呵呵,恳请她老人家收下宝刀,好好出城杀蛟? 林殊两腿发软,一手扶住铁索:那余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荧笑道:“行了,你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传递密报,这次在湖上又帮我一锅端了正邪两道高手,今夜更是了结了一桩陈年恩怨。” 林殊笑容尴尬,听闻杜荧这一席宽心话,既松了口气,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后算账。 杜荧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就由着林殊提心吊胆。林殊和峥嵘门这种江湖势力就是烂泥沟里的鱼虾,却是必须要有的,换成别人,替朝廷做事情,卖力肯定会卖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这般好用了。何况有这么大把柄握在他和朝廷手中,以后峥嵘门只会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会更加不择手段。江湖人杀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渔翁之利,还不惹一身腥臊。 杜荧犹豫了一下:“今夜就在峥嵘山落脚。” 林殊小声问道:“那些年龄符合的年轻人?” 杜荧有些犹豫,冯异扯了扯嘴角,随口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林大门主看着办。” 林殊眼神狠辣起来。 一行人走过索桥,进入灯火通明的小镇。 山崖间,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 山顶小镇,峥嵘门大堂内,满地鲜血。 林殊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冯异、郑水珠、杜荧、御马监老宦官依次落座。他们对面是峥嵘门数位林氏长辈,然后是林殊独女,以及林殊的所有亲传弟子。他们都不敢正眼望向对面,因为门主林殊先前死活不愿意坐上主位,还是对面那位女剑客面有不悦,让林殊赶紧落座,林殊这才战战兢兢坐下。 大堂之上,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已经死了大半。 郑水珠满脸冰霜,转头望去:“杀这些废物好玩吗?!” 冯异微笑道:“说不定还能钓上一条金鳞宫大鱼。” 距离峥嵘门大堂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一名接替老书生成为学塾夫子的年轻男子冷笑不已,站起身,一跺脚,从地底下弹出一把长剑。男子持剑走过学塾大门,行走在大街上,径直去往那个是非之地。 金鳞宫与大篆王朝关系恶劣,双方就只差没有撕破脸皮而已。既然此间事了,他也不介意顺手宰了一位大篆金丹练气士。如果没有看错,那年纪轻轻的女剑客更是那八境婆姨的心爱弟子,死了这么两人,尤其是失去了那口压胜水蛟的宝刀,偏偏杜荧不死,足以让金扉国皇帝焦头烂额,注定无法向大篆周氏皇帝交代了。 山崖那边,陈平安松开手,任由身形往下飞速坠落,临近峭壁底部才伸手抓入峭壁之中,阻滞下坠速度,飘然落地,缓缓远去。 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布局深远的狩猎,虽说人人皆各有所求,但是一旦真正现身,步入其中,境界越高,说不定就死得越快。他不会掺和。 逃离京城的前朝余孽、金扉国篡位皇帝、搅乱江湖的义子镇国大将军、投诚朝廷的峥嵘门门主、暗中保护前朝皇子的金鳞宫修士、大篆八境武夫、国师府金丹修士、水淹大篆京城的水蛟、大篆王朝的某位十境武夫、与之结下死仇的大剑仙…… 陈平安就此远去,而身后那座山顶小镇肯定会上演一桩桩复杂曲折的故事,各有各的悲欢离合,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缘由。 那位自认今夜无敌的金鳞宫首席供奉金丹剑修眉心处蓦然被洞穿出一个窟窿,又是一抹虹光一闪而逝,体内金丹被瞬间搅烂。临终之前,深藏不露的金丹剑修骇然瞪眼,喃喃道:“剑仙嵇岳……”他的尸体很快消融为一摊血水。 对面山头之上,一个矮小老人双手负后:“小小金丹也敢坏我好事?下辈子如果还能投胎转世,要学一学那个年轻人,两次逃过一劫了。” 一瞬间,矮小老人就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并肩而行,笑道:“外乡人,是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能不能说道说道?还是说从头到尾就是凑个热闹?瞧你年纪不大,行事十分老到啊。”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依旧脚步不停,微笑道:“老先生只管用大鱼饵钓大鱼,晚辈不敢蹚这浑水。” 矮小老人摸了摸脑袋:“你觉得那个前朝余孽死了没有?”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仙家手腕的偷梁换柱,身上流淌龙血,却非真正龙种,林殊确实是忠心前朝先帝的一条硬汉子,无论如何都要护着那个读书种子,杜荧一行人还是被骗过了。那位金鳞宫老修士也确实果决,帮着瞒天过海。至于那个年轻人自己更是心思缜密,不然只有一个林殊,很难做到这一步。但是对老先生来说,他们的小打小闹都是个笑话了,反正金扉国前朝龙种不死更好,那口压胜蛟龙之属的宝刀差了点火候更好。所以原本那位峥嵘门真正的隐世高人只要待着不动,是可以不用死于老先生飞剑之下的。” “老老实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逃过一劫。”矮小老人说完之后,沉默片刻,啧啧称奇道,“有意思,有点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吓我,我这人胆儿小,再这样杀气腾腾的,我打是肯定打不过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师兄了啊,为了活命,没法子。” 矮小老人放声大笑,看了眼他的模样,点点头:“贼而精,该你活命,与我年轻时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个同道中人。若是最后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来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阻拦,就说你认识一个姓嵇的老头儿。对了,你这么聪明,可别想着去给大篆周氏皇帝通风报信啊,得不偿失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真是那位传说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剑修,嵇岳。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座孤峰之巅的明亮小镇,突然问道:“老先生,听说大剑仙出剑能快到斩断某些因果?” 嵇岳想了想:“我还不成。” 两两无言。 嵇岳突然摇摇头,说道:“你这小子运气也太差了些,这都能碰着我两次,差点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遥想当年啊。” 陈平安笑了笑:“习惯就好。” 嵇岳挥挥手:“走吧,练剑之人别太认命就对了。” 陈平安还真就大步走了,嵇岳摸着脑袋,望着他头上的玉簪子,眼神复杂,轻轻叹息。 嵇岳先前所谓的“真是可惜了”,是说那个胆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读书人。他还是有些忍不住,挥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后问道:“你是东宝瓶洲那人的弟子?” 陈平安转头却无言。 嵇岳神色淡然,双手负后,沉声道:“别给自己先生丢脸。” 陈平安欲言又止,却只是点点头。 嵇岳依旧没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机会告诉你那位左师伯,他的剑术……其实没那么高,当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剑。” 陈平安脸色古怪,嵇岳挥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虽说我当年近水楼台,稍微见过南边那场变故的一点端倪,才会觉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凑近细看,连我都察觉不到古怪。但是万一呢?可不是所有剑修都像我这样不屑欺负晚辈的。如今留在北俱芦洲的狗屁剑仙,只要被他们认出了你的身份,多半是按捺不住要出剑的。至于宰了你会不会惹来你那位左师伯登岸北俱芦洲,对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婴、玉璞境崽子而言,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当真半点不怕死的,这就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风气了,好也不好。” 陈平安转身问道:“当年率先出海出剑的北俱芦洲剑修正是老先生?为何我翻阅了许多山水邸报,只有种种猜测,都无明确记载?” 嵇岳气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报神,就算知道了是我,他们敢指名道姓吗?你看看后边三位剑仙,又有谁知道?对了,以后下山历练还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这般。你永远不知道一群蝼蚁傀儡后边的牵线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说句难听的,杜荧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荧,我看待你,又有谁知道,有无人在看我?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没能死个明白,更别提山下了。疑难杂症皆可医,唯有蠢字无可救药。” 陈平安抱拳道:“老先生教诲,晚辈记住了。” 嵇岳摆摆手,一闪而逝。 陈平安远离峥嵘山,继续独自游历。 江湖就是这样,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风雨。 进入梅雨时节,陈平安干脆就绕过了大篆王朝,去往临海的藩属国。 山崖栈道之上大雨滂沱,陈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边的雨幕。 一下雨,天地间的暑气便清减许多。 雨霖霖,声声慢,柳依依,荷圆圆。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 水润土溽,柱础皆汗,天地如蒸笼,让人难免心情郁郁。 五陵国一条荒废多年的茶马古道上,五骑缓缓而行。 一场骤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黄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脸颊生疼。众人纷纷扬鞭策马寻找避雨处,终于看到一座位于半山腰的歇脚行亭,纷纷下马。结果看到一个青衫年轻人盘腿坐在行亭长凳上,脚边放有一只大竹箱,身前搁放了一副棋盘和两只青瓷小棋罐,棋盘上摆了二十多颗黑白棋子,见着了他们也不如何畏惧,抬头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拈子放在棋盘上。 一个佩刀壮汉瞥了眼对方,青衫和鞋底皆无水渍,猜测应该是早早在此歇息,躲过了这场暴雨,干脆等到雨歇才动身赶路,便在这边自己打谱。 一位气态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门口,见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雨了,便转头笑问道:“闲来无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谈一局?” 陈平安想了想,伸出手掌随便拢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却不是放回棋罐,而是堆放在自己和棋盘之间,点头笑道:“好。” 一对少年少女相视一笑,还有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坐在对面长凳上,落座之前,垫了一块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虚长几岁,公子猜先。” 陈平安拈出一颗黑子,老人将手中七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改变坐姿,不再盘腿,与老人一般无二,侧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拈子落在棋盘上。 少年在少女耳边窃窃私语道:“看气度,像是一位精于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术再高,能与我们爷爷媲美?” 少年喜欢与少女较劲:“我看此人不好对付。爷爷亲口说过,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学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谈,弱冠之龄左右是最能打的岁数,而立之年过后,年纪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爷爷所说之人只针对那些注定要成为棋待诏的少年天才,寻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誉一国,仍是并未着急落子。与陌生人对弈,怕新怕怪。他抬起头望向两个晚辈,皱了皱眉头。 少年笑道:“知道啦,观棋不语。” 棋盘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后,少年少女便面面相觑。 原来是个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篓子,别说是爷爷这位大国手,就是他们两个上阵,再让两三子,一样可以杀得对方丢盔弃甲。 老人忍着笑。他其实无所谓对方棋力高低,依旧耐着性子与年轻人对局。 梅雨时节,他乡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认输。 老人点点头,帮着复盘。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青衫客其实先手还是颇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点误以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只是后边就很快气力不济,兵败如山倒,十分惋惜。 在复盘的时候,两人闲聊。那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方,此次北游,是想要去大渎东边入海处的绿莺国,然后去往大渎上游看看。老人姓隋,已经辞官还乡,此次是去往大篆京城,因为大篆周氏皇帝开办了十年一届的草木集,连同五陵国、金扉国在内的十数国围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试试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总计九件、价值连城的百宝嵌文房清供分别赐予九人,还有一本下棋人梦寐以求的棋谱作为夺魁之人的嘉奖。 陈平安问道:“这草木集是什么时候召开和结束?” 隋姓老人的孙子,那个清秀少年抢先说道:“立秋开始,到时候各国棋待诏、入段的成名高手齐聚京城,都会在大篆韦棋圣与他三名弟子的安排下筛选出各国种子棋手,前三轮悬空,其余棋手抓阄,捉对厮杀,筛选出一百人,外加三轮悬空的各国种子二十人,在立冬日开始真正的高手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节气会迎来第一场雪,到时候只剩下十人对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宝嵌和那部棋谱就是这些人的囊中物,只不过还需要分出名次,胜出五人,其中一名幸运儿不但可以有幸与韦棋圣对弈,而且哪怕输了都可以跻身下一轮。” 陈平安问道:“这位韦棋圣的棋力要明显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少年点头道:“那当然,韦棋圣是大篆王朝的护国真人,棋力无敌。我爷爷在二十年前曾经有幸与韦棋圣下过一局,只可惜后来输给了韦棋圣的一名年少弟子,未能跻身前三。可不是我爷爷棋力不高,实在是当年那少年棋力太强,十三四岁便有了韦棋圣的七成真传。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若非这位大篆国师的高徒闭关无法参加,不然绝不会让兰房国楚繇得了头名。那是最无趣的一次了,好些顶尖棋待诏都没去,我爷爷就没参加。” 陈平安问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参加?” 手谈一事,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别。 世俗王朝的所谓国手、棋待诏,遇上真正精于棋道的山上练气士,几乎从无胜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几乎从来不被山上修士认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题往往更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来山上神仙都是云雾中人,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已经极其少见,再者喜欢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见,所以历届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韦棋圣的那名得意弟子虽然也是修道之人,只是每次下棋落子极快,应该正是不愿多占便宜。我曾经有幸与之对弈,几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随落子,十分干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输得心悦诚服。” 陈平安问道:“隋老先生有没有听说大篆京城最近有些异样?” 老人一脸疑惑,摇摇头,笑道:“愿闻其详。” 陈平安笑道:“只是一些江湖上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大篆京城外有一条大江,水灾不断。” 少年满脸不以为然,道:“是说那玉玺江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韦棋圣这位护国真人坐镇,些许反常洪涝还能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韦棋圣出手,那位剑术如神的宗师只需走一趟玉玺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要小心些。” 又问:“隋老先生是奔着那套百宝嵌某件心仪清供而去?” 老人摇摇头:“此次草木集高手云集,不比之前两届。我虽说在本国小有名气,却自知进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只是希望以棋会友,与几位别国老友喝喝茶罢了,再顺道多买些新刻棋谱,就已经心满意足。” 那个一直沉默的幂篱女子轻声道:“爹,我觉得这位公子说得没错,玉玺江这水灾来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韦棋圣和女武神真能轻松解决,岂会拖延到现在?怕就怕玉玺江麻烦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为面子问题不愿因此撤销草木集,到时候再有意外发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万一父亲执意前往,她的话就十分晦气了。 其实此次动身前往大篆王朝参加草木集,她一开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愿错过盛会的,为了让家中晚辈宽心,退了一步,请了一位关系莫逆的江湖宗师保驾护航,一路上对他确实多有照拂。那佩刀汉子名为胡新丰,打算护送这一家人到达大篆京城后,去一趟金扉国拜访几位江湖好友。 草木集期间,大街小巷的赌棋之风席卷一城,将相公卿和达官显贵喜欢押注草木集入围高手,富而不贵的有钱人则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数额也都不小。传闻每次草木集都会有数千万白银的惊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也喜好小赌怡情,丢个几两银子在街头巷尾;家境殷实的中等之家,押注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多有远游而来的藩属权贵文人,不好直接砸钱,则以雅致物件押注,回头转手一卖,更是一笔大钱。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们不去大篆京城,岂不是走了千余里冤枉路?” 少女是有私心的,她想要去见一见当年赢了自己爷爷的那位大篆国师关门弟子,听说亦是女子,如今才二十岁出头,生得倾国倾城,两位周氏皇子还为其争风吃醋来着。一些喜好手谈的闺阁好友都希望少女能够亲眼目睹那年轻仙子到底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姿容动人,神仙风采。她已经放出大话,到了大篆京城的草木集盛宴,一定要找机会与那仙子说上几句话。 胡新丰一直守在行亭门口,一位江湖宗师如此任劳任怨,给一位早已没了官身的老人担任扈从,来回一趟耗时小半年,不是一般人做不出来。他转头笑道:“大篆京城外的玉玺江确实有些神神道道的说法近年来一直在江湖上流传,虽说做不得准,但是隋小姐说得也不差,隋老哥,咱们此行确实应该小心些。” 老人有些为难。连胡新丰这样的江湖大侠都如此说了,他难免心中惴惴。可要说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幂篱女子轻轻叹息。关于此次与父亲和侄子侄女一同远游大篆京城,她私底下有过数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险之中又有福缘缠绕,总之福祸不定,让她实在是难以揣度其中深意。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大篆王朝承平已久,国力鼎盛,与南边大观王朝实力在伯仲之间,双方皇室又有联姻,大篆周氏又有女武神和护国真人坐镇京城,玉玺江那点古怪传闻即便是真,都不该有大麻烦。她相信从来没有敕封水神、建造神祠的玉玺江确实有可能藏匿有一条黑蛟,但要说一条水蛟能够搅乱大篆京城,她却是不信。归根结底,她还是有些遗憾自己这么多年只能靠着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册子,仅凭自己的瞎琢磨,胡乱修行仙家术法,始终没办法真正成为一位有明师指点、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不然大篆京城,去与不去,她早该心中有数了。 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传闻奶奶怀胎十月后的某天,梦中有神人抱婴孩走入祠堂,亲手交予奶奶,后来就生下了姑姑。但是姑姑命硬,从小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早年家中还有云游高人路过,赠予三支金钗和一件名为“竹衣”的素纱衣裳,说这是道缘。高人离去后,姑姑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在五陵国朝野尤其是文坛的名气也随之越来越大,可在婚嫁一事上太过坎坷。爷爷先后帮她找了两位夫君,一位是门当户对的五陵国探花郎,春风得意,名满五陵京城,不承想很快卷入科举案,后来爷爷便不敢找读书种子了,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彦,依旧是在快要过门的时候对方家族出了事情。那位江湖少侠落魄远游,传言去了兰房国、青祠国闯荡,已经成为一方豪杰,至今尚未娶妻,对姑姑还是念念不忘。姑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却依旧美艳动人,宛如从壁画中走出的仙子。如果不是姑姑这么多年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便是偶尔去往寺庙道观烧香,也不会拣选初一、十五这些香客众多的日子,平时只与屈指可数的文人雅士诗词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门才手谈几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这般岁数的“老姑娘”了,求亲之人也会踏破门槛。 少年对于大篆京城之行有与他姐姐不太一样的憧憬,周氏皇帝举办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还会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只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见,赠送一份重礼。说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经聚集了许多新上榜的年轻宗师,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评点,哪位老人会被挤掉,哪位新面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巨额赌注。他虽然出身书香门第,注定会按部就班,跟随爷爷和父辈以及兄长走过的路,一步一步成为五陵国文官,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对行侠仗义的江湖豪杰最是向往,在书房藏了数十本江湖演义小说,本本翻烂,倒背如流。少年对胡叔叔这样闯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涂,若非胡大侠已经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与姑姑在一起了。 陈平安见隋姓老人的神色应该还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说什么。 复盘结束之时刚好雨歇,只是外边道路泥泞,除了陈平安,行亭中众人又有些心事,便没有着急赶路。 陈平安已经收起棋盘棋罐放在竹箱内,手持行山杖,戴好斗笠,告辞离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认输;复盘结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这本就是陈平安的又一种无声提醒,至于那个幂篱女子能否察觉到蛛丝马迹,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国境内应该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师了。幂篱女子好像是一个半吊子练气士,境界不高,约莫二三境而已。 陈平安刚走到行亭外,就皱了皱眉头。 有这么巧?这荒郊野岭的山野小路上为何会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马赶来?以隋姓老人的身份,应该不至于有这样的庙堂死敌、江湖仇家。 这大篆王朝在内十数国广袤版图,类似兰房、五陵这些小国,兴许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镇武运,就像东宝瓶洲中部的彩衣国、梳水国,多是宋老前辈那样的六境巅峰武夫,武力便能够冠绝一国江湖。只不过山下人见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则更易见修行人,正因为陈平安的修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会见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和山泽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当年在家乡小镇,还是龙窑学徒的陈平安见了谁都只是有钱、没钱的区别。不过这么多年的远游四方,除了倒悬山、渡船这样的地方,终究还是凡夫俗子见到得更多,只是故事更少罢了。 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马在远方,似乎在等人。他身旁应该还有一骑,是位修行之人。然后行亭另一个方向的茶马古道上就响起了一阵杂乱无章的走路声响,约莫是十余人,脚步有深有浅,修为自然有高有低。 陈平安有些犹豫,伸出一脚踩在泥泞当中,便从泥泞中拔出靴子,在台阶上蹭了蹭鞋底,叹了口气,走回行亭,无奈道:“干脆再坐会儿,让日头晒晒路再说,不然走一路,难受一路。” 少年是个不拘束性子的,乐观开朗,又是头一回走江湖,言语无忌,笑道:“机智!” 陈平安笑了笑。 胡新丰有些无奈。回头得说说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不承想那幂篱女子已经开口教训:“身为读书人,不得如此无礼,快给陈公子道歉!” 少年赶紧望向自己爷爷,老人笑道:“读书人给人道歉很难吗?是书上的圣贤道理金贵一些,还是你小子的面子更金贵?”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灿烂地给陈平安作揖道歉了。陈平安也没说什么无须道歉的客气话,笑着站在原地。 少女掩嘴娇笑。看顽劣弟弟吃瘪,是一件开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缘再会。” 只是当他们想要走出行亭牵马之时,就看到那边一拨江湖人士蜂拥而来,大踏步前行,泥泞四溅。 胡新丰按刀而立,没有上马,同时悄悄打了一个手势,暗示身旁四人不要着急踩镫上马,免得有居高临下与人对视的嫌疑。 那伙江湖客半数走过行亭,继续向前。突然,一个衣领大开的魁梧汉子眼睛一亮,停下脚步大声嚷道:“兄弟们,咱们休息会儿。” 幂篱女子皱了皱眉头。 胡新丰轻声道:“给他们让出道路便是,尽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点点头,少年少女都尽量靠近老人。 那青衫年轻人似乎也一样,不敢继续待在行亭,便在台阶另一头侧身而行,与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将行亭让给这拨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江湖人。但是哪怕他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仍是被四五个故意同时走入行亭的汉子中的其中一个故意蹭了一下肩头。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后退,道了一声歉,那青壮男子揉着肩膀怒道:“这么宽的路,别说是两条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条都够咱们各走各的了。是你小子不长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还是说见我好欺负,觉得这儿有女子,想要显摆一回英雄气概?” 负笈游学的年轻人背后那书箱中棋罐棋盘相撞,哐当作响。年轻人脸色惨白,依旧是赔罪不已,再次挪步,让出行亭大门。 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也跟着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他的肩头,害得他一屁股跌坐在行亭台阶外边的泥泞中。 年轻人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台阶上扎堆的一行人:隋姓老人叹了口气视而不见,少年少女更是脸色雪白无人色。胡新丰只是皱了皱眉头,唯独幂篱女子欲言又止,却被隋姓老人以眼神示意不可多事。毕竟胡新丰这些年辛苦经营,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财源广进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会很棘手。这拨蛮横之人,听口音就不是五陵国人,胡新丰在本国黑白两道上的名头未必管用。 胡新丰其实心情沉重,远没有脸上那般镇定。因为这伙人看似闹哄哄都是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实则是糊弄寻常江湖雏儿的障眼法罢了,只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层皮。只说其中一名满脸疤痕的老者未必认识他胡新丰,但是胡新丰却对他记忆犹新,是一名在金扉国犯下好几桩大案的邪道宗师,名叫杨元,绰号浑江蛟,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极其凶悍,当年是金扉国绿林前几把交椅的恶人,已经逃亡十数年,据说藏匿在了青祠国和兰房国边境一带,拉拢了一大帮穷凶极恶之徒,从一个单枪匹马的江湖魔头,开创出了一个人多势众的邪道门派,金扉国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峥嵘门门主林殊早年就曾带着十数位正道人士围杀此人,依旧被他负伤逃出生天。 万一真是那老魔头杨元,哪怕当年重伤落下后遗症,这些年上了岁数,气血衰老,武功不进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丰的对手,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再者,若是对方这些年休养生息,武学犹有精进,他更要头皮发麻。这条茶马古道平时就人迹罕至,他都觉得自己这趟锦上添花的护送之行是不得不为隋家人搏命一场的雪中送炭了。他原本还担心隋老哥书生意气,一定要插手此事,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哪怕自己没有道破那杨元身份厉害,隋老哥依旧没有揽事上身的意思。 那精悍老人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犹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国横渡帮帮主胡新丰见过诸位江湖朋友。” 杨元想了想,沙哑笑道:“没听过。” 其余众人哄然大笑。 胡新丰心头一跳:果然是那浑江蛟杨元! 杨元瞥了眼幂篱女子,一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精光绽放,转瞬即逝,转头望向另外一边,对那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说道:“我们难得行走江湖,别总打打杀杀,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让对方赔钱了事。” 青壮男子愣了一下,站在杨元身边一个背剑的年轻男子手持折扇微笑道:“赔个五六十两就行了,别狮子大开口,为难一个落魄书生。” 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轻书生神色慌张道:“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竹箱里边只有一副棋盘棋罐,值个十几两银子。” 年轻剑客手摇折扇:“这就有些难办了。” 少年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胳膊,狠狠瞪了一眼。 少年被爷爷那陌生眼神吓到,噤若寒蝉。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可怜书生。还好,他没有向自己求救借钱的意思,不然祸水引流,自己少不得要开口骂几句,赶紧撇清干系,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几个晚辈面前有损以往慈祥和蔼的形象。 不知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头杨元挥挥手,依旧嗓音沙哑如磨刀,笑道:“算了,吓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让读书人赶紧滚蛋。这小子也算讲义 气,有那么点风骨,比有些袖手旁观的读书人要好多了。别说什么仗义执言就怕惹火上身的话,也就是手里边没刀子,外人还多,不然估计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轻书生才清净。” 满脸横肉的青壮汉子有些失望,作势要踹,那年轻书生赶紧连滚带爬起身,绕开众人,在小道上飞奔出去,泥泞四溅。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少年倒是满脸通红,听出了那老家伙的言下之意后,臊得不行。幂篱女子瞧见小路尽头的青衫年轻人停下了脚步转头望来,露出一个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眼花的玩味笑容后大步离去。 行亭门口,杨元指了指身边的摇扇年轻人,望向幂篱女子:“这是我的爱徒,至今尚未娶妻,你虽然以幂篱遮掩容颜,又是妇人发髻,但没关系,我弟子不计较这些。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两家这就结为亲家?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们虽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薄,聘礼只会比一国将相公卿的子孙娶妻还要丰厚。若是不信,可以问一问你们的这位佩刀扈从,这么好的身手,他应该认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脸色铁青。 胡新丰神色尴尬,酝酿好腹稿后,对他道:“隋老哥,这位是杨元杨老前辈,绰号浑江蛟,是早年金扉国道上的一位武学宗师。” 少年战战兢兢,细若蚊蝇颤声道:“浑江蛟杨元不是已经被峥嵘门门主林殊林大侠打死了吗?” 他自以为别人听不见,可落在胡新丰和杨元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闻的“重话”。胡新丰转头怒道:“隋文法,不许胡说八道!快给杨老前辈赔罪道歉!” 名叫隋文法的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今儿是他第二次给人道歉了。 杨元伸出一只手笑道:“去里边聊,这点面子,希望五陵国隋老侍郎还是给一给。” 隋姓老人微微松了口气。没有立即打杀起来就好,血肉模糊的场景书上常有,可他还真没亲眼见过。对方既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称呼自己为老侍郎,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双方在行亭墙壁下的长凳上对坐,唯有杨元与那背剑弟子坐在面对门口的长凳上。他身体前倾,弯腰握拳,并无半点江湖魔头的凶神恶煞,笑望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幂篱女子以及她身边的少女:“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亲上加亲,我家中还有一个乖孙儿今年刚满十六,没有随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饱读诗书,是真正的读书种子。我并非言语诓人,兰房国今年科举,我那孙儿便是二甲进士,姓杨名瑞,隋老侍郎说不定都听说过我孙儿的名字。” 然后老人转头对自己弟子笑道:“不晓得我家瑞儿会看中哪一个。傅臻,你觉得瑞儿会挑中谁,会不会与你起冲突?” 那背剑弟子傅臻赶紧道:“不如岁数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纳妾。” 杨元皱眉道:“于礼不合啊。” 傅臻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讲究这么多,实在不行,要这两位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杨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兰房国并无适龄公主县主,早就是驸马爷了,两位姑娘嫁给咱们家杨瑞是一桩多大的福气,应该知足了。” 胡新丰忍着满腔怒火:“杨老前辈,别忘了,这是在我们五陵国!” 杨元笑道:“若是五陵国第一人王钝坐在这里,我就不进行亭了。巧了,王钝如今应该身在大篆京城。当然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大摇大摆过境,真死了人,五陵国那些个经验老到的捕快肯定能够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没关系,到时候隋老侍郎会帮着收拾烂摊子的,读书人最重名声,家丑不可外扬。” 胡新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么说?” 隋姓老人望向杨元,冷笑道:“我就不信你当真能够在我们五陵国无法无天。” 杨元一笑置之,问胡新丰:“胡大侠怎么说?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赔上横渡帮和一家老幼也要拦阻我们两家结亲,还是识趣一些,回头我家瑞儿成亲之日,你作为头等贵客,登门送礼贺喜,然后让我回一份大礼?” 傅臻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女子就会听话许多了。” 杨元笑着点头道:“话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侠!危难之际,不可弃我们于不顾啊!” 胡新丰神色复杂,天人交战。 杨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轻书生不在,不然他一定会以你们读书人的说法骂亲家你几句。不过也亏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绝不会让老亲家丢这个脸的,杀了也就杀了。我这脾气到底是比当年好了许多,尤其是自从家里多出一个瑞儿后,我对你们读书人,不管到底读了几本圣贤书进肚子,都是很敬重的。” 幂篱女子突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留下,让他们走,然后我们立即赶往兰房国,哪怕有人报官,只要我们过了边境,进入金扉国,就没意义了。” 杨元摇头道:“麻烦事就在这里。我们这趟来你们五陵国,给我家瑞儿找媳妇是顺手为之,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所以胡大侠的决定至关重要。” 胡新丰突然问道:“就算我在行亭内点头答应,你们真会放心?” 杨元笑道:“当然不放心。” 胡新丰深吸一口气,腰身一拧,对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头。莫说是一个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经受不住胡新丰倾力一拳。但是下一刻,这一拳就被一抹剑光拦阻,胡新丰骤然收手。 原来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剑横放。 出剑之人正是傅臻。他一手负后,一手持剑,面带微笑:“果然,五陵国的所谓高手很让人失望啊,也就一个王钝算是鹤立鸡群,跻身了大篆评点的最新十人之列。虽说王钝只能垫底,却肯定远远胜过五陵国其他武人。” 杨元皱了皱眉头:“废什么话。” 傅臻自知失言,脸上闪过一抹戾气,跨出一步,剑光一闪。行亭之内,大雨过后暑气本就清减,当他出剑之后,更是一阵凉意沁人肌肤。 胡新丰步步退后,怒道:“杨前辈这是为何?!” 面对那纵横交错光耀一亭的凌厉剑光,他还能开口询问,显然比傅臻技高一筹。 傅臻白白失去了一个未见面容却身姿娇柔的美娇娘,光是听她说的一句话便觉得骨头发酥,想着必然是一个绝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这般诱人,可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尤其她是一个五陵国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想必别有韵味,不承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杨瑞那小子,傅臻本就积攒了一肚子邪火,这会儿胡新丰还敢分心言语,出剑便越发狠辣迅猛。 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边,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怀中,瑟瑟发抖。 幂篱女子轻声安慰道:“别怕。” 杨元身如猿猴,一个弯腰,脚尖一点,矫健奔出,抓住空隙,双拳重捶在堪堪躲过一剑的胡新丰胸膛上,打得胡新丰当场倒飞出行亭,重重摔地,呕血不已,挣扎了两下都没能起身。 杨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他娘的,这帮沽名钓誉的江湖正道大侠一个比一个聪明,当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导致空有一身本事,却在金扉国江湖毫无立锥之地。不过也好,因祸得福,不但在两国边境开创了一个蒸蒸日上的新门派,还混入了兰房国官场和青祠国山上,结识了两位真正的高人。 傅臻就要一掠出去,往胡新丰心口、脑袋上补上几剑,却被杨元伸手拦住。胡新丰侧头擦拭血迹的时候嘴唇微动,杨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小道上有两骑缓缓而来,一骑是个黑衣佩刀老者,一骑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两人遇到了这场“江湖争执”,竟是没有半点放缓马蹄的意思。 隋姓老人喊道:“两位侠士救命!我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这些歹人想要谋财害命!” 年轻些的男子蓦然勒马转头,惊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国治学、弈棋两事比当官更有名声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 杨元笑道:“老亲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无辜路人啊。我现在有些反悔这两桩婚事了,天晓得哪天会不会被你卖了。” 那男子翻身下马,作揖行礼,泣不成声道:“晚辈曹赋,拜见隋伯伯!当年晚辈为了避难,害怕连累隋伯伯,只得不辞而别,到底是连累隋姑娘了。” 除了杨元,其余人脸色大变,人人心惊胆战。 曹赋此人在兰房国和青祠国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从颠沛流离到兰房国的蹩脚武夫变成了青祠国山上老神仙的高徒。虽说十数国版图上,修道之人的名头不太能够吓唬人,老百姓都未必听说,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门派都清楚,能够在十数国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师堂的,更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曹赋在这十数年间数次下山游历江湖,身边都有传说中的护道人跟随。曹赋几乎从不出手,但他的大名早已传遍兰房、青祠两国,据说兰房国那位艳名远播的皇后娘娘早年与他还是师姐弟的关系。这位“幽兰美人”师姐是如今大篆王朝评选出来的四大美人之一,其余三个中也有两个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国师的闭关弟子,及最北边青柳国市井出身、被一位边关大将金屋藏娇的少女,为此邻国还与青柳国边境启衅,传闻就是为了掳走这红颜祸水。 王钝垫底的那大篆十大宗师榜上也有一位与曹赋有关系,正是他的护道人,刀客萧叔夜,既是传说中跻身了炼神境的大宗师,又跟曹赋师父学了一手可以斩妖除魔的精湛雷法,腰间佩刀“雾霄”更是一把削铁如泥、压胜鬼魅的仙家法刀。如果没有意外,那位跟随曹赋停马转头的黑衣老者就是萧叔夜了。 隋文怡仰起头挽住姑姑的胳膊,惊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经常提起的那位曹赋叔叔吗?” 隋文法更是热泪盈眶。关于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迹,他神往已久,只是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当年与姑姑定亲却家道中落的男人,但是少年做梦都希望他是。 曹赋直起腰,将胡新丰搀扶起身。 胡新丰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丰,若非你们赶到,便是交出这条命,我都无法护住隋老哥了,一旦酿成大祸,百死难赎。” 曹赋连忙后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侠高风亮节,受晚辈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声,一挥袖子:“曹赋,知人知面不知心,胡大侠方才与人切磋的时候可是差点不小心打死你隋伯伯。” 曹赋愕然,隋新雨叹了口气:“曹赋,你还是太过宅心仁厚了,不晓得这江湖险恶。无所谓了,患难见交情,就当我以前眼瞎,认识了胡大侠这么个朋友。胡新丰,你走吧,以后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侠,就别再有任何人情往来了。” 胡新丰转头往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抱拳低头道:“以后胡新丰一定去隋府登门请罪。”他一手抚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跄离开,背影凄凉。 杨元站在行亭门口,脸色阴沉,沉声道:“曹赋,别以为仗着师门关系就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五陵国,不是兰房国,更不是青祠国。” 隋新雨抚须笑道:“这般言语,老夫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啊。” 杨元脸色冷硬,似乎憋着一股怒气,却不敢有所动作,这让五陵国老侍郎更觉得快意。好一个人生无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怀中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望向曹赋,心神摇曳,随即又有些脸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劲盯着那可算半个姑父的曹赋,觉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从书上走出来的江湖大侠,可惜这个儒雅如文人骚客的曹叔叔没佩剑悬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赋站在道路上,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腹,尽显名士风流,看得隋新雨暗暗点头:不愧是自己当年选中的女儿良配,果然人中龙凤。 曹赋先望了一眼幂篱女子那边,眼神温柔似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然后转头望向杨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砺而出的潇洒风流。他一脚后撤,双膝微蹲,向前递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杨元,这么多年找你不见,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几招?” 杨元冷笑道:“差着辈分呢,就让我弟子傅臻与你过几招,生死自负,不牵扯各自师门长辈,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杨元已经沉声道:“傅臻,无论胜负,就出三剑。” 傅臻松了口气。还好,师父总算没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他深呼吸一下,笑道:“那就与曹大仙师讨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过后,一剑直直递出,脚步向前,如蜻蜓点水,十分轻盈。这一剑看似气势如虹,实则是留力颇多,想着大不了在对方手底下吃点苦头,留条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肠子。那人一步踏出,脑袋歪斜,就在傅臻犹豫要不要象征性一剑横抹的时候,那人已瞬间来到傅臻身前,一只手掌抵住傅臻面门,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绛宫!” 砰然一声,如有雷法炸开在傅臻面门上。七窍流血、当场毙命的傅臻倒飞出去,砸开了行亭朝门的那堵墙壁,瞬间没了身影。他那把因松手而坠地之剑被曹赋伸手抓住,随手一挥,钉入一棵大树之中。 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脸,真哭了。别是什么半个姑父了,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一定要与这位姑父请教一招半式,以后自己负笈游学……至少不会像先前那个臭棋篓子青衫客一般可怜了不是?被人撞了还要道歉赔礼,被人推倒跌在泥泞中还不敢说一句重话,跑路的时候倒是脚步不慢,还背着那么大一只绿竹书箱,多滑稽。 杨元带人迅速离开行亭,曹赋笑问:“隋伯伯,需不需要拦下他们?” 隋新雨想了想,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摇头笑道:“算了,已经教训过他们了。我们赶紧离开此地,毕竟行亭后边还有一具尸体。” 至于那些见机不妙便离去的江湖凶人会不会祸害路人,早年差点就成了翁婿的双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没有想到,总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谈之后,得知曹赋此次是刚从兰房国、青祠国、金扉国一路赶来,其实已经到过一趟五陵国隋家宅邸,一听说隋老侍郎在赶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昼夜赶路,一路询问踪迹,这才好不容易在这条茶马古道的凉亭遇到。曹赋心有余悸,直说自己来晚了。隋新雨大笑不已,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望向女儿,可惜幂篱女子只是一言不发。老人笑意更浓,觉得多半是女儿娇羞了。曹赋这般万中无一的乘龙快婿,错过一次就已经是天大的遗憾,如今曹赋显然是衣锦还乡,还不忘当年婚约,更是难得,绝对不可再次失之交臂。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罢,先返乡定下这门亲事才是头等大事。先前傅臻那个“曹大仙师”的说法,让他死死记住了。 曹赋本想护着隋新雨去往大篆京城,说愿意一路跟随,只是一听老人说草木集盛会路途遥远,他这副身子骨未必经得起那份颠簸,想要返乡,便跟着改变了主意,也说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乱,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骑马,沿着这条茶马古道缓缓下山,返回五陵国隋家所在郡城。还有不短的路途,而且还要经过京畿之地,这其实让隋新雨很是惬意,想着稍稍绕路,去京城见一见那些老朋友也不错。 幂篱女子翻身上马的时候,眼角余光看了眼小路尽头,若有所思。 杨元那拨江湖凶寇是沿着原路返回,要么岔开小路逃了,要么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继续去往大篆京城,就有可能遇上。 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第八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胡新丰在走出众人视野后就立即开始大步飞奔,结果看到了那个斗笠青衫客。他见着这个废物就恼火,总觉得今天如此晦气全拜此人所赐,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地在行亭里边打谱,与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么早一点动身离开行亭,或是再晚一点动身,说不定都不是今天这么个局面,他不但与隋家关系依旧融洽,说不定还可以顺便攀附上那个高高在上的曹赋。结果如今惹恼了隋新雨不说,连与曹赋交好混个脸熟的机会都没了,说不定那个长得连他都不敢动歪念头的娘儿们再跟那久别胜新婚的半个夫君吹一吹枕头风,他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这一来一去,是多大的损失?一想到这些,胡新丰就一脚横扫过去,鞭腿击中那文弱书生的脑袋,打得后者坠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间没了身影。胡新丰的心情顺畅了许多,狠狠吐出一口夹杂血丝的唾沫。先前被杨元双拳捶在胸口,看着瘆人,其实受伤不重。 胡新丰走出半里路后,蓦然瞪大眼睛:怎的前边又是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年轻书生?老子这是白天见鬼了不成?他小心翼翼捡起一块石子,轻轻丢过去,刚好砸中那人后脑勺。那人伸手捂住脑袋,转头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怒骂道:“有完没完?” 胡新丰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他心弦紧绷,就要掠出这条突然让他觉得阴气森森的茶马古道。只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蹒跚走来,这诡谲一幕,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那人扶了扶斗笠,笑呵呵问道:“怎么,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墙?”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点头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两人一起缓缓而行。 胡新丰掂量了一番,发现那人似乎脚步不稳,脸色微白,额头还有汗水渗出,犹豫一番后,迅速气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侧太阳穴。 砰然一声,那人又飞出了茶马古道。 胡新丰用手掌揉了揉拳头,生疼。这下子,那人应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是又走出一里路后,那个青衫客仍出现在视线中。 这下子胡新丰汗流浃背,却又偏偏背脊生寒了。所幸那人依旧是走向自己,然后带着他一起并肩而行,缓缓走下山。 胡新丰一直汗如雨下,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便猛然后撤,高声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杨元的同伙!” 那一骑骑只是擦肩而过,都无人转头看他。 胡新丰如遭雷击,陈平安微笑道:“这就有些尴尬了。”但是他突然皱紧眉头,因为骑队当中,那幂篱女子以心湖涟漪焦急道:“陈公子救我!” 陈平安置若罔闻,放慢脚步。他一慢,胡新丰就跟着慢下来。 但是女子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疯一般,刹那之间拨转马头,与其余人背道而驰,直奔那一袭青衫斗笠。 饶是陈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见过不要脸的,但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幂篱女子纵身下马,飘落在他身边,躲在他和书箱之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我是你爹还是你爷爷啊?” 女子猛然间摘了斗笠,露出她的容颜,凄苦道:“只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让我以身相许都……” 不承想陈平安一巴掌就将她打得原地几个翻转,然后摔倒在地,直接将坐在地上的她给打蒙了。 陈平安说道:“我忍你们这一大家子很久了。”但是下一刻,他便叹息一声,手中凭空多出一把玉竹折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 其余人等拨转马头,缓缓去往隋景澄处。 曹赋一脸错愕道:“隋伯伯,景澄这是做什么?” 隋新雨一张老脸挂不住了,心中恼火万分,仍竭力语气平稳,笑道:“景澄自幼不爱出门,兴许是今日见到了太多骇人场面,有些魔怔了。曹赋,回头你多宽慰宽慰她。” 曹赋点点头,微笑道:“隋伯伯放心吧,景澄受到了惊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隋文法最是惊讶,呢喃道:“姑姑虽然不太出门,可往常不会这样啊。家中许多变故,我爹娘都要惊慌失措,就数姑姑最沉稳了。听爹说好些官场难题都是姑姑帮着出谋划策,有条不紊,极有章法的。” 曹赋以心湖涟漪与萧叔夜道:“瞧出深浅没有?” 萧叔夜犹豫了一下,以心声回答道:“不容小觑,最好别结死仇。如今大篆王朝处处暗流涌动,像我们不就离开了山门辖境?天晓得有哪些大小王八爬出了深潭,比如对方如果是一位金鳞宫的谱牒仙师,就会连累你师父与金鳞宫纠缠不清。” 曹赋说道:“除非他要硬抢隋景澄,不然都好说。” 萧叔夜点头道:“如此最好。看那人样子,不像是个喜欢掺和山下事的,不然先前就不会自己离开行亭。” 曹赋苦笑道:“就怕咱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家伙是弹弓在下,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你我而来。” 萧叔夜笑道:“真是如此,还能如何,打一场便是。隋景澄是你师父势在必得之人,身上怀有一份大机缘。既然她比我们抢先发现端倪,你就别犹豫。大道之上,机缘错过一次,这辈子都别想再抓住了。归根结底,主人还是为你好,而你与隋景澄本就藕断丝连,更是你率先发现了她身上那件法袍的珍贵,所以这桩天大福缘,就该是你捞到手一半的。”他瞥了眼那位深藏不露的青衫书生,“若是一位纯粹武夫,只要不是在王钝和我之前那八人的嫡传弟子,就都好说。如果是一位修道之人,不是主人说的所谋甚大的金鳞宫修士,也好说。方才我提醒你要小心,其实是防止出现意外,其实无须太过忌惮,如今的高人,绝大多数都跑去了大篆京城。” 曹赋点头道:“走一步看一步,确定了身份,先不着急杀掉。那隋景澄似乎对我们起了疑心,奇了怪哉,这娘儿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萧叔夜笑道:“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到底是半个修道之人了,心性和直觉常人肯定比不得。我们这趟谋划还是粗浅了些,过于巧合,难免会让她疑神疑鬼。当然也可能是她故意诈你,你还是要隐忍些。不言不语心计多,这种既心思缜密又舍得脸皮敢去豪赌一场的女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坯子,与你确实是良配,以后成了神仙眷侣,肯定对你和山门都助力极大。容我多一句嘴,主人只是要她身上的法袍和金钗,人,还是归你的。” 曹赋无奈道:“师父对我已经比对亲生儿子都要好了,我心里有数。” 萧叔夜笑了笑,有些话就不讲了,伤感情。主人为何对你这么好,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主人好歹是一位金丹女修,若非你如今修为还低,尚未跻身观海境,距离龙门境更是遥遥无期,不然你们师徒早就是山上道侣了。所以说,那隋景澄真要成了你的女人,到了山上,有的是罪受。说不定得到竹衣素纱法袍和那三支金钗后,就要你亲手打磨出一副红粉骷髅了。萧叔夜相信真到了那一天,曹赋会毫不犹豫做出正确的选择。 大道无情,长生路上,除了大道契约所在的神仙道侣,女子如鞋履,任你有倾国倾城之姿,随时随地可换可丢。 一骑骑缓缓前行,似乎都怕惊吓到了那个重新戴好幂篱的女子。 隋景澄站起身,再次站在陈平安身后,轻声道:“陈公子,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山上神仙,而且对我和隋家分明绝无恶意,只是先前失望,懒得计较而已。可曹赋此人用心叵测,才会故意设下圈套等我,只要你今天救了我,我一定给你做牛做马!便是端茶送水、背箱挑担的丫鬟事,我都甘之如饴!” 陈平安轻摇折扇:“少说混话,江湖好汉,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什么以身相许做牛做马的客套话,少讲,小心弄巧成拙。对了,你觉得那个胡新丰胡大侠该不该死?” 隋景澄思量一番,字斟句酌,兴许是以为这位年轻仙师在考验自己心智。她小心答道:“只是胆怯无勇,未曾杀人,罪不至死。”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可是你说的,不反悔?” 隋景澄重重点头。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敲打肩膀,身体微微后仰,转头笑道:“胡大侠,你可以消失了。” 胡新丰慌不择路,一个纵身飞跃,直接离开茶马古道,一路飞奔下山,很有披荆斩棘的气概,眨眼工夫就没了踪迹。 双方相距不过十余步,隋新雨叹了口气:“傻丫头,别胡闹,赶紧回来。曹赋对你难道还不够痴心?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恩将仇报的蠢事?!”说到后来,这位棋力冠绝一国的老侍郎满脸怒容,“隋氏家风世代纯正,岂可如此作为!哪怕你不愿潦草嫁给曹赋,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姻缘,但是爹也好,为了你专程赶回伤心地的曹赋也罢,都是讲理之人,难道你就非要如此冒冒失失,让爹难堪,让我们隋氏门第蒙羞吗?!” 隋文法和隋文怡都吓得脸色惨白,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动肝火的爷爷。 隋景澄苦笑道:“爹,女儿只知道一件事,修行之人最是无情,红尘姻缘,只会避之不及。” 曹赋眼神温柔,轻声道:“隋姑娘,等你成为真正的山上修士,就知道山上亦有道侣一说,能够早年山下结识,山上续上姻缘的,更是凤毛麟角,我如何能够不珍惜?我师父是一位金丹地仙,真正的山巅有道之人。她老人家闭关多年,此次出关,观我面相,算出了红鸾星动,为此还专门询问过你我二人的生辰八字,一番推演测算之后,只有八字谶语:天作之合,百年难遇。”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说是稍等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把铜钱攥在右手手心,然后高高举起手臂,轻轻丢在左手手心。她翻翻拣拣,最后抬起头,攥紧那把铜钱,惨然笑道:“曹赋,知道当年我第一次婚嫁未果,为何就挽起妇人发髻、形若守寡吗?后来哪怕我爹与你家谈成了联姻意向,我依旧没有改变发髻,就是因为我靠此术推算出来,那位夭折的读书人才是我的今生良配,你曹赋不是,以前不是,如今仍不是。当初若是你家没有惨遭横祸,我也会顺着家族的意嫁给你,毕竟父命难违。但是一次过后,我就发誓此生再不嫁人,所以哪怕我爹逼着我嫁给你,哪怕我误会了你,我依旧誓死不嫁!” 她将那把铜钱狠狠丢在地上,从袖中猛然摸出一支金钗,瞬间穿过头顶幂篱垂下的那层薄纱,抵住自己的脖颈,有鲜血渗出。她望向马背上的老人,抽泣道:“爹,你就由着女儿任性一次吧?” 隋新雨气得以拳捶腿,咬牙切齿道:“造反了,真是造反了。怎的生了这么个鬼迷心窍的孽障!什么神人梦中相送,什么高人谶语吉兆……”他已经恼火得语无伦次。 曹赋苦笑道:“隋伯伯,要不然就算了吧?我不想看到景澄这般为难。” 陈平安用竹扇抵住额头,一脸头疼:“你们到底是闹哪样?一个要自尽的女子,一个要逼婚的老头,一个善解人意的良配仙师,一个懵懵懂懂想要赶紧认姑父的少年,一个心中情窦初开、纠结不已的少女,一个杀气腾腾、犹豫要不要找个由头出手的江湖大宗师……你们这些人关我屁事?行亭的打打杀杀都结束了,你们这是家事啊,是不是赶紧回家关起门来好好合计合计?” 一骑缓缓越过原本并肩停马的曹赋、隋新雨二人,问道:“在下青祠国萧叔夜,敢问公子师门是?” 陈平安随手一提,将那些散落在道路上的铜钱悬空,微笑道:“金鳞宫供奉,小小金丹剑修,巧了,也是刚刚出关没多久。看你们两个不太顺眼,打算学学你们,也来一次英雄救美。” 然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讥笑道:“哪有随便丢钱算卦的,你骗鬼呢?” 隋景澄纹丝不动,只是以金钗抵住脖子。 曹赋以心声说道:“听师父提及过,金鳞宫的首席供奉确实是一位金丹剑修,杀力极大!” 萧叔夜轻轻点头,以心声回复道:“事关重大,隋景澄身上的法袍和金钗,尤其是那道口诀,极有可能涉及主人的大道契机,所以退不得。接下来我会出手试探那人,若真是金鳞宫金丹剑修,你立即逃命,我会帮你拖延;若是假的,也就没什么事了。” 陈平安手腕拧转,折扇微动,那一枚枚铜钱也起伏飘荡起来,啧啧道:“这位刀客兄身上好重的杀气,不知道比起我这一柄本命飞剑,是江湖刀快,还是山上飞剑更快。” 一抹虹光从他眉心处迅猛掠出,萧叔夜身形倒掠出去,一把抓住曹赋肩膀,一个转折,踩在大树枝头,一掠而走。 但是那一袭青衫已经站在了萧叔夜踩过的树枝之巅:“有机会的话,我会去青祠国找你和曹仙师的。” 言语之际,萧叔夜反手丢掷出一张金色符箓,只是被一抹剑光钉入符胆之中,然后一个回旋掠回陈平安手中,被他攥在手心,砰然碎裂。 萧叔夜去势更快:果然是那位金鳞宫金丹剑修! 陈平安一步后撤,就那么飘落回茶马古道,手持折扇微笑道:“一般而言,你们应该感激涕零,向大侠道谢了,然后大侠说着‘不用不用’,就此潇洒离去。事实上……也是如此。” 他一手虚握,那根先前被他插在道路旁的青翠行山杖自行飞掠过去,被他握在手心。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指了指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老人:“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坏不坏,说好不好,说聪明也聪明,说蠢笨也蠢笨,真是意气难平气死人,难怪会结识胡大侠这种生死相许的英雄好汉。我劝你回头别骂他了,我琢磨着你们这对忘年交是真没白交,谁也别埋怨谁。” 他又指了指隋文法:“再好的秉性,在这种门户里边耳濡目染,估摸着无非就是下一个很会下棋却不会做人的老侍郎了。” 然后他指向隋文怡:“对亲近之人生嫉妒之心,要不得啊。” 最后他转头望去,对隋景澄笑道:“其实在你停马拉我下水之前,我对你印象不差,这一大家子,就数你最像个……聪明的好人。当然了,自认命悬一线,赌上一赌,也是人之常理,反正你怎么都不亏,赌赢了,逃过一劫,成功逃出那两人的圈套陷阱;赌输了,无非是冤枉了那位痴心不改的曹大仙师,于你而言,没什么损失,所以说你赌运……真是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我们都输了?我是会死的。先前在行亭,我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连累你们一家人,没有故意与你们攀附关系,没有开口向你们借那几十两银子,好事没有变得更好,坏事没有变得更坏,对吧?你叫什么来着?隋什么?你扪心自问,你这种人就算修成了仙家术法,成了曹赋那般山上人,就真的会比他更好?我看未必。” 陈平安一步跨出,看似寻常一步,就走出了十数丈,转瞬之间没了身影。 那些铜钱早已坠落在地,隋景澄收起金钗,蹲在地上,将那些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收入袖中,而后缓缓抬起胳膊,手掌穿过薄纱,擦了擦眼眸,轻声哽咽道:“这才是真正的修道之人。我就知道,与我想象中的剑仙一般无二,是我错过了这桩大道机缘……” 山脚,胡新丰躲在一处石崖附近战战兢兢。 不是他不想多跑一段路程,而是这座山外再无遮掩物,他就怕自己跑着跑着就碍了谁的眼,又遭来一场无妄之灾。结果眼前一花,胡新丰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石崖,颤声道:“胡新丰见过仙师。” 陈平安微笑道:“无巧不成书,咱哥俩又见面了。一腿一拳一颗石子,刚好三次。咋的,胡大侠是见我根骨清奇,想要收我为徒?” 胡新丰叹了口气:“要杀要剐,仙师一句话!” 陈平安一脸仰慕道:“这位大侠好硬的骨气!”他一巴掌轻轻拍在胡新丰肩膀上,“我就是有些好奇,先前在行亭,你与浑江蛟杨元聚音成线,聊了些什么?你们这局人心棋虽说没什么看头,但是聊胜于无,就当是帮我消磨光阴了。” 胡新丰肩头一歪,痛入骨髓。他不敢哀号出声,死死闭住嘴巴,只觉得整个肩头的骨头就要粉碎了。不但如此,他不由自主地缓缓下跪,而那人只是微微弯腰,手掌依旧轻轻放在胡新丰肩膀上,直到胡新丰跪在地上,那人都只是弯腰伸手,笑眯眯望着命途多舛的他。最后,那人松开手,背后书箱靠石崖,拿起一只酒壶喝酒,放在身前压了压,也不知道是在压什么,落在被冷汗模糊视线、依旧竭力瞪大眼睛的胡新丰眼中,就是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玄机古怪。 陈平安微笑道:“帮你找理由活命,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在行亭内形势所迫,不得不审时度势,杀了那个活该自己命不好的隋老哥,留下两名对方相中的女子,向那条浑江蛟递交投名状,好让自己活命。后来莫名其妙跑来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婿,害得你骤然失去一位老侍郎的香火情,而且反目成仇,关系再难修复,所以见着了我,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却可以什么事情都没有,活蹦乱跳走在路上,就让你大动肝火了,只是一不小心没掌握好力道,出手稍微重了点,次数稍微多了点,对不对?” 胡新丰跪在地上,摇头道:“是我该死。” 陈平安一脚踩在胡新丰脚背上,脚骨粉碎,胡新丰只是咬牙不出声。 然后陈平安又一脚踹中胡新丰额头,将后者头颅死死抵住石崖。 陈平安弯腰,手肘抵在膝盖上,笑道:“知道自己该死是更好,省得我帮你找理由。” 胡新丰面无人色,颤声道:“只求仙师一件事,仙师杀我可以,请不要殃及我家人!” 陈平安眯眼望向胡新丰,胡新丰竭力开口道:“恳求仙师答应此事!”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理由我接受了。起来吧,好歹还有点脊梁骨,别给我不小心打折了。一个人跪久了,会习惯成自然的。” 胡新丰摇摇晃晃站起身,竟是低下头去,抹了把眼泪。 千真万确,不是什么装可怜了。 先前那一刻,他是真觉得自己要死了,更想到了家中那么多人,可能是一场无人脱困的仙术大火,可能是一夜之间就血流满地,所有人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说吧,先前与杨元聊了些什么?” 胡新丰背靠石崖,忍着脑袋、肩头和脚背三处剧痛,硬着头皮,不敢有任何藏掖,断断续续道:“我告诉杨元,隋府内外大小事宜我都熟悉,事后可以问我。杨元当时答应了,说算我聪明。” 陈平安喝着酒,点点头:“其实在每一个当下,你们每个人似乎都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除了我。” 他瞥了眼远处的风景,随口问道:“听说过大篆边境深山中的金鳞宫吗?” 胡新丰点头道:“听王钝前辈在一次人数极少的酒宴上聊起过那座仙家府邸,当时我只能敬陪末座,但是言语听得真切,便是王钝前辈提及‘金鳞宫’三个字都带着十分敬意,说宫主是一位境界极高的山中仙人,在大篆王朝,说不定也只有那位护国真人和女武神能够与之掰掰手腕。” 陈平安嗤笑一声:“不到九境的纯粹武夫,就敢说自己是女武神了?” 胡新丰擦了把额头汗水,脸色尴尬道:“是我们江湖人对那位女宗师的敬称而已,她从未如此自称过。” 陈平安喝了口酒:“有金疮药之类的灵丹妙药就赶紧抹上,别流血而死了,我这人没有帮人收尸的坏习惯。” 胡新丰这才如获大赦,赶紧蹲下身,掏出一只瓷瓶,开始咬牙涂抹伤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一瓶药值多少银子?” 胡新丰又连忙抬头,苦笑道:“是我们五陵国仙草山庄的秘藏丹药,最是珍稀,也最是昂贵,便是我这种有了自家门派的人,还算有些赚钱门道的,当年买下三瓶也心疼不已。就这还是靠着与王钝老前辈喝过酒的那层关系,仙草山庄才愿意卖给我三瓶。” 陈平安说道:“挣钱和混江湖,是很不容易。” 胡新丰这会儿觉得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娘的,草木集果然是个晦气说法,以后老子这辈子都不踏足大篆王朝半步了,去你娘的草木集。 陈平安突然低头笑问道:“你觉得一个金鳞宫金丹剑修的供奉名头,吓得跑那曹仙师和萧叔夜吗?” 胡新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应该够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想了想:“可能未必?” 陈平安竟是摘了书箱,取出棋盘棋罐,也坐下身,笑道:“那你觉得隋新雨一家四口该不该死?” 胡新丰摇摇头,苦笑道:“这有什么该死的。那隋新雨官声一直不错,为人也不错,就是比较爱惜羽毛,洁身自好,官场上喜欢明哲保身,谈不上多务实。可读书人当官不都这个样子吗?能够像隋新雨这般不扰民不害民的,多多少少还做了些善举,在五陵国已经算好的了。当然了,我与隋家刻意交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江湖名声。能够认识这位老侍郎,我们五陵国江湖上其实没几个的。当然隋新雨其实也是想着让我牵线搭桥,认识一下王钝老前辈。我哪里有本事介绍王钝老前辈,一直找借口推托,几次过后,隋新雨也就不提了,知道我的苦衷,一开始是自抬身价,胡吹法螺来着,这也算是隋新雨的厚道。” 陈平安不置可否,举起一手,双指并拢,多出了一把传说中的仙人飞剑。 胡新丰咽了口唾沫:真是那仙家金鳞宫的首席供奉?是一位瞧着年轻其实活了几百岁的剑仙? 但是那位书生只是一手拈起棋子,一手以那柄飞剑细细雕刻,似乎是在写名字,刻完之后,就轻轻放在棋盘之上。 胡新丰想了想,似乎最早相逢于行亭,眼前这位仙家人就是在打谱。后来隋新雨与之手谈,这位仙师当时就没有将棋盘上三十余枚棋子放回棋罐,而是收拢在身边,多半是与当下一样,有些棋子上边刻了名字?担心精于弈棋的隋新雨在拈子沉吟时分察觉到这点蛛丝马迹? 陈平安重新拈起棋子,问道:“如果我当时没听错,你是五陵国横渡帮帮主?” 胡新丰苦笑道:“让仙师笑话了。” 陈平安翻转刻过名字的棋子那面,又刻下了“横渡帮”三字,这才放在棋盘上。 此后又一口气刻出了十余枚棋子,先后放在棋盘上。 那抹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然后胡新丰发现他开始怔怔出神。 先前在行亭之中,分明是一个连他胡新丰都可以稳赢的臭棋篓子。但是这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位独自“打谱”之人高深莫测,深不见底。 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轻轻摩挲。 之前峥嵘山上小镇那局棋,人人事事,如同枚枚都是落子生根在险峻处的棋子,每一颗都蕴含着凶险,却意气盎然。哪怕最后嵇岳没有露面,没有随手击杀一位金鳞宫金丹剑修,那也是一场妙手不断的大好棋局。 只可惜那局棋,陈平安无法走入小镇,不好细细深究每一条线,不然门主林殊、那位前朝皇子、两位安插在峥嵘门内的金扉国朝廷谍子、那位拼死也要护住前朝皇子的金鳞宫老修士等等,无一例外,都是在棋盘上自行生发的精妙棋子,是真正靠着自己的本事能耐,仿佛在棋盘上活了过来的人,不再是那死板的棋子。 至于今天这场行亭棋局,则处处腻歪恶心,人心起伏不定,善恶转换丝毫不让人意外,不堪推敲,毫无裨益,好又不好,坏又坏不到哪里去。 老侍郎隋新雨算坏人?自然不算,谈吐文雅,棋艺高深。只是洁身自好,擅长避祸而已。就算是胡新丰都觉得这位老侍郎不该死。当然了,胡新丰并不清楚,他这个答案,加上先前临死之前的请求,已经救了他两次,算是弥补了三次拳脚石子的两回“试探”,但是还有一次,如果答错了,他还是会死。 这个胡新丰倒是一个老江湖,行亭之前也愿意为隋新雨保驾护航,走一遭大篆京城的遥远路途,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就始终是那个享誉江湖的胡大侠。 鬼斧宫杜俞有句话说得很好,不见生死,不见英雄。可死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行亭风波,浑浑噩噩的隋新雨、帮着演一场戏的杨元、修为最高却最是处心积虑的曹赋,这三方,自然是杨元论恶名在外,可是杨元当时却偏偏放过一个可以随便蹍死的读书人,甚至还会觉得那个人有些风骨意气,犹胜隋新雨这般功成身退、享誉朝野的官场、文坛、弈林名宿。 胡新丰与陈平安相对而坐,伤口仅是止血,疼是真的疼。 陈平安没有抬头,随口问道:“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大侠一拳打死了首恶,其余为虎作伥的帮凶罪不至死,大侠惩戒一番,扬长而去,被救之人磕头感谢,你说那位大侠潇洒不潇洒?” 胡新丰脱口而出道:“潇洒个屁……”说到这里,他给了自己一耳光,赶紧改口,“回禀仙师,不算真正的潇洒。真要是一国一郡之内的大侠,帮助了当地人倒还好说,那帮恶人死的死,伤的伤,吃过了苦头,多半不敢对被救之人起歹念;可若这位大侠只是远游某地的,这一走了之,一年半载还好说,三年五年的,谁敢保证那被救之人不会下场更惨?说不得原本只是强抢民女的,到最后就要杀人全家了。那么这桩惨事,到底该怪谁?那位大侠有没有罪孽?我看是有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那你若是那位大侠,该怎么办?” 胡新丰缓缓说道:“好事做到底,别着急走,尽量多磨一磨那帮不好一拳打死的其余恶人,莫要处处显摆什么大侠风范了。恶人还需恶人磨,不然对方真的不会长记性的,要他们怕到了骨子里,最好是大半夜都要做噩梦吓醒,好似每个天明一睁眼,那位大侠就会出现在眼前。恐怕如此一来,才算真正保全了被救之人。” 陈平安抬起头,微笑道:“看你言语顺畅,没有如何酝酿措辞,是做过这类事,还不止一次?” 胡新丰实在是吃不住疼,忍不住又抹了把额头汗水,赶紧点头道:“年轻时候做过一些类似勾当,后来有家有口有自己的门派就不太做了。一来管不过来那么多糟心事,再者更容易麻烦缠身。江湖不敢说处处水深,但那水是真浑,没谁敢说自己次次顺了心意,有仇报仇十年不晚的,可不只是受冤屈、有那血海深仇的好人,坏人恶人的子孙和朋友一样有这般隐忍心性的。” 陈平安点点头:“你算是活明白了的江湖人。以后当得失极大、心境紊乱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压一压心中恶蛟……恶念。无关暴怒之后是做了什么,说到底,其实还是你自己说的那句话,江湖水深且浑,还是小心为妙。你已经是挣下一副不小家业的江湖大侠了,别功亏一篑,连累家人,最好就是别让自己深陷善恶两线交集的为难境地,无关本心善恶,但于人于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胡新丰一脸匪夷所思:他怎么觉得自己又要死了?这番言语,是一碗断头饭吗?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还不走?干吗,嫌自己命长,一定要在这儿陪我唠嗑?还是觉得我是臭棋篓子,学那老侍郎与我手谈一局,既然拳头比不过,就想着要在棋盘上杀一杀我的威风?” 胡新丰苦涩道:“陈仙师,那我可真走了啊?” 陈平安抬起头,神色古怪道:“怎么,还要我求你走才肯走?” 胡新丰连说不敢,挣扎着起身后,一瘸一拐,飞奔而走,这会儿倒是不怕疼了。 以镜观己,处处可见陈平安。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凝视着棋盘,棋子皆是胡新丰这些陌路人。 觉得意思不大,就一挥袖收起,黑白交错随便放入棋罐当中,然后抖了一下袖子,将先前行亭搁放在棋盘上的棋子摔出来。 他凝视着那一颗颗棋子,一手托腮帮,一手摇折扇。 峥嵘山小镇之局,撇开境界高度和复杂深度不说,与自己家乡,其实在某些脉络上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沉默许久,收起棋子和棋具放回竹箱当中,将斗笠、行山杖和竹箱都收起,别好折扇,挂好那枚如今已经空荡荡无飞剑的养剑葫。 陈平安重新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驮碑符,开始隐匿潜行。 有件事,需要验证一二。有句话,先前也忘了说。 不过说不说,其实也无关紧要。世间许多人,当自己从一个看笑话之人变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笑话,承受磨难之时,只会怪人恨世道,不会怨己而自省。久而久之,这些人中的某些人,有些咬牙撑过去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些便受苦而不自知,施与他人苦难更觉痛快,美其名曰强者,爹娘不教,神仙难改。 去往山脚的茶马古道上,隋家四骑默默下山,各怀心思。 隋文法率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姑,曹赋是用心险恶的坏人,浑江蛟杨元那伙人是他故意派来演戏给咱们看的,对不对?” 隋景澄冷笑道:“问你爷爷去,他棋术高,学问大,看人准。” 隋新雨冷哼一声。 隋文怡更是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坠下马背。 隋新雨到底是当过一部侍郎的老文官,对孙子孙女说道:“文法、文怡,你们先行几步,我与你们姑姑要商量事情。” 隋文法喊了几声心不在焉的姐姐,两人稍稍加快马蹄,走在前边,但是不敢走远,与后边两骑相距二十步。 隋新雨放缓马蹄与女儿并驾齐驱,忧心忡忡,皱眉问道:“曹赋如今是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了,那位老者更是胡新丰不好比的顶尖高手,说不定是与王钝老前辈一个实力的江湖大宗师,以后如何是好?景澄,我知道你怨爹老眼昏花,没能看出曹赋的险恶用心,可是接下来我们隋家如何渡过难关才是正事。” 隋景澄语气淡漠:“曹赋暂时是不敢找我们麻烦的,但是返乡之路将近千里,除非那位姓陈的剑仙再次露面,不然我们很难活着回到家乡了,估计连京城都走不到。” 隋新雨恼怒道:“这个藏头藏尾故意装孙子的货色!在行亭假装本事不济也就算了,为何表明身份后做事还这般含糊?既然是那志怪小说中的剑仙人物,为何不干脆杀了曹赋二人,如今不是放虎归山留后患吗?!” 隋景澄似乎觉得憋气沉闷,干脆摘了幂篱,露出那张绝美容颜,目视前方,好似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学她父亲的言语和口气,笑说:“在行亭咱们见死不救也就算了,后来人家不管如何,总算是救了我们一次,如今我们还要反过来怨恨他好事没做够?不是,咱们隋家子孙的良心给狗吃了吗?” 隋新雨气得差点扬起一马鞭打过去,这个口无遮拦的不孝女!他压低嗓音:“当务之急是咱们要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才能逃过这场无妄之灾!”说到这里,老人气得牙痒痒,“你说说你,还好意思说爹?如果不是你,我们隋家会有这场祸事吗?有脸在这里阴阳怪气说你爹?!” 隋景澄竟然点了点头:“爹教训的是,说得极有道理。” 隋新雨再也忍不住,一鞭子狠狠打在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儿身上。 前边二人看到这一幕后,赶紧转过头,隋文怡更是一手捂嘴,暗自饮泣,隋文法也觉得天崩地裂,不知所措。 隋景澄无动于衷,只是皱了皱眉头:“我还算有那么点微末道法,若是打伤了我,兴许九死一生的处境可就变成彻底有死无生的结局了。爹你是称霸棋坛数十载的大国手,这点浅显棋理,还是懂的吧?” 隋新雨又抬起手,差点就要一鞭子朝她脸上砸去,只是犹豫了半天,颓然丧气,垂下手臂:“罢了,都等死吧。” 隋景澄沉默片刻,环顾四周,然后轻声道:“假设一个最坏的结果,就是曹赋二人还不肯死心,远远尾随我们,现在我们四人唯一的生还机会就是只能去赌一个另外的最好结果——那位姓陈的剑仙与我们同路,是一起去往五陵国京城一带。先前看他行走的路线,是有这个可能性的。但是爹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觉得曹赋二人只要不被陈剑仙看到,只是小心翼翼对付咱们,陈剑仙就不会理睬我们的死活。没办法,这件事上,爹你有错,我一样有。”她自嘲,“真不愧是父女,加上前边那个乖巧侄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隋新雨怒道:“少说风凉话!说来说去,还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隋景澄叹了口气:“那就找机会,怎么假装陈剑仙就在我们四周暗中尾随,又恰好能够让曹赋二人瞧见,他们惊疑不定,便不敢与我们赌命。” 隋新雨脸上有些笑意:“此计甚妙。景澄,我们好好谋划一番,争取办得滴水不漏,浑然天成。” 隋景澄却神色黯然:“但是曹赋就算被我们迷惑了,他们想要破解此局,其实很简单的,我都想得到,曹赋肯定早晚都想得到。” 隋新雨心中惊恐,疑惑道:“怎么说?” 隋景澄苦笑道:“让浑江蛟杨元再来杀咱们一杀不就成了?” 隋新雨满脸悲恸:“我命休矣!” 隋景澄没来由泪流满面,重新戴好幂篱,转头说道:“爹你其实说得没有错,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如果不是我,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灾祸。若是我早就嫁给了一位读书人,去了远方他乡,相夫教子,爹你也安安稳稳继续赶路,与胡新丰一起去往大篆京城,兴许还是拿不到百宝嵌清供,但是与人对弈,到时候会买版刻精良的新棋谱带回家,还会寄给女儿女婿一两本……” 她凝噎不成声,隋新雨久久无言,唯有一声叹息,最后惨然而笑:“算了,傻闺女,怪不得你,爹也不怨你什么了。” 父女两骑缓缓而行,那条茶马古道远处的一棵树枝上,有位青衫书生背靠树干,轻轻摇扇,仰头望天,面带微笑,感慨道:“怎么会有这么精明的女子,赌运更是一等一的好,比那桐叶洲的姚近之还要有城府,这要是跟随崔东山上山修行一段时日,下山之后,天晓得她会不会将无数修士玩弄于股掌?有点意思,勉强算是一局新棋盘了。” 沉默片刻,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陈平安喃喃道:“棋盘是新棋盘,人心呢?” 梅雨时节,异乡行旅,本就是一件极为烦闷的事情,何况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这让老侍郎隋新雨更加忧虑。经过几处驿站,那些墙壁上的一首首羁旅诗词,更是让这位文豪感同身受,好几次借酒浇愁,看得两个小辈愈发忧心,唯独隋景澄始终泰然处之。 四骑只敢拣选官道去往五陵国京畿,这一天暮色中,暴雨刚歇,哪怕快马加鞭,依旧没办法在入夜前赶到驿站了,这让隋新雨苦不堪言,环顾四周,总觉得危机四伏。若非他身子骨还算硬朗,辞官还乡后经常与老友一起游山玩水,否则早就病倒了,根本经不起这份颠簸逃难之苦。 官道上出现了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正是茶马古道行亭中的江湖人,一个满脸横肉的青壮男子。他与隋家四骑相距不过三十余步,手持一把长刀,二话不说向他们奔跑而来。 隋新雨高声喊道:“剑仙救命!”只是天地寂静无声。 之后,他身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隋景澄一骑突出。 刀光一闪,她和持刀汉子擦身而过,腰部似乎被刀光撞了一下,娇躯弯出一个弧度,从马背上后坠摔地,呕血不已。 那汉子前冲之势不停,缓缓放慢脚步,踉跄前行几步,颓然倒地,面目、脖颈和心口三处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钗。若非金钗数量足够,其实很险,未必能够瞬间击杀他。比如他面目上的金钗就只是穿透了脸颊,瞧着血肉模糊而已,心口处金钗也偏移一寸,未能精准刺透,唯独脖颈那支金钗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隋景澄摇摇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时将刀锋转换为刀背,应该是为伤人而不为杀人。隋景澄尽量让自己呼吸顺畅,耳中隐约听到在极远处响起轻微的一声。她转过头去,喊道:“小心!快下马躲避!” 有人挽一张大弓劲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啸之声动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忍着腰部剧痛,屏气凝神默念口诀,按照当年高人所赠那本小册子上所载秘录图谱,一手掐诀,纤腰一拧,袖口飞旋,三支金钗从官道尸体上拔出,迎向箭矢。金钗去势极快,哪怕晚于弓弦声,仍是撞在了箭矢之上,溅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旧不改轨迹,激射向高坐马背上的隋新雨头颅。 隋景澄满脸绝望,哪怕将那件素纱竹衣偷偷给父亲穿上了,可若是箭矢射中了头颅,任你是一件传说中的神仙法袍,又如何能救?她瞪大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生死关头,可见诚挚。哪怕对那个父亲的为官为人并不全部认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纤薄如蝉翼的素纱竹衣,之所以让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测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危,可大难临头,并非世间所有子女都愿意这样去赌的,尤其是像隋景澄这种志在长生修行的聪明女子。 下一刻,一袭负剑白衣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那支箭矢之上,将其悬停在隋新雨附近,轻轻飘落,脚下箭矢坠地化作齑粉。 又有一支箭矢呼啸而来,这一次速度极快,炸开了风雷大震的气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还有弓弦绷断的声响,但仍然被那白衣年轻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轰然碎裂。 陈平安望向箭矢来处,笑道:“萧叔夜,你不是刀客吗,怎么换弓了?” 他一掠而去,隋景澄喊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那位换了装束的白衣剑仙置若罔闻,孤身一人追杀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让旁人看得目眩神摇。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马,一招手,三支坠落在道路上的金钗入袖。她对另外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骑纵马奔出数里后,犹然不见驿站轮廓,隋新雨只觉得被马匹颠簸得骨头散架,老泪纵横。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马,其余三骑也赶紧勒紧马缰绳。 道路上,曹赋一手负后,笑着朝隋景澄伸出一只手:“景澄,随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与我入山,隋家子孙后代皆有泼天富贵等着。” 隋新雨脸色阴晴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气,只会将我双手奉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浑江蛟杨元的弟子不小心说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师已经新鲜出炉,我们五陵国王钝前辈好像是垫底?那么所谓的四大美人也该有了答案。怎么,我隋景澄也有幸跻身此列了?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那身为一位陆地神仙的师父对我势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们未必护得住我,更别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谋划,抢先将我带去你的修行之地。” 曹赋收回手,缓缓向前:“景澄,你从来都是如此聪慧,让人惊艳,不愧是道缘深厚的女子。与我结为道侣吧,你我一起登山远游,逍遥御风,岂不快哉?成了餐霞饮露的修道之人,弹指之间,人间已逝甲子光阴,所谓亲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灾殃,只要隋家还有子嗣存活,便是他们的福气,等你我携手跻身了地仙之列,隋家在五陵国依旧可以轻松崛起。” 隋新雨算是听出曹赋的言下之意了,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对方只计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儿一走,隋家似乎要有灭顶之灾?他破口大骂:“曹赋,我一直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赋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错,当年眼光极好,才选中我这个女婿,故而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没机会亲手拿住,等将来我与景澄修行得道了,自会加倍偿还给隋家子孙的。” 隋新雨气得伸手扶住额头。 曹赋远望一眼:“不与你们说客套话了。景澄,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乖乖跟我离去,我便不杀其余三人。若是不情不愿,非要我将你打晕,那么其余三人的尸体,你是见不着了,以后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亲都可以一并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时节,你我夫妻二人遥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幂篱随手丢掉,问道:“你我二人骑马去往仙山?不怕那剑仙杀了萧叔夜,折返回来找你的麻烦?” 曹赋拈出几张符箓,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张贴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强御风远游。” 隋景澄翻身下马:“我答应你。” 曹赋伸出一手:“这便对了。等到你见识过了真正的仙山仙师仙法,就会明白今天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骤然之间,三支金钗从隋景澄那边闪电掠出,但是被曹赋大袖一卷,攥在手心,谁知手心处竟是滚烫,肌肤炸裂,瞬间就血肉模糊。 曹赋皱了皱眉头,拈出一张临行前师父赠送的金色材质符箓,默默念诀,将那三支金钗包裹其中,这才没了宝光流转的异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后,曹赋笑道:“景澄,放心,我不会跟你置气的,你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才让我最是动心。”他的视线绕过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别怪夫君违约在后了。” 曹赋说着突然愣了一下,无奈笑道:“怎的,我身后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顺势是一门必须要懂的学问。”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曹赋猛然转头,身后空无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积攒不多的气府灵气全部涌到手腕处,一只手掌筋脉之中白光莹莹,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赋后脑勺。 曹赋转过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额头,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瘫软在地。曹赋一脚踩上隋景澄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这种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这双秋水长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后有无人出现了?之所以转头,不过是让你有希望再绝望罢了。” 他一拧脚尖,隋景澄闷哼一声。他再用双指一戳隋景澄额头,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术。曹赋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实话告诉你,在大篆王朝将你评选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后,你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了,要么跟随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后被选为太子妃;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国的皇帝密使拦截,去当一个边境小国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带往青祠国边境的师门,先被我师父炼制成一座活人鼎炉,再传授你一门秘术,将你转手赠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鳞宫宫主的师伯。不过你也别怕,对你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与一位元婴仙人双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会一日千里。萧叔夜都不清楚这些,所以先前那人哪里是什么金鳞宫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懒得揭穿他罢了,刚好让萧叔夜多卖些气力。萧叔夜便是死了,这笔买卖,都是我与师父大赚特赚。”他感慨,“景澄,你我真是无缘,你先前铜钱算卦其实是对的。” 他将隋景澄搀扶起身,拈出两张符箓,弯腰贴在她两处脚踝上,望向隋家三骑:“不管如何,都是个死。” 就在此时,曹赋身边有个熟悉嗓音响起:“就这些了,没有更多的秘密要说?如此说来,是那金鳞宫老祖师想要隋景澄这个人,你师父瓜分隋景澄身上的道缘器物。那你呢,辛苦跑这么一趟,机关算尽,奔波劳碌,白忙活了?” 曹赋苦笑着直起腰,转过头望去,一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边。他问道:“你不是去追萧叔夜了吗?” 陈平安说道:“阴神远游,你自诩为真正的修道之人,这都没见识过?” 曹赋无奈道:“剑修好像极少见阴神远游。” 陈平安点点头:“所以说江湖走得少,坏事就要做得小。” 曹赋还要说话,却已经后仰倒地,晕死过去。 陈平安一挥手,打散曹赋施加在隋景澄额头上的那点灵气禁制。又一挥袖,曹赋被横扫出大道,坠入远处草丛中。 极远处,一抹白虹离地不过两三丈,御剑而至,手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飘落在道路上,与青衫客重叠,涟漪阵阵,变作一人,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颗头颅。 陈平安对隋景澄道:“你这么聪明,决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隋景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我在五陵国,隋家就一定会覆灭,我不在,才有一线生机。恳请仙师收我为徒!”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丢在地上的幂篱,笑道:“你如果早点修行,能够成为一位师门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夜幕沉沉,一处山巅,曹赋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盘腿而坐,还捧着一样东西,低头望去,顿时心如死灰。他抬起头,篝火旁,那位年轻书生也是盘腿而坐,腿上横放着那根行山杖,身后是竹箱。没了幂篱遮掩那张绝美容颜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双手抱膝,蜷缩起来,怔怔出神。 曹赋捧着萧叔夜的头颅,不敢动弹。 陈平安问道:“详细讲一讲你师门和金鳞宫的事情。” 曹赋没有任何犹豫,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幕和真相一一道来。 他不想跟萧叔夜在黄泉路上做伴。师父说过,萧叔夜已经潜力殆尽,他却不一样,拥有金丹资质。 陈平安又问道:“再说说你当年的家事和五陵国江湖事。” 曹赋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隋景澄在曹赋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默默听着。 曹赋说完之后,陈平安道:“你可以带着这颗头颅走了,暗中护送隋老侍郎返回家乡后,就可以回师门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没有看她,只是随口道:“你想要杀曹赋,自己动手试试看。” 曹赋脸色微变,然而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死,只是带着那颗头颅离开了山巅。 下了山,曹赋只觉得恍若隔世,但是命运未卜,前程难料,这位本以为五陵国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轻仙师依旧惴惴不安。 篝火旁,隋景澄突然说道:“谢过前辈。” 杀一个曹赋,太轻松太简单,但是对于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萧叔夜和曹赋若是在今夜都死绝了,会死很多人,可能是浑江蛟杨元、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然后再是隋家满门。而曹赋被随随便便放走,任由他去向幕后之人传话,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剑仙对曹赋师父及金鳞宫的一种示威。 陈平安拨弄着篝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从竹箱中拿出了棋盘棋罐,却并未像在行亭之中那样打谱下棋,而是驾驭着一柄仙人飞剑,开始雕琢两枚棋子。看他的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祖师的名字及山头名称,分别刻在正反两面,然后又是几枚棋子,俱是双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枚枚搁放在棋盘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辈从行亭相逢之后就一直看着我们,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道:“你的赌运很好,我很羡慕。” 隋景澄却神色尴尬起来。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机,看来在此人眼中,无异于稚子竹马、放飞纸鸢,十分可笑。 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双手笼袖,注视着那些棋子,缓缓道:“行亭之中,隋文法跟我说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无关对错,但是你让他道歉。接着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隋文法便诚心道歉了。”他抬起头望向隋景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很不错。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行为其实有愧‘纯正’二字,但是一事归一事,先后之分,大小有别,两者并不冲突。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以便退回行亭。因为我觉得,读书人走入江湖,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 隋景澄点点头,好奇问道:“当时前辈就察觉到了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 陈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靥如花,楚楚动人。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小说和江湖演义,从来不推崇和仰慕什么仙人一剑如虹,或是一拳杀寇。这两种人两种事,好当然是好,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读书至快目处,应当佐以茶酒,却仍是不够,与她心目中修习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犹有差距。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处处洞悉人心,算无遗策,心计与道法相符,一样高入云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他们高高在上,漠视人间,但在山下行走之时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 陈平安缓缓说道:“世人的聪明和愚笨都是一把双刃剑,只要剑出了鞘,这个世道就会有好事和坏事发生,所以我还要再看看,仔细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语你最好都记住,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与你说过,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太像,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去往东宝瓶洲,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 隋景澄换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辈教诲,一字一句,景澄都会牢记在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点道理,景澄还是知道的。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盘:“在我看来,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当你先看清楚那些隐藏在言语、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后,复杂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简单。道理难免虚高,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他拈起了一枚棋子,“生死之间,人性会有大恶,死中求活,不择手段,可以理解,至于接不接受,看人。”他举起那枚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横渡帮胡新丰就是在那一刻选择了恶。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负,在我这边未必对,但是在当时的棋盘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为他与你隋景澄不同,从头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并且还胆敢暗中察看形势。” 隋景澄问道:“如果他誓死保护我隋家四人,前辈会怎么做?” 陈平安缓缓道:“那么五陵国就应该继续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侠行走江湖,风波过后,这样一位大侠如果还愿意请我喝酒,我会觉得很荣幸。”他指了指两枚尚未入局的棋子,“就凭他曹赋是一位山上仙师,还是凭萧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当山下江湖处处是池塘了,一脚下去,就能见底?别说是他们了,我如此小心,依旧会莫名其妙挨人一记吞剑舟,会在骸骨滩被人争夺飞剑,还差点死于金扉国湖上和峥嵘山。所以说,江湖险恶,不论好坏善恶,既然小心避祸都有可能死,更何况自己求死。死了,萧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够硬,扛不住别人的一剑劈砍。”他双指拈住棋子,“但是胡新丰没有选择侠义心肠,反而恶念暴起,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因此杀他,而是由着他生生死死,他最终自己搏出了一线生机。所以我说,撇开我而言,胡新丰在那个当下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至于后边茶马古道上的事情,无须说它,那是另外一局问心棋了,与你们已经无关。”他再将隋家四人的四枚棋子放在棋盘上,“我早就知道你们身陷棋局,曹赋是下棋人,事后证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后师门和金鳞宫双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说后者,只说当时,在我身前就有一个难题,问题症结在于我不知道曹赋设置这个圈套的初衷是什么,他为人如何,他的善恶底线在何处,他与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毕竟隋家是书香门第,曾经却也未必没犯过大错。曹赋此举居心叵测,鬼祟而来,甚至还拉拢了浑江蛟杨元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够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样未必不会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杀人,退一步说,我在当时如何能够确定,对你和隋家,不是一桩峰回路转、皆大欢喜的好事?” 隋景澄轻轻点头。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住那枚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个让我失望的,不是胡新丰,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这是为何?遇大难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觉得失望,我并不奇怪,但是以前辈的心性……”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怕画蛇添足。 陈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发,是老成持重的行为,错不在此。但是我问你,你爹是什么人?” 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她父亲?隋氏家主?五陵国棋坛第一人?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隋景澄灵光乍现,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叹了口气,说道:“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的身份,那拨人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而言,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只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我再问你,五陵国之内,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过山过水,有没有用?” 隋景澄赧颜道:“自然有用。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所以对于前辈,我当时其实……是心存试探之心的,没有主动开口。” 陈平安说道:“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不愿点破杨元身份,表现得十分镇定,对你们的提醒也恰到好处,这是老江湖该有的经验,是用命换来的。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隋新雨,他见我没有开口借钱,如释重负。这不算什么,依旧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说到这里,陈平安拇指食指轻轻弯曲,却未并拢,如拈住一枚棋子,“圣人曾言,有无恻隐之心,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你觉得隋新雨,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哪怕一点半点。你是他女儿,只要不是灯下黑,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摇摇头,苦笑道:“没有。”她神色伤感,似乎在自言自语,“真的没有。” “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样了。”陈平安却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仰起头望向远方,轻声道,“生死之间,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会太多,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骤然点燃。行亭里,以及随后一路,我都在看,在等。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哪怕那一点点光亮被人一掐就灭。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在我看来,哪怕只有一粒,却可与日月争辉。” 陈平安收回视线:“第一次,若是胡新丰不惜拼命,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我当时就会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而不是只要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我也不再观棋,而是选择出手。”他说着笑了笑,“反而是那个胡新丰让我有些意外。我与你们分别后找到他,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临死之前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一次是我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他说隋新雨其实是个不错的官员,以及朋友。最后一次,是他自然而然地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勾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隋景澄轻轻说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辈一直都在看。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还要暗中护着我们?” “道家讲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们在,本就难讲的道理越发难讲。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是弱者,我刚好遇见了,仔细想过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才没有走。但是在此期间,你们生死之外,吃任何苦头,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胆,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都是你们自找的,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从长远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你们还活着,更多的弱者,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却说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陈平安觉得没什么,应该的。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他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 随驾城一役,扛下天劫云海,他就从来不后悔。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一个刘羡阳,在默默成长。 若说祸害遗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难更改了,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活得更长久一些,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变成那个祸害,恶恶相生,循环不息,山崩地裂,迟早有一天,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只是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不再多此一问。因为一旦打草惊蛇,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 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前辈当初在茶马古道上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只是她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凭什么?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 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很多事情她都听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头疼,脑子里如一团乱麻。难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脚吗?就算修成了前辈这般的剑仙手段,也要事事如此烦琐?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须及时出手的场景,善恶难断,那还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杀人? 陈平安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习惯成自然,看过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会有分寸,非但不会拖泥带水,出剑也好,道法也罢,反而很快,只会极快。” 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子:“若说杨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们隋家四人,或是当时我没能看穿傅臻会出剑拦阻胡新丰那一拳,我自然就不会远远看着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丰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平安看着微笑点头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开口祈求陈平安答应让她跟随他修行仙家术法,他问了她两个问题:“凭什么?为什么?” 隋景澄答:“我自幼便有机缘在身,有修行的天赋,有高人赠送的仙家重宝,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于没有山上明师指路。修成了仙法,我会与前辈一样行走江湖!” 两个答案,一个无错,一个依旧很聪明。所以陈平安打算让她去找崔东山,跟随他修行。崔东山知道该怎么教隋景澄,不但是传授仙家术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赋如何,陈平安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心智确实不俗。尤其是她的赌运,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齐天的运气,而是……赌术了。 但这不是陈平安想要让隋景澄去往东宝瓶洲寻找崔东山的全部理由。观棋两局之后,有些东西陈平安想要让崔东山看一看,算是当年学生问先生那道题的半个答案。 陈平安祭出飞剑十五,轻轻拈住,低头弯腰,开始在那根小炼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一刀刀刻下痕迹。 隋景澄目力所及之处,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处。她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 一炷香后,隋景澄双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人收起飞剑,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陈平安正色道:“找到那个人后,你告诉他,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问题之前,必须先有两个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须绝对正确,二是有错知错,且知错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种方式去知错和改错,答案就在这根行山杖上,你让他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比我看得更细更远,做得更好。一个一,即是无数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间众生。让他先从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个正确的结果到来了,其间的大小错误就可以视而不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审视,而且更要仔细去看。不然那个所谓的正确结果仍是一时一地的利益计算,不是天经地义的长久大道。” 隋景澄一头雾水,仍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有着急将行山杖交给她,双手手心轻轻抵住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机缘、得异宝和学习术法,观人心细微处更是修行,就是在磨砺道心。你修行无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砺心境,你感悟圣贤道理,更该知晓人心复杂。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头最不定。此事开头虽难,但只要迎难而上,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长生桥,终身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头望向夜幕。 陈平安突然说道:“在去往绿莺国的仙家渡口路上,关于隋家安危,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查缺补漏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说说看,不用担心麻烦我,哪怕需要掉头返回五陵国也无所谓。”他双指并拢,在行山杖两处轻轻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顾,也是一种修行。从两端延伸出去太远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穷尽时,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时他直言不讳的安排,笑着摇摇头:“前辈深思熟虑,连王钝前辈都被考虑在内,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着急下定论,天底下没有人有那万无一失的策略。你无须因为我如今修为高就觉得我一定无错,我如果是你,身陷行亭之局,不谈用心好坏,只说脱困一事,不会比你做得更对。” 他收回视线,眼神清澈地望向隋景澄,隋景澄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净的光彩。 陈平安微笑道:“这一路大概还要走上一段时日,你与我说道理,我会听。不管你有无道理,我都愿意先听一听。若是有理,你就是对的,我会认错。将来有机会,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与你说了一些客气话。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就不可以说,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头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天底下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有理,你别信他们。那是他们吃够了苦头,但是还没吃饱。因为这种人在世,被无数无形的规矩庇护而不自知。何况,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是你还没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为他们的讲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才没有感觉。”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拄在行山杖上,远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还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个能够在行亭之中说她留下,愿意将一件保命法宝穿在别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间灯火千万盏,哪怕你将来成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样可以发现,哪怕它们单独在一家一户一屋一室当中会显得光亮细微,可一旦家家户户皆点灯,那就是人间星河的壮观画面。如今人间有那修道之人,也有那么多的凡夫俗子,都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灯火盏盏,才能从大街小巷、乡野市井、书香门第、豪门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从这一处处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现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以出拳出剑和那蕴含浩然正气的真正道理,在前方为后人开道,默默庇护着无数的弱者,所以我们才能一路蹒跚走到今天。”他转过头笑,“就说你我,当个聪明人和坏人,难吗?我看不难。难在什么地方?难在我们知道了人心险恶,还愿意当个需要为心中道理付出代价的好人。” 隋景澄满脸通红:“前辈,我还不算,差得很远!” 陈平安眯眼而笑:“嗯,这个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陈平安继续眺望远方夜幕,下巴搁在双手手背上,轻声笑道:“你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我得谢谢你,那就是学会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处。所以下一次我再去剑气长城,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因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见过不少了,不会觉得多看她们一眼就要心虚。嗯,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说些忠言逆耳的言语,怯生生道:“前辈,这种话,放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与心爱女子直说,不讨喜的。” 陈平安转过头,疑惑道:“不能说?” 隋景澄使劲点头,斩钉截铁道:“不能说!”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有些纠结。 隋景澄神色开朗:“前辈,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对吧?” 陈平安没有转头,应该是心情不错,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坏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进尺。可对于自己成为十数国版图上的“隋家玉人”,与那其余三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并列,她身为女子,终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心弦松懈,便有些犯困,摇了摇头,开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后,回头望去,那根行山杖依旧在原地,那一袭青衫却开始缓缓走桩练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问道:“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辈会一起返回南边的骸骨滩吗?” 陈平安出拳不停,摇头道:“不会。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当然,我会尽量让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行山杖一物,与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舍,不用犹豫,命重要。” 隋景澄无奈道:“前辈你是什么都知道吗?” 陈平安想了想,随口问道:“你今年三十几了?” 隋景澄哑口无言,闷闷转过头,将几根枯枝一股脑儿丢入篝火。 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闷 ·第九章· 江湖酒一口闷 夜幕深沉,熬过了最困的时候,隋景澄竟然没了睡意,演义小说上有个夜猫子的说法,她觉得就是现在的自己。那本小册子上记载的吐纳之法都在正午时分,不同的节气,白日修行的时辰略有差异,卷尾有四字极其动人心魄:白日飞升。 先前在官道离别之际,隋新雨脱下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竹衣法袍,还给了女儿,依依惜别。私底下还告诫女儿,如今她有幸跟随剑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所以一定要摆正姿态,不能再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阴德。 陈平安始终在练习枯燥乏味的拳桩,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样学样,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蕴含的积水,没直接丢入火堆。 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顺,由于没有明师指路,加上那本小册子所载内容除了驾驭金钗如飞剑的一门实用神通让她学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经开宗明义的东西,太过提纲挈领,凌空蹈虚,使人摸不着头脑,就像仙师先前随口而言的“道理难免虚高”,又无人帮她复盘破解迷障,所以哪怕从识文解字起,隋景澄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册子,始终觉得不得其法,所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了,依旧还是一个二境瓶颈练气士。 隋景澄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拿出竹衣、金钗和册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剑仙前辈看中了,她其实无所谓,但是她很怕那人误以为自己又是在抖小机灵,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陈平安停下拳桩,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帮你省去一桩心事,拿来吧。” 隋景澄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钗和一本光亮如新、没有丝毫磨损的小册子,古篆书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轻声道:“前辈,钗子有些古怪,自幼就与我牵连,别人握住就会烫伤。早年曾经有婢女试图偷走,结果手心都给烫穿了,疼得满地打滚,很快就惊动了府上其他人,后来哪怕手上伤势痊愈了,人却像是得了失魂症,时而清醒时而痴傻,不知何故。” “没事。”陈平安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摊开。隋景澄轻轻松手,三支宝光流转、五彩生辉的金钗落在了陈平安手心。金钗微颤,但是陈平安手掌安然无恙。他端详片刻,缓缓说道:“金钗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间炼物分三等,小炼化虚,勉强可以收入修士的气府窍穴,但是谁都可以抢夺;中炼之后可以打开一件仙家法器的种种妙用,就像……这座无名山头,有了山神和祠庙坐镇;大炼即是本命物。赠送你这三份机缘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得不说十分玄妙,至少地仙无疑了,说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婴修士。至于此人为何送了你登山道缘,却将你弃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竖耳聆听的隋景澄轻声道:“三十二年而已。” 陈平安笑道:“几个月要不要也说说看?” 隋景澄神色尴尬。 陈平安先将册子放在膝盖上,双指拈起一支金钗,轻轻敲击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声,每一次敲击还有一圈圈光晕荡漾开来。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这三支金钗是一整套法宝,看似一模一样,实则不然,分别名为‘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与万法之首的雷法有关。” 隋景澄一脸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辈真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三支怎么看都毫无差异的金钗,前辈竟然连它们的名称都能一口道破?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钗上有铭文,字极小,你修为太低,自然看不见。” 隋景澄脸色僵硬。 陈平安将三支金钗轻轻抛还给她,开始翻阅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册子,皱了皱眉头,只是翻了两页就立即合上。 这本《上上玄玄集》书页上的文字,当自己翻开后,宝光一闪,哪怕是以陈平安的眼力和记性,都没能记住一页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场战阵,瞬间自行散乱开来,变得无序杂乱。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隋景澄打开才能看见正文,哪怕陈平安让她持书翻页,两人所见内容依旧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招手让隋景澄坐在身边,让她翻书浏览。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 陈平安很快让她收起小册子,说道:“这门仙家术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当年赠书之人应该对你期望极高,但是无法既当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所以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钗,一手握书,满脸笑意,心中欣喜。这种情绪,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强烈。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双手轻轻扶住那根小炼为青竹模样的金色雷鞭,其上并无任何文字,唯有一条条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问道:“那件名为竹衣的法袍,前辈要不要看一下?” 陈平安睁开眼,脸色古怪,见她一脸诚挚,跃跃欲试的模样,无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错的仙家重宝。法袍一物从来珍贵,山上修行多有厮杀,一般而言,练气士都会有两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赠送了你三支金钗,竹衣法袍多半与之品秩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觉,脸色微红,不再言语。 沉默片刻,陈平安不再练拳走桩,却开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绵长,隐隐约约。隋景澄只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层层光华流转,一明亮如灯火,一阴柔如月辉。她只当这位剑仙前辈是得道之人,气象万千,哪怕她道行微末也能看出蛛丝马迹,实则她确实是资质极好的修道坯子,此前看不见金钗铭文是目力所限,当下看得见陈平安那种异象则是天赋异禀,对于天地灵气的感知远胜寻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许久,仍是觉得事情不算小,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曹赋、萧叔夜此行之所以弯弯绕绕,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国皇帝的注意,是不是当年赠我机缘的高人,他们也很忌惮?说不定曹赋的师父,那什么金丹地仙,还有金鳞宫宫主的师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类似拦路之时,曹赋让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试探剑仙前辈是否隐匿一旁,是一样的道理?” 陈平安再次睁开眼,微笑不语。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他耐心解释道:“山上修士一旦结仇,很容易纠缠百年。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曹赋、萧叔夜打心底轻视江湖,觉得全是些小鱼小虾,可是对于山上的修行忌讳和复杂形势,他们不懂,他们的幕后主使也会一清二楚,所以才有这么一遭。如今曹赋只是忌惮我的飞剑,幕后之人却还要多出一重顾虑,便是你已经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传道人只是一位外乡地仙,他们权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笔更大买卖的,但如果这位传道人为你派遣出来的护道人是一位金丹剑修,幕后之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家底到底经不经得起两位‘元婴修士’的联手报复了。” 隋景澄睫毛微颤。那人说得直白浅显又“杀机暗藏”,她又本就是心肝玲珑的聪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获,只觉得心目中那幅风景壮阔的山上画卷终于缓缓显露出一角。隋景澄问了一个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问题:“前辈,三件仙家物,当真一件都不要吗?” 陈平安摇摇头:“取之有道。” 隋景澄会心一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曹赋先前以萧叔夜将我调虎离山,误以为稳操胜券,在小路上将你拦下,对你直说了随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确实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赋师父炼化为一座活人鼎炉,被传授道法之后,与金鳞宫老祖师双修……她虽然一心向道,却不想成为这种身不由己的可怜傀儡。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赠送你机缘的高人初衷为何?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万一此人修为比曹赋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险恶,算计更加长远?”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她不用太过害怕,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为何他敢赠送你三件重宝?既给了你一桩天大的修道机缘,无形之中,又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为何他没有直接将你带往自己的仙家门派?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安插护道人?为何笃定你可以凭借自己成为修道之人?当年你娘亲那桩梦神人怀抱女婴的怪事有什么玄机?” 隋景澄伸手擦拭额头汗水,然后用手背抵住额头,摇头道:“都想不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脸茫然。这段时日,颠沛流离好似丧家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今夜之事,这人的三言两语,更是让她心情大起大落。 陈平安说道:“我在你决定去东宝瓶洲后才与你说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应该如何对待那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也可能就在今夜现身的云游高人。假设那位高人对你心存善意,只是担心在你修行之初对你太过照拂会拔苗助长,且如今尚未知晓五陵国和隋家事——毕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知人间寒暑——那么你可以暂时去往东宝瓶洲,却不可匆匆忙忙拜崔东山为师。若是那人一开始对你就用心不良,便无此顾虑了。可毕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怎么办?”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气笑道:“什么怎么办?” 隋景澄抹了一把脸,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遇见前辈之前,或者说换成是别人救下了我,我便顾不得什么了,跑得越远越好,哪怕愧对当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会让自己尽量不去多想。现在我觉得还是剑仙前辈说得对,山下的读书人遇难自保,但是总得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难而逃,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剑仙前辈也好,那位崔东山前辈也罢,我哪怕可以有幸成为你们某人的弟子,也只记名,直到这辈子与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没有你们两位高,我都会恳请两位允许我改换师门,拜那云游高人为师!” 陈平安点点头:“正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看得出来隋景澄这些言语说得很是诚心。 有些言语,需要去看而不是听。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陈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测是我太心思阴暗,我还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将来能够与你成为师徒,携手登山,饱览山河。” 隋景澄偷着笑,眯起眼眸看他。他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无声言语,瞪了她一眼:“我与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声,难得孩子心性,开始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天晓得会不会像当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剑仙前辈,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当然,隋景澄那个“师父”没有出现。 此后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不过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时辰修行,陈平安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起了车夫。隋景澄主动说起了《上上玄玄集》的修行关键,讲述了一些吐纳之时,不同时刻,会出现眼眸温润如气蒸,目痒刺痛如有电光萦绕,脏腑之内沥沥震响、倏忽而鸣的不同景象。陈平安其实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再者,隋景澄一个门外汉,靠着自己修行了将近三十年而没有任何病症迹象,反而肌肤细腻、双眸湛然,应该是不会有大的差池了。 这一路走得安稳,昼夜不停。就像当年护送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不只有磕磕碰碰,融融洽洽,其实也有更多的鸡毛蒜皮和市井烟火气。 李槐每次拉屎撒尿都要陈平安陪着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哪怕陈平安已经沉沉酣睡一样会被摇醒。那一路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陈平安从未说过李槐什么,李槐也从未说一句半句的感谢言语。 乡野孩子的的确确是不太习惯与人说“谢谢”二字的,就像读书人也确确实实不太愿意说“我错了”。不过终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谁都看得出来,当年一行人当中,李槐对陈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在书院求学多年,有了自己的朋友,可对陈平安依旧是当年那个窝里横和胆小鬼的心态,真正遇到了事情,头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平安,甚至不是远在别洲的爹娘和姐姐。不过一种是依赖,一种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样的深厚罢了。 隋景澄虽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依旧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烦其实半点不少。所以陈平安先前购买马车的时候故意在县城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栈。当时风餐露宿觉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释重负,向陈平安借了些银钱,说是去买些物件,然后换上了一身新衣裙和一顶遮掩面容的幂篱。 不算刻意照顾隋景澄,其实陈平安自己就不着急赶路,大致行程路线都已经心中有数,不会耽搁入秋时分赶到绿莺国即可。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处湍流河石崖畔,陈平安取出钓竿垂钓,泥沙转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钓起了一条十余斤重的螺蛳青。两人喝着鱼汤的时候,陈平安说桐叶洲有一处山上湖泊中的螺蛳青最是神异,只要活过百年岁月,嘴中就会蕴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极为纯粹,以秘术碾碎曝晒之后,是符箓派修士梦寐以求的画符材料。隋景澄听得一惊一乍。 两人也会偶尔对弈,隋景澄终于确定了这位剑仙前辈真的是一个臭棋篓子,先手力大,精妙无纰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谈的时候,隋景澄是很郑重其事的,因为她觉得当初在行亭那局对弈,前辈一定是藏拙了。后来她就认定,这位前辈是真的只死记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罢了。 所幸那位前辈也没觉得丢人现眼,十局十输,每次复盘的时候都会虚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着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她还在一座郡城逛书铺的时候挑了两本棋谱,一本《大官子谱》,以死活题为主,一本专门记录定式。当初前辈在县城给了她一些金银,让她自己留着便是,所以买了棋谱,犹有盈余。 一次赶夜路经过一处荒野坟冢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停下马车,喊隋景澄走出车厢,然后双指在她眉心处轻轻一敲,让她聚精会神望向一处。隋景澄掀起幂篱薄纱,只见坟头之上有一只白狐背负骷髅,望月而拜。她询问这是为何,陈平安也说不知。见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蛊惑游学士子,这般背着白骨拜月的,他一样还是头一回瞧见。 马车继续赶路,听闻动静的白狐背负白骨一闪而逝,片刻之后,前边路旁有婀娜妇人搔首弄姿。陈平安视而不见,坐在车厢外的隋景澄有些恼火,摘了幂篱,露出真容。妇人好似给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转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幂篱,双腿悬挂在车外,轻轻晃荡。 陈平安笑道:“你跟一只狐魅怄气作甚?” 隋景澄说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难怪市井坊间骂人都喜欢用骚狐狸的说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训它们。” 陈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有些顽皮却也心善。我还听说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有一只天狐供奉为了感恩当年老天师以天师印钤印在它的狐皮之上,助它躲过那场跻身上五境的浩荡天劫,就一直庇护着天师府子弟,甚至还会帮忙砥砺道心。” 隋景澄将这桩比志怪小说还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记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头是想着那只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黄昏中,经过了一座当地古老祠庙,相传曾经常年波涛汹涌,使得百姓有船也无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纸上画符,有石犀跳出白纸,跃入水中镇压水怪,从此风平浪静。隋景澄与陈平安一起入庙烧香,请香处的香火铺子掌柜是一对年轻夫妇,后来到了渡口,隋景澄发现那对年轻夫妇跟上了马车,不知为何就开始对他们伏地而拜,说是祈求仙人捎带一程,一起过江。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最后连同马车在内,陈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对夫妇乘坐一艘巨大渡船过江。车厢内略显拥挤,隋景澄大汗淋漓,似乎随时都会覆船沉江而亡。那两人相互依偎,手牵着手,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这让隋景澄跟着忧心不已,误以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随时会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剑仙前辈就在外边坐着,也就安心许多。 上岸之后,马车缓缓行出数里路,年轻夫妇开口请求下车,而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隋景澄见前辈没说什么,站在原地受了这份大礼,在那对热泪盈眶的年轻夫妇起身后才轻声道:“鬼魅精怪,行善积德,道无偏私,自会庇护。” 年轻夫妇听到这句话竟是如获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顶,竟然又要虔诚下跪。只不过这一次陈平安却伸手扶住了那个年轻男子:“走吧,山水迢迢,大道艰辛,好自为之。” 年轻夫妇走出了道路,在远处停步转身,一人弯腰作揖,一人施了个万福。 当马车驶入一条小径,正要询问那对夫妇根脚的隋景澄蓦然瞪大眼睛,只见涟漪阵阵,有手持铁枪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陈平安停下马车,飘落在地,双手抱拳问道:“我们擅自行事,有无让水神为难?” 神色肃穆的金甲神人摇头笑道:“以前是规矩所束,我职责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对夫妇该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护,苦等百年,得过此江。”金甲神人让出道路,侧身而立,手中铁枪轻轻戳地,“小神恭送先生远游。” 陈平安再次抱拳,笑着告辞,返回马车,缓缓驶过那位坐镇江河的金甲神灵。 隋景澄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前辈,这就是修道有成吧?能够让一位岁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动为前辈开道送行。”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缓缓道:“你要知道,山上不只有曹赋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萧叔夜之辈。有些事情,我与你说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经历一遭。” 这天夜幕里,马车停在一处寂静无人烟处,陈平安难得多耗费了一些精力和时间做出了一大锅春笋炖咸肉。 对于这些春笋为何在盛夏时分犹然如此新鲜,又为何不是从竹箱里边取出,隋景澄是懒得去想了。她只是觉得渡江一趟,这位瞧着年轻的前辈还是心情很好的。 关于剑仙前辈的岁数,隋景澄之前问过,一开始前辈没理睬,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弯抹角问了两次,他才说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岁了吧,隋景澄便越发坚定了向道之心。 这天经过一座热闹郡城,刚好遇到庙会。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类似的摊子在地上摆满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钱便可与摊主换取竹编小环,两文钱则可换一只折柳大圆环。摊子上人满为患,一有大人套中,身边的孩子们便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陈平安当时笑道:“你们五陵国的江湖人就这么少吗?” 隋景澄一开始不知他为何有此问,只是说道:“我们五陵国还是文风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钝前辈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这样的文官都会觉得与有荣焉,希冀着能够通过胡新丰认识王钝老前辈。” 等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辈那个问题的缘由:若是武人多了,庙会那类摊子可能还会有,但绝对不会如此之多,因为一个运气不好,就明摆着是亏钱买卖了。而不会像如今庙会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着赚钱,挣多挣少而已。 隋景澄唏嘘不已,大概这就是世间隐藏着的脉络之一吧。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前辈,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 不去想,不会有什么损失,日子还是继续过;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裨益。难怪前辈也曾言,想脉络,讲道理,推敲世事,从来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过瓜田的时候,马车停下,陈平安蹲在田垄旁,怔怔看着那些翠绿可爱的西瓜。 遥想小镇当年,老槐树下,便有许多人家从铁锁井当中提起竹篮,老人们讲着老故事,孩子们吃着凉透的西瓜,槐荫阴凉,心也清凉。 隋景澄跳下马车,好奇问道:“前辈这样的山上仙人也会想要吃西瓜吗?”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偷吃一个西瓜就跑路,说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当年那串糖葫芦对我的心境影响才算彻底消弭。” 隋景澄觉得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话,百思不得其解。 在临近京畿之地的一处山水险路,他们遇上了一伙剪径强人。隋景澄都要觉得这拨耀武扬威的家伙运气真是好极了……陈平安让她随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钗如飞剑,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后来陈平安带着隋景澄偷偷潜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边的简陋屋舍,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有消瘦稚童在放飞一只破旧纸鸢,其中一个剪径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边站着一个青衫破败的矮小老人大骂汉子不顶事,再没个收成进账,寨子就要揭不开锅了。汉子挠挠头,说那个娘儿们可了不得,多半是一位书上说的神仙,如果不是他们跑得快,就不是饿死,而是被打死了。 陈平安带着隋景澄悄然离去,返回马车,继续赶路。 夜色中,隋景澄没有睡意,就侧身坐在车厢外边,望向路旁树林,自言自语:“先前他们打家劫舍,我就想杀个一干二净,前辈,如果我真这样做了,是不是错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错。” 隋景澄又问道:“可我如果是见过了他们的生活后再遇到他们,丢给他们一袋子金银,是不是就错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错,但是也不对。” 隋景澄突然有些心虚。 陈平安说道:“先前就说好了的,我只是借你金银,你怎么做我都不会管,所以你偷偷留在寨子外边,不用担心我问责。世事复杂,不是嘴上随便说的。我与你讲的脉络一事,看人心脉络条条线,一旦小有所成之后,看似复杂其实简单,而顺序之说,看似简单实则更复杂,因为不但关系对错是非,还涉及人心善恶。所以我处处讲脉络,最终还是为了走向顺序,可到底应该怎么走,没人教我,我暂时只是悟出了心剑一途的切割和圈定之法。这些,都与你大致讲过了,你反正无所事事,可以好好捋一捋今日所见之事。” 这天原本日头高照,暑气大盛,哪怕隋景澄身穿竹衣法袍,坐在车厢内依旧觉得烦闷不已。不承想很快就乌云密布,随后大雨滂沱,山间小路泥泞难行。好在附近有文人雅士建造在山林间的宅邸,可供避雨。 隋景澄知道这栋宅子的主人,因为早年与隋家有些交集,与她爹一样是棋坛宗师,只是官至兵部郎中就告老还乡,但是子弟当中人才济济,既有在棋术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棋待诏,还有两位进士出身的年轻子弟,如今都已正式补缺为官,所以这座原本声名不显的山头就开始有了些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意思,宅子哪怕位于僻静山野,依旧常年宾客往来,车水马龙。 这家的门房老人听说隋景澄出身隋氏旁支,远嫁他乡,此次是返乡省亲,就十分客气,听说她无须住宿之后,反而有些失望。毕竟隋老侍郎是五陵国的清流砥柱,又是与自家老爷一般的弈林神仙,故而女子的隋氏身份不是寻常达官显贵的家眷可以媲美。 陈平安与隋景澄在避雨期间,哪怕隋景澄一直没有摘下幂篱,门房仍是让下人端来了茶水。不知是丫鬟走漏了消息还是如何,很快就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赶来,说了些客套话,还问隋景澄是否精通手谈,隋景澄应对得滴水不漏。那公子哥儿也是个坐得住的,明明无话可聊了,还能够自己找话,半点不觉得尴尬,跟那身穿青衫的年轻车夫都能掰扯几句,在听说他是为这位夫人传递家书的家族侄辈后,很是热情,看着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 雨歇之后,公子哥儿亲自将两人送到了宅邸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后,微笑道:“定然是一位绝代佳人,山野之中,空谷幽兰,可惜无法目睹芳容。” 门房老者似乎熟稔他的脾气,玩笑道:“二公子为何不亲自护送一程?” 公子哥儿摇头晃脑走回宅邸,与一位美婢手谈去了。 道路上,隋景澄坐在车帘子旁边,摘了幂篱,问道:“前辈,若是对方见色起意,酿成祸事,我有没有错?会不会终究是有一点点错在的?毕竟我之美色在前,被人目睹便有了觊觎之心在后。”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就是脉络和顺序之说的麻烦之处,起先很容易会让人陷入一团乱麻的境地,似乎处处是坏人,人人有坏心,可恶行恶人仿佛又有那么一些道理。 若陈平安真是她的传道人护道人,一般而言,是不会直接说破的,由着她自己去深思熟虑,只不过既然不是,而且她本就聪慧,就无此忧虑了,直接说道:“先后顺序不是你这么讲的,天地之间,诸多的是非对错,尤其是一洲一国约定俗成之后,皆是定死了的,见财起意、暴起行凶、见色起意、仗势欺人,毋庸置疑都是错的,不是你有钱就是错,也不是女子生得好看就有错。在清楚这些之后,才可以去谈先后顺序以及对错大小,不然哪怕市井妇人搔首弄姿、招摇过市,也不是强抢女子的理由。稚子抱金过市,以及什么怀璧其罪的说法,你真以为是稚子错了,是怀璧之人错了吗?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罢了,才有这些无奈的老话,只是为了劝诫好人与弱者必须多加小心。”他转过头,“世事如此,从来如此,便对吗?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前辈高见!”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也算高见?书上的圣贤道理若是能够活过来,我估摸着天底下无数的读书人肚子里边都要有无数个小人儿要么被活活气死,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长脚跑回书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前辈对读书人有成见?”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满腹诗书的人就是读书人,也不是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就不是读书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陈平安已经说道:“马屁话就别讲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前辈真是未卜先知。” 陈平安转过头,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车帘子,坐好之后,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脸上微微漾开的笑意。 随后,进入五陵国京畿之地,各处的名胜古迹,陈平安都会停下马车去看一看,偶尔还会将一些匾额楹联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简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过行走江湖的少侠少女,两骑疾驰,与马车擦肩而过。 也曾路过乡野村落,有成群结队的稚童一起打闹嬉戏。陆陆续续跃过一条溪沟,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几步,然后一冲而过。有个稚童大摇大摆站在小溪沟旁,竟是没有飞奔过沟,而是摇晃手臂,试图原地发力一跳而过,然后直直地坠入了水沟当中。 当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隋景澄看到前辈在看到那一幕后,眯着眼睛,有些笑意。 马车绕过了五陵国京城,径直去往五陵国江湖第一人王钝的洒扫山庄。 他们这一路由于没有刻意绕出郡县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经传遍朝野的江湖消息他们都有耳闻。 王钝跻身了新榜十人之列,虽然垫底,可五陵国仍是有点举国欢庆的意思。因为其他上榜之人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个之多,据说这还是隐去了几位久未露面的年迈宗师。青祠国唯有萧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风彪悍、兵马强盛的金扉国竟然无人上榜,兰房国更是想都别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垫底,这都是王钝老前辈的莫大殊荣,更让“文风孱弱无豪杰”的五陵国所有人脸上有光。五陵国皇帝专门派遣京城使节送来一块匾额,所以隋景澄猜得到,如今的洒扫山庄一定是高朋满座,恭贺之人络绎不绝。但就是不知道王钝老前辈有无觐见大篆周氏皇帝,然后乘坐仙家渡船从大篆京城返回。 至于那些个有关隋景澄的消息,声势也半点不比王钝登榜来得小。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人人唾沫四溅,一旁闯荡江湖的女子则大多神色不悦。 隋景澄每次都会偷偷看陈平安一眼,结果他要么是默默在酒楼饮酒吃饭,或是在茶摊喝着解渴不解暑的劣质茶水,这让隋景澄有些失落。 之后在一处形胜之地的山水之间,他们遇到了一群饮酒的文人雅士。有人举杯高呼“在林为巨木,出山为小草”,满脸泪水,在座众人亦是心有戚戚然,又有人起身舞剑,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 马车缓缓而过,隋景澄笑言:“若是名士清谈,曲水流觞,前辈知道最不能缺哪两种人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从未参加过,你说说看。” 隋景澄笑道:“这些文人聚会,一定要有个可以写出脍炙人口的诗篇的人,最好再有一个能够画出众人相貌的丹青妙手。两者有一可以青史留名,两者兼备那就是千年流传的盛事美谈。”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这番言语,我以后一定要说给一个朋友听,说不定他就会写在山水游记当中。” 隋景澄头戴幂篱掩嘴而笑,侧过身坐在车厢外,晃着双腿。 已经接近洒扫山庄,在某座县城,陈平安折价卖了马车,去客栈要了两间屋子。 此处江湖人明显就多了起来,应该都是慕名前往山庄道贺的。不得不承认,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来的,就像很多朋友关系,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来的。 能够在江湖混成老前辈的,要么武艺极高,脾气再差都无所谓,还是豪杰性情;要么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却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口碑一样很好。至于那些一样懂得江湖路数的晚辈,靠着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辈们纷纷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来,他们也就顺势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辈。只不过这种出人头地的方式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欢的。但听隋景澄的说法,王钝老前辈却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陈平安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大街,便去隔壁敲门,说要去县城酒肆坐一坐,打算买几壶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幂篱,走出门槛,有些忐忑。她说想要一起去路边喝酒,以往只是在江湖演义小说上见过,武林盛宴之中群雄咸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挺好奇的,想要尝试一下。陈平安没拦着她。 两人到了街角处的热闹酒肆,在一桌人结账离去后才有位置。陈平安要了一壶酒,给隋景澄倒了一碗。隋景澄头戴幂篱,所以喝酒的时候只能低下头去,揭开幂篱一角。酒肆桌子相距不远,大多闹闹哄哄,有行酒令划拳的,也有闲聊江湖趣事的。坐在隋景澄身后长凳上的一名汉子与一桌江湖朋友相视一笑,然后故意伸手划拳,意图打落隋景澄头顶幂篱,隋景澄身体前倾,刚好躲过。汉子愣了一愣,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到底按捺不住:这女子瞧着身段真是好,不看一眼岂不是亏大? 然而,不等他们这一桌有所动作,就有新来的一拨江湖豪客,翻身下马后也不拴马,环顾四周,瞧见陈平安那桌还有两条长凳空着,而且仅是看那女子的侧身坐姿,仿佛便是这县城最好的美酒了,于是一个魁梧壮汉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抱拳笑道:“在下五湖帮卢大勇,道上朋友给面子,有个‘翻江蛟’的绰号!” 陈平安微笑道:“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这位卢大侠咧嘴笑道:“不介意一起坐吧?江湖儿郎不拘小节,挤一挤便是……”他说着话就已经站起身,打算将屁股底下的长凳让给三个同伴,自己去跟隋景澄挤一挤。江湖人讲究一个豪迈,没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烂规矩破讲究。 不承想陈平安笑道:“介意的。” 卢大勇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就要大大方方坐在那条长凳上。只是下一刻,不但是这位江湖大侠停下了动作,先前听清楚了“介意的”三字的看客们也没了哄堂大笑,一个个偷偷咽唾沫,还有人已经抬起屁股打算溜之大吉,因为有一柄玲珑袖珍的幽绿飞剑就那么悬停在卢大勇眉心几寸之外。 陈平安微笑道:“现在你介不介意跟我挤一挤,一起饮酒?” 不介意?介意?卢大勇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他身后三个江湖朋友一个个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大概是与翻江蛟卢大侠不太熟悉的关系。 陈平安挥挥手,卢大勇和身后三人飞奔而走。其余酒客也一个个神色惶恐,就要撒腿狂奔。不承想那位传说中百年不遇的“剑仙”又说了一句话:“结完账再走不迟。” 结果好几桌豪客直接将银锭朝柜台上一丢,快步离去。 除了陈平安和隋景澄,店里已经没了客人。陈平安佯装气力不支,环顾四周后,那把悬停空中的飞剑摇摇欲坠,飘落在桌上,被他快速收入袖中。隋景澄嘴角翘起。 酒肆老掌柜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横财,又看到这一幕,微笑道:“你这山上剑修真不怕惹来更大的是非?江湖豪侠们可都很记仇,而且擅长抱团,喜欢帮亲不帮理,帮强不帮弱。” 陈平安转头笑道:“有老掌柜这种世外高人坐镇酒肆,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 老掌柜笑道:“你小子倒是好眼力。” 陈平安笑道:“彼此彼此。” 隋景澄轻声问道:“我能够摘下幂篱吗?” 陈平安点点头,隋景澄便摘了。总算可以清清静静、优哉游哉喝酒了。 老掌柜哎哟一声:“好俊俏的小娘子,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更好看的女子了。你们俩应该就是所谓的山上神仙道侣吧?难怪敢这么行走江湖。行了,今儿你们只管喝酒,不用掏钱,反正今儿我托你们的福,已经挣了个盆满钵盈。” 陈平安刚要举碗喝酒,听到老掌柜这番言语后,停下手中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喝了一大口酒。隋景澄一双秋水长眸满是含蓄笑意。 老掌柜瞥了眼外边远处,叹了口气,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道:“劝你还是让你娘子戴好幂篱。如今王老儿毕竟不在庄子里,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帮得了你们一时,也帮不了你们一路。难道你们就等着王老儿从大篆京城返回,与他攀附上关系,才敢离去?不妨与你们直说了,王老儿时不时就来我这儿蹭酒喝,他的脾气我最清楚,对你们这些山上神仙观感一直极差,未必肯见你们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对面那位前辈的脸色,忍着笑意解释道:“我只是记名弟子,我们不是什么神仙道侣。” 老人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我眼瞎啊?” 隋景澄转头望向对面,一脸我也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但是陈平安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只是转过头笑问:“老前辈,你为何会退出江湖,隐于市井?” 街巷各处不断有人聚拢,对着酒肆指指点点。 老掌柜笑道:“当然是江湖混不下去了才自己卷铺盖滚蛋嘛,你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活神仙。” 陈平安又问道:“我若是一个文弱书生,又没能碰到前辈在酒肆,那么遇到今日事,是愤然起身被打个半死,还是忍辱负重任人欺凌?”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抿了一口酒,挠挠头,轻轻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着,反正总有从别处别人身上找补回来的机会,对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高高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掌柜依旧是小口喝酒:“不过呢,到底是错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顶之上都坐满了看客。 传说中的剑仙,看一眼,可就是可以与人说道一辈子的江湖阅历。 不过看客虽多,到底没有谁真多走几步来触霉头。那卢大侠虽然呼朋唤友躲藏其中,却也没有失心疯,反而兴高采烈地与人说自己领教过一位剑仙的风采了,飞剑距离自己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真是险之又险,命悬一线。 陈平安喝过了酒,前辈客气,他就不客气了,没掏钱结账的意思,只是起身抱拳轻声道:“见过王钝老前辈。” 王钝笑着点头道:“我就说你小子好眼力,怎的,不问问我为何喜欢在这儿戴面皮假装卖酒老翁?” 陈平安摇头,王钝嗤笑道:“跻身了十人之列却垫底,不躲清静,喝一喝闷酒解忧,难道要整天被人道贺,还要笑言哪里哪里、侥幸侥幸吗?” 隋景澄赶紧起身,向那位仰慕已久的王钝老前辈施了一个万福。 王钝摆摆手:“虽说你男人瞧着不错,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没几个好鸟,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欢骂你们是红颜祸水。” 隋景澄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幂篱,隋景澄赶紧戴上。 王钝突然说道:“你们两位该不会是那个外乡剑仙和隋景澄吧?我听说因为那个隋家玉人的关系,第九的萧叔夜死在了一位外乡剑仙手上,脑袋倒是给人带回青祠国去了。幸好我砸锅卖铁也要购买一份山水邸报,不然岂不是要亏大发了。” 陈平安笑道:“前辈好眼力。” 王钝哎哟喂一声,绕过柜台,一屁股坐在两人那张桌子的长凳上:“坐坐坐,别急着走啊,我王钝对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隋景澄有些不太适应。印象中的王钝老前辈,五陵国立国以来的武学第一人,号称一只手就能打遍五陵国江湖的大宗师,朝野上下有口皆碑,无论是江湖武夫还是士林文人,或是贩夫走卒,都说王钝老前辈是一位气度儒雅的青衫老者,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除了一身本事早已出神入化,更忧国忧民,曾经在边境上一袭青衫,一夫当关,拦截了一支叩关南袭的敌国骑军,为五陵国边军赢得了足够排兵布阵的时间…… 陈平安率先落座,隋景澄也跟着坐下。 王钝又起身,去柜台拎了三壶酒,一人一壶,豪气道:“我请客。” 他往隋景澄身前放酒壶的时候,小声说道:“老侍郎隋新雨的闺女,是吧?模样是真好,四大美人齐名,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给咱们五陵国女子长了脸面,比我这垫底的江湖老把式更值得收下一块皇帝老儿的匾额。不过我得说一句公道话,你找的这位剑仙,不管是师父,还是夫君,都小气了些,只舍得分你一碗酒。” 隋景澄看了一眼桌对面的陈平安,对老人笑道:“王老庄主……” 王钝一听就不太乐意了,摆手道:“不老不老,人老心不老,喊我王庄主就行了,直呼其名,就喊我王钝,亦无不可。” 隋景澄点点头:“王庄主,如今那青祠国刀客萧叔夜已经死了。” 王钝叹了口气,听出了这位“隋家玉人”的言下之意,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可我还不是垫底?大篆王朝随便拎出个老家伙身手都要比我高。” 隋景澄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 王钝笑呵呵转头望向青衫年轻人,是一位接连在数封山水邸报上皆有大篇幅事迹的陈姓剑仙。最早的记载应该是去往春露圃的一艘渡船上,舍了飞剑不用,仅是以拳对拳,便将一位大观王朝铁艟府的廖姓金身境武夫打落渡船,后来金乌宫剑仙柳质清御剑而过,说他一剑劈开了金乌宫护山雷云,随后两位本该结仇厮杀的同道中人竟然在春露圃玉莹崖一同饮茶,传闻还成了朋友,如今又在五陵国境内摘掉了萧叔夜的头颅……王钝问道:“这位外乡剑仙不会因为我说了句你不够大方就要一剑砍死我吧?” 陈平安无奈笑道:“当然不会。” 王钝举起酒碗,陈平安跟着举起,轻轻磕碰了一下。 王钝喝过了酒,轻声问道:“多大岁数了?” 陈平安说道:“约莫三百岁。” 王钝放下酒碗,摸了摸心口:“这下子稍微好受点了,不然总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隋景澄微微一笑。虽说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个王钝老前辈八竿子打不着,可似乎与这样的洒扫山庄老庄主坐在一张桌上喝酒感觉更好些。 王钝压低嗓音问道:“当真只是以拳对拳就将那铁艟府姓廖的打得坠落渡船?” 陈平安笑道:“有些托大,很凶险了。” 王钝笑问道:“那咱俩切磋切磋?点到即止的那种。放心,纯粹是我喝了些酒,见着了真正的世外高人,有些手痒。” 陈平安摇摇头。 王钝说道:“白喝人家两壶酒,这点小事都不愿意?” 他见那人没有改变主意的迹象,便补充:“那算我求你?”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就按照王老前辈的说法,以拳对拳,点到即止。” 王钝站起身,环顾四周,似乎挑中了旁边一张酒桌,轻轻一掌按下,四只桌腿化作齑粉,却悄无声息,桌面轻轻坠落在地。 陈平安说道:“如果觉得两人跳上桌子切磋落在旁人眼中有些像耍戏,那么我们搬走这张桌子不就行了?” 王钝愣了一下:“我倒是想这么做,这不是怕你这位剑仙觉得跌份吗?” 两人几乎同时走上桌面,隋景澄想要起身走出酒肆,陈平安伸手示意她不用。 王钝站定后,抱拳说道:“五陵国洒扫山庄王钝,拳法小成,还望赐教。” 陈平安抱拳还礼,却未言语,伸出一手,摊开手掌:“有请。” 报上真实籍贯姓名,不妥当。说自己是什么陈好人,不愿意。 远处看客们哗然一片:怎的这卖酒老翁就成了王钝老前辈?只是当老人撕去脸上面皮露出真容后,群情激动: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王钝老前辈! 王钝拳出如虹,气势汹汹,却无杀机。那一袭青衫则多是守多攻少。 两人错身而立的时候,王钝笑道:“大致底细摸清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稍稍放开手脚?” 陈平安点点头。 街巷远处和那屋脊、墙头树上,一个个江湖武夫看得心情激荡。这种双方局限于方寸之地的巅峰之战真是百年未遇。王钝老前辈不愧是咱们五陵国第一人,遇上了一位剑仙,胆敢出拳不说,还不落下风。虽说那位剑仙尚未祭出一柄飞剑,但仅是如此,说一句良心话,王钝老前辈就已经拼上身家性命,赌上了一辈子未有败绩的武夫尊严,给五陵国所有江湖人挣了一份天大的面子!王钝老前辈,真乃我们五陵国武胆也! 那些只敢远远观战的江湖好汉一来既无真正的武学宗师,二来距离酒肆较远,自然还不如隋景澄看得真切。比如她就看到陈平安打算结束这场切磋的时候,一次出手骤然加快,向前一步,手腕一拧,拍掉了王钝一拳,一掌继续向前,就要拍在王钝的面门上,应该可以将王钝一掌拍出双方脚下的那张桌面。不承想王钝赶紧使了个眼色,陈平安轻轻点头,王钝原本稍慢一筹的一拳便与陈平安那一掌几乎同时击中对方,两人一起倒滑出去两步,皆是飘然落定在桌面边缘。 隋景澄见王钝又开始使眼色,而陈平安也开始使眼色,便一头雾水:怎么感觉像是在做买卖杀价?不过虽然讨价还价,两人出拳递掌却是越来越快,次次你来我往几乎都是旗鼓相当的结果,谁都没占便宜,外人看来,这就是一场不分高下的宗师之战。 最后两人应该是谈妥“价格”了,一人一拳砸在对方胸口上,脚下桌面一裂为二,各自跺脚站定,然后各自抱拳,打完收工。 王钝大笑道:“不承想一位剑仙都有如此好拳法。” 陈平安朗声道:“你的拳意更重,打磨得更无瑕疵。长则十年,短则五年,我还要来这洒扫山庄与你切磋拳法。” 隋景澄揉了揉额头,低头喝酒,觉得有些不忍直视。对于那两位的相互吹捧,更是觉得真正的江湖,怎么好似酒里掺水似的?若是胡新丰、萧叔夜之流如此作为,她也无所谓,可陈前辈与王钝老前辈如此厚颜无耻,让她的观感差点天崩地裂,这辈子都不太想去碰江湖演义小说了。 王钝走到酒肆门口,高高抱拳,算是对众人行礼招呼,然后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喝彩声与叫好声此起彼伏,众人陆陆续续散去。 王钝坐回原位的时候,陈平安已经将地上两张对半撕开的桌面捡起来,叠放在附近一张酒桌上。 王钝喝了一口酒,感慨道:“你既然有如此高的修为,为何要主动找我一个江湖把式?是为了这个隋家妮子背后的家族,希望我王钝在你们两位远离五陵国、去往山上修行后,能够帮着照拂一二?” 陈平安摇头道:“并无此求,我只是希望在这边露个面,好提醒暗处某些人,如果想要对隋家人动手,就要掂量一下被我寻仇的后果。” 王钝嗯了一声,点点头:“山上修道之人的尔虞我诈,其实不过是双方寿命拉长了的江湖恩怨,究其根本,没什么两样,都没什么意思。倒是你这位应该还算年轻的剑修,不太像我以往见过的山上神仙,所以请你喝酒,我倒也不觉得糟蹋了这些酒水。我这么说,是不是口气太大了?” 陈平安笑道:“武夫修行最是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如果心气不高一些、看得不远一些,还怎么步步登顶?” 王钝虽然卖酒,似乎对于饮酒其实并无太多嗜好,多是小口慢饮,从无豪饮姿态。他伤感道:“这酒肆是开不下去喽,很多江湖人的真心话便也听不着了。” 陈平安笑问道:“王庄主就这么不喜欢听好话?” 王钝撇撇嘴:“也爱听,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听,如今更爱听。只是这么爱听好话,如果再不多听些真心话和难听话,我怕我都要飘到云海里边去了,到时候人飘了,又无云海仙人的神通本事,还不得摔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王钝笑问道:“按照先前说好的,除了十几坛子好酒,还要洒扫山庄掏出点什么?” 陈平安说道:“两匹快马,以及一个绿莺国仙家渡口的地址。” 王钝疑惑道:“就这样?” 陈平安说道:“已经很多了。” 王钝指了指柜台:“越摆在下边的酒味道越醇,剑仙随便拿。” 陈平安起身去往柜台,开始往养剑葫里边倒酒,一坛又一坛。 五坛老酒被揭开泥封之后,王钝就坐不住了,趴在柜台上轻声劝说道:“江湖路上,喝酒误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陈平安手上倒酒动作没停:“没事,多装些酒,一样可以省着点喝。” 王钝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我可以换张脸皮,换个地方继续卖酒的。” 陈平安笑道:“那我先预祝王庄主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王钝见他不上道,只得继续道:“下边那几坛子老酒太烈,名为瘦梅酒,其实是我洒扫山庄的老窖藏酒,一般来此酒肆的江湖人不知酒名,哪怕掏得起银子,也根本不敢喝两碗,实在是后劲太足,所以被称为两碗晃或是三碗倒,你不妨用寻常酒水兑一兑,味道更好。”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喝酒不是喝茶,不用讲究什么余味绵长,喝酒求醉,天经地义。” 王钝实在忍不住了:“如今庄子上贵客如云,官家人、江湖朋友、文坛名宿,都慢待不得,庄子里边储藏的那三十坛瘦梅酒估摸着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之所以来此躲清静,也是想要好歹留住几坛子瘦梅酒,你就不体谅一二?” 陈平安已经打开最后一坛,懊恼道:“前辈为何不早说,这泥封一开就藏不住味了,咱们先前已经在酒桌上喝得差不多,不然倒是可以尝一尝这瘦梅酒的滋味,这会儿不装入我的酒壶里真是可惜,可惜了。罢了,既然王庄主想要留一坛自饮,做那与我只愿分一碗酒给人喝的小气之举,我还是算了,就给王庄主剩下这一坛。” 王钝摆摆手,呵呵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倒酒,我不是那种人。好酒赠剑仙,藏酒养剑葫,人间美事啊,好事一桩。” 所以到最后,瘦梅酒一坛子都没剩下。 王钝转过身,好似眼瞅着闺女们出嫁远方,有些伤感,不愿再看。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离开?不是我不愿热情待客,洒扫山庄你们还是别去了,多是些无聊应酬。”然后说了绿莺国那处仙家渡口的详细地址。 陈平安绕出柜台,笑道:“那就劳烦王庄主让人牵来两匹马,我们就不在小镇过夜了,立即赶路。” 王钝一挥手,将闻讯赶来的一名山庄弟子喊到身边,是一名面如冠玉的中年剑客。王钝武学驳杂,无论是拳法轻功还是刀剑枪,皆是五陵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所以一众亲传弟子当中各有精通,赶来酒肆的这位就是深得王钝剑术真传的得意弟子,在五陵国是稳居剑术前三的江湖高手,见到陈平安后,听过了师父的吩咐,离开酒肆之前,没忘记朝他抱拳行礼:“洒扫山庄弟子王静山拜见剑仙,以后剑仙若是还会路过山庄,恳请剑仙指点晚辈剑术一二。”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王钝笑道:“指点什么剑术,山上的飞剑一来一回你就输了。直说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剑仙的本命物就是,扯什么狗屁理由,也不害臊。” 王静山显然熟稔自己师父的脾气,也不觉得尴尬,面带微笑,告辞离去。 很快,王静山就从山庄带来两匹骏马。除了他之外,还有两骑,是王静山的师弟师妹。 没有什么客套寒暄,陈平安与隋景澄翻身上马,策马远去。 那个与王静山一般背剑的少年双手握拳,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上所说的剑仙!” 王钝笑道:“你哪只狗眼看出来的?” 少年是半点不怕师父的,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眼眸:“都瞧出来了!” 这个动作,自然是与师父学来的。 少女佩刀,不以为然道:“我反正是没看出什么门道。” 少年嗤笑道:“你学刀,不像我,自然感觉不到那位剑仙身上无穷无尽的剑意。说出来怕吓到你,我只是看了几眼就大受裨益,下次你我切磋,我哪怕只是借用剑仙的一丝剑意,你也必败无疑!” 王钝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傻样儿,方才那位剑仙在的时候你咋不说这些?” 少年一本正经地道:“剑仙气势太足,我被那股惊天动地的充沛剑意压制,开不了口啊。” 王钝又是一巴掌拍过去,打得少年脑袋一晃荡:“滚一边去。” 少年大摇大摆走出去,转头笑道:“来的路上,听静山师兄说翻江蛟卢大勇领教过剑仙的飞剑,我去问问,如果不小心再给我领略出一丝飞剑真意后,呵呵,别说是师姐了,就是静山师兄以后都不是我对手。于我而言,可喜可贺;于静山师兄而言,真是可悲可叹。”说完,他便快步如飞。 王静山忍着笑:“师父,小师弟这臭毛病到底是随谁?” 王钝为了撇清自己,开始胡乱泼脏水:“应该是随你们的大师姐吧。” 王钝的大弟子傅楼台用刀,也是五陵国前三的刀法宗师,而且傅楼台的剑术造诣也极为不俗,只是前些年老姑娘嫁了人,竟是相夫教子,选择彻底离开江湖。而她所嫁之人既不是门当户对的江湖豪侠,也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权贵子弟,只是一个殷实门户的寻常男子,而且年纪比她还要小了七八岁。更奇怪的是,整座洒扫山庄,从王钝到所有傅楼台的师弟师妹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些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也从不计较。早年王钝不在山庄的时候,其实都是傅楼台传授武艺,哪怕王静山比傅楼台年纪更大一些,依旧对这位大师姐极为尊敬。所以少女有些打抱不平了,埋怨道:“师父,可不能因为大师姐不在山庄了,您老人家就卸磨杀驴,这也太没江湖道义了。” 王钝置若罔闻,走回酒肆,坐在酒桌旁。王静山开始借此机会向他汇报洒扫山庄的近况,包括钱财收支、人情往来等,例如皇帝御赐匾额的悬挂挑选了哪天做黄道吉日,哪个门派的哪位大侠递交了名帖和礼物,却未进庄子住下;又有谁在下榻山庄的时候跟他诉苦或想要请王钝帮忙与人递话,又有哪个门派的哪位江湖老人寿宴,洒扫山庄需要谁露面去登门还礼;刑部衙门那边一位侍郎亲自寄信到了山庄,需要庄子上派遣人手去帮官府解决一桩悬疑难解的京城命案…… 王钝一口一口喝着酒水,有些王静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他大多只点点头,就算通过了;若是觉得不够稳妥,就开口指点几句。一些个他认为比较重要的注意事项,也说得事无巨细,王静山一一记下。 佩刀少女在一旁听得打哈欠,又不敢讨酒喝,只是趴在桌上,望着街道,偷偷想着那个头戴幂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面容,会不会是一位大美人?摘了幂篱会不会其实也就那样,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惊艳?不过少女还是有些失望的,那位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见上一面的剑仙除了年轻得让人倍感惊奇,其余好像没有一点符合她心目中的剑仙形象。 王静山说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将近期热热闹闹的山庄事宜一一说完。他从不饮酒,对于剑术极为执着,不近女色,而且常年茹素,但是大师姐傅楼台退隐江湖后,山庄事务多是他与一位老管家管,后者主内,他主外。事实上,老管家上了年纪,早年在江湖上落下许多病根,已经精力不济,所以更多是他担待。王钝跻身十人之列后,老管家就有些手忙脚乱,需要王静山出面打点关系,毕竟不少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就连负责接待自己的洒扫山庄弟子是什么个身份、修为都要仔细计较,若是王静山出面,自然是颜面有光,若是王钝诸多弟子中资质最差的陆拙负责招待,那就要犯嘀咕了。 王钝提碗喝酒,放下后,说道:“静山,埋不埋怨你傅师姐?若是她还在庄子里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就无须你一肩挑起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早些跻身七境。” 王静山笑道:“说全然不埋怨,我自己都不信,只不过埋怨不多,而且更多还是埋怨傅师姐为何找了那么一个平庸男子,总觉得师姐可以找一个更好的。” 王钝笑道:“男女情爱一事若是能够讲道理,估摸着就不会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小说了。” 这类话题,王静山从不太过掺和。事实上,哪怕是不太喜欢那个偶尔几次跟随傅师姐在山庄露面都畏畏缩缩不讨喜的男子,王静山也都客客气气,该有的礼数半点不缺。不但如此,他还尽量约束着那些师弟师妹,担心他们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情绪,到最后,难做人的还是傅师姐。 王钝停顿片刻,有些感伤:“耽误你练剑,师父心里边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是说句不中听的,看着你能够忙前忙后,师父心里边又很欣慰,总觉得当年收了你当弟子,传授你剑术,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可是不管如何,师父还是要与你说一句交心话。” 王静山正襟危坐:“师父请讲,弟子在听。” 王钝笑了笑,轻声道:“静山,哪天若是觉得累了乏了,实在厌倦了这些山庄庶务,想要一人一剑走江湖,莫要觉得愧疚,半点都不要有,只管大大方方找到师父,拎一壶好酒,师父喝过了酒,为你送行便是。什么时候想要回家了,就回来,休息过后,再走江湖。理该如此,就该如此。” 王静山嗯了一声。 隔壁桌上的佩刀少女有些眼眶湿润。一想到大师姐不在山庄了,若是王师兄也走了,会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但是更让少女伤感的,好像是师父老了。 王静山突然说道:“师父,那我这就走江湖去了啊?” 王钝一愣,然后笑呵呵道:“别介别介,师父今儿酒喝多了,与你说些不花钱的醉话而已,别当真嘛,哪怕当真也晚一些,如今庄子还需要你挑大梁……” 少女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趴在桌面上。 这个在自己人跟前从来没有半点宗师风范的师父真是烦死个人。但是大师姐也好,王师兄也罢,都认为江湖上的五陵国第一人王钝与在洒扫山庄处处偷懒的师父是两个人。她与小师弟也信这件事,因为傅楼台与王静山都曾与师父一起走过江湖。 师父这辈子曾有数次与山上的修道之人起过冲突,还有数次近乎换命的厮杀。而师父出手的理由,大师姐与王师兄的说法都如出一辙,就是师父爱管闲事。但是不知为何,在说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俩非但对师父没有半点埋怨,眼睛里反而好像充满光彩。 那背剑少年如风一般跑来酒肆,一屁股挨着王钝坐下来。这种事,王钝弟子当中也就这少年做得出来,并且毫无顾忌。 王钝笑问:“怎么,有没有收获?” 少年哀叹:“卢大勇说得夸张,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害我一直需要小心挡他那口水暗器。而且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又不是真的神仙,琢磨不出太多的飞剑真意,所以王师兄的运气要比小师姐好,不然我这会儿就已经是师父弟子当中的第一人了。” 王静山微笑道:“那我回头去谢谢卢大侠嘴下留情?” 少年摆摆手:“用不着,反正我的剑术超过师兄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王静山笑道:“哦?” 少年改口道:“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王静山不再说话。 虽说这个小师弟嘴上没个规矩,可是练剑一事,却是洒扫山庄最有规矩的一个。这就够了。 王钝视线扫过三个性情各异却都很好的弟子,觉得今儿酒可以多喝一点,就起身去了柜台,结果愣住:怎的多了三壶陌生酒水来? 打开其中一壶后,那股清冽悠远的酒香,便是三个弟子都闻到了。 王钝哈哈大笑,落座前招呼那少女也一起拿碗,连王静山都一并被要求拿碗盛酒,说是让他小酌一番,尝一尝山上神仙的酒水,然后老人给他们人人碗中倒了深浅不一的仙家酿酒。 少年喝了一口,惊讶道:“娘咧,这酒水带劲儿,比咱们庄子的瘦梅酒都要好喝多了!不愧是剑仙馈赠,了不得了不得!” 王静山也喝了一口,觉得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依旧不愿多喝。 少女尝了一口后倒是没觉得如何,依旧难以咽下,天底下的酒水哪有好喝的嘛。 王钝笑问少年:“你是学剑之人,师父不是剑仙,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少年喝了口仙家酒酿,大大咧咧道:“那弟子也不是剑仙啊。” 王钝笑着点头,原本随时准备一个栗暴敲在少年后脑勺的那只手也悄悄换作手掌摸了摸少年脑袋,满脸慈祥:“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少年使劲点头,然后趁师父低头喝酒的时候,转头对少女挤眉弄眼,大概是想问他聪不聪明、厉不厉害,这都能逃过一劫,少吃一记栗暴。 少女开始向师父告状,王静山开始落井下石,少年则开始装傻扮痴。 王钝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们三人碗中的酒水倒入自己白碗中,仰头聚碗,一口饮尽。 第十章 天下大势皆小事 ·第十章· 天下大势皆小事 去往位于北俱芦洲东部海滨的绿莺国,从五陵国一路往北,还需要走过荆南、北燕两国。它们都不是大国,却也不是大王朝的藩属。荆南多水泽大湖,北燕多崇山峻岭。 荆南国与五陵国关系一直不太好,边境上多有摩擦,只是百年来牵扯万人边军以上的大战极少。五陵国边军多依据北地险隘雄关,而荆南国水军强悍,双方都很难深入敌国腹地,所以如果摊上喜欢守成的边境大将,就是两国边关太平、边贸繁荣的局面,可如果换了喜欢积攒小军功谋求庙堂名望的边关武将,就要小仗多如牛毛了,反正注定不会发生倾尽国力的大战,边军怎么折腾都没有后顾之忧,两国历代皇帝多有默契,尽量不会同时使用喜欢打杀的武人坐镇边境。只不过荆南国如今外戚势大,十数年前就有一位正值青壮的勋贵外戚主动要求外调南边,厉兵秣马,打造骑军,数次启衅,而五陵国也难得出现了一位崛起于边境、精通兵法的本土儒将,前些年负责北地防线,所以近几年就有了一系列小规模厮杀。十年前,如果不是王钝刚好游历边关,无意间挡下了荆南国的那支精骑毫无征兆的叩关突入,说不定五陵国就要沦陷一两座边境重镇。当然夺也夺得回来,只不过双方战死沙场的将士武卒一定会是百年之内最多的一次。 陈平安和隋景澄两骑在一处没有重兵把守的五陵国小隘递交关牒,走过了边境,随后没有走荆南国官道,依旧是按照陈平安的路线规划,拣选一些山野小路过山过水,寻险访幽。结果入境都没多久,就在一处僻静径道上远观了一场狭路相逢的厮杀。 南下精骑是五陵国斥候,北归斥候是荆南国精锐骑卒。 隋景澄疑惑道:“一向是荆南国南下掠关袭扰,怎么如今我们的斥候主动进入敌国地界了?” 陈平安说道:“这说明你们五陵国那位名动朝野的年轻儒将志向不小。一个年少投军,不到十年就做到一国边境正三品大将的人物,肯定不会简单。” 两骑早早离开径道,停马于路旁密林,拴马之后,陈平安和隋景澄站在一棵树上俯瞰战场。 荆南国一向是水军战力卓绝,是仅次于大篆王朝和南边大观王朝的强大存在,但是几乎没有可以真正投入战场的正规骑军。是这十数年间,那位外戚武将向西边接壤的后梁国大肆购买战马,才拉拢起一支人数在四千左右的骑军,只可惜出师无捷报,碰上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面对这么一位武学大宗师,哪怕骑的马有六条腿也追不上,注定打杀不成,走漏军情,所以当年便退了回去。 反观五陵国的步卒骑军,在十数国版图上一直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不济,但是面对只重水师的荆南国兵马,倒是一直处于优势。所以隋景澄身为五陵国人氏,觉得两拨斥候相遇后,定然是自己这一方的边军获胜。 但是战场形势竟然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前几轮弓弩骑射各有死伤,荆南国斥候小胜,射杀射伤了五陵国斥候五人,荆南国精骑自身只有两死一伤。 抽刀再战,双方一个擦身而过,又是五陵国秘密入境的斥候死伤更多。 双方交换战场位置后,两名负伤坠马的五陵国斥候试图逃出径道,被数名手持臂弩的荆南国斥候射中头颅、脖颈。 战场另外一端的荆南国坠地斥候下场更惨,被数支箭矢钉入面门、胸膛,还被一骑侧身弯腰,一刀精准抹在了脖子上,鲜血洒了一地。 位于战场南方的五陵国斥候,只有一骑双马继续南下。 其实双方斥候都不是一人一骑,但是狭路厮杀,急促间一冲而过,一些试图跟随主人一起穿过战阵的己方战马都会被对方凿阵之时尽量射杀或砍伤。所以那位五陵国斥候的一骑双马是以一位同僚果断让出坐骑换来的,不然一人一骑跑不远的。其余五陵国斥候则纷纷拨转马头,目的很简单,拿命来阻滞敌军斥候的追杀。当然还有那位已经没了战马的斥候,亦是深吸一口气,持刀而立。 沙场之上,且战且退一事,大队骑军不敢做,他们这拨骑军中最精锐的斥候其实是可以做的,但是如此一来,很容易连那一骑都没办法与这拨荆南国斥候拉开距离。 双方原本兵力相当,只是实力本就有差距,一次穿阵之后,加上五陵国一人两骑逃离战场,所以战力更加悬殊。 片刻之后,就是一地的尸体。 荆南国斥候有三骑六马默默追去,其余斥候在一名年轻武卒的发号施令下翻身下马,或是以轻弩抵住地上负伤敌军斥候的额头,砰然一声,箭矢钉入头颅。 也有荆南国两名斥候站在一名受伤极重的敌军骑卒身后,开始比拼弓弩准头,输了的人恼羞成怒,抽出战刀快步向前,一刀砍下头颅。 那名年轻武卒一直面无表情,一只脚踩在一具五陵国斥候尸体上,用地上尸体的脸庞缓缓擦拭掉手中战刀的血迹。 地上一具本该重伤而死的五陵国斥候骤然间以臂弩朝向一个走近他意欲割首领功的敌人,后者躲无可躲,下意识就要抬手护住面门。那名年轻武卒似乎早有预料,头也不转,随手丢出手中战刀,刀刃刚好砍掉那条持弩手臂。被救下一命的荆南国斥候勃然大怒,瞪大眼睛,泛起血丝,大步向前,就要将那断臂斥候砍成肉泥。不承想远处那年轻人说道:“别杀人泄愤,给他一个痛快,说不定哪天我们也是这么个下场。” 那名荆南国斥候虽然心中怒气冲天,仍是点了点头,默默向前,一刀戳中地上那人脖颈,手腕一拧之后,快速拔出。 没过多久,三骑斥候返回,手中多出了那个五陵国逃难骑卒的脑袋,无首尸体搁放在一匹辅马背脊上。 年轻武卒伸手接过一名下属斥候递过来的战刀,轻轻放回刀鞘,走到无头尸体旁边,搜出一摞对方收集的军情谍报。 年轻武卒背靠战马,仔细翻阅那些谍报,想起一事,抬头吩咐道:“自己兄弟的尸体收好后,敌军斥候割首,尸体收拢起来,挖个坑埋了。” 一名斥候壮汉竟是哀怨道:“顾标长,这种脏活累活自有附近驻军来做啊。” 年轻武卒笑了笑:“不会让你们白做的,我那两颗首级,你们自己商量着这次应该给谁。” 欢呼声四起。 最终,这拨战力惊人的荆南国斥候呼啸而去。 道旁密林中的树上,隋景澄脸色惨白,从头到尾,她一言不发。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开口让我出手救人?” 隋景澄只是摇摇头。 两人牵马走出密林,陈平安翻身上马后,转头望向道路尽头。那年轻武卒竟然出现在远处,停马不前,片刻之后,那人咧嘴一笑,朝那一袭青衫点了点头,然后拨转马头,沉默离去。 隋景澄问道:“是隐藏在军中的江湖高手?” 陈平安轻轻一夹马腹,一人一骑缓缓向前,摇头道:“才堪堪跻身三境没多久,应该是在沙场厮杀中熬出来的境界,很了不起。” 隋景澄有些疑惑。因为对于一位随便斩杀萧叔夜的剑仙而言,一个不过武夫三境的边军武卒,怎么就当得起“很了不起”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所有的山巅之人,可能绝大部分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两骑并驾齐驱,因为不着急赶路,所以马蹄轻轻,并不急促密集。 隋景澄好奇问道:“那剩余的人?” 陈平安笑道:“命好。”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说道:“有些东西,你出生的时候没有,可能这辈子也就都没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得认命。” 片刻之后,他又微笑道:“但是没关系,还有很多东西靠自己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如果我们一直死死盯着那些注定没有的事物,就真一无所有了。” 隋景澄觉得有道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就有些心虚。 陈平安笑道:“生来就有不是更好的事情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隋景澄大概是觉得受益匪浅,沉默片刻,转头笑道:“前辈,你就让我说几句肺腑之言嘛。” 陈平安说道:“闭嘴。” 幂篱之后,隋景澄眼神幽怨,抿起嘴唇。 两骑继续北游。 见过了狭路相逢的惨烈厮杀,后来也见过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美好画面,还有一群乡野稚童追逐他们两骑身影的喧闹。 在一座名山大峰之巅,他们在山顶夕阳中无意间遇到了一个修道之人,正御风悬停在一棵姿态虬结的崖畔古松附近,摊开宣纸,缓缓作画。见到了他们,只是微笑点头致意,然后那位山上的丹青妙手便自顾自绘画古松,最后在夜幕中悄然离去。 隋景澄举目远眺那位练气士远去的身影,陈平安则开始走桩。 隋景澄收回视线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我如果修成了仙法,再遇到那种边境厮杀,是不是想救人就可以救人?” 陈平安说道:“当然可以。但是你得想好,能不能承受那些你无法想象的因果。例如那名斥候被你所救,逃回了五陵国,那些谍报军情成功交到了边军大将手中,可能被搁置起来,毫无用处,也可能边境上因此启衅,多死了几百几千人,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国大战,生灵涂炭,最终千里饿殍,哀鸿遍野。” 隋景澄黯然无声。 陈平安走桩不停,缓缓道:“所以说修道之人不染红尘,远离人间,不全是冷漠无情,铁石心肠。你暂时不理解这些,没有关系,我也是真正修行之后,尝试换一种视角来看待山下人间,才慢慢想明白的。先前与你复盘峥嵘山小镇,你忘了吗?那盘棋局当中,你觉得谁该被救,应该帮谁?那个对前朝皇帝愚忠的林殊,还是那个已经自己谋划出一条生路的读书人,抑或那些枉死在峥嵘门大堂内的年轻人?好像最后一种人最该救,那你有没有想过,救下了他们,林殊怎么办,读书人的复国大业怎么办?再远一点,金扉国的皇帝与前朝皇帝,且不论人好人坏,双方到底谁对一国社稷苍生更有功劳,你要不要去知道?那些明明知晓真相、依旧愿意为那个前朝皇子慷慨赴死的江湖人又该怎么办?你当了好人,意气风发,一剑如虹,很痛快吗?” 隋景澄轻轻点头,盘腿坐在崖畔。清风拂面,她摘了幂篱,额头青丝与鬓角发丝扶摇不定。 陈平安来到她身边,却没有坐下:“做好人,不是‘我觉得’;做好事,不是‘我认为’。所以说,当个修道之人没什么不好,可以看得更多更远。”他取出那根许久没有露面的行山杖,双手拄杖轻轻晃了一下,“但是修道之人多了之后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会越来越多,而这些人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两次出手,对于人间而言,都是天翻地覆的动静。隋景澄,我问你,一张凳子椅子坐久了,会不会摇晃?” 隋景澄想了想:“应该……肯定会吧?”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辈子就没见过会摇晃的椅子?” 隋景澄不说话,眨了眨眼眸,神色有些无辜。 陈平安无奈道:“见也没见过?” 隋景澄有些羞赧。隋氏是五陵国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笑道:“这让我怎么讲下去?” 于是他收起了行山杖,继续走桩去了。 隋景澄有些失望,也有些没来由地开心。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距离绿莺国那座仙家渡口还远着呢,他们走得又不快。 她突然转头笑道:“前辈,我想喝酒!” 陈平安道:“花钱买,可以商量,不然免谈。” 隋景澄笑道:“再贵也买!” 结果陈平安摇头道:“一看就是欠钱赊账的架势,免谈。” 隋景澄哀叹一声,就那么后仰倒地,天幕中星星点点,如同最漂亮的一套百宝嵌,挂在人间万家灯火的上方。 荆南国河流密布,两骑依旧是昼夜兼程。只是怎么从荆南国去往北燕国有些麻烦,因为前不久两国边境上展开了一系列战事,是北燕国主动发起,许多数量在几百到一千之间的轻骑大肆入关袭扰,而荆南国北方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骑军能够与之野外厮杀,故而只能退守城池。因此两国边境关隘都已封禁,在这种情形下,任何武夫游历都会成为箭靶子。 不过陈平安还是决定拣选边境山路过关。 联系先前五陵国斥候对荆南国的渗透,隋景澄似有所悟。 这天黄昏里,他们骑马上山坡,看到了一座沿水而建的村落,火光四起。 在隋景澄以为前辈又会远观片刻再绕道而行的时候,他已经径直疾驰下坡,直奔村庄。隋景澄愣了一下,快马加鞭跟上。 进了村子后,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处处是被虐杀的尸体,妇人大多衣不蔽体,许多青壮男子的四肢被枪矛捅出一个窟窿后,挣扎着攀爬,带出一路的血迹,最终失血过多而死。还有许多被利刃切割出来的残肢断骸,许多稚童下场尤为凄惨。 隋景澄翻身下马,开始蹲在地上干呕。 陈平安闭上眼睛,竖耳聆听,片刻之后道:“没有活口了。” 隋景澄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吐出来。 陈平安蹲下身,拈起鲜血浸染的泥土,轻轻揉捏之后丢在地上,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跃上屋脊,看着四周的脚步和马蹄痕迹,视线不断放远,最后飘落在地后,摘下养剑葫,递向隋景澄,然后将马缰绳一并交给她:“我们跟上去,追得上。你记得保护好自己。你单独留在这里未必安稳,尽量跟上我,马匹脚力不济的时候就换马骑乘。” 陈平安一掠而去,隋景澄翻身上马,强忍着晕眩,策马狂奔。 所幸那一袭青衫没有刻意倾力追赶,依旧照顾着隋景澄坐骑的脚力。 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一处山谷浅水滩听到了马蹄声。 陈平安脚步不停:“已经追上了,接下来不用担心伤马,只管跟上我便是,最好别拉开两百步距离。但是要小心,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隋景澄跃上另外一匹马的马背,腰间系挂着前辈暂放在她这里的养剑葫,开始纵马前冲。 边军精骑对于洗刷马鼻、喂养粮草一事有铁律,在这半路半溪的山谷当中,那支轻骑应该有所逗留,刚刚起身没多久。 那支轻骑尾巴上一拨骑卒刚好有人转头,看到了那一袭飞掠青衫、不见面容的缥缈身影后,先是一愣,随后扯开嗓子怒吼道:“武人敌袭!” 一袭青衫如青烟转瞬即至,训练有素的十数名精骑刚刚拨转马头,正要挽弓举弩,两骑腰间制式战刀不知为何铿锵出鞘,刹那之间,两颗头颅就高高飞起,两具无头尸体坠落马背。 那一袭青衫再无落地,只是弯腰躬行,一次次在战马之上辗转腾挪,双手持刀。 几个眨眼工夫,就有二十数骑被劈砍毙命,皆是一刀,或拦腰斩断,或当头一线劈开。 北燕国精骑开始迅速散开,纷纷弃弓弩换抽刀,也有人开始从甲囊当中取出甲胄,披挂在身。 有一位将领模样的精骑手持一杆长槊飞奔而来,一槊迅猛刺向那一袭青衫,后者正一刀刀尖轻轻一戳旁边骑卒的脖颈,刚刚收刀,借势要后仰掠去斩杀身后一骑,长槊刚好算准了对方去势。 隋景澄刚想要高呼小心,只是很快就住嘴。那一袭青衫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空中侧身,蹈虚向前,直直撞向了那长槊,任由槊锋刺中自己心口,然后一掠向前。那骑将怒喝一声,哪怕手心已经血肉模糊,依旧不愿松手。可是长槊仍然不断从手心先后滑去,剧烈摩擦之下,手心定然可见白骨。骑将心知不妙,终于要舍弃这杆祖传的长槊,但是倏忽之间,那一袭青衫就已经弯腰站在了马头之上,下一刻,一刀刺透他的脖颈,瞬间洞穿。不但如此,持刀之手高高抬起,骑将整个人都被带离马背。 战马之上,那一袭青衫手中那把北燕国边骑制式战刀,几乎全部都已刺透骑将脖子,露出一大截雪亮锋芒,因为出刀太快,刀身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陈平安猛然收刀,骑将尸体滚落马背,砸在地上。 借此机会,北燕国骑卒展开了一轮弓弩攒射。 陈平安双手持刀,青衫一振,所有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脚下那匹战马瞬间断腿跪地,一袭青衫几乎不可见,唯有两抹璀璨刀光处处亮起,一如那村落火光,杂乱无序,却处处有死人。 两百骑北燕精锐,两百具皆不完整的尸体。 陈平安站在一匹战马的马背上,将手中两把长刀丢在地上,环顾四周:“跟了我们一路,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机会,还不现身?” 水面不过膝盖的溪涧之中竟然浮现出一颗脑袋,覆有一张雪白面具,涟漪阵阵,最终有黑袍人站在那边,微笑嗓音从面具边缘渗出:“好俊的刀法。” 与此同时,各处崖壁之上飘落下数个黑衣白面具的刺客。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一手持水粉盒,拈兰花指,在往自己白皙脖子上涂抹脂粉;一个双手藏在大袖中;一个蹲在那骑将尸体身边,双指抵住那颗头颅的眉心;一个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背负一张巨弓。 那个唯一站在水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开工挣钱,速战速决,莫要耽误剑仙走黄泉路。” 那往脖子上涂抹脂粉的刺客嗓音娇媚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收起水粉盒在袖中,双手一抖袖,滑出两把熠熠生辉的短刀,篆刻有密密麻麻的古朴符箓花纹。在她缓缓前冲之时,左右两侧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随后又凭空多出两个,好似无止境。 百余个手持短刀的女子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一起拥向陈平安,另有一个离开了战场,蜻蜓点水,不断更换轨迹,冲向坐在马背上的隋景澄,但是被养剑葫内一抹剑光穿透头颅,砰然一声,身躯化作一团青色烟雾。 那处真正的战场,一个个女子被拳拳打碎化作青烟。但是每一个女子的每一把短刀都锋利无比,绝非虚假的障眼法,不但如此,女子好似浑身暗器,令人防不胜防。若非那人是一位皮糙肉厚的金身境武夫,光是她这一手,恐怕早就死了几十次。 仙家术法便是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位观海境兵家修士,但是以量取胜,先天克制武夫。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无绝对事。 一袭青衫骤然消失,来到一个身处战场边缘地带的女子身前,一拳洞穿她的心口,其余所有女子都蓦然停滞身形。 那女子惨然笑道:“为何知道我才是真身,明明脂粉盒不在我袖中的……”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下一刻,那女子便娇笑不已,化作一股青烟,其余所有女子也皆是如此。最终青烟汇聚在一处,浓烟滚滚,姗姗走出一名女子。她一手负后,揉了揉心口,笑道:“你找是找对了,可惜,只要没办法一口气打死全部,我就不会死。剑仙,你恼不恼火呀?” 女子负后之手打了个手势,那人点了点头,女子身躯炸开一大团青烟,一个个女子再度飞扑向那一袭青衫。 一拳过后,陈平安站在了女子所站位置,几乎全部女子都被铁骑凿阵式的雄浑拳罡震碎,只剩下一个不断有鲜血从雪白面具缝隙渗出的女子,她伸出手指,重重按住面具。 一个蹲在地上的矮小刺客点点头,站起身:“成了。靠你果然不行,差点误事。” 女子显然受了重伤:“若是没有我百般拖延,你能画成符阵?!” 隋景澄腰间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十五,剑光直去矮小阵师的一侧太阳穴。 矮小阵师在与女刺客言语之际便早已拈出一张金色符箓,微笑道:“既然知道你是一位剑仙,我会没有准备吗?” 他举起双指,符箓悬停在身侧,等待飞剑十五自投罗网。 飞剑十五却骤然画弧转身离去,返回养剑葫。 一抹白虹从陈平安眉心处掠出,剑光一闪。 不承想那人另外一手也已拈符高举,飞剑初一如陷泥泞,没入符箓当中,一闪而逝。 金色材质的符箓悬停在矮小阵师身前微微颤动,他微笑道:“得亏我多准备了一张价值连城的押剑符,不然就真要死翘翘了。你这剑仙怎的如此阴险,剑仙本就是山上杀力最大的宠儿了,还这么城府深沉,让我们这些练气士还怎么混?所以我很生气啊。” 在飞剑初一被押剑符困住后,陈平安脚下方圆五丈之内就出现了一座光华流转的符阵,光线交错,如同一副棋盘,然后不断缩小。但是那一条条光线的耀眼程度也越来越夸张,如同仙人采撷出最纯粹的日精月华。 矮小阵师扯了扯嘴角。此阵有两大妙处,一是让修士的灵气运转凝滞,二是无论被困之人是身怀甲丸的兵家修士还是炼神境的纯粹武夫,任你体魄坚韧如山岳,都要被那些纵横交错的光线脉络粘住魂魄,纠缠不休。这等鞭笞之苦已经不是什么肌肤之痛了,类似凡夫俗子或是寻常修士受那魂魄点灯的煎熬。 阵师骂了几句,又掏出一摞黄纸符箓悬停在押剑符附近,灵光牵引,似乎又是一座小符阵。 大局已定。那个站在水面上的雪白面具黑袍人瞥了眼战场上的尸体分布,然后开始在脑海中复盘先前那人的出手。 有件小事需要确定一下,现在看来已经可以收官了。 换成一般情况,他们若是仓促遇上这么一位极其擅长厮杀的金丹剑仙,也就只能等死,若是侥幸逃出一两个,就算对方心慈手软了。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境界、法宝自然极其重要,却也不是绝对的定数,而且天底下的战力从来不是一加一的简单事情。 他朝那个一直在收拢魂魄的刺客点了点头。后者站起身,开始步罡掐诀,心中默念。 符阵当中的陈平安本就身陷束缚,竟然一个踉跄,肩头一晃,需要竭力才可以稍稍抬起右手,低头望去,掌心脉络爬满了扭曲的黑色丝线,好像整条胳膊都已经被禁锢住。他握拳一震,仍是无法震去那些漆黑脉络。 与此同时,那名身材魁梧的刺客摘下巨弓,挽弓如满月。 河面上的黑袍人微笑道:“入了寺庙,为何需要左手执香?右手杀业过重,不适合礼佛。这一手绝学,寻常修士是不容易见到的。如果不是害怕有万一,其实一开始就该先用这门佛家神通来针对你。” 一支光华遍布流转的箭矢破空而去,陈平安用左手握住。但箭矢冲劲极大,他不得不转过脑袋才躲过箭尖,左手拳罡绽放,绷断了箭矢,坠落在地。 脚下那张不断缩小的棋盘最终无数条纤细光线犹如活物攀缘墙壁,如一张法网瞬间笼罩住他。而那魁梧壮汉挽弓射箭不停歇,皆被他拍飞,六支过后,河上黑袍人纹丝不动,一抹剑光激射而去。 陈平安伸手,以左手掌心攥住了那把凌厉飞剑。 龙门境瓶颈剑修的飞剑也是飞剑,何况只谈飞剑锋锐程度,已经不比寻常金丹剑修逊色了。 陈平安由于要阻挡禁锢飞剑,哪怕稍稍躲避,依旧被一支箭矢射透了左边肩头。箭矢贯穿肩膀之后去势依旧如虹,由此可见这种仙家箭矢的威力和挽弓之人的卓然膂力。 右手已经被神通禁锢,左肩再受重创,加上符阵缠身魂魄震颤,陈平安貌似已无还手之力了。隋景澄泪流满面,使劲拍打养剑葫,喊道:“快去救你主人啊,哪怕试试看也好啊。”可是她腰间唯有寂然。 隋景澄不是惜命不敢死,不是不愿意策马前冲,而是她知道,去了,只会给前辈增加危机。她开始痛恨自己这种冷冰冰的算计。 隋景澄一咬牙,一夹马腹,拈出三支金钗,开始纵马前奔。大不了我隋景澄先死,说不得还能够让前辈无须为自己分心,便自然不会耽误前辈杀敌脱身了。 浑身浴血、魂魄煎熬的陈平安左手一甩,将那把即将约束不住的手心飞剑丢掷出去,微笑道:“就这些?没有杀手锏了吗?” 那个以佛门神通禁锢他右手的刺客沉声道:“不对劲!哪有受此折磨都无动于衷的活人!” 陈平安右臂下垂,任由符阵覆身。一脚踏出,在原地消失。 先杀阵师。这是大隋京城那场惊险万分的厮杀之后,茅小冬反复叮嘱之事。 矮小阵师自然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地遁而走。 河上黑袍人的飞剑与挽弓人的飞剑、箭矢几乎同时激射向矮小阵师身前之地。但是那一袭青衫却没有出现,而是稍稍偏移五六步,左手攥住了女刺客的脖子提在空中,女子当场死绝,魂魄都已被如洪水倾泻的浑厚罡气瞬间炸烂。 将手中尸体丢向第二支箭矢,陈平安一跺脚,大地震颤。 闷哼一声,那阵师破土而出,出现在魁梧壮汉身后。陈平安随便一挥手,将押剑符和其余几张黄纸符箓一并打碎,然后再次消失,一拳洞穿了魁梧壮汉胸口。 透过心口后背的左手刚好五指攥住那阵师的面门,后者整颗头颅砰然绽开。 河上黑袍人叹息一声,收起了飞剑,身形迅速没入水中。只剩下那名能够以杀业多寡禁锢修士一条手臂的练气士的身躯颓然倒地,魂魄化作一缕缕青烟四散而逃。飞剑初一、十五齐出,飞快搅烂那一缕缕青烟。 陈平安依旧右臂下垂,肩头微晃,有些踉跄,一两步掠到溪涧之中,站在那黑袍人消逝处,手中多出一把剑仙,一剑刺下。整条溪涧的水流都砰然绽放,溅起无数的水花。 只是山巅附近有一抹身影贴着崖壁骤然跃起,化虹而去。 陈平安松开手,剑仙拉出一条极长的金色长线飞掠而去。 陈平安环顾四周,眯眼打量。飞剑初一、十五分别从两处窍穴掠回陈平安气府。 陈平安最后视线落在对岸一处石崖,缓缓走去:“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你不该祭出飞剑的,不然真就给你跑了。” 石壁之中迅猛掠出那个雪白面具黑袍人。 双方飞剑互换,陈平安左手护住心口,指缝间夹住那把飞剑,对方剑尖距离他的心脏只有毫厘之差,而对方眉心处与心口处都已经被初一、十五洞穿。 被陈平安双指拈住的那一柄飞剑瞬间黯淡无光,再无半点剑气和灵性。陈平安迅猛将其丢掷出去。 那个犹有一线气机却心知必死的黑袍人选择自尽,炸碎所有关键气府,不留半点痕迹。 陈平安倒掠出去,飘荡过溪涧,站在岸边,收回两把飞剑,一拳打散激荡气机的紊乱涟漪。 剑仙返回,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他左手拄剑,深吸一口气,转头吐出一口淤血。 隋景澄策马前冲,然后翻身下马。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没事。” 隋景澄眨了眨眼睛,陈平安笑道:“对方没后手了。” 隋景澄这下子才眼眶涌出泪水,看着那个满身鲜血的青衫剑仙,哽咽道:“不是说了沙场有沙场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干吗要管闲事?如果不管闲事,就不会有这场大战了……” 陈平安蹲在水边,用左手舀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溪涧,淡然道:“我与你说过,讲复杂的道理,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简单地出拳出剑。” 隋景澄蹲在他身边,双手捧着脸,轻轻呜咽。 陈平安说道:“你运气好,那些刺客的尸体和附近地带去搜罗一番,看看有没有仙家法宝可以捡。” 隋景澄破涕为笑,擦了把脸,起身跑去搜寻战利品。 约莫一炷香后,两骑沿着原路离开山谷,去往那座村落。 陈平安身形微微摇晃,右胳膊已经稍稍恢复知觉。 隋景澄脸色好转许多,问道:“前辈,回去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让那些百姓死有全尸。” 隋景澄使劲点头,然后又觉得有些愧疚。 陈平安缓缓说道:“不用如此。人力有穷尽时,就像你爹在行亭袖手旁观,事情本身无错,任何看客都无须苛求。只不过,有些人,事情无错再问心,就会是天壤之别了。隋景澄,我觉得你可以问心无愧。记住,遭逢劫难,谁都会有那有心无力的时刻,若是能够活下来,那么事后不用太过愧疚,不然心境迟早会崩碎的。”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转头望去:“前辈,虽说小有收获,可是毕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不会后悔吗?” 陈平安抬起左手,向身后指了指:“这种问题,你应该问他们。” 隋景澄没有循着他的手指转头望去,只是痴痴望着他。 从暮色四合到深夜,再到拂晓时分。两骑缓缓离开村落,继续北行。 隋景澄一路沉默,在看到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酒的时候才开口问道:“前辈,这一路走来,你为什么愿意教我那么多?”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你觉得洒扫山庄的王钝老前辈为人如何?” 隋景澄说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觉得王钝前辈教出来的那几个弟子又如何?” 隋景澄答道:“虽然不熟悉那三人的真正性情,可至少瞧着都不错。”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了王钝,就真的只是洒扫山庄多出一位庄主吗?五陵国的江湖,乃至于整个五陵国,受到了王钝一个人多大的影响?所以我想看看,未来五陵国隋氏多出一个修道之人后,哪怕她不会经常留在隋氏家族当中,可当她替代了老侍郎隋新雨,或是下一任名义上的家主,她始终是真正意义上的隋氏主心骨,那么隋氏会不会孕育出真正当得起‘醇正’二字的家风。” 隋景澄望向他,他自顾自说道:“我觉得是有希望的。” 最后陈平安微笑道:“我有落魄山,你有隋氏家族。一个人不要妄自尊大,但也别妄自菲薄。我们很难一下子改变世道许多,但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世道。” 隋景澄嗯了一声。片刻之后,陈平安转过头,似乎有些疑惑。 隋景澄一头雾水:“前辈,怎么了?” 陈平安摇摇头,别好养剑葫:“先前你想要拼命求死的时候,当然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愿死而苦活,为了别人活下去,只会更让自己一直难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偏偏未必所有人都能够理解,你不要让那种不理解成为你的负担。” 隋景澄突然涨红了脸,大声问道:“前辈,我可以喜欢你吗?!” 陈平安神色自若,心如止水:“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不会喜欢你。” 隋景澄如释重负,笑道:“没关系的!” 陈平安似乎想起了一件开心的事情,笑脸灿烂,没有转头,朝并驾齐驱的隋景澄伸出大拇指:“眼光不错。” 北游路上。 “前辈,别喝酒了,又流血不止了。” “没事,这叫高手风范。” “前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长得不好看吗,还是心性不好?” “与你好不好没关系的。每一个好姑娘就该被一个好男人喜欢。你只喜欢他,他只喜欢你,这样才对。当然了,你岁数不小了,不算姑娘了。” “前辈!” “最后教你一个王钝老前辈教我的道理:要听得进去天花乱坠的好话,也要听得进去难听的真话。” 马蹄阵阵。 走着走着,家乡老槐树没了。 走着走着,心爱的姑娘还在远方。 走着走着,年年垄上花开春风里,最敬重的先生却不在了。 走着走着,最仰慕的剑客已经许久未见,不知道还戴不戴斗笠,有没有找到一把好剑。 走着走着,最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有没有见过最高的山岳、最大的江河。 走着走着,曾经一直被人欺负的鼻涕虫变成了他们当年最厌恶的人。 走着走着,脚上就很多年再没穿过草鞋了。 洒扫山庄一个名叫陆拙的王钝弟子寄出了一封信,这封信随后又被收信人以飞剑传信的仙家手段寄给了一个姓齐的山上人。 陆拙与那人曾经在江湖上偶然相遇,相互引为知己。可事实上,那位朋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反观陆拙,习武天赋很一般。不提那么多山上的修道之人,哪怕是相较于同门的傅楼台、王静山,还有那对小师妹小师弟,陆拙都属于天赋最差的那个,所以陆拙对自己最终在洒扫山庄的位置就是能够接替已经年迈的大管家,好歹帮师兄王静山分担一些琐事。 陆拙喜欢洒扫山庄,喜欢这边的热热闹闹,人人和气。师父和同门都很照顾他,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照顾他们,那就多照顾一些他能够照顾的人,比如那些庄子上的老幼妇孺。 陆拙平时喜欢看王静山一丝不苟地传授小师弟剑术。小师妹总是懊恼自己长得黑了些,不够水灵漂亮,何况她的刀法好像距离大师姐总是那么遥远,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追上。陆拙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愿意听她说那些细细碎碎的忧愁。 已经好几年没走江湖的师父又离开了山庄,陆拙不知道这一次,师父又会带着什么样的江湖故事回来。 王钝悄然离开,却去了趟江湖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大弟子傅楼台。在一座距离山庄有一段路程的小郡城,与那平庸男人喝了一顿酒。 傅楼台学了些厨艺,亲自炒了三碟佐酒菜,滋味是真不咋的,花生米太咸,藕片太淡,匀一匀就好了。只是看着弟子的眼神和那年轻男人的笑容,王钝也就没说什么,毕竟酒水还行,可惜是他自带的,庄子里边其实还是藏着几坛瘦梅酒的。 那个男人不善言辞,只是喝酒,也无半句漂亮话,听到王钝聊着庄子上的大小事情,每次告一段落,就主动敬酒,王钝也就与他走一个。傅楼台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一壶酒,两个大老爷们喝得再慢,其实也喝不了多久。 王钝最后说道:“与你喝酒,半点不比与那剑仙饮酒来得差了。以后若是有机会,那位剑仙拜访洒扫山庄,我一定拖延他一段时日,喊上你和楼台。” 男子有些急眼了,赶紧放下酒杯和筷子:“使不得使不得,聊不来的,与剑仙同桌,我会半句话说不出口。” 王钝笑道:“你们会聊得来的,相信我。聊过之后,我看山庄哪个小崽子还敢瞧不起你。” 满脸涨红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楼台跟了我,本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的师弟师妹们不太高兴,这是应该的,何况已经很好了,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她好。明白这些,我其实没有不高兴,反而还挺开心的,自己媳妇有这么多人惦念着她好,是好事。” 王钝拿起酒壶往酒杯里倒了倒,就几滴酒,伸手示意傅楼台不用去拿新酒,对那年轻人说道:“你能这么想,傅楼台跟了你,就不算委屈。”他打开包裹取出一壶酒,“别的礼物没有,就给你们带了壶好酒。我自己只有三壶,一壶喝了大半,一壶藏在了庄子里边,打算哪天金盆洗手了再喝。这是最后一壶了。” 傅楼台是识货的,问道:“师父,是仙家酒酿?” 王钝笑着点头:“跟那位剑仙切磋拳法之后,对方见我武德比武功还要高,就送了我三壶。没法子,人家非要送,拦都拦不住啊。” 傅楼台笑道:“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师父你多少还是有些神仙钱的,又不是买不起。” 王钝摇摇头:“不一样。山上人有江湖气的不多。” 傅楼台是直性子:“还不是显摆自己与剑仙喝过酒?如果我没有猜错,剩下那壶酒,离了这儿,是要与那几位江湖老朋友共饮吧,顺便聊聊与剑仙的切磋?” 男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傅楼台说道:“没事,师父……” 王钝悻悻然,笑骂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走了走了,别送,以后有空就常去庄子看看,也是家。” 夫妇二人还是送到了家门口,黄昏里,夕阳拉长了老人的背影。 男人轻轻握住傅楼台的手,愧疚道:“被山庄瞧不起,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一些疙瘩的,先前与你师父说了谎话。” 傅楼台轻轻握住他的手:“没事。我知道,师父其实也知道。” 杜俞没敢立即返回鬼斧宫,而是一个人悄悄走江湖。 许多江湖不平事,以及一些山上修士的偶然纷争,杜俞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如今他是真见着了谁都觉得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时半会儿还没能缓过来。 他有些懊恼,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当一回侠义心肠的好人? 结果有次撞见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江湖追杀,一群黑道上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儿追杀一名白道子弟。杜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趴了那些绿林好汉,然后扛着那个年轻人就跑,跑出去几十里后,将那个被救之人往地上一丢,他自己也跑了。不光是那个年轻人呆呆坐在地上,愣在当场,身后远处那些七荤八素的江湖匪人也一个个莫名其妙。 骸骨滩披麻宗。 壁画城里只剩下一间铺子了,生意冷清,但是由于只剩下一家,勉强可以维持,还是会有些慕名而来的顾客。 庞兰溪这天难得有闲,便下了山,来这儿打下手帮忙。 虽说庞兰溪的修行任务越来越繁重,两人见面的次数相较于前些年其实是属于越来越少的。可是少女眉眼明亮,她从未如此憧憬以后的生活。哪怕没有见到庞兰溪的时候,她也少了许多忧愁。 金乌宫柳质清独自枯坐于山峰之巅,只有包括金乌宫宫主在内寥寥无几的修士知道这位小师叔是开始闭关了,而且时日不短,所以近期封山,不允许任何人登山。 至于为何柳质清会坐在山顶闭关,本就屈指可数的几人当中更是无人知晓,也没谁胆敢过问。 骸骨滩摇曳河上游的一座仙家渡口,一对难得在仙家客栈入住多日的野修夫妇,当终于跻身洞府境的妇人走出房间后,男子热泪盈眶。 两人一起步入屋子,关上门后,妇人轻声道:“我们还剩下那么多雪花钱。”她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在送我们那几副鬼蜮谷白骨后,那位剑仙根本就没想着返回奈何关集市找我们。为什么呢?” 男人笑道:“欠着,留着。有无机会遇上那位恩人,咱们这辈子能不能还上,是我们的事情。可想不想还,也是我们的事情。” 在苍筠湖湖君殷侯出钱出力的暗中谋划下,随驾城火神祠庙得以重建,新塑了一尊彩绘神像,香火鼎盛。 至于城隍庙,则迟迟未能建成,朝廷也久久未曾敕封新城隍。 随驾城内,一对陋巷少年被一群青壮地痞堵住小巷两端,手持棍棒,笑着逼近。其中一个高大少年双手撑在墙壁之间,很快就攀缘到墙头。另外一个瘦弱少年也依葫芦画瓢,只是速度缓慢,被一人狠狠拽住脚踝摔在地上,一棍子朝他脑袋上砸去。 瘦弱少年以手臂护住脑袋,被打得倒退贴墙。 那个原本已经可以逃走的少年轻轻跃下,由于离地有些高,身形矫健的少年几次踩踏小巷左右墙壁,落在地上,乱拳打倒了几人后,依旧双拳难逃四手,很快被一顿棍棒伺候,但仍竭力护住身后那靠墙瘦弱少年。 最后,高大少年的脑袋被人按在地上,瘦弱少年被打得贴着墙根满地打滚。 一个青壮地痞一脚踩在高大少年脑袋上,伸伸手,让人端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白碗,后者捏着鼻子,飞快将那白碗放在地上。 “敢坏我们的好事,就该让你们长点记性。”青壮男子丢了一串铜钱在白碗旁边,“瞧见没,钱和饭都给你备好了。吃完了碗里的,钱就是你们的了,若是吃得快,说不定还可以挣一粒碎银子,不吃的话,我就打断你们的一条腿。” 高大少年死活不肯,那瘦弱少年哀号一声,原来是被一棍子打在了后背上。 最后,那拨地痞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然没忘记捡起那串铜钱。 高大少年蹲在墙根,呕吐不已。 鼻青脸肿的瘦弱少年抱腿靠墙而坐,哭出声来。 高大少年挣扎着起身,最后坐在朋友一旁:“没事,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报仇的。” 瘦弱少年沉默许久,止住了哭声,怔怔出神,最后轻声说道:“我想成为剑仙那样的人。”他擦了擦眼泪,不敢看身边的高大少年,“是不是很傻?” 高大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可以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不定那位剑仙跟咱们一般岁数的时候还不如咱们呢!你不是总喜欢去学塾偷听老夫子讲课嘛,我最喜欢的那句话到底怎么说来着?” 瘦弱少年说道:“有志者事竟成!”然后低下头,“可是我哪怕有了本事,也不想跟这些只会欺负人的混子一样。” 高大少年笑道:“没事,等我们都成了剑仙那样的人,你就专门做好事,我……也不做坏事,就专门欺负坏人!来,击掌为誓!” 两个少年一起举起手掌,重重击掌。 高大少年转头对瘦弱少年呼出一口气:“香不香?” 瘦弱少年赶紧推搡了对方一把,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一起疼得龇牙咧嘴,最终都大笑起来。他们一起仰头望去,小巷狭窄,好像天大地大,只有一条线的光亮和出路。 但是毕竟那条光线就在他们的头顶,并且被他们看到了。 梳水国,宋雨烧在盛夏时分离开山庄,去小镇熟悉的酒楼,坐在老位置,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火锅。 老人得意扬扬,自言自语道:“小子,瞧见没,这才是最辣的,以前还是照顾你口味了。剑术是你强些,这吃辣,我一个能打你好几个陈平安。” 彩衣国,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躺在病榻上,一只干枯手掌被坐在床头的妇人轻轻握住。 已经油尽灯枯的老妪竭力睁开眼睛,呢喃道:“老爷、夫人,今年的酒还没酿呢,陈公子若是来了,便要喝不上了……” 妇人泪眼蒙眬,轻轻俯身,小声道:“莫怕莫怕,今年的酒水,我会亲手酿造的。” 老妪碎碎念叨,声音已经细若蚊蝇:“还有陈公子最喜欢吃那冬笋炒肉,夫人记得给他拿大白碗盛酒,不要拿酒杯……这些本该奴婢来做的琐碎事,只能有劳夫人了,夫人别忘了,别忘了。” 当初崔东山离开观湖书院后,周矩便觉得这是一个妙人。 在崔东山离开没多久,观湖书院以及北边的大隋山崖书院都有了些变化。 从书院圣人山长开始,到各位副山长,所有的君子贤人,每年都必须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各大王朝的书院、国子监开课讲学,而不再是圣人为君子传道、君子为贤人授业、贤人为书院书生讲学。 大骊所有版图之内,私家学塾除外,所有城镇、乡野学塾,藩属朝廷、衙门一律为那些教书匠加钱。至于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已经教书授业二十年以上的,一次性获得一笔酬劳。此后每十年递增,皆有一笔额外赏钱。 这一天,游手好闲的白衣少年郎终于看完了从头到尾的一场热闹,飘然落在一座再无活人的富豪宅邸内。最后,他与一个丫鬟身份的妙龄少女并肩坐在栏杆上。 少女路过后院时,被那与人偷情、事情泄露的夫人牵连,被一对义兄弟一记尖刀捅死了。那位夫人更惨,被那愤恨不已的宅子老爷活剐了。当时揭发嫂子与那汉子的义弟眼神炙热,握刀之手轻轻颤抖。 他第一次见到嫂子的时候,妇人笑容如花,招呼了他之后,便施施然去往内院,掀起帘子跨过门槛的时候,绣花鞋磕绊脱落,妇人停步,却没有转身,以脚尖挑起绣花鞋,跨过门槛,缓缓离去。在那之后,他始终克制隐忍,只是忍不住多看她几眼而已,所以他才能看到那一桩丑事。 崔东山双手放在膝盖上,与身边那个早已死透的可怜婢女好似闲谈道:“以后的世道,可能要更好,可能会更坏,谁知道呢?” 一个身背巨大剑架、把把破剑如孔雀开屏的杂种少年与师父一起缓缓走向剑气长城。先前师父带他去了一趟那处天底下最称得上是禁地的场所,一座座宝座空悬,高低不一。师父带着他站在了属于师父的那个位置上。 “师父,那位老大剑仙,与你的朋友阿良,到底谁的剑更快?” “不好说。” “师父,为什么挑我做弟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天以前,其实都不太敢想。” “因为你是我们蛮荒天下有希望出剑最快的人。你兴许不会成为那个站在战场最前边的剑客,但是你将来肯定可以成为压阵于最后的剑客。” 少年惶恐道:“我怎么跟师父比?” 那个汉子掐住少年的脖子缓缓提起:“你可以质疑自己是个修为缓慢的废物,是个出身不好的杂种,但是你不可以质疑我的眼光。” 他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指指点点,为少年讲述那些悬空王座分别都是谁的位置。最后他松开手,面无表情道:“你要做到的,就是如果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了,可以比师父少出一剑就行。什么时候我确定你这辈子都做不到了,你就可以死了。不是所有与你资质一样好的都可以有你这样的机遇,所以你要珍惜现在的时时刻刻。”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与一个不戴道冠的少年道人开始一起游历天下,都换上了辨认不出道统身份的道袍。 前者对于后者的要求只有一点,随心所欲,一切作为只需要顺从本心,可以不计后果。不过有个前提,量力而行,别自己找死。 少年道人有些犹豫,便问了一个问题:“可以滥杀无辜吗?” 年轻道人笑眯眯点头,回答“当然”二字,停顿片刻,又补充了四个字:“如此最好。” 少年道人点了点头。 然后年轻道人问道:“你知道什么叫无辜吗?又知道什么叫滥杀吗?” 少年道人陷入沉思。 年轻道人摇摇头:“原先你是知道的,哪怕有些肤浅,可现在是彻底不知道了。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曾经,我也有过相似的询问,得出来的答案比你的更好,好太多了。” 少年脸色惨白,哪怕他是道祖的关门弟子。因为这位小师兄是掌教陆沉,白玉京如今的主人。 面对这位一巴掌将自己打成肉泥的小师兄,少年打心底敬畏。 离开白玉京之初,陆沉笑眯眯道:“吃过底层挣扎的小苦头,享受过白玉京的仙家大福气,又死过一次,接下来就该学会怎么好好活了,就该走一走山上山下的中间路了。” 当时他问陆沉:“小师兄,需要很多年吗?” 陆沉回答:“若是学得快,几十年就够了;学得慢,几百年一千年都很正常。” 陆沉笑嘻嘻的:“放心,死了的话,小师兄道法还不错,可以再救你一次。” 事实上,少年道人在死而复生之后,这副皮囊身躯简直就是世间罕见的天生道骨,修行一事一日千里,“生来”就是洞府境。不但如此,在三处本命窍穴当中安安静静搁置了三件仙兵,等他去慢慢炼化。 根据小师兄陆沉的说法,这是三位师兄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要他放心收下。 除此之外,少年道人最差的一件家当,是那件穿着的名为“莲子”的半仙兵法袍。品秩相对最低,可如今青冥天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得道仙人,恐怕已经没人知道这件法袍的来历了。简单来说,穿着这件道门法袍,少年道人就算去了其余三个天下或某个最凶险之地,坐镇之人境界越高,他就越安全。他伸长脖子给人杀,对方都要捏着鼻子,乖乖恭送出境。 有一天闲来无事,陆沉在云海之上独自打谱,少年道人盘腿坐在一旁。 陆沉微笑道:“齐静春这辈子最后下了一盘棋。黑白分明的棋子,纵横交错的形势,规矩森严,已经是结局已定的官子尾声。当他决定下出生平第一次逾越规矩,也是唯一一次无理手的时候,便再没有落子。但是他看到了棋盘之上光霞璀璨,七彩琉璃。” 少年道人好奇问道:“这是小师兄亲眼所见,推衍出来的?” 陆沉摇头道:“不是,是我们师父与我说的,更是齐静春对我们师父说的。” 少年道人咂舌。 陆沉笑眯起眼,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齐静春敢这么给予一个泥腿子少年那么大的希望!你呢?!我呢?” 少年道人在人间长久游历之后已经越发成熟,福至心灵,灵犀一动,便脱口而出道:“与我无关。” 陆沉收回手,哈哈大笑。师兄弟二人继续行走青冥天下。 少年道人有一天问:“小师兄这么陪我逛荡,离开白玉京,不会耽误大事吗?” 陆沉摇头笑道:“世间从来无大事。” 落魄山竹楼。 崔诚难得走出了二楼,朱敛、郑大风、魏檗都已经齐聚。 魏檗手中握着那把当年陈平安从藕花福地带出的桐叶伞。 崔诚点点头,然后说道:“把裴钱带过来,一起进去。既然是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了,我们占据其一,那就让朱敛和裴钱先去看看。” 魏檗施展本命神通,那个在骑龙巷后院练习疯魔剑法的黑炭丫头突然发现一个腾空一个落地就站在了竹楼外边,大怒道:“干吗呢?我练完剑法还要抄书的!” 魏檗正色道:“你和朱敛去一趟藕花福地的南苑国。” 裴钱目瞪口呆。 魏檗撑开伞,松手后,不断有宝光从伞面流淌倾泻而下。朱敛拉着裴钱走入其中。 下一刻,朱敛和裴钱就一步跨入了南苑国京城,裴钱揉了揉眼睛,竟是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街道,那条小巷就在不远处。 小雨时节,裴钱带着那根行山杖胡乱挥舞,哈哈大笑。 一位青衫老儒士掠空而至——南苑国国师种秋。 朱敛瞥了眼:“哟,高手。” 种秋看到两位“谪仙人”出现在南苑国京城似乎并不疑惑,反而笑道:“陈平安呢?” 裴钱一挑眉,挺起胸膛,老气横秋道:“我师父没空,让我这个开山大弟子先来看看你们!对了,我叫裴钱!贼有钱的那个钱!” 然后她如遭雷击一般,再无半点嚣张气焰,甚至有些手脚冰凉。之后,她一直浑浑噩噩,直到离开了藕花福地才稍稍回过神。 魏檗和郑大风都觉得古怪,朱敛摇摇头,示意不用多问。 这天,裴钱是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登上竹楼二楼,打了声招呼,得到许可后,她才脱了靴子,整齐放在门槛外边,就连那根行山杖都斜靠外边墙壁,没有带在身边。她关上门后,盘腿坐下,与那位光脚老人相对而坐。 崔诚问道:“找我何事?难不成还要与我学拳?” 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长大的黑炭丫头使劲点头:“要学拳!” 崔诚问道:“不怕吃苦?” 裴钱眼神坚毅:“死也不怕!” 崔诚嗤笑道:“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又哇哇大哭吧?这会儿落魄山可没有陈平安护着你了,一旦决定与我学拳,就没有回头路了。” 裴钱沉声道:“我想过了,就算我到时候会哭、会反悔,你也一定要把我打得不敢哭、不敢反悔!” 崔诚似乎对于这个答案有些意外,爽朗大笑,最后看着那个小丫头的双眼:“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学拳?” 裴钱双拳紧握,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裴钱谁都可以比不过,唯独一个人我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 崔诚哦了一声:“好,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嫡传了。放心,不需要有那狗屁师徒名分。” 裴钱抬起手,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站起身,向这位老人鞠躬致谢。 在陈平安面前从来没有虚架子的光脚老人竟然站起身,双手负后,郑重其事地受了这一拜。 裴钱一脚向前踩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拳架:“来!” 崔诚一闪而逝,一手将黑炭小姑娘的头颅按在墙壁之上,裴钱浑身骨骼咯吱作响,七窍流血。 崔诚微笑道:“还要学吗?!” 裴钱怒吼道:“死也要学!” 崔诚点头道:“很好。”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小巷里走出了一个青衫少年郎,他撑着油纸伞,笑容和煦,望向裴钱,微微讶异之后,嗓音温醇道:“裴钱,好久不见。” 第一章 遇陆地蛟龙 ·第一章· 遇陆地蛟龙 北燕国地势平坦,新帝登基后,励精图治,又有两处养马之地,故而骑军战力远胜荆南、五陵两国,再往北就是自古多有仙人事迹流传的绿莺国,文人笔札和志怪小说,多与水精蛟龙有关。 隋景澄头戴幂篱,又有法袍竹衣穿在身上,虽然大暑时节,烈日曝晒,白天骑马赶路,依旧问题不大,反而人照顾马更多一些。 这天两骑停在河畔树荫下,河水清澈,四下无人,她便摘了幂篱,脱了靴袜,双脚没入水中时,长呼出一口气。 陈平安坐在不远处,取出一把玉竹折扇,却没有扇动清风,只是摊开扇面,轻轻晃动,上边有字如浮萍凫水溪涧中。先前隋景澄见过一次,陈平安说是从一座名为春露圃的山上府邸的一艘符箓宝舟上剥落下来的仙家文字。 隋景澄其实有些担心陈平安的伤势。陈平安左侧肩头被修道之人的一支强弓箭矢直接洞穿,又被符阵缠身,她无法想象,为何陈平安好似没事人一样,这一路行来,只是经常轻揉右手。 隋景澄转头问道:“前辈,是曹赋师父和金鳞宫派来的刺客吗?” 陈平安点点头:“只能说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那拨刺客特征明显,是北俱芦洲南方一座很有名的修行门派。说是门派,除了割鹿山这个名字之外,却没有山头根基,所有刺客都被称为无脸人,三教九流百家的修士,都可以加入,但是听说规矩比较多。如何加入,怎么杀人,收多少钱,都有规矩。” 陈平安笑道:“割鹿山还有一个最大的规矩,收了钱派遣刺客出手,只杀一次,不成,则只收一半定金,无论死伤多么惨重,剩余一半就都不与雇主讨要了,而且在此之后,割鹿山绝对不会再对刺杀未果之人出手。所以我们现在,至少不用担心割鹿山的袭扰。” 隋景澄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和愧疚:“说到底,还是冲着我来的。” 别看陈平安一路上云淡风轻,可是隋景澄心细如发,知道那一场刺杀,陈平安应对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合拢扇子,缓缓道:“修行路上,福祸相依,大部分练气士,都是这么熬出来的,坎坷可能有大有小,可是磨难一事的大小,因人而异。我曾经见过一对下五境的山上道侣,女子修士就因为几百枚雪花钱,迟迟无法破开瓶颈,再拖延下去,就会好事变坏事,而且还会有性命之忧,双方只好涉险进入南边的骸骨滩搏命求财。他们夫妻那一路的心境煎熬,你说不是苦难?不但是,而且不小。不比你行亭一路,走得轻松。” 隋景澄笑了:“前辈是不是碰巧遇上,便帮了他们一把?” 陈平安没说什么,隋景澄便知道了答案。 陈平安以折扇指了指隋景澄。隋景澄会心一笑,盘腿而坐,闭上眼睛,静心凝神,开始呼吸吐纳,修行那本《上上玄玄集》所记载的口诀仙法。 修道之人,吐纳之时,四周会有微妙的气机涟漪,蚊蝇不近,可以自行抵御寒意暑气。 隋景澄虽然修道未成,但是已经有了气象雏形,这很难得。就像当年陈平安在小镇练习撼山拳,虽然拳架尚未稳固,自己亦浑然不觉,但是全身拳意流淌,才会被马苦玄那个真武山的护道人一眼看穿。所以说隋景澄的资质是真的好,只是不知当年那位云游高人为何赠送三物后,从此泥牛入海,三十余年没有音讯。今年显然是隋景澄修行路上的一场大劫难,照理说那位高人哪怕是在千万里之外,冥冥之中,应该还是有些玄之又玄的感应的。 关于高人的相貌,更是古怪,类似那本小册子,隋景澄可看不可读,不然就会气机紊乱,头脑眩晕。 隋景澄前些年询问府上老人,都说记不真切了,连自幼读书便能够过目不忘的老侍郎隋新雨都不例外。 陈平安知道这就不是一般的山上障眼法了。 隋景澄睁眼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她身上霞光流淌,竹衣法袍亦有灵气溢出,两股光彩相得益彰,如水火交融,只不过寻常人只能看个模糊,陈平安却能够看到更多。当隋景澄停下气机运转之时,身上异象便瞬间消散。显而易见,那件竹衣法袍,是高人精心挑选,让隋景澄修行小册子上记载的仙法时,能够事半功倍,可谓用心良苦。 气象高远,光明正大。 所以陈平安更倾向于那位高人,对隋景澄并无险恶用心。 只不过还需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修行路上,必得一万个小心,否则可能就因为一个不小心而功亏一篑。 两人非但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反而一直留下蛛丝马迹,就像在洒扫山庄的小镇那样,如果就这么一直走到绿莺国,那位高人还没有现身,陈平安就只能让隋景澄登上仙家渡船,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再去宝瓶洲牛角山渡口,按照隋景澄自己的意愿,在崔东山那边记名,跟随崔东山一起修行。相信以后若是真正有缘,隋景澄自会与那位高人再会,重续师徒道缘。 到了王钝老前辈指明的那座绿莺国渡口时,陈平安最想知道的是大篆京城那边,玉玺江水蛟的动静。猿啼山剑仙嵇岳,是否已经与那个十境武夫交上手? 隋景澄穿好袜靴,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先前还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这会儿就已经乌云密布,有了暴雨将至的迹象。 陈平安已经率先走向拴马处,提醒道:“继续赶路,最多一炷香就要下雨,你可以直接披上蓑衣了。” 隋景澄小跑过去,笑问道:“前辈能够预知天象吗?先前在行亭,前辈也是算准了雨歇时刻。我爹说五陵国钦天监的高人,才有如此本事。” 陈平安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翻身上马后,说道:“想不想学这门神通?” 隋景澄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道:“你下地干活十数年,一年到头跟老天爷讨饭吃,自然而然就学会看天望气了。” 隋景澄无言以对。 陈平安其实只说出了一半的答案,另外一半是因为自己是武夫,能够清晰感知诸多天地细微。例如清风吹叶、蚊蝇振翅、蜻蜓点水,在陈平安眼中耳中都是不小的动静,但与隋景澄这个修道之人说破天去,也是废话。 一场滂沱大雨如约而至。 两骑缓缓前行,并未刻意躲雨。隋景澄对于北游赶路的风吹日晒雨打,从来没有任何抱怨和叫苦,结果很快她就察觉到这亦是修行。若是马背颠簸的时候,自己还能够找到一种合适的呼吸吐纳,哪怕是在大雨之中,她依旧可以保持视野清明;酷暑时分,甚至偶尔能够看到那些隐藏在朦胧雾气中的纤细“水流”的流转。陈平安说那就是天地灵气,所以隋景澄经常会在骑马的时候弯来绕去,试图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灵气脉络,她当然抓不住,但是身上那件竹衣法袍却可以将灵气吸纳起来。 大雨难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两骑摘了蓑衣,继续赶路。 赶在夜禁之前,两骑在一座绕水郡城歇脚。河水上游有一座水神祠,但这还不是最值得一去的理由,主要是因为山水相依,河水名为杳冥河,山名为峨峨山,山水神祇的祠庙,相距不远,不足三里路,陈平安说这是极为罕见的场景,必须看一看。隋景澄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陈平安这么喜欢游览名胜古迹,只是害怕这里边有山上的讲究,就只好藏在心里。 北燕国市井,斗蟋蟀成风。多有百姓出城去往荒郊野岭,夜间捕捉蟋蟀转手卖钱。文人雅士关于蟋蟀的诗词曲赋,北燕国流传极多,多是针砭时事,暗藏讥讽,只是历朝历代文人志士的忧心,唯有以诗文解忧,达官显贵的豪宅院落和市井坊间的狭小门户,依旧乐此不疲,蟋蟀啾叫,响彻一国朝野。 所以先前两骑入城之时,出城之人远远多于入城之人,人人携带各色蟋蟀笼,也是一桩不小的怪事。 客栈占地颇大,据说由一座裁撤掉的大驿站改造而成。客栈如今的主人,是一个京城权贵子弟,低价购入,一番重金翻修之后,生意兴隆,故而许多墙壁上还留有文人墨宝,后边还有茂竹池塘。 夜间陈平安走出屋子,在杨柳依依的池塘边小径散步,等到他要返回屋子练拳之时,头戴幂篱的隋景澄站在小路上,陈平安说道:“问题不大,你一个人散步无妨。” 隋景澄点点头,目送陈平安离去后,她走了一圈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陈平安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运转剑气十八停,只是依旧未能破开最后一个瓶颈。 偶尔陈平安也会瞎琢磨,自己练剑的资质,有这么差吗? 当年过了倒悬山,剑气长城那些年轻天才,好像很快就掌握了剑气十八停的精髓。 不过陈平安也有理由安慰自己,十八停途经的关键窍穴中就有那三缕“极小剑气”的栖息地,阻碍极大。最后一个瓶颈,就在于气机被阻拦在其中一处,每次途经此处关隘,便阻滞不前。 停下拳桩,陈平安开始提笔画符,符纸材质都是最普通的黄纸,不过相较于一般的下五境云游道人最多只能以金银粉末作为画符“墨水”,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购买了不少山上丹砂,瓶瓶罐罐一大堆,多是三两枚雪花钱一瓶,最贵的一大瓷罐,价值一枚小暑钱。这段路途,陈平安用去不少于三百张各色符箓,山谷遇袭一役,证明有些时候,以量取胜,是有道理的。 隋景澄手气不错,从那名阵师身上搜出了两部秘籍,一本符箓图谱,一本失去书页的阵法真解,还有一本类似随笔感悟的笔札,详细记载了那名阵师学符以来的所有心得。陈平安对这本心得笔札,最为看重。 当然,还有魁梧壮汉身上,一副品秩不低的神人承露甲,以及那张大弓与所有符箓箭矢。还要加上那名女刺客的两柄符刀,符刀上分别篆刻有“朝露”“暮霞”。可惜一枚雪花钱都没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是最接近藕花福地那场围杀氛围的交手。虽让陈平安受伤颇重,却也受益匪浅。 闲来无事,与隋景澄以棋局复盘时,隋景澄好奇询问:“前辈原来是左撇子?”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小就是。但是在我练拳之后,离开家乡小镇没多久,就一直假装不是了。” 那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那个河面剑修当时安静观战,就是为了确定万无一失,所以此人反复查看了北燕国骑卒尸体在地上的分布,再加上陈平安一刀捅死北燕国骑将的握刀之手是右手,他这才确定自己看到了真相,让那个掌握压箱底手段的割鹿山刺客祭出了佛家神通,拘押了陈平安的右手,这门秘法的强大,以及后遗症之大,从陈平安至今还受到一些影响就看得出来。 陈平安其实根本不清楚山上修士还有这类古怪秘法。所以看似是陈平安误打误撞,运气好,让对方失算了,事实上,这就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方式——仿佛永远置身于围杀之局当中。 隋景澄实在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样不累吗?”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之前不是与你说了,讲复杂的道理,看似劳心劳力,其实熟稔之后,反而更加轻松。到时候你再出拳出剑,就会越来越接近天地无拘束的境界。不单单是说你一拳一剑杀伤力有多大,而是……天地认可,契合大道。” 当时的隋景澄,肯定不会明白“天地无拘束”是何等风采,更不会理解“契合大道”这个说法的深远意义。 第二天,两骑先后去过了两座毗邻的山水神祠祠庙,继续赶路。 距离位于北俱芦洲东海之滨的绿莺国,已经没多少路程。 两骑缓行,陈平安感慨道:“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隋景澄有些昏昏欲睡,难得听到陈平安说出的言语,她立即提起精神:“前辈,这是仙家说法吗?有什么深意?” 陈平安笑着摇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从教我们烧窑的老师傅那边听来的一句话。那会儿我们年纪都不大,只当是一句好玩的言语。老人在我这边,从来不说这些。事实上,准确说来,是几乎从来不愿意跟我说话。哪怕去深山寻找适宜烧瓷的土壤,可能在深山待个十天半个月,两个人也说不了两三句话。” 隋景澄惊讶道:“前辈的师门,还要烧造瓷器?山上还有这样的仙家府邸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有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如此说来,前辈的那个要好朋友,岂不是修道天赋更高?” 陈平安笑道:“修行资质不好说,反正烧瓷的本事,我是这辈子都赶不上他的。他看几眼就会的,我可能需要摸索个把月,最后还是不如他。” 隋景澄又问道:“前辈,跟这样的人当朋友,不会有压力吗?”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两骑经过北燕、绿莺两国边境后,距离那座仙家渡口只剩下两百余里路程。 渡口名为龙头渡,是绿莺国头等仙家门派谷雨派的私家地盘。相传谷雨派开山老祖,曾经与绿莺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场弈棋,前者凭借卓绝棋力“输”来了一座山头。 门派跟神仙钱中的谷雨钱并没关系,只是这个仙家门派出产的“谷雨帖”和“谷雨牌”两物,风靡山下。前者售卖给世俗王朝的有钱人家,分字帖和画帖两种,具有仙家符箓的粗浅功效,比起寻常门户张贴的门神,更能庇护一家一户,可以驱散鬼魅煞气。至于谷雨牌,人们可悬挂于腰间,品秩更高,是绿莺国周边地带所有境界不高的练气士上山下水的必备之物。谷雨牌价格不菲,绿莺国的将相公卿,亦是人手一件,甚至朝会之时绿莺国都不禁止高官悬佩此物,皇帝陛下甚至经常会以此物赏赐功勋重臣。 龙头渡是一个大渡口,缘于连同南边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中练气士人数稀少,除了大篆国境内以及金鳞宫,各有一座航线不长的小渡口之外,再无仙家渡口。作为北俱芦洲最东端的枢纽重地,版图不大的绿莺国朝野上下对于山上修士十分熟稔,与那武夫横行、神仙让路的大篆十数国,有着天壤之别的风俗。 两人将马匹卖给郡城当地一家大镖局。 徒步而行,陈平安将那根行山杖交予隋景澄。 陈平安现在的穿着,越来越简单,也就是斗笠青衫,连簪子都已收起,不再背竹箱,养剑葫和剑仙都一并收起。而隋景澄的言语也越来越少。 两人沿着一条入海的滔滔江水行走,江面宽达数里,可这还不是那条名动一洲的入海大渎。传闻那条大渎的水面一望无垠,许多绿莺国百姓一辈子都没机会去往对岸。 江风吹拂行人面,暑气全无。 隋景澄问道:“前辈,如果那位世外高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希望自己还是能够成为你的弟子,先当记名弟子,哪天前辈觉得我有资格了,再去掉‘记名’二字。至于那位崔前辈,愿不愿意传授我仙法,愿不愿意为我指点迷津,我不会强求,反正我自己一个人都修行三十年了,不介意等到前辈游历返乡。” 陈平安转头打量着那条水势汹涌的大江,笑道:“不成为他的弟子,你会后悔的,我可以保证。” 隋景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陈平安说道:“我们假设你的传道人从此不再露面,那么我让你认师父的人,是一位真正的仙人,修为、心性、眼光,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想得到的,他都要比我强许多。” 当然了,那家伙修为再高,也还是自己的弟子学生。 以前陈平安没觉得如何,更多时候只当作是一种负担,现在回头再看,还挺……爽的? 隋景澄语气坚决道:“天底下有这种人吗?我不信!” 陈平安说道:“信不信由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你遇到了他,你自会明白。”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将信将疑,可她就是觉得有些郁闷,哪怕那个姓崔的前辈高人,真是如此道法如神,是山上仙人,又如何呢? 隋景澄知道修行一事是何等消磨光阴,那么山上修道之人的几甲子寿命,甚至是数百年光阴,当真比得上一个江湖人的见闻吗?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吗?到了山上,洞府一坐一闭关,动辄数年,下山历练,又讲究不染红尘,孑然一身走过了,不拖泥带水地返回山上,这样的修道长生,真是长生无忧吗?何况也不是一个练气士清净修行,登山路上就没有了灾厄,一样有可能身死道消,关隘重重,瓶颈难破。凡夫俗子无法领略到的山上风光,再壮丽奇绝,等到看了几十年百余年,难道当真不会厌烦吗? 隋景澄有些心烦意乱。 陈平安停下脚步,捡起几颗石子,随便丢入江中。 隋景澄面朝江水,大风吹拂得幂篱薄纱贴面,衣裙向一侧飘荡。 这条江边道路上也有不少行人,多是往来于龙头渡的练气士。 一个大汉拍马而过时,眼睛一亮,猛然勒住马匹,使劲拍打胸膛,大笑道:“这个娘子,不如随大爷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身边那小白脸瞅着就不顶用。” 隋景澄置若罔闻。 那汉子一个跃起,飘落在隋景澄身边,一手斜向下,拍向隋景澄浑圆处。 不等得逞,下一刻壮汉就已坠入江水中。 是被陈平安按住脑袋,轻轻一推,重重摔入江中的。 这一颗“石子”溅起的水花就有些大了。 那汉子使劲凫水往上游而去,嗷嗷叫着,然后吹了声口哨,那匹坐骑撒开马蹄继续前冲,半点找回场子的意思都没有。 隋景澄紧张万分:“是不是又有刺客试探?”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的事,就是个浪荡汉管不住手。” 隋景澄一脸委屈道:“前辈,这还只是走在路边,就有这样的登徒子,若是登上了仙家渡船,都是修道之人,若是心怀不轨,前辈又不同行,我该怎么办?” 陈平安说道:“之前不就跟你说过了,到了龙头渡,我会安排好的。” 隋景澄眼神哀怨道:“可是修行路上,有那么多万一和意外。” 陈平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赶路。 隋景澄跟上他,并肩而行,说道:“前辈,这仙家渡船,与我们一般的河上船只差不多吗?”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遇到天上罡风,就像寻常船只一样,会有些颠簸起伏,不过问题都不大,哪怕遇上一些雷雨天气,电闪雷鸣,渡船都会安稳渡过,你就当是欣赏风景好了。渡船行驶云海之中,诸多风景相当不错,说不定会有仙鹤跟随,路过一些仙家门派时,还可以看到不少护山大阵蕴含的山水异象。” 隋景澄笑道:“前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平安心中叹息,女子心思,婉转不定,真是棋盘之上的处处无理手,怎么赢得过? 不过真要遇上了心仪女子,对不对,赢不赢,好像也无所谓。 陈平安缓缓道:“大道本心如璞玉,雕琢磨砺,每一次下刀,肯定都不好受。但是每次不好受,只要熬过去了,就是所谓的修道有成。这和你将来循序渐进修行仙法一样重要,不然就是瘸腿走路,很容易摔下山。世事重力不重理,世人修力不修心。许多人也可以怡然自得,与世道达成一个平衡,可以泰然处之,其中对错,你自己要多看多想。好人身上会有坏毛病,恶人身上也会有好道理。只需记住一点,多问本心。这么个大致的道理,也是我从一个曾经想要杀之而后快的人身上学来的。” 隋景澄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伸出手指,指了指前边道路的两个方向:“世事的奇怪就在于此。你我相逢,我指出来的那条修道之路,与其他任何一人的指点,都会有所偏差。比如换成那位早年赠送你三桩机缘的半个传道人,若是这位云游高人来为你亲自传道…… “最终,就会变成两个隋景澄。选择越多,隋景澄就越多。” 陈平安伸手指向一边和另外一处:“当下我这个旁观者也好,你隋景澄自己也罢,其实没有谁知道两个隋景澄,谁的成就会更高,活得更加长久。但你知道本心是什么吗?因为这件事,是每个人当下都可以知道的事情。” 陈平安沿着其中一条路线走出十数步后,停下脚步,指向另外那条路:“一路走来,再一路走去,不论是吃苦还是享福,你始终脚步坚定,然后在某个关隘,尤其是吃了大苦头后,你肯定会自我怀疑,会环顾四周,看一看人生中那些曾被自己舍弃了的其他可能性,细细思量慢慢琢磨之后,那个时候得出的答案,就是本心,接下去到底该怎么走,就是问心。 “但是我告诉你,在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迷障,我们都会下意识去做一件事,就是想要用自己最擅长的道理说服自己,那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因为只要一个人没死,能够熬到人生道路的任何一个位置,每个人都会有可取之处。难的,是本心不变道理变。” 隋景澄怯生生问道:“如果一个人本心向恶,越是如此坚持,不就世道越是不好吗?尤其是这种人每次都能吸取教训,岂不是越来越糟糕?”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所以这些话,我只会对自己和身边人说。一般人无须说,还有一些人,拳与剑,足够了。对那些人来说,不够的,只是拳头不够硬、出剑不够快。” 至于更多,陈平安不愿意多讲。 因为隋景澄心思细腻且聪慧,说多了,反而一团乱麻。在本心之外,有很多当时最对的道理,会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被下一个道理覆盖。 隋景澄错愕无语。 沉默许久,两人缓缓而行,隋景澄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是儒家书院和百家圣贤应该考虑的问题。 “三教诸子百家,那么多的道理,如大雨降人间,不同时节不同处,可能是久旱逢甘霖,但也可能是洪涝之灾。 “我们自己能做的,就是时时地地,心如花木,向阳而生。” 道路上一个与两人刚刚擦肩而过的儒衫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身微笑道:“先生此论,我觉得对,却也不算最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笑道:“何解?” 隋景澄如临大敌,赶紧站到陈平安身后。 那个年轻人微笑道:“市井巷弄之中,也有种种大道理,只要凡夫俗子一生践行此理,那就是遇圣贤遇神仙遇真佛可不低头的人。” 陈平安问道:“若是一拳砸下,鼻青脸肿,道理还在不在?还有没有用?拳头大道理便大,不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年轻人笑道:“道理又不是只能当饭吃,也不只是拿来挡拳头的。人间多苦难,自然是事实,可世间太平人,又何曾少了?为何那么多拳头不大的人,依旧安居乐业?为何山上多追求绝对自由的修士,山下世俗王朝,依旧大体上安稳生活?” 陈平安笑问道:“那拳头大,道理都不用讲,便有无数的弱者云随影从,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否认此理为理,难不成道理永远只在少数强者手中?” 年轻人摇摇头:“那只是表象。先生明明心中有答案,为何偏偏有此疑惑?” 陈平安笑了笑。 年轻人说道:“在下齐景龙,山门祖师堂谱牒记载,则是刘景龙,涉及家世家事,就不与先生多做解释了。” 隋景澄一头雾水。 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过“刘景龙”这个名字。 陈平安问道:“那就边走边聊?” 刘景龙笑着跟上两人,一起继续沿江前行。 陈平安说道:“表象一说,还望齐……刘先生为我解惑,哪怕我心中早有答案,也希望能够与刘先生的答案相互验证契合。” 刘景龙点点头:“与其说拳头即理,不如说是顺序之说的先后有别,拳头大,只属于后者,前边还藏着一个关键真相。” 陈平安眯起眼,却没有开口说话。 刘景龙继续正色说道:“真正强大的是……规矩,规则。知道这些,并且能够利用这些。皇帝是不是强者?可为何天下各处皆有国祚崩断、山河覆灭的事情?将相公卿,为何有人善终,有人不得善终?仙家府邸的谱牒仙师,世间豪阀子弟、富贵公孙,是不是强者?一旦你将一条脉络拉长,就可以看一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他们开宗立派的那个人,祠堂祖谱上的第一个人,是如何成就一番家业事业的。因为这些存在,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只是因为规矩和大势而崛起,再以不合规矩而覆灭,如那昙花一现,不得长久,如修道之人不得长生。” 随后刘景龙将自己的见解,与两个初次相逢的外人,娓娓道来。 第一,真正了解规矩,知道规矩的强大与复杂,越多越好,以及条条框框之下……种种疏漏。 第二,遵守规矩,或者说依附规矩。例如愚忠臣子,蠢蠢欲动的藩镇割据武将。 第三,自己制定规矩,当然也可以破坏规矩。 第四,维护规矩。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山泽野修,谱牒仙师,鬼魅精怪,莫能例外。 在这期间,真正强大的规矩,会庇护无数的弱者。当然,这个规矩很复杂,是山上山下、庙堂江湖、市井乡野一起打造而成的。 故而帝王要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来自省,山上修道之人要害怕那个万一,篡位武夫要担心得位不正,江湖人要孜孜不倦追求名望口碑,商贾要去追求一块金字招牌。所以元婴境修士要合道,仙人境修士要求真,飞升境修士要让天地大道点头默许,要让三教圣人由衷觉得不与他们的三教大道相冲突,而为他们让出一条继续登高的道路来。 隋景澄听得迷糊,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攥紧了行山杖,手心满是汗水。 她只是偷偷瞥了眼身边青衫斗笠的陈平安,见他依旧神色自若。 陈平安问道:“关于三教宗旨,刘先生可有所悟?” 刘景龙说道:“有一些,还很浅陋。佛家无所执,追求人人手中无屠刀。为何会有小乘大乘之分?就在于世道不太好,自度远远不够,必须度人。道门求清净,若是世间人人能够清净,无欲无求,自然千秋万代,皆是人人无忧虑的太平盛世,可惜道祖道法太高,好是真的好,但是当民智虽开化却又未全时,聪明人行精明事越来越多,道法就空了。佛家浩瀚无边,几可覆盖苦海,可惜传法僧人却未必得其正法,佛家眼中无外人,哪怕鸡犬升天,又能带走多少?唯有儒家,最是艰难,书上道理交错,虽说大体上如那大树凉荫,可以供人乘凉,可若真要抬头望去,好似处处打架,很容易让人如坠云雾。”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刘先生并非儒家子弟,那么修行路上,是在追求‘世间万法不拘我’,还是‘随心所欲不逾矩’?” 刘景龙笑道:“前者难求是一个原因,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愿意,所以是后者。先生之前曾说‘本心不变道理变’,深得我心。人在变,世道在变,我们老话虽讲‘不动如山’,但山岳其实也在变。所以先生这句‘随心所欲不逾矩’,一直是儒家推崇备至的圣人境界,可惜归根结底,那也还是一种有限的自由。反观很多山上修士,尤其是越靠近山巅的,越在孜孜不倦追求绝对的自由。我并不觉得这些人都是坏人,况且并没有这么简单的说法。事实上,能够真正做到绝对自由的人,都是真正的强者。” 刘景龙感慨道:“这些享受绝对自由的强者,无一例外,都拥有极其坚韧的心智,极其强横的修为。也就是说,修行修力,都已极致。” 陈平安得到答案后,问了一个当时在隋景澄那边没能问下去的问题:“如果说世道是一张规矩松动、摇晃不已的桌凳,修道之人已经不在桌凳圈子之内,该怎么办?” 刘景龙毫不犹豫道:“先扶一把,若是有心也有力,那么可以小心翼翼,钉一两枚钉子,或是蹲在一旁,修修补补。” 刘景龙有感而发,望向那滚滚入海的江水,唏嘘道:“长生不死,肯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看未必。” 不是好人才会讲道理。其实坏人也会,甚至更擅长。 苍筠湖湖君,为了避战活命,驾驭云海,摆出水淹辖境的架势。陈平安投鼠忌器,只能收手。这就是湖君的道理。陈平安得听。 隋景澄在行亭风波当中,赌陈平安会一直尾随他们,一旦他们身陷绝境,他会出手相救。这也是隋景澄在讲她的道理。陈平安一样在听。 行亭之中,老侍郎隋新雨和浑江蛟杨元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都下意识说了一句大致意思相当的言语。隋新雨是说自己是“五陵国前任工部侍郎”,提醒那帮江湖匪人不要胡作非为,这就是在追求规矩的无形庇护。而这个规矩,隐含着五陵国皇帝和朝廷的尊严,以及江湖义气,尤其是无形中还借用了五陵国第一人王钝的拳头。 在金扉国境内,在峥嵘峰山巅小镇前后,陈平安两次袖手旁观,没有插手,一个剑仙默默看在眼中,等于也认可了陈平安的道理,所以陈平安两次都活了下来。 在之前的随驾城,火神祠庙的一个金身神祇,明知毫无意义,依然为了能够帮到陈平安丝毫,而选择慷慨赴死。因为陈平安做的事情,火神祠觉得有道理,是规矩。 桐叶宗杜懋拳头大不大?可是当他想要离开桐叶洲,一样需要遵守规矩,或者说钻规矩的漏洞,才可以走到宝瓶洲。 五陵国江湖人胡新丰拳头小不小?却也在临死之前,讲出了那个祸不及家人的规矩。为何有此说?就在于这是实实在在的五陵国规矩,胡新丰既然会这么说,自然是这个规矩,已经年复一年,庇护了江湖上无数的老幼妇孺。每一个锋芒毕露的江湖新人,为何总是磕磕碰碰,哪怕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都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因为这是规矩对他们拳头的一种悄然回赠。而这些侥幸登顶的江湖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自动维护既有规矩的老人,变成墨守成规的老江湖。 前边有一处江畔观景水榭。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说道:“谢刘先生为我解惑。” 刘景龙微笑道:“也谢陈先生认可此说。” 陈平安摇头,眼神清澈,诚心诚意道:“许多事情,我想的,终究不如刘先生说得透彻。” 刘景龙摆摆手:“怎么想,与如何做,依然是两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你喝酒?” 刘景龙想了想,无奈摇头道:“我从不喝酒。” 陈平安有些尴尬。 隋景澄觉得这一幕,比起两人聊那些高入云海又低在泥泞的言语,更加有趣。 陈平安一把扯住刘景龙手臂:“没事,喝酒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天地无拘束了嘛。” 刘景龙为难道:“算了算了,实在不行,陈先生饮酒,我喝茶便是。” 三人到了那座驳岸突出、架于大江之上的水榭。 两人对坐在长椅上,江风阵阵,隋景澄手持行山杖,站在水榭外,没有入内。 刘景龙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叫陆拙,是洒扫山庄王钝老前辈的弟子,寄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可能与你聊得来,我便赶来碰碰运气。” 陈平安摘了斗笠放在一旁,点点头:“你与那名女冠在砥砺山一场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投缘,哪怕没有成为朋友,可怎么都不应该有一场生死之战。” 刘景龙笑道:“误会罢了。她遇到了一拨山下为恶的修道之人,想要杀个干净,我觉得有人罪不至死,就拦阻了一下,然后就有了那么一场砥砺山约战。其实是小事,只不过小事再小,我跟她都不愿意后退半步,就莫名其妙有了大道之争的雏形,无可奈何。” 刘景龙问道:“怎么,先生与她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座福地历练。” 刘景龙玩笑道:“先生不会为朋友强出头,打我一顿吧?” 陈平安笑了笑,摇摇头道:“谁说朋友就一定一辈子都在做对的事。” 哪怕是极为敬重的宋雨烧前辈,当年在破败寺庙,不一样也会以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这都不出剑难道留着祸害为理由,想要一剑斩杀那个狐魅? 陈平安当时就出手阻拦了,还挡了宋老前辈一剑。 至于书简湖的顾璨,就更不用去说了。 很多的道理,会让人内心安定,但是也会有很多的道理,会让人负重蹒跚。 所幸虽然文圣老先生不在,但是老先生的顺序学说一直在。事事纷纷乱乱,但是先后、大小和善恶,陈平安心中有尺子可以衡量,可即便如此,依然是跌跌撞撞、踉跄前行罢了。 水榭之外,又有了下雨的迹象,江面之上雾蒙蒙一片。 刘景龙说不喝酒只喝茶,不过是个借口,因为他从无方寸物和咫尺物,故而每次下山,唯有一柄本命飞剑相伴而已。 陈平安见他不愿喝酒,只是觉得是自己的劝酒功夫火候不够,并没有强求人家破例。 刘景龙望向江面,微笑道:“冥冥细雨来,云雾密难开。” 陈平安喝着酒,转头望去:“总会雨后天晴的。” 刘景龙点了点头,又抬起头:“可是就怕变天啊。” 陈平安微笑道:“小小水榭,就有两个,说不定加上水榭之外,便是三人,更何况天大地大,怕什么。” 刘景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这会儿眼睛一亮,伸出手来:“拿酒来!” 陈平安丢过去一壶,盘腿而坐,笑容灿烂道:“这一壶酒,就当预祝刘先生破境跻身上五境了。” “与她在砥砺山一战,收获极大,确实有些希望。” 刘景龙也学陈平安盘腿而坐,抿了一口酒,皱眉不已:“果然不喝酒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等你再喝过几壶,还不爱喝,就算我输。” 刘景龙摇头不已,倒是又喝了两小口。 陈平安突然问道:“刘先生今年多大?” 不知为何,见到眼前这个不是儒家子弟的北俱芦洲剑修,就会想起当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国师种秋,当然还有那个小巷孩子曹晴朗。 曹晴朗毕竟才是当年他最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 刘景龙笑道:“搁在人间市井,就是耄耋之年了。” 水榭外边的隋景澄咋舌,前辈是与她说过山上神仙大致境界的,这么年轻的半个玉璞境?! 说怪也不怪。因为水榭中的“读书人”,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剑修刘景龙。一个曾经让天下最强六境武夫杨凝真都近乎绝望的存在。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称赞道:“厉害的厉害的。” 刘景龙脸色古怪,竟狠狠灌了一口酒,抹嘴笑道:“你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家伙,骂人呢?” 隋景澄好似沦为那个偶然相遇的狐魅妇人,被雷劈了一般,转头望向水榭,呆呆问道:“前辈不是说自己三百岁了吗?”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我有说过吗?” 隋景澄绷着脸色,沉声道:“至少两次!”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就不太善喽。” 刘景龙也跟着喝了口酒,看了眼对面的青衫剑客,瞥了眼外边的幂篱女子,笑呵呵道:“是不太善喽。” 江上有一叶扁舟沿江而下,斜风细雨,有渔翁老叟,箬笠绿蓑,坐在船头,仰头饮酒,身后两个美艳歌姬,衣衫单薄,坐姿曼妙,一人怀抱琵琶,嘈嘈切切,一人执红牙板,歌声婉转,看似嘈杂交错,实则乱中有序,相得益彰。 小舟主仆三人,自然皆是修道之人。 有练气士御风掠过江面,随手祭出一件法器,宝光流溢如一条白练,砸向那小舟,大骂道:“吵死个人!喝什么酒,装什么大爷,这条江水够你喝饱了,还不花银子!” 结果那个老渔翁抬起手臂,轻轻晃了一下袖子,那条气势汹汹的白练,非但没有打翻小船,竟是悉数撞入渔翁袖中,嗡嗡作响片刻,很快归于寂静。 那练气士如丧考妣,骤然悬停,哀求道:“老神仙还我飞剑。” 老渔翁嗤笑道:“磕头求我。” 练气士二话不说就落在江面上,以江水作地面,砰砰磕头,溅起一团团水花。 小舟如一支箭矢远远逝去,在那不长眼的狗崽子磕完三个响头后,老渔翁这才抖搂袖子,摔出一颗雪白剑丸,轻轻握住,向后抛去。 那剑修收回本命剑丸后,远掠出去一大段水路后,哈哈大笑道:“老头,那两个小娘们若是你女儿,我便做你女婿好了,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 其中一个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冷笑一声,骤然拨弦,刚劲有力,有若风雨。 小舟之后的江面,竟是炸裂出一条巨大沟壑来,一直曼延向那个观海境剑修,剑修见势不妙,御风拔高,就要远离江面,不承想那手执红牙板的婀娜女子轻轻抬手,轻轻一拍,高空雨幕中就落下一个大如山头的红牙板法相,将那剑修当头一砸,重重拍入江中。等到一叶扁舟远去十数里后,可怜剑修才爬上岸,仰面朝天,重重喘气,再不敢用言语撩拨那小船上的三人了。 由于下雨,隋景澄便坐入了水榭中,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摘下幂篱,转头望向江上那幅野逸渔翁图,至于那场神仙斗法,经历过了两次生死风波,隋景澄其实没有太大心思起伏。 陈平安只是看了江面一眼,便收回视线,反正就是很北俱芦洲了。这要是在宝瓶洲或是桐叶洲,剑修不会出手,哪怕出了手,那个渔翁也不会还飞剑。 刘景龙则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兴许是在安安静静等待雨停,然后就要道别。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身为剑修,却对人间事如此深思熟虑,不会耽搁修行吗?”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会。这就是我与前两人的差距所在,我与他们二人资质相仿,虽说机缘也有差距,但归根结底,还是输在了分心一事上。其中一人曾经还劝过我,少想些山下事,安心练剑,等到跻身了上五境,再想不迟。” 陈平安笑道:“今日之失,可能就是明日之得。”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借你吉言。” 陈平安正色问道:“刘先生思虑这些身外事,是自己有感而发?” 刘景龙点头道:“我出身平平,只是市井殷实门户,不过从小就喜欢读杂书。上了山后,习惯难改,修行路上,十分寂寥,总得找点事情做做。而且身为修道之人,有一些长处,比如记性变得更好,还不愁买书钱,每次下山游历,归程路上,都会买一些典籍回去。”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人心善恶,可有定论?” 刘景龙笑了笑:“暂时还没有,想要搞清楚人心善恶一事,如果一开始就有了善恶界线,很容易自身就混淆不清,后边的学问,就很难中正平和了。” 陈平安感慨道:“对,夹杂了个人情感,就会有失偏颇。” 刘景龙说道:“随着学问越来越大,这一丝偏颇,就像源头小溪,兴许最后就会变成一条入海大渎。” 陈平安会心一笑:“刘先生又为我解了一惑。” 刘景龙也未多问什么。 陈平安站起身,望向水榭外的汹汹江水,滚滚东逝水,不舍昼夜。 这就是陈平安决定炼化初一的原因。 高承当然很强大,属于那种追求绝对自由的强者。 撇开高承的初衷不说,也先不管是志向还是那野心,在一件事情上,陈平安看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脉络。 陈平安在苍筠湖龙宫,曾经当过一回断人善恶的高坐神祇,所以他更确定一件事。再加上骸骨滩遇到的杨凝性,这个崇玄署云霄宫的年轻道人、以一粒芥子恶念化身的书生。 两者相加,不断复盘棋局,陈平安愈加肯定一个结论,那就是高承,如今远远没有成为一座小酆都之主的心性,至少现在还没有。 陈平安自己当然更没有,但是他大致看得到、猜得出那个高度该有的巍峨气象。 神人尸坐,没有感情。 如今高承还有个人喜恶,这个京观城城主心中还有怨气,还在执着于那个我。 哪怕这些都极小,可再小,小如芥子,又如何?终究是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根深蒂固,留在了高承的心境当中。 所以高承一旦成为整座崭新小酆都的主人,成为一方大天地的老天爷,随着小酆都规模的扩大,他的神座会越来越高,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逝,小酆都鬼魅数目的递增,高承心境上的这一点点偏差就会不断出现更大偏差,乃至于无穷大的偏差。 这就是刘景龙所说的溪涧成大渎。 也许高承有机会在境界更高的时候,修正那些细微的偏差。可这只是“也许”。 何况大道之争,就该有大道之争的气魄。高承若是一开始争夺飞剑失败,再无后来的追杀和陷阱,只是露面,只说最后那句话,陈平安兴许会真的愿意等等看,等到走完了北俱芦洲,再做决定,要不要去一趟骸骨滩京观城。 陈平安其实觉得最有机会做成、做好这种事情的,只有两人。 桐叶洲,观道观老观主。甚至不是君子钟魁,至少暂时还不是。 宝瓶洲,崔瀺。甚至不是崔东山。 而后两人,恰恰是陈平安的亲近之人。对于前两人,真谈不上半点好感。 这何尝不是世事无奈。 不是成了朋友,就是万般皆好;不是成了敌人,就是万般皆错。 朋友的错,要不要劝,敌人的好,要不要学。都是修心,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至于怎么劝,如何学,更是修心和学问。不然劝出一个反目成仇,学成了一个对方,何谈修心。 小雨渐歇。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能否再陪我们一起走段路?”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 在动身走出水榭之前,陈平安问道:“所以刘先生先撇掉善恶不去谈,是为了最终距离善恶的本质更近一些?” 刘景龙笑道:“正解。” 陈平安以儒家礼仪,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北俱芦洲修士弯腰作揖。 文圣老先生,若是在此,听说了此人自己悟出的道理,会很高兴的。哪怕刘景龙不是儒家子弟。 刘景龙也赶紧起身,作揖还礼。 陈平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修士,希望藕花福地的曹晴朗,以后可以的话,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不用全部相似,有些像就行了。 没有谁必须要成为另外一个人,因为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也无必要。就像陈平安就不希望裴钱成为自己。 裴钱在家乡那边,好好读书,慢慢长大,有什么不好的?何况裴钱已经做得比陈平安想象的好很多了。“规矩”二字,裴钱其实一直在学。 陈平安从来不觉得裴钱是在游手好闲,虚度光阴。 怕吃苦头,练拳怕疼?没关系。 他这个当师父的,当过了天底下最强五境的武夫,那就再去争一争最强六境! 武运到手,师父送给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是,裴钱不一样是读书习武两不误? 隋景澄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陈平安。 陈平安作为半个护道人,会教她为人处世与砥砺学问,但他也会从别人身上学东西,陈平安原来更喜欢后者。 隋景澄有些伤感。 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陈平安,如今已经稍稍近了一些,可事实上,陈平安一直在修行路上飞奔,而她却一直在慢慢挪步。 总有一天,会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的。 就算两人将来久别重逢,一次两次三次,可当两人站在一起时,又能聊什么? 隋景澄不知道。 距离龙头渡还有些路程,三人缓缓而行。 陈平安问了一些关于大篆京城的事情。 刘景龙说道:“算是风雨欲来吧,猿啼山剑仙嵇岳,与那坐镇大篆武运的十境武夫,暂时还未交手。一旦开打,声势极大,所以这次书院圣人都离开了,还邀请了几个高人一起在旁观战,以免双方交手,殃及百姓。至于双方生死,不去管他。” 陈平安问道:“宝瓶洲大骊王朝那边,可有些什么大的消息?” 刘景龙叹了口气:“大骊铁骑继续南下,后方有些反复,许多被灭了国的仁人志士,都在揭竿而起,慷慨赴义。这是对的,谁都无法指摘。但是死了很多无辜百姓,则是错的。虽然双方都有理由,这类惨事属于势不可免,总是……” 陈平安说道:“无奈。” 刘景龙嗯了一声。 刘景龙想起一事,笑道:“我们北俱芦洲的谢天君,已经接受了三次挑战。”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道:“很难输。” 刘景龙说道:“确实,无一败绩。毕竟宝瓶洲的神诰宗祁天君,注定不会出手。三次交手,以早先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挑战,最为瞩目,虽然魏晋输了,但是这样一个年轻剑修,以后成就一定很高,很高!不过听说他已经去了倒悬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剑修,成就越高,越是好事。” 陈平安笑了笑。 刘景龙好奇问道:“见过?” 陈平安说道:“见过一次。” 当时魏晋看待陈平安的眼神,十分漠然。但陈平安依旧觉得那是一个好人和剑仙,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更理解魏晋的强大。 刘景龙沉默片刻:“对了,还有一桩大事,大骊除了披云山,其余新的四岳都已敕封完毕。” 陈平安内心一动。 为了炼化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崔东山扛着小锄头,刨来了五大袋子的大骊山岳五色土。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一旦炼化成功,就可以营造出来一个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人生道路上的许多选择,都会改变。 就像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一事,原本是陈平安第一个放弃的,后来与崔东山、崔瀺两次谈心过后,陈平安反而变得异常坚决。哪怕在来北俱芦洲的那艘跨洲渡船上,见过了那个从大骊娘娘变成大骊太后的歹毒妇人,陈平安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现在摆在陈平安面前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刚好乘坐龙头渡渡船,护送隋景澄去往骸骨滩披麻宗,在那边炼化五色土,安稳却耗时;一个是不耽误走大渎的行程,在龙头渡就近寻觅一处灵气充沛的仙家客栈,或是稍稍绕路,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僻静山泽,闭关。 刘景龙似乎察觉到陈平安的心思变化,犹豫了一下,微笑道:“我这趟下山,就是找你聊天来了,聊过之后,有些闲来无事。” 有些人给别人帮忙,反而思虑更多。陈平安何尝不是如此。 学问相通,为人相似。这就是同道中人。 所以陈平安一改谨小慎微,问道:“如果我说要在龙头渡炼化一件本命物,需要有人帮我压阵守关,刘先生愿不愿意?” 刘景龙笑道:“可以。” 陈平安又说道:“可能在炼化过程当中,动静不小。而且我在北俱芦洲有些仇家,例如大篆王朝的金鳞宫。” 刘景龙说道:“小事。”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刘景龙肩膀上:“你这种人不爱喝酒,真是可惜了。” 刘景龙无奈道:“劝酒是一件很伤人品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道:“这句话,以后你可以和一个老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嗯,有机会的话,还有一名剑客。” 刘景龙摇摇头。 到了龙头渡,他们下榻于一座灵气盎然的仙家客栈,客栈挂有“翠鸟”匾额。 陈平安难得出手阔绰,直接向客栈要了一座天字号宅邸,竟然还有一个荷花池塘,莲叶出水大如盘,雨后犹有荷露团团如白珠,清风送香,心旷神怡。 刘景龙每次下山游历,都会用一份化名谱牒,到了热闹处,也会施展障眼法。 当下刘景龙搬了一条长凳坐在荷花池畔,隋景澄也有样学样,摘了幂篱,搬了条长凳,手持行山杖,坐在不远处,开始呼吸吐纳。 池塘边系有小舟。 刘景龙只是安静凝望着荷花池,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 陈平安已经开始闭关。 刘景龙是元婴境修士,又是谱牒仙师,除了读书悟理之外,在山上修行,他的所谓分心,那也只是对比前两人而已。 刘景龙虽然所学驳杂,却样样精通。当年光是凭借随手画出的一座阵法,就能够让崇玄署云霄宫杨凝真无法破解,要知道当时杨凝真的术法境界,还要超出同样身为天生道胎的弟弟杨凝性。杨凝真这才一气之下,转去习武,同时等于舍弃了崇玄署云霄宫的继承权,不过竟然还真给杨凝真练出了一份武道大前程,可谓因祸得福。 所以对于闭关一事,刘景龙最是熟稔。 无论陈平安的动静有多大,气机涟漪如何激荡,都逃不出这栋宅子丝毫。因为刘景龙是一名剑修。 又有下雨的迹象,只是这一次应该会是一场暴雨。 隋景澄有些心神不宁,打断了呼吸吐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愁眉不展。刘景龙故作不知。 隋景澄喃喃道:“听前辈说过一句乡俗谚语,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隋景澄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种话肯定是读书人说的,而且肯定是那种读书不太好、当官不太大的人。” 刘景龙这才开口说道:“有道理。” 隋景澄站起身,将行山杖斜靠在长凳上,蹲在荷花池边,问道:“池塘里边的莲叶,可以随便采摘吗?” 刘景龙点头道:“掏了那么多雪花钱住在这里,摘几张莲叶不是问题,不过莲叶蕴藏灵气稀薄,摘下之后便留不住了。” 隋景澄摘下水边一张莲叶,坐回长凳,轻轻拧转,雨珠四溅。 刘景龙说道:“陈先生气象已成,炼化一事,应该问题不大。” 隋景澄转头问道:“当真万无一失?” 刘景龙有些无可奈何,这种话要他怎么回答? 隋景澄便转过头,轻声问道:“前辈真的那么年轻吗?” 刘景龙目视远方,笑道:“真实年龄,自然年轻,但是心境岁数,不年轻了,世间有千奇百怪,其中又以洞天福地最怪,岁月悠悠,快慢不一,不似人间,更胜人间。所以陈先生说自己三百岁,不全是骗人。” 暴雨骤至。 隋景澄拿了幂篱和蓑衣,竟然就那么坐在池塘边淋雨。 至于刘景龙,根本无须运转气机,大雨不侵。 剑心微动,剑意牵动剑气使然。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隋景澄搁放在长凳上的那张莲叶上,噼啪作响。 隋景澄突然瞪大眼睛,依稀看到远处荷花池中有一对锦绣鸳鸯在莲叶下躲雨。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刘景龙笑道:“那是春露圃嘉木山脉售卖的一种灵禽,并非寻常鸳鸯,性情桀骜,放养在山上水泽,能够看护池中珍贵游鱼,免得被山泽异兽叼走。” 大煞风景。 隋景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起来。 刘景龙虽然疑惑不解,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了她,但是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深夜时分,隋景澄已经返回自己屋子,只是灯光亮了一宿。 刘景龙则一直坐在池边长凳上,纹丝不动。 偶有气机涟漪溢出,皆被剑气震碎,重归天地。 至于陈平安屋内取炉炼物以及搬出天材地宝的诸多宝光异象,刘景龙自然更不会让人随意以神识窥探。 修道之人,炼化本命物,是重中之重,性命攸关。 第二天晌午时分,陈平安脸色惨白,打开门走出屋子。 刘景龙叹了口气。 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有这么夸张吗? 无论是那件炼物炉鼎的品相,还是那些天材地宝的珍稀程度,以及炼物的难度,是不是过于匪夷所思了些? 又不是龙门境瓶颈修士在冲击金丹地仙。 刘景龙笑问道:“不喝几口酒压压惊?” “先缓一缓再喝。” 陈平安看到荷塘边刚好空着一条长凳,就坐在那边,转头笑道:“没事,准备充足,还有两次机会。” 随手将一张被雨水打落长凳的莲叶拿起来。 刘景龙指了指心口:“关键是这里,别出问题,不然所谓的两次机会,再多天材地宝,都是虚设。”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我就这点,还算拿得出手。” 刘景龙见他并无半点颓丧,也就放下心来。 隋景澄走出屋子,只是没了她的位置,陈平安挪了挪位置,坐在长凳一端,隋景澄这才坐在另一头。 陈平安问道:“摘取荷叶,如果需要额外开销,得记在账上。” 隋景澄笑道:“行啊,才几枚雪花钱而已,记账就记账。” 陈平安转头望向刘景龙。刘景龙无动于衷。 你们卿卿我我,别扯上我。 陈平安只得解释道:“刘先生,你误会了。” 刘景龙笑了笑:“好的,就当是我误会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拿起养剑葫默默喝酒。 陈平安想起一事:“先前水榭所见江面上的三个小舟修士,在北俱芦洲很有名气?” 刘景龙说道:“与当年喜欢给人温养飞剑的那名剑瓮先生一样,都是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此人喜好音律,还收藏了许多件乐器法宝,脾气古怪,漂泊无定。北俱芦洲许多宗字头仙家的庆典,例如开峰仪式,或是大修士破境成功,都以能够邀请到师徒十数人在宴席上奏乐为幸事。最近一次师徒齐聚,是被我们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邀请,出现在清凉宗一座小洞天内的青崖背上。” 陈平安点了点头。 约莫一炷香后,一言不发的陈平安返回屋子。 隋景澄无所事事,继续拧转那片依旧青翠欲滴的荷叶。 刘景龙说道:“介不介意我说一些涉及你大道修行的言语?并非我有意察看,实在是你的呼吸吐纳、气机运转,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隋景澄摇头道:“介意。” 只是她转过头,瞥了眼那边的屋子,轻声道:“刘先生,你说说看。” 刘景龙微笑道:“你修行的吐纳法门,与火龙真人一脉嫡传弟子中的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很相似。” 隋景澄疑惑道:“刘先生,等会儿,我虽然不知晓许多山上规矩,可是跟随前辈走了这么一路,也清楚那道家真人,境界不过地仙吧,可是元君却至少是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是那李妤仙师资质太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胜过师父太多?” 刘景龙笑着摇头道:“这是我们北俱芦洲的山上趣闻了。那名火龙真人是中土神洲龙虎山的外姓天师,有些传闻……算了,这个不好胡说,我就不提了。反正这个老神仙,境界极高,极高极高,但是一直守着真人头衔罢了,而且传言喜欢睡觉,于梦中修行悟大道,玄之又玄。而李妤是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之一。由于老神仙收取弟子,十分随心所欲,不看资质,不看根骨,反正每次下山都会带一两人返回,甚至一些老友送到山上的,也会收为弟子,以至于祖师堂谱牒上的嫡传弟子,多达四五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既有像李妤仙师这般晋升为道家元君的,但是更多还是老死于各大瓶颈上,从洞府境到元婴境,颇多。如今山上还有二十余个嫡传继续修行,故而一个辈分的修士,年龄悬殊,境界更是悬殊。不过这个太霞元君已经闭关多年,但是她这一脉开枝散叶,在山上弟子是最多的,她之后的三代弟子,已经有百余人。” 隋景澄脸色微变。前辈曾经一语道破三支金钗的篆文刻字,其中就有“太霞役鬼”! 隋景澄赶紧稳住心神。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刘景龙转头瞥了眼隋景澄,眼神复杂,算了吧,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最后结果如何,还是让那个陈先生自己头疼去。 隋景澄的大道根脚,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她就一定是那太霞元君李妤仙师相中的弟子?可以说可能性极大,又极小,因为李妤在闭生死大关之前,就已经收取了一个根骨极佳的闭关弟子,如今虽然不到四十岁,却是下一次北俱芦洲年轻十人的候补人选了。 山上修士,越是山巅,在师徒名分一事上,越是从不马虎含糊。 而且隋景澄身上暗藏玄机,那个陈先生到底不是真正的地仙剑修,尚未看出端倪。只不过这未必是什么坏事。 不管怎么说,凭借隋景澄身上那股淡淡的剑意,刘景龙大致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这种修行之法,太过凶险,也会有些麻烦,一个处置不当,就会牵动大道根本。 刘景龙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以及一些北俱芦洲大修士之间的复杂关系,得出更多的结论。 不过许多山上事,可知不可道。 至于那位元君的小弟子顾陌,刘景龙曾经在游历途中见过一面,资质确实很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太霞一脉,历来如此。 下山斩妖除魔,天不怕地不怕,身死道消算什么。只要有理,便是对上了高出两三境的修士,太霞一脉在内的所有外姓天师,一样会出剑。 历史上也有过地仙修士,以至于上五境剑仙,随手一剑将那些不识趣的道门小修士斩杀,大多自以为无声无息,可是无一例外,被太霞元君或是她那几个师兄弟杀到,将他们打死。若是有山巅大修士连他们都能挡下击退,没关系,火龙真人在这千年历史当中,是下过两次山的,一次随手拍死了一个十二境兵家修士,一次出手,直接打死了一个自以为自保无忧的十二境剑仙,从头到尾,老真人毫发无损,甚至一场本该天地变色的山巅厮杀,到最后竟没有半点波澜。 日月变换,昼夜交替。 当陈平安第二次走出屋子,隋景澄立即就跟着离开了自己屋子。 刘景龙这一次没有说话。 陈平安依旧坐在那条长凳上,那张摆在凳上的荷叶,灵气涣散流失后,已经显现出了几分枯萎迹象,色泽不再那么水润饱满。 隋景澄没有坐到长凳上,只是站在不远处,亭亭玉立如一株芙蓉。 陈平安拿着养剑葫喝着酒,微笑道:“别担心。” 刘景龙笑道:“你都不担心,我担心什么。” 陈平安转头道:“麻烦你了。” 刘景龙的回答,简明扼要:“不用客气。” 陈平安问道:“刘先生,对于佛家所谓的降伏心猿,可有自己的理解?” 刘景龙摇摇头:“皮毛浅见,不值一提。以后若想到高远处了,再与你说。”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见到一个得道高僧,所以有点想法,随便聊聊?” 刘景龙笑道:“这就最好不过了。” 陈平安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纹丝不动,如同约束某物:“这算不算降伏?” 刘景龙深思片刻,摇摇头:“若是起先如此,绝对不是,若是一个最终结果,也不算圆满。”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蹲下身,以手指抵住荷花池畔的青石板地面,随便画出两条极其浅淡的痕迹,然后又朝四面八方画出一条条脉络。 最后伸出手掌,抹了抹,却没有全部抹平,留下了断断续续、条条线线的细微擦痕。 刘景龙问道:“这就是我们的心境?心猿意马四处奔驰,看似返回本心原处,但是只要一着不慎,其实就有些心路痕迹,尚未真正擦拭干净?”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去池中以右手掬起一小捧水,站在那一处圆心附近,又用左手轻轻拈出一滴水珠,滴落圆心处。 刘景龙定睛望去,再蹲下身,一手轻抹。青石地板上,看似已经无水渍,可是一些细痕当中,不断犹有纤细水路,漫延四方,而且长短不一、远近不一。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刘先生是对的。” 刘景龙想了想:“但是心猿意马踩踏而过,就当真一定会留下痕迹吗?而不是大雪脚印,大日一出,曝晒过后,就会彻底消融?” 然后两人各自陷入了沉思。 隋景澄蹲在陈平安附近,瞪大眼睛,想要看出一些什么。不然总这么如坠云雾,很没有面子不是? 当她抬起头,发现陈平安瞥了她一眼。 她坐到长凳上,摆出一副“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的模样。 陈平安一拍脑袋,丢了手心池水,手腕一拧,手中多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佛经经文,站起身,交给刘景龙:“我不认识梵文,你看看是哪部佛经的篇章。” 刘景龙接过那页佛经后,笑道:“篇章?这就是一部完整的佛经。” 陈平安愣了一下,坐在一旁。 刘景龙想了想:“内容我不跟你多说,以后你随缘入寺庙,自己去问僧人。记得收好。” 陈平安收起那页……那部佛经。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也好,虽然不认得佛经文字,但是也可以抄它静心。” 刘景龙点了点头。 陈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屋子那边抄经书。 隋景澄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事。” 隋景澄眼眶红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赖账。” 隋景澄瞪了他一眼,扭转腰肢。 刘景龙一直目视前方,眨了眨眼睛,心想陈先生是一个高手啊。自己莫不是也可以讨教一番?毕竟师门内外,山上山下,好些女子修士的眼神,都让刘景龙有些愧疚来着。 这就是处处讲道理的麻烦所在了。虽不会影响大道修行和剑心澄澈,可终究是因为自己而起的诸多遗憾事。自己无事,她们却有事,不太好。 这天陈平安抄完经书后,继续闭关,开始为五彩金匮灶生火起炉,最后一次炼化大骊山岳五色土。 这天夜幕中,刘景龙闭目养神,隋景澄在怔怔发呆。 刘景龙睁开眼睛,转头轻声喝道:“分什么心,大道关键,信一回旁人又如何,难道次次孑然一身,便好吗?!” 屋子那边稍显紊乱的涟漪恢复平静。 隋景澄有些慌张:“有敌来袭?是那金鳞宫神仙?” 刘景龙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一道白虹剑光和一抹璀璨流霞从天幕尽头恢宏掠至,声势足以惊动整座绿莺国龙头渡。 几乎所有客栈修士都看了一眼,所有在客栈散步或是院中闲聊的人,纷纷返回屋子。 那道剑光落在荷塘对岸,那抹绚烂霞光则落在了荷塘莲叶之上。 太霞元君李妤的闭关弟子、女修顾陌,身穿龙虎山外姓天师的独特道袍,道袍之上,绣有朵朵鲜红霞云,缓缓流转,光华四溢。法袍“太霞”,正是太霞元君李妤的成名物之一。 另外一人,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元婴剑修,却不是火龙真人那座山头的练气士。 果然如此。 刘景龙心中了然。 山上修士,尤其是女修,亦有自己的“闺阁好友”。 太霞元君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那个北俱芦洲中部的女子剑仙,没有去往倒悬山就可以解释一二了。 应该是要等好友李妤成功出关再说。 顾陌看到了刘景龙后,由于境界有差距,没有认出这个陆地蛟龙。 但是那个元婴剑修却看穿了障眼法,微笑道:“浮萍剑湖荣畅,见过刘先生。” 浮萍剑湖,主人郦采。 隋景澄有些神色古怪,为何见到了这个自称浮萍剑湖的剑修,会感觉有些亲近和熟悉?她摇摇头,打散心中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涟漪,挪了挪脚步,站在刘景龙身后。 荣畅看到这一幕后,哑然失笑,也未多说什么,情理之中,视而不见就可以了,省得自己画蛇添足,坏了大道。只是荣畅与她“久别重逢”,心中又有些沉重。 原本“隋景澄”的修道一事,不会有这么多曲折的。可是谁都没有料到,生死关成功可能性颇大的太霞元君李妤,与师父关系莫逆的大修士,已经兵解离世了。所以这一路南下,作为李妤最宠溺器重的关门弟子,顾陌心情可谓糟糕至极。几处精怪作祟多年的魔窟,她一手师门雷法,山崩地裂,其中一次如果不是荣畅出剑,她就要身陷绝境,毕竟对方是一头杀红了眼的元婴境大妖。受伤不轻的顾陌,一直顾不得休养,依旧埋头赶路,先去了一趟五陵国,又循着线索折返,赶来这绿莺国龙头渡,荣畅劝了两次都无果,只好作罢,顾陌毕竟不是自己师门中人。 得知太霞元君兵解离世后,荣畅第一时间就飞剑传信去了与师父事先约定好的宝瓶洲书简湖。然后师父很快就有飞剑传回浮萍剑湖,要求他必须护住那个女子的安危,不许再有任何意外,不然就要拿他是问。 荣畅无比清楚师父郦采的脾气,这绝对不是什么气话。 师父的脾气很简单,都不用整座师门弟子去瞎猜,比如他荣畅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郦采看他就很不顺眼,每见他一次,就要出手教训一次,哪怕荣畅只是御剑往返,只要不凑巧被师父难得赏景的时候瞅见了那么一眼,就要被一剑劈落。 毕竟是一桩大事。顾陌虽然心情极差,但是依旧按照与浮萍剑湖荣畅的约定,对隋景澄说道:“你就是隋景澄吧?你算是我师父太霞元君的记名弟子,此后你的修行之路,会有护道人,就是我顾陌。但是你放心,除了指点你一门驭剑法诀之外,你可以随便行走,上山下水,都可以去,无人约束你,我也不例外。你身上的那件竹衣法袍,以后就正式归你了,但是三支金钗中的‘太霞役鬼’,你必须拿出来,师门将来另有安排,不过我会以其他法宝与你交换,品秩相当,不会差了。” 至于那个刘景龙,反正施展了障眼法,顾陌就当没看见,不认识了。 听说是一个修为很高、天赋极好、名气很大却特别婆婆妈妈的怪人。顾陌不愿意与他客套寒暄。 人情往来?太霞一脉的人情往来,只有那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修道之人,哪怕你只是下五境修士,也可以成为山上贵客,除此之外,你便是上五境修士,又与我何干? 隋景澄愣了一下,一咬牙,走到刘景龙身边,小心翼翼问道:“我想要去宝瓶洲看看,可以吗?” 站在莲叶之上的顾陌瞥了眼身后的荣畅。 荣畅微笑道:“最好还是留在北俱芦洲。”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师父郦采已经在赶回北俱芦洲的路上了。 隋景澄赶紧取出那三支金钗:“三支金钗,我可以都还给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随一位前辈一起修行,我是说可以的话。但是如果太霞元君不答应,依旧让我当那记名弟子,能不能让我走完一趟宝瓶洲?我会自己返回北俱芦洲,去与元君请罪……” 顾陌大怒道:“少废话!” 荣畅也有些为难。隋景澄的言语,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顾陌这边刚好戳中了心窝子。 一位元君兵解离世,在任何宗字头仙家都是天大的不幸,更何况顾陌还是李妤的嫡传弟子。 刘景龙心中叹息,猜出太霞元君那边应该是出了大问题。但是他依旧心平气和道:“有话好好说。” 顾陌脸若冰霜,死死盯住刘景龙:“你一个外人,有资格插嘴吗?!” 刘景龙神色如常,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炼化本命物,处于关键时期,顾姑娘与荣剑仙应该都清楚。那么我们能否坐下慢慢聊?” 隋景澄使劲点头,依旧保持一手递出的姿势,她手掌摊开,掌中搁放着那三支金钗。 荣畅突然皱了皱眉头。 千万可别是那一劫!那是一个看似最无凶险却最藕断丝连的山上关隘。 太霞元君闭关失败,其实一定程度上牵连了隋景澄的修行契机,如果眼前的她又陷劫数之中,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的麻烦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荣畅就无法袖手旁观了。 些许心湖涟漪,早期可以压下,一旦任由情丝肆意生发,如脚边池塘变成莲叶何田田的景象,还怎么斩断?斩断了,不一样会伤及大道根本吗? 刘景龙叹了口气,轻声道:“大道难行,欲速则不达,难道不应该更加慢慢思量吗?这一时半刻,等一等,不算我为难你们吧?” 顾陌冷笑道:“一个时辰,还是半天?” 刘景龙皱了皱眉头,依旧和颜悦色道:“恳请两位能够等到我朋友炼制成功,到时候你们三方商量。解铃还须系铃人,说不定比起现在我们的仓促决断,更加柳暗花明。” 荣畅觉得刘景龙的话语没有错。但是棘手之处,在于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不假,万一那人不知好歹,系铃人不愿解铃,反而稍稍言语挑拨,以当下隋景澄的心境,无异于再扯上一根绳索,铃铛只会更加难解。所以荣畅十分为难。 顾陌嗤笑道:“怎么,仗着自己出身仙家名门,修为又高,就觉得有理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嫌臊得慌?” 刘景龙摇头说道:“现在是一个连环扣的困局,如果你们真心是为隋景澄的大道考虑,难道不该听一听她的心声?你们怎么就可以确定,你们的好心好意,不会办坏事?事已至此,诸多隐患,逃是逃不掉的,避无可避,我相信等到我那个朋友走出屋子,会听你们讲道理的。如果最终发现确实是隋姑娘的道理太小了,我刘景龙的道理太偏了,那是最好,若是不对,亦可商量出一个应对之策,唯有三方捋清楚了这些脉络,才是真正的解铃解心结……” 顾陌怒道:“刘景龙,你烦不烦?!这么点事情,需要你在这里指点江山?她交出了金钗,和我们一起离开龙头渡,除了宝瓶洲,她想要去北俱芦洲哪里不行?” 隋景澄转头看了眼屋子那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和你们离开便是。” 刘景龙突然转头微笑道:“是担心连累陈先生?还是真的改变主意了?” 隋景澄泫然欲泣,死死攥紧手中三支金钗。 刘景龙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如果我说,只要我刘景龙站在这里,你的前辈就可以放心炼化本命物,你的决定是什么?这一次我可以给你一个确凿的答案,虽然陈先生屋内之事,是他自家功夫,成与不成,我不敢说什么,但是我可以保证,今夜屋外之事,我在,就是万无一失。” 隋景澄泪眼蒙眬:“我哪怕真的不得不走,也要与前辈道一声别,可是我还是怕……” 刘景龙转过身,笑呵呵道:“怕什么,你以为陈先生与刘先生的道理,真的不能当饭吃吗?” 隋景澄神色慌张。 刘景龙摇摇头:“有所不为,是为了有所为。” 刘景龙望向那个怒极反笑的顾陌:“我知道顾姑娘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只是如今道心不稳,才有如此言行。” 刘景龙转头望向那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我也知道荣剑仙是心有挂念,亦是好意。” 顾陌冷笑道:“哟,是不是要来一个‘但是’了?!” 刘景龙笑着摇摇头:“我站在这里,就是那个‘但是’了,无须我说。” 荣畅想了想:“只问一剑,如何?” 刘景龙点了点头,然后就不再看荣畅,直接偏移视线,望向顾陌,面无表情道:“现在轮到你了。” 顾陌心中惊骇万分,猛然转头望去。 荣畅纹丝不动,苦笑道:“砥砺山一战,果然你们双方都收手了。” 这名浮萍剑湖元婴剑修,此时此刻,如同置身于一座小天地当中。 那座小天地,以无数条纯粹剑意打造而成。 刘景龙的本命飞剑,名为“规矩”,名称出自一位昔年儒家圣人的经典。但是北俱芦洲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一把名字古怪的飞剑,到底有什么本命神通。 顾陌咬牙切齿,脸色雪白,双手开始颤抖。 刘景龙轻喝道:“气定神闲,静心凝气,不可妄动!” 顾陌如被棒喝,深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望向那个青衫剑修的眼神,十分复杂。 就在此时,屋子那边走出一个与刘景龙一样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对不住,让两位久等了。” 第二章 击掌 ·第二章· 击掌 龙门境修士顾陌,浮萍剑湖荣畅,一起望向那个刚刚出关的年轻人。 顾陌有些惊讶,一个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动静太大,气象太盛,这不合理。 荣畅身为元婴剑修,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只是惊讶,而是有些震惊。 刘景龙没有转身,收起了那座本命飞剑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出手之时,不见飞剑,收手之时,仍然不见飞剑。 刘景龙对荣畅说道:“有些失礼了。” 荣畅出身的浮萍剑湖有郦采这种剑仙,门内弟子想要不爽快都难,所以没有什么芥蒂,笑道:“能够亲身领教刘先生的本命飞剑,荣幸至极。以后若是有机会,寻一处地方,放开手脚切磋一番。” 刘景龙笑道:“只要不是在砥砺山就行。” 陈平安走到刘景龙身边,与隋景澄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不用担心。” 隋景澄心中大定。 好像陈平安现身,比刘先生的飞剑一出,还要让她感到心安。哪怕她现在已经知道,陈平安其实只是一名下五境修士,境界修为暂时还不如刘景龙。 陈平安站在刘景龙身边:“谢了。” 刘景龙说道:“真要谢我,就别劝酒。” 陈平安笑道:“好说。” 然后刘景龙将事情缘由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可知不可道的内幕,自然依然不会说破。陈平安炼化本命物,必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所以刘景龙四人的对话,陈平安并不清楚,但是荷塘这边的剑拔弩张,还是会有些模糊的感应。尤其是刘景龙祭出本命飞剑的那一刻,陈平安哪怕当初心神沉浸,依旧清晰感知到了,只不过与他心境相亲,非但没有影响他炼物,反而类似于刘景龙对陈平安的另外一种压阵。 陈平安转头对隋景澄说道:“你先回屋子,有些事情,你知道太早反而不好。我和刘先生,需要与顾仙子、荣剑仙再聊聊。记得别偷听,涉及你的大道走向,别儿戏。” 隋景澄点点头,径直去往自己的屋子。 看到这一幕,荣畅心情有些凝重。 隋景澄轻轻关门后,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刘景龙就已经悄无声息布下一座符阵,在隋景澄房间附近隔绝了声音和画面。 随手为之,行云流水,极快极稳。 陈平安仿佛也完全没有提醒刘景龙的意思,关门声响起,以及刘景龙画符之时,他就已经望向那两个联袂赶来寻找隋景澄的山上仙师,问道:“我和刘先生能不能坐下与你们聊天,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 顾陌点了点头:“随意。” 陈平安坐在刘景龙身后的那条长凳上,刘景龙也跟着坐下,不过稍稍挪步,不再坐在先前的居中位置。 从头到尾,刘景龙不过是站起身,好好讲道理,出剑再收剑。 当两人落座,荣畅又是心一沉,这两个青衫男子,怎的如此心境契合?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只看那落座位置,就有些“你规我矩”的意思。 关于这个姓陈的“金丹剑仙”,这一路追寻隋景澄,除了那些山水邸报泄露的消息,荣畅和顾陌还有过一番深入查探,线索多却乱,反而云遮雾绕。 至于刘景龙,完全不用两人去多查什么。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中高居第三的陆地蛟龙刘景龙,是北方太徽剑宗迅猛崛起的天之骄子。 如今太徽剑宗的两名剑仙都已远游倒悬山,对于一个宗字头仙家而言,尤其是在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向的北俱芦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大山头,仇家都不会少。但是仍没有任何人小觑没有剑仙坐镇的太徽剑宗,修为不够高的,是不敢,修为够高的,是不愿意。 两名去往剑气长城的剑仙,其中一位太徽宗主,不是刘景龙的传道人,另外一人,辈分更高,也不是刘景龙的护道人,有此机缘的,是刘景龙的一个师姐,但是北俱芦洲评点十人,并无她的一席之地。因为刘景龙入山之时,她就已经是金丹瓶颈的剑修,刘景龙成名之后,她依旧未能破境,哪怕太徽剑宗封锁消息,仍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女子金丹剑修,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刘景龙亲自出手,以自己身受重伤为代价,帮她渡过一劫。 反观刘景龙的传道人,只是太徽剑宗的一个龙门境老剑修,受限于资质,早早就趋于大道腐朽的可怜境地,已经逝世。 如今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是在当年,却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因为刘景龙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先天剑胚。刘景龙上山修行之初,不仅太徽剑宗之外的山头,哪怕是师门内,几乎就没有人想到刘景龙在修道之路上可以如此高歌猛进。有一位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剑仙,在刘景龙跻身洞府境,又中途荣升为凤毛麟角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后,对此就有过疑虑,担心刘景龙的性子太软绵,根本就是与太徽剑宗的剑道宗旨相悖,很难成材,尤其是成为宗门大梁的人物。当然事实证明,太徽剑宗破例收取刘景龙作为祖师堂嫡传,对得不能再对了。 陈平安望向那个太霞一脉的女冠修士,说道:“我是外乡人,你们应该已经查探清楚了。事实上,我来自宝瓶洲。救下隋景澄一事,是偶然。” 荣畅问道:“能否细说?” 陈平安点点头,便将行亭一役,说了个大概。至于观人修心一事,自然不提半个字。更不谈人好人坏,只说众人最终行事。 不说浮萍剑湖荣畅,就是脾气不太好的顾陌,都不担心此人说谎。因为这个青衫年轻人身边坐着一个刘景龙。 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可以谎话连篇,真假不定,算计死人不偿命,可是刘景龙注定不会。以至于能够成为刘景龙朋友的人,应该也不会。 这就是一个无形的道理,一条无形的规矩。 只需要刘景龙坐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言语。 “我先前曾经以最大恶意揣测,是你拐骗了隋景澄,同时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你修行,毕竟隋景澄涉世未深,身上又怀有重宝,如金鳞宫那般暴殄天物的手段,落了下乘,其实被我们事后知晓,没有半点麻烦,反而是像我先前所看到的情景,最为头疼。” 荣畅听完之后,坦诚道:“不承想陈先生早就猜出隋景澄身后的传道机缘,还给她留了一个偏向于我们的选择,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说完了我这边的状况,你们能不能说一些可以说的?” 荣畅和顾陌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 顾陌飘落在小舟之上,盘腿而坐,竟然开始当起了甩手掌柜:“荣剑仙你来跟他们说,我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烦死个人。” 荣畅有些无奈,其实顾陌如此作为,还真不好说是她不讲义气。事实上,隋景澄一事,本就是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在帮他师父郦采剑仙,准确说来,是在帮浮萍剑湖的未来主人,因为郦采肯定要远游倒悬山,之所以滞留北俱芦洲,就是为了等待太霞元君出关,一起携手去往剑气长城斩杀大妖。如今李妤仙师不幸兵解离世,师父大概仍然会独自一人去往倒悬山。而师父早有定论,浮萍剑湖未来坐镇之人,不是他荣畅,哪怕他跻身了上五境剑修,一样不是,也不是浮萍剑湖其余几位资历修为都不错的老人,只能是荣畅那个已经“闭关三十年”的小师妹,也就是五陵国的那个“隋家玉人”。 荣畅对此没有心结,更无异议,相信所有浮萍剑湖修士都是如此。道理很简单,怕被宗主郦采一巴掌拍死嘛。 太霞一脉,李妤精通好几种极妙术法,据说是火龙真人的道法真传。 小师妹真身的的确确就在浮萍剑湖闭关悟道,但是在太霞元君的神通驾驭之下,小师妹以一种类似阴神远游的状态,半“转世”成为了隋景澄,并且不伤隋景澄原有魂魄半点,可以说屋内隋景澄,还是那个老侍郎隋新雨嫡女,却又不完全是。总之,是一种让荣畅略微深思就要感到头疼的玄妙境地。至于最终归属,小师妹到底是如何借此练剑,荣畅更是懒得多想。 师父郦采当年没有多说什么,似乎还多有保留,反正荣畅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个太霞元君兵解离世的大意外引发的隋景澄这边的小意外给抹去,将隋景澄留在北俱芦洲,等待师父郦采跨洲返乡,那么他荣畅就可以少挨师父回到师门后的一剑。至于什么金鳞宫,什么曹赋,他娘的老子以前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荣畅都嫌自己出剑脏了手。 荣畅一番思量后,依旧不愿多说,眼前两个青衫男子,喜欢讲道理,也擅长讲道理,但是如果这就将他们当作傻子,那就是荣畅自己蠢了。兴许自己透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被他们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多的真相,两个旁观者,说不定比荣畅还要看得更加深远。对方未必会以此要挟什么,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在浮萍剑湖有两件事最要不得——练剑不行,脑瓜子太笨。 不过师父郦采反正看谁都是剑术不成的榆木疙瘩。 师父每次只要动怒打人,就会忍不住蹦出一句口头禅:“脑瓜子不灵光,那就往死里练剑嘛,还好意思偷懒?” 这种道理怎么讲? 于是荣畅小心翼翼酝酿措辞后,说道:“形势如此,该如何破局才是关键。隋景澄明显已经倾心于陈先生,慧剑斩情丝,说来简单行来难,以情关情劫作为磨石的剑修,不能说没有人成功,但是太少。”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如此。” 在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或者说是姜尚真,为了帮助好友陆舫破开情关心结,可谓手段迭出,诸多作为,令人发指不说,即便已算人间极致的冷酷手段,依旧效果不好。陆舫最终没能跻身十人之列,不单单是输给了陈平安,事实上,更重要的原因,还是陆舫尚未心境圆满,哪怕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其实仍等于虚耗了六十年光阴。 荣畅问道:“非是问罪于陈先生,只谈现状,陈先生已经是系铃人,愿不愿意当个解铃人?” 陈平安摇头道:“难。” 荣畅皱了皱眉头。 打算修炼闭口禅的顾陌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修道之人,贪恋美色,就落了下乘,还是说你图谋甚大,干脆想要与隋景澄结为山上道侣?好嘛,如此一来,就等于跟我们太霞一脉和浮萍剑湖攀上了关系,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依旧摇头道:“并非如此。” 有些言语,话难听,可是愿意与人当面说出口,其实都还算好的。真正难听的言语,永远在别人的肚子里边,或者躲在阴暗处,阴阳怪气说上一两句所谓的中允之言,轻飘飘的,那才是最恶心人的。 刘景龙也点头道:“很难。”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只说一些可能性。先说两个极端情况,佛家东渡,逐渐有小乘大乘之分,小破我执不如无我执,隋景澄修心有成,今日之喜欢,变成来年之淡然,才是真正的斩断情丝。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隋景澄情根深种,哪怕远离我千万里,依旧萦绕心扉,任她跻身了上五境,成为了剑仙,出剑都难斩断。再说两端之间的可能性,你们两位,都是山上宗字头仙家的高人,应该会有一些术法神通,专克情关,专破情劫,但是我觉得隋景澄的心境,我们也要照顾……” 顾陌又开始头疼:“你能不能说直接点,该怎么做,需要这么絮絮叨叨吗?!”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对于你而言,是一两次出手的事情,对于隋景澄而言,就是她的一生大道去向和高低,我们多聊几句算什么,耐着性子聊几天又如何?山上修道,不知人间寒暑,这点光阴,很久吗?!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和刘先生,换成其余两位境界修为相当的修道之人,你们两个说不定已经重伤而退了。” 刘景龙淡然道:“是死了。” 陈平安无奈道:“会不会说话?” 刘景龙嗯了一声:“你继续。”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一壶抛给刘景龙,自己打开一壶,喝了一口。刘景龙只是拎酒壶却不喝,是真不爱喝。 荣畅笑了笑。 话难听。理是这么个理。 他其实比较能够接受,不过估计顾陌就比较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顾陌站起身,冷笑道:“贪生怕死,还会进入太霞一脉?!还下山斩什么妖除什么魔?!躲在山上步步登高,岂不省事?都不用遇上你这种人!若是我顾陌死了,不过是死了一个龙门境,可北俱芦洲却要死两个修为更高的王八蛋,这笔买卖,谁亏谁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你自己不亏?” 顾陌破口大骂道:“亏你大爷!” 陈平安半点不恼,转头笑道:“你修为更高,你来讲道理。” 刘景龙微笑道:“你脾气更好,还是你来讲吧。” 顾陌一袭太霞法袍双袖飘荡不已,气得脸色铁青:“你们两个,别磨叽,随便滚出来一个,与我打过一场!” 陈平安说道:“你师门太厉害,我不敢跟你打。” 顾陌气笑道:“我又不是疯子,只与你切磋,不分生死!” 刘景龙微笑道:“捡软柿子捏,不太善喽。” 顾陌也没有半点难为情,理所当然道:“又不是斩妖除魔,死便死了。切磋而已,找你刘景龙过招,不是自取其辱吗?” 顾陌望向陈平安:“你既然装了一路的金丹剑修,还打过几场硬仗,连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都输给你,那个什么刀客萧叔夜更被你宰了,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你我交手,不涉宗门。” 然后顾陌疑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嘀咕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在与刘先生询问,你那件法袍是不是可以抵御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剑,所以才如此胸有成竹。刘先生说必须的。” 顾陌大怒道:“臭不要脸!” 荣畅揉了揉眉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早知道是这么麻烦的事情,这趟离开浮萍剑湖,自己就该让别人掺和。 陈平安站起身。 顾陌笑道:“哟,打架之前,要不要再与我唠叨几句?” 陈平安摇摇头:“打架期间,不太说话的,得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开口言语、悄悄换气了。” 陈平安一跺脚,这栋宅子院墙之上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雪白蛟龙,光线炸开,无比绚烂,如凡夫俗子骤然抬头望日,自然刺眼。 荣畅不过是微微眯眼,顾陌却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心知不妙,猛然睁开。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抹雪白剑光和一道幽绿剑光飞掠而出。一袭青衫身影骤然消逝,出现在顾陌身侧,又迅猛返回原地,轻轻落座。 顾陌站在原地,呆滞片刻,盘腿坐在小舟上:“好吧,我输了。你继续讲道理,再烦人我也受着。” 这也是荣畅愿意与顾陌一路随行,并且双方关系还不错的原因。 顾陌似乎后知后觉,怒道:“不对!是刘景龙帮你画符你才占了先手?!” 刘景龙摆摆手道:“与我无关。” 荣畅说道:“与刘先生确实没有关系。” 顾陌打量了一眼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为何会有两把不是本命飞剑的飞剑?” 陈平安说道:“你好意思说我?” 顾陌咧嘴一笑:“可惜都没你出剑快,何况不是生死之战,以命换伤,我又没毛病,不会做的。” 陈平安心中叹息。顾陌除了身上那件法袍,其实至少还藏着两把飞剑,而且与自己差不多,都不是剑修本命物。第一把,应该是太霞一脉的家底;第二把,多半是来自浮萍剑湖的馈赠。所以顾陌境界越高,尤其是跻身地仙之后,对手就会越头疼。至于跻身了上五境,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一切身外物,都需要追求极致,杀伤力最大,防御最强,术法最怪,真正压箱底的本事越可怕,胜算才越大,不然一切就只是锦上添花,比如姜尚真的那么多件法宝,当然有用,而且很有用,可归根结底,旗鼓相当的生死厮杀,哪怕分出胜负之后,还是要看那一片柳叶的淬炼程度来一锤定音,决定双方生死。而顾陌能够一眼看穿初一、十五不是他的本命飞剑,这兴许就是一个大宗门子弟应有的眼界。 荣畅开口说道:“当下有一个相对比较稳妥的法子,就是等我师父来到此地,等她见过了隋景澄再说。不知道陈先生和刘先生,愿不愿意多等一段时日?” 这其实是强人所难了。 虽相对稳妥,但只是相对荣畅和顾陌而言。 对于眼前的外乡人陈平安来说,一个不小心,就是生死劫难,并且后患无穷。若是他今天一走了之,留下隋景澄,其实反而省心省力。能够做到这一步,哪怕师父郦采赶到绿莺国,一样挑不出毛病,自己的“闭关弟子”喜欢上了别人,难不成还要那个男人几巴掌打醒小师妹?打得醒吗?寻常女子兴许可以,但是观看这个隋景澄的一言一行,分明心思玲珑剔透,百转千回,比起小师妹当年修行路上的直爽,有天壤之别。所以隋景澄越是浮萍剑湖器重之人,他荣畅的师父修为越高,那么陈平安就会越危险,因为意外会越大。 之所以荣畅一开始没有如此建议,是因为这个建议很容易让有机会好好谈、慢慢聊的局面,变成一场天经地义的搏命厮杀。 到时候两人往太徽剑宗一躲,便是师父郦采,也不会去太徽剑宗找他们。既不占理,也无意义。 北俱芦洲修士不是全然不讲理,而是人人皆有自己符合一洲风俗的道理,只不过这边的道理,跟其他洲不太一样罢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背景通天的外乡修士,在这边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到最后连死在谁手都查不出来。除了皑皑洲财神爷的亲弟弟,龙虎山天师府的嫡传黄紫贵人,一名文庙副教主的得意弟子,其实还有好几个身份一样吓人的修士,只是消息封锁,除了宗字头仙家,再无人知晓罢了。 这些死人身后的大活人、老神仙,哪个家底不厚、拳头不硬?但是你们有本事来北俱芦洲,卷袖子露拳头试试看?北俱芦洲别的不多,就是剑修多、剑仙多! 陈平安心中有了决定,不过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望向刘景龙。 刘景龙笑道:“我依旧闲来无事。”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景龙笑道:“我道理没讲够,哪怕我讲完了,太徽剑宗也有道理要讲的。” 陈平安便不再说什么。然后他站起身,去敲门。 刘景龙已经随手撤去符阵。 陈平安带着隋景澄走到荷塘畔,只要是可以说的,都一一说给她听。 最后陈平安笑道:“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多想,在这个前提之下,有什么打算?” 隋景澄小声问道:“不会给前辈和刘先生惹麻烦吗?” 陈平安摇头道:“修行路上,只要自己不去惹是生非,就别怕麻烦找上门。” 顾陌坐在小舟上,比刘景龙更加闲来无事,看似凝视舟外莲叶,实则一直竖耳聆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因为那人说得不合心意,恰恰是她顾陌觉得对方说得还挺有道理,可是对陈平安,她从不否认自己有很大的成见,所以才会如此。 隋景澄点点头,笑道:“那等我见过了那位高人再说?” 陈平安说道:“可以。” 隋景澄有些神色黯然,一双眼眸中满是愧疚,欲语还休。 陈平安皱眉道:“如果处处多想,只是让你拖泥带水,那还想什么?嫌自己修行进展太快?还是修心一事太过轻松?” 隋景澄哦了一声。既不反驳,好像也不反省。 若是换成自己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早就一栗暴下去了。 刘景龙依旧坐在原地,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但是修为高,言语清晰入耳,拦不住。 荣畅可能才是那个最苦闷的人。 大局已定,一开始火急火燎的顾陌,反而变成了那个最轻松的人,瞧着那对关系奇怪的男女,竟是觉得有点嚼头啊。 之后顾陌和荣畅就在这座龙头渡仙家客栈住下,两栋宅子都不小。 与那荷塘宅院相距较远,也算一种小小的诚意,免得被那两个青衫男子误认为是不放心他们。 顾陌和荣畅在小院中相对而坐。 顾陌问道:“荣畅,我只是随便问一句,你真打不过那刘景龙?一招就败?” 荣畅笑道:“真要厮杀,当然不会输得这么惨,不过确实胜算极小。刘景龙与那个外乡女冠在砥砺山一战,要么收手了,要么就是找到了破境契机。” 顾陌感慨道:“这个刘景龙,真是个怪胎!哪有这么轻而易举一路破境的,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嘛。人比人气死人。” 荣畅笑道:“若是再去看看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位,我们岂不是得一头撞死算数?” 顾陌摇摇头道:“那俩啊,我是比都不会去比的,念头都不会有。刘景龙是极有希望跻身未来的北俱芦洲山巅之人,但是那两位,是板上钉钉了,甚至我一位别脉师伯还断言,其中一人,将来哪怕去了中土神洲,都有机会跻身那边的十人之列。” 顾陌突然问道:“郦剑仙去的宝瓶洲,听说风雪庙剑仙魏晋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也都是强人?” 荣畅点头道:“都很强,大道可期。” 顾陌疑惑道:“魏晋不去说他,可宋长镜是纯粹武夫,走了条断头路,大道可期不适用他吧?” 荣畅想起了之前某个站在自己师父身边还敢吊儿郎当的家伙,曾说过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语,便照搬过来,说道:“大道长生之外,也有大道。” 顾陌笑了笑:“这类话,与我们山门趴地峰上那些师伯师叔的言语,有些相像了。” 荣畅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趴地峰是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的山头,老真人几乎从来不理会山门事务,都交给徒子徒孙们去打理,老真人只管睡觉。 像顾陌的师父太霞元君,就是修道有成,自己早早开峰,离开了趴地峰,然后收取弟子,开枝散叶。 除了太霞一脉,还有其余三脉,在北俱芦洲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桃山一脉尤其精通五雷正法,白云一脉精通符阵,指玄一脉精通剑道。 但是无一例外,在北俱芦洲闯出偌大名头的这四个嫡传弟子,若是谈及了恩师的道法传授,永远只说学到了些皮毛而已。 这种客气话,听者信不信?在北俱芦洲,还真信。 这还不算最夸张的,最让人无言以对的一个说法,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传出来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大半座北俱芦洲,据说是火龙真人某个嫡传弟子的说法。那个弟子在下山游历的时候,与一个拜访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闲聊,不知道怎么就“泄露了天机”,说师父曾经亲口跟他说过,师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听闻好像那个弟子还深以为然来着,好在说起此事的时候,小道士倒是没对他师父如何嫌弃。 许多别处剑仙,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个火龙真人嫡传弟子的脑袋,大声询问那个脑子估计有坑的年轻道士,你小子当真不是在说笑话吗?!当然问过问题之后,剑仙们还是要笑呵呵礼送出境的。 北俱芦洲的剑仙,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怕,就怕半个自家人的那位火龙真人。好在这位老神仙嗜好睡觉,不爱下山。 不过和那个不知所终的年轻道士差不多,他们这些个资质不佳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趴地峰上还有二十余人,都留在了趴地峰那边结茅修行,说是修行,其实落在别处宗字头仙家修士眼中,那就是……混吃等死了。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小道童,毕竟火龙真人的这些嫡传弟子修为再不济,也都会有自己的弟子。这些小道童倒是经常能够听到不睡觉的火龙真人亲自传道说法,不过似乎依旧不开窍罢了,外界已经很久没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孙在修行一事上,让人感到“能不能讲点道理”了,总之都白白浪费了那么大的一份仙家道缘。许多北俱芦洲的地仙修士,都觉得若是换成自己是任何一个趴地峰的愚钝道士,早就一路登天,直接去往上五境了。 所以,趴地峰是一处让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风水灵气,并不是最好的,待在上边的嫡传和嫡传们的弟子,也多是些怎么看都大道渺茫的,所以这些道士虽然辈分极高,但是在火龙真人诸脉当中,其实也就只剩下辈分高了。况且趴地峰不会与其余山头过多往来,加上火龙真人经常闭关……也就是睡觉,太霞、白云数脉的众多修士,都没理由跑去套近乎,所以对于那些动辄就要见面尊称一声师伯祖师叔祖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既不熟悉,也谈不上如何亲近。 至于趴地峰这个名称的由来,众说纷纭。最玄乎的一个说法,是趴地峰一带,曾经隐匿着数条境界极高的凶悍蛟龙,被火龙真人路过瞧见了,可能瞧着不太顺眼,就一脚一个,全给老真人踩趴下了,不但如此,恶蛟趴地之后,就再没哪条胆敢动弹分毫。老真人决定在那里结茅之后,让弟子们运转神通,从穷乡僻壤处搬山运土,那些恶蛟就成为了一条条寂然不动的山脉。据说至少紫诏峰、南华峰和扶摇峰的由来,就与货真价实的“龙脉”有关。至于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几条恶蛟,天晓得。 荣畅笑问道:“老真人还没有回来?” 顾陌有些伤感:“还没呢,若是师祖在山上,我师父肯定就不会兵解离世了。” 荣畅叹息一声。 有些言语他不好多说。比如生死有命。 真正走到了火龙真人这种高度的老神仙,他的慈悲心肠,未必是我们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 不过荣畅对于火龙真人,确实敬重,发自肺腑。师父郦采更是。 很简单,就凭火龙真人的三句话。 “我们从山下人间来,总是要到山下人间去的,登山靠走,下山御风,修行路上,壮举难求,成了神仙,小事易做。” “不过如果有人能够挣脱天地束缚,去往最高处看一看,当然也是好事,北俱芦洲这样的修道之人,可以多一些。” “别让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头,只落在剑上,杀来杀去不是真本事,贫道几巴掌就能拍死你们。” 翠鸟客栈那座天字号宅子。 风波过后,雨过天也青。荷香阵阵,莲叶摇曳。 陈平安和刘景龙坐在一条长凳上,隋景澄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凳上。 刘景龙说道:“跻身三境,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了点头。 隋景澄眼睛一亮。才三境?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边,又摘了一枝莲叶,坐回了长凳。 陈平安与刘景龙两两沉默,只是安静望向荷塘。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对锦绣鸳鸯,是春露圃出产?” 刘景龙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身体前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脸钦佩,大概是佩服她这前辈见多识广? 刘景龙很快坐正,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疑惑道:“之前没觉得,我现在开始觉得荣畅担心之事,确实是有理由的。” 跻身了练气士三境,陈平安已经勉强可以用涟漪心声言语,笑道:“不想这些了,等着浮萍剑湖的祖师赶来再说。” 刘景龙说道:“那个女子剑仙,名为郦采,人不坏,脾气嘛……” 陈平安无奈道:“能够和太霞元君成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顾陌这般弟子,我心里有数了。” 刘景龙便不再言语。 隋景澄不愿意自己沦为一个外人,她没话找话道:“刘先生,先前你说道理不在拳头上,可你还不是靠修为说服了荣畅?最后还搬出了师门太徽剑宗。” 陈平安和刘景龙相视一笑,都没有开口说话。 隋景澄有些羞恼:怎的,就只有我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 隋景澄然后有些委屈,低下头去,轻轻拧转着那枝莲叶。 以前她有什么不懂的,陈平安都会解释给她听,瞧瞧,现在遇上了刘景龙,就不愿意了。 好在陈平安已经笑着说道:“刘先生那些道理,其实是说给整个太霞一脉听的,甚至可以说是讲给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听的。” 隋景澄抬起头,这个解释,她还是听得明白的:“所以荣畅说了他师父要来,刘先生说自己的太徽剑宗,其实也是说给那位浮萍剑湖的剑仙听?荣畅会帮忙传话,让那位剑仙心生顾忌?” 片刻之后,隋景澄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可以说,刘先生所谓的规矩最大,就是让拳头硬的人,在明明可以杀死人的时候,心有顾忌?所以这就让拳头不够硬的人,能够多说几句?甚至可以说,哪怕不说什么,就已经是道理了?只不过实力悬殊的话,出不出手,到底还是在对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继续道:“是不是又可以说,也就等于验证了前辈所谓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种可能性’?” 陈平安点头。 刘景龙微笑道:“不说个例,只说多数情况。市井巷弄,身强力壮之人,为何不敢随便入室抢劫?世俗王朝,纨绔子弟依旧需要藏藏掖掖为恶?修士下山,为何不会随心所欲,将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银家产搜刮殆尽,屠戮一空?我为何以元婴修为,胆敢拉着你的陈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大驾光临?所以说,拳头硬,很了不起,此语无关贬义褒义,但是能够束缚拳头的,自然更厉害。” 陈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辞。” 隋景澄微微一笑。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望着荷塘:“不过话说回来,这是规矩之地的规矩,在无法之地,就不管用了。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观历史,以及从目前情形来看,还是需要从无序走向有序,然后众人合力,将未必处处正确的表面有序,变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间慢慢从讲理,逐渐趋于一个大范畴包容下的有理,尽量让更多人可以得利,兴许可以不用拘泥于三教百家,寻找一种均衡的境界状态,最终人人走出一条……” 陈平安轻声道:“先不说这些。” 刘景龙便停下了言语。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顾陌的心态,难能可贵。” 刘景龙嗯了一声:“世道需要很多这样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修士。所以遇上顾陌,我们不用着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陈平安点头道:“对的。” 隋景澄看着那两个家伙,冷哼一声,拎着荷叶,起身去屋内修行。 我碍你们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陈平安问道:“这是?” 刘景龙无奈道:“你是高手,别问我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什么高手?” 刘景龙已经转移话题:“与你说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项?” 陈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壶酒:“不喝拉倒,还给我,好几枚雪花钱的仙人酒酿。” 刘景龙气笑道:“你当我不知道糯米酒酿?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没喝过,会没见过?” 陈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错了。” 房屋那边,故意放慢了脚步的隋景澄,快步迈过门槛,最后重重摔上门,震天响。 刘景龙又有疑惑。 陈平安说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准的。” 刘景龙嗯了一声:“经验之谈,金玉良言。” 然后闲聊,陈平安就不再称呼对方为刘先生,而是用了“刘景龙”这个名字。 “刘景龙,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没有。” “可怜。” “……” “这都还不喝酒?你都快一百岁的人了,还没个喜欢的姑娘。” “住嘴。” “我给你换一壶真正的仙家酒酿?” “陈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换一个话题?” “……” 刘景龙开始豪饮,都不用陈平安劝酒。 “齐景龙,我们边喝边聊?你模样也不差,修为又高,喜欢你的姑娘肯定不会少的。” “滚!” 这些天龙头渡客栈很是云淡风轻,就是入住的客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满为患。 因为听说有火龙真人那边的女冠现身,而且还跟着一个不知根脚的剑仙。气势汹汹,与另外一拨人对峙上了。不过可惜架没打成,又所幸相安无事。 这也是各路修士敢来客栈看热闹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陈平安向刘景龙请教了许多下五境的修行关键。 刘景龙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符箓一道,两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语,不过双方都未随便传授各自符箓秘法。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 例如陈平安先前画在墙壁上的鬼斧宫雪泥符,以及刘景龙随便打造的禁制符阵。 不过大道相通,符箓一途,交流心得,比学会具体某种符箓,更加裨益修为。 当然刘景龙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还是为陈平安解惑。 当刘景龙得知陈平安双袖藏着三百多张黄纸符箓的时候,也是一阵汗颜无语。 你陈平安当自己是做符箓买卖的小贩呢? 关于割鹿山的刺客袭杀一事,刘景龙只评价了一句话:“凶险万分。” 不过当陈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战利品后,刘景龙对于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价而已,唯独对那两把篆刻有“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这么好的手气啊?” 理由很简单。不是刘景龙如何知晓割鹿山的内幕、认识那个女子修士,而是刘景龙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过这对短刀,历史悠久。那个割鹿山女刺客,只是运气好,才取得这对失传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运气又不够好,因为她对于短刀的炼制和使用,都没有掌握精髓。于是刘景龙就将书上的见闻,详细说给了陈平安。 一旁隋景澄满脸笑意。 后来顾陌和荣畅先后拜访过一次荷塘宅院,荣畅和刘景龙说剑道,顾陌则是向刘景龙询问一些事迹传闻的真假。例如你刘景龙当真在金丹境界就击杀过那个元婴魔头?你刘景龙是不是真的与那水经山卢仙子情投意合?刘景龙一一回答,并无回避。顾陌听过所有答案之后,既心满意足,又有些失望。总觉得那几个师姐眼神不好,竟然会仰慕这么一个无趣至极的太徽剑宗修士。 陈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长凳上嗑瓜子看热闹。 在顾陌询问之时,听到了那个卢仙子,陈平安和隋景澄对视了一眼。 顾陌离去后,隋景澄就发现陈平安朝自己使了一个眼神,她立即懂了,赶紧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向那刘景龙好好问一问,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个水经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这一路行来,顾陌也好,小舟上那两个女修也罢,都不如她。 结果刘景龙坐在原地,闭上眼睛,来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过了约莫一旬,夜幕中,陈平安差不多刚好彻底稳固了三境气象。并没有御剑如虹、雷声大作的惊人动静,荷塘对岸,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女子修士,腰间佩剑。 这些天一直坐在那条长凳上的刘景龙睁开眼睛,原本正在屋内抄写经文的陈平安也放下笔,走出屋子。 刘景龙站起身,微笑道:“见过郦剑仙。” 郦采摆摆手:“荣畅已经飞剑传信给我,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那个名叫隋景澄的小丫头呢?最后该如何,是要谢你们还是打你们,我先跟她聊过之后再说。” 郦采一步跨出,就越过了刘景龙和长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剑宗吓唬我,好你一个刘景龙。” 刘景龙笑道:“什么时候我跻身了玉璞境,郦剑仙可以按照规矩向我问剑。” 郦采笑道:“你等着便是。不过你要抓紧,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北俱芦洲,城头杀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帮她补上。” 刘景龙想了想:“有机会的。” 郦采转头啧啧道:“都说你是个说话好似老婆姨裹脚布的人,山上传闻就这么不靠谱?你这修为,加上这脾气,在我浮萍剑湖,绝对可以争一争下一任宗主了。” 刘景龙转身望向站在一处房屋附近的陈平安,陈平安轻轻点头。 郦采停下脚步,看到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青衫年轻人:“你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前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郦采想了想,给出一个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陈平安也未多问,让出道路。 郦采一步跨入屋子,挥袖造就小天地。 隋景澄正在酣睡。 郦采轻轻坐在床头,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容颜。 她笑了笑,感慨道:“模样倒是俊俏了许多。” 接着又叹息一声:“就是有苦头吃喽。小妮子,不愧是你师父最喜欢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啊,同病相怜。” 然后她似乎有些恼火,骂道:“姜尚真这张破嘴!” 她双指弯曲,在隋景澄额头轻轻一敲:“闭关了,都能给师父丢脸!” 隋景澄惊醒过来,发现有一个佩剑女子点燃一盏灯火,然后坐在椅子上,面朝自己。 隋景澄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郦采说道:“不用怕,你就聊聊这些年在五陵国隋氏家族的见闻。” 约莫一炷香后,郦采带着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 郦采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此后隋景澄可以继续游历宝瓶洲,但是有条底线,不管她认谁为师,哪怕你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只能是记名弟子,不可以载入祖师堂谱牒。什么时候隋景澄自己开窍了,只有等到那一天,她才可以自己决定,到底是在浮萍剑湖祖师堂写下名字,还是在别处祖师堂敬香。在这期间,我不会约束她,你也不可以再多影响她的心境,不光你,任何人都不可以。至于荣畅,会担任她的护道人,一路跟随去往宝瓶洲。” 陈平安刚要确定所谓的心境影响,具体该如何“记账”,郦采已经有些恼火,大袖一挥:“算了,反正只要你们别滚床单,其余都随便了。” 说完之后,郦采直接御剑化虹远去,声势不小,看来是心情不太好的缘故。 隋景澄两颊绯红,低下头,转身跑回屋子。 刘景龙忍住笑。陈平安叹了口气。 墙头之上,由于师父出现了,荣畅都没敢站着,就蹲在那边。 顾陌也一样蹲在一旁,火上浇油道:“荣剑仙,啥个叫滚床单?” 荣畅倒是心情不错,假装一本正经道:“不太晓得呀。” 顾陌和荣畅一起离去。 刘景龙第一次离开荷塘畔,去一间屋子开始修行。 陈平安敲了敲房门,隋景澄开门后,两人坐在荷塘畔长凳上。 隋景澄轻声问道:“说到底,还是给前辈添麻烦了,对吧?” 陈平安摇摇头:“和你说些心里话?” 隋景澄嗯了一声,转头望向他。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不管他境界有多高,或只是一个凡俗夫子,其实都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你喜欢的人,已经喜欢别人了,难道不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事情吗?你可以说,没关系,喜欢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对方不喜欢,远远看着就好了。事实上,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是不明白,这跟对错好像没关系,所以很难讲道理。走过了很远的路后,我陈平安不是瞎子,也不会灯下黑,对于与自己有关的男女情爱,哪怕是一些苗头和迹象,我都能够看在眼里。 “对我来说,与你说我不会喜欢你,不是害怕自己不这么告诉自己,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更不是故意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痴情人。事实上,在男女感情上,我心最定,因为这不是练拳之后,更不是修行之后,才学会的,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觉得,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我原本也以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今不知不觉,变了很多,唯独这件事,从来没有变过,喜欢一个人,就只喜欢她,很够了。” 隋景澄默然无声,只是看着他。 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隋景澄擦了擦眼泪,笑了:“没关系。能够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前辈,比起喜欢别人别人也喜欢自己,好像也要开心一些。” 陈平安摇摇头,不再说话。 隋景澄笑问道:“前辈才三境练气士?” 陈平安转头说道:“可我年纪比你小啊。” 隋景澄双手撑在长凳上,伸出双腿,摇头晃脑,笑眯起眼:“我可不会生气。” 刘景龙说是去修行了,也确实是在修行,但是荷塘畔那边的对话,依旧一字不漏落入耳中。境界高,就是有些烦恼。 刘景龙想了想,觉得是该好好请教一下陈平安了,哪怕被劝酒也能忍。 隋景澄坐了一会儿,便回屋休息了。 陈平安在荷塘畔开始呼吸吐纳。天亮时分,陈平安离开宅院,去找顾陌,尘埃落定之后,有件事情才可以开口。 顾陌开门后,两人对坐在院中石凳上。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张山峰是我朋友,顾仙子认识吗?” 顾陌点头道:“认识,不是很熟,见过几次而已,按照辈分,算是我的师叔。” 陈平安点了点头,至于那个出现于青鸾国一带巷弄中的老道人,应该就是张山峰的师父火龙真人无疑了。因为三人三个辈分,可道袍样式大致是一样的。 陈平安却没有多说什么,得知张山峰与火龙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后,便只是询问以后若是路过,能否登山拜访。 顾陌笑道:“既然你认识那个小师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后顾陌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到了山头,别与我打招呼,我跟你更不熟。” 陈平安笑道:“再说。” 顾陌一瞪眼:“师姐师妹们闲话可多了,你要是这么做了,她们能嚼舌头好多年的,你可莫要害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顾陌突然说道:“你认识我小师叔,为何一开始不说,可能就不会有那些误会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解释什么。 顾陌的心境问题,刘景龙看得出来,他陈平安其实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 水堵不如疏。陈平安对此感受极深。 当初云海之上,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 顾陌在陈平安离开并确定远去之后,这才抬起手,抹了把脸。 那个名叫张山峰的小师叔,师父当年私底下只跟她说过一点点,说祖师爷爷也只跟师父说过那么一点点天机。 祖师爷爷是这么跟太霞元君说的:“如果哪天师父不在人间了,只要你小师弟还在,随便一跺脚,趴地峰就继续是那趴地峰。你们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 陈平安要继续北游,然后沿着那条大渎去往上游,横穿北俱芦洲。 刘景龙说是要去大篆京城那边看一看。 在龙头渡的渡口岸边,顾陌在逗弄隋景澄,怂恿这个隋家玉人:“反正有荣畅在身边护着,摘了幂篱便是,长得这么好看,遮遮掩掩,岂不可惜?” 隋景澄当然没理睬。 荣畅也施展了障眼法,隐匿了一身元婴境剑修气象,压制在了寻常金丹境修士附近。 只要还不是剑仙,在北俱芦洲山下游历四方,你往自己脑门上张贴那境界标签试试。有些个玉璞境剑仙,没事就下山瞎逛荡,最喜欢一路追杀元婴境修士和八境、九境武夫,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不说,还美其名曰老子帮你修行莫要谢我,真要谢我就多挡一剑吧。这种挨千刀的混账高人,不但有,而且不少。哪怕成为了剑仙,也不好说。 陈平安和刘景龙缓缓散步走远。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远远跟着。 顾陌想要跟着她,结果被荣畅以心声劝阻。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以心声闲谈:“你这算是与郦剑仙约好了?等你跻身玉璞境,她作为三位问剑的剑仙之一?” 刘景龙笑着回复道:“放心吧,不是我意气用事,而是浮萍剑湖的剑意,正好和我自身剑意相差极大,用来砥砺剑锋,效果奇佳,至于凶险什么的,我们北俱芦洲,哪个新剑仙会担心这个?况且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历史上,许多次所谓的问剑,其实也有一种传道的深意在里边。”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你们这些剑仙风采,我很仰慕啊。” 刘景龙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赶上我,到时候咱俩一起游历中土?” 陈平安道:“如此最好。” 陈平安停下脚步,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齐景龙,遇到了不讲理的人,又是个境界很高、很能打的,需要帮手……” 停顿片刻,陈平安眼神坚毅道:“那么就算上我一个!” 又一个停顿,陈平安笑容灿烂:“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天底下最快的剑。” 刘景龙啧啧道:“你当着一位即将跻身上五境的剑修,说自己剑快?”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如今多大年纪,我如今才多大。” 刘景龙有些无奈:“听上去还挺有道理啊。”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肩膀:“别介意。我这不刚炼化成功第二件本命物嘛,有些飘飘然了。” 隋景澄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她许多想要说出口的离别言语,这会儿觉得好像都不用说了。而且她觉得,刘先生境界是高一些,可是不如前辈英俊嘛。 她转身离去,来到顾陌那边。顾陌以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隋景澄,压低嗓音说道:“你干吗喜欢那个姓陈的,明显啥都比不上刘景龙,别的不谈了,只说相貌,还不是输给刘景龙?” 隋景澄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腹诽不已:挺好一姑娘,怎么这么眼瞎呢。 远处,刘景龙伸出手,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一人一壶,一起面朝入海江河,各自小口饮酒。 陈平安轻声说道:“什么是强者,我觉得就是儿时每一个深埋心底的梦想,年少时每一句说出口的大话,都实现了,成真了,而且能够越来越像当年自己最仰慕的那些人。齐景龙,你觉得呢?” 刘景龙点头道:“差不多。” 陈平安说道:“那你现在就缺一个喜欢的姑娘,以及爱喝酒了。” 刘景龙完全不接这一茬,不过终于回答了先前陈平安的那个问题:“如果真有我自己应付不了的强敌,我会喊你的,不过前提是你至少跻身了元婴境界,或是九境武夫。不然你就别怪我不把你当朋友。” 陈平安抬起手,张开手掌:“一言为定?” 刘景龙愣了一下,因为从未有此经历,山上修行,多是不知寒暑的清心寡欲,当然也有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不过多是尽在不言中。这么山下江湖气的举动,还不曾有过。不过刘景龙仍是抬起手,满脸笑意,重重击掌:“那就一言为定!” 渡口岸边,两个都 第三章 伏线 ·第三章· 伏线 龙头渡去往南方骸骨滩的渡船缓缓升空,天边的云霞灿若红锦。 顾陌趴在栏杆上默默流泪,师父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举霞飞升。 当时顾陌还是一个懵懂少女,问飞升有什么好呢? 师父当时只是望向天边的晚霞,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顾陌不是伤心自己失去了什么靠山,太霞一脉的道士和女冠,下山斩妖除魔,只要不死,就别回家和师长抱怨。可是死了还如何抱怨?顾陌觉得师父说得好没道理,却又最有道理。 隋景澄站在顾陌身边,荣畅没有露面,倒是刘景龙站在她们不远处,因为渡船南下,还算顺路,渡船航线会经过大篆王朝版图。不过刘景龙很快就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地面上,陈平安那一袭青衫已经开始徒步向北,去往那条大渎入海口。 顾陌和隋景澄住在渡船上的毗邻屋舍,顾陌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大大方方跟着隋景澄进了屋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很不见外,对于隋景澄一脸我要独自修行的神色,视而不见。顾陌脸上满是笑意,就你隋景澄现在的紊乱心境,还能静心吐纳?骗鬼呢。 顾陌问道:“那个姓陈的,就没送你几件定情信物?” 隋景澄不理会这个口无遮拦的女修。 顾陌瞥了眼她手中的小炼行山杖,以她的龙门境瓶颈修为,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那家伙的拙劣障眼法:“就这玩意儿?材质是不错,模样也算凑合,可隋景澄你长得这么好看,那家伙分明没啥诚意嘛。隋景澄,真不是我说你,可别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弄得鬼迷心窍了。” 隋景澄摘了幂篱,将行山杖放在案几上,坐在顾陌对面,趴在桌上。 顾陌打量着这个隋家玉人,啧啧出声。天底下只要是真正好看的女子,说不说话,都是风景。 等到隋景澄跻身了中五境,姿色只会更加光彩照人,到时候还了得?顾陌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把隋景澄的柔腻脸蛋。 隋景澄一掌拍掉顾陌伸过来的手,挺直腰肢坐正身体,皱眉道:“顾仙子,请你自重!” 顾陌翻了个白眼,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后,轻声问道:“听说你跟那姓陈的一同远游数国,若是风餐露宿,平时洗澡怎么办?还有你尚未斩赤龙吧,不麻烦?” 隋景澄淡然道:“顾仙子是修道神仙,问这些不合适吧?” 顾陌笑嘻嘻道:“修了道,不还是人?女子修行不也还是女子?问这些,我不用花一枚雪花钱,你也不会少一枚雪花钱,说说看嘛。” 隋景澄沉声道:“前辈是正人君子,顾仙子我只说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言语!” 顾陌一脸惊恐道:“是不是你一生气,就要让荣剑仙砍死我?” 然后顾陌脑袋重重磕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就那么趴在桌上,双手乱挥:“不要啊,我怕死啊……” 有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荣畅说道:“是我。” 隋景澄如释重负,连忙说道:“请进。” 顾陌已经正襟危坐,缓缓喝茶。 荣畅似乎早已见怪不怪,落座后,对隋景澄说道:“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之后更要跨洲游历宝瓶洲,我与你说些山上禁制,可能会有些烦琐,但是没办法,宝瓶洲虽说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但是奇人异士未必就少,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入乡随俗。” 荣畅其实有些别扭。 在浮萍剑湖,他的脾气并不算好,只是相较于师父郦采,才会显得和蔼可亲。他真正的脾气如何,那些在他荣畅剑下,或死或伤的修士,最清楚。 作为北俱芦洲中部极有分量的一个元婴剑修,荣畅在浮萍剑湖其实也有几名嫡传弟子,山下市井讲究一个棍棒出孝子,在他荣畅这边,就是多吃几剑涨修为。 不过在半个小师妹隋景澄这边,荣畅自然要多很多耐心。 隋景澄耐心听着荣畅长篇大套的讲解。 顾陌不算外人,荣畅不会赶人,她也没那眼力见儿自己滚蛋,就在那儿干坐着喝茶,一杯又一杯,还时不时打着哈欠,宁肯听那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房间待着。 荣畅松了口气,隋景澄似乎在那个姓陈的年轻人那边,学了许多山上规矩。而且相较于那个熟悉的小师妹,确实太不一样了。 小师妹是浮萍剑湖脾气最好又是最不好的一个,脾气好的时候,能够指点师门晚辈剑术许久,比传道人还要尽心尽力,脾气不好的时候,就是师父郦采都拿她没办法。一次游历归来,小师妹觉得自己没有错、剑仙师父觉得自己更对的争论之后,小师妹被暴怒的师父禁锢到只剩下一身洞府境修为,沉入浮萍剑湖的水底长达半年光阴。被拽上岸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师父问她认不认错,结果小师妹来了一句:“湖底风光绝好,没看够。” 最后师父便环顾四周,眼神冰冷,于是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便硬着头皮主动出列,当然没忘记以心声喊上了几个师弟师妹,说所有人愿意为小师妹代为受罚,师父这才顺水推舟,每人打赏了一剑,略微解气,离开岸边。 事后荣畅差点被师弟师妹们联手追杀,荣畅那叫一个憋屈,又不能泄露天机,只能逃出师门避风头。师父她老人家当时独独以心声让他滚出来受罚,拿出一点大师兄的风范,他能咋办?!师父给人穿小鞋的手段,不比她的剑术差吧? 但是浮萍剑湖,到底是很好的。比如浮萍剑湖有一条不成文的祖师堂规矩:“所有弟子下山练剑,一律不可使用浮萍剑湖的剑修身份,可如果遇到打不过的,分三步走:第一步,赶紧逃;第二步,逃不掉,就报上浮萍剑湖郦采的名号;第三步,郦采这个名号不管用,别忘了死前以祖师堂符剑传递仇家的姓名,将来魂归师门埋剑处,必有头颅相伴。” 荣畅自然希望小师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第二个浮萍剑湖的剑仙郦采。 至于他自己,希望不大了。修行到了元婴境这个份儿上,最终能够走到多高多远,其实心中早已有数。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可一旦结丹成功,天大的幸运之余,就会出现一条更加显著的分水岭。 这就像世俗王朝那些鲤鱼跳龙门的科举士子,有些人得了一个同进士出身,就已经欣喜若狂,觉得祖坟冒青烟,恍若隔世,随后几十年都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当中。这些人,就像山泽野修,就像一座小山头仙家府邸里数百年不遇的所谓修道天才。 有些得了二甲进士,可能有人倍感庆幸,也可能有人犹有遗憾。这些人,多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 有些人得了一甲三名的榜眼、探花,觉得天经地义,美中不足。这一小撮人,往往是宗字头仙家嫡传子弟。 还有一种人,一举夺魁,得了状元,却只因为状元是最高的名次,仅此而已。刘景龙可以算一个。至于排名犹在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个“年轻修士”,当然更是如此。 顾陌,以及刘景龙的那个师姐,还有他荣畅,暂时境界各异,可是最终的成就,大概都差不多,可以奢望一下玉璞境,但也只是奢望。 隋景澄突然说了一句题外话:“荣剑仙,我们会顺路去一趟金鳞宫吗?” 荣畅笑道:“不顺路,但是可以去。” 隋景澄有些疑惑不解,难不成是带着她一起御风远游去往金鳞宫,然后再匆匆忙忙赶上渡船? 荣畅解释道:“砸钱便是,渡船这边会答应的,对乘客做出些补偿,只需绕路几天而已。” 隋景澄问道:“若是渡船乘客不愿收钱呢?” 荣畅笑道:“一名元婴剑修送钱给他们,他们该烧高香才对。” 隋景澄摇摇头。 荣畅正色道:“之前跟你说的,更多是一些宝瓶洲的禁忌和风俗,如今渡船还在北俱芦洲版图上空,还是我们这边的山上规矩。” 隋景澄笑道:“算了吧,以后等我修道有成了,自己去金鳞宫讨回公道。” 这次轮到荣畅摇摇头,顾陌则是笑得合不拢嘴。 听说那金鳞宫好像有一个不知名元婴坐镇,真实战力,肯定是元婴中的废物,但如果隋景澄打算自己解决恩怨,这就意味着她至少要成为一个金丹瓶颈剑修才可以。 剑修寻仇或是问剑于一座仙家门派,从来都是一人一剑,与整座山头为敌,先破山水大阵,再破修士法器齐出的围攻大阵,最后才是与一座修行门派的顶梁柱厮杀,这就相当于纯粹武夫一人一骑,在沙场上凿阵杀穿一座重甲步阵,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北俱芦洲历史上,不知死了多少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问剑剑修。 隋景澄微笑道:“我知道这需要等待一段很长的岁月,不过没关系。” 荣畅心想:倒也未必,只要你哪天重新成为那个魂魄完整的浮萍剑湖小师妹。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荣剑仙,我觉得远游历练,还是小心为妙。” 荣畅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顾陌点头附和道:“荣剑仙,要谨慎啊,许多江湖老话,要听一听的。” 隋景澄不理会顾陌打趣自己,继续说道:“荣剑仙你看待渡船乘客的有些眼神,太过明显了,修为可以隐藏,但是一名剑仙的某些气象,很难掩饰,落在有心人眼中,难免就会让他们多出一份戒备,真要是一伙亡命之徒,说不定虽只是洞府境的战力,会拉拢帮凶,尽量变成观海境,观海境会变成龙门境,以此类推,小事就成了大事,大事就成了祸事。” 隋景澄想了想,觍颜道:“可能是我修为低,一路行走江湖,遭遇过几次险境,有些风声鹤唳了。荣剑仙就当我是井底之蛙,胡说八道。” 顾陌没了先前的玩笑神色。不是说隋景澄的道理太对,而是作为三十余年来只走过一趟江湖的半吊子修士,隋景澄就有如此心性,肯定要比她顾陌……愿意动脑子。 荣畅微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好歹是一个元婴境剑修,又常在山下行走,不同境界的生死厮杀更是许多次。但是隋景澄的提醒,并不差。 似乎小师妹变成了眼前的这个隋景澄,不全是坏事。 当年小师妹闯下大祸,导致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交恶,她被沉入湖底半年后,师父郦采就再没有让小师妹出门历练,小师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了,只是待在浮萍剑湖修行,变得喜欢独处,彻底不问世事。然后连同宗主郦采在内,整座浮萍剑湖都感到了一丝慌张,不是荣畅的这个小师妹修为凝滞,而是破境太快! 短短二十年间,连破龙门、金丹两个瓶颈,直接跻身元婴境,这便是郦采敢说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必然在下一届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的底气所在。但是连荣畅都察觉到一丝不稳妥,总觉得如此破境,长远来看,极有可能会带来巨大的隐患,师父郦采自然看得更加真切,这才有了小师妹的闭关和太霞元君李妤的悄然下山去往五陵国。 这一天,隋景澄还给了顾陌那支篆刻有“太霞役鬼”的金钗,但是按照她与郦采剑仙的一个秘密约定,顾陌不会将金钗带回师门,而是暂时交给荣畅保管,至于为何如此,顾陌不知深意,但是郦采剑仙与师父李妤是至交好友,而顾陌炼化的一把飞剑,确实如陈平安猜测,是浮萍剑湖一个兵解剑仙的遗留之物,被郦采转赠给顾陌,所以顾陌对这位如同自家长辈的女子剑仙十分亲昵。 而隋景澄终于拿到了《上上玄玄集》的中、下两册。 上册阐述这门大道术法的根本宗旨,落在一般地仙手中就是一本鸡肋秘籍,却硬是被隋景澄修出个二境瓶颈,连荣畅都觉得隋景澄的资质,当得起天纵奇才了。中册才是按部就班的修行口诀,是名副其实的一部“金丹秘籍”,下册更是跻身上五境的关键所在。 荣畅还给了隋景澄一枚浮萍剑湖祖师堂的特殊玉牌,不但象征嫡传身份,更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会有的咫尺物,荣畅自己就只有一件方寸物。 渡船南下,其间经过了春露圃,稍作停留,乘客可以下船粗略游历渡口周边,能有两个时辰。 刘景龙走下船去,更多乘客还是御风的御风,飞掠的飞掠。 顾陌死皮赖脸跟在了这个陆地蛟龙身后,继续询问那些山上传闻。这要是回到了师门,还不得眼馋死那些个花痴师姐师妹?不光是自家太霞一脉,指玄、白云在内的好些个女修,对这名不是读书人更像书呆子的太徽年轻剑仙,仰慕得都快一个个光是提及名字就要流口水了。而说完了悄悄话,等到她们一转身,在各自师兄弟那边,好嘛,一个个冷若冰霜,不假颜色,看得顾陌大开眼界。 顾陌反正是打定主意了,回到师门,就说这刘景龙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大色胚,随便见到了一个女子,视线就喜欢往胸脯和屁股蛋儿瞥,而且还特别俗不可耐,刘景龙就中意脸上涂抹胭脂好几斤重的那种狐媚子,气死她们这些偷偷抹了些许胭脂水粉就不敢出门的女冠,等于是帮她们安心修行了不是?退一万步说,不也帮她们省下买胭脂的钱了? 于是顾陌看待这名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已经从一开始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变成了现在的越看越顺眼。 刘景龙在春露圃符水渡书肆买了一些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顾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妥,可我真的不喜欢你。” 顾陌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问道:“刘景龙,你脑子进水了吧?” 刘景龙不怒反笑,果然有用! 顾陌有些慌张,看样子是真进水了?眼前这位,该不会是一个假的刘景龙吧? 刘景龙继续散步,一身轻松。 顾陌生怕这家伙失心疯了,便稍稍放缓脚步,不敢跟他并肩而行,更不敢笑嘻嘻看他了。 刘景龙转头笑道:“顾姑娘,你无须如此,我们还是朋友。” 顾陌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只是掂量了一下两人的修为,总算忍住了,只是气得牙痒痒,转身就走。 刘景龙有些感慨,跟陈平安比,在这种事情上,好像自己还是差了些道行。不过大方向应该是对的。 隋景澄去了一下春露圃老槐街,逛了一下那座不大的蚍蜉店铺。陈平安与刘先生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这份家当。荣畅当然一路跟随。 隋景澄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进了铺子,店铺掌柜是个热络殷勤的人,情绪饱满,三言两语便大致介绍了蚍蜉铺子如何好,还不至于让人厌烦。 隋景澄悄悄问道:“荣师兄,我可以跟你借钱吗?” 如今她虽然得了那件祖师堂嫡传玉牌,不过仍是浮萍剑湖宗主郦采的记名弟子,所以称呼荣畅为师兄,没有问题。 荣畅以心声笑道:“师父为你预留了一百枚谷雨钱,隋师妹可以随便开销,不算借。荣师兄这边还有一点家底,也不用还。” 浮萍剑湖与崇玄署云霄宫杨氏,分别拥有一座龙宫小洞天的两成和三成收入,其余五成,当然是地头蛇的。 那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位于大渎最深处的水底,风景可谓光怪陆离,既是名动一洲的游览胜地,更是练气士修行水法的绝佳去处,光是在那边长久租借修道府邸的地仙修士,就有十余人,一年收入之巨,可想而知。哪怕只是两成的分红,对浮萍剑湖而言,也是一笔相当夸张的进账。 宗主郦采却分文不取。龙宫小洞天每六十年一结账的所有神仙钱,全部作为浮萍剑湖祖师堂的家产,按照修士的境界高低、天资好坏以及功勋大小,分给除了她之外的所有宗门修士。这就是浮萍剑湖。 荣畅可以保证,就算师父郦采跌境了,不再是一位上五境剑修,可浮萍剑湖的宗主,还是郦采,而且只会是郦采。 不管如何,浮萍剑湖是真不缺钱。 何况师父郦采对待女弟子,一向推崇女弟子一定要富养的规矩,免得随便就给男子拐骗走。 不过这一百枚谷雨钱,一半其实是师父郦采的私房钱,剩余一半是祖师堂理该划分给闭关小师妹的。 隋景澄看遍了蚍蜉店铺的多宝架,挑中了几件取巧物件,都不算什么灵器,砍价一番,花了不过十枚雪花钱。 然后隋景澄询问有没有镇店之宝,价格高一些,没关系。 那个从照夜草堂过来帮忙的年轻掌柜依旧热情,并未因隋景澄先前只买了几件廉价货便变脸,大致说了几件没放在前边铺子的昂贵物品,那张龙椅就算了,年轻掌柜根本不提这一茬,但是着重说了那法宝品秩的两盏金冠,说一大一小,可以拆开卖,稍大的,十八枚谷雨钱,稍小的,十六枚,若是一起买了,可以便宜一枚谷雨钱,总计三十三枚谷雨钱。 隋景澄问道:“可以先看一看吗?” 年轻掌柜笑道:“当然,看过了,若是不合客人的眼缘,不买也无妨。” 年轻掌柜绕出柜台,去开门。 荣畅瞥了眼门上的文字,有些哭笑不得。 四个大字:有缘者得。 四个小字:价高者得。 荣畅无法将这铺子主人,与绿莺国龙头渡那个青衫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隋景澄一眼就相中了那两盏金冠,没有砍价,请荣畅掏出三十三枚谷雨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抱着那只照夜草堂精心打造的槐木匣,隋景澄离开了蚍蜉铺子,走在老槐街上,脚步轻盈,心情极好。 年轻掌柜一路低头弯腰,将那两名贵客送到店铺外。目送他们远去后,只觉得匪夷所思。 其实他这个蚍蜉店铺的代掌柜,自己都有些心虚。 那对金冠,虽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山上法宝,可真卖不到三十三枚谷雨钱的天价。 其实照夜草堂私底下有过估价。虽说是两件法宝,可以敕令出两个金身神女的庇护,功效类似法袍,同时兼具一定程度的攻伐之用,但终究不是一件法宝品相的法袍,所以二十五枚谷雨钱左右,比较公道,哪怕加上一些千金难买心头好的溢价,例如女子地仙看上眼了,撑死了就是二十八枚左右。 到了地仙境界,对于法宝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越极端越好,这也是两顶金冠一直卖不出去的根本原因。不是没有客人喜欢,实在是价格过高,毫无实惠可言。 但是金冠和龙椅的价格,是那个剑仙掌柜当初亲口定下的,理由是万一碰到个钱多人傻的呢。照夜草堂对此也很无奈,总觉得至少要吃一两百年的灰尘。不承想……这才过去多久? 走出老槐街后,荣畅微笑道:“买贵了。” 隋景澄有些难为情,可是她真的很喜欢这对金冠啊。 隋景澄轻声道:“荣师兄,我接下来肯定什么都不买了。” “我没有怪罪小师妹的意思。” 荣畅摇摇头,笑着说道:“我们师父买东西,还要豪爽,曾经相中一件十分心仪的漂亮法袍,硬要对方抬高价格,不然还就不买了。当时师父没有显露身份,对方被吓了个半死,以为碰到砸场子的了。事后得知是我们师父,就悔青了肠子,捶胸顿足,觉得应该直接将价格翻一番的。” 隋景澄由衷感慨道:“早知如此,就先去浮萍剑湖看一看了。” 荣畅松了口气。就凭小师妹这句话,若是师父郦采在场,肯定就要询问他荣畅最近有没有想买的法宝了吧。 回到渡船,两人落座后,关于两盏精致金冠的炼化一事,荣畅传授给隋景澄一门浮萍剑湖的炼剑口诀。 剑可炼,自然万物可炼。 荣畅说完数千字的炼剑口诀,隋景澄闭上眼睛,睁眼后,笑道:“记住了。” 荣畅便不再复述。 当年的小师妹,如今的隋景澄,虽然性情迥异,判若两人,可在修道天赋一事上,还是如出一辙,不会让人失望。 不过隋景澄还是让荣畅再说了一遍,免得出现纰漏。 随后顾陌在廊道那边使劲敲门,砰砰作响。 隋景澄开门后,顾陌急匆匆道:“隋景澄,隋景澄,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啊,刘景龙可能被掉包了,咱们现在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隋景澄一头雾水,转头望向荣畅。 荣畅有些无奈,对顾陌说道:“别胡说。” 顾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皱眉深思许久,一脸恍然大悟,然后一拳头砸在桌上:“好嘛,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原来是调戏我来着!” 荣畅起身离去。 顾陌这一路,都走得心境不稳,荣畅却不能多说什么。所幸这趟龙头渡之行,顾陌心境重新趋于道家推崇的清净境,这是好事。 那两个好似青衫先生的修士,功莫大焉。当然隋景澄也有功劳。 荣畅关上门后,顾陌便将事情经过向隋景澄说了一遍。 隋景澄以手抚额,不想说话。 你们俩修为都很高啊,怎么两个都是拎不清的。 这个刘先生也是,读书读傻了吧?怎的跟前辈待了那么久,也不学半点好?果然前辈说得对,修士境界真不能当饭吃。 顾陌疑惑道:“咋了?你给说道说道,难不成还有玄机?我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这类事情,经验远远不如你的。” 隋景澄涨红了脸:“你瞎说什么呢!” 顾陌哀叹一声:“算了。” 顾陌趴在桌上,侧脸望向窗外的云海。 隋景澄将玲珑可爱的稍小金冠放在桌上,也与顾陌一般趴在桌上,脸颊则轻轻枕在一条手臂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敲击那盏金冠。 顾陌轻声道:“我有些想念师父了。你呢,也很想念那个男人吗?” 隋景澄细语呢喃道:“你不说,会想,一说起来,就没那么想了,你说怪不怪?” 顾陌无奈道:“我咋个晓得嘛。” 两两无言。 顾陌蓦然神采奕奕,站起身,搬了椅子,屁颠屁颠坐在隋景澄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隋景澄,我跟你说啊,这双修之法,路数很多的,而且半点不下流,本就是道家分支之一,堂堂正正,不然那些山上道侣为何要结为夫妻,对吧?我知道一些,例如那……” 隋景澄听了片刻,一把推开顾陌,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这么流氓呢?!” 顾陌悻悻然道:“道听途说,道听途说。” 隋景澄满脸通红,猛然站起身,将顾陌赶出屋子。砰然关门。 顾陌咳嗽一声,学那姓陈的嗓音口气说道:“景澄,我来了,开门吧。” 隋景澄怒道:“顾陌!” 顾陌依旧语气不变:“景澄啊,怎的如此不乖巧了,喊我前辈。” 隋景澄环顾四周,抄起那根行山杖,开了门就要打顾陌。 顾陌早已蹦蹦跳跳远去,在廊道拐角处探出脑袋,嬉皮笑脸道:“哎哟喂,你这会儿的模样,我一个女子瞧见了都要心动。我觉得吧,那家伙跟你走了一路,肯定没管住眼睛,只不过他修为高,你道行低,没发现而已。唉,就是不知道到底你是亏大发了,还是……赚大发喽。” 隋景澄气得就要跑去追她。 顾陌已经神清气爽地返回自己屋子了,心情大好。 隋景澄关了门,背靠房门,嫣然一笑,坐在桌旁,戴起那盏金冠,手持铜镜。 之后摘了金冠,收起铜镜,隋景澄开始仔细翻阅《上上玄玄集》的中册。 修道之人,不知昼夜。 刚刚踏足修行之路的练气士,往往会对光阴流逝的快慢,失去感知。 这天深夜,隋景澄放下《上上玄玄集》的最后一册,转头望向窗外。 缺月梧桐,骤雨芭蕉,大雁秋风,春草马蹄,大雪扁舟,青梅竹马,才子佳人,名将宝刀,美人铜镜…… 世间这么多的天作之合。那么隋景澄与前辈呢? 刘景龙在翻阅一本从符水渡买来的书,是关于各洲各国御制瓷器的杂书,是那个北俱芦洲最会做生意的琼林宗版刻刊印。 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合上书,闭上眼睛。 在龙头渡翠鸟客栈,陈平安和自己聊了许多,大多一笔带过,不露痕迹。 有那艘打醮山坠毁的跨洲渡船,关于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的蚍蜉,还有他家乡骊珠洞天的本命瓷一事。 这些话题,夹杂在更多的话题当中,不显眼,陈平安也确实没有刻意想要追求什么答案,更多是朋友之间无话不可说的闲谈。 但是刘景龙不笨,这其中是藏着一条线的,可能陈平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打醮山跨洲渡船,北俱芦洲十大怪人之一的剑瓮先生,生死不知,渡船坠毁于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北俱芦洲震怒,天君谢实南下宝瓶洲,先是重返故国家乡——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继而去往宝瓶洲中部,掣肘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先后接受三人挑战。大骊铁骑南下,形成席卷一洲之势。在北俱芦洲大宗门内并不算什么机密的骊珠洞天本命瓷一事。陈平安最早称呼自己,之后稍作改口,将齐先生修改为刘先生,最后再改称呼,变成齐景龙,而非刘景龙。陈平安如今才练气士三境,必须借助五行之属的本命物,重建长生桥。陈平安学问驳杂,却力求均衡,竭尽全力在修心一事上下苦功夫。 刘景龙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到窗口。 他相信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绝对有着一桩很深远的谋划,而且必须步步为营,比他障眼法已经足够层出不穷的行走江湖,还要更加谨小慎微。 刘景龙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你的本命瓷,如今被掌握在北俱芦洲的某座大宗门手中?那么你今天要小心再小心,以后境界更高,就更要小心了。” 刘景龙心情沉重,若是在那商家鼎盛的皑皑洲,万事可以用钱商量,在北俱芦洲,就要复杂多了。尤其是一个外乡人,想要在北俱芦洲讲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刘景龙当然不介意自己站在陈平安身边,代价就是要么他从此退出太徽剑宗,要么连累太徽剑宗声誉崩毁。 而一旦他刘景龙涉足其中,麻烦事就会变得更麻烦,说不定就要引来更多原先选择冷眼旁观的各路剑仙。 这就是规矩的可怕之处。 北俱芦洲喜欢抱团,在一件事情可对可错、不涉及绝对善恶的时候,只要外乡人想要倚仗身份行事,本身就是错了,对于北俱芦洲的诸多剑仙而言,那你就是在求我出剑了。历史上皑皑洲刘氏家主,龙虎山天师府道士,都曾经想要登岸北俱芦洲亲自追查凶手,结果如何,十数个上五境剑仙就堵在那边,根本没有任何人吆喝喊人,皆是自己主动聚拢在海边,御剑而停,无一例外,一句话都不跟你说,唯有出剑。 对此,火龙真人在内的世外高人,从来不管,哪怕火龙真人极有可能是龙虎山传说中的外姓大天师,一样没有出面缓和或是说情的意思。 而且一旦交手,剑仙选择递出第一剑,在那之后,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每死一名剑仙,战场上极有可能很快就会赶来两个。 这就是北俱芦洲为何明明位在东北,却硬生生从皑皑洲那边抢来那个“北”字。 不服? 当年一桩大恩怨过后,北皑皑洲一洲汹汹,对俱芦洲大放厥词,还有皑皑洲大修士大肆辱骂数名战死于剑气长城的俱芦洲剑修,不但如此,还扬言要驱逐所有俱芦洲修士出境。然后当时还是东北俱芦洲的两百余名剑修,不约而同做好了御剑远游北皑皑洲的准备,其中上五境剑修就有十位之多。而且半数上五境剑修,都曾在剑气长城砥砺剑锋。动身之前,这拨剑修没有对北皑皑洲撂半句狠话,直接就联袂跨洲远游了。 当北皑皑洲骤然得知东北俱芦洲二百余名剑修距离海岸只有三千里的时候,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要崩溃了。因为对方扬言,要剑挑北皑皑洲,谁都别急,从东到西,一座一座,人人有份。至于北皑皑洲的那个“北”字,你们不是很稀罕嘛,留着便是。 在这一拨“开疆拓土”的剑修之外,还有陆续不断纷纷向西远游的剑修。最后是一个老秀才堵住了那拨剑修的去路。不知道一个老秀才面对两百余剑修,到底聊了什么,最终东北俱芦洲剑修没有大规模登岸,选择撤回本洲。 不过在那之后,北皑皑洲就没了那个“北”字。 刘景龙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哪怕不曾亲身经历,只能从宗门前辈那边听闻,亦是心神往之。 太徽剑宗的两位剑仙就在当年跨洲远游之列,却从不愿意多说此事。 刘景龙只听一些宗门老人聊起,两位剑仙关于谁镇守宗门谁跨洲出剑,是有过争执的,大致意思就是一个说你是宗主,就该留下,一个说你剑术不如我,别去丢脸。 刘景龙开始反复推敲各种可能性。最好与最坏两种,以及这其中的诸多种种。 这与陈平安看待大小困局,是一模一样的脉络。 只是刘景龙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一场极有可能牵动各方的复杂局面。所以刘景龙打算多收集一些消息再说。 好心帮忙,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别给人添麻烦。 刘景龙坐回座位。 琼林宗会是一个较好的切入点。因为这个财源滚滚的宗门十分鱼龙混杂,打探他们的消息,不会打草惊蛇。 还有一座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门派,听说就有做过骊珠洞天本命瓷的买卖,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此外,刘景龙还有一些想法。 无非是循序渐进,追求一个慢而无错,稳中求胜。 刘景龙大致有了一条脉络之后,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如今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崇玄署先天道胎的杨凝真、杨凝性兄弟,刘景龙当然都很熟悉。尤其是跑去习武的杨凝真,更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杨凝性排第九,哥哥杨凝真垫底,但是事实上,杨凝真的名次是可以前挪几位的。 排在第四,也就是刘景龙身后的那位,是一个山泽野修,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野修元婴,属于那种特别能够一点一点磨死对手的可怕修士,哪怕玉璞境剑修都极难杀死他。既靠神通术法,也靠那件杀出一条血路得手的半仙兵,以及早年机缘之下“捡来”的半仙兵,一攻一守。而且此人性情阴沉,城府极深,睚眦必报,被誉为北俱芦洲的本土姜尚真。 一次报仇,他一人就将一座二流仙家门派屠戮殆尽,没留下一个活口。可怕的是他没有选择光明正大地硬闯山门,而是三次潜入,算计人心,到了一种堪称恐怖的地步。 等到一个玉璞境剑仙率领众人赶到,他刚好远离。那个仙家门派的老祖师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金丹被剥离,本命元婴被点灯,就那么搁放在祖师堂的屋顶,熊熊燃烧。 山上山下,皆是一盏盏不断燃烧魂魄的修士本命灯,有些熄灭,化作灰烬,有些还有魂魄残余。一座原本灵气盎然的仙家山头,一股子阴森气息,如同鬼蜮。 刘景龙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刘景龙还出了剑。但是那人且战且退,甚至和他刘景龙说了一些肺腑言语,以及一些刘景龙前所未闻的山上内幕。 其中关于分心一事,就是此人的告诫。 这个野修,名为黄希。 黄希也曾做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壮举,总之,此人行事从来难分正邪。 在他之前的那两位。第一人,不去多想了。只要他愿意出手,对方就肯定已经输了,哪怕高他一境,也不例外。这还是他从来不动用认主仙兵的情况下。就算是他刘景龙,难免都有些高山仰止,只不过刘景龙却也不会因此就心灰意冷便是。大道之上,一山总有一山高,从来如此。而且刘景龙坚信,只要双方差距不被拉开太远,自己就有机会追上。 至于第二人,名为徐铉。此人尚未出生之时,就有数座宗字头仙家伺机而动,据说中土神洲的世外高人亦有窥探。这其中必然牵扯极深。 徐铉在修行路上,最终炼化而成的五行之属本命物,堪称奇绝,气象之大,蔚为壮观。他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专门为他捧刀,刀名咳珠;一个司职捧剑,剑名符劾。 作为北俱芦洲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既是那个剑仙的大弟子,也是闭关弟子。 关于徐铉的传闻,不多。但是每一个,都很惊世骇俗。比如他其实是琼林宗的半个主人,而琼林宗的生意早就做到了宝瓶洲,甚至是桐叶洲。又比如他的志向之一,是击败恩师白裳。最近的一个天大传闻,则是徐铉希望与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结为道侣,只要她答应,他徐铉愿意离开宗门,转投清凉宗。 可无论是弟子扬言要击败师父,还是离开宗门,大剑仙白裳始终无动于衷,不过听说白裳如今在闭关,试图破开仙人境瓶颈。这应该就是白裳没有一起去往倒悬山的原因。没有人会质疑白裳的气魄,因为白裳在一生中,曾两次投身于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在那边待了将近七十年。 由于徐铉从未出过手,以至于北俱芦洲到现在都不敢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一名剑修,就更不用谈徐铉的本命飞剑是什么光景了。 但是没有人质疑徐铉高居年轻十人的榜眼位置。因为徐铉破境,先后跻身洞府境、金丹境和元婴境三大修士门槛,皆有气势恢宏的异象发生。 有人说徐铉其实早就跻身上五境了,只是白裳亲自出手,镇压了全部异象。 而徐铉又是十人当中,最年轻的那个。比排在第四的黄希,还要年轻三岁。 然后才是太徽剑宗刘景龙。 排第五的,是一个女子武夫,如果不算杨凝真,她便是唯一一个登榜的纯粹武夫。 排第六的,已经暴毙。师门追查了十数年,都没有什么结果。 排第七的,与人在砥砺山一战,两败俱伤,伤及根本,所谓的位居十人之列,已经名存实亡。对方是一个敌对门派的年迈元婴境剑修,明摆着是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毁去这名年轻天才的大道前程。既然明知是陷阱,都没能忍住,而是选择应战,那么这就是下场,大道从来无情。 排第八的,便是那名水经山卢仙子。 但是如今又有些传闻,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山上新人,完全有资格跻身十人之列,甚至名次还不低。 刘景龙翻开一些字帖和画集,最近他在研究草书字帖上的篆籀笔意和八面出锋。这就是练剑。 观摩名家画卷上的写意和白描,也是练剑。 读书之时,翻到一句“青引嫩苔留鸟篆”,也是一份剑意。 刘景龙一直坚信所谓的“我讲道理”,会是一个从复杂到简单的过程,水到渠成。 就像读书读厚再读薄,最终可能只留下点睛之笔的三言两语,却可以伴随终生,受益终身。并且支撑起一肚子学问的根本道理,如那一座屋子的柱廊与横梁,相互支撑,却不是相互打架,最终道心便如那白玉京,层层递高,高入云海,不但如此,屋子占地还可以扩大,随着掌握的规矩越来越大,所谓有限的自由,便自然而然,无限趋近于绝对的自由。 夜深人静,刘景龙一直在挑灯读书。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分心,所幸终究有人不这么觉得。 一袭青衫,沿着一条大渎往上游行去。 入秋时分,这天在江湖市井,陈平安突然找了家老字号酒楼,点了一份金字招牌的火锅。 多有江湖豪客在那边大呼痛快,满头大汗,依旧下筷如飞。其中一个可能是读过书的江湖人,大醉酩酊,没来由说了一句话,让陈平安多点了一壶酒。 那人说,弱者簇拥在烈火鼎沸的油锅,就是强者桌上下筷的火锅。 陈平安大碗喝酒,觉得宋老前辈说得对,火锅就酒,此间滋味,天下仅有。 第四章 思无邪 ·第四章· 思无邪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泽之畔,秋风萧瑟,老道士跟弟子说是要去见一个故交老友。年轻弟子也没问到底是谁、境界高不高,因为没必要。 当年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被一位读书人拒之门外,年轻道士对自己师父的修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师父说那读书人不是什么陆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后,年轻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师父几句,只不过一看到师父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就作罢了。如此更好,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不济,他这个当弟子的,道法稀烂,好像也情有可原? 后来师父带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师门上宗的中土龙虎山,结果年轻道士张山峰被师父留在了山脚。他有些遗憾,不过觉得师父面子应该是不够大,无法带人一起登山,也就没说什么。师父只说这趟登山,是想要与那些黄紫贵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他张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张山峰便让师父用点心,与那些黄紫贵人好好说话,别像在自家山头那般混不吝,毕竟自己能不能拜访天师府,就全靠师父了。老道士说:“师父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山峰眼神哀怨,心想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么多年,师父你到底办成了什么事?偶尔有些别脉的道人赶来找你老人家谈事情,你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就让自己和几个上了岁数的师兄帮忙推脱。久而久之,太霞、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同门道人,还没谈事情呢,见着自己露面,就立马叹气,转身就走,毫不犹豫。虽说弟子帮师父解忧,天经地义,可弟子次次帮师父挡灾,就说不过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没多久,就下山了,说事情不成,应该是要害得弟子没办法去天师府长见识了。 张山峰便说没关系,还反过头来宽慰了老道士几句。 老道士满怀感激,无比感慨,说:“山峰啊,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师父的小棉袄。” 张山峰仰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龙虎山,仙气缭绕,仙鹤长鸣,宝光蕴藉,便有些失望,只不过这种失望,不是对师父的失望,而是对自己。当年按照师父的吩咐,离开了山头,心想就别在自家山头附近逛荡了,要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于是他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远方。一番游历之后,失魂落魄,不愿意就这么返回师门,所以一咬牙,掏出几乎所有的神仙钱,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远游到了宝瓶洲,后来认识了一个朋友,再后来,又认识了一个,三人有分别,有重逢,又有离别。 历练之后,有些事情,张山峰拎得很清楚。所以对自己的师父,他越来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泽之畔某处停步,说:“稍等片刻。” 张山峰背着竹箱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师父,登门拜访,没带礼物?” 道袍之上绣有两条火龙的老道士愁眉不展道:“着急赶路,给忘了。” 张山峰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几枚雪花钱的礼物,那也是礼轻情意重。师父,我们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下次你再要拜访好友,你与我事先说好,我来准备礼物便是。”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但他还是忍住了没告诉张山峰真相:咱们师徒若是带了礼物登门,蜃泽水神怕是要误以为咱们是要先礼后兵,对他抽筋剥皮,膝盖多半会软。这尊大泽水神,虽说在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庙中居第一位,可当年是真不会做人……做神祇,自己脾气又不太好,所以才会运转神通,焚煮大泽,等到整座大泽水面下降丈余之后,大泽水神终于开始跪地磕头,祈求自己法外开恩。 这会儿,施展了障眼法的老道士稍稍泄露了些许气象。 很快就有一个金袍老人辟水而来,上了岸后,却没说话。他是不敢,内心打鼓不已,战战兢兢,绷着脸色,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卖个可怜,说一些肉麻的马屁话,到时候惹得老神仙不喜,岂不是大祸?在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这尊品秩和修为都不算低的水神,说来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曾经还跟数位过境大修士打生打死,但唯有面对火龙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撑死了也就是以术法和法宝打裂他的金身,虽然大伤元气,但凭借香火和水运修缮,金身便可以恢复。但是眼前这位火龙真人,却是不仅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如齑粉,而且他还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当年双方可是结了仇的。修道之人寻仇,百年千年再寻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于火龙真人可以随意对一个山水神祇出手,中土书院却对这位老神仙规矩约束极少,有些古怪。 张山峰看了眼挺像是一个在此结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冷漠神色,有些埋怨师父:瞧瞧,有半点故友重逢的喜庆气氛吗?难不成是师父觉得在龙虎山那边丢了面子,想要来这蜃泽水域,随便找个关系平平的道友,好在他这个弟子这边,显摆自己在中土神洲交友广泛?其实师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张山峰都有些心疼师父了。 张山峰咳嗽一声:“师父?” 神游万里的火龙真人哦了一声,对蜃泽水神微笑道:“好久没见了。” 蜃泽水神咽了口唾沫,笑容牵强道:“是很久了。” 火龙真人懒得与这个蜃泽水神废话:“与你讨要一瓶水丹。” 蜃泽水神差点当场就要流下眼泪。 一瓶蜃泽水神宫的本命水丹而已,让人捎话说一声的小事,哪里需要老真人亲自出马?多走这几步乡野小路,岂不是耽误了老神仙的修行?老神仙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现身,都快要吓破我这小神的胆子了好不好? 蜃泽水神只觉得劫后余生,回头就得在水神宫举办一场筵席,毕竟他这一千多年来,一直忧心忡忡,总担心下一次见到火龙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哪里想得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摆平。当然了,所谓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针对火龙真人这种飞升境巅峰的老神仙而言,寻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这么开口。他这个品秩极高的中土水神,打不过也逃得掉,往水里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对方若是仗势欺人,真闹出了大动静,王朝与书院都不会袖手旁观。 蜃泽水神手中立即多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问道:“一瓶就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蜃泽水神二话不说就要多拿出一瓶蜃泽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龙真人其实确实只需要一瓶,只不过突然想到自家山头的白云一脉,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帮着破境,就没打算拒绝。 张山峰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火龙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么一份大礼,又与你相交以诚,师父当年虽说对他有过一份馈赠,可事实上,以师父的辈分而言,还是不太够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帮你还人情,也是断一些因果。至于另外一瓶,是送给你白云一脉的师兄。” 张山峰没太听明白何谓当年馈赠和因果,不过一想到陈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终究是天大的好事。 火龙真人不介意弟子张山峰与陈平安大道同行,天长地久,但是一些琐碎的小因果,还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龙真人接过两瓶水丹,与此同时,悄然在蜃泽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条纤细如丝线的火蛟,帮他淬炼神祇金身。拿人好处,总得礼尚往来。 而关于陈平安,其实当年火龙真人不愿拔苗助长。事实上,弟子张山峰,或者说自己,是欠了对方两个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东西不贵重,但是对于张山峰而言,意义深远。这就是道缘。于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缘最大,法宝仙兵且靠边。 二是那把剑,只不过这就是另外一桩道缘了。也是此次火龙真人“求人”无果之后,愿意不在天师府发火的重要原因。 此次按照约定登山,火龙真人是希望弟子张山峰能够得到当代天师府大天师的授意,“世袭罔替”外姓大天师一职。天师府虽然认可张山峰未来大道可期,但是觉得大乱之世气象已有,远水不解近渴,断言张山峰在百年之内注定无法成为龙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师府在这千年之间,又找到了两位外姓大天师候补,所以并未采纳火龙真人的提议。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真正飞升之后,中土龙虎山当天就会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师,虽说相较于火龙真人逊色颇多,可是和张山峰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 当时在天师府祖师堂内,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师,其余黄紫贵人都有些道心紊乱,难免惶恐,害怕火龙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带着弟子张山峰离开了龙虎山地界。 大泽之畔,蜃泽水神如痴如狂,刚想要磕头谢恩,却被火龙真人以眼神示意,别这么胡来。蜃泽水神赶紧稳了稳心神。 张山峰从火龙真人手中接过两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颜开。 自己终于可以为陈平安做点什么了不是?当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说,还欠了陈平安好多债。在彩衣国鬼宅赊账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国渡口赊账的那把剑,后来与徐远霞在青鸾国那边身陷围杀困局,还不是陈平安出手相救? 火龙真人瞥了眼蜃泽水神,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又咬咬牙,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瓶水丹,送给张山峰。 只是一个下五境修士?真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高徒?虽说火龙真人脾气古怪,收取弟子从不以资质来定,可是老神仙既然愿意与一个弟子携手游历中土神洲,这个弟子怎会简单? 张山峰有些羞赧,虽然想要那瓶水丹,但又总觉得不厚道,便言语推脱了一番。 蜃泽水神大言不惭,说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双方第一次见面,他虚长几岁,理该送礼。他都没敢说是虚长几岁的前辈,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辈了,岂不是就要与火龙真人同辈了? 张山峰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收了,不过火龙真人劝他收下,说以后有机会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可以还礼。 “还礼”二字,让蜃泽水神听得头皮直发麻,内心惶恐万分。心想,别还了,咱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啊。 蜃泽水神已猜出火龙真人是与龙虎山有关系的,因为在火龙真人焚煮大泽回到北俱芦洲之后的千年间,便经常会有天师府黄紫贵人下山游历,专程来此瞻仰战场。 张山峰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个稽首谢礼。 蜃泽水神没敢多待,告辞离去。他要赶紧借助那条老神仙赠送的火蛟淬炼金身。在这之前,当然是要传令下去,辖境内所有湖泽精怪立即全部滚回老巢,谁敢管不住腿,他这个蜃泽水神就要让他们扛不住自己的脑袋。 火龙真人带着张山峰继续徒步游历。 火龙真人有些重话,没有对弟子张山峰多说。 那个陈平安与北俱芦洲的因果牵扯极深,很容易让他这个弟子牵扯其中。但相信以陈平安的性情,就算身陷绝境,他也不会主动拉上张山峰。可是世事一团麻,虽然陈平安那么做了,但自己这个弟子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肯定会义无反顾投身其中。到时候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是像当年那样,任由北俱芦洲剑仙联袂出海,抵挡那拨龙虎山天师府道人;还是坏了规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陈平安一把? 不得不承认,陆沉推崇的许多道法根本,虽然乍一看很混账,乍一听很刺耳,实则推敲百遍千年之后,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虚舟蹈虚,或飞升或轮回,自然山上清净,天下太平。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个人喜好决定山下命运,又有诸子百家的学问,东扯西拽,一团乱麻就会更乱。 人人讲理,人人不讲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龙真人在因缘际会之下,早年是去过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带水的好与不好,也看到了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结成网的好与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虚无缥缈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剑气长城和倒悬山抵御蛮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张山峰突然笑道:“师父,我如今走过了中土神洲,便和陈平安一样,是走过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都很了不起。” 张山峰问道:“宝瓶洲年轻一辈的练气士,是不是比我们那边要逊色一些?” 火龙真人说道:“两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阴而已,接来下再看的话,所有人可能就会发现宝瓶洲的年轻人,越来越瞩目。不过话说回来,一洲气运是定数,可灵气多寡却没这个说法,哪个洲大,哪里正值年轻天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大年份,数目就会更加夸张。所以宝瓶洲想要让其余八洲刮目相看,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就目前来看,师父曾经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会出类拔萃,这是谁都拦不住的。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岁月的得天独厚之人,他辅佐的那个女子,当然也不例外。这三人,相对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师父会单独拎出来说一说。只不过意外小,也并不等于没有意外就是了。” 张山峰笑了:“陈平安肯定也会脱颖而出的,对吧?” 火龙真人点头道:“他应该算一个。可是最终高度,暂时还不好说,因为有太多的变数。” 张山峰说道:“师父,我眼光不错吧,在宝瓶洲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说道:“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也不错。” 张山峰想了想:“陈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师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属于不好也不坏吧。毕竟有些从趴地峰走出去的师兄师姐,还是很厉害的。”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记住一件事情。” 张山峰好奇道:“师父你说。” 老真人感慨道:“以后你也会收取弟子,也会给他们传授道法,切记,不要觉得谁一定可以成为山巅之人,就格外喜欢那些弟子,其实是那些弟子身上的许多……好,兴许连当师父的都没他们好,所以才会注定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登山登顶,如此你便可以多喜欢他们一些。这其中的先后顺序,别搞错了。资质一事,从来不是绝对。万物生发,婀娜多姿,风景没有什么唯一。许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脑子生锈,拎不清这件小事,才会搞得一座山头没有半点人味儿。” 火龙真人转过头,看到自己弟子忍着笑,问道:“怎么了?” 张山峰笑道:“师父,就我如今这点道行,怎么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误人子弟嘛。” 火龙真人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所谓的道法传承,薪火相传。可能从来不是多大的事情,无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灯火,虽然光亮稀薄,却可以在漆黑的道路上,帮到后边的人。不然世道永远漆黑一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山峰,想不想坐一坐琼瑶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远游南婆娑洲,沿途风景相当不错。” “师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做了吧。” “可是那边有好友邀请师父过去做客,盛情难却啊。” “那我觉得师父你老人家的这个朋友,多半与师父关系平平了,不然岂会不知道师父手头拮据?” “山峰啊,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让你受点罪了,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可师父那一手还算凑合的缩地术法,你是领教过的。” “那咱们还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钱财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备些干粮腌菜便是。” “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有灵性的弟子呢?” “师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师父,此次做客,总要备好礼物了吧?出门在外,终究不是在自家山头修行,还是要讲究一点礼数。” “是个读书人,咱们随便路边摊上买几本书就行了,很好对付。” “又是读书人?可别又吃闭门羹啊。” “山峰,师父不得不与你说些真相了,其实师父的道法和名号,在自家山头之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那为何方才那个前辈都不乐意邀请咱们去府上做客?请我们喝杯茶也好啊。我总觉得那个前辈,其实很客气了,哪怕分明不太愿意见着咱们师徒,仍是礼数周到。这类光景,我可不陌生,当年我离开趴地峰在山下游历,好些煞气蒸腾的富贵门户,我想帮个忙,敲门说清楚情况之后,对方也不赶人,只是丢给我一把铜钱或是几粒碎银子,对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来如此。” “师父,以后你别总在山上睡觉,多去山下走走,这些粗浅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历练出来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个老人?听说相谈甚欢?” “嗯,那个老前辈说与师父是旧识,登山问道,我便给他指了路,又闲聊了片刻,聊完之后,那个老前辈好像挺开心。” 火龙真人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十二境剑仙离开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长舌妇似的散布消息,能不开心吗? 等他什么时候返回北俱芦洲,自己就去趟那家伙的宗门,再让他开心开心,一次吃饱。 不过火龙真人有些黯然,修为再高,亦有人间多离别的伤感。 未必回得来了。断剑可回,人则未必。 倒悬山之外,剑气长城那边,剑气冲霄。 浩然天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万家灯火。 有三个洲,有可能在转瞬之间,便失去这一切。 最后张山峰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师父,虽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觉得你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了。”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师父挑选弟子的眼光,与弟子看待师父的眼光,都不差。” 张山峰随口说道:“师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这样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火龙真人开怀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笑了笑,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之前的入夏时分,骑龙巷铺子那边,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顾铺子生意。 裴钱已经离开了学塾,朱敛点头答应的,所以石柔就没说什么。 裴钱一走,周米粒就跟着去了落魄山。 从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适应。 魏檗这段时日经常悄然来到落魄山,郑大风也经常离开山脚他一手督造而成的那座豪宅,来到朱敛这边。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得以占据其一。 当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烦,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维持天地稳定,都需要“吃钱”,大把大把的神仙钱。尤其是想要把一座灵气贫瘠的下等福地,升为一座可以让福地当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续消耗神仙钱。简单而言,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但是如果经营得当,就会像那桐叶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那样,起先任由福地鲸吞神仙钱,最终升为上等福地,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格局后,开始出现可以帮忙稳固山水灵气的各方神祇,以及将灵气聚拢在各大仙家山头的修道门派,这非但没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财源滚滚,最终反哺姜氏。福地的当地修士,以及受那灵气浸染、逐渐孕育而生的各种天材地宝,皆是财源。 最近魏檗和朱敛、郑大风,就在商议此事,到底应该如何经营这处暂命名为“莲藕福地”的小地盘。真正的命名,当然还需要陈平安回来再说。 如今这座小福地所在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版图。人口总计两千万。 莲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时候,灵气已经充沛许多,介于下等福地和中等福地之间,这就意味着南苑国众生,无论是人,还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问题症结在于,只要尚未跻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国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样留不住灵气,这座福地的灵气会消散,并且去无踪迹,哪怕是魏檗这种山岳大神都找不到灵气流逝的蛛丝马迹,就更别提阻拦灵气缓缓外泄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砸钱将莲藕福地升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钱,如何砸,砸在何处,又是大学问,不是胡乱丢下大把神仙钱就可以的,做得好,一枚谷雨钱说不定可以留下九枚小暑钱的灵气,做得差了,能够留下四五枚小暑钱的灵气都算运气好。 平时还好,一遇到这种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够雄厚,就一下子凸显出来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处处捉襟见肘时还要明显。 在如何一掷千金之前,又有难题:如何借钱,跟谁借钱,借多少钱。 在这两个大问题得到确定之后,才是如何与南苑国皇帝和种秋签订契约,以及随后如何偷偷安置仙家灵器法宝、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琐碎事务,之后才是传授南苑国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礼数、仪轨,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从莲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证不会涸泽而渔,又可以让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跻身上等福地,在将来涌现出一拨可以被落魄山招徕的地仙修士——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担任“老天爷”的身份,来为莲藕福地定下条条框框的缜密规矩。 朱敛、郑大风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详细章程,然后相互查漏补缺。 随后,朱敛难得主动给卢白象那边寄了一封信,要他拉拢势力之余,可以开始积攒神仙钱了。 至于给魏羡的那封信,只需要寄给崔东山就行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寄给崔东山,反正是自家少爷的弟子学生,不用客气。 玉圭宗隋右边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飞剑,朱敛忍不住骂了一句娘。要隋右边在不耽误自己修行的同时,记得讲一讲良心,有事没事就捞几件法宝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愿意和大骊朝廷已经相对熟稔的各方势力借钱,但是莲藕福地在跻身中等福地之后的收益,与牛角山渡口一样,需要有分成。 朱敛于是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除必须拿出足够的谷雨钱之外,莲藕福地的收益,只能占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议的两成,不但如此,朱敛还想要加上一个期限,千年为期,此后如果魏檗还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额外的谷雨钱,至于具体数目,到时候可以再议。郑大风当然是帮着朱敛的。 魏檗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钱举债的同时,开始与这两个家伙慢慢磨。 魏檗此举,朱敛和郑大风都没说什么,魏檗做事,自会拿捏分寸。 对崔东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种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辙,不管此人愿意掏出多少神仙钱,哪怕是以借钱的名义,与落魄山打交道都没问题,反正绝对不允许他掺和分成一事。 这天三人再度碰头,坐在朱敛小院中,魏檗叹了口气,缓缓道:“结果算出来了,至少消耗两千枚谷雨钱,最多三千枚谷雨钱,就可以勉强跻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敛说道:“老龙城范家和孙家的回信,还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议的定论,如果这两家愿意借钱给落魄山,落魄山则按约加息还钱给他们,可如果两家愿意各出一大笔谷雨钱,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无息本金偿还的方式,慢慢还钱。只不过三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两家都觉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如今阮邛已经从一座大骊新山岳那边返回龙泉郡,但是对于当邻居的龙泉剑宗这边,三人想都没想,谁都不会开这个口,因为双方不适合牵扯太深。陈平安终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种谋划,还是需要首先考虑陈平安的处境。 郑大风笑道:“干脆让魏檗再举办一次夜游宴,蚊子腿也是肉,过两天跻身了玉璞境,再办一场,那可就是两条蚊子腿了。” 魏檗无奈道:“这么不要脸,不合适吧?” 郑大风转头望向朱敛,笑道:“你觉得合适吗?” 朱敛正色道:“我觉得挺合适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办一场,再收一拨神仙钱和各色灵器。” 郑大风说道:“不过到时候牛角山店铺重新开张,高价售卖那些还没焐热的拜山礼,我觉得就真有些不要脸了。” 朱敛笑呵呵道:“我来卖,当个店铺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么。大不了让披云山放出话去,就说魏山神家里遭了毛贼,给偷了个一干二净。” 魏檗揉了揉眉心:“还是在山水夜游宴举办之前,铺子就开业吧,反正已经不要脸了,干脆让他们晓得我如今很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一举两得啊,让人误以为你需要神仙钱帮忙增加破境机会,这第二场夜游宴就举办得极有深意了,拜山礼说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敛和郑大风相视一笑。 随后三人又开始推敲提升中等福地的各个细节。 朱敛上次与裴钱一起进入藕花福地南苑国后,又独自去过一次。福地开门关门一事,并不是什么随便事,灵气流逝会极大,很容易让莲藕福地伤筋动骨,所以每次进入崭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敛去找了国师种秋,又在种秋的引荐下,见了南苑国皇帝,谈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后来是种秋说了一句点睛之语,看似询问朱敛身份,是否是那个传说中的贵公子朱敛,朱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南苑国皇帝便当场变了脸色和眼神,减了些犹疑。 朱敛如今是那“谪仙人”,南苑国皇帝当然忌惮不已。可如果这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是那朱敛,南苑国皇帝就只剩下畏惧了。 很简单,历史上是哪个武疯子一人杀九人,将其余九大宗师杀了个殆尽?战场可就在南苑国京城!和这种人谈买卖,谁不怕? 朱敛最后便对那个南苑国皇帝随便说了一嘴,天外有天,外边的长生之法,可不是你们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么多炼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罢了。于是南苑国皇帝的眼神,就从畏惧变成了炙热。 国师种秋虽然忧心忡忡,当时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院三人聊过了这桩大事,接下来还有一桩大事。裴钱练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二楼那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魏檗有些担心裴钱会心性大变,到时候陈平安回到落魄山,谁来扛这个责任? 郑大风说自己就是看山脚大门的,当然是朱敛这个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扛不住,还是让竹楼崔诚老前辈来吧,魏檗就有些无言以对了。 魏檗犹豫了半天,说了一句:“如果陈平安真的发火了,反正我就躲到披云山,你们两个跑哪里去?” 郑大风看了眼朱敛:“我好歹离竹楼远一点。” 朱敛微笑道:“行了,不会有大问题的。真要有,也属于谁都拦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爷在山上会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无可避地发生了,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魏檗头疼,走了。 郑大风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镇。 郑大风去了趟杨家铺子,不是借钱,而是询问一些经营福地的注意事项。 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没有开口回答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讥笑道:“真把落魄山当自个儿的家了?” 郑大风笑道:“我觉得挺好。” 杨老头说道:“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李柳会告诉你。” 郑大风点点头。 郑大风问道:“那斤两真气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杨老头说道:“随你。” 郑大风便起身离去。 在前边铺子,郑大风趴在柜台上,和那师妹嬉皮笑脸了几句,把师弟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边,一天拂晓时分,本该去往竹楼二楼的黝黑丫头裴钱,一路飞奔到落魄山山脚,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着眼泪。再跨出一步,就算是离开落魄山了,所以她坐在那边发呆。 而且她知道,竹楼去迟了,自己只会吃更多苦。 等到她缓缓起身,打算登山时,却发现老厨子朱敛就坐在自己身后的台阶上。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厨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骑龙巷铺子?!我是那种胆小鬼吗?” 朱敛摇头道:“我没觉得你跑回骑龙巷有什么不好。” 裴钱一屁股坐回原处,将行山杖横放在腿上,双手抱胸,怒气冲冲。 朱敛坐在后边的台阶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爷失望,我觉得没有必要。你的师父,不会因为你练了一半的拳法就放弃,就对你失望,更不会生气。放心吧,我不会骗你。只有你偷懒懈怠,耽搁了抄书,他才会失望。” 裴钱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每一次被陈如初背着离开竹楼,从药水桶里清醒过来,她死活都要去抄书,可是魂魄颤抖,身体颤抖,如何能够做到双手不颤抖? 这段时间,不管她如何咬牙坚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将手和笔捆绑在一起,始终没能端端正正写好一个字,已经积攒下很多欠债了。 朱敛又对那个纤细背影说道:“但是懈怠一事,分两种,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够在练拳之余,哪天补上欠债,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师父反而会觉得你做得对。因为你师父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暂时的有心无力,不算什么过错。等到有心有力,还能一一补上,更是难得。” 裴钱抹了把脸,默默起身,飞奔上山。朱敛坐在原地,转头望去。 一天,朱敛在灶房那边炒菜,与平时的用心不太一样,而是精心准备了不少时令菜肴。 因为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黝黑丫头,双臂颓然下垂,脸色惨白,一路晃荡到这边后,说她今儿有些嘴馋哩。所以朱敛就打算犒劳犒劳这黑炭丫头的五脏庙。 然后岑鸳机说有客人拜访落魄山,来自老龙城,自称孙嘉树。 朱敛当时系着围裙,哦了一声,只说先让那位孙家主等着,实在不行,就喊几声魏檗的大名,让这家伙先招待对方。 裴钱便说:“老厨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经炒了好几碟菜了,够吃。回头我让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帮裴钱扛着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杆,高声道:“暂任骑龙巷压岁铺子右护法周米粒,得令!” 裴钱嗯了一声,转过头,板着脸说道:“办事得力的话,以后等我师父回家,我再替你跟师父说些好话,让你升任落魄山右护法,也是有机会的。” 周米粒愈加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就闭了嘴。 可是灶房里边,朱敛头也没转:“我觉得现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老厨子,你还是去见那谁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刚想要说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结果被裴钱转过头,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声道:“我今儿不饿!” 朱敛这才放下锅铲,解了围裙,离开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边,裴钱让周米粒将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过让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钱还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门的那个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米饭,和裴钱坐在一张条凳上,因为经常需要她这位右护法建功立业——周米粒需要帮着裴钱拿筷子夹菜喂饭——这是最近常有的事情。裴钱说了,小米粒做的这些事情,她裴钱都会记在功劳簿上,等到师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周米粒每给裴钱喂一口饭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头的时候,就看到裴钱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放着饭碗筷子的空位子。裴钱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开心,摇晃着脑袋和肩头,跟周米粒说给她再盛一小碗米饭,今儿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几拳头。 周米粒起身后,屁颠屁颠端着空碗饭去搁在一旁小凳上的饭桶那边盛饭。背对着裴钱的时候,她偷偷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晓得如今裴钱每吃一口饭,就要浑身疼。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遇到了一对书生主仆,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书童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着没,书童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最后书童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着“好大一条”,和自家公子邀功,结果双手冷不丁被刺得锥心疼,鱼就跑了。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结果只看到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号啕大哭。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又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承想书童一听,哭得越发使劲,年轻书生愁得蹲在溪边直挠头。 陈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然后“偶遇”了那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陈平安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然后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那书童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这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那书童都忘了手还火辣辣地疼,依葫芦画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个“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书童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线没错的话,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鸡鸣犬吠烦人至极,这会儿却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个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书童一手绝活。只见年轻青衫客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书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他邀请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和。青衫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个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乡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涩,不然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实返乡路途中,是可以向两处与自家还算有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杏榜高中,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鲁敦道谢之后,也不客气,分给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鲁敦和书童恍然大悟。 鲁敦到底是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书童十分自豪。自家公子,果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鲁敦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枚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枚雪花钱,为了砍价两枚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等。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以及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有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和鲁敦、书童同行。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远游,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也钦佩很多。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上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正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没有半点破败之感。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向家中走去。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在身上的曾掖,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老妪便赶紧将那放满刚刚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不认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陈平安能够记一辈子。甚至可以说,老妪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在老妇人身上,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从容”两个字的力量。 好像天地间的那么多无形规矩和苦难,结结实实落在老妪身上之后,却是那么不值一提。 世间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贵贫贱之别,可是苦难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个人头上,有人听了一句言语的难熬,可能就是别人挨了一刀的疼痛,但都是一般的难熬。这很难去用道理解释什么。 唯有“从容”二字,千古不易。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内视之法,心神大动!却绝非那种武夫走火入魔的紊乱气象。 陈平安只觉得双袖鼓荡,竟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心腹两处皆如神人擂鼓,震动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跄,一步跨入溪涧中,然后咬牙站定,一脚在山,一脚在水。 鼓响之际,体内气府窍穴火龙游曳而过,如一连串春雷震动,自然而然炸响于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后,陈平安便有了一颗英雄胆。 已经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总算打道回府了。他先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见到了弟子徐小桥,然后在去龙泉剑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将两头附庸西边大山仙家府邸却不守规矩的精怪,随手丢出了地界之后,这才返回自家山头。在董谷、徐小桥之后收取的十二名弟子,被董谷喊到一起,让他们一一出剑演武。阮邛始终面无表情,也未指点这拨记名弟子什么具体的剑术,坐在条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打铁铸剑去了。这让那拨原本意气风发的记名弟子一个个惴惴不安。 那个喜好穿着青色衣裳的大师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四师兄谢灵倒是在场,叹了口气,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继续修行了。 阮邛一现身,便不断有人赶赴龙泉剑宗,希望能够得到这座宗字头仙家的青眼。既有被大骊权贵门庭护送而来的年轻子弟,也有单独赶来的少年少女,还有许多希冀着成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泽野修。可谓鱼龙混杂。 这让阮邛名义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胜其烦。他既要给暂时尚未记录在祖师堂谱牒的十二名同门晚辈当那半个传道授业的师父,又要管着宗门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十二人在龙泉剑宗已经修行一段时日,资质、天赋高低,相互间都差不多心中有数。人性也随之逐渐显露,有自认练剑天赋不如别人便分心在人情往来一事上的,有埋头苦练却不得其法、剑术进展缓慢的,有在山上恭谨谦让、下了山却喜好以剑宗子弟自居的,还有境界一日千里、远胜同辈的先天剑胚,已经私底下跟董谷请求多学一门风雪庙上乘剑术。 至于那些在西边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门派,多会拜访神秀山,自然还是需要董谷出面打点关系,那是一件很耗费精力和光阴的事情。大师姐阮秀肯定不会理睬,师妹徐小桥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欢应酬,谢灵自然更不愿意与人赔笑脸说好话。 如果不是龙泉剑宗无须在钱财一事上劳心劳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动开口向师父阮邛请求开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顺地闭关修行。百年之内务必元婴,这是董谷给自己订立的一条规矩。毕竟与一早就是风雪庙剑修之一的徐小桥不同,董谷虽是龙泉剑宗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却不是剑修,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情。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对此却极其愧疚,所以他就想到了一个最笨的法子,不是剑修,那就用境界来弥补。 至于师弟谢灵,已经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如今正在温养。不但如此,谢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现出一人镇压一洲风采的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已先后赠送这个桃叶巷子孙两件山上重宝,一件是让谢灵炼化为本命物的北俱芦洲剑仙遗物,名为“桃叶”,是那位剑仙兵解之后遗留在人间的一把本命飞剑,虽然不算谢灵的本命飞剑,可是一旦炼化为本命物之后,剑仙遗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还有一只名为“满月”的养剑葫,品秩极高。 董谷心知肚明,在师弟谢灵眼中,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师兄。不是说谢灵倚仗家族背景,便目中无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这边,谢灵没有半点不敬,对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没有半点鄙夷,平日里谢灵能够帮上忙的,从不推脱,在一些个董谷跻身金丹境后的修行关键时期,谢灵便会主动代为传授剑术,这个谢家长眉儿,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只不过谢灵根骨、机缘实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他也只盯着马苦玄在内屈指可数的几个年轻人。 到了董谷、谢灵这般境界,山上饮食,自然不再是五谷杂粮,多是依循诸子百家中药家精心编撰的食谱来准备一日三餐,这其实很耗神仙钱。 只不过龙泉剑宗家业大,弟子却少。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从朝廷那边领取一大笔仙师俸禄。至于董谷,由于是金丹境,早年又走过一趟书简湖,那时虽没怎么出手,但白白挣着了一笔不小的功劳,事后拿到了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如今还在大骊粘杆郎那边挂了个名,所以也有一笔数目可观的官家俸禄。 这天阮邛离开剑炉,亲自做了一桌子饭菜,独独喊来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门户的菜肴,就知道大师姐肯定会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进了屋子,自顾自盛饭,坐在阮邛一旁,董谷当然背对屋门,与师父阮邛相对而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阮邛自然而然往女儿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然后对董谷说道:“听说原先的郡守吴鸢,被调离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毕恭毕敬道:“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这个国师弟子,并未顺势成为龙州刺史,而是平调去了观湖书院以南的原朱荧王朝版图,在那座大骊新中岳的山脚附近,继续担任一地郡守。” 都猜测吴鸢当年是被国师寄予厚望,来此率先开疆拓土,不承想被小镇当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吃了许多软钉子,虽说后来从县令升为郡守,但国师大人心中早有不满,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吴鸢,便被看似平调实则贬谪去了异国他乡。 龙泉郡升为龙州,占地广袤,下辖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小镇则依旧属于槐黄县。 袁县令如今顺势高升为青瓷郡郡守,龙窑督造官曹督造依旧是原先官职,不过礼部那边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与一地郡守相当,所以两个上柱国姓氏的年轻俊彦,其实都属于升了官,只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名声不显而已。 龙州刺史是一个大骊官场的外人,来自藩属黄庭国,名叫魏礼,寒族出身,在黄庭国官品不过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结果到了大骊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这让大骊庙堂十分意外。事后有小道消息在京城流传,据说是大骊吏部尚书钦点的人选,所以也就没了争执。这等破格提拔藩属官员升任大骊地方重臣的举动,不合礼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没说话,礼部那边也没折腾,谁敢蹦跶,真当关老尚书是吃素的?能够与崔国师据理力争还吵赢了的大骊官员,可是没几个。 除了官场上的变化,州郡县三位城隍爷也都有了定数,郡县两个城隍都是两大邻州举荐出来的当地英灵,虽说早早在大骊礼部那边记录在册,是各地文庙、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补,但是一般情况下,注定不会有太好的位置给他们,此次莫名其妙担任龙州辖境城隍,两个都属于得了个令人艳羡的肥差。 而作为神位最高的龙州第一任州城隍,这位城隍爷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骊官场闹出不小的动静,不少中枢重臣都在看袁曹两大上柱国的笑话。 因为州城隍不是两大姓氏举荐的人选,而是绣花、冲澹两江交汇处一个名为馒头山的小祠庙小土地。 阮邛缓缓道:“吴鸢远离大骊本土,未必是坏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骊庙堂内幕,便不敢妄言什么。不过对于吴鸢的离去,董谷这边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这个年轻郡守十分会做人,与龙泉剑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让董谷很欣赏。 好在担任宝溪郡的新郡守,名为傅玉,是当年跟随吴鸢最早进入小镇县衙的佐官,文秘书郎出身。直到此人从幕后走到前台,许多已经共事多年的同僚才惊讶发现,原来这个傅郡守竟然是大骊豪阀傅氏嫡长房出身。傅氏可是那些个上柱国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为宝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访了龙泉剑宗,董谷与之相谈甚欢,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说道:“以后山头这边的迎来送往,你别管了,这种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辈子都忙不完,那还怎么修行?龙泉剑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会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后者有些战战兢兢,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对他这个大弟子不太满意。 阮邛难得有个笑脸:“我收你为弟子,不是让你来打杂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个粘杆郎,每次在山头这边遇到小瓶颈,不用在山上耗着,可借此机会出去历练,平时也可主动与大骊刑部那边书信往来。如今宝瓶洲世道乱,你下山之后,说不定可以捎带几个弟子回来。下一次,你就与刑部那边说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么说,风雪庙那边的关系,你还是要笼络一下的。” 董谷如释重负,点了点头。对这个师父,心中充满了感激。 师父的三言两语,既是为他减轻压力,又有传道深意,更关键的,等于是变相让自己获得风雪庙修士的认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儿想要伸向最后一块红烧肉的筷子:“留点给董谷。” 阮秀这会儿已经盛了不知道第几碗饭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对董谷说道:“那十二个记名弟子,你觉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讲述了十二人的天赋和性情优劣。 阮邛望向自己闺女。 阮秀刚夹起一大筷子菜,轻轻抖了抖,少夹了些。 阮邛瞅着差不多已经见底的菜碟,干脆将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问道:“爹,今儿怎么不喝酒?” 阮邛摇摇头,突然说道:“以后你去龙脊山那边结茅修行,记得别与真武山修士起冲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怪事,都不用惊讶,爹心里有数。” 阮秀点点头。 阮邛又问了些大骊的近况。 龙泉剑宗拥有宝瓶洲最翔实的山水邸报,由大骊朝廷亲自制定,定期送往龙泉郡披云山和神秀山两处。 阮邛没来由说道:“其实当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个刘羡阳。” 董谷听说过此人,和泥瓶巷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差点儿死在了正阳山搬山老猿手下。为此刘羡阳和陈平安算是与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结下了死仇。 清风城许氏当初将已经建好的仙家府邸贱卖给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忌惮陈平安的意思。后来清风城许氏又见风使舵,做了些亡羊补牢的举措,将一个嫡女远嫁给上柱国袁氏的一个庶子,还出钱出力,帮助袁氏子弟掌控了一支边关铁骑。毕竟没有人能想到那个泥瓶巷少年,能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过是象征性吃了几筷子饭菜,然后师徒二人开始散步。 董谷轻声道:“魏山神又举办了一场夜游宴,包袱斋遗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铺子重新开张了,售卖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礼。” 阮邛笑道:“看来落魄山那边很缺钱。” 相较于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镇圣人,所以看得更加高远透彻。魏檗此次破境,属于没有瓶颈的那种。准确说来,魏檗跻身上五境的瓶颈,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极为巧妙隐蔽,阮邛也是长久观察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无瑕,而不是能否破境。所以说阿良在棋墩山的那一记竹刀,很准。 阮邛心中惆怅不已。 一般意义上的大剑仙,他们的剑术高低、剑意多寡,其实境界稍逊一筹的上五境剑修,勉强还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剑,真是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出力道。力极大却不显。归根结底,可能剑还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见功力。 阮邛希望将来哪天,龙泉剑宗能够出现这么一个剑修,哪怕晚一点都无所谓。 董谷很快告辞离去。 阮邛眺望远方。 北岳地界,作为大骊的龙兴之地,有魏檗这个北岳山神,宝瓶洲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在南岳,是一个女子山神。 如今大骊中岳,即朱荧王朝的旧中岳,山岳正神依旧,可谓因祸得福,成为如今宝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侠、剑修许弱,如今还坐镇山头,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邻而居。 阮邛盯着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离风雪庙不算远,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在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轻松的。也正因如此,他这个宝瓶洲第一铸剑师,还顺便去了趟风雪庙与师门前辈和师兄弟们叙旧,这其实就是大骊新帝故意送给龙泉剑宗的一桩扶龙功勋。 相较于许弱那边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和阮邛的无事一身轻,反观大骊新东岳碛山那边,那就是打得天昏地暗了。大骊大部分头等供奉是金丹元婴地仙,光是在那场大骊敕封山岳大典期间,就有过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各国修士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试图杀上山去,宰了大骊使节,最后连那“金泥银绳、封之印玺”的新帝敕封文书,差点都给一位敌对元婴修士打得粉碎。击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骊供奉可谓伤亡惨重。 随后大骊礼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场摆明了是陷阱的围杀之局,依旧还有一拨拨各个覆灭之国的众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这导致新东岳碛山一带,方圆千里,灵气紊乱至极。之后虽又有零星的修士动乱,不过碛山总算在一路坎坷中成了大骊新东岳,坐镇神祇是大骊旧五岳中的一尊。 比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还是大骊已经着手在宝瓶洲南部选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藩于老龙城,等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谱牒上名为宋睦的宋集薪,便会遥掌陪都。其中一个选址就是朱荧王朝的旧京城,好处是无须消耗太多国力,明面上的坏处是距离观湖书院太近,至于更隐蔽的庙堂忌讳,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凭借陪都和老龙城的首尾呼应,一举囊括宝瓶洲半壁江山。不过最终落址何处,大骊朝廷尚未有定论。 作为大骊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骊宋氏新帝也一定会倾听意见,只不过阮邛只会缄默罢了。 阮秀出现在阮邛身旁。 这次出山走过一趟风雪庙的阮邛轻声说道:“以前爹小的时候,风雪庙师长们都觉得世道不会变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们这些晚辈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现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经完全看不透短短几十年后,宝瓶洲会是怎样一个光景。秀秀,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问:“龙泉剑宗少一座属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来,以圣人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有两件事情:第一,当初龙脊山那片斩龙台石崖,一分为三,分别属于我们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风雪庙负责看管、开采的斩龙台,其实差不多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所以,这次拜访风雪庙老祖师,提及此事,祖师要我不用去管,相当于默认了斩龙台的不翼而飞。所以,你去那边结茅修行的时候,一样无须理会此事。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说的洞天福地,其实杨家铺子那边是可以做买卖的,有现成的,但是估计价格会比较难以接受。其实价格还好说,大不了赊欠便是。” 说到这里,阮邛看了眼女儿,忧心忡忡道:“爹还是不太希望节外生枝。” 说到底,还是不希望阮秀过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从离开风雪庙,以消磨修为的代价担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到自立山头,被大骊宋氏邀请担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女儿。 阮秀却说道:“爹,没问题的。杨老头是哪种脾气,爹你明白吗?” 阮邛笑道:“爹还真不清楚。” 除了齐静春,骊珠洞天历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镇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没谁敢说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阮邛当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镇那边,掏出绣帕,拈起一块糕点,含糊不清道:“很简单,谁更纯粹,谁有希望走得更高,杨老头就押重注在谁身上。我觉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试试看,至于怎么开价,不如就跟那位老前辈说,现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们龙泉剑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点滋味不错的缘故,心情也不错,拍了拍手掌,道:“试试看嘛。” 阮邛犹豫了一下:“真这么聊?” 阮秀点点头。她刚要伸手,阮邛已经施展圣人神通,悄无声息出现在杨家铺子后院。 阮秀叹了口气,还想爹带些糕点回来的。 不到半炷香工夫,阮邛一脸古怪地返回神秀山这边,看着自己这个闺女,摇摇头,感慨道:“难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和杨老头做生意,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甚至比世间任何山水誓言更稳妥,那就是这个老前辈说出口的言语,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怀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点下来就好了。 位于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在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战九境武夫两件大事后,对于练气士而言,不过就是稍稍喘了口气的工夫,便迎来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骊宋睦,作为当今大骊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为宋氏最为煊赫的一位权势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龙城。其余先帝之子,虽各自也获得了藩王称号,离开大骊去往各大覆灭之国列土封疆,但全是三字王,远远不如宋睦这个一字并肩王,这般风光到吓人的地步。 这对于自由散漫惯了的老龙城而言,本该是一桩噩耗,可是包括苻家在内的几大家族,好像早就与大骊朝廷通过气了,非但没有任何反弹抵触,反而各自在老龙城以北、朱荧王朝以南的广袤版图上,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相较于以前的各自为政、界限分明,如今老龙城几大族开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与孙家关系紧密。无论是谁与谁一起打算盘挣钱,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老龙城大族的商贸路线,都有大骊帮忙开道,只要手持太平无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骊铁骑、宋氏藩属国寻求帮助。所以当苻家让出半座老龙城内城作为宋睦的藩王府邸时,已经没有人感到奇怪。 不过作为一洲枢纽重地的老龙城,起先生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不少将老龙城当作一块世外桃源和销金窟的练气士悄悄离开,静观其变。但是随着南边大洲的桐叶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态度,老龙城的买卖,很快就重返巅峰,生意昌隆,甚至犹有过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龙城后,并未改变任何现状,诸多修士便纷纷返回城中,继续享乐。 这天一个脱了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离开藩邸,带着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药铺。 没有任何扈从,因为不需要。年轻人袖子里蜷缩着一条头生犄角的四脚蛇。更何况老龙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经关门有几年的药铺那边,刚刚重新开张,铺子掌柜是个老人。铺子里还有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话,身边跟着个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红齿白,就是眼神涣散,不会说话,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凉,身边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加出彩。 当主仆二人跨过药铺门槛,那个老掌柜初来乍到,没认出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哥的身份,笑问道:“可是买药?客人随便挑,价格都写好了的。”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瞥了这个老人一眼,便开始挑选药材。稚圭自己从药铺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老人笑了笑,这俩小家伙,还真不见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整个宝瓶洲都敢横着走,当然前提条件是跟在那个白衣少年身边。 这个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谋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陈晓勇,他非但没有取得金城隍沈温所藏的那枚城隍爷天师印,还差点身死道消,连琉璃盏都没能保住。所幸国师大人和绿波亭,双方都没计较他这点疏漏。这也正常,崔大国师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巅人物,哪里会介意一时一地一物的得失。不过当那个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处后,他还是被坑惨了。怎么个凄惨?就是惨到一肚子坏水都被对方算计得点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这个姓崔的少年,是大骊所有南方谍子死士的负责人。 宋集薪心湖起涟漪,得到那句话后,开始走向药铺后院。 刚掀起竹帘,琉璃仙翁陈晓勇赶紧说道:“客人,后边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陈晓勇想了想,笑容尴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不一起?” 稚圭转头笑道:“我就算了。” 她这辈子只怕三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不在这座天下了,最后一个的半个,就在后院那边。 宋集薪便独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门打开的正屋那边,脚步轻缓,入门之前,还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够活到今天,是屋子里边的那个人和叔叔宋长镜,一起做出的决定。至于他那个娘亲和皇帝“兄长”,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谱牒上重录又抹掉的。 跨过门槛,只见白衣少年仿佛将这间正屋大堂当作了书房,八仙桌上摊开一幅《雪夜栈道行骑图》,描绘细微,却又有写意气象,可谓神品。还翻开了一本私家书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义小说,青铜小兽镇纸压在书页上,上面多有朱笔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见国师。” 崔东山趴在桌上,双脚绞扭在一起,姿态慵懒,转头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镇一晃多年,总算又见面了。” 宋集薪毕恭毕敬说道:“若非国师开恩,宋集薪都没有机会成为大骊宗室,更别谈封王就藩老龙城了。” 崔东山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年你和赵繇,其实齐静春都有馈赠。赵繇呢,为了活命,便跟我做了桩买卖,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还不好说。至于你,齐静春留给你了那些书,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懒得翻,其实齐静春将儒、法两家的读书心得,都留在了那些书里边,只要你诚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齐静春不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对你期望不低,外儒内法,是谁做的勾当?若是你得了那些学问,你叔叔和我,可能就会让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东山点点头:“心性是要比赵繇好一些,也怪不得赵繇当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东山指了指条凳,宋集薪端坐在长凳上。 崔东山始终趴在桌上,就像是与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当。先帝当初建造廊桥的手段,见不得光,毕竟死了那么多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宋煜章这个督造官,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赶紧和你划清界限,好好在礼部颐养天年,反而真把你这个皇子当作了自己的私生子,这如果还不是找死,还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帮子微动,应该是微微咬牙。 崔东山哈哈大笑,啧啧道:“你宋集薪心大,对于坐不坐龙椅,目光还是看得远,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放下一个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双手握拳,默不作声。 崔东山笑问道:“马苦玄对你的婢女纠缠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点点头:“我知道稚圭对他没有想法,但终究是一件恶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势允许我杀了马苦玄,我会亲手宰掉这个杏花巷的贱种。” 崔东山摆摆手,微笑道:“贱种?别说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你这大骊宋氏子孙,所谓的天潢贵胄,在马苦玄眼中,才是贱种。何况,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马苦玄的。除此之外,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练气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谓的形势,可能越往后拖,就越没有。” 宋集薪摇头道:“锋芒太盛,物极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难改,也就不需要与他捉对厮杀。世间杀人,拳头之外,还有很多。” 马苦玄在朱荧王朝,连杀两名金丹境剑修,一次是步步为营,戏耍对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选择以层出不穷的压箱底手段硬撼对手。 马苦玄在先后两场厮杀中展露出来的修道资质,隐约之间,已成为当之无愧的宝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认的天之骄子殊荣的,数百年间只有两个,一个是风雷园李抟景,一个是风雪庙魏晋。 山上一直有个传言,李抟景若非为情所困,一旦被他跻身玉璞境剑修,就有机会顺利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到时候连神诰宗都压制不住风雷园,更别提一座正阳山了。所以李抟景当年的恩怨情仇,其实内幕重重,绝对不只是正阳山牵扯其中。只不过这些真相,随着李抟景兵解离世,皆成过眼云烟。风水轮流转,被李抟景一人一剑压制许久的正阳山,终于扬眉吐气,开始反过来稳稳压了风雷园一头,若非新园主黄河开始闭关,让各方势力不得不等待他出关,只有一个刘灞桥苦苦支撑,正阳山那拨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剑修们,应该早就一次次问剑风雷园了。 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个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色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色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至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了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的学问,表面上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个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陈晓勇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的去。” 琉璃仙翁陈晓勇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把双手当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崔瀺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箓压胜千年的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意义深远,甚至将来的影响有可能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 崔东山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咫尺之地的那点风景。 随波逐流的,是绝大多数的世人。再聪明一点,为人处世,喜欢走捷径,寻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门,万事求快,越快达成目的越好。这没什么错,事实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只不过就如先贤所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贤说,世之奇伟瑰怪,种种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人迹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见壮观。 崔东山叹了口气。世间万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没劲”两个字。 被陆沉从棋盘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马苦玄,十境武夫宋长镜,风雪庙剑仙魏晋,朱荧王朝那个因祸得福、身负残余文武国运的年轻剑修,破而后立、梦中练剑的刘羡阳,书简湖那个秉性不改只是变得更加聪明、更懂规矩运转的顾璨,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个比刘老成还要老成的真正野修,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阮秀,风雷园黄河,神诰宗精心呵护、祁真亲自栽培的那枚隐藏棋子,福缘深厚的谢灵,还有一些尚未脱颖而出或是名声不显的年轻人,都有可能是未来宝瓶洲汹汹大势中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坐起身,又发了一会儿呆,继续去八仙桌那边趴着。 视线转移,桌上那本摊开的江湖演义小说,是当年从大隋山崖书院带出来的,崔东山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翻看几页,批注几句。 当下摊开的书页上,写书人写有“提剑摄衣,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一句,便有他这个翻书人的朱笔批语——“真乃剑仙风采也”。 崔东山挪开镇纸,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拈起书页轻轻翻过,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语文字,不忘赞扬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东山抬起头,旁边房间那边站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无知稚童。崔东山笑眯眯绕过八仙桌,弯下腰,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长大呀。” 第五章 本命瓷 ·第五章· 本命瓷 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刘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他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他很快就停下了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画,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挺奇怪的。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花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种,拳意会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和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个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落到十境武夫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这是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而是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做了一个敲栗暴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书如何了。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着一个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后,远观了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山岳神祇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文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加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个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知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下船之后惹出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个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信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了。” 荣畅有些讶异。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祇?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二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他荣畅一个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须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脚。 荣畅心中又是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从山门口那边宅子里光着脚就飞奔了出来,瞧见了隋景澄后,就懒得再看荣畅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消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个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消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消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和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郑大风叹息一声,脚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拧,魏檗神色自若,对隋景澄说道:“好的。” 荣畅看得差点额头冒汗,剑心不稳。 四人一起缓缓登山。 郑大风压低嗓音,埋怨道:“这么不仗义?”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郑大风怒道:“兄弟的终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画上美人也多情。” 郑大风哀叹一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郑大风肩头,安慰道:“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 郑大风一肘打在魏檗身上:“这种话换成陈平安来说,我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时,环顾四周,心神沉浸:这里就是前辈的家啊。 荣畅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那驼背汉子的来历,分明是大道断绝、半个废人的纯粹武夫,为何与魏檗如此熟稔?关键是两人也没觉得半点不对。 隋景澄放缓脚步,有一个年轻女子从山上练拳下山,拳桩有几分熟悉,隋景澄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的相貌,还好,漂亮,又没那么漂亮。 郑大风笑着打招呼道:“岑妹子啊,这么晚还练拳呢?实在是太辛苦了,郑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鸳机只是走桩练拳,置若罔闻,心无旁骛,一路下山而去。 郑大风点头赞赏道:“没关系,眼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对的,练拳要专心嘛,反正只要心里有大风哥哥,就够够的了。” 魏檗无奈道:“你就别耽误岑鸳机练拳了。” 郑大风嗤笑道:“我这是帮她淬炼心境。你不是武夫,懂个屁。这丫头片子每次山顶山脚来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门槛关隘在哪里?就在我的山脚大门口那边。别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暗藏玄机的言语,寻常女子武夫,有几个扛得住?”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荣畅就纳了闷了,这个汉子,就凭那些言语和那种眼神,若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怎的没被人打死?还是说遭受重创,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这张嘴招惹祸事,所以才沦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不得不依附陈平安,寄人篱下?还是说另有隐情,人不可貌相? 郑大风乐呵呵道:“你还真别不信,那姓郦的婆姨就没扛住嘛。终有一天,岑鸳机要感谢她大风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时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我身上,这一幕画面,真是想一想,就觉得感人肺腑。” 魏檗懒得再说什么。 荣畅这次剑心不稳得有些明显。 郑大风愣了一下,转移视线,疑惑道:“荣剑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这不合理啊,我这路数,一般只针对女子的。” 荣畅笑了笑:“没什么,离乡千万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荣畅再不敢将那驼背汉子当作寻常人。 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轻微颤鸣于心湖,一般武学宗师,如何能够瞬间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敛已经站在那边笑脸相迎。 一起进了朱敛宅邸,荣畅便告辞离去,郑大风领着他去了别处入住。 荣畅丝毫不担心隋景澄会有危险。山水神祇的气象,看辖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魏檗大道必然长远。那么一个既能够与刘景龙一见如故的“前辈”,又能够与魏檗关系极好的年轻山主,门风到底是好是坏,不难知晓。 荣畅和郑大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粉裙女童。 郑大风笑道:“陈丫头,不用故意起来忙活的,宅子保管纤尘不染。对了,这位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客人,荣大剑仙。” 陈如初赶紧作揖行礼:“落魄山小丫鬟陈如初,见过荣剑仙。” 荣畅笑了起来。 一条文运浓郁的小火蟒?又是怪事。 陈如初掏出一大串钥匙,熟门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开了门后,将那串钥匙递给荣畅,然后跟这个北俱芦洲剑修仔细说了一遍每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不过还说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门都不锁也没关系,而且她每天会早晚两次打扫房间屋舍,若是荣剑仙不愿有人打搅,也不打紧,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话,她就住在不远处,招呼一声便可以了。一鼓作气说完之后,便安安静静跟随两人一起进了宅子,果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说没什么神仙府邸的仙气,也没王朝豪阀的富贵气,可就是瞧着挺舒心。荣畅没什么不满意的。 郑大风跟荣畅笑道:“朱敛是咱们落魄山的大管家,陈丫头是小管家,有些时候朱敛也要归她管,我反正是特别喜欢陈丫头。” 陈如初腼腆一笑。 荣畅想了想,刚想要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份见面礼,赠送给这个面相讨喜的丫头,陈如初已经要告辞离去。被郑大风笑嘻嘻按住小脑袋后,她只得停步。 荣畅拿出来一件小巧可爱的灵器,是一只鎏金竹节熏炉,不贵,可几枚小暑钱还是值的。 陈如初有些为难,总觉得太贵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蕴含灵气多寡,她还是能够大致掂量出来的。 郑大风却笑道:“犯什么愣,赶紧收下呀。” 陈如初双手捧过那小熏炉,然后弯腰作揖致谢。 荣畅住下后,郑大风离开宅子,发现粉裙小丫头陈如初还站在门外不远处。 郑大风笑问道:“陈灵均呢,最近怎么没瞅见他的身影,又上哪儿晃荡了?” 陈如初轻声道:“最近他在鳌鱼背那边闹腾呢,玩心总这么大。” 如今自家老爷名下的山头可多了,除了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说,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后来又买入了距离落魄山很近、占地极大的灰蒙山,包袱斋离去后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还有鳌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如今这六座山头都属于自家地盘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龙泉郡就数自家老爷山头最多啦。 郑大风一语道破天机:“他啊,是见不得裴钱练拳吃苦,加上这么一对比,更觉得自己整天不务正业,心里边不得劲,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跑出去瞎胡闹。” 陈如初神色黯然。裴钱练拳,也太惨了些。不比当年老爷练拳好半点。 备好了药水桶后,每次背着昏死过去的裴钱离开竹楼二楼,事后她都要拎着水桶去二楼清洗血迹。地板上,墙壁上,都有的。看得她眼泪哗哗流,好几次一边清洗血迹,一边望向那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老前辈。可惜老前辈只是装傻。 郑大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早点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样的事情,感觉就这么做个百年千年,你也不觉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个陈灵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让旁人刮目相看,哪里需要每天在陈平安这边蹭脸,在魏檗那边蹭座位。” 陈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 郑大风叹了口气:“别这么想,落魄山没了陈丫头,人味儿得少去一半。” 陈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飞扬:“真的吗?” 郑大风笑呵呵道:“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陈如初使劲点头。 落魄山山头上,每天跑来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了。独来独往,一个人默默做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可其实谁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卢白象之流,若是在外边吃了大亏,陈平安得知之后,就他那犟脾气,兴许还要与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讲一讲道理。可若是粉裙女童陈如初在山外被人欺负了,你看陈平安还要不要讲道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而行,没去朱敛院子那边掺和什么。朱敛做事情,陈平安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都愿意放心,他郑大风一个糙汉子粗坯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那个拜访落魄山的幂篱美人,郑大风看过了,也就看过了,这就像当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郑大风缓缓下山。有些期待将来陈平安下山去与人讲道理。例如正阳山,还有大骊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当陈平安决定去的时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无论说与不说,对方都要不听也得听的时候了。 不过郑大风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头,将来到底会有哪些人入住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还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终于开宗立派,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之前闲聊提及这件事情,他和朱敛、魏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很不客气。 山上小院那边,朱敛和魏檗听过了隋景澄的详细阐述,多是陈平安的山水历程和一路见闻。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准备从他的披云山寄给崔东山。这比朱敛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适。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还亲笔撰写了一封密信,陈平安交代她说给那位崔前辈的言语,隋景澄不愿意当面说给朱敛和魏檗听。并非信不过朱敛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这一点,她与陈平安确实很像。 魏檗收下了那封密信。隋景澄如释重负。 接下来在见到那位被陈平安说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个元婴剑仙大师兄的护送下,安心在宝瓶洲“游山玩水”了。不过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龙泉郡先待一段时日。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见一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铺子,还有魏山神的披云山怎么可以不去做客?这儿当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边的大骊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长春宫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这边歇一歇脚。 隋景澄被一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云山,寄出行山杖,然后返回朱敛院子这边。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个比方,山水神祇的修为,是可以用金身来直观显露的,修士修为,则以气府积蓄的灵气多寡来衡量。那么在魏檗看来,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教主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当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间巅峰,可若是只说心境,其实都不如朱敛“圆满无瑕”“凝练周密”。出身于钟鸣鼎食的顶尖富贵之家,一边悄悄学武,一边随便看书,少年神童,早早参加过科举夺魁,耐着性子编撰史书,官场沉寂几年后,正式进入庙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很快就已光耀门楣,后来转去江湖,浪迹天涯,更是风采绝伦,嬉戏人生,还见过底层市井江湖的泥泞,最终山河覆灭之际,力挽狂澜,重归庙堂,投身沙场,放弃一身举世无敌的武学,只以儒将身份,独木支撑起乱世格局,最终又重返江湖,从一位贵公子变成桀骜不驯的武疯子。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朱敛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原因。对于朱敛而言,天下还是天下,不过是从一座藕花福地变作了版图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还是那些人心,变不出太多花样来。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提起劲来。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魏羡有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纵横捭阖,试图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马和权势。卢白象会希望重新江湖起步,慢慢积攒底蕴,最终开宗立派,有朝一日脱离落魄山,自立门户,以纯粹武夫身份傲视山上神仙。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朱敛呢?无欲无求。朱敛的心境,其实早已大道无拘束。 说句难听的,朱敛撕下当下那张脸皮,靠脸吃饭都能把饭吃撑。何况朱敛对于琴棋书画从未上心,便已经如此精通。说句好听的,堪称惊才绝艳的朱敛,学那隋右边转去修行,一样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敛回过神,停下脚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点出神了。” 魏檗给他倒了一杯茶,朱敛落座后,轻轻拧转瓷杯,缓缓问道:“秘密购买金身碎片一事,跟崔东山聊得如何了?” 这是朱敛、魏檗和郑大风商议出来的一桩关键秘事,莲藕福地一旦成为落魄山私家产业,跻身中等福地之后,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为人间香火,是落魄山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却对一座福地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与大骊朝廷直接牵扯,哪怕是魏檗来开口,都绝非好事,所以需要崔东山来权衡尺度,与宝瓶洲南方仙家山头做一些桌面下的买卖,大骊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落魄山来说,这就够了。 魏檗说道:“还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铆足了劲,愿意花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点点头:“崔东山此人,我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朱敛绝不会因为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那份复杂关系,而有半点掉以轻心。 再就是郑大风那边说了,近期将会有一位精通福地运转规矩的人物,莅临落魄山。这也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谷雨钱没有多出一枚,但是此人每多说一分福地内幕,本就等于为落魄山节省一笔谷雨钱。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极有诚意。老龙城孙家愿意拿出三百枚谷雨钱,只定期收取利息,莲藕福地的未来收益,他孙嘉树和家族不要任何分成。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枚,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作为给钱人。 不过两家还有许多各自不同的详细诉求。例如孙嘉树提出一条,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内,必须为孙家提供一个挂名供奉,远游境武夫,或是元婴境修士,皆可。为孙家在遭遇劫难之际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废。再就是孙家打算开辟出一条渡船航线,从南端老龙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作为终点,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帮忙在大骊朝廷那边稍稍打点关系。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但是如今宝瓶洲处于天翻地覆的格局,其中蕴含着无数的生财机遇,孙家几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真正的生意经,应该是让钱生脚,和其余几大家族那样,落在观湖书院以南、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利滚利,钱生钱。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骊吞并一洲,这种隐性的付出,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 朱敛突然说道:“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不出意外的话,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聪明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过事先说好,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还是我们落魄山跟你披云山低价购买。” 魏檗笑道:“当然。”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这意味着什么?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那么如何巧妙拉拢“前朝旧臣”魏檗,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双方若无沟通,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给一个台阶,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还要走得舒服,不生硬。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须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消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和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龇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被硬生生疼醒的,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消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没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并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既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裴钱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亲口对裴钱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最擅长的那些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在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如果裴钱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里那个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和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和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和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再不回头。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和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重新站在落魄山竹楼之前时,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至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的。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嘛,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战。自己不过是跟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可竹楼那位?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朱敛笑道:“八境,远游境。”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敛随即疑惑问道:“你师父几境,你不知道?” 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我师父如今六境啊。” 朱敛愈加想不明白:“少爷不是比我低两境?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子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朱敛心悦诚服。 裴钱摇头晃脑,心情大好。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跃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但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箓了。 朱敛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骤然变化,沉默片刻后,正色问道:“裴钱,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老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裴钱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恼火道:“说我欠揍。” 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不过这种话,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敛一拍额头,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当然,还是陈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点点头,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一个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经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时,她多看了几眼。进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被正阳山一个老畜生踩踏过屋脊后,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这让她如今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反而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和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更简单,名为“蹚水”。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苏店猜测除了被圣人阮邛收入龙泉剑宗的弟子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了。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个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出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以及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李柳,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个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李柳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个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耐看。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李柳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之间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李柳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新收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和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一位火神高坐。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虽皮囊变了,金身根本却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得问三个人、两尊神祇。 那两尊神祇,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伤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小庙翻滚在地,最终落定。里边跑出一个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和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了。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们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见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实这不是行雨神女的错觉,因为世事如此。壁画城八名神女,职责大致相当于如今人间庙堂上的六科给事中,不过只是相似,事实上八名神女权责还要更大一些,她们可以巡狩天地,约束、监察、弹劾诸部神祇,可谓位卑权重。 李柳跟杨老头一步步引领到那条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开窍,因为她生而知之。许多宗字头仙家,在老祖师兵解离世后,在如何寻找祖师转世一事上,需要耗费大量的山头底蕴。例如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就让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亲。不过找到了,也未必能够记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资质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巅。 将玉牌和印章随随便便收起后,李柳思量片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希望我们俩翻旧账。” 一个陈平安不够,就再加上一个李槐,还不安稳,那就再加一个刘羡阳。 一场隐藏极深的水火之争,是陈平安暂时替换了她李柳,去与阮秀争。因为当年真正应该拿到“泥鳅”那份机缘的,是陈平安,而不是顾璨。阮秀为何会对陈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是一开始,绝不是陈平安的心境澄澈,让阮秀感到干净那么简单,而是阮秀当年看到了陈平安,就像一个老饕清馋,看到了世间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转移不开视线。 李槐是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齐静春的弟子,机缘巧合之下,陈平安担任过李槐的护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旧账,就需要先将天生亲水的陈平安打死,由她来占据那条大道,可是李槐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而李柳也确实不愿意让李槐伤心。 可这还不够稳妥。所以杨老头要为刘羡阳重返龙泉剑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计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和刘羡阳那本祖传剑经,相辅相成。 有陈平安和刘羡阳在,落魄山和龙泉剑宗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 杨老头没有否认什么,眼神冷漠:“谁都有过,你们两个,过错尤其大!” 李柳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愧疚,仰头望天:“大概是吧。” 杨老头突然说道:“虽说对于你们而言,种种泥泞,振衣便散,但还是要小心,不然总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泞,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们都要吃大苦头。” 李柳摇头道:“这些话不用对我说,我心里有数。” 然后李柳婉约而笑,望向杨老头。 杨老头哑然失笑,似乎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在牢笼里枯坐万年,还不许我找点解闷的乐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还好,毕竟要为宝瓶洲留下些武运,可我娘亲其实不用去北俱芦洲的。” 杨老头默不作声,脸色不太好。一想到那个仿佛每天都要吃好几斤砒霜的市井泼妇,他就没什么好心情。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香炉里的苍蝇屎,多看一眼都嫌脏眼睛。 李槐和他娘亲跟父亲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样,都非同道,那娘俩只是寻常人罢了。当然,李槐是人不假,却绝对不寻常。天底下福运就没这么狗屎好似排队给他踩的小崽子。桐叶洲太平山黄庭、神诰宗贺小凉,各自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但是跟李槐拥有天下无敌的狗屎运比,好像后者更让人无法理解。黄庭和贺小凉还需要思虑如何抓稳福缘,以免福祸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种福缘主动往他身上凑,兴许还要忧愁东西有点重和好不好看的人。所以杨老头对李槐,可以破例多给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及生意买卖,毕竟老人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兔崽子。 骊珠洞天岁月悠悠,可以进入杨家药铺后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这种孩子,不多见的。 至于妇人,正是因为太过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懒得计较,不然换成早年的桃叶巷谢实、泥瓶巷曹曦试试看?还能走出骊珠洞天? 杨老头沉默片刻:“陈平安开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隐蔽,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 李柳对此没什么感触,大致内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属于一条极其复杂的山上脉络。杨家药铺当然撇不清关系,只不过做事规矩,并未刻意针对陈平安,只是与大骊宋氏坐地分赃罢了。本命瓷的烧造,最早便是杨老头的通天手笔,甚至可以说大骊王朝的发迹及慢慢崛起,都要归功于骊珠洞天的这桩买卖。所以杨老头对少年崔瀺关于神魂一道的称赞,已经是天底下最高的认可了,可以说除杨老头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东山了。住在杏花巷却有本事掌握龙窑的马氏夫妇,也就是马苦玄的爹娘,在陈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关系极大,龙须河如今那个从河婆升为河神神位,却始终没有金身祠庙,也就更无祭祀香火的马兰花,虽心肠歹毒,唯独在此事上是有良心发现的,甚至还竭力阻止过儿子儿媳,只是那夫妇利欲熏心,她没成功罢了。马苦玄当年曾经半夜惊醒,知晓此事一点真相,所以对于陈平安,这个早年一直装傻扮痴的天之骄子,才会格外在意。 那个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还有先帝,是为了宋集薪,更是为了大骊国祚。 国师崔瀺,则是顺势为之,以此与齐静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结果,崔瀺确实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至于当年到底是谁购买了陈平安的本命瓷,又是为何打碎,大骊宋氏为此补偿了幕后买瓷人多少神仙钱,李柳不太清楚,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事不关己的事情。一般来说,一个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赌瓷之人的价格不会太低,因为泥瓶巷出过一个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镇楼的剑仙曹曦,这是有溢价的,但是也不会太高,因为泥瓶巷毕竟已经出了一个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大骊朝廷和那个买瓷人,当年应该都没有太当回事。不过随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计就难说了,对方说不定就要忍不住翻旧账,寻找各种理由,跟大骊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为按照常理,陈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风光,若是没碎,又被买瓷人带出骊珠洞天,然后重点栽培,岂不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所以当年大骊朝廷的那笔赔款,注定是不公道的。当然了,若是买瓷人属于宝瓶洲仙家,估计如今不敢开口说话,只会腹诽一二,可若是别洲仙家,尤其是那些庞然大物的宗字头仙家,尤其是来自北俱芦洲的话,根基尚未稳固的大骊新帝少不得要父债子还了。 李柳突然说道:“陈平安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李柳又说道:“但是。陈平安同时又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杨老头笑了笑:“能够被你这么评价,说明陈平安这么多年没有瞎混。” 李柳皱了皱眉头:“一旦被陈平安摸清楚底细,第一个仇家,就与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个就是杏花巷马家。第二个便是大骊宋氏皇族。而马苦玄分明是老人极其看重的一笔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马苦玄会被一个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龄人打死,就等于帮我省去以后的押注,我应该感谢陈平安才对。” 李柳叹了口气。这就是老人的生意经。 杨老头笑了笑:“那个道家掌教,其实早年说了好些大实话,就是不知道陈平安有没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坏事的,未必是坏人。” 杨老头抬头望天:“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骊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势?” 李柳默不作声。 杨老头自问自答道:“假设末法时代来临,你觉得最惨的三教百家,是谁?” 李柳说道:“道家。一旦没了飞升之路,也无灵气,世间修行之法皆成屠龙技,道家的处境会最艰难。大道高远的清净无为,就有可能变成无所作为的无为。这对道家而言,极有可能是最早到来的又一场天地、神人两分别。反观儒家和佛家,依旧可以薪火相传,传道千年万年,无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罢了。” 杨老头点头道:“所以道老大,才会着急。道老三才会亲自为大师兄护道,走一趟骊珠洞天,当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齐静春。” 李柳问道:“齐先生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赠送的簪子?” 杨老头说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观主的关键物件,老秀才当然是好心好意,一开始连我都没瞧出那根簪子的来历,齐静春应该起先也未察觉,后来是齐静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显露出来。臭牛鼻子当然也有存心恶心道祖的念头。只可惜齐静春不愿意从一个棋盘陷入另一个棋盘,死则死矣,硬生生掐断了所有线头。” 杨老头流露出一抹缅怀神色:“当年就是这种人,打翻了我们的天地。” 杨老头笑道:“别觉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涂,其实真大难临头了,一样会有很多这样的人,挺身而出,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总喜欢说百姓愚昧的,是谁?是山上人,再就是读书人。事实上,为善而根本不知善,为恶而自知是恶,这才是儒家最厉害的地方。子女养老,父母教子,君臣师徒,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烧瓷,学问渗透了天地,最具黏性,虽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却不断绝。” 杨老头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书到铺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马兰花那种烂肚肠的货色,为何一样会阻拦儿子儿媳求财行凶?这就是复杂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纸面之外的规矩在约束人心,许多道理,其实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问道:“齐先生当年在骊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学问?” 杨老头说道:“三教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齐静春读书一事,当得起‘一览无余’这一赞誉,但是他私底下着重精研三门学问:术算、脉络、律法。” 李柳叹了口气。 一介书生,何苦来哉? 杨老头摸出些烟草。李柳看到这一幕,会心一笑。应该是弟弟李槐送给老人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那些烟草看着就便宜。 一番闲聊之后,李柳站起身,一闪而逝,改变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神秀山峭壁,从上往下,有“天开神秀”四个极大的字。 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横之上,如高坐天上栏杆,俯瞰地上人间。她慢慢吃着糕点。 李柳出现在她身旁后,阮秀依旧没有转头。 李柳蹲在地上,举目远眺,随手将那两件东西丢过去。阮秀一把接住,收起包糕点的帕巾。 李柳说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烟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则是一座现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坏,砸点钱,是有希望跻身上等福地的。只不过福地里边没人,唯有山泽精怪、草木花魅。因为老头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这你应该清楚。按照约定,将来老头子会让你做两件事,然后你按照自己的心情决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摊开手,低头望去:一块玉牌,上面篆刻有“不是青龙任水监,陆成沟壑水成田”,是为水田洞天,别名青秧洞天。一枚印章,边款篆刻有“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是为烟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宝,洞天在修行得道。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别”。 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一座宗门,同时拥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诰宗拥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时,还有一座小洞天,只不过不在骊珠洞天、龙宫洞天这类三十六之列,因为品相不够。但小洞天终究是洞天,比起寻常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除了灵气更多之外,关键是要多出许多玄妙,例如大道气息,还有被光阴长河长久流逝、洗刷积淀出来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满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镜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适合刘羡阳梦中练剑。 其实老头子还有更适合那部剑经的洞天福地,但是暂时还不合适拿出来。 与人做买卖,千万别上竿子送,卖不出高价的。 阮秀皱了皱眉头,问道:“没有火属的碎片秘境?” 李柳说道:“老头子就算有,也不会给你的,你敢收,你爹也会送回去。我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点头道:“谢谢你啊。” 李柳没有反应。 阮秀重新取出帕巾包裹的糕点:“要不要吃?” 李柳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开心,然后说道:“以后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点,你吃我,反正还是你吃,倒是好买卖。” 阮秀收起糕点,笑望向远方:“不过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没那么多约束,想吃就吃。” 烧水焚江煮海,万物可吃。 阮秀问道:“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最后一次交手,谁输谁赢?”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输了。” 李柳问道:“那十二个龙泉剑宗的记名弟子,明显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棋子,你为何故意视而不见?” 阮秀一脸茫然道:“别人放了几只小蚂蚁进鸡笼,我需要去管吗?” 李柳笑了起来。 可怜的蝼蚁,其中大概又以谢灵最可怜。 阮秀看似随意问道:“你在北俱芦洲,就没碰到熟人?” 李柳说道:“在骸骨滩一个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过了,就没故意去打招呼,反正以后会在狮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声:“那你不太会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烟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摆着会输,还是赔钱买卖,打来打去,福地灵气涣散,大妖死伤,没意思。”阮秀摇头道,“你这种脾气,我当年都没打死你,说明我以前的脾气是真的好。” 李柳后仰倒去,双手枕在后脑勺下边:“那是相当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处,有两人御风而游,往南边去。她看了眼便不再计较。 一个乘坐自家渡船来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名叫鸦儿的婢女。两人直接御风去往落魄山。 龙泉剑宗打造的剑牌,他有,上次造访落魄山,顺路跟当地一座仙家府邸买来的,这会儿就挂在腰间。 倚仗身份原价买卖,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跟道义不道义没关系,只是价格翻倍不肯卖,再翻,对方便爽快卖了。哪怕如此,也不过一枚谷雨钱而已。 到了山脚那边他便落下身形,高声喊道:“大风兄弟!” 一个在宅子大门口板凳上晒太阳的佝偻汉子,立即起身跑来,热络道:“哎哟喂,周肥兄弟来啦!” 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个姿色绝美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从藕花福地带出来的鸦儿。 看过之后,郑大风唏嘘道:“涝死啊。” 姜尚真问道:“可以上山不?” 郑大风点头道:“可以啊,不过最近咱们落魄山手头紧,就有了个新山规,过门登山,得缴一笔小钱。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脸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规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着给便是,反正身份摆在这边,是差点儿成了咱们落魄山供奉的半个自家人,看着给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枚谷雨钱,放在郑大风手上。 郑大风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个鸦儿看着厚颜无耻的佝偻汉子,她那颗极其灵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郑大风陪着姜尚真一起登山,问道:“这次来,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来与你们落魄山表达一番谢意,如今我书简湖多出了一个玉璞境剑修担任供奉,多亏了你们山主。再就是听说魏山神举办了第二场夜游宴,我两次都错过了,实在过意不去,挠心挠肝的,所以必须亲自走一趟。一个致谢,一个道歉,必须补上。” 书简湖出现了一座新宗门,名为真境宗,这是宝瓶洲山上众所周知的大事。如果不是一洲版图上的马蹄声太嘈杂,这绝对能够让山上修士津津乐道许久。 真境宗是桐叶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门派玉圭宗的下宗。首席供奉刘老成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此外供奉还有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从玉圭宗赶来落脚书简湖的一拨强大修士。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成为宗门记名供奉。声势浩大。 一时间宝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诰宗的视线,就多了起来。很好奇地头蛇与过江龙之间,会不会在台面上打起来,桌面底下的暗流涌动,到底不如双方大修士打生打死来得精彩。 神诰宗,宗主祁真是一个十二境修为的天君,又得了道统掌教赐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诰宗在中土神洲,同样是有上宗作为靠山的。祁真的师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边担任要职。 只不过按照宝瓶洲修士的推断,真境宗在近百年当中,肯定还是会小心翼翼扩张领土。大骊宋氏不会允许宝瓶洲凭空多出一个尾大不掉的宗门。事实上真境宗也确实恪守规矩,哪怕是处置书简湖的众多岛屿,除了早期的那些典型的顺者昌逆者亡的血腥铁腕,如今已经趋于平稳和缓,一些足够聪明的修士和岛屿,发现刘志茂整顿之后,不谈宗门规矩束缚的话,其实各自岛屿各有收获,实力和家底不减反增。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宝瓶洲最无法无天、鱼龙混杂的野修,好像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位谱牒仙师,而且还是一座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在这期间,珠钗岛试图迁出书简湖,真境宗专门拨划出几座山水绵延的岛屿,却始终没有决定归属,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闭关不现身,就都属小事了。 朱敛接待了姜尚真,相谈甚欢。姜尚真拿出了两件价值连城的法宝,作为补上两次夜游宴的拜山礼,劳烦朱敛转交给披云山魏檗。除此之外,姜尚真还准备好了两件仙家重宝,作为落魄山年轻山主为真境宗赢来一个玉璞境供奉的谢礼。 朱敛便说:“玉璞境剑修,那可是剑仙,更何况还是北俱芦洲的剑仙,周肥兄弟只给两件,说不过去,三件就比较合理了。” 当时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说:“怎么就忘了这茬,罪过罪过。”于是直接又拿出了……两件。 鸦儿有些不忍直视。 她在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既见过姜尚真在玉圭宗内看似跋扈实则算计的手段,还追随姜尚真去过云窟福地,更见识过姜尚真的冷酷无情,杀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拧断几只鸡崽儿脖颈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后到了书简湖,虽然姜尚真从来没有具体地发号施令,好像当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么都无所谓的甩手掌柜,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大致熟稔一个大门派运转的鸦儿,都看出了姜尚真为人处世的无形烙印。所以她就愈加奇怪,当年那个姓陈的年轻谪仙人,至于让姜尚真如此郑重其事对待吗?再说了,如今陈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头。 如今的鸦儿,再不是藕花福地那个井底之蛙,她已经见过整座桐叶洲最高处的风光。 郑大风一瞧,乐了。 好嘛,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鳌鱼背,落魄山四座附属山头的压胜之物,都有了。 而这个周肥兄弟最聪明的地方,在于这四件品秩不俗的压胜之物,将来是可以作为辅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说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适的仙家重器,镇压那些山头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会自动转为锦上添花。当然了,这个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够这么聪明,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有钱! 不过也正常,那座云窟福地,是能够让那帮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纷纷慕名而去的好地方,更是整座玉圭宗大头收入的来源。 所以朱敛杀猪,杀周肥的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皆大欢喜。估摸着这个古道热肠的周肥兄弟,还要嫌弃朱敛捅在自己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够多不够快。 既然到了马屁山……落魄山,双方自然要比拼一下道法高低。 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风。因为朱敛有杀手锏,就是陈平安那个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句境界翻番,一锤定音。 姜尚真拜服。鸦儿在一旁听得浑身不得劲儿。 双方总算开始聊正事了。 鸦儿十分拘谨,因为那个佝偻汉子的视线,实在是让她感到腻歪。可偶尔对视一眼,对方的眼神,又真谈不上恶心。这让她有些无奈。 鸦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落魄山了。 “我要莲藕福地的两成收益,没有期限约束,是永久的。”姜尚真伸出两根手指,“我给出的条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给落魄山一千枚谷雨钱。跻身中等福地后,再借给两千枚。跻身上等福地后,还会拿出三千枚。都没有利息。但是三笔谷雨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必须分别在百年之内、五百年、千年之内还给我们真境宗,不然就得额外加钱。至于是以钱还钱,还是借人还债,我们双方可以事后商量,暂时先不去细说。第二,我会从云窟福地那边抽调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帮助落魄山打理各种庶务。第三,我还可以在书简湖边界地带,一口气拿出六座岛屿,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赠予落魄山。” 朱敛微笑不语。姜尚真也不着急。 朱敛突然说了一句话:“如今是神仙钱最值钱,人最不值钱,但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可就不好说了。周肥兄弟的云窟福地,地大物博,当然很厉害,我们莲藕福地,疆域大小,是远远不如云窟福地,可是这人,南苑国两千万,松籁国在内其余三国,加在一起也有四千万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摇摇头,一挥袖子,立即笼罩出一座小天地,缓缓道:“这种话,换成外人,可能我们那位荀老宗主都会相信,可惜不凑巧,我刚好是从藕花福地走出来的谪仙人,大致猜得出那位老观主的手笔,所以南苑国之外,松籁国在内的这些纸人和纸糊的地盘,短期之内,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气运更是极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计,只能靠实打实的南苑国来分摊、弥补,所以南苑国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钱,半点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长远了,才会越来越值钱。所以,我才会咬死‘永久’二字。” 朱敛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笑道:“两成,还是永久收益,有点多了。” 不过对于这个周肥兄弟,还是高看了一眼。 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认。 不过与此同时,姜尚真心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敛也是在以赌大势来压价。关键是对方赌对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说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么时候有了确切消息,我再离开落魄山,反正书简湖有我没我,都是一个鸟样。” 姜尚真带着鸦儿御风去往龙州州城,也就是曾经的龙泉郡郡城所在地。他打算给那个从北俱芦洲带去书简湖的孩子,找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玩伴儿。身边的婢女鸦儿,明显老了点,也笨了点。 郑大风看到朱敛投来视线,笑道:“我邀请的那个高人,应该很快就到了。到时候可以帮咱们跟姜尚真压压价。” 说到就到。一个年轻女子飘然落在小院当中。 郑大风笑道:“小柳条儿,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得不要不要的。” 李柳笑道:“郑叔叔好。” 朱敛也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与这个陌生女子,开门见山聊起了莲藕福地的事项,事无巨细,四国格局,娓娓道来。至于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朱敛根本不在意,郑大风这个落魄山的看门人,自会把关。 李柳也没有卖关子,让朱敛喊来魏檗,打开桐叶伞,与朱敛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经的藕花福地。 一个远游境武夫,一个随随便便就跻身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难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敛盘腿而坐,置若罔闻。 李柳伸手指了指脚下万里山水,缓缓道:“此处福地的变迁,按照早年的说法,属于‘山河变色’,南苑国之外的地界,被你们当年的那位老天爷,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种类似白纸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的存在。简而言之,就是南苑国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灵众生,皆如白纸,活也能活,但是已经没有了‘半点意思’,也就是说这些纸片,心思再虔诚,拜佛求神,都没办法孕育出一星半点的香火精华,但是不耽误他们在新福地的投胎转世,只要新福地灵气越来越多,南苑国香火越来越鼎盛,所有纸片随之都会越来越厚重,最终与常人无异,甚至还可以拥有修道资质,以及成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敛淡然道:“从绚烂的彩绘画卷,变成了一幅工笔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这么说。” 李柳凝神望去,随便指了几处:“所谓的谪仙人,都已经撤出这座碎裂福地。并且一些已经开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显也不在你们莲藕福地了,例如松籁国那处曾经有俞真意坐镇的湖山派,山水气运,就会显得特别空白,十分扎眼,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结果。俞真意如今应该在四块真实藕花福地之一,那个陆抬又是一个,南苑国京城那个书香门第,看到没有,一样空白极大,极其突兀,一定是这个家族出现了一个老道觉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后,大致归属,已经很明朗,分别是陈平安,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转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统魔教的谪仙人陆抬,陈平安去过藏书楼两次的那户人家。” 朱敛看也没看,挠头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灵,看不出那些天地气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试探我,没必要,而且小心画蛇添足。” 朱敛微笑道:“好的。” 李柳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臭牛鼻子的棋子,陈平安会死得很惨。” 朱敛双手撑拳在膝,天风吹拂,身体微微前倾:“既然有幸生而为人,就好好说人话做人事,不然人间走一遭,有意思吗?” 朱敛眯起眼,缓缓道:“天地生我朱敛,我无法拒绝,我朱敛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决定的。” 李柳转过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覆有面皮的纯粹武夫:“朱敛,你大道可期。” 朱敛抬起头,转头望向那个极其危险的年轻女子:“柳姑娘,你不来我们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却懒得知道答案,继续为朱敛讲解福地运转的关键和禁忌,半点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简单。历史上,哪怕撇开最早大道根脚不说,李柳也管理过一手之数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涟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们曾经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过下场比下坠扎根的骊珠洞天还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遗忘。 裴钱这几天都在闭关,夜以继日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竹楼一楼的书案上埋头抄书。 快不得,她只能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写端正。 身为山头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陈如初,一门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楼右护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楼这边伺候裴钱抄书,给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终于在一天晌午时分,裴钱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神功大成!” 陈如初问道:“真抄完啦?” 裴钱斜眼道:“不但还清了债,还学宝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书。” 裴钱双手环胸,冷笑道:“从明天练拳开始,接下来,崔前辈就会知道,一个心无杂念的裴钱,绝对不是他可以随便叽叽歪歪的裴钱了。” 陈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她就不泼冷水了。 周米粒赶紧抬起双手,飞快拍掌。 裴钱趴在抄书纸张堆积成山的书案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几件家传宝贝,收起之后,绕过书案,说是要带她们两个出去散散心。 陈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着行山杖。 裴钱大摇大摆走向老厨子那边的宅子,要去找那个师父从北俱芦洲拐骗过来的未过门小师娘,结果隋景澄没在家。裴钱就去找老厨子。结果半路窜出一条土狗,裴钱一个飞扑过去,一巴掌将狗头按在地,一手抓住狗嘴巴,娴熟拧转,让那狗头一歪。 裴钱蹲在地上,问道:“你要造反?这么久了都不露面?说!给个说法,饶你不死!” 那条土狗只能呜咽。 裴钱一个拧转,狗头瞬间转向,点头称赞道:“好胆识,面对一个杀人如拾草芥的绝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发,凭这份英雄气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赶紧摇了摇尾巴。 裴钱却没有放过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抬起一只手掌,周米粒立即递过去行山杖,打狗还需打狗棒,捅马蜂窝的时候,行山杖的用处就更大了,这是裴钱自己说的,结果裴钱没好气道:“瓜子。” 粉裙女童陈如初赶紧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钱手上,裴钱一手拿着瓜子嗑,一手始终拧住土狗嘴巴:“来,学那书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钱又说道:“换一个,学那江湖演义小说的坏人,来个邪魅一笑。” 土狗又变了眼神扯嘴角。 裴钱一皱眉,土狗心知不妙,开始挣扎。 裴钱拽着土狗,站起身,旋转一圈,将那条土狗摔出去七八丈远。然后她嗑着瓜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 她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之后,蓦然笑容灿烂,鞠躬行礼。陈如初弯腰喊了一声“周先生”。周米粒有样学样。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吧?”姜尚真望向那个当年就觉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头,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很好,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很不错,愿意带你离开藕花福地。” 裴钱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这家伙马屁功夫不赖啊。不过这家伙能够认识自己师父,真是祖坟冒青烟,应该多烧香。 所以裴钱笑道:“前辈去过咱们山顶的山神庙没有?” 姜尚真笑道:“去过了。” 裴钱又问道:“那么那座龙州城隍阁呢?” 州城隍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如今是她的半个小喽啰,因为早先他带路找到了那个大马蜂窝,事后还得了她一枚铜钱的赏赐。在那位州城隍老爷还没有来这边任职当差的时候,双方早就认识了,当时宝瓶姐姐也在。不过这段时日,那个跟屁虫倒是没怎么出现。所以一有机会,她还是想着为城隍阁那边添些香火。 姜尚真摇头道:“这地儿倒是还真没去过。” 姜尚真告辞离去后,裴钱带着陈如初、周米粒两个去了台阶之巅,一起坐着。 朱敛带到山上的少女岑鸳机,正从半山腰那边,往山上练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陈如初这个小耳报神的说法,前不久岑鸳机一天之内必须走完三趟台阶,山脚山巅来回为一趟。 三个小丫头,肩并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说着悄悄话。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摇头笑道:“总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头,为何会被偷走一轮明月了。估摸着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观主摘取大日于手,撷取精华,放在了这个小丫头的另外一颗眼眸当中。” 鸦儿听得惊世骇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辈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桩机缘?” 鸦儿不敢说话。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来镇山之宝:“我诚心送你,你接得住吗?不会死吗?会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刘老成,还是刘志茂?还是那些玉圭宗跟过来的大小供奉。随便用点心计手段,你就会咬饵上钩,然后身死道消。” 鸦儿安静等待姜尚真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但是姜尚真却攥紧那颗珠子,一巴掌打入她眉心处,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环伺之地,还跟在藕花福地一样这么不长心眼,可不行。” 鸦儿如置身油锅之中,神魂被煮沸,双手抱头,疼痛得满地打滚。 姜尚真早已挥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钓一钓刘老成和刘志茂的心性,山泽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欢自由,我理解。他们忍得住,就该他们一个跻身仙人境,一个破开元婴瓶颈,与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赏风月。忍不住,哪怕动心起念,稍有动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损两员大将。” 姜尚真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几乎没几个,意识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随一生的护道人。” 南苑国京城陋巷中,一个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换的板凳上想着事情。 陆先生几年前告辞离去,说是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在外边重逢,在这座天下就别想了。 那会儿陆先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人了,与那个貌若稚童、御剑远游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实力相差无几。 不但如此,北晋国在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的率领下,大军北征草原,战功彪炳,在那之后唐铁意和北晋兵马就不再大动干戈,而是任由草原陷入子杀父、兄杀弟的内讧。而且唐铁意还数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炼师,手刃无数草原高手。 臂圣程元山不知为何在南苑国之行过后,便放弃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贵家业,成为湖山派一员。 松籁国则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寻适合修道之人。 陆舫的鸟瞰峰、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宫,一直处于封山状态。 只不过这些天下大势,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还是读书,以及修行。 先生种秋,陆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过一次南苑国五岳。既是远游,也是修行。 当时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图,国师种秋当年得到这件仙家之物后,担心被俞真意夺走,一直试图销毁而无果,后来不知道陆先生说了什么,国师就将这本书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陆先生其实如此针对俞真意,既是为己,也是为了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书。 两位先生,传授曹晴朗的学问,又有偏差。先生种秋所授学问,循序渐进,礼义醇厚。毕竟种秋是一位被誉为文国师武宗师的存在。先生陆抬所教,驳杂而精深。而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天下横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无古人。他的几个弟子,无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豪杰。 敲门声响起,曹晴朗走去开门。是一位双鬓霜白的老儒士——南苑国国师。 种秋与算是半个弟子的曹晴朗分别落座。 种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时便多有疑问,问星辰由来,问日月轮替,问风雨根脚。我这个学塾夫子,无法回答,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追寻答案了。” 曹晴朗轻轻点头。 种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将来,你可以为这座天下,说一说话,不至于沦为人人难逃棋子命运的棋盘。” 曹晴朗说道:“会的。这与我将来本事高低,有些关系,却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种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种秋对这个自己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青衫读书郎放心,对当年那个白衣负剑的年轻人,也放心。 种秋突然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先生是犹豫留在南苑国,还是去往那座天下?” 种秋点头道:“我不好奇外边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边的圣贤学问。” 曹晴朗笑容灿烂:“先生放心吧,他说过,外边的书,价钱也不贵的。” 种秋打趣道:“那会儿你才多大岁数,他当年说了什么话,你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么会忘记呢。不会忘的。” 两两无言。 种秋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渔翁先生吴硕文当初带着弟子赵鸾鸾和她哥哥赵树下一起离开胭脂郡,开始游历山河。毕竟朦胧山那边的事情太大,吴硕文不是信不过陈平安,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一路远游,离开了彩衣国。 先去了趟梳水国,拜访了那位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双方属于聊得来,又谈不上一见如故。没办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为至交好友,这得看缘分。 不过宋雨烧对两个晚辈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宋雨烧那个如今掌管家业的儿媳,更是对那个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一个修道坯子的少女鸾鸾,发自肺腑地喜欢。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关系,遇到赵鸾鸾这样身世悲惨却乖巧单纯的少女,出身大骊谍子的妇人,当然忍不住会去心疼。 老少三人,开始北归。因为越往南,越不安生。吴硕文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这天三人在一处山巅露宿,赵鸾鸾在呼吸吐纳,赵树下在练习走桩。吴硕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鸾鸾当然资质更好,可老人对待两个孩子,从无偏私。 吴硕文其实身上还带着一本秘籍,是陈平安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抄出来的《剑术正经》,还有一把他自己暂时背在身上的渠黄仿剑,都没有与赵树下明说。按照和陈平安的约定,吴硕文只有等到什么时候赵树下练拳有成了,才会拿出两物,转交给少年。 赵树下练拳之后,站在原地,眺望远方。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希望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他,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赵鸾鸾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赵鸾鸾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盛开于春风里。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龇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鸾鸾愈加红透了脸颊,跑去远处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跟吴硕文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如今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吴硕文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但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将来总有一天,至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青鸾国边境那边,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个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落魄山竹楼二楼,裴钱刚刚艰难躲过一拳,却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且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好似被那一拳钉在了墙壁上。 光脚老人崔诚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崔诚吐出一口血水。 崔诚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崔诚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崔诚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裴钱整颗头颅,随手一挥,裴钱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崔诚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陈如初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裴钱,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崔诚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他当然不是什么以寻常四境给那丫头喂拳,这可能吗? 崔诚笑却无声,默默望向远方。有那一拳,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 第六章 出拳风采 ·第六章· 出拳风采 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途中陈平安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喧天锣鼓,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又被称为城隍夜审,也就是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后,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是否能够旁听城隍爷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马上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陈平安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若有鬼魅阴物不服,如果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他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直接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将椅子摆在了一根朱漆梁柱后边,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个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个阴物生前是一个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他曾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了。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是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至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他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个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将陈平安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陈平安,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既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一枝独秀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没有了玉簪子,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上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入夜。 祠庙有夜禁,但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以防风吹灯灭,素雅却精巧。 陈平安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陈平安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庙祝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了会儿瞌睡。 后来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陈平安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庙里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眼前这个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客人太磨蹭。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到,况且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庙祝爷爷在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后,驻足不前,回首望去,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呀。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虫蚁。”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跟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那个即将幻化成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栗暴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副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这天深夜,陈平安依旧是练习六步走桩,同时配合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半睡半醒之间,拳意流淌全身,人身小天地之内,又有别样修行。修身修心两不误。 陈平安心中微动,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心神沉浸,继续走桩。 这天庙祝老人梦中见到一个青衣男子,背负一根古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此人向他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请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副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青衣男子言辞殷切,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了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而是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您的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柢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陈平安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弯腰拜谢。 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庙祝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他伸手阻拦了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在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画写下那句诗词,然后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个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而是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但遇上了其他性情、眼缘的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个老翁相邻垂钓。后者分明是一个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兴许是观海境,也可能是龙门境,但是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挨着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老翁瞧着陈平安应该是一个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个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婢女笑言陈平安无须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的话。婢女放下大盆和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使劲点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惴惴不安,便高声询问那个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别人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上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被大浪拍得七颠八倒。老翁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中走出一个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 一个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穿了副很稀罕的甘露甲。” “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咱们收竿快撤!” 楼船那边,那个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个女子,高陵低下头,与其窃窃私语,后者点了点头,高陵轻轻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蓄势待发。 陈平安缓缓收竿。楼船之上,那魁梧武将与女子的对话清晰入耳。 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听闻老渔翁是一个别国山泽野修,道号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松的龙门境老朽修士后,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不用打杀了,教训一下就行,比如打个半死,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 高陵犹豫了一下,说:“此人未必愿意,他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担任供奉的邀请。” 女子哦了一声,高陵便心领神会。 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但是靠山却出奇地大,高陵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 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从三品,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是最硬的。 今天一拳下去,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于是高陵大声笑道:“我看就别跑了,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 高陵脚尖重重一点,楼船顿时倾斜,一大片铁甲铮铮作响,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 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往岸边踩水而来,一枪递出。 龙门境的老翁只是个山泽野修,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识趣一点就该服软,不识趣更好,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只是不等登岸,高陵便眼前一花,然后觉得胸口发闷,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 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刹那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一只手掌拍在了他的甘露甲上。高陵来时快若奔雷,去势更是风驰电掣,在陈平安轻轻一掌后,他身形飘起,耳畔呼啸成风,落在渡船船头之上,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 陈平安一掌轻拍过后,借势倒掠出去数丈,一只大袖翻转,身形迅猛拧转,眨眼间便返回了岸边,飘然站定。 高陵脸色阴沉,心知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只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是他高陵办事不力,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两头不讨好。 楼船上的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没事,不用计较,更不用追究。师父曾经亲口说过,山下也不容小觑,大山大水之间,常有高人出没。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见过一眼,就是赚到了。” 高陵松了口气。 岸上,陈平安抱拳,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高陵愣了一下,也笑着抱拳还礼。 女子愈加光彩照人,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有趣。高陵,我记你一功!” 楼船缓缓离去。 那个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和陈平安结交一番,却蓦然不见了陈平安的身影。 咋办?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正是陈平安垂钓之地,他觉得那里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他一落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这拂面江风分明都要香甜几分嘛。 远处,陈平安继续远游。他稍稍绕路,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洒扫山庄,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有的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是个痴情种,便潜心武学,这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的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在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是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兄弟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剑术、刀法、拳法,学什么都很慢,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了。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向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巳时,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洒扫山庄后山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早年学塾里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都是待上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有些是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个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那个举人有事跟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里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会从拂晓时的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头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他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这个笑话他。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他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陆拙看到那个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下,似乎在等待自己。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经常咳嗽,好像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就一直没痊愈。老人一条腿微微瘸拐,只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跟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是迟暮,像是处于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刘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刘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而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里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提着灯笼张大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吴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了!”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籍。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刘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了长生桥,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放心,长生桥断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够让你重续此桥。此后,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那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个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但他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松平常,所以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须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在北俱芦洲游历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一个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老人睁开眼睛,一步跨出,悄无声息。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陈平安眯起眼,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也会少去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砸了一拳,倒飞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陈平安,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陈平安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陈平安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陈平安,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陈平安刚刚抬起一条手臂,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陈平安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陈平安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很好!可谓人身已死,拳意犹活。这点小意思,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在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后,猛然坐起身,四周并无异样。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越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个老武夫。那个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了十数国山上的神仙,那些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顾祐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顾祐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作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著。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顾祐有些欣慰:“其他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毋庸置疑,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对自己裨益之大,无法想象。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谱》?” 顾祐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如鸟兽散了。” 顾祐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不然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工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止境武夫顾祐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陈平安说道:“两次,分别是三境和五境。” 顾祐摇头道:“如此说来,比那中土同龄人曹慈差远了,那家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还是前无古人的最强。” 陈平安笑道:“慢慢来,九境十境左右,好歹还有机会。” 顾祐转头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宝瓶洲崔诚?不然你这小子,原本不该有此心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祐恍然大悟道:“难怪。不过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也对,没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顾祐突然问道:“崔诚如何评论《撼山谱》?” 陈平安只敢话说一半,缓缓道:“拳意宗旨,极高。” 竹楼崔老头又没在这边,自己没理由帮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压境以山巅境出拳,对于他这个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还是重得不行? 顾祐嗯了一声:“不愧是崔老前辈,眼光极好。” 宝瓶洲的崔诚,曾经单枪匹马游历过中土神洲,虽然听闻下场极其惨烈,但哪怕是在顾祐这样最拔尖的别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杰。 双方拳法高低不去说,但是既然没打过,顾祐就不会对崔诚有任何钦佩,除此之外,只说岁数和作为,尊称崔诚一声崔前辈还是没问题的。当然了,若非“极高”二字评价,顾祐依旧不会改口称呼前辈。 陈平安欲言又止。 顾祐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顾老前辈与猿啼山嵇剑仙是死仇?” 顾祐说道:“死仇,双方必须死一个的那种。” 陈平安便不再言语。 世事复杂,就在于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也会杀坏人。在这之外,好人也会杀好人。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有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既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陈平安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时。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陈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个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得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陈平安这得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陈平安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所在小镇的年轻武夫真正经历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陈平安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他们都是杀人随心。你偏偏是外乡人,而且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长避开规矩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毕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个被崔诚传授拳法的年轻人,若非对《撼山谱》真心认可推崇,岂会一直远游到了北俱芦洲,依旧走桩不停? 所以别人不知死活当面说一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不过是弄巧成拙,相当于求他顾祐出拳而已。恐怕天地间,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话憋在心里,也不坏,说出口,自然更好。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陈平安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个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顾祐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体,身着一袭青衫长褂的顾祐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飘然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他知道,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他没有着急赶路,想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诚。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在小本上记账,其实是随她这个师父。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个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所幸脚穿布鞋、身穿青衫长褂的顾祐,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个即将破境的六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首领,虽是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仍是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一旦割鹿山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个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顾祐手中那个元婴修士身上的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一缕罡气洞穿额头处,一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个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如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工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似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个元婴修士的头颅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顾祐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个元婴修士的金丹及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了。 顾祐一跺脚,一个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个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不过也对。那小子的直觉,或者说拳意,相当不错。 例如先前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境界悬殊的陈平安如果敢拳意松懈,稍稍心有杂念,转去抖搂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也就是他顾祐临时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后就再无然后了。虽说不会死,无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但注定毫无收获。 境界差不多的捉对厮杀,只需要相差一线,就是生死之别。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脸上夹杂着血污,他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信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顾祐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个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顾祐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顾祐的身形。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个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他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陈平安无须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个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刘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刘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只要刘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中藏有两把传信飞剑,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赠送给刘景龙一把,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和刘景龙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而刘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刘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刘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着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说道:“其中一个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刘景龙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这个前辈,就是我所学拳谱的撰写之人。老前辈找到我后,打赏了我三拳,我没死,他还帮我解决了六个割鹿山刺客。” 刘景龙问道:“是他?”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那便是了。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第二拨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头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却明摆着是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出手的,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将陈平安当作一个元婴修士,甚至是强势元婴来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够不出现半点意外,还不留半点痕迹。那么能够在陈平安挨了三拳受了如此重伤之后,以一己之力随手斩杀六个割鹿山修士的纯粹武夫,至少也该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哪怕是从五陵国算起,再从绿莺国一路逆流远游,直到这芙蕖国,都不拥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师,可惜必须与那条玉玺江恶蛟对峙厮杀,再联系陈平安所谓的蚍蜉一说,以及一些北俱芦洲东南部的早先传闻,那么到底是谁,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很好猜,顾祐无疑。 止境武夫顾祐,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师,都只能算半个,顾祐对于传授拳法一事,极其古怪,众说纷纭。唯一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是传闻顾祐曾经亲口说,我之拳法,谁都能学,谁都学不成。 刘景龙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对安稳的,那位前辈既然出拳,就几乎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出去,这意味着割鹿山近期还在等待结果,更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拨刺客来针对你,所以你继续远游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开山祖师,争取收拾掉这个烂摊子。但是事先说好,割鹿山那边,我有一定把握让他们收手,可是出钱让割鹿山破坏规矩也要找你的幕后主使,还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陈平安双手抱胸,说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经验。”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再待几天?”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还需要三天,等到体魄恢复一些再赶路。” 刘景龙一步跨出,来到山脚,然后沿着山脚开始画符,一手负后,一手指点。每画成一符便掠出十数丈,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滞。别忘了,刘景龙的符箓之道,能够让云霄宫杨凝真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崇玄署云霄宫,可是北俱芦洲符箓派的祖庭之一。 约莫一炷香后,刘景龙返回山顶:“可以抵御一般元婴修士的三次攻势,前提条件,不是剑修,没有半仙兵。”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不过是看我画了一墙雪泥符,这就学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如此年轻有为!” 刘景龙懒得搭理陈平安,准备走了。 早走一分,早点找到割鹿山的话事人,这家伙就多安稳一分。至于找到了割鹿山的人,当然是要讲道理了。 不过这会儿刘景龙瞥了眼陈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肤,多是皮开肉绽,还有几处白骨裸露,便皱眉问道:“你这家伙就从来不知道疼?” 陈平安呵呵一笑:“我辈武夫,些许伤势……” 刘景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陈平安顿时脸庞扭曲起来,肩头一矮,躲过刘景龙:“干吗呢!” 刘景龙这才笑道:“还好,总算还是个人。” 刘景龙环顾四周,抬手一抓,数道金光掠入袖中,应该都是他的独门符箓,确定四周是否有隐藏杀机。 陈平安笑问道:“真不喝点再走?” 刘景龙气笑道:“喝喝喝,给人揍得少掉几斤血,就靠喝酒找补回来?你们纯粹武夫就这么个豪迈法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挨了那位前辈三拳过后,我如今境界暴涨,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再不抓紧破境,以后都没脸见我。” 刘景龙问道:“你这是金身境了,还是远游境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没劲。” 刘景龙二话不说,直接御风远游离去,身形缥缈如烟,瞬间消逝不见。绝对是上乘符箓傍身的缘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过于此。 陈平安没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谢。 道理更简单。以后刘景龙喊他陈平安帮忙,一样如此。不过陈平安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剑术更高,出剑更快,当然还有拳头更硬。越晚越好。 因为天底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平安。 修养一事,尤其是肉身体魄的痊愈,急不来,所以刘景龙远去后,陈平安闲来无事,犹豫了一下,见反正四下无人,就开始头脚颠倒,以脑袋撑地,尝试着将天地桩和其余三桩融合在一起。以头点地,“缓缓而走”。 半炷香后,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重新站定,拍了拍脑袋上的泥土尘屑,感觉不太好。结果陈平安看到竹箱那边站着去而复还的刘景龙。 陈平安道:“跟个鬼似的,大白天吓唬人?” 刘景龙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刘景龙抖了抖袖子,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刘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这家伙好像比自己要厚道一些。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跻身了洞府境,就是中五境神仙了。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陶紫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她的私人花园。这不算开峰,毕竟陶紫尚未结成金丹,只是她诞生之时就已拥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也拨给了她,现在陶紫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作贺礼的山峰,是一个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踏平,山岳正神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跟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个小国的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老猿运转本命神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由于这个小国的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身高十数丈而已的并不完整的真身,如青壮男子背巨石般,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陶紫是正阳山五百年来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虽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境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坯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份最为令人瞩目。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此前,有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只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后,才确定了它的珍稀。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个身材魁梧的正阳山护法老猿。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再无昏招。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和陶紫结为神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个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个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陶紫的手,神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妇人和老猿这两个长辈很有默契地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让少年少女独处。 祠庙外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陶紫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只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跟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陶紫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神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拥有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做了嫁衣裳,还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娘家的,用处并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他这个清风城未来城主心头的一根刺。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个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个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毕竟那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工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陈平安,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的?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刘景龙画出一座符箓雷池的山头之上,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陈平安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里蹲着,欣赏刘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已经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六境武夫,早已死了三次,哪怕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事实上他已经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箓。 陆陆续续地,他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箓了。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上搜寻来了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箓,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箓,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箓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神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箓,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箓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都可以下一场符箓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渐渐酣眠。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 第七章 变与不变 ·第七章· 变与不变 今年书简湖的云楼城、池水城先后举办了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耗钱无数,因为邀请了许多佛道两家的山上神仙,都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 这还是因为两位举办人身份不一般的缘故,分别是从宫柳岛阶下囚转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和书简湖驻守将军关翳然,不然估计至少费用还要翻一番。能够请动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当然,既可以积攒自身功德,又能够结识刘志茂与关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门神仙和高僧大德,对于两场法事都极为用心。 在这其中,有三个始终藏在幕后的身影并不显眼。但是关翳然这边的随军官吏,对于三人的算账本事,还是有些佩服。那三人,分别名为顾璨、曾掖、马笃宜。 两场盛会顺利落幕,人人称颂刘供奉和关将军功德无量。 这天夜幕中,与关将军手下官吏喝过了一场庆功酒,一个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独自走回池水城一条僻静巷弄,他在这边租赁了一座小宅子。一个高大少年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松了口气。高大少年正是曾掖。 马笃宜也没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间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点燃一盏灯火,她正在打算盘记账。两场水陆大会和周天大醮,花钱如流水,好在那个叫朱敛的佝偻老人先后送了两笔谷雨钱过来,一次是朱敛亲自赶来,见了他们一下,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极好说话,第二次是托付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送来云楼城,交给他们三人。 马笃宜身穿清风城许氏的那张符箓狐皮,姿容动人。 顾璨站在门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气,轻轻敲门,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马笃宜对面,曾掖则坐在两人之间的条凳上。 马笃宜头也不抬:“将军府那边的官吏,并不比当年那些州郡官员贪图钱财,除了些许银耗,几乎没有任何中饱私囊。” 顾璨淡然道:“不贪钱财?一是没胆子,在关将军眼皮子底下办事,不敢不用心。二来注定前程远大,为银子丢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当大官再赚大钱。没这点脑子,怎么能够成为关将军的辅佐官吏。不过其中确实有些文官,不为求财,以后也是如此。” 马笃宜伸了个懒腰,顾璨已经递过去一杯茶水。 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就算是马笃宜都不会再觉得有丝毫别扭,至于曾掖,早就拿到了顾璨递过去的茶杯。 顾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马笃宜一口饮尽茶水,揉着手腕,神采飞扬:“总算有闲暇光阴去捡漏了!我接下来要逛遍书简湖周边诸国!石毫国,梅釉国,都要去!” 顾璨提醒道:“回头我将那块太平无事牌给你,游览这些大骊藩属国,你的大致路线,尽量往有大骊驻军的大城关隘靠拢,万一有了麻烦,可以寻求帮助。但是平时最好不要显露无事牌,以免引来许多亡国修士的仇视。” 马笃宜白眼道:“婆婆妈妈,烦不烦?需要你教我这些粗浅道理?我可比你更早与陈先生行走江湖!” 顾璨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场应酬最累人。” 顾璨离开宅子这间厢房,去了正屋那边的一侧书房,桌上摆放着当年陈平安从青峡岛密库房赊账而来的鬼道重器下狱阎罗殿,还有当年青峡岛供奉俞桧卖给陈平安的仿造琉璃阁。相较于那座下狱,这座琉璃阁仅有十二间房间,其中十一头阴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转为厉鬼后执念极深。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住客还有约莫半数。 顾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那座下狱阎罗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峡岛之于整座书简湖,顾璨神魂置于其中。愿意借助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离去的鬼魂阴物有两百余,多是已经陆陆续续心愿已了的阴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来世,换一种活法。但是犹有鬼物阴魂选择留在这座下狱当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他这个罪魁祸首谩骂诅咒,其中不少,连带着陈平安也一并恶毒咒骂。 可哪怕如此,顾璨依旧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非但没有随手将任何一个鬼物打得灰飞烟灭,反而每隔一段时日就往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中丢入神仙钱,让他们保持一点灵光,不至于沦为厉鬼。 顾璨退出下狱,心神转入琉璃阁,一间间屋舍依次走过,屋舍之内漆黑一片,不见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门口之时,顾璨才可与他们对视。 此刻,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地站在门口,哪怕双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旧没有任何动手的意图。因为琉璃阁转手交给顾璨之前,他们跟那位形销骨立的账房先生陈平安有过一桩约定,将来顾璨进入琉璃阁之内,杀人报仇,没问题,但后果自负,机会只有一次。 当年十一个阴物,没有一个选择出手,如今其中两个,已经各有所求,选择彻底离开人间。一个要求顾璨答应照顾他的家族至少百年,而且必须大富大贵,且无大灾殃。顾璨答应了。另外一个要求顾璨赠送给她一个嫡传弟子一件法宝,保证那个弟子跻身中五境,并且不许约束弟子的修行,顾璨不可以有任何险恶用心。顾璨也答应下来,只不过说法宝必须先欠着,但是她那个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顾璨可以暗中帮忙。 还有三个,选择依附顾璨,担任鬼将,相当于未来顾璨山头的末等供奉,将来的修道所需钱财和身份升迁之路,按照以后功劳大小来定。其中一个,正是最早离开、帮着马笃宜掌眼捡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经不常来琉璃阁修行,而是安心当起了三人财库的管事。 顾璨心神退出琉璃阁,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厢房那边,马笃宜和曾掖依旧坐在一张桌前。马笃宜还在憧憬着此后的山下游历,盘算着如今自己的家当和小金库。曾掖欲言又止,又不愿起身离去。 马笃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问道:“以后怎么打算?” 马笃宜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打算?” 曾掖犹豫了一下:“听说珠钗岛一部分修士,就要迁往陈先生的家乡了,我也想离开书简湖。” 马笃宜皱眉道:“现在不挺好吗?现在又不是当年的书简湖,生死不由己,如今书简湖已经变天,你瞧瞧,那么多山泽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谱牒仙师。当然了,他们境界高,多是大岛主出身,你曾掖这种无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实上你若是愿意开这个口,求着顾璨帮你疏通关系、打点门路,说不定几天后你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只管安心修行,都没问题,毕竟咱们跟池水城将军府关系不错。曾掖,所以在书简湖,你其实很安稳。” 曾掖低下头去:“我真的很怕顾璨。” 马笃宜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马笃宜在曾掖离去后,陷入沉思。顾璨越来越像账房先生陈平安了,但是马笃宜心知肚明,只是像,仅此而已。所以其实马笃宜也怕顾璨。 开设在池水城范家内的将军府,主将关翳然还在书房挑灯处理政务,敲门声响起后,关翳然合上一份密折,说道:“进来。” 名叫虞山房的随军修士大大方方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坐下,瘫靠在椅子背上,打了个饱嗝,笑道:“这顿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顾的小王八蛋,年纪不大,喝酒真是一条汉子,劝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两个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说好了一定要这小子趴桌子底下转圈的,不承想喝着喝着,咱们三个就开始内讧了。两大桌子,将近二十号人,最后站着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还背了好几个人返回住处。” 关翳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说道:“以前关于青峡岛和这小子的传闻,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可这一年相处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关翳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虞山房也懒得计较更多,他这个粗糙汉子的戎马生涯,就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反正有关翳然这个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顶着,怕什么。 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打算和龙泉郡那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关系走近一步,准备帮着他跟我家牵线搭桥,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郁闷道:“你跟我扯这些做啥?我一做不来账房先生,二当不来看家护院的走狗。我可跟你说好,别让我给那董水井当扈从,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随军修士,那件坑坑洼洼的符箓铁甲,就是我媳妇,你要敢让我卸甲去谋个狗屁富贵,可就是那夺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关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财路,漕运自古是水中流淌银子,换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国内有那漕运的,主政官员品秩都不低,个个是声名不显却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如今我们大骊朝廷即将开辟出一座新衙门,管一洲渡船航线和众多渡口,主官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现在朝廷那边已经开始争抢座椅了,我关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来位置最低的那一把,这是我该得的,家族内外,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到这里,关翳然问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归田,那只会憋屈死你,我还不了解你?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你送去那座新衙门,以后你在明处,董水井在暗处,你们相互帮衬,你升官他发财,放心,都干净,你就当是帮我忙了,如何?” 虞山房闷闷不乐道:“我不稀罕什么官不官的,还是算了吧,你把这个机会送给别人吧。” 关翳然问道:“你就真想战死在沙场?”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来的死仗?”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含蓄说道:“接下来的沙场,一样凶险,只是不在马背上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涉及什么机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就是所有大骊本土之外的驻军修士,谁都有可能,连同我关翳然在内,随时随地,无缘无故,暴毙。尤其是靠近灭国惨烈的藩属国,越靠近旧国京畿,或者越靠近覆灭的仙家山头,随军修士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断言,阴险刺杀会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声:“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当官,是对的嘛。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没我在,你不得上个茅厕都要担心屁股给人捅几刀?” 关翳然气得抓起一只青铜镇纸,砸向虞山房。 虞山房一把抓住青铜镇纸,嬉皮笑脸道:“哎哟,谢将军赏赐。” 虞山房站起身,飞奔向房门那边。 关翳然坐在原地,没好气道:“只值个二三两银子的玩意儿,你也好意思顺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转过头,一脸嫌弃地抛回青铜镇纸,骂道:“你一个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就拿这破烂物件摆桌上?!我都要替关老爷子感到脸红!” 不承想关翳然赶紧伸出双手,接住青铜镇纸,轻轻呵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可是朱荧王朝皇帝的御书房清供,咱们苏将军亲自赏给我的,其实老值钱了。” 虞山房刚刚开了门,背对着这个上柱国关氏的未来家主,高高举起手臂,竖起一根中指,甩上门后大步离去。 关翳然笑着摇了摇头,当他视线落在桌上时,便收敛了笑意。继续翻阅一份大骊绿波亭机密谍报,字数极多,这在大骊朝廷极为罕见。因为在国师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简略。 关翳然之所以能够翻阅这份机密谍报,不是因为他姓关,而是他刚好是大骊在书简湖的驻军将军,谍报需要他的亲笔反馈。 这份谍报,出自一个青鸾国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内容牵连却很大,大到让关翳然只看了几眼文字,就觉得寒气扑面。 谍报内容是关于书简湖未来大局的详细策略。其中就提到了顾璨,当然也有他关翳然。 一个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顾璨将桌上下狱阎罗殿和仿造琉璃阁都收起放在脚边一只竹箱内。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别在腰间,笑着离开书房,打开正屋大门。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儿八经的师父,传闻在水牢当中因祸得福,如今有望破开元婴瓶颈的青峡岛刘志茂。 顾璨开门后,作揖而拜:“弟子顾璨见过师父。” 刘志茂笑着点头:“你我师徒之间,无须如此生分。” 两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额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两边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没有更换,古色古香:“开门后山明水秀可养目;关窗时道德文章即修心。” 刘志茂坐在主位上,顾璨旁坐一侧。 刘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点,好在清净。” 顾璨问道:“师父要不要喝酒?这边没有仙家酒酿,一个朋友的糯米酒酿倒是还有不少,不过这等市井酒水,师父未必喝得惯。” 刘志茂摆摆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顾璨便不再多说什么,面带微笑,正襟危坐。 刘志茂笑问道:“师父先前与一个宗门供奉走了一趟外边,如今与大将军苏高山算是有点情分,你想不想投军入伍,谋个武将官身?” 顾璨摇头笑道:“弟子就不挥霍师父的香火情了。” 刘志茂也没强求,突然感慨道:“顾璨,你如今还没有十四岁吧?” 顾璨点点头。 刘志茂沉默片刻:“师父如果破境成功,跻身上五境,作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个请求,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应下来的。我打算与真境宗开口,割出青峡岛和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一并赠送给你。” 顾璨神色自若,并不着急说话。 刘志茂继续说道:“师父不全是为了你这个得意弟子考虑,也有私心,还是不希望青峡岛一脉的香火就此断绝,有你在青峡岛,祖师堂就不算关门,哪怕最终青峡岛没能留下几个人,都没有关系。如此一来,我这个青峡岛岛主,就可以死心塌地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顾璨问道:“需要弟子做什么?师父尽管开口,弟子不敢说什么万死不辞的漂亮话,能够做到的,一定做到,还会尽量做得好一些。” 刘志茂一脸欣慰,抚须而笑,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帮着青峡岛祖师堂开枝散叶,就这么简单。但是丑话说在前头,除了那个真境宗元婴供奉李芙蕖,其余大大小小的供奉,师父我一个都不熟,甚至还有潜在的仇家,姜尚真对我也从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盘接下青峡岛祖师堂和几座藩属岛屿,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权衡利弊,毕竟天降横财,银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师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我才会跟你说得如此直白。” 顾璨说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迟三天,就可以给师父一个明确答复。” 刘志茂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谋而后动,不惜搏命,赌大赢大,这就是我们山泽野修的立身之本。” 顾璨点头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顾璨笑道:“早些年,自以为道理都懂,其实就是懂了个屁,是弟子顽劣无知,让师父看笑话了。” 刘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实你当年行径,看似无法无天,事实上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只要活下来了,所有吃过的大苦头,就都是一个山泽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顾璨嗯了一声。 刘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质的古书,宝光流转,雾霭朦胧,书名以四个金色古篆写就——《截江真经》。 刘志茂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将书推向气态沉稳的顾璨,沉声道:“以前师父传授给你们的道法,是青峡岛祖师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门左道,唯有这本仙家秘籍,才是师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说句实话,师父当年是真不敢,也不愿意将这门道法传给你,自然是怕你和小泥鳅联手,打杀了师父。” 刘志茂推出那本数百年来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我若是跻身了上五境,万事好说。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间再无刘志茂,就更不用担心你小子秋后算账了。” 顾璨没有去拿那本价值几乎等于半个“上五境”的仙家秘籍,站起身,再次向刘志茂作揖而拜。 刘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弟子这一拜。 他们这对师徒之间的钩心斗角,这么多年来,真不算少了。 今夜这一人赠书、一人拜礼,其实很纯粹,只是世间修行路上最纯粹的道法传承。今夜过后,师徒间该有的旧账和算计,兴许仍是一件不会少的复杂情形。 顾璨将那本仙家秘籍收入袖中。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和其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顾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祸,怨不得别人。” 刘志茂想了想:“去拿两壶酒来,师父和你多闲聊几句,自饮自酌,不用客气。” 正屋大门本就没有关上,月色入屋。 顾璨去灶房那边,来回跑了两趟,拎了两壶董水井赠送的家乡酒酿,拿了两只白碗,还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 刘志茂倒了一碗酒,拈起一条酥脆的书简湖小鱼干,咀嚼一番,喝了口酒。这便是人间滋味。 虽说破境一事,希望极大,姜尚真那边也会不遗余力帮他护阵,以便让真境宗多出一个玉璞境供奉。但是事无绝对,仍然有可能这顿明月夜下的市井风味,就是刘志茂此生在人间的最后一顿消夜。 刘志茂笑道:“当年你捣鼓出来一个书简湖十雄杰,被人熟知的,其实也就你们九个。估摸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猜出最后一人,竟是咱们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可惜了,将来本该有机会成为一桩更大的美谈的。” 刘志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拈起几粒花生米丢入嘴中,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青峡岛混世魔王顾璨,素鳞岛田湖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落难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去了两趟宫柳岛,我都没见她。她第一次在边界那边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归。第二次越来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闯宫柳岛,用暂时丢掉半条命的手段,换来以后的完整一条命。可惜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师父,依旧懒得看她,她那半条命,算是白白丢掉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打是杀?” 顾璨微笑道:“师父用心良苦,故意让田师姐走投无路,彻底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我顾璨和未来青峡岛,能够多出一个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刘志茂嗯了一声:“对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驾驭手段,其实不差,只不过就像……” 说到这里,刘志茂指了指桌上几只菜碟:“光喝酒,少了点佐酒菜,滋味就会差很多。恩威并施,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可以学一学我和老兄弟章靥,这可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实证明,比起贪图省心省力,一刀切,对任何人都施以王霸之法,如果不能以利诱之,一座山头的香火绝对不能长久。” 顾璨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需要分而诱之,名望、钱财、法宝、修道契机,钓鱼是门大学问。” 刘志茂哈哈大笑:“难怪我在宫柳岛,都听说你小子如今喜欢一个人去湖边钓鱼,哪怕收获不大,也次次都去。” 让刘志茂开心的不是顾璨的这点好似玩笑小事的鸡毛蒜皮,而是顾璨终于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处的交心,而不是脱下了当年那件富贵华美的龙蜕法袍,换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觉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顾璨转性修心,成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顾璨比起当年,有成长,但不多,还是习惯把别人当傻子,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一个池水城装傻扮痴的范彦,无非是找准了他顾璨的心境软肋,当年就能够将他顾璨遛狗一般玩得团团转。 刘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经》,当然可以在离去之时,就随随便便收回去。所以刘志茂接下来,对顾璨还有一场心性上的考验。 那个注定不成气候的田湖君,一个未来撑死了只是寻常元婴修士的素鳞岛岛主,不过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无的佐酒菜。 不过截江真君不着急。这才刚开始喝酒。 刘志茂随口说道:“范彦很早就是这座池水城的真正幕后主事人了,看出来了吧?” 顾璨苦笑道:“师父,我又没眼瞎。” 刘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彦已经朝中有人了吗?并非大骊吏部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也不是那个率先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苏高山。” 顾璨想了想:“我以后会忍着他一点。” 希望到时候范彦和他的爹娘都还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贵气象。 刘志茂继续说道:“元袁投了个好胎,父母双金丹,鼓鸣岛的靠山,准确说来是元袁母亲的靠山,是朱荧王朝的那个元婴剑修,结果被一个身份隐晦的白衣少年和龙泉剑宗阮秀一起追杀万里,然后斩杀在边境线上。照理说鼓鸣岛就该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也有了。” 顾璨对这个昵称圆圆的小胖子,谈不上有多记恨,把精明摆在脸上给人看的家伙,能有多聪明? 鼓鸣岛的见风使舵,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手笔,是个人都会。只要这家伙别再招惹自己,让他当个青峡岛贵客,都没任何问题。至于元袁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那点口水,能有几斤重?他顾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语,从小到大,听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顾璨不会问心杀人了,至少暂时不会。而这个“暂时”,可能会极其漫长。 但是顾璨可以等,他有这个耐心。因为他知道了一个道理,在你只能够破坏规矩而无力创建规矩的时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规矩,在这期间,每吃一次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一种无形的收获。因为他顾璨可以学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闭门羹,都是关于世间规矩的学问。 刘志茂说道:“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真是运气出奇地好。” 韩靖灵先是不顾藩王辖境的百姓死活,跑到书简湖避难,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被人们交口称颂的贤王,然后穿龙袍坐龙椅,估计这小子这两年做梦都能笑醒。另外那个被寄予厚望的皇子韩靖信已经暴毙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岭,所以韩靖灵这个新帝坐得很稳当。至于一手将韩靖灵这个兄弟扶到龙椅上的黄鹤也不差,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石毫国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着新帝在东跑西跑,礼部尚书还不敢多一句牢骚,据说到了衙门,尚书大人还要主动倒茶。黄鹤他爹,更是被说成是石毫国庙堂上的立皇帝,虽没有黄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顾璨微笑道:“运气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种。” 黄鹤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兴许都不用他来动手,迟早会被韩靖灵那个绵里藏针的收拾得很惨。 不过顾璨还是希望黄鹤可以落在自己手里。因为这个家伙,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他顾璨落魄沉寂后,胆敢登上青峡岛要求打开那间屋子房门的人。 顾璨在等机会。而且这个到手的机会,必须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刘志茂一个个名字说完之后。顾璨对每一个人的大致态度,这个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依旧记仇,但是比起当年的随心所欲,乱杀一通,如今顾璨条理清晰,不但可以隐忍不发,反而对如今寄人篱下、与人处处低头做事的蛰伏处境,似乎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很好。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难艰辛之大困局中,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这就是另一种修行。 刘志茂从不担心顾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会坎坷不顺。 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种不输宫柳岛刘老成的野修! 刘志茂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道:“剩下那些阴物鬼魅,如何处置?此事若是不能说,你便不说。” 顾璨刚刚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他们死而为鬼,唯一的执念就是报仇的话,很简单,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师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云楼城的书简湖地界,单独划出了数座山水气运连绵成片的岛屿,就是打算交给我顾璨的。到时候我会在那边打造出一座鬼修山头,所有阴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钱?我顾璨来给!缺秘籍?我去帮他们找来适合的。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报仇了,只管打声招呼。除此之外,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实很多阴物如今都在待价而沽,没关系,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就行。” 刘志茂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说当年陈平安一拳或是一剑打死你,对你们两个而言,会不会都是更加轻松的选择?” 顾璨低下头去,端起酒碗,手腕悬停,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陈平安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死了。” 抬起头喝酒的时候,少年面容已经恢复正常。 刘志茂一笑置之。事实上,他心中翻江倒海。关于那些岛屿的归属,他刘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刘志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最后一场对顾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变数了。不过他权衡一番,仍是问道:“你觉得青峡岛的出路在何处?不着急,喝过了酒,慢慢想。” 顾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弯腰伸手拈起一条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细嚼慢咽之后,缓缓说道:“一、我跻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骊靠山,至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三、通过这座靠山,见过大骊皇帝,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刘志茂眼神熠熠:“就没有第四?” 顾璨笑道:“慢慢来。” 刘志茂追问道:“你行此举,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对划给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岂不皆是忘恩负义?” 顾璨神色从容,转头望向屋外:“长夜漫漫,可以吃好几碗酒,好几碟菜。今日只是说此事,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况在这言行之间,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举碗次数多,只剩下最后一碗酒,被他一口饮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今夜这趟,不虚此行。 不承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碗中无酒壶也无酒,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给老人又倒了一碗。刘志茂并未阻拦。 坐下后,顾璨举起自己最后一碗酒,对刘志茂说道:“就事论事不论心,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 刘志茂举起酒碗,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 刘志茂站起身,顾璨也随之起身。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槛外,并肩而立,刘志茂笑道:“年少不作乐,少年不寻欢,辜负好光阴。” 顾璨摇摇头,说道:“少年飞扬浮动,大好光阴,能有几时?” 刘志茂咦了一声,有些惊讶,转头笑道:“看了不少书?” 顾璨点头道:“山水邸报,山下杂书,什么都愿意看一些。毕竟只上过几天学塾,有些遗憾,从泥瓶巷到了书简湖,其实就都没怎么挪窝,想要通过邸报和书籍,多知道一些外边的天地。” 刘志茂瞥了眼顾璨腰间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东西。” 顾璨取下折扇,递向刘志茂,眼神清澈,道:“若是师父喜欢就拿去。” 让这件东西露面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顾璨做好关于一桩取舍的决定了。 刘志茂摆摆手:“自个儿留着吧。谁送你的?” 顾璨说道:“一个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却不是他的朋友。哪怕那个人是刘羡阳。可顾璨从来没有将刘羡阳当作什么朋友。 从小就是,刘羡阳只是陈平安的朋友,哪怕顾璨都要承认,刘羡阳是家乡小镇为数不多没有坏心的……好人。可是顾璨依旧不会把刘羡阳当朋友。 顾璨很不喜欢刘羡阳那种没心没肺的大大咧咧,更何况刘羡阳还喜欢拿他的娘亲开玩笑,所以顾璨好几次一脸鼻涕泪水,追着刘羡阳打架。往往到最后,刘羡阳都会笑嘻嘻认错赔礼。 然后满脸泪痕的小鼻涕虫顾璨,就会病恹恹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回泥瓶巷。走着走着,小鼻涕虫顾璨往往就会笑逐颜开,再无忧愁。 所以他顾璨的朋友,从来只有一个。以前是,以后还是,此生至死皆如此。可是他顾璨这辈子都不会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顾璨就是顾璨,天底下只有一个顾璨。 但是他愿意改变言行,而且他学得极好,改得极快。因为陈平安在离别之际,说过一句话: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刘志茂最后说道:“顾璨,知道什么叫家底吗?” 顾璨笑道:“请师父指教。” 刘志茂说道:“不是市井豪绅的腰缠万贯、良田万亩,也不是官场上的满门皆将种、父子同朝会,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云。” 刘志茂只说了一半,依旧没有给出答案。 顾璨咀嚼一番,点头道:“懂了,是一户人家,出了大错之后,补救得回来,不是那种说没就没了。” 刘志茂遗憾道:“我刘志茂就没能做到,遭此劫难过后,到底是让章靥失望了,哪怕侥幸成了玉璞境,也是谱牒仙师的一条家犬。” 顾璨微笑道:“青峡岛还有我顾璨。” 刘志茂摇摇头:“是我们书简湖还有一个顾璨!” 山泽野修,恩怨分明。哪怕是师徒之间,亦是如此。 刘志茂一闪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师堂所在的宫柳岛,开始闭关。 顾璨一夜未睡,只是在小院中缓缓散步。 虽然刘志茂遮掩了屋内言语动静,可是他走出屋后,并未刻意掩饰。所以曾掖和马笃宜自然知晓了这个截江真君的到来和离去。 马笃宜打开窗户,左右张望之后,以眼神询问顾璨是不是有麻烦了。顾璨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她担心。 至于那个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顾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资质却是马笃宜更好,同时曾掖机缘更好,马笃宜的后天性情显然更佳。到最后,则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远。所幸死过一次的马笃宜,根本不在乎这些。所以顾璨有些时候,有些羡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开窍,也羡慕马笃宜的无忧无虑。 曾掖辗转反侧,最后昏昏睡去。 顾璨叹了口气,这个曾掖若是在当年的书简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这点境界修为,依旧还是羊入虎口,骨头不剩。 通过将军府那边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酒宴,顾璨发现了一点端倪。关于书简湖规矩的订立,那名注定是豪阀出身的年轻将军关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账本的,因为顾璨感到熟悉。所以如今的书简湖,处处都有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陈平安的痕迹了。 顾璨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肩头,自言自语道:“要学的,还很多。” 他手中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正反两面都有题字,分别是“清风明月”“五雷生发”。 应该是刘羡阳亲笔写在扇面上的,是跟他顾璨显摆醇儒陈氏的求学功底呢。 可是顾璨从来都觉得如果刘羡阳和陈平安一起去往学塾,刘羡阳就只有在背后吃灰尘的份。但是世事,却让陈平安走江湖,刘羡阳在求学。所以顾璨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的世道。 至于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顾璨这一夜都没有去翻阅。我顾璨修行,需要着急吗? 拂晓时分,顾璨打开门,坐在外边的台阶上,门神和春联都是去年年关时买来的。 曾经有个鼻涕虫,扬言要给泥瓶巷某栋宅子挂上他写的春联。那会儿,陈平安应该是很开心的,所以使劲揉着鼻涕虫的脑袋,说今年两家的春联红纸,都他来掏钱。 这不是废话吗?自从那个家伙去了龙窑当学徒之后,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户人家的门神春联,哪一次不是他花钱买来送到家里的?更穷的人,反而是为别人花钱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天底下怎么就会有这种人。 顾璨坐在台阶底部,手肘抵在更上边的台阶上,安静等待对面那户人家开门。因为那边有个屁大点儿孩子,脸上长年挂着两条黏糊的小青龙。所以顾璨才会选择在这边租房子住下。 对面是一个小户人家,爹娘做着可以养家糊口的差事,刚刚去学塾没多久的小家伙上边还有个姐姐,长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听,少女柔柔弱弱的,脸皮还薄,容易脸红,每次见到他,都要低头快步走。顾璨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个市井坊间的少女。 对面大摇大摆走出一个准备去往学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顾璨后,他后撤两步,站在门槛上:“姓顾的,瞅啥呢,我姐那么一个大美人,也是你这种穷小子可以眼馋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顾璨坐直身体,以竹扇轻轻拍打膝盖。 那家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几眼,跳下门槛,一溜烟跑到顾璨身边坐下,伸出手:“给我耍耍。” 顾璨笑问道:“还不滚去之乎者也?” 小家伙白眼道:“那些个之乎者也,又不会长脚跑路,我迟些去,与夫子说肚儿疼。” 顾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黄泥巴,学塾先生才会相信你。” 小家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骂道:“姓顾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会打我,脏了裤子,回了家,我娘还不得打死我!” 小家伙骂完之后,问道:“姓顾的,你会拽文,再教我两句,我好跟两个朋友显摆学问去。” 顾璨随口说道:“村东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稚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鞭牛。” 小家伙怒道:“这么多字?要少一些的,气势更足一些的!” 顾璨哦了一声,随口胡诌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家伙皱起眉头:“杀气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说,只能跟那些跑不过我的人说。” 顾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家伙脑袋上:“你这股机灵劲儿,像我小时候。” 顾璨停下笑声:“这句混账话,听过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气魄。” 小家伙使劲点头:“赶紧的!” 顾璨一本正经道:“每天床上凉飕飕。” 小家伙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顾璨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顾璨突然疑惑道:“对了,夫子不会打你?你不经常哭着鼻子回家吗?说那老夫子是个老王八蛋,最喜欢拿板子揍你们?” 小家伙摇晃肩头,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学塾换了个新夫子。以前那个可惹人厌了,读书好的,从来不打不骂,就专门盯着我们几个读书不好的,往死里打,跟咱们偷了他家东西似的。我都想着长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几斤气力,就偷偷打他一顿。如今这位嘛,好得很,从不打人,管也不管我们几个,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哟。” 顾璨笑了笑:“那你更喜欢如今的教书先生喽?” 小家伙愣了一下:“姓顾的,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脑袋给门板夹了吧?怎的总问这些个傻问题?换成你去学塾读书,不喜欢新夫子?如今咱们几个再闹,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儿读书,新夫子从来不管,别说打了,骂都不骂一句,贼好!” 顾璨继续身体后仰,微笑道:“只管好学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吗?那这个天下,需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小家伙唉声叹气:“姓顾的,你脑子真的坏掉了。其实吧,我以前还是挺想着你跟我姐好的,这会儿,算了吧。我读书就已经没啥出息了,若是将来姐夫再不争气些,以后可咋办嘛。” 顾璨笑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读书没出息,我看你挺机灵啊。” 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不光是现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说我这么顽劣不堪,就只能一辈子没出息了。老夫子每骂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数打我最起劲,恨死他了。” 顾璨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长大以后,若是在街巷遇见了那两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钱做事,不算教书匠,可若是遇见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声先生。” 小家伙蓦然抬头,怒气冲冲道:“凭啥!我就不!” 顾璨抬头望天:“就凭这位先生,还对你抱有希望。” 小家伙听得云里雾里,憋了半天,试探性问道:“你也被脾气极差的夫子狠狠打过?” 顾璨点了点头,轻声道:“不过他脾气很好。” 小家伙啧啧道:“可怜,真可怜,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嘿,我比你还要好些,老夫子不见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家伙站起身,抹了把脸,偷偷往顾璨肩头一抹,飞奔逃掉。 顾璨转头一看,肩头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他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迹。 顾璨站起身,返回宅子,关上门后,将折扇在腰间别好。 很多人都该死,而且以后注定只会越来越多,可前提是顾璨得先活着,以后用所谓的善举积攒势力,辅以驾驭人心的花样手段,再用规矩杀人,虽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好事我也做,坏人我也杀,而且杀得你陈平安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顾璨背靠房门,有点伤心。因为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原来真的死了。在陈平安心中,在顾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让顾璨最伤心的另外一种可能,是自己从来没有变。而陈平安已不再是泥瓶巷那个草鞋少年了,是他陈平安变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谁变了。顾璨,“璨”,陈平安无比希望的美玉粲然,永远都不会有了。 厢房响起开门声,顾璨瞬间摘下折扇,猛然打开,遮掩面容。 片刻之后,顾璨合拢折扇,笑容灿烂,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着挠挠头,嗯了一声,其实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 顾璨走入正屋,读书去了。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真境宗从头到尾地大包大揽,光是在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中途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那就是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个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个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截江真君这半个玉璞境。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和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跟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则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并没动手。 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个好似真境宗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跟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我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其实也就变成了三个。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高人,或者准确说是桐叶宗的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郦采和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个从桐叶宗携带重宝转投玉圭宗的老家伙,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可以说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了。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个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儿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的。 这个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比山泽野修路子还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怪物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烦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他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且世道再坏,好像总有人帮你和刘志茂来兜底,你们就是天生躺着享福的。嗯,就像我,站着挣钱,躺着也能挣钱。”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跟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他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是专门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和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跟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低,但跟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他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作为野修,刘老成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得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跟真境宗讨要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因为刘志茂同样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桩长远谋划。 与其让大骊宋氏扶植一个未知势力来针对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动把合适人选送上门去。对双方而言,这是最不“内耗”的一种明智选择。 姜尚真两次大摇大摆去往龙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里。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让人去琢磨细究的事情。 落魄山陈平安,真境宗姜尚真,中间那座桥梁,就是青峡岛和顾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难关,从来不在什么顾璨、书简湖,甚至不在神诰宗,而是在两个大势—— 一个是大骊铁骑吞并一洲,一个是另外一个需要挡下的更大的大势——之后。那个时候,才是真境宗需要从选择变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过这些,别说刘老成,就算是刘志茂,都被蒙在鼓里。真境宗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摆在了两个野修眼中,他们会去多想一些看似与己无关的深处学问吗? 山泽野修,除了自身修为有些斤两、拳头大一点外,还懂什么? 一辈子吃够了谱牒仙师的白眼、打压,但是到头来,还只是痴痴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就不会好好思量一番,为何玉圭宗会有一个即将飞升境的宗主,为何他姜尚真能够拥有今天的这份家业?先后顺序,不能搞错了。如今规矩森严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时候,谁不是人间大地上苟延残喘的泥腿子出身?谁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牵线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间的山泽野修,事实上,他当年在北俱芦洲游历,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当野修当得很不错。 姜尚真望向那座绿波荡漾的书简湖,轻声道:“夫子们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轻,弟子学生从来忘性大,不记打,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夫子们有没有自己的柴米油盐需要揪心,会不会有一天说失望就失望了。世间所有喜欢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刘老成依旧心中没有太多感触。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一个玉璞境的宗主,与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听。那么仙人境呢?” 刘老成顿时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毕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鸦儿身上的那件镇山之宝,才是你和刘志茂的真正生死关。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和你们山泽野修讲道理,拳头足矣,多花心思,简直就是耽误我姜尚真花钱。” 不是耽搁挣钱,是耽误他花钱。 刘老成面无表情,没有多说一个字。 久违的困局险境,久违的杀机四伏。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其实挺失望的。刘老成你如果不抓点紧,真的潜下心来,好好修一修心境,转变一些想法念头上的根本脉络,别说追上我,就是刘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当然,还有那个顾璨,迟早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个首席供奉,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未来挺长一段光阴始终蝼蚁一般的顾璨,你竟是一辈子杀不得,刘志茂已经与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视。”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随手一旋,双手搓出一颗水运精华凝聚的碧绿水珠,然后轻轻以双指捏碎:“你以为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登岛见你,是在仰视你吗?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聚拢起来的规矩。可是迟早有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几十年?一甲子?就变成你刘老成哪怕双脚站在宫柳岛之巅,那人站在此处渡口,你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刘老成说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说话,就是中听些。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修行啊。” 刘老成叹息一声。 姜尚真没来由说道:“兴许有一天,我可能会重返桐叶洲坐镇玉圭宗,那么你就会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刘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压境压在玉璞境瓶颈,让他连破境跻身仙人境都没胆子,若是你那会儿心情不错,加上觉得对你再无威胁,就大度些,让他跻身仙人境,由着他再去创建宝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双手笼袖:“这不是给你刘老成画饼,我姜尚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刘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专门有人搜集桐叶洲那边的所有山水邸报,其中就有传闻,稳居桐叶洲仙家第一宝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经闭关,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飞升境。而老宗主荀渊,刘老成其实不算陌生,毕竟一起走了很远的宝瓶洲山水。 其实刘老成本就是荀渊钦定的真境宗供奉。不过在姜尚真这边,这点香火情,半枚铜钱都没有用。 刘老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天大地大,难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壮志,点点头,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刘老成就可以诚心诚意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刘老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前我有些话说得难听了,刘老哥别介意啊。” 刘老成犹豫了片刻。 姜尚真说道:“自家人,你当然可以说几句难听话,你不介意,我这个人,万事不烦恼,只烦钱太多。” 刘老成板着脸道:“姜宗主,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脸颊,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鸾国那边,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个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个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皇历了。 文景国的那个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也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因为任何一个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这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个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之后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以八赌八,竟然一路赢了下来。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最后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一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白衣少年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大摇大摆下山。下山路上,包袱中哐当作响。 那个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在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并不好说。可是琉璃仙翁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琉璃仙翁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琉璃仙翁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只是从寻常书肆买到手,不过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是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不过他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崔大仙师许多随性而为的举止,琉璃仙翁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他们曾凑巧遇上一拨山泽野修,三个山泽野修中有人名叫吕阳真。他们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在一处避雨洞窟,三个山泽野修“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个阵师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可谓洪福齐天。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人,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刚想骂人,抬起脚一看,哎哟,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个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义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个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宫图。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但这种事,根本不算事。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琉璃仙翁佩服不已。在那金桂观中,崔大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了坐忘之境。 那个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大仙师坐在一口井口不知为何封堵的水井上,和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琉璃仙翁反正如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虽有些咿咿呀呀,但仍是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大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崔大仙师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个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大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尽兴,便跳下了水井,一拍稚童脑袋,大笑而走。 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崔东山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太可惜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承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崔东山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笑容有些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崔东山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见了一个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那个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个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个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而是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对于观主来说,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已经快走了半天了,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从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则在车厢里边打盹。 琉璃仙翁轻声问道:“仙师,那个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琉璃仙翁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唉。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琉璃仙翁后脑勺挨了一脚,崔东山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琉璃仙翁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被崔大仙师这么一吓,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不是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的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琉璃仙翁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但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琉璃仙翁心中哀叹不已。 这一路颠簸,其实琉璃仙翁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琉璃仙翁便心情稍好了几分。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琉璃仙翁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拥有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因此当次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时,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以神童之名,名闻朝野。今年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个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非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崔东山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我家先生,如今可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而是显得进展缓慢。 主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不算高,有三人,两个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所以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并不多。看似两个京官老爷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则是务实一些,实则不然,而且恰好相反。那个原本以为就是走个过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个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烦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个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个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更别提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了。洪刺史觉得每天和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个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主动开口言语,唯有两个京官郎中询问细节他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个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这个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读书人柳清风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柳清风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柳蓑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柳清风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柳蓑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和老爷一般做官呢。” 柳清风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柳蓑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虽然看客不少,但好些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而且嗤之以鼻的更多,所以掌声稀疏。 柳蓑轻声问道:“老爷,你学问大,都晓得那些跳竹马的渊源,那你来说说看,是真的没跳好吗?我觉得挺好啊。” 柳清风小声说道:“当然好啊,但是咱们不花钱,干吗要说好,天底下的好东西,哪个不需要花钱?” 柳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摸了摸柳蓑脑袋:“别去多想这些,如今你正值读书的大好时光。” 柳蓑点点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为何先生最近只看户部赋税的历代档案?” 柳蓑如今还不清楚,这可不是他家老爷如今这个官身可以翻阅的,况且还是专门有人悄悄送到书案。 柳清风轻声道:“翻看史书,都是后世帝王让人写前朝人事,难免失真,但是唯有钱财出入一事,最不会骗人。所以我们读史,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历朝历代掌管财权之人的生平履历,以及他们铸造、推行各种大小钱的经过。以一人为点,以一朝国库盈亏为线,再蔓延开来,会更容易看清楚国策之得失。” 柳蓑挠挠头。 柳清风眺望远方的热闹喧嚣,笑道:“你一样不用着急,以后只要想看书,我这边都有。” 柳蓑见今天老爷喜欢聊天,便有些开心。因为那两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个人,而且那会儿老爷也不太爱说话,都是看着那些没啥区别的山山水水,默默写笔记。 柳蓑趁着老爷今儿愿意多说,他便多问了:“老爷,为什么你到了一处地方,都要跟那些城池、乡野学塾的夫子先生们聊几句?” 柳清风说道:“读书种子怎么来的?家中父母之后,便是教书先生了,如何不是我们读书人必须关心的紧要事?难不成天上会凭空掉下一个个满腹经纶并且愿意修身齐家的读书人?” 柳蓑嗯了一声:“老爷还是说得有道理。” 柳清风微微一笑:“这件事,你倒是可以现在就好好思量起来。” 柳蓑点头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青壮男子、高大少年飞奔而来,见着了柳清风和书童柳蓑这块风水宝地,一人跃上墙头,道:“滚一边去。” 少年书童柳蓑面有怒容,不承想自家老爷已经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就默默跳下了矮墙墙头,他只好跟着照做,去别处欣赏跳竹马,只是再看,便看得不真切了。把柳蓑气得不行。 柳清风站在别处,伸长脖子,踮起脚,继续看那村庄晒谷场的跳竹马。 柳蓑闷闷不乐。自家老爷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这点不太好。 “不与是非人说是非,到最后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风笑道:“不与伪君子争名,不与真小人争利,不与执拗人争理,不与匹夫争勇,不与酸儒争才,不与蠢人施恩。” 这是不争。 其实还有争的学问。不过柳清风觉得和身边少年晚一些再说会更好。年少读书郎,不用心读书,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只需不犯大错就行了。 柳蓑鼓起勇气,第一次反驳无所不知的自家老爷:“什么都不争,那我们岂不是要一无所有?太吃亏了吧。哪有活着就是给人步步退让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不好!” 柳清风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摇头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风收回视线,转头看着柳蓑,打趣道:“这么笨,怎么当我的书童?”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风突然说道:“走了。” 柳蓑跟着柳清风一起离开。 柳清风缓缓而行,想着一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还有问题,只是一看到老爷这个模样,就知道自己不可以再打搅老爷了。 李宝箴如今的作为,柳清风只会袖手旁观。 李宝箴的野心,也可以说是志向,其实不算小。 这个大骊南方绿波亭谍子的几大头目之一,在做一个尝试,从底层开始细细谋划,读书种子、江湖豪侠、士林领袖、庙堂官员,在他李宝箴进入青鸾国后,所有人都开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当然这些人如今几乎全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例如那个获封“大周正”的神童。 听上去很不合礼,阴谋意味十足,显得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实则不尽然。李宝箴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个目的,不是要当什么青鸾国的幕后皇帝,而是能够有一天,连那山上仙家的命运,都可以被世俗王朝掌控。道理很简单,连修道坯子都是我李宝箴与大骊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复一年,修道坯子成了某个开山老祖或是一大拨山门砥柱,长此以往,再来谈山下的规矩一事,就很容易讲得通了。 在这期间,那个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冷眼旁观,偶尔还会制定几项李宝箴本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柳清风对于李宝箴的谋划,从意图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他柳清风玩剩下的,要么就是他柳清风故意留给李宝箴的。 比如今年以来,青鸾国又有几个文坛名士声名狼藉。怎么做?依旧是柳清风当年教给李宝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将那几人的诗词文章说成足够比肩陪祀圣人,将那几人的人品吹嘘到道德圣人的神坛。然后有人出来说几句中允之言,继而开始悄然蓄势,开始引领文坛舆论,诱使中立之人由衷厌烦那几个其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道德圣人。最后就更简单了,你们不是道德无瑕的圣人吗?那就以随口胡诌的言语大肆编派,以私德有亏攻讦那几人。这个时候,就轮到江湖、市井发力了,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私家书肆掌柜,开始轮番上阵,当然还有李宝箴自己私底下笼络的一拨“御用”文人,开始痛心疾首,仗义执言。到最后,文坛名士一个个身败名裂,而无形中推波助澜的老百姓,当真介意真相吗?可能会有,但注定不多,绝大多数,不就是看个热闹?就像柳清风今天这样,远远看着那跳竹马的热闹。 为何要奢望本就是图个热闹的众人去多想?柳清风就不会。 何况天底下从来没有不散场的热闹。喧嚣过后,便是死寂。历来如此。 柳清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开了一个好头啊。” 何况李宝箴很聪明,很容易举一反三。 柳清风突然停下脚步,对身边少年书童说道:“柳蓑,记住,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管是谁来劝你害我,无论是当一枚长线隐蔽的棋子,还是比较匆忙的仓促刺杀,你只管点头答应,不但答应对方,你还要手段尽出,竭力而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和留情。” 柳蓑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要说这种吓人的言语。 柳清风神色如常,轻声道:“因为你肯定无法成功。我将你留在身边,其实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须救你一次,省得你为了所谓的道义,白白死了。在此期间,你能够从我这边学到多少,积攒多少人脉,最终爬到什么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于为何明知如此,还要留你在身边,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李宝箴,而且比他更加聪明,聪明到最终真正裨益世道。” 柳蓑满脸泪水,是被这个陌生的自家老爷吓的。 柳清风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柳蓑抹了把眼泪,点头。 柳清风微笑道:“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尝试忘了这些。不然你是骗不过李宝箴的。” 片刻之后,难得有惊讶时候的柳清风竟有些惊讶了。因为一个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来,但是那个大骊派给自己的贴身扈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崔东山手里拎着一只纸鸢,笑容灿烂:“柳清风,我扛着小锄头,挖自己的墙脚来了。你跟着那个老王八蛋厮混,没啥出息的,以后跟我崔东山混吧。再说了,我的是我的,他的还是我的,跟他客气什么。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数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着。” 柳清风笑道:“这可有点难。” 柳清风如今可以翻阅绿波亭所有机密谍报,所以对方的隐蔽身份他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对方其实也足够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崔东山将手中纸鸢抛给柳清风,柳清风抓住后,低头一看,并无丝线,便笑了。 柳清风抬起头,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我柳清风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从来不是我们读书人追求的。” 崔东山大步前行,歪着脑袋,伸出手:“那你还我。” 柳清风笑道:“当然有人白白送我,更好,我就收下不还了。” 崔东山啧啧道:“柳清风,你再这么对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帮我家先生代师收徒了啊!” 柳清风笑眯眯问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站在原地,双脚不动,肩膀一耸一耸,十分调皮,笑嘻嘻道:“你早就见过了啊。” 柳清风想了想:“猜不出来。”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为表诚意,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我家先生,正是当年害你牛车落水的那个人。” 柳清风愣了半天,试探性问道:“陈平安?” 崔东山也愣了一下,结果一瞬间,他就来到柳清风跟前,轻轻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风脑袋上,打得柳清风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只听崔东山怒骂道:“他娘的小崽儿也敢直呼我家先生名讳?!” 第八章 起剑 ·第八章· 起剑 一年老一年轻,两个道人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他和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个年轻道士张山峰,大开眼界。 颍阴陈氏不愧是独占“醇儒”二字的门户,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这才算是世间头一等的书香门第。 其实不是不可以雇用马车去往陈氏祠堂那边,只不过委实囊中羞涩,就算张山峰答应,兜里的银子也不答应。好在张山峰是走惯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让师父他老人家跟着吃苦。虽说师父修为兴许不高,可到底早已辟谷,这数百里路程实际上未必有多难走,不过做弟子的孝心总得有吧?不过每次张山峰一回头,师父都是一边走,一边小鸡啄米打着盹,都让张山峰有些佩服,师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误睡觉。 路过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张山峰看到了一个儒衫青年,背对他们师徒二人,坐在那边发呆。 火龙真人睁开眼睛,微笑道:“也是个爱睡觉的,出息肯定不会小。” 张山峰委屈道:“师父,我上山那会儿,年纪小,爱睡觉,师父怎么不说这话?为何次次师兄都拿鸡毛当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师兄总说资质和他一样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师父不管,他这个师兄也不能见我荒废了山上修行的道缘。好嘛,到最后我才晓得,象之师兄其实才洞府境修为,可师兄说话,从来口气那般大,害得我总以为他是一个金丹地仙呢。所以师兄老死的时候,把我给哭得那叫一个惨,既舍不得象之师兄,其实自个儿也是有些失望的,总觉得自己既笨又懒,这辈子连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龙真人笑道:“师父的谕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鸡毛?再说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龙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云、指玄四大主脉,哪怕火龙真人从未刻意订立什么山规水律,任何门下子弟随意逛荡趴地峰其实都无任何忌讳,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内的开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脉子弟去趴地峰打搅真人睡觉,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爱出门,修为也确实不高。所以别脉修士,不管辈分高低,几乎人人都像太霞元君关门弟子顾陌那样,对于趴地峰师伯师叔,或是师伯祖、师叔祖们,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辈分高、道法低了。 在这期间,趴地峰道人当中,大概又数张山峰被蒙蔽得最多。兴许在元君李妤他们这些大修士眼里,这个小师弟属于灯下黑得无药可救了,不过看师父与这小师弟,处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 这还不算什么,当年张山峰扬言要下山斩妖除魔,师父火龙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说既然下山历练,就干脆走远一点,因为趴地峰周边没啥妖魔作祟嘛。 结果张山峰这一走,不但直接远离了趴地峰,后来干脆就远游到了宝瓶洲,除了太霞元君当时处于闭关之中,桃山、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开峰祖师,其实都有些慌张,生怕小师弟离自家山头太远,会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个战力完全可以当作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师父准许他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暗中护道,但是火龙真人没有答应,说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护道不成事。 三脉开峰祖师都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只是师父历来说话即法旨,他们不敢违逆,不过白云一脉的祖师,与其余两个师弟私底下合计一番,觉得师父对小师弟不上心,他们当师兄的必须肩负起护道责任,然后这个道门老神仙便与两个师弟,一起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下山去了,下山后改变路线,悄悄护送了张山峰一程。 所以张山峰在山下斩妖除魔的凶险经历,以及坎坷之后的那份心境失落,白云祖师知道,也就意味着其余两脉也清楚。尤其是当指玄祖师得知张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时,桃山祖师掐指一算,大惊失色,前者更是再也按捺不住,便打算哪怕师父不准他跟随,也要让指玄峰师弟背剑下山,为小师弟护道一程,不承想火龙真人突然现身,拦下了他们。指玄峰祖师还想要辩解什么,结果被师父一巴掌按住脑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闭关石窟那边,当火龙真人转头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脉嫡传弟子时,后者立即说:“无须劳驾师父!”自个儿便返回山峰闭关去了。 再后来,白云一脉祖师得到趴地峰祖师堂的飞剑传信后,立即乖乖赶回了趴地峰,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顿骂。不过离开趴地峰的时候,白云一脉祖师满脸喜气,桃山、指玄两个师弟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师父骂了师兄一顿,又赏了师兄一颗枣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师父算计当中,就看谁魄力更大,对小师弟更上心,敢冒着被师父问责的风险,毅然决然下山护送。两个都是高人,瞬间便了然了一切,于是指玄峰祖师就追着白云一脉的师兄,说要切磋一场。可惜师兄逃得快,没给师弟撒气的机会。 到了这座江畔青石崖,其实就已经临近颍阴陈氏了,几十里路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风,至少在心态上,依旧是只剩下几步路了。 张山峰开口提醒道:“师父,这次虽然咱们是被邀请而来,可还是得有登门拜访的礼数,就莫要学中土蜃泽那次了,跺跺脚就算和主人打招呼,还要对方露面来见我们。” 火龙真人点头笑道:“好的。” 张山峰疑惑道:“书肆买来的那几本书,当真不会让那读书人觉得我们无礼?” 火龙真人摇头道:“赠书给读书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礼数。” 张山峰略微心安。 其实张山峰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师徒二人所要见的是何人。 张山峰想起一件事:“师父,我们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灵气洗心物外,不谒王侯,不朝天子。可那儒家门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读书吗?可如此读书就能修出境界来,那么岂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将浩然天下的书籍带往其余天下,尤其是那座蛮荒天下,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拨修士,结果会有更多的妖族能够攻打剑气长城,这可如何是好?” 火龙真人笑道:“这些问题,确实问得好,不过不该我一个道门老头儿来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礼数了。对不对?” 张山峰突然感到一阵清风拂面,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青衫老儒士,点头而笑:“回答问题之前,我想知道带了什么书送给我?” 火龙真人一拍张山峰肩膀:“山峰,瞧见没,有人向你讨要礼物了。” 张山峰赶紧打了个稽首,称呼一声“陈老先生”,然后摘下包裹,取出三本书。 老人接过去,看了眼,有些无奈,跟张山峰致谢后,依然是收入袖中。 他陈淳安被世人视为亚圣一脉的弟子第一人,结果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却送了他三本文圣一脉本该禁绝销毁的书。 陈淳安收下书后,说道:“儒家门生,其实与道家修行大致路数相差无几,不过是换成了养育心中浩然气。你们抱道山中,远离人间,开辟出物我两无尘的清净境地。我们读书人,无非是‘闭门读书即深山’,至于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别是书斋与圣贤书籍,以及书上文字当中蕴含的道理了。不过在这其中,门槛还是有的,不是人人翻书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门的吐纳之法,还是得有,需要君子贤人传授给书院儒生。至于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门槛。故而许多文采飞扬的大文豪,许多饱腹诗书的老儒生,依旧无法靠读书来延年益寿。” 张山峰觉得这个说法挺玄乎,不过仍是行礼道:“谢过先生解惑。” 陈淳安笑道:“无须处处多礼数。读书人读书,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礼数在简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实张山峰最后一个问题,陈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没有道破。 和张山峰想的恰恰相反,儒家从来不阻止世间有灵众生读书修行。这是礼圣订立的规矩。 张山峰转头看了眼自己师父。 火龙真人气笑道:“干吗,路边随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弃自家师父没有神仙风范?” 张山峰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是师父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想。 火龙真人指了指不远处那座青色石崖:“那个就是梦中练剑的小子?” 陈淳安点头道:“可惜以后还要还给宝瓶洲,有些不舍。这些年经常和他在此闲聊,以后估计没有机会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说道:“那人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声招呼?” 张山峰愣了一下,向师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辞,飞奔过去。 火龙真人和陈淳安没有去往颍阴陈氏祠堂那边,而是沿着江水缓缓而行,火龙真人说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余东南桐叶洲、西南扶摇洲,你怎么办?” 陈淳安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剑气长城,大军如潮水,淹没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悬山,陈淳安能否守住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说,那么桐叶洲和扶摇洲,与他陈淳安又有什么关系? 陈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实曾经劝过我,言下之意,相当于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别死,要么干脆早点死,别早不死不晚不死地死在某个时刻。” 火龙真人感慨道:“文圣前辈,看待人心人性,世无二人。” 火龙真人若论岁数,可比那个老秀才年长无数,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诚心诚意敬称一声前辈。 陈淳安点点头,没有反驳。 他是亚圣一脉的中流砥柱,他陈淳安的自身学问,与那老秀才提倡的学问宗旨,在根本上就已背道而驰。 浩然天下的儒家圣人之争,争道的方向,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谁的大道更加庇护苍生,裨益世道。君子之争,争理的大小对错,要争出一个是非分明。贤人之争,才会争自身学问的一时好与坏,笔下纸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烦琐规矩,就是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护道人,而一位位儒家圣人的画地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脚的作为。 那个在宝瓶洲南端老龙城,被亚圣亲自出手重重责罚,被百家修士视为失去吃冷猪头肉的七十二陪祀圣人之一,也曾在学问一事上,促使各洲各书院不同学脉道统的儒家门生大受裨益,从而以贤人跻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针对文圣老秀才那个不是弟子的弟子,且视如死仇,可老秀才依旧愿意承认此人学问不俗,看得到此人学问对当今世道的潜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自古而然。 两个久别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两个年轻人,在青石崖那边,却一见如故,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边假寐的年轻儒士,正是被陈对从宝瓶洲骊珠洞天带来婆娑洲的刘羡阳。 得知名为张山峰的年轻道士是和陈平安一起游历的至交好友后,刘羡阳十分高兴,便向张山峰询问一路的山水见闻。 一些关于宝瓶洲、大骊铁骑和骊珠洞天的内幕,刘羡阳知道,却不多,只能从山水邸报上面一点一滴查找蛛丝马迹。刘羡阳在外求学,无依无靠,必须省吃俭用,虽然在颍阴陈氏,所有藏书无论如何珍稀昂贵,皆可任由求学之人无偿翻阅,但是山水邸报却得花钱,好在刘羡阳在这边认识了几个陈氏子弟和书院儒生,且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过他们获知一些别洲天下事。 相较于当年小镇那个阳光开朗的高大少年,如今的刘羡阳,变得越来越沉稳收敛,读书勤勉,治学严谨,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不松懈,与醇儒陈氏的家风、山水越来越契合。 反观当年那个总是在外人那边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个刘羡阳最好的朋友,则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有所得。 张山峰竹筒倒豆子,说了陈平安的种种好。 对于趴地峰年轻道士张山峰而言,恐怕就算知道自己错过了当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也许会有些遗憾,却也未必有多伤心,更多还是会觉得师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张山峰,还敢染指那天师府外姓大天师?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晓得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他都不会太过乱道心。这可能也是张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贵之处,甚至比他总觉得自家师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过当张山峰聊到了与陈平安的两次分别,却是真的有些伤心。 张山峰摘下了身后背负的一把古剑,递给身边这个刚认识便已是朋友的刘羡阳,笑容灿烂道:“这就是陈平安在青蚨坊买下的剑,剑名‘真武’。之前那颗可以变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钱的,我欠了陈平安好些了。不过如今师父帮我在蜃泽那边跟老友讨要了两瓶水丹,以后只要有机会,就可以送给陈平安,就当是偿还利息了。” 刘羡阳缓缓拔剑出鞘,剑上有细微裂纹,锈迹斑斑。他屈指一弹剑身,剑轻轻颤鸣,点了点头,说道:“很重。” 张山峰疑惑道:“这把剑不算重吧?” 刘羡阳眯眼凝视着剑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细微涟漪。能够瞧出这其中蕴含的玄机,与刘羡阳境界高低没关系,事实上刘羡阳在一次次梦中,置身于许多荒诞不经的古战场遗址,见识过了无数把好剑,许多已经可以拔出来,还有许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断剑,刘羡阳至今依旧无法亲手提起,但是刘羡阳习惯了一一记住那些剑的古篆剑名、剑鞘样式、剑气流溢出来的纹路,以及仔细感受每一把剑的剑意差异。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于他一个在梦中可以无视光阴长河流逝的“外乡今人”,很多时候竟然依旧会被“昔年古人”的出剑当场搅烂所有神识念头,不得不退出梦中,大汗淋漓。更惨的是,刘羡阳会当场吐血不已,随后几天之内,都会头晕目眩。 故而对于剑,刘羡阳早已是此道行家。不谈修为境界,只说眼界之高、眼界之广,兴许比起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犹有过之。 刘羡阳轻轻收剑归鞘。 这把剑,他从没在梦中见过。但是那份感觉,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战场遗址上清晰感受过,置身其中,都会让刘羡阳步履蹒跚,只觉得天地变重了几分。至于此剑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说,兴许是仿造得精妙,便带了那么一点“剑意”。 张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剑,再一转头,却发现那个高大年轻人似乎很伤感。 张山峰有些疑惑,为何听闻自己家乡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还是一个不改初心的好人,刘羡阳的伤感会多于高兴? 刘羡阳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眺望远方,轻声道:“你和陈平安认识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个家伙,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这样。他胆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灾殃。但是最早的时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间有鬼的一个人,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好像他觉得自己反正已经很努力地活着了,如果还是要死,也已问心无愧,况且死了,说不定就会与人在别处重逢。” 刘羡阳呢喃道:“所以你认识的陈平安,变得那么小心谨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绝对不可以死的理由。你会觉得,这种改变,有什么不好呢?我也觉得很好,但是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会活得很累。我们认识的时候,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了泥瓶巷有恩于他的娘俩,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刘羡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只见他哭过两次鼻子,最后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当龙窑学徒的时候,听到了杏花巷那边传来的一些风言风语,骂那泥瓶巷妇人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大半夜起床,没见着他,出了门,才看到他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外,满脸泪水。 “我蹲在他身边,知道了事情经过后,一开始还当个乐子看来着,便笑着问他,到底有没有这档子好事。我从小心就大,对于市井坊间那点腌臜事,从来没心没肺的。他当时哭得已经半点心气都没有了,便没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伤透了心。这才没继续开他的玩笑。我不会安慰人,就只好陪着他。最后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说,顾璨他们家的恩情,是还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以后再为他们娘俩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不能总让人嚼舌头说闲话,不能只顾着自己心里边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就做了,到最后,最不好受的,只会是顾璨和他娘亲。” 刘羡阳后仰倒地,脑袋枕在双手之上,说道:“其实我当时很想告诉他,有没有可能,顾璨他娘亲其实根本就不介意那点闲言碎语,是你陈平安自己一个人躲这儿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过到最后,这种话,我都没说出口,因为不舍得。不舍得当下的那个陈平安,有任何的变化。我害怕说了,陈平安开窍了,对我刘羡阳就再也没那么好了,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私心,因为我当时就知道,今天对顾璨没那么好了,明天自然会对我刘羡阳也少一些好了。可是从一个洲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后,我现在很后悔,不该让陈平安一直是那个陈平安,他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的,为什么一辈子都要为别人活着?凭什么?就凭陈平安是陈平安?” 黄昏之时,江畔石崖,清风拂面,今夜应该还会是那明月在天。 张山峰沉默许久,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回家乡看看?” 刘羡阳躺在那边,闭上眼睛:“争取早一点,最短十年吧。” 张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书上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修道之人,其实很难,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再回去家乡,又能剩下什么呢?又可以和谁炫耀什么呢?哪怕家族犹在,还有子孙,又能多说些什么呢?” 刘羡阳说道:“我对家乡没什么感情,回去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所以返回宝瓶洲,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那个小镇,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也不是陈平安。” 张山峰转头望去:“有心结?” 刘羡阳依旧闭着眼睛,微笑道:“死结唯有死解。” 刘羡阳睁开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宝瓶洲,挑一个中秋团圆夜,我刘羡阳要梦中问剑正阳山!” 张山峰轻声问道:“不等陈平安一起?” 刘羡阳双手环胸,大笑道:“别忘了,一直是我刘羡阳照顾陈平安!” 不过刘羡阳也没忘记,其实两人第一天认识,就是陈平安在那条泥瓶巷救了他刘羡阳。 张山峰没觉得刘羡阳在说什么大话,因为陈平安当年多有念叨,有个叫刘羡阳的家伙,照顾他很多,也教会他很多。唯独关于他们少年时的相逢与离别,陈平安一字未提。 刘羡阳突然转头望向东北方向,心有所动。 刘羡阳突然说道:“我得睡会儿。” 张山峰有些无奈,跟自己师父挺像啊。 远处,一袭儒衫和一袭道袍,两个老人同时感叹一声。尤其是火龙真人更是感伤。 因为当初那个远游倒悬山之前拜访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个战死在剑气长城南方的北俱芦洲剑仙。如今北俱芦洲得知消息后,才会有此动静。这是北俱芦洲代代传承的古老传统。 举洲祭剑,剑气冲天,天下皆知。 芙蕖国那座小山头之上,陈平安安安静静待了三天,既练拳也修行。 关于修道之人的吐纳一事,陈平安从未如此专心致志,盘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时辰一到,刘景龙的那座可以抵御元婴三次攻伐的符阵,便自行消散。这些动静才让陈平安睁开了眼睛。 先前陈平安就已经脱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换上了一袭普通青衫,他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再次像那负笈游学的青衫读书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净修行,除了炼化天地灵气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坚韧筋骨,异于常人。跻身洞府境,便可筋骨坚重,腴莹如青玉,道力所至,俱见于此。跻身了金丹境后,则会更进一步,筋骨与脉络一起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气府内外便有云霞弥漫,经久不散。尤其是跻身元婴境之后,如在关键窍穴开辟出人身小洞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那些凝练如金丹汁液的天地灵气中孕育出一尊与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婴小人儿。这便是上五境修士阳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过和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这便是练气士的根骨与资质。 所谓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这一承载灵气的器物到底有多大。至于资质,则是走上修行之路后,可以决定练气士能否跻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婴的品秩有多好。练气士修行的快慢,差距会天壤之别。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虚无缥缈,却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会莫名成事。例如当初宫柳岛刘老成,何等心志坚毅,可偏偏那因情爱而生的一点心魔,就差点让这个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陆舫,更是为情所困,一甲子之内,姜尚真化名的周肥,为他那般护道,他依旧未能彻底打开心结。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爱泥泞,却半点无此心魔作祟。皆是性情各异使然。 至于机缘一事,则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当初神诰宗的贺小凉,桐叶洲太平山的黄庭,当然还有跟陈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属于命好到不讲道理的那种人。 如今陈平安炼化成功两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和大骊五色土,已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修行一事,便快了许多。灵气的汲取与炼化,愈加迅速且稳固。所以可以说,只要陈平安愿意寻求一处山清水秀的灵气之地,哪怕留在小山头原地不动,就这么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实都在增长修为和境界。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厮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颈,才会静极思动,下山走一遭,才会在研习仙家术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脉络,以免误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许多不可逾越的关隘,极其玄妙,兴许挪开一步,就是别有洞天,兴许需要神游天地间,看似绕行千万里,才可以厚积薄发,而灵犀一动,便一举破开瓶颈,关隘不再是关隘。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关隘,被山上称为“留人境”。不过这种说法,在传承有序的宗字头仙家,从来都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为什么山泽野修那么羡慕谱牒仙师的缘故。他们磕碰到头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难关,但对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举手抬掌观手纹,条条道路,纤毫毕现。 而陈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泽野修的三境,因为关于修行一事,好像从来没有人给他任何具体的指点。 早先是长生桥断且碎,聊这个,没意义。后来是背剑练拳,用心专一。 之前在绿莺国龙头渡,在名为翠鸟的仙家客栈那边,刘景龙其实曾经细细说过下五境修行的关键,不过毕竟双方不同门不同脉,刘景龙又碍于山上规矩和忌讳,不可能探究陈平安的各大气府状况,给陈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说许多刘景龙的传道解惑,对于刚刚步入练气士三境的陈平安来说,还只是粗略的以后事,不是当下的细致事。可即便如此,刘景龙的那些说法,依旧是当之无愧的金玉良言,因为注定无错。 这需要刘景龙站在山上极高处,才能够说得明白透彻。 陈平安当然会牢牢记在心头。 这不他就喝上了刘景龙留下的那壶酒,小口慢饮,打算至少留个半壶。 炼化初一、十五,还是难熬。 如今体魄伤势远未痊愈,所以陈平安走得愈加缓慢和小心。 不过当陈平安临近鹿韭郡边境的时候,他仍有所察觉,只是依旧假装不知道罢了。 处理这类被盯梢的事情,陈平安不敢说自己有多熟稔多高明,但是在同龄人当中,应该不会差太多。 早一些,书简湖元婴修士李芙蕖暗中跟随,就被陈平安早早察觉到异样,后来又和北俱芦洲京观城高承相互算计,再到那第二拨割鹿山刺客。 何况当下这个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确实算不得修为多高,并且自认为隐蔽而已。不过对方耐心极好,好几次看似机会大好的处境,都忍住了没有出手。陈平安便由着那名刺客帮自己“护道”了。 鹿韭郡是在山上偶遇的落魄书生鲁敦的家乡。不过陈平安没打算去他家拜访,因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身边书童不姓鲁而姓周的读书人,可能并没有告诉陈平安真正的姓氏。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才是对的。 真正与人坦诚相见,从来不只在言语上袒露心扉。交浅言深,随随便便抛却真心,很容易自误。连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如何对这个世道和他人负责,然后给予真正的善意?可道理是这般道理,世道变得处处真心待人也有错,终究是不太好。 陈平安在途经小镇时却绕行了,不打算与那个刺客再纠缠不休下去。所以在一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身形骤然消逝,出现在那个趴在芦苇丛当中的刺客身旁。陈平安站在一株芦苇之巅,身形随风随芦苇一起飘荡,悄无声息,他低头望去,应该还是个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无疑。只不过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这个割鹿山少年刺客,一路隐匿潜行跟随他陈平安,亦是十分辛苦。要么刘景龙没找到人,或是道理难讲通,割鹿山其实出动了上五境修士来刺杀自己,要么就是刘景龙与对方彻底讲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选择遵守另外一个更大的规矩,那就是即便雇主不同,对一个人出手三次,从此之后,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愿意砸下一座金山银山,都不会对那人展开刺杀。 若是如此,刘景龙为何一直没有露面?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说道:“人都不见了,不着急?” 那名割鹿山刺客动作僵硬,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站在芦苇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而是直觉告诉他,逃就会死,待在原地反而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坐起身,摘下面具:“我和那姓刘的,有过约定,只要被你发现了行踪,就算我刺杀失败了,以后就要跟他修行,喊他师父,所以你可别杀我。” 陈平安问道:“那他人呢?” 少年摇头道:“他要我告诉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点回来找我们。” 少年说到这里,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杀!” 陈平安飘然落地,率先走出芦苇荡,以行山杖开路。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丢掉面具,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起走在路上。 陈平安放缓脚步,少年瞥了眼,硬着头皮跟上,一起并肩而行。 关于这个刺杀对象,先前割鹿山内部其实是有些传闻的。他作为割鹿山重点栽培的杀手,加上从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边长大,才有机会晓得一些内幕。总之,别看这个家伙瞅着脾气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割鹿山第一次认为稳操胜券的刺杀失败后,很快又有人出钱雇佣山头刺客,那时山主师父就曾经亲口告诉少年,这会儿他身边这个家伙,是一个很会惹麻烦,又很擅长解决麻烦的厉害角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一名剑修?” 少年点头道:“师父说我是一个很值钱的先天剑胚,所以要我必须惜命,不用着急接活儿。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么多的神仙钱,就要亏本。但是我一直想要早点揽活,早点帮着师父和割鹿山挣钱。哪里想到会遇到姓刘的那种人,他说自己可以站着不动,任由师父随便出手,每一次出手过后,就得听他刘景龙讲一个道理,师父出手两次,然后听了那家伙两个道理。” 说到这里,少年满是失落。印象中,师父出剑从来不会无功而返。不管对方是什么修为,皆是头颅滚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浊气,仍是郁闷不减,道:“咱们割鹿山从来说话算数,最后师父也没辙,就只好派我来刺杀你。而且以后我就跟割鹿山没半点关系了,还要跟那姓刘的去往什么狗屁太徽剑宗。” 陈平安微笑着伸出手,摊开手掌。 少年皱眉道:“干吗?” 陈平安说道:“你不得好好谢我,让你可以去往太徽剑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少年白眼道,“谁愿意当谱牒仙师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济,那么多次机会都让我觉得不是机会,不然早就出手一剑戳死你了,保管透心凉!” 陈平安收回手,笑道:“这么重的杀气,是该跟在齐景龙身边修行。” 少年转头呸了一声:“他姓刘的,就算比我们山主师父厉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换门庭?!再说了,那家伙一看就是书呆子,以后跟他修行,每天喊这种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家伙师父,我怕这辈子都修不出半个剑仙来。” 陈平安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其实希望你能够跟随齐景龙随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师父对我好,我从来都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刘的师父,但是心里边,这辈子都只认师父一个师父。” 少年转过头,害怕这个家伙会到刘景龙那边乱嚼舌头,那自己以后多半就要吃苦头了。可是不知为何,和陈平安一起走在道路上,他就是想要多说一些心里话。 大概是变故太大,不吐不快,不然少年总觉得要被活活憋死。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能够这么想,是好的,也是对的。以后变了想法,也并不意味着现在就错了。” 少年皱紧眉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这种大道理?咋的,觉得我杀不了你,便了不起了?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 这脾气,真不算好。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理谁不能讲?我比你厉害,还愿意讲道理,难道是坏事?难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个半死,逼着你跪在地上求我讲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头疼,举起手:“打住打住,别来这套,我山主师父就是被姓刘的这么烦了半天,才让我卷铺盖滚蛋的,话也不许我多说一句。” 陈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两壶糯米酒酿:“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过其中一只酒壶,打开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嫌弃道:“原来酒水就是这么个滋味,没意思。” 陈平安头也不转,只是缓缓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没关系。如果你有胆子现在就随便丢在路边,我就先替齐景龙教你道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愿意听的道理。” 少年满脸讥讽,啧啧道:“瞅瞅,到最后还不是以力压人。真不是我说你,你连那姓刘的都不如!” 陈平安笑道:“趁着齐景龙还没回来,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没办法喝。” 少年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不,姓刘的事先跟我说过,不许被你劝酒就喝。” 陈平安摇摇头:“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壶,犹豫一番,依旧没敢随便丢掉。他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实滋味不错,没那烧刀子烫断肠的半点感觉。看来自己是个天生就可以喝酒的。不愧是先天剑胚! 他突然试探性问道:“不如你跟姓刘的说一声,就说你愿意收我当弟子,如何?” 陈平安没有理睬。 少年便开始劝说陈平安,说自己一定念他的好,以后必有报答,等自己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边烧香认祖归宗,以后可以不收钱帮他刺杀仇家…… 陈平安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问便答的性子,而是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为先天剑胚还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桩骄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师父帮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芦洲就会有一位名叫白首的剑仙!”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将来的绰号了。白头剑仙什么的,应该不太好听。” 少年一琢磨,这家伙说得有道理啊!他点头道:“谢了!” 陈平安抬起酒壶,名叫白首的剑修少年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痛痛快快以酒壶磕碰了一下,然后各自饮酒。 白首抹了把嘴,当下感觉不错,自己应该算是有那么点英雄气概和剑仙风采了。 陈平安低声笑道:“别的你都听你师父的,喝酒这种事情,剑仙不来做,太可惜。” 白首使劲点头:“虽然你这家伙一开始挺惹人厌,但这会儿我看你顺眼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这辈子可都不会记住几个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刘的,我喊过他全名吗?没有吧。” 陈平安说道:“我叫陈好人。” 白首怒道:“你别不知好歹!” 陈平安转头问道:“你打我啊?” 白首转了转眼珠子:“你当我傻啊?” 陈平安点头道:“对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难受,狠狠灌了一口酒。这简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来的第二桩奇耻大辱啊。 陈平安转过头,风尘仆仆的刘景龙应该早就到了,跟了他们两人挺久。 刘景龙无奈道:“劝人喝酒还上瘾了?” 陈平安笑道:“每一名剑客,大概都会记住劝自己喝酒的人。” 刘景龙问道:“那是谁劝你来着?” 陈平安说道:“最早也是一名剑客,后来是一位老先生。” 别看白首在陈平安这边一口一个姓刘的,这会儿刘景龙真到了身边,他便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好像这家伙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拿着那壶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也是错。 北俱芦洲陆地蛟龙刘景龙,当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山主师父递出了两剑! 一座看似随便画出的符箓阵法,一座不见飞剑的小天地,自己师父在两剑过后,竟是连递出第三剑的心气都没有了! 刘景龙说道:“我打算返回宗门闭关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经离开北俱芦洲了。我可不会专程为了你,掉头赶路。”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如果你愿意喝酒,我可以考虑考虑。” 刘景龙摆手道:“少来。” 陈平安问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刘景龙叹了口气,说道:“有点意外,顾祐人尚未赶到大篆京城,就已经先传信到那边,让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费周章了,两人直接在玉玺江那边分生死即可。我对于这种厮杀,不太感兴趣,就没留在那边。不过顾祐和嵇岳应该很快就会交手。” 陈平安也叹了口气,又开始饮酒。 白首说道:“一个十境武夫有什么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剑仙,我估摸着就是三两剑的事情。”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看我当下惨不惨?” 白首点点头:“遍体鳞伤,自然很惨,如何?我们割鹿山修士的凌厉手段,是不是让你记忆深刻?” 陈平安和刘景龙相视一笑。 白首皱了皱眉头,难道不是如此? 刘景龙突然说道:“陈平安,在我动身之前,我们寻一处僻静山巅,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幕不常见的风景。你就会对我们北俱芦洲了解更多。” 陈平安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这天夜幕中,三人登顶一座高峰。 大篆京城,玉玺江之畔,嵇岳站在江畔一侧,一个青衫老儒站在对岸,微笑道:“只管祭剑。” 嵇岳点头道:“你顾祐的人品,我还是信的。” 这一夜的北俱芦洲,一位早年赶赴倒悬山的大剑仙山头上,率先有山门剑修齐齐祭出飞剑,直冲天幕,如一条起于大地的剑气白虹。 然后是北方剑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极为瞩目的绚烂剑光,迅猛升空。 又有刘景龙所在的太徽剑宗,所有剑修在宗主的带领下驾驭飞剑,剑光一起划破夜幕,照耀得整个宗门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昼。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师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来斩妖除魔的桃木剑。 大篆王朝玉玺江畔的猿啼山剑仙嵇岳,哪怕与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战即将拉开序幕,亦先要驾剑升空,以此遥祭某个战死远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剑湖以剑仙郦采为首,所有宗门剑修全部出剑。 披麻宗木衣山祖师堂那边,除了几名剑修已经出手祭剑外,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让一旁的庞兰溪驾驭长剑,升空祭礼。 骸骨滩英灵蒲禳,亦是拔剑出鞘,高承主动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为蒲禳那一剑升空更高! 哪怕是与那个战死剑仙敌对的所有剑仙、宗门山头和各路剑修,无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剑。 就这样,一条条光亮不一的剑气光柱,从北俱芦洲版图之上先后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间自然多有灯火。可是从来不会像北俱芦洲这般,会有这么多剑仙和剑修整齐出剑,如灯火同时点亮一洲大地。 芙蕖国境内,一座无名高峰的山巅,刘景龙也开始祭剑。这一次是倾力而为,名为规矩的本命飞剑,拔地而起,剑气如虹,蔚为壮观。 刘景龙双手负后,眺望起于人间大地之上的一条条纤细长线,皆是一洲剑修在遥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时以此礼敬我辈剑修的那条共同大道。 刘景龙突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陈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泄露了压箱底的手段,可能会给你以后的游历惹来大麻烦的。” 不过刘景龙知道答案。 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手持长剑,剑名剑仙。 陈平安仰起头,轻声道:“想了那么多别人不愿多想的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袭青衫,在山巅飘摇不定,两袖猎猎作响。 本就已经被刘景龙那道剑光刺得眯起眼的少年白首,下意识竭力睁开眼睛,这才没有错过那一幕画面。 当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走”,天地间多出了一道金色剑光,恢弘剑气直冲天幕。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绿两抹剑光,先后掠出那人窍穴,冲天而去。 刘景龙收回本命飞剑后,陈平安竖起剑鞘,剑仙从天而降,铿锵归鞘,然后被他这个远游北俱芦洲的青衫剑客轻轻背在身后。 这一刻,名为白首的少年剑修,觉得陈平安送了一壶酒给自己喝,也挺值得骄傲的。 双方分别,刘景龙御风北归,白首也是可以御风远游的。 白首转过头去,看到陈平安站在原地,朝他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动作,白首使劲点头,双方谁都没说话。 不承想刘景龙开口说道:“喝酒一事,想也别想。” 白首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溜走了,去找你朋友当师父了啊!” 刘景龙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看,他肯定会赶你走。” 白首疑惑道:“为何?” 刘景龙微笑道:“心疼酒水钱。” 白首嗤笑道:“你骗鬼呢,他能这么抠门?” 刘景龙点头道:“比你想象中还要抠门。” 白首哀叹一声:“算我瞎了眼,还打算拜他为师来着。” 白首突然问道:“那你不许我喝酒,是担心我耽误练剑,还是心疼钱?” 刘景龙说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刘的,那你比他还不如!” 刘景龙转过头,笑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厉害,忍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这副德行!他娘的我岂不是掉贼窝里了。” 刘景龙笑道:“这倒不至于。” 白首哀叹一声,日子真是难熬。 山峰那边,终于重新背剑的陈平安缓缓下山,想着刘景龙和他新收的那个弟子,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好话,比如出手阔绰、为人大方之类的。 走下山巅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穿上了那件从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凝性身上“捡来”的名为百睛饕餮的黑色法袍。 法袍金醴还是太扎眼了,之前将饕餮袍换成寻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担心沿着这条两头皆入海的奇怪大渎一路远游,会惹来不必要的关注,只是跟随刘景龙在山顶祭剑之后,陈平安思量过后,又改变了主意,毕竟如今自己已跻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帮助自己更快汲取天地灵气,更利于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国首屈一指的地方大郡,文风浓郁,陈平安在郡城书坊那边买了不少杂书,其中有一本在书铺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国历年初春颁发的劝农诏,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字朴实。一路上陈平安仔细翻阅了集子,才发现每年春季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画面,籍田祈谷、官员巡游、劝民农耕,原来都是规矩。 读书和远游的好,便是可能偶然翻到了一本书,就会像先贤们帮助后世翻书人拎起一条线,将世事人情穿成一串珠子,琳琅满目。 陈平安将鹿韭郡城内的风景名胜大略逛了一遍,当天住在一家郡城老字号客栈内。 进入鹿韭郡后,陈平安就刻意压制了身上法袍对灵气的汲取,不然就会招惹来城隍阁、文武庙的某些视线。 事实上,每一个练气士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修士,游历人间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实都像是蛟龙走江,动静并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继续修行,汲取各地山水灵气,这是合乎规矩的,只要不太过分,流露出涸泽而渔的迹象,各地山水神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幕中,陈平安在客栈房屋内点燃桌上灯火,再次随手翻阅那本记载历年劝农诏的集子,合上书后,开始心神沉浸。 陈平安没有凭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点稀薄灵气,并不意味着就不修行,况且汲取灵气从来不是修行的全部。一路行来,人身小天地之内,水府和山岳祠这两处关键窍穴灵气积淀、淬炼一事才是修行根本。两件本命物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炼出类似山根水运的气象。简而言之,就是需要陈平安提炼灵气,稳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陈平安如今灵气积蓄还远远没有到达饱满外溢的境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找一处无主的风水宝地,只不过这并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类似绿莺国龙头渡这样的仙家客栈闭关几天。 其实也可以将本身就灵气蕴藉的神仙钱直接炼化为灵气收入气府。只不过当下陈平安连既有灵气都未淬炼完毕,所以利用神仙钱得不偿失。境界越低,灵气汲取越慢,而神仙钱的灵气极为纯粹,流散太快,这就跟许多珍贵符箓“开山”之后,一旦无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宝贵符箓变成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哪怕神仙钱被捏碎炼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暂留,但这无形中会与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冲,愈加招摇。 每一个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爷,凭自家功夫,做自家圣人。关键要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爷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实无异于一支沙场铁骑的开疆拓土。到最后,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开辟出来的府邸到底有几座。世间屋舍千百种,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陈平安屏气凝神后,率先来到那座水府门外,心念一动,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墙而过,如同天地规矩无拘束,因为我即规矩,规矩即我。不过陈平安仍是驻足门外,两个绿衣小童很快打开大门,向这位老爷作揖行礼,小家伙们满脸喜气。 陈平安如今这座水府,以一枚悬停水字印和一幅水运壁画作为一大一小两根本,那些终于有活儿可以做的绿衣小童们,如今显然心情不错,十分忙碌,总算不再如以往那般每天无所事事。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他们就喜欢整齐地排成一排蹲在地上,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说话。他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从不偷懒,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不伤心? 如今则完全换了一幅场景,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欢天喜地,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自打苍筠湖之后,陈平安收获颇丰,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还从那个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所以此时绿衣童子虽不断伸手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小池塘当中掬水,但小池塘中的水仍很丰盈。水府内的绿衣童子,其实分作两拨:一拨施展本命神通,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不断送入那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另外一拨童子,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飞奔向壁画,仔细描绘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为其增添颜色光彩。巨大壁画之上,已经画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庙。陈平安认得出来,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暂时犹然死物,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活灵活现。 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低头凝神望去,里边果然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的苍筠湖水运蛟龙。蛟龙缓缓游曳,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打杀”并炼化为水运。除此之外,还有异象,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绿衣小童们如何做到的,好像被炼化成了一颗类似碧绿“骊珠”模样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始终悬在它嘴边,如龙衔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一些个绿衣童子朝他面露笑容,扬起小拳头,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运一物,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哪有那么简单寻觅的?试想一下,有人愿意出价一百枚谷雨钱,向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但岂会真的愿意卖?纸上买卖罢了,大道修行,从来不该如此算账。 陈平安出了水府,开始远游“访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山体如浓雾,呈现出灰黑色,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山岳气象远远逊色水府。所幸山脚处已有了一些白石莹莹的景象,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还是少得可怜,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了。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慧眼如炬,曾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资质。 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婴也是。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两者没什么区别。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也无须妄自菲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是水府山祠,换成了刘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气象只会更大。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剑气长城那边时就已经坠了心气;至于修行,心境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支离破碎,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练气士的根骨,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是一只天生的“铁饭碗”,可是还是要讲一讲资质,而资质又分千万种,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与人争,无论是力还是理,总有不足处输人处,一生一世都难圆满。与己较劲,却裨益长远,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也是自己的家底。 每一次犯错,只要能够知错能改,回头再看,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但河床长久在,就不用再害怕泛滥成灾。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溃。以心境观己,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难道持镜看镜之人,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于。 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更早一些那个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以及后来的苻南华、搬山猿,再后来的刘志茂、姜尚真。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终会在某一天,悄然覆盖住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而不自知。 可事实上,当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世间道理,三教百家,其实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知道”。 真正睁眼,便见光明。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不但想到了这句话,而且还被他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繁多的诗词语句,可是自己所悟的言语,并且会被自己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的,屈指可数。 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关隘。 剑气如虹,如铁骑叩关,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盘腿而坐,托着腮帮子,沉默许久。 起身后又去了两座“剑冢”,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 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大如山峰,倒悬停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剑尖则抵在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溅,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可每看一次,依旧还会心神摇曳。可以想象一下,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重归浩然大天下,若亦是这般气象,与自己对敌之人,将是何感受? 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收起念头,退出小天地。 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没有去,只不过见与不见,没有区别。因为都是自己,哪怕不用神念内照,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睁开眼后,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继续闭眼,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中的灵气。 很快就已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走桩一个时辰后,结账离开了客栈。 鹿韭郡无仙家客栈,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近乎痴迷崇拜。不谈国力,只说这一点,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和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诗篇,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依旧是文章粗鄙、治学低劣。卢氏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后来听说那个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具体经历,无人知晓,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并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然后人们都说他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在此人写完两传后,便偷偷鸩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悬梁。也有人说这个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且只会在夜间提笔,边写边饮酒,经常三更半夜高呼壮哉,佞臣传则皆在白天撰写,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每写一篇佞臣传,此人就会呕血一次,他会将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悬梁,也不是鸩杀,是郁郁而终。 芙蕖国的邻国有一个仙家渡口,专门有一条航线直达龙宫洞天,渡船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访胜。这条航线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反而其次。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陈平安还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 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也是其一。照理说,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则省,按照家乡小镇风俗,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余着更好。 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必须得有,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 至于刘景龙,是例外。跟他客气什么?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 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背负剑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缓缓而行,去往邻国。最终仍是没有机会再次碰到那个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别了,再也不见了。 虽没有那些让人觉得的物是人非,但也有故事留心头。 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谁都是。 第九章 隔在远远乡 ·第九章· 隔在远远乡 水霄国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湖泽水国,包括京城在内,绝大多数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大小不一的岛屿之上,故而水运繁忙,舟船众多。有一条入湖大溪名为桃花水,水性极柔,两岸遍植桃树。路上游客络绎不绝,多是慕名而来的邻国雅士名流。 陈平安沿着这条溪水,没有径直去往一个临湖县城,而是岔出小路,来到一处仙家胜地——桃花渡,修道之人,只需要破开一道粗浅障眼法的山水迷障,便能够走入渡口,进入秘境之后,视野豁然开朗。桃花渡有一座青山,青山四周是一个静谧小湖,湖水幽绿,渡口上方常年有白云悬空,如一个青衣仙人头顶雪白冠冕,渡船往来,都要经过那座云海,凡夫俗子往往不得见渡船真容。 桃花渡隶属于水霄国第一大仙家府邸彩雀府。彩雀府内皆女修,常年淬炼桃溪之水与诸多仙家草木花卉,加上一桩上古遗传的独门秘术,编织一种山门制式法袍。彩雀府穷其人力物力,一年编织法袍不过六件,据说宝瓶洲中部各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已经预约到了百年之后,多是为下五境瓶颈附近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准备,作为庆贺将来跻身中五境的贺礼之一。 对于乘坐渡船一事,陈平安早已熟稔,在渡口悬挂“春在溪头”匾额的锦绣高楼内询问了渡船事宜后,付钱领取了一块绘有精美压胜图案的桃木牌。渡船今夜子时起程,去往龙宫洞天,会在沿途许多仙家景点稍作停留,以便客人下船游历山河。这种生财路数,其实宝瓶洲那条地下走龙道,以及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都有使用。乘客喜欢,不仅以美景养眼,还可顺便购买一些各方仙家特产,地方仙家府邸更欢迎,人来人往,都是长脚的神仙钱,渡船挣些沿路仙家的香火情,说不定还可以分红,一举三得。 彩雀府在渡口这边专门开辟出一座天衣坊,游客都可以去坊内欣赏十数道法袍编织的工序,而无须缴纳神仙钱。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此事,去了之后,与众人一起穿廊过道缓缓而行,每一间屋子都有妙龄女修在低头忙碌,越到后面的屋舍,趋于完工的法袍宝光越是绚烂光彩。 陈平安其实有买一件的念头,只是初来乍到,对于法袍一事又是门外汉,担心砍价无果,还会当冤大头,不少的山上买卖,谱牒仙师的的确确要比山泽野修更加省钱,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不是那一锤子买卖,卖家出价,会多想几分谱牒仙师的山头背景,至于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拴在裤腰带上的脑袋说不定哪天就掉地上了,仙家山头谁乐意少挣钱换人情。 陈平安相信彩雀府手上会留有一两件品秩最好的法袍,以及一批以备不时之需的宝库珍藏法袍,但是寻常修士开口,彩雀府当然不会理睬。 陈平安便有些遗憾刘景龙没在身边,不然让这家伙帮着开口,与彩雀府女修要个公道一些的价格,并不过分。若是彩雀府有那辈分不低的仙子,刚好仰慕这个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一定要原价售卖法袍,他陈平安也拦不住不是? 离开天衣坊的时候,陈平安满是惆怅,法袍一物,品秩再低,任你是宗字头的仙家,哪怕宝库中早已堆积成山,都不嫌多。兵家甲丸的有价无市,便源于此。 修道为长生,光阴悠悠,寒暑无忌,唯独怕那万一,仙家法袍与那兵家的神人承露、金乌经纬、香火三甲一样,都是为了抵御那个万一。修士下山历练,有无法袍和兵甲傍身,云泥之别。 陈平安刚离开天衣坊,就有一个气象不俗的女子修士缓缓走向他。 既然是找上门的彩雀府“地头蛇”,陈平安便驻足停步,主动行礼。 女子修士还礼之后,笑道:“我是彩雀府祖师堂掌律修士,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陈平安心中疑惑,不知这位明明先前不在坊内的彩雀府大修士,为何要来见自己,仍是跟着自报名号:“我姓陈,名好人。”半点不脸红。 不过这个女修的名字,寓意真好。不比陈好人差。 那女修见多了过境修士的藏头藏尾,对此不以为意,稍作犹豫,便开门见山问道:“冒昧问一句,陈仙师可认识太徽剑宗刘景龙,刘先生?” 陈平安笑道:“北俱芦洲谁不认识刘景龙?” 在北俱芦洲,还是习惯称呼太徽剑宗祖师堂所载名字的刘景龙,而不是上山之前的齐景龙。此间秘事,陈平安没有询问,刘景龙也未细说。 武峮哑然失笑。这个回答没什么诚意,但是好像还真挑不出毛病。 武峮微笑道:“我们府主如今闭关,但是府主当年有幸与刘先生一起游历过一段岁月,裨益修行极多,对刘先生的品行一直极为钦佩,只是这些年刘先生始终不曾路过山头,我们府主引以为憾。” 事实上武峮也说得真真假假,彩雀府当代年轻府主,按辈分算是她武峮的师侄,只不过天资要好过她这个师伯太多,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北俱芦洲修士很认拳头。自家府主对那个刘景龙不但钦佩,还爱慕,所以此次府主不是闭关,而是循着先前祭剑时出自芙蕖国的那点蛛丝马迹,火急火燎追人去了,打算来一场无意间的邂逅。只不过这种事情,为尊者讳,武峮当然不好直言。 陈平安瞬间了然。府主闭关,是山上仙府的头等大事。但是就当前彩雀府和桃花渡的祥和气象看不像,再者一个祖师堂掌律祖师,未必是一座仙家门派修为最高的,但往往是一座山头最有修行经验的,若真是府主闭关,武峮绝不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乡人坦言。加上那些彩雀府府主和刘景龙的客气话,陈平安就明白了,肯定是偷偷拦截刘景龙的北归去路了。陈平安便不再刻意藏掖全部,对方尽可能以诚相待,他陈平安自然应投桃报李,遂说道:“我和齐景龙确实相熟。” 换回了两人相处时对刘景龙的称呼。 武峮心神微微震动,只不过脸色如常。 先前她虽有几分猜测,可当对方承认与刘景龙认识后,武峮这个金丹地仙还是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道理很简单,先前邻居那边山不高水不深的芙蕖国境内,刘景龙祭剑,那股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规矩”气象,被自家府主一眼看穿,便断定了身份。当时在刘景龙本命飞剑旁边,分明又有一个剑仙和刘景龙一起出剑遥祭战死于剑气长城的大剑仙,而且还是一佩剑两飞剑! 武峮又不是傻子。若是眼前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黑袍剑客,到了桃花渡,哪怕展露出地仙剑修的修为,然后当面嚷着自己与那陆地蛟龙是至交好友,她都不会相信半分。可一个能够和刘景龙共同祭剑于山巅的陌生剑修,哪怕在彩雀府辖境,哭着喊着说老子不认识刘景龙,武峮打死都不相信。 北俱芦洲的山上,无论是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不怕这条陆地蛟龙,因为没人相信刘景龙会滥杀无辜、仗势凌人、以力压人。但是同时,任你是上五境修士,且不说最后的胜负结果,或多或少都会害怕刘景龙出剑。 最喜欢百转千回想事情、婆婆妈妈讲道理的剑修刘景龙,都选择当面出剑了,谁不会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不占理,真失了道义?会不会从此沦为过街老鼠,失去诸多本是天经地义的种种庇护?山上修行,名声极其重要,哪怕是魔道邪修也不例外。随心所欲的嗜好滥杀,与情有可原的狠辣出手,一个天一个地。这就是刘景龙的强大之处。 所以北俱芦洲这一代的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一人和第二人徐铉,性情迥异的两个天之骄子,唯独都会对刘景龙刮目相看,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人,就都印象一般了。尤其如今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就曾公然宣称,刘景龙之后七人皆废物。这在当年还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相传排在第四的野修黄希还袭杀过徐铉,只是过程和结果都是不宣之秘,徐铉依然从不勤勉修行,喜好假扮文弱书生,携带两个捧剑婢女,继续悠游山水间,黄希却沉寂了数年之久。 陈平安问道:“武前辈,彩雀府可有多余的法袍售卖?” 武峮笑道:“自然是有的,就是价格不便宜,这座天衣坊对外公开半数工序流程的法袍,只是最适宜洞府境修士穿戴在身的彩雀府末等法袍。在这之上,我们彩雀府手头还珍藏有两种法袍,分别提供给观海、龙门两境修士,以及金丹、元婴两境大修士。” 武峮之所以主动现身,就是想要见识一下刘景龙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能够拉拢一二,锦上添花,更是为彩雀府立下一桩不小的功劳。 山上修行,人人长寿,所以格外讲究恩怨的细水长流。今日水到渠成的一炷香火,说不定就是来年的一桩大福缘。当然有些一开始不经意的言行举止,也可能会是将来的灭门惨祸。北俱芦洲历来如此。所以对陈平安愿意主动开口询问法袍一事,武峮感到轻松了几分。 彩雀府和修士打交道,最擅长的自然是生意往来。假设自家府主与刘景龙早年并无交集,刘景龙便是到了桃花渡,又能聊什么?难不成聊道理,切磋剑术?此次是因为有刘景龙作为一座桥梁,武峮才愿意下山,不然这个外乡修士进入渡口,即便他身穿一件被彩雀府女修看出大致品秩的珍稀法袍,她一样会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会视而不见。 陈平安问道:“敢问武前辈,两者价格是多少?” 武峮没有直接给出答案,笑着邀请道:“陈仙师介不介意边走边聊?我们桃花渡有座茶肆,以桃花水煮茶,茶叶亦是彩雀府后山独有,老茶树总计不过十二株,在明前雨前时分,交由山门饲养的一种珍禽彩雀采摘下来,再令修士以秘法炒制成团,曾经在传世诗集当中被一位大文豪亲笔誉为‘小玄壁’,沸水茶汤有那潮起潮落、斗转星移之妙。这座茶肆不对外开放,我们可以去那边详聊。” 陈平安当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若是茶饼小玄壁可以与那法袍一起售卖,就更好了。毕竟陈平安如今还是个游走四方、开门买卖的包袱斋,物以稀为贵,只要世间无我独有,自然价格随便开。 这种有希望把买卖做得很硬气的稳赚生意,陈平安向来来者不拒,就像当年在壁画城买下那些成套的廊填本神女图,就与少年庞兰溪计较了半天,为了成功砍价,陈平安差点没在铺子里边当伙计帮忙打杂。 到了那个客人寥寥的僻静茶肆,武峮与陈平安径直来到一座临湖水榭,有女修露面负责煮茶,武峮介绍过后,陈平安才知道女修竟是茶肆的掌柜。 武峮说彩雀府库藏头等法袍两件,中等法袍十六件,价格悬殊,前者十五枚谷雨钱,后者不过五枚。 陈平安思量一番,觉得法袍要买,但不是当下。当然不是他已经捉襟见肘到了买不起一件彩雀府上等法袍的地步。陈平安这趟游历,还是一直在挣钱的,别的不说,春露圃寸土寸金的老槐街蚍蜉斋,还有那座从柳质清那边半买半拐骗而来的玉莹崖,就都是可以换取大把神仙钱的家当,再者陈平安身上的值钱物件还是有一些的。只是此后走渎游历,山水迢迢,况且从一开始法袍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不是什么必需之物,所以不用着急。 陈平安也没有太过矜持,直接询问武峮彩雀府这边能否帮忙预留两件法袍,他在近几年之内无论买或是不买,都会给彩雀府一个明确答复。 武峮其实还真怕遇到一个大财主,一口气就要买下彩雀府的全部法袍库藏,到时候每卖一件,就等于亏一笔钱。毕竟彩雀府的法袍从来不愁销路。哪怕和对方这个姓陈的年轻贵客攒下了一份香火情,彩雀府到底还是要肉疼。 可对方如此说了,就让武峮的心情愈加轻松,帮他预留两件而已,不管买卖成不成,对方都欠下彩雀府一份人情。于是平时不太喜欢多聊的武峮,便多说了一些。 这让那个煮茶的茶肆掌柜女修十分惊奇,对于陈平安这个和颜悦色的背剑年轻人,便又高看了一眼。武峮毕竟是一个山头掌律老祖,一般来说是从不亲自插手彩雀府生意事的。 陈平安是个耐心极好的,只要武峮开口说话,便不会低头饮茶,唯有武峮言语告一段落,才举杯慢饮,掌柜女修递茶之时,他都会道一声谢。 言语脸色可以作伪,眼神气象却难假装。那个掌柜女修便愈加笃定陈平安是一个出身山巅仙家豪阀的谱牒仙师,例如那个风评极好的云霄宫杨凝性。 在此期间,武峮当然少不了宣扬一番自家彩雀府法袍打造之精妙绝伦。 北俱芦洲的山上重器打造,当之无愧属于第一流的,是三郎庙铸造的灵宝护甲,恨剑山仿造各大剑仙本命物的飞剑,佛光寺的被赤衣、紫绯衣和青绦玉色总计三色袈裟,以及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炼制的鹤氅羽衣。此外还有四座山头,各有奇物,其中老君巷打造的法袍,销量之大之好,冠绝一洲,只不过老君巷法袍几乎全部被琼林宗垄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溢价极多,不过老君巷每甲子出一件的莹然袍,依旧是北俱芦洲剑仙之外所有上五境修士的首选。除此之外,老君巷还专门提供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披挂在身的“大阅甲”,可谓富贵至极,华美异常。虽被山上修士讥讽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衣裳”,但依旧被人间君主无比推崇。接下来就是武峮所在的彩雀府法袍。 这些陈平安心里有数。 彩雀府输给那老君巷的,是打造类似上五境莹然袍的一门上乘秘法,这是求不来的机缘,再就是彩雀府修士的数量,以及众多天材地宝的来源。其实后两者,可以争取,例如与北俱芦洲生意做到最大的琼林宗合作,彩雀府只需要保留关键秘术,琼林宗帮助提供材宝,不过如此一来,彩雀府很容易被琼林宗拿捏,一个不小心,数百年之后,就会沦为藩属门派。况且琼林宗在北俱芦洲的口碑,实在不算好。 关于这座财源滚滚的琼林宗,各路山上修士曾经编撰出无数“楹联”,赠予琼林宗和那个靠着神仙钱硬生生堆出玉璞境的老祖师。 除了那个流传最广的“两袖清风琼林宗;绣花枕头上五境”,其实还有许多更损人的: 价廉物美琼林宗;天下无敌玉璞境。 童叟无欺琼林宗;碾压剑仙玉璞境。 从不坑人琼林宗;真才实学上五境。 水榭饮茶,凉风习习,双方相谈尽欢。 陈平安打算在此休憩,等待那艘子时起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便和武峮知会了一声。武峮笑言无妨,还吩咐那个掌柜女修好好待客。 武峮离去之后,陈平安又告罪一声,说是多有叨扰,茶肆女修有些受宠若惊,说了一句“剑仙饮茶,蓬荜生辉”的客气话。 入夜后,陈平安独自坐在水榭当中,闭目养神。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夜深人静,月明异乡,最容易让人生出些平时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宁姑娘是如此,刘羡阳也是如此。至于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大概更是如此了。 亥时又被修道之士誉为人定。尤其对于道家练气士而言,人定时分是修行的关键时辰,最适宜静心凝神,是一等一的天然清净境。 陈平安由于需要赶上子时起程的渡船,便只得暂时放弃那份祥和心境,从人身小天地当中收回了心神芥子,不再继续蹲在山头上观看剑气叩关的场面,而是起身准备赶路。 不承想那个茶肆掌柜已经走来,手中拎着一只青瓷茶罐,站在水榭之外的远处。 陈平安快步走去,彩雀府女修行礼之后,递出釉色可人的茶罐,笑道:“陈仙师,这是本店今年采摘下来的小玄壁,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陈平安接过青瓷茶罐,问道:“茶肆还有小玄壁吗,我打算买一些。” 女修摇头歉意道:“彩雀府后山老茶树就那么几棵,多有预定,茶肆这边本就份额有限,如今已经所剩不多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白拿一罐茶叶了。” 女修点点头,微笑不语。 陈平安问道:“桃花渡有没有入秋后的山水邸报可以购买?我从绿莺国龙头渡一路走来,错过不少。” 女修说道:“茶肆就有一些,陈仙师无须掏钱,我们茶肆留着又无意义。” 陈平安提了提茶罐,无奈说道:“和武前辈白喝一顿茶,又白拿一罐小玄壁,再白要几份山水邸报,不太好。” 女修笑道:“事不过三,刚刚好。”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琐碎的人情,也是实实在在的人情。 印象中,老龙城孙嘉树,青蚨坊那个故意隐藏身份的女掌柜,还有眼前这个茶肆女修,都比较擅长这些。自己记下便是。 人生路上,需要左右张望的风景太多,只要别走着走着就忘了,其实是没有妨碍的。 女修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又去拿了三份山水邸报赠予他。 陈平安离开茶肆后,开始边走边翻阅邸报。 武峮的殷勤待客,理由很简单。因与芙蕖国相邻,他和刘景龙先后祭剑,动静太大。 北俱芦洲看似无所忌惮的山水邸报,其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当剑仙战死剑气长城之后,消息火速传回北俱芦洲,任何人祭剑,山水邸报一律不会记载。刘景龙说过其中的明确理由,因为这不是什么可以拿来消遣的事情。 天下风俗,各有其理。 茶肆水榭那边,掌律祖师武峮坐在原先位置,只是对面已经人走茶无,武峮也没有喝茶的念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欣赏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女修则站在水榭台阶外。 武峮问道:“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就没一家山头获知内幕,写在山水邸报上?” 女修摇头道:“好像大篆卢氏皇帝下旨,严令不许泄露任何消息。当时在京城城头和玉玺江畔,观战之人寥寥无几。那位书院圣人亲自坐镇,就更不敢有地仙窥探战局了,便是以神人观山河的神通遥遥观看,都不太敢。” 武峮笑道:“那位圣人的脾气确实不太好。不过他两次出手之后,北俱芦洲中部的山上山下,确实安稳了许多。” 女修好奇问道:“武师祖,为何不干脆送给那个陈先生一件上等法袍?” 武峮伸手示意这个师门晚辈落座,后者坐下后,武峮笑道:“投其所好。重规矩礼数的,那咱们就守规矩讲礼数。贪财好色的,才需要另做计较。” 女修小心翼翼道:“一罐小玄壁而已,那个陈仙师收下的时候,是当真心生欢喜。” 武峮瞥了眼这个帮着山头迎来送往的聪慧晚辈。能够担任彩雀府招待仙家贵客的茶肆掌柜,必然有一副玲珑心肝。可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本就是意味着修行一事已经前途渺茫,与世间绝大多数的渡船管事是差不多的尴尬处境。 武峮不愿多说。修道之人,看事更问心。和这个师门晚辈聊这些涉及修行根本的事情,会很戳心窝子。反正对方待人接物,差不多可算滴水不漏,又从来不做画蛇添足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武峮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家府主遇见那个陆地蛟龙没有? 关于这个太徽剑宗不是什么先天剑胚的刘景龙,有太多值得说道的故事了。只不过许多传闻事迹,距离彩雀府这种北俱芦洲三流仙家势力太过遥远。只是因为府主早年与刘景龙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的缘故,府主又从不掩饰自己对刘先生的爱慕,大大方方,逢人就问男女情爱之事,哪怕在武峮这边都讨教过学问,故而彩雀府女修对那个刘先生,都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一般而言,女子都仰慕剑仙风采,男子都心心念念仙子。所以武峮其实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仙道侣,到底是如何做到白首同心的。若是大难临头,双方真能够生死与共吗? 武峮不知道,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知晓此事,安心修行,只可惜自己资质如何,武峮心中早已有数,等死而已。 一想到这里,武峮便让茶肆掌柜去拿两壶酒来。 女修刚要藏掖一二,武峮笑道:“在茶肆喝酒怎么了?再说了,我是彩雀府掌律祖师,谁敢管?” 女修这才起身,脚步亦轻盈了几分,去拿酒了。 祖师武峮尚且如此,她一个大道无望的洞府境修士,只能年复一年守住这茶肆的一亩三分地,又岂能不偷偷借酒浇愁? 一道彩色虹光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湖上,掠入水榭,女子姿色倾城,坐在武峮对面,闷闷道:“喝酒好,加我一个。” 武峮笑道:“不太顺利?那个刘先生,还是府主所谓的榆木疙瘩?” 武峮对面这位,正是彩雀府的年轻府主,大名鼎鼎的地仙女修孙清,按照辈分,要低于武峮。 孙清摇摇头:“刘先生变了许多,这次见面,他和我说了些开门见山的痛快话,道理我都懂,刘先生是为我好,可我心里边还是有些不痛快。” 武峮疑惑道:“说了什么?” 孙清摆摆手道:“不聊这个,有些羞人。” 武峮无言以对。你这都去堵路了,还谈什么女子娇羞? 不过武峮是真的有些疑惑不解,自家府主虽然不算太过惊世骇俗的天之骄子,可毕竟是不到百岁的金丹瓶颈,更是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一。说句难听的,一个上五境剑仙,主动要求与自家这位大道可期的府主结为神仙道侣,都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奇怪。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如此功利算计,说句公道话,自家府主还真比不上水经山仙子卢穗,人家不但和刘景龙一起跻身十人之列,姿色更是比孙清犹胜一筹。 武峮轻声问道:“对刘先生彻底死心了?” 孙清大声笑道:“怎么可能,更喜欢了!” 武峮抚额无言,怎的最喜欢讲道理的刘先生,如此不讲道理? 三人一起饮酒,那个掌柜女修还是有些拘谨,当三个辈分、身份皆悬殊的同门女修刻意摒弃修士神通,便会醉酒,脸色娇艳若人面桃花。到最后,三人便只是女子了。 女子说起了荤话,那才是真正的百无禁忌,别有一番娇憨风味,尤为动人。 一大一小,御风北归太徽剑宗,由于刘景龙要照顾境界不高的新收弟子白首,所以赶路不快。然后就被那个彩雀府府主孙清半路偶遇了。 刘景龙如今颇有底气,无非是现学现用,按部就班,与那位孙仙子言语一番。 姿容极美的孙清从头到尾,都没有异样。只是当她告辞离去,不见那曼妙身姿之后,少年白首摇头晃脑,啧啧道:“姓刘的,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竟然会喜欢你,真是瞎了眼。如果我没有记错,孙府主可是咱们北俱芦洲的十大仙子之一。姓刘的,真不是我说你,不做道侣又如何,我看那个孙清一样会答应你的,这种便宜好事,你怎么舍得拒绝?” 有些如释重负的刘景龙,和身边少年白首继续御风北归,开口笑道:“和你讲道理,尤其是讲男女情爱,就是对牛弹琴。” 白首怒道:“那你吃饱了撑的收我做徒弟?!干吗不让我返回割鹿山?” 刘景龙缓缓说道:“相较于北俱芦洲多出一个收钱杀人的剑修,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一个真正得道的年轻剑仙。” 刘景龙又说道:“你放心,进了太徽剑宗,在祖师堂记名之后,你将来下山都无须自称太徽剑宗弟子,更不用承认是我的弟子。在规矩之内,你只管出剑,我与宗门都不会刻意拘束你的心性。但是你务必清楚,我和宗门的规矩是哪些。我不希望将来我责罚你的时候,你跟我说根本不懂什么规矩。” 白首闷闷不乐。 太徽剑宗和姓刘的半个规矩,少年都不想懂,一定枯燥乏味,迂腐死板,无聊至极。 当个屁的谱牒仙师,当个卵的剑仙。哪里有成为一名割鹿山刺客痛快? 江湖人还是要讲一下英雄气概和快意恩仇的。割鹿山刺客都不用理会这些,收了银子,便替人杀人,生死自负,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刘景龙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告诉你,只要你守了规矩,无论你将来对谁出剑,输了也好,给人揍了也罢,回到我这边,只需要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去讲道理,把道理讲透为止。” 白首双手环胸:“少来,我这种天纵之才,练了剑,会输给别人?!好吧,剑仙我是暂时打不过的,可是同龄人嘛,你让他们来我眼前跳一跳,我随随便便一剑下去,对方就是大卸八块的可怜下场。” “等你真正练剑之后,就没多少气力来说大话了。”刘景龙笑道,“至于不用我帮忙讲理,你自己能够出剑便是道理,当然更好。” 白首虽然满脸不以为然,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刘景龙侧脸,他的心境还是有些异样。 如年幼时难熬的严冬时节,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晒着瞧不见摸不着的和煦日头。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白首突然喊道:“我若是背熟了什么太徽剑宗的祖师堂规矩,你准我喝酒,咋样?” 刘景龙摇头道:“没钱。” 白首怒气冲冲道:“兜里没钱,你就不晓得和那陈好人赊账吗?” 刘景龙想了想:“怕被劝酒,不划算。” 先前有壶酒的买酒钱,还是跟太霞一脉顾陌借来的。 刘景龙每次离开宗门远游历练,还真不带钱财等余物。 餐霞饮露,日月精华,天地灵气,皆是修道之人的“五谷”。身为天底下杀伤力最大的剑修,更无须什么法袍以及任何攻伐重宝。 当时向顾陌借钱的时候,所幸一句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脱口而出,不然更是麻烦。 刘景龙本来想说以后路过太霞山再还钱。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就想明白了,一旦自己如此言语,定然会让她误会自己意图不轨,是想要借机接近她顾陌。还不如不说,记在心里便是。 刘景龙事后思量,便越发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算是触类旁通了,开了一窍便窍窍开。 白首问道:“姓刘的,你们太徽剑宗,有没有长得特别水灵的姑娘?嗯,跟我差不多岁数的那种漂亮姑娘!” 刘景龙疑惑道:“怎么了?” 白首叹气道:“她们遇上我,真是可怜,注定要痴迷一个不会喜欢她们的男人。” 刘景龙笑道:“这种话,是谁教你的?” 白首斩钉截铁道:“那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 刘景龙摇摇头,随即又有些不确定,那家伙为了劝人喝酒,无所不用其极,那真是大把人品都装到酒壶里边了,一口就能喝光,所以他又问道:“真是他跟你说的?” 白首开始添油加醋。刘景龙笑了笑,看来不是。 白首便有些纳闷,姓刘的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家伙教自己的了? 刘景龙举目远眺:“等下跟我去见两位先生,你记得少说多听。” 白首一拍脑袋,这会儿一听“先生”二字,他就要头疼万分。 在一处金色云海之上,有两位修士并肩而立。一个中年男子,身材修长,身穿书院儒衫,腰悬玉牌。一个老修士身形佝偻,背负长剑。 前者是书院圣人,而且还是如今北俱芦洲名气最大的一位,名叫周密,来自中土神洲礼记学宫,传闻学宫大祭酒赠送这个弟子“制怒”二字。 也正是此人,离开书院之后,依旧打得两个口无遮拦的大修士毫无还手之力。当时周密大声怒斥“通了没有”,两个大修士还能如何,只能说通了,结果又挨了一顿揍,最后周密撂下一句“狗屁通了个屁”。 不过刘景龙当然知道,这位书院圣人的学问那是真好,并且不光是术业有专攻,还精通佛道学问,曾经被某人誉为“学问严谨,密不透风;温良恭谨,栋梁大材”。其实十六字评语,若只有十二字,没有任何人会质疑丝毫,可惜就因为“温良恭谨”四字,让这位礼记学宫的读书人备受争议。试想一下,一个即将赶赴别洲担任书院圣人的学宫门生,会被自家先生送出“制怒”二字,与那“温良恭谨”当真沾边?不过周密自己反而对那四字评语最为自得,其余十二字却从来不承认。 另外那个背剑老修士,名为董铸,是一个跌境的玉璞境剑修,更是一个当年虽跻身仙人境却依旧不曾开宗立派的大修士,而是始终以山泽野修自居。百余年来他一直重伤在身,需要在自家山头修养,不然每次出门就是遭罪,所以这才没有远游倒悬山。有传言剑仙董铸其实是那个年轻野修黄希的传道人,只不过双方都从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任由外界胡乱揣测。因为黄希不是剑修,所以大部分山头都觉得此事是无稽之谈。刘景龙和黄希交手之前也是这般认为,只是真正交手之后,他就有些吃不准了。因为黄希的的确确是一名剑修,而且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黄希当初之所以愿意泄露剑修身份,而不是直接逃遁远走,自然是因为对手叫刘景龙的缘故。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刘景龙从未与人提及半句。 刘景龙带着少年白首一起落在两位前辈身前,向双方作揖行礼。 董铸不以为然,好好一个有望登顶一洲的年轻剑修,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读书人,实在瞧不顺眼。若非书院周密发现了刘景龙的行踪,一定要聊一聊,他董铸才懒得与这什么陆地蛟龙废话半句。真要打交道,那也要等刘景龙破境跻身玉璞之后,他董铸去太徽剑宗问上一剑! 白首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乱七八糟的礼尚往来,他干脆躲在刘景龙身后,当个木头人。你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们,寒暄客气个啥。 刘景龙倒是没有刻意强求白首,一切等到了太徽剑宗再说。 书院圣人周密,乍一看其实就是寻常的学塾夫子,只是相貌清雅而已。周密直截了当说道:“如今太徽剑宗两位剑仙都不在山头坐镇,你又快要破境了,到时候三人问剑,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旁压阵?免得有人以此风俗,故意打压你和太徽剑宗。” 刘景龙又作揖行礼,起身后笑道:“无须周山主压阵,三剑便三剑,哪怕有前辈剑仙存了私心,可我挡不住就是挡不住,不会怨天尤人。” 周密转头笑道:“董老儿,如何?” 董铸龇牙道:“得嘞,算我一个。加上浮萍剑湖的郦采,最后一个,才是最凶险的。” 董铸对刘景龙说道:“别谢,老子问剑,不会缺斤少两,你小子到时候可别哭爹喊娘,老子在外边没那私生子。” 刘景龙点头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晚辈就不谢了。” 周密会心一笑。 董铸伸手揉了揉下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欠削呢?” 刘景龙微笑道:“前辈容我破境再说。” 竖起耳朵的白首躲在刘景龙身后,心里边嘀咕着“削他削他,别磨叽啊,削了姓刘的,我好跑路走人”。 周密笑道:“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弟子?” 刘景龙说道:“本心不坏,难教才最需要教好。” 周密嗯了一声:“此理不坏。” 白首叹了口气。董铸也倍觉无聊。其实这一老一小凑一堆,估摸着很好聊。 周密说道:“刘景龙,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破境压阵一事。既然不需要,我就刚好省去一些功夫。”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问道:“周山主,我能否询问一事的结果?” 周密笑道:“你小子也会对此上心?怎的,与那两人有些渊源?” 刘景龙想起那个挨了顾祐三拳的家伙,笑道:“有些。” 周密说道:“边走边聊,我顺便和你说些读书心得,多恶心一下董老儿,也算不虚此行。” 董铸无可奈何。 周密这臭脾气,偏偏对董铸胃口,这也是他自找的。 董铸不愿和这两个读书不少的家伙聊那道理学问之类的,便斜眼看了眼白首,正巧白首也正斜眼看他。 董铸瞪眼道:“哎哟喂,小崽儿,没听过董大剑仙的名头?” 白首瞪眼道:“知道了咋的,我有爹有娘有祖宗的,跟你又攀不上亲戚关系。” 董铸啧啧道:“小王八蛋胆儿挺肥啊。” 白首一挑眉头:“等我跻身上五境,有本事你来问剑试试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是谁胆儿肥了。” 董铸一拍白首的脑袋,打得后者趴在地上来了个狗吃屎,大笑道:“晓不晓得你说这些话,就像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玩意儿学那花丛老手,说自个儿偎红倚翠?谁教你的?你师父刘景龙?” 白首站起身,倒是没有对那个老家伙喊打喊杀,他又不是脑子进水的痴子,大丈夫能伸能屈。他冷哼道:“姓刘的,可不是我师父,我这辈子师父只有一个,不过我还有个尚未被我真正认可的喝酒朋友,名叫陈好人!你有本事找他去,欺负我算什么前辈,他一剑就能让你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刘景龙转过头,皱眉道:“白首!” 白首立即病恹恹道:“好吧,陈好人暂时还不如老前辈。” 渡船之上,陈平安已经收起了那些山水邸报,没有翻到想要知道的那个结果,大篆京城那边的动静,最新一份邸报上只字不提。止境武夫顾祐与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战,两人皆生死未知。刘景龙先前提及此事,说顾祐一生行事向来谨慎,绝不会纯粹做那意气之争,不会只是去玉玺江送死,为嵇岳洗剑。 陈平安站在渡口船头栏杆处。翻过几份山水邸报,也不是全无收获,比如一旬过后的午时,砥砺山就会有一场大战,在此山分生死的双方大有来头,一个是大名鼎鼎的野修黄希,一个是女子武夫绣娘,两人都在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并且名次邻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关于这场厮杀的缘由,先后两份山水邸报有不同的记载,其中一份说是黄希重操旧业,在江湖上遇上了那个名字古怪的女子武夫,两人在一处破碎洞天之中,为了一件仙家重宝大打出手,没能分出胜负,便约战砥砺山。这一战,极为瞩目,肯定还会引来许多上五境修士的关注视线。完全可以想象,砥砺山附近那座被琼林宗买下、建造了诸多仙家府邸的山头,当下一定人满为患。 在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上的虚恨铺子里边,陈平安买过一件接连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是一只施粉青釉、光泽莹润的瓷器笔洗,不过说是买,其实最后才知道可以记账在披云山。 关于宝瓶洲,山水邸报上竟然也有几个消息,而且篇幅还不小。由此可见,在大骊宋氏铁骑的马蹄即将一路从最北方踩踏到南端老龙城之后,别洲修士对浩然天下偏居一隅的最小之洲,这个原本谁都瞧不上眼的小小宝瓶洲,已经有了不小的认知变化。 大骊铁骑的真正主人止境武夫宋长镜,挑战天君谢实之后赶赴剑气长城的风雪庙剑仙魏晋,这两位当然功莫大焉。 然后就是那个真武山马苦玄,短短半年之内,先后击杀两个朱荧王朝的强大金丹剑修,已经被北俱芦洲邸报誉为宝瓶洲年轻修士第一人,然后此人一手覆灭了海潮铁骑,令那个与他结仇的家族受尽羞辱,一个年轻女修侥幸未死,反而成为了他的贴身婢女。在一份山水邸报的主笔人眼中,马苦玄这种得天独厚的存在,就不该生在那宝瓶洲,而是应当和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一般,在北俱芦洲扎根,开宗立派,才是正途。既然注定是一条可以翻江倒海的蛟龙,在宝瓶洲这种水浅见底的小池塘摇头摆尾,岂不可惜。主笔人还放出话来,他即将撰写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到时候再与自家北俱芦洲的新十人,做一个比较。 北俱芦洲这些山水邸报上的笔下文章,其实难免还会对宝瓶洲修士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之姿,只是相较于早年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提也不提,已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就是大骊北岳大神魏檗的破境一事,辖境之内,处处祥瑞,吉兆不断,分明是要成为一尊上五境山神了,由此可见,大骊宋氏国运昌盛,不可小觑。邸报之上,开始提醒北俱芦洲众多生意人,可以早早押注大骊王朝,去晚了,小心分不到一杯羹。关于此事,又有意无意提了几句披麻宗,对宗主竺泉赞赏有加。因为按照小道消息,骸骨滩木衣山显然已经先行一步,跨洲渡船应该已经与大骊北岳有些牵连。 再有就是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选址书简湖,邸报也有不吝笔墨的详细阐述。 陈平安看到那些文字,仿佛都能够清晰感受到提笔之人的咬牙切齿。 没办法,真境宗首任宗主叫姜尚真,是一个明明境界不算太高却让北俱芦洲没辙的搅屎棍。 这个家伙独自一人,便祸害了北俱芦洲早年十个仙子中的三人,还传言另外两个国色天香的宗门女修,当年好像也与姜尚真有过交集,只是有无那令人痛心疾首的情爱瓜葛,并无清晰线索。 所以邸报末尾,大肆抨击大骊铁骑和宋氏新帝,简直都是吃屎的,竟然会眼睁睁看着真境宗顺利选址、扎根宝瓶洲中部这种腰膂之地。若是大骊宋氏与姜尚真暗中勾结,更是吃屎之外还喝尿,与谁谋划千秋大业不好,偏偏跟姜尚真这种阴险小人做买卖,不是与虎谋皮是什么。由此可见,那个欺师灭祖的大骊绣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便是侥幸贪天之功为己有,吞并了一洲之地,也守不住江山,只能是昙花一现罢了。 一份山水邸报,原本可谓措辞严谨,有理有据,辞藻华美。唯独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这边,就开始破功,骂骂咧咧,如读过书的市井妇人。 陈平安其实很好奇这些山水邸报的来源。当年在书简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更早的时候,是在藕花福地,那边有一座云遮雾绕的敬仰楼,专门采撷、收集江湖内幕。 陈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写的册子,是一本讲述沿途景点的小集子。 从桃花渡起程后,第一处风景名胜,便是水霄国边境上的一个仙家门派,名为云上城。开山祖师远游流霞洲,因缘际会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炼的云海,起先只有方圆十里的地盘,后来在相对水运浓郁的水霄国边境开山立派,经过历代祖师不断炼化加持,汲取水雾精华,辅以云篆符箓稳固云海,如今云海已经方圆三十余里。渡船会悬停在云上城边缘,在这里停留六个时辰。 尚未破晓天明,渡船缓缓而停。 陈平安停下三桩合一的拳桩,从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过神来,走出屋舍的时候,背上背上了一个包裹。 云上城外有一个野修扎堆的集市,集市上都是摆摊的同行,可以交易山上货物。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钱的仙家器物,都是当初没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铺子的剩余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对稀少,“面相”讨喜,适合卖给那些觉得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冤大头。不过这次包袱斋,会贩卖几种与《丹书真迹》无关的符箓,多是来自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当中那个阵师的秘籍,其中三种分别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用来对阵厮杀,还算有些威力。 刘景龙临走之前,还传授了陈平安两种旁门左道的破障符,分别名为“白泽路引符”“剑气过桥符”,都是他自己从古书上修习而来,不涉宗门机密。两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买符再偷学还是别想了,因为画符诀窍极多,落笔烦琐,而且与当下几支符箓派主脉都宗旨悬殊,也就是刘景龙说得仔细真切,帮着陈平安反复推敲,陈平安才学了这两道符箓。所以陈平安总觉得刘景龙不去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实在可惜。 武夫画符,秉持一口纯粹真气,但是符不长久,只能开山而无法封山。但好处是无须消耗修道之人的气府灵气,并且画符本身就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夫修行,能够淬炼那一口真气。只不过陈平安发现跻身炼气三境后,画符顺畅许多,但是裨益体魄已经极其细微,所以他就不愿太多消耗丹砂符纸了,毕竟一张留不住灵气的符箓,就等于每时每刻都在损失神仙钱。何况一旦真正厮杀起来,他那点符箓道行真的不够看,连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会贻误战机。 修士画符,则先天封山,符胆灵气流散极慢,不过符箓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损符胆。相传斩妖除魔的老祖宗龙虎山天师府,一座封禁之地就有一张符箓,需要历代大天师每一甲子加持一次。历史上天师府就曾出现过一次天大的风波,老天师飞升之后,新天师人选悬而未决,刚好处于甲子之期的叠符关键,可是新天师不出,天师印绝不会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张年龄极大的古老符箓出现了一丝纰漏,一头被镇压了无数年的大妖魔借机逃出,消失无踪。为此天师府新天师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带上仙剑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但不知为何,跟白帝城城主闹得不欢而散。 陈平安兜售的符箓,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后所画之符,不然就是坑人。虽说包袱斋的买卖,靠的就是买卖双方的眼力,类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捡漏就会有打眼,不过陈平安还是愿意讲一讲江湖道义。 但是讲道义,就得花钱。因为这些符箓,需要陈平安消耗相当数量的水府灵气。不过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个小池塘的一些积蓄,得到的是可以尝试着逐渐开辟出一条水府小天地运转的根本脉络,形成类似一条隐匿于江河湖泽的水脉,所以那拨绿衣童子们对此其实没有异议,反而鼎力支持陈平安画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问道。至于得失之间的均衡,需要陈平安自己长久画符时不断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绿衣小童也会提醒。 陈平安身穿一袭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举目望去,世俗王朝,是那白云生处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云之上有城池。城池之外,又有一个灯火辉煌的集市小镇。 云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备森严,极少允许外人进入。大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与彩雀府同在水霄国辖境的云上城,也会炼制法袍,名为行云袍,只是数量和品秩都远远不如彩雀府,名气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渎沿途小山头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泽野修,会掂量着钱袋子购买一件。大概也正是因为门派财源不广的关系,才出现了那座包袱斋扎堆的集市。 莫说是不长脚的店铺,长脚的摆摊,也需要交给云上城一笔神仙钱。 渡船悬停处,距离云海还有五十丈距离,却无法再靠近。不然船头不小心撞到云海,或是距离太近,随风飘荡,船身与云海接触,稍有摩擦,便会是云上城这座门派根本的折损。所以下船之人,或是腾云驾雾,或是骑乘灵禽异兽,各随其便。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纯粹武夫,这半百丈距离,就不轻松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后撤几步,然后前冲,高高跳起,踩在船头栏杆之上,借力飞跃而去,飘然落地后,身形晃荡几下,然后站定。 在这艘隶属于龙宫洞天一个藩属仙家的渡船之上,妇人面容的女子管事向身边好友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两人打赌这个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剑年轻人,到底是山上剑修还是江湖剑客。渡船女子管事猜测是背剑游历的纯粹武夫,观海境老修士则猜测是个深藏不露的年轻剑修。 老修士摇头道:“就不许此人故意使了个障眼法?” 这就是嘴硬,明摆着是打算赖账不给钱了。 妇人嗤笑道:“咱们洲的年轻剑修,那些个剑胚子,哪个不是洞府境的修为,地仙的风范,上五境的口气?有这样的?” 老修士一本正经道:“天大地大,有个愿意藏拙的,收敛锋芒,谨慎历练,不奇怪吧。” 妇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钱拿来!一枚小暑钱!” 老修士哀叹一声,掏出一枚神仙钱,重重拍在妇人手掌上,然后御风去往云上城。老修士会在此下船,因为要给嫡传弟子购买一件品相较好的行云法袍,毕竟彩雀府的那帮娘们做生意太黑心肠,东西是好,但价格太高,所以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老修士早年便向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过了一笔定金,故而样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还可以添补一些个天材地宝,让云上城给法袍增加一些功效。之后,他这个当师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劳碌,挣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银子。就这样勤勤恳恳积攒了几十年,总算赶在那个得意弟子跻身洞府境之际,凑足了神仙钱。修行大不易啊。尤其是有座小山头,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带口的,更是柴米油盐都是愁。 妇人管事刚要欣喜,突然察觉到自己手心这枚神仙钱分量不对,灵气更不符合小暑钱,低头一看,顿时跳脚骂娘。原来只是一枚雪花钱。只是那个老修士已经铆足了劲,御风飞快掠过集市,直去云上城。 妇人骂完之后,心情舒畅几分,又笑了起来,她能够从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撮毛,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个金丹修士,自己所在的不是跨洲渡船,所以金丹境管事已经足够。何况龙宫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说身份,是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元婴修士来看待的。因为她背后,除了自家师门,还与大源王朝云霄宫以及浮萍剑湖“沾亲带故”。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够挣钱还是大钱的买卖关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关系,更加牢靠。 而那个与她早早就已相识的老修士前程不好,只是观海境就已经如此面容衰老了。要知道此人当年不但为人半点不吝啬,还十分潇洒风流,英雄气概。 可百余年的光阴蹉跎,好像什么都给消磨殆尽了。不再年轻英俊,也无当年那份心气,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山下权贵宅邸走门串户、在江湖山水寻宝求财的老修士。 可她还是喜欢他。至于是只喜欢当年的男子,还是连同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欢,她自己也分不清。 陈平安进入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热闹街道一处空位打开包裹开始摆摊,里边早就备好了一大块青色棉布。对面与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卖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钩,有些则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很快就有两个身穿雪白法袍的年轻男女过来收钱,一天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询问若是只在此逗留四五个时辰,是否可以半价。 年轻男修士笑着摇头,说一枚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递出去一枚雪花钱。一洲最南端的骸骨滩摇曳河那边卖的阴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 陈平安又多问了几句,若是在云上城这座集市租赁或是购买店铺,又是什么价位。 年轻男修士一一告知,和颜悦色。铺子分三六九等,租赁与购置,价格又有差异。 到最后陈平安这个从渡船下来碰运气的外乡包袱斋,只是道谢,不再提铺子事宜,那个年轻男修士亦是面容不改,还与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山泽野修,说了句预祝开门大吉的喜庆话。 陈平安蹲在原地,开始摆放家当,有壁画城单本的硬黄本神女图,有骸骨滩避暑娘娘在内几头“大妖”的库存珍藏,还有几件苍筠湖水底龙宫的收获,零零散散二十余件,离法宝品秩差着十万八千里。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一张张符箓,五种符箓,如列阵将士,整整齐齐排列在摊开的青布上。 陈平安抬头望去,那对云上城的年轻男女正在大街上并肩而行,缓缓远去。 年轻男修士似乎是这个集市的管事之人,与店铺掌柜和很多包袱斋都相熟,打着招呼。年轻女子则言语不多,更多还是看着身边的男人。她的眼睛在说着悄悄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风景绝好。 此处的街上游客,因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庙会、走店铺遇摊贩,要沉默寡言许多,而且耐心更好,几乎都是一个个包袱斋逛过来,脚步缓慢,但是轻易不开口询问价格,偶尔遇见心目中的一眼货,才会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番,有些勘验过后,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就默默起身走开,有些则会尝试着砍价,一般都是开口便要拦腰砍。好脾气的摊主就耐着性子讲述那件仙家器物是如何来之不易,大有渊源;脾气不好的摊主,干脆就不理不睬,爱买不买,老子不稀罕不伺候你们这帮没眼力的穷光蛋。 陈平安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个顾客,是个手牵稚童的老人。老人蹲下身,又扫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视线落在一排十张的那些黄纸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视那五种符箓。符纸十分普通,但丹砂品质不俗。 可是不同符箓的最终品相,以及画符的手法,又有高低之别。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个估价,必须开口讨价还价了。 不承想今夜只是带着自己孙儿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获。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这道雷符,单张购买,售价如何?” 陈平安笑道:“一张雷符,十二枚雪花钱,十张全买,百枚雪花钱。不过我这摊子,不还价。”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纸材质稍稍逊色,承担不住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价格贵了些。”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对方至少也该是半个行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 老人便又问了土符和水符的价格,大致相当,一张符箓相差不过一两枚雪花钱。 雷符最贵,毕竟雷法被誉为天下万法之祖,更何况龙虎山天师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过按照刘景龙的说法,这天部霆司符,配合黄玺符纸,才可以卖出一个凑合的价格,不然在寻常市井黄纸之上画符,威力实在太一般,都未必入得了寻常中五境修士的眼。结果被陈平安一句“你觉得不一般的符箓,我还需要当个包袱斋吆喝卖吗”给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视线偏移,问道:“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两张是破障符别类?” 陈平安点头道:“高人相授,不传之秘,世间独此一家,我苦学多年才能够画符成功,但依旧只能保证十之五六的成功率,符纸浪费极多,若是贱卖,便要愧对那位高人前辈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负长剑的年轻摊主,犹豫片刻,问道:“店家能否告之两符名称?” 陈平安心中大定,当真是个识货的。 陈平安反问道:“世间符箓名称,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会泄露天机。敢问老先生,江湖武夫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会不会自报拳法招式的名称?” 老人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说道:“若是老先生买符,哪怕各自只有一张,我也愿意为老先生泄露这两道天机。” 老人忍住笑,摇头道:“莫说是做符箓买卖的店铺,便是你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斋,真想要卖出好符,哪怕泄露一丝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过分藏掖。” “好东西不愁卖。”陈平安说完这句话后,微笑道,“不过就凭老先生这份眼力见儿,我就打个商量,只需买下一张符箓,我就告之两符名称。” 老人身边那个蹲着的稚童,瞪大眼睛,心想: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刚刚开张,老夫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你以为呢?”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枚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高出太多。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往往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枚雪花钱,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拈起一张过桥符,不承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眼力真毒。拿的是过桥符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也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有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刘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刘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尽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和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只不过陈平安能够和刘景龙成为朋友,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我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枚。”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枚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枚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忍不住了,赶紧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枚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枚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枚。”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其余符箓一张才八枚雪花钱?” 老人说道:“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是在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你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枚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枚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陈平安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陈平安胡乱坑人。还好,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枚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枚雪花钱,和陈平安这个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了那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他有些意外,他便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须多说。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旁人便来,陈平安这个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没有。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枚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的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即便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枚小暑钱外,就是能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所以,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陈平安原本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其实他还做好了因要价太高而白搭进去一枚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不承想自己与三枚小暑钱有缘,它们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但有那个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头,陈平安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则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个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枚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听陈平安说五枚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枚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则是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对付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枚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心里越发不得劲,只得大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枚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越发稳坐钓鱼台了。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起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但是不知为何,他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依旧是一心两用,一边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只不过那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当时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李宝瓶拿刀的时候,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个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抬和刘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天亮之后,那个一掷千金的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门,看门修士见到了老人后,毕恭毕敬尊称了一声桓真人。老人笑脸相向,点头致意。随后回到了城中一处豪门宅邸。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给外人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老人叫桓云,是北俱芦洲中部一位享誉盛名的道门真人。老真人的修为战力,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不济事,只能算是一个不擅厮杀的寻常金丹,但是他辈分高,人脉广,香火多。他是中土符箓某一脉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远超境界。和云霄宫杨氏在内的道门别脉,还有北方许多仙家大修士,关系都不错,喜欢四海为家,当然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地购置宅院,砥砺山那边他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视野开阔的府邸,当时价格便宜,如今不知道翻了几番。老真人交友广泛,砥砺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老真人自己十数年都未必去落脚一次。 稚童名为桓箸,是个修道坯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孙,都未必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无一人能够修道,偌大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余年,最后只出现了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这些年游历各地,都喜欢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到了书房那边,桓云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质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上面云纹水花飘摇,十分灵动。 此匣大有来头,名为“锁云匣”,是符箓高人专门用来珍藏名贵符箓的“仙家洞府”。 桓云将那二十七张从摊子买来的符箓,轻轻放入木匣当中,满脸笑意。桓箸自幼聪慧,立即知道自己爷爷没有当那冤大头,甚至极有可能是捡漏了。 桓云坐在椅子上,将桓箸抱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山上仙家门派,都会有一个开山鼻祖。世间符箓大家画符,在画符一道已经登堂入室却刚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际,那些率先提笔画就的手法、意气看似最为粗浅的开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贵稀罕的,所以爷爷故意拣选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当时那个年轻包袱斋还疑惑来着,主动开口提醒我,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画符天赋好,做买卖的品行,更是不错。” 桓云心情大好,和自己孙子说着内幕,又指了指已经合上的木匣:“只要这些符箓保养得当,还会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机缘,当然可能性极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万一’二字,既是可以让人身死道消的头等坏事,也会是洪福齐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这种意外,这些符箓本身,花费爷爷将近三枚小暑钱,亦是没有亏太多。”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驾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云放下孙儿,两人一起走出书房,去往庭院。 关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门访客,自然无须叩门,只需要放出一些气机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为沈震泽,与桓云同为金丹修士。 沈震泽一袭白衣法袍,风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样,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孙儿拜礼之后,第一句话便很开门见山:“你家集市那边,有人售卖符箓,品相极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错过了。其中三符,我认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根脚粗浅,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两道破障符,老夫反正这辈子从未见过,路引符与过桥符,绝妙。前者不但适宜修士上山下水,破开迷障,用得巧,甚至还可以为阴物开道赶赴黄泉,后者蕴含一丝纯粹剑意,你们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来震慑寻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泽有些吃惊。寻常地仙修士嚷着符箓多好,他还不敢全信,可眼前这个道门老真人金口一开,就绝对不用怀疑。 桓云又说道:“可惜符箓材质太差,画符所用丹砂也寻常,不然一张符箓,可就不是十几枚雪花钱的价格了。” 沈震泽疑惑道:“桓真人,一张破障符,十几枚雪花钱,是不是算不得价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坏,难道还有走眼的时候?赶紧的,绝对不让云上城亏那几十枚雪花钱。” 桓云说了那个年轻包袱斋的相貌和摊位。 沈震泽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个包袱斋做生意贼精贼精,劝你别自己去买,也免得让旁人生出觊觎之心,害了那个小修士。虽说此人摆摊之时,故意拿出了你们邻居彩雀府特产的小玄壁茶叶,勉强作为一张护身符,可是财帛动人心,要是真有人对他的身家起了贪念,这点关系,挡不了灾。” 沈震泽心领神会,御风远游,让城中心腹去购买符箓,然后自己重返宅邸。 此次登门,是与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国西边邻国境内,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出现了一处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见,只是发现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独自探幽,出山之后便当作一场奇遇,跟同乡大肆宣扬,然后被一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听闻。山泽野修去往当地官府仔细翻阅了当地县志和堪舆图,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但无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和两个修士联手最终打破了禁制,不承想那个阴阳家修士连夜破开禁制后,触发了洞府机关,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人。此事便流传开来。 桓云听过了沈震泽的讲述后,笑道:“能够被一个四境阴阳家修士极快破开山水禁制,说明这座洞府品相不会高。怎的,你这个金丹地仙,要与那些个山泽野修争抢这点机缘?” 沈震泽摇头道:“我只是打算让云上城几个年轻子弟去历练一番,然后派遣一个龙门境供奉暗中护送,只要没有生死危险,供奉就不会现身。” 桓云微笑道:“若是万一机缘不小,云上城抢也不抢?” 沈震泽还是摇头:“我们云上城是吃过大苦头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山下都是。只不过山上恶邻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国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从上代城主、府主交恶一战之后,两家虽然不至于成为死敌,但双方修士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再无半点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数百年的两个盟友门派,当年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机缘才关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为自家晚辈护道,弟子负责寻宝,但是那处无据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书,沈震泽的父亲和彩雀府上代府主,谁都没能忍住,为自认为唾手可得的宝物大打出手,不承想最后一个隐匿极好的野修,趁着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举重创了两个金丹地仙,得了道书,扬长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两个金丹地仙,因福得祸,伤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跻身元婴境,之后便先后抱憾离世了。从此两家便相互怨怼,再没办法成就一双神仙道侣。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两个金丹地仙直到临终前,对于那个始终查不出根脚的野修反而并无太多仇恨,还都将那本价值连城的道书视为那人该得的道缘。 在那之前,两家其实算是山上少见的姻亲关系。 为此几代水霄国皇帝没少忧愁,多次想要牵线搭桥,帮着两大仙家重修旧好,只是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没领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帮着照拂一二,以防万一?怎么,有你的嫡传弟子出城历练?” 沈震泽点头道:“而且不止一人,两个都处于破境瓶颈,必须要走这一趟。” 桓云说道:“刚好在此关头,封尘洞府重新现世,约莫就是你两个弟子的机缘了,是不能错过。你作为传道人,与弟子牵扯太多,距离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泽叹了口气。修行道路上,可不只有饱览风光的好事,哪怕是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也会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何况又有许多前辈高人拿命换来的经验和规矩。 桓云说道:“行吧,我就当一回久违的护道人。” 沈震泽起身行礼,桓云没有避让。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经赶紧跑开。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护道人,亦是护道人。沈震泽用心良苦,为两个嫡传弟子向一个护道人行此大礼,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沈震泽一个心腹修士赶来庭院,从袖中取出那些一枚雪花钱都没能砍价成功的符箓,说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张雷符,死活不卖。” 沈震泽转头望向桓云,猜测这里边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讲究,桓云笑道:“那个小修士,是个怪脾气,留下一张符箓不卖,应该没有太多门道。” 沈震泽取出其中一张剑气过桥符,双指轻搓,确实不俗,不过贵是真贵,最后将全部符箓收到袖中,点头笑道:“刚好可以拿来给弟子,云上城还能留下两张。” 桓云笑道:“我随口劝一句啊,可能毫无意义,不过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着点用,别胡乱挥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钱再多买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买越吃亏。” 沈震泽也懒得计较深意。 今日登门拜访桓真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桓云笑问道:“我是循着芙蕖国那处祭剑的动静而来,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泽摇头道:“事出突然,转瞬即逝,想必距离祭剑处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确定其中一个是刘景龙,另外那个剑仙,没有任何线索。芙蕖国也好,与芙蕖国接壤的南北两国,加上咱们水霄国,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这等大剑仙,我们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个与刘景龙是旧识的漂亮仙子。” 桓云打趣道:“这话说得酸了。” 沈震泽也坦诚:“那也是府主孙清的本事,还不许我云上城羡慕一二?” 桓云不再调侃这个云上城城主。 内忧外患,在老朋友跟前说几句牢骚话,人之常情。 内忧是云上城沈震泽,比不上那个修道资质极好、生得倾国倾城的孙清,况且彩雀府生财有道,财路广阔,真要狠狠心,靠着神仙钱就能堆出第二个金丹地仙。反观云上城,青黄不接,沈震泽的嫡传弟子当中,如今连一个龙门境都没有。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开门做生意的山头,都会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尝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尴尬境地,才会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赶来下榻落脚,为沈震泽“吆喝两声”。 沈震泽自嘲道:“若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剑仙,也如桓真人这般与我云上城交好,我这个废物金丹,便高枕无忧了。” 桓云摇头道:“别气馁,按照我们道门的说法,心扉家宅当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犹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断绝了。” 沈震泽苦笑不已。道理他也懂,可又如何。 集市大街那边,陈平安始终笼袖蹲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那人还不来,最多小半个时辰,自己就得收摊了。毕竟渡船不等人。 大块青布之上,五十张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张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至于其余闲杂物件,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过是七十多枚雪花钱。真正挣大钱的,还是那些符箓。 山泽野修包袱斋,生意能够做到这么红红火火的,实属罕见。 至于后来那个明摆着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无论是眼光,还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远远不如。也就是陈平安买卖公道,不然随便加价,从对方口袋里多挣个百余枚雪花钱很轻松。 买卖一事,卖家就喜欢对方不得不买,掩饰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头。这就等于明摆着给卖家送钱了。 陈平安晒着初冬的太阳,眯着眼打着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路中人,已经开始收摊,大多生意一般,脸上没什么喜气。 一炷香后,一个汉子假装逛了几个包袱斋,然后磨磨蹭蹭来到陈平安这边,没蹲下,笑道:“怎么,这些都卖不出去了?” 陈平安抬起头,没好气道:“干吗,你在路上捡着钱了?打算都买走?连同这张雷符,都给你打个七折,如何?” 汉子憋屈得厉害,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汉子便蹲下身,对那些物件翻翻检检,只是独独不去看那雷符。 汉子偶尔问一些闲杂物件的价钱,陈平安有问必答,不过言语不多,看样子应该要卷铺盖收摊走人了。 陈平安伸手出袖的时候,汉子一咬牙,问道:“这张雷符,反正你卖不出去,折价卖给我,如何?” 陈平安瞥了眼汉子的靴子,缝制细密,不过磨损得很厉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艺,比不得店铺所卖,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门在外,穿这么破烂,不嫌寒碜?” 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脚,然后恼羞成怒道:“你管得着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还要咋的!” 陈平安也怒道:“给老子放尊重一点,你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对一个洞府境大修士这么讲话?!” 汉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虚,瞥了眼陈平安身上那件黑色长袍,若真是山上谱牒仙师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真惹不起,他便愈加无奈,打算就此作罢。不买便不买了,没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承想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就要收摊了,今儿运道不错,有了个开门红,就不留这张雷符了,求个善始善终,免得坏了下一次的财运,这就叫有去有来。所以你先前买去的那个物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五枚雪花钱,你卖还给我,我就将这张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雷符五折卖你,如何?” 汉子一番天人交战,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那双老旧靴子,不是真没钱换一双,市井坊间再名贵的靴子,能值几两银子?只是行走远方,总得有个念想。尤其是他这种山泽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险恶,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边没点与修行无关的念想,日子真是难熬。 汉子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陈平安重新双手笼袖,下巴点了点那张雷符:“罢了,挣钱事小,财运事大,五折卖你,六枚雪花钱。” 汉子问道:“五枚如何?”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滚。” 汉子赶紧蹲下身,抓起那张能依稀察觉到灵气流转的雷符,掏钱的时候,突然动作停顿,问道:“该不会是掉包了,这会儿卖我一张假符吧?” 陈平安脸色不变,加了一个字:“滚蛋。” 汉子权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复查看那张雷符,这才丢下六枚雪花钱,然后起身就走,走了十数步后,开始撒腿狂奔,应该是担心陈平安反悔。 这下轮到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了,一枚枚捡起雪花钱,仔细掂量一番,都货真价实,不是假钱啊。 陈平安收了摊子,包裹轻了许多。返回渡船。 陈平安打算下一处继续当包袱斋,所以到了屋子里边,片刻不停埋头画符。 修行一事,岂可懈怠! 不过连画了十数张符箓之后,水府那边就有了动静。陈平安只得停笔。 刚好渡船正式起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错过。 只要有渡船停靠云海,云上城就会有此举动,应该可以跟渡船这边赚些零散神仙钱。 陈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这座特殊云海之上抛撒大网,捕捉一种专门喜欢啄云的飞鱼。飞鱼本身,当然亦可卖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欣赏着那幅画卷。就像那渔翁船家的撒网捕鱼,欸乃一声山水绿,不过此处是那云海白。 之后,离开了水霄国版图上空,来到临水狭长的北亭国地界,其间又途经一座香火袅袅却无一个道观佛寺的还愿山。 世间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还愿。许多原先烧香的地方,可能离乡千里,许多虔诚老人,实在是年老体衰,或是有病在身无法远游,就会托付家族年轻子弟,走一趟不算太过遥远的还愿山,烧香礼敬神佛。 北俱芦洲的还愿山不止一座,反观宝瓶洲和桐叶洲,则无此例。 陈平安没猪油蒙心,在这儿当包袱斋,而是下船去烧了香。只是既无许愿,也无还愿,就只是烧香礼敬山头而已。 还愿山后山有一条倒流瀑,陈平安在那边观看许久,也没能琢磨出个道理来。 深潭那边还有一座出鞘泉,每逢刀客剑修在水畔拔刀剑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应声激射升空。 当然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高声大喊,也会有泉水飞升。不过就没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乱,不如刀剑出鞘那种仿佛凭空出现“一线天”的奇妙风景。 陈平安在观看倒流瀑的时候,也没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来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鞘内剑仙,剑气微微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咱哥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点仙兵该有的风度,对不对?” 那把剑仙这才安静下来。 大概是半仙兵被说成仙兵的缘故? 陈平安有些忧愁,落魄山的风水,难不成真是被自己带坏的? 道理讲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钱、朱敛相提并论?近一点,鬼斧宫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陈平安烧过香,见过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了渡船。 他还在犹豫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动寻宝。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说起了北亭国新发现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过那拨修士都觉得不用去了,水霄国的云上城、彩雀府,还有北亭国等数国的许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山泽野修,一定早就动身了。几个修士言语,让他们这些谱牒仙师最忌讳的,就是那帮野狗刨食的山泽散修,一个个求财不惜命,真要有了冲突,往往非死即伤,不值当。再者这类近乎公开的仙家机缘,还算什么机缘? 陈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路线固定,大概一月一次,都会经过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国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会耽搁一月光阴。最终在河伯渡,陈平安还是下了船。 这趟游历,就当是学那化名鲁敦的鹿韭郡读书人,寻仙探幽一回。 简简单单一次没有半点胜负心的访山,陈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紧张,因为习惯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无名之山的确切路线,不难知晓,自有修士带路。 陈平安往身上贴了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他如今伤势差不多痊愈,虽然暂时还不算恢复到巅峰,但是再吃顾老前辈三拳,还是可以不死的。 陈平安隐匿身形,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若是朱敛、裴钱瞧见了,肯定要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神出鬼没了。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正坐在高枝上休憩,他突然睁眼,收到了来自刘景龙的飞剑传信。 信上内容,依旧字数不多,就两句话:顾祐、嵇岳皆死。顾祐于心口处画出一道远古锁剑符,封禁嵇岳本命飞剑片刻,以命换命。 陈平安给剑匣喂养一枚神仙钱后,传信飞剑瞬间离去。 陈平安抱着后脑勺,抬头远望飞剑离去之路。 等到刘景龙北归更多,路途一远,传信飞剑就很容易一去不复还了。所以,这就是刘景龙闭关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飞剑了。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有些事情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谈不上太伤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无言,也不饮酒。 第十章 别有洞天 ·第十章· 别有洞天 一行三人正在赶夜路,山涧流水潺潺,空灵悦耳。 一个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身着一件丝绢质地宽大道袍,道袍形制较老,相对烦琐,依旧留有暗摆十二幅,应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绣图案。 老道人背负桃木剑,腰系一串铜制铃铛,走在月色中,一身的仙风道骨。 一个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悬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背着行囊,好似年轻人的随从。 三人突然停步,远处溪水畔,依稀可见有人背对着他们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着月色翻看着什么。 汉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间的铃铛,并无动静。三人便略微松了口气。 此铃是一件颇有根脚的珍稀灵器,属于宝塔铃,本是悬挂于大源王朝一座古老寺庙的檐下法器。后来大源皇帝为了增加崇玄署宫观的规模,拆毁了古寺数座大殿,在此期间,这件宝塔铃流落民间,几经转手后销声匿迹。无意之间,才被现任主人在深山洞窟的一具白骨身上偶然寻见,一起得手的,还有一条大蟒的真身尸骸,老道人赚了足足两百枚雪花钱,宝塔铃则留在了身边。不是愁卖不出高价,而是舍不得,真正的好东西,从来有价无市。 此铃亦被收藏铃铛无数的心声斋主人余远亲笔记录在那本《无声集》上,只不过在图录册子上这件宝塔铃名次较为靠后。可只要是被那本册子记录的铃铛,从来不愁没有买家。 有了此铃,修士跋山涉水,便无须诸多必备符箓,例如破障符、观煞符、净心符等,一两次入山下水还不明显,可积少成多,那些符箓就会是很大一笔开销。再者,铃铛在手,什么时候都能卖,任何一座渡口的仙家铺子都愿意一掷千金,当然最好是直接找到心声斋,当面卖给最识货的元婴修士余远。 佛家之铃,有惊觉、欢喜、说法三义。这当然是玄乎的说法,对于修士而言,宝塔铃最重要的功效,还是与“惊觉”二字勉强沾边的一个用处,那就是每当有妖物鬼祟靠近,铃铛便会自行响起,污秽煞气越重,妖鬼修为越高,铃声越急促震天,龙门境之下的精怪鬼魅,都无法阻挡这串铃铛的示警。除此之外,宝塔铃还有破障之用,遇到许多类似让人鬼打墙的山水迷障,有铃护身,修士可以明目静心,不受蒙蔽。 年轻公子哥以心声跟两个朋友交流:“咱们三人皆擅长近身厮杀,还缺一个拥有攻伐术宝的人,不如碰碰运气?” 高瘦老道人觉得可行。 身上那件做做样子的道袍也好,身后背负的桃木剑也罢,都是障眼法。他其实是一个在地方小道观待过十多年的山泽野修,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在那座破烂道观学到什么道门术法,而是没能通过道观跟朝廷买到一份道士谱牒。本来按资排辈,怎么都该轮到他花钱买谱牒身份了,不承想师父临了竟然将名额偷偷卖给了一个权贵人家的纨绔子弟,说让他再等个三年,到最后就是三年复三年。观主师父又一次失约后,说下次一定轮到他,不承想观主却死了,还将观主位置传给了一个家境殷实的师弟。老道人愤然离开道观后,便走上了散修之路,还偷偷拿走了镇观之宝—— 一本历代观主小心珍藏却谁都悟不出半点长生之法的秘籍。 那汉子却觉得不妥,天晓得那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临时拼凑搭伙,队伍中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很容易是个祸害。 年轻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再说了,事后分账,我们三对一,说不定还可以额外多出一笔钱财,对也不对?” 高瘦老道人抚须而笑。 汉子这才点头答应下来。 年轻公子哥笑道:“容我试探一二,孙道长和黄大哥先留步。” 年轻人独自前行,走出数步后,石崖那边背对三人的黑袍人依旧没有动静。 当年轻人稍稍加重脚步几分,又走出十数步,那黑袍人才猛然转头,站起身,死死盯住这个仿佛豪阀公孙的年轻人。 年轻人停下脚步,微笑道:“在下秦巨源,嘉佑国人氏。我身后这两个结伴好友,其中孙道长的修行之地,是那东海婴儿山的雷神宅,传道之人是那雷神宅仙师之一、老神仙靖明真人!可惜孙道长如今还是记名弟子,未曾入得祖师堂谱牒。孙道长慕远游,一路东行,斩妖除魔,积攒了数桩大功德。一次共同杀妖之后,与我们成了投缘好友,相视莫逆,此次听闻北亭国山中有上古洞府现世,便想要一起来看看有无应得机缘。” 溪畔石崖那边,是一个黑袍老者,双手藏袖中,丝丝缕缕的涟漪流溢出袖,显然对三个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满了戒备之心。 黑袍老者眯眼问道:“婴儿山雷神宅?巧了,我刚好听说过,传闻婴儿山的独门雷符,策役雷电,呼风唤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边就有一张雷神宅秘法符箓。” 老者从袖中拈出一张雷电交织的雷符,高高举起,冷笑道:“不知这个孙道长,可认得这到底是日煞镇鬼符,还是驱瘟伐庙符?” 年轻公子哥负手而立,一手摊掌,一手握拳,示意身后两人见机行事。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着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结果。若是对方那张符箓品秩太好,让人忌惮,暂时应该就是擦肩而过的光景。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其实双方已经结下了梁子,一有好的机会,就会斩草除根。 山上的谱牒仙师,自然无须如此。 这个年轻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却不在什么嘉佑国,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国一个让他吃足苦头的同龄人。他的真名叫狄元封,刀法是一个出身边关将种的家族供奉倾心传授,佩刀更是一把祖传的仙家重器。他行走江湖没几年,如今还算不得真正的野修,但是山下野修的城府心机,他已经领教过两次。一次认识了那个模样粗鄙的“黄大哥”,一次化敌为友,与“孙道长”结盟。 高瘦老道人向前几步,随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箓,微笑道:“道友无须如此试探,手中所持符箓,虽是雷符无疑,却绝对不是我们雷神宅秘传日煞、伐庙两符,我婴儿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应,孕育出雷池电浆,以此淬炼出来的神霄笔,符光精粹,并且会略带一丝赤红之色,是别处任何符箓山头都不可能有的。何况雷神宅五大祖师堂符箓,还有一个不传之秘,道友显然过山而未能登山,实为遗憾,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到时候便知其中玄机。” 黑袍老人点了点头,将那张雷符收入袖中,向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打了个稽首:“见过孙道长。” 年轻公子哥松了口气。 他娘的这些个山泽野修,一个比一个油滑精明,真是难伺候。 高瘦老道人当然不是什么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两个元婴老祖坐镇的大山头,是大渎入海处名列前茅的道门。他姓孙的,哪有这种好命,成为那婴儿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虽是雷神宅座椅排在最后的一个金丹地仙,比不得其余四位雷法通天,但对于山下而言,依旧是高不可攀的道门老神仙。所幸姓孙的既然敢打着幌子行走山下,对于雷神宅符箓还是有所了解的。 但如果对方真拿出了一张雷神宅祖师堂秘传符箓,估计姓孙的就要干瞪眼了。因为孙道人只是道听途说,雷神宅五大符箓大有讲究,可到底是什么,他根本没资格知道。好在对方哪怕刨根问底,孙道人都无须回答半句,毕竟如果真的身为谱牒仙师,“自家祖师堂”的内幕,岂可随便泄露天机。所以说孙道人的这番应对言语,合情合理,设身处地,年轻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虑。 就在此时,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神将铁索镇山鸣。” 孙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绛宫!” 黑袍老人明显松了口气,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我失礼了,在此与孙道长赔罪。” 黑袍老人显然对年轻人和邋遢汉子,都不太上心。 狄元封满是腹诽,果然一个雷神宅谱牒仙师的金字招牌,走到哪里都好使,游历途中,几次在那地方藩属小国和三流山头,狄元封两人都跟着沾光,被奉为座上宾。 黑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礼相待三人,但他走到一半,突然又问道:“孙道长为何下山历练,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狄元封火冒三丈,有完没完?!差点就要忍不住伸手按住刀柄了。 这么个处处小心谨慎的老东西,说不得结盟一事还真有不少变数,至少也不至于让他们三人轻轻松松打杀了。 孙道人抚须而笑,摇头说道:“穿了山上道袍,招摇过市,只会让贫道疲于应酬,难不成历练是在杯觥交错的筵席上?” 黑袍老人微微一笑,终于舍得走下石崖,感慨道:“孙道长不愧是婴儿山得道高人,这份远离人间富贵的清凉心,确实令人佩服。想必此次返回雷神宅祖山,定然可以更进一步,成为靖明真人与祖师堂嫡传。” 然后这个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脸上已经多出了几分恭敬神色,但眼中依旧只有那个孙道长。黑袍老人笑道:“我姓陈,来自道法贫瘠的五陵国,道行微末,师门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罢了。偶然学得一手画符之法,雕虫小技,贻笑大方,绝不敢在孙道长这种符箓仙师眼前显摆,先前持符试探,现在想来,实在是汗颜至极,孙道长真人有海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孙道人笑道:“出门在外,小心无错。陈老哥无须愧疚。” 孙道人率先走向那个黑袍老人,狄元封与汉子自然而然尾随其后。 事实上,三人当中,原本一直以狄元封为尊,故而所有钱财分赃,他可以占四成,其余两人分别三成。 那黑袍老人让出石崖小路,等到孙道长“登山”,他便横插一脚,跟在孙道长身后,半点不给狄元封和邋遢汉子面子。 狄元封与背负行囊的汉子迅速相视一笑。 这就很山泽野修作风了。谨小慎微之后,又熟稔见风使舵。应该是位同道中人。好事。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孙道人笑问道:“道友也是为山中洞府而来?” 这个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人大概是认定了孙道长婴儿山谱牒仙师的身份,加之先后三次试探,再无疑心,这会儿露出些许无奈神色,开诚布公道:“当然。只是不曾拿到当地官府的堪舆图,进山之后,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应身在百余里之外的深山了,运气再好一些,都可以寻见那座府门禁制已被破开的洞府秘境了。” 孙道人望向竹杖芒鞋的贵公子狄元封,后者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郡县形势图,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舆图,一直是各国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绝对不可泄露外传,狄元封三人能够顺利描摹,当然还是孙道长的身份使然。不过那个郡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让孙道长显露了一手仙家术法,外加十几张可以张贴衙署的道家符箓。 孙道人其实画符拙劣,不过是看过几道婴儿山入门符箓,画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从道观偷来的那部秘籍上可真没有半点有关符箓的记载。不过孙道人所画符箓的符胆,确有一丝灵气,用来抵御市井坊间并不浓郁的阴煞之气,还是可以的。 那些符箓当然不会真的贴在官府的公家大门上,而是被那个郡守老爷拿去卖给了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钱的地方豪绅。 黑袍老人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那份堪舆图,仔细浏览一番后,道:“不愧是孙道长,能够临摹此物。” 孙道人抚须而笑,并未言语。 邋遢汉子自称姓黄名师,之后便继续沉默。 黑袍老人欲言又止。 狄元封晓得此人总算是咬饵上钩了。可惜他也好,孙道人也罢,皆不主动开口半个字,所以对方得拿出点诚意和本钱才行。 这个“天人交战”的黑袍老人,当然便是覆了一张面皮的陈平安。此时他面容苍老,背负长剑,斜挎包裹,神色萎靡,眼神浑浊。 什么婴儿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记名弟子,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不然就不会用那点粗浅手段试探对方真假了。 因为婴儿山是大渎西边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门,来北俱芦洲之前他就有所了解,后来又向刘景龙详细询问过雷神宅的符箓宗旨。 刘景龙虽是太徽剑宗出身,可一洲皆知这个陆地蛟龙的符箓境界很高。 陈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祖师堂雷法五符,真正的关键是需要分别钤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点”在内的五枚祖传法印。不但如此,刘景龙还亲手画符,为陈平安展示过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笔,毕竟缺了至关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陈平安相信五个掌印真人之外,婴儿山没有任何一个祖师堂嫡传,能够和刘景龙这个外人媲美自家符箓的真意。 人比人气死人,何况气也没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对方身份,还是陈平安更希望借助三人,让自己多出一层隐藏身份,而不是单枪匹马去寻访洞府。 至于如何跟山泽野修打交道,陈平安毕竟是与刘老成、刘志茂有过钩心斗角,还算有些经验。 虽说一洲有一洲的风土人情,可山泽野修到底就是山泽野修。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奔波万里为求财,利字当头。 看似仔仔细细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便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孙道长这边,是否还需要一个帮手?” 孙道人思量过后,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因为知道秦巨源自会拦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狄元封便问道:“陈老哥,咱们初次相逢,换成是你,会随便多出一个不知姓名的同伴吗?” 陈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从袖中拈出一叠黄纸符箓,在自己身边分门别类,依次排开,除了那张天部霆司符,还有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各两张,以及数张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银粉画就,与云上城当包袱斋贩卖的五十张符箓,除了材质都是最寻常的黄纸,其余无论是笔法、品相,还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别,价格更是没办法比。 画符一道,规矩极多。只说笔锋“蘸墨”,便分寻常朱砂、金粉银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悬殊的无底洞。所以说修行符箓一道的练气士,画符就是烧钱。师门符箓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钱。所幸只要符箓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挣钱,反哺山头。不过符箓派修士,太过考验资质,行或不行,年幼时前几次的提笔轻重,便知前程好坏。当然事无绝对,也有大器晚成突然开窍的,不过往往都已是被谱牒仙家早早抛弃的野路子修士了。 陈平安拿出来的这些符箓,就都是以官家金锭研磨而画的黄纸金线符,比起世俗朱砂、银粉符箓,品秩价值自然还是要好上一些。 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再看了眼黑袍老人,他这个雷神宅高人仙师,只是微笑不语。 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轻轻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问道:“陈老哥这些珍藏符箓,是从哪儿买来的,瞧着相当不俗,我也想买些傍身。” 只见陈平安这个黑袍老人颇为自得道:“我虽非谱牒仙师,也无符箓师传,唯独在符箓一道,还算有些资质……” 说到这里,黑袍老人立即收敛了得意神色,悻悻然道:“当然在孙道长这边,无异于乡野稚童的嬉闹把戏了。” 孙道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神色淡然道:“陈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实不相瞒,贫道虽然在婴儿山修行多年,但是陈兄弟应当知晓我们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传弟子之外,大致可分两种,要么专心修行五雷正法,要么精研符箓,希冀着能够从祖师堂那边赐下一道嫡传符箓的秘密画法。贫道便是前者。所以陈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箓的高人,我们其实是愿意邀请你一起访山的。” 自称黄师的邋遢汉子开口道:“不知陈老哥精心所画符箓,威力到底如何?”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拈起一张大江横流符,一手掐诀,看似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丢入溪水当中,轻喝一声,双手飞快掐诀,眼花缭乱。符箓入水后即已消融,但是符胆灵光四散开来,溪水当中莹莹生辉,如一丝丝鱼线交错开来。 三人只听那黑袍老人轻喝一声,不再掐诀,双指并拢,轻喝一声“起”字,然后轻轻一抹,便见一条溪水蛟龙冲出溪涧,环绕石崖一周之后,随着老人双指所指位置,归入溪涧,老人显然是想要多抖搂几分符箓高人的风范,符箓品秩颇高,也确实犹有余力,所以此举之后,还有下文,因为溪涧当中,莹莹丝线犹有大半。 黑袍老人抬起双袖,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围绕着石崖上四人迅猛飞旋,一时间水雾弥漫,凉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声询问那个黄师,后者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杀伤力薄弱,这些把戏瞧着厉害,其实几拳就碎。不过如果此人能够驾驭所有符箓,算是不小的助力,毕竟我们缺一个可以远攻的修士。再者一个符箓修士,负责破障开路,最为合适。” 黑袍老人收起了符箓神通,溪水恢复平静,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丝线,老人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涨红。 孙道人以心声和两人说道:“哪怕加上一境,差不多该是洞府境修为,即便犹有藏私,蒙蔽我们,我依旧可以肯定,此人绝对不会是那龙门境神仙。所以我们就当他是一个洞府境修士,或是不擅近身搏杀的观海境修士,不上不下,够咱们用,又无法对咱们造成威胁,刚刚好。除了那张先前显露出来的雷符,此人肯定还藏有几张压箱底的真正好符,我们还要多加注意。” 黄师突然聚音成线,跟两人说道:“此人身上黑袍,说不定会是一件法袍。” 狄元封笑道:“不急,边走边看,慢慢计较一番,回头再做定论。” 孙道人对陈平安说道:“此次若是访山顺利,道友可以和贫道一同返回婴儿山,贫道为你尝试着引荐一二。” 那黑袍老人愣了一下,然后眼神炙热,嘴唇微动,竟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山泽野修而言,能够半路跻身婴儿山这种有元婴大修士坐镇的仙家门派,无异于再投了个好胎重新做人一次。 狄元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然后微笑道:“不知陈老哥,能否细细讲解这些符箓的功效?” 陈平安手指地上符箓,一一讲解过去,对于破障符言语不多,只说是一道独门所学的过桥符,毕竟寻常的破障符没有太多花样可言,已经露过一手的水符更是懒得多说,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将那攻伐威力娓娓道来,落在对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几分自吹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高看了一眼这个黑袍老人。 讲述两种重要符箓的大致根脚与相关威势,既是诚意也是示威。这就是一个山泽野修该有的手段。 与那狄元封先前故意拿出那幅临摹的郡守府秘藏形势图是一样的道理。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该有的底蕴。 四人一番寒暄过后,开始动身赶路。 见黑袍老人凑近乎跟在孙道人身边,走在稍后边的狄元封轻轻摇头,黄师则眼神漠然,不过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那件黑袍。 陈平安轻声问道:“孙道长,北亭国这一处重见天日的古老洞府,我们都知道了,云上城与彩雀府两大仙家,会不会联手占据,驱逐所有外人,事后两家坐地分赃?” 孙道人心中冷笑,到底只是远游而来的山泽野修,不敢跟官府太过亲近,因此便会错过许多上了岁数的陈年旧事。 那个北亭国郡城太守酒后吐真言,言之凿凿说是从北亭国京城公卿那边听来了山上内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邻国水霄国的云上城地仙沈震泽与那个据说姿色倾国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旧怨,两座仙家大门派已经很多年不往来了。就这么个看似不值钱的小道消息,其实最值钱,甚至比那幅形势图还要值钱。 若是云上城与彩雀府两条地头蛇联手,霸占洞府,抵御外人,哪里有他们这帮野修的机会,残羹冷炙都不会有了。去了不被打杀就是万幸,还谈什么天材地宝、灵禽异兽、仙家秘籍?只要两家结仇,那就是天大的机会。谱牒仙师争抢法宝,打得双方脑浆四溅,又不少见,甚至许多较劲厮杀,比起野修还要少去很多忌惮,全然不顾后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气运,都不算什么,反正有师门撑腰兜底,当地朝廷官府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擦屁股。 孙道人笑道:“关于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这两家仙师,贫道自会摆明身份,想必云上城与彩雀府都会卖几分薄面给贫道。” 不过孙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来,贫道就不好凭真本事求机缘了,所以哪怕见到了那两拨谱牒仙师,除非误会太大,贫道都不会泄露身份。” 一些个内幕,孙道人自然不愿轻易透露给陈平安。 可是身边黑袍老人显然已经心服口服,赞叹道:“孙道长行事老到,滴水不漏。我这种无根浮萍的散修,吃惯了江湖百家饭,原本以为还算有些江湖经验,不承想与孙道长一比,便远远不如了,惭愧惭愧。” 孙道人抚须而笑。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实诚人,不过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 四人脚下这个北亭国是小国,芙蕖国更是修士不济,墙里开花墙外香,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个有大福缘的女修,据说早已离乡万里,对家族还是有些照拂罢了。再说了,以她如今的显赫师传和自身地位,即便听说了此处机缘,也多半不愿意赶来凑热闹。一个洞府境修士就可以破开第一道山门禁制的所谓仙家府邸,里边所藏不会太好。 许多气象大到惊天动地的洞府或是法宝现世,狄元封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没有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身份,也根本不会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气可都不太好。 北俱芦洲早年曾经有野修几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广为流传,风靡一洲。只是后来此书不知为何,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被禁绝销毁,当时靠这个挣钱极多的琼林宗,更是带头封存此书,下令所有开设在各个仙家渡口的铺子都不准售卖这本集子。有猜测是数位大剑仙联袂提议,被誉为“双手不摸钱,铁肩挑道义”的琼林宗便带头行事,从此这部书再无刊印。 狄元封就一直对此书心心念念。 只听说此书是一个姓姜的外乡修士撰写,写得文采绝妙不说,而且句句金玉良言。比如狄元封便听孙道人说过一事,说书上提醒野修游历,若是真敢虎口夺食,那么一定要小心那些身边有仙子做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轻越要提防,因为一旦遇上了,起了争执,那个男子出手一定会不遗余力,法宝迭出,杀一个洞府境野修,会拿出杀一个金丹地仙的气力,根本不介意那点灵气消耗,至于与之敌对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开花。 与此同时,那本《小心集》中也写有应对之策,那就是觉得自己真要死了,千万别硬着脖子撂狠话,而是应该赶紧跪地磕头,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边的仙子开恩,磕头要响,喊女菩萨的嗓门要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狄元封哪怕只是听过有关《小心集》的只言片语,依旧觉得这个姜前辈,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见。 与三人一起行走在山间小径上,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突然有些自嘲。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寻觅机缘,自己似乎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哪怕是和心怀叵测之辈相处,依旧会觉得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但是对于这方广阔天地,反而从来敬畏,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还是这般。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为手段,何至于一定要和人结伴访山,才会觉得稍稍心安。 这样不太好。不过只能慢慢改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许多年前陆抬就看破且说破过,对陈平安有过一番语重心长的提醒。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却难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当中,何尝没有陈平安。 陈平安如今除了沿着大渎替陈灵均先走一趟水,自家修行当然不能耽误,跻身金身境,其实一直是这些年的当务之急。除此之外,打算多攒钱,买一两把恨剑山的仿造飞剑。 在骸骨滩,陈平安从崇玄署杨凝性身上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那个杨凝性恶念芥子化身的书生,就展露过一把恨剑山仿造飞剑,气势很足,很能吓唬人。当时就连对飞剑并不陌生的陈平安,都被蒙骗过去了。 只要初一、十五炼化成功,虽非剑修的本命飞剑,却与太霞一脉的顾陌一般,可以将它们炼化为自己的本命物,相当于多出两件攻伐法宝。 如果再多出两把恨剑山的仿制飞剑,厮杀起来,敌人便有了更多的意外,更难防备。 第一把,祭出恨剑山仿剑,再出初一。第三把再出仿剑,最后再出十五。想必对方的心路历程,应该会比较跌宕起伏。 江湖险恶,山上风大,这类障眼法,当然是多多益善。 众人脚下这条山间羊肠小道弯弯曲曲,距离那处洞府,其实还有百余里山路要走。 就在此时,黄师率先放缓脚步,狄元封随后停步,伸手按住刀柄。然后孙道人也意识到不对劲,定睛望去,远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野行亭,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突兀,还有一些树木被砍断的人为迹象。 陈平安自然是最早一个感知行亭那边异样的。 敢这么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会是谱牒仙师,而且来头不小。 行亭那边走出一个魁梧汉子,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正是芙蕖国武将高陵。 先前陈平安与那个填海真人一起垂钓,身披甘露甲的高陵气势汹汹持枪下船,被他一掌推回了楼船之上。 除了暂时没有披挂甘露甲的高陵,还有一个陌生武夫,气势还算可以。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只不过不知是北亭国当地宗师,还是芙蕖国武夫,不过后者可能性相对较小,芙蕖国不大,沿途游历,观其地方风俗,有些重文抑武,应该武运有限。 至于当时那个能够让高陵护驾的船头女子,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女修,后来在彩雀府桃花渡茶肆那边陈平安和掌柜女子闲聊,得知芙蕖国有一个出身豪阀的女子,名为白璧,很小就被一个北俱芦洲的宗门收为嫡传弟子。陈平安估算了一下离乡岁数,和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当时乘坐楼船返乡的女子,应该正是水龙宗玉璞境宗主的关门弟子白璧。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比较令人尴尬的问题:“孙道长,咱们是直接走过行亭?” 孙道人面无表情,不急不躁不言语,神仙气度。狄元封却有些头疼。 陈平安转头望去,狄元封微微皱眉,那个背行囊的黄师却神色如常。 陈平安心中了然,看来这个雷神宅孙老神仙与嘉佑国秦巨源,似乎直到现在还没能弄清楚,互为盟友的三人当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这个黄师平时的呼吸吐纳、脚步轻重,都显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种事情,陈平安还算行家里手,这一路行来,确定了对方也是一个故意压境的……同道中人。 可惜闻道有先后,比起年纪不大、江湖却走得很远的陈平安,这个黄师在长久的徒步途中,还是会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金身境,兴许还有可能不是那纸糊的第七境。真是辛苦这个宗师的平易近人了。 至于自己,陈平安觉得身为三境练气士,如何平易近人都不过分。 高陵和另外一个武夫宗师走出行亭,就站在那边,也不退回到有火光摇曳的行亭内。 于是陈平安就善解人意道:“孙道长,我觉得对方不是易与之辈,面相瞅着就不善,我们还是绕路吧?” 孙道人如释重负,点头道:“我们修道之人,不做意气之争。” 于是四人准备离开这条羊肠小道,不承想那边走出一个风流倜傥的锦衣年轻人。年轻人腰间别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笛,入冬时分,还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笑望向道路上的四人:“相逢是缘,何必着急赶路,不如来亭中一叙?” 一看到那个腰别笛子的俊逸年轻人,陈平安就难免想起在苍筠湖打过交道的何露,被黄钺城城主叶酣藏藏掖掖的高徒兼嫡子。何露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曾是享誉十数国的金童玉女。 狄元封压低嗓音说道:“看模样,是北亭国最著名的那个小侯爷了。” 北亭国雄毅侯独子詹晴,是一个出了名的风流子多情种,朝野上下,口碑毁誉参半。勾搭了北亭国的大家闺秀,就被一国士林大骂,笔伐口诛;若是勾引了别处水霄国或是芙蕖国的权贵女子,北亭国整座江湖便都要大声叫好。至于这个小侯爷本身,似乎从未有过涉足习武或是修行的传闻。 这会儿无论孙道人和狄元封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对方底细,反正瞅着脚步轻浮,言语中气不足,多半是在那脂粉阵刮骨刀下乐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荡子。 陈平安也没能看出这个北亭国小侯爷的深浅,那就更需要小心对待。 那个小侯爷拉下脸,说道:“怎么,四位山上神仙,倚仗身份修为,给脸不要脸?非要我跪地磕头求你们,才肯赏脸?” 陈平安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对方靠山够大,那么能够活到今天,一定是祖宗积德了。 不过由此可见,水霄国云上城与彩雀府,确实算是厚道的山上门派。不然这两个门派的谱牒仙师,如果数百年来一直行事跋扈,哪有山头附近这些权贵公孙作威作福的份?早就吃过亏挨过打,夹尾巴乖乖做人了。至少也不该在一拨狭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如此强势,这都算在自己脑门上贴上“求死”二字了。 孙道人和狄元封心声交流过后,还是打算绕路避让。如果这还会被对方追杀,无非是放开手脚,搏命厮杀一场,真当山泽野修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 就在此时,从那座荒废无数年的破败行亭中走出一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修,身后跟着一个几乎没有呼吸气息的佝偻老人。 女子瞥了道路上进退失据的四人一眼,向那个小侯爷笑道:“算了,一伙碰运气的野修而已,让他们过路便是。” 詹晴点点头,和女子一起走回行亭,高陵与那侯府扈从也都让出道路。 一行四人这才继续赶路,经过行亭之时,孙道人只觉得背脊发凉。谁都目不转睛,不会多看一眼亭中光景。 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此行寻宝,这么个变数可不算小。 等到四人走远,行亭之中,詹晴便又是另外一副面孔,手持枯枝,拨弄篝火,淡然道:“这些野修都不麻烦,麻烦的,还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此次哪怕不是沈震泽亲自护道,也该会出动那个龙门境供奉。尤其是彩雀府那个掌律祖师武峮的脾气,一向不太好。说来说去,其实还是日后要小心与这两个邻居交恶,不在洞府机缘本身。” 女子嫣然笑道:“日后?我帮你走一趟彩雀府和云上城不就行了。” 詹晴抬起头,无奈道:“白姐姐,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咱们山下,求的是长长久久的安稳日子,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然后詹晴微笑道:“不过等到白姐姐跻身地仙,又是两说,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原来这个小侯爷年少时便已认识了上一次返乡的水龙宗白璧,这个芙蕖国皇帝陛下都要以礼相待的女修。此后双方一直书信往来。 白璧此次对于洞府机缘,就像狄元封三人猜测的那样,哪怕是在芙蕖国境内,依旧兴致缺缺,只不过刚好是来见詹晴,才有了这趟访山寻幽,也算是无形中当了这个北亭国小侯爷的护道人。詹晴亦是修道之人,而且师传相当不俗,不过他师父是一个性情乖张的元婴野修,詹晴早年能够成为此人弟子,其实历经劫难,当年也是给折腾得半死不活后硬生生熬过来的,其间艰辛,詹晴甘苦自知,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白璧正是知晓此事,才会与一个世俗小国的侯爷之子长久联系。不然当年看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儿的那点喜欢,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烟消云散了。 后来靠着詹晴和白璧合力牵线搭桥,那个元婴野修才在水龙宗那边当了个挂名供奉。 双方各取所需。白璧算是为祖师堂立了一功,还得了一件法宝赏赐。 不过此次再见到詹晴,白璧还是有些别样的欢喜。 不承想当年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可爱稚童,已经如此俊俏了。在詹晴死皮赖脸纠缠后,白璧私底下便和詹晴有过一桩约定: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双双跻身金丹地仙,她便与他正式结为神仙道侣。如今詹晴虽然还只是洞府境,但其实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了。 至于如今那些被詹晴金屋藏娇的凡俗女子,在白璧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十年一过,姿色衰减,三十年再过,白发苍苍。 何况詹晴此人,道心坚定,对待所谓的人间佳丽,其实更多还是少年心性的玩闹,如那收藏大家收集字画珍玩,没什么两样。 不过来年等到詹晴跻身龙门境,有望结为道侣,詹晴若是还敢不知轻重,处处留情,沾染红尘,就得小心道侣不成,反而变仇家了。所幸詹晴不是那种蠢人。 白璧忍住不告诉詹晴一个真相。那就是她当下其实已经跻身金丹境,已经属于真正的山上得道之人。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龙宗弟子这一身份,没有任何元婴修士坐镇的云上城和彩雀府,都有理由忌惮她几分。 白璧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物,然后伸出手掌,那条青绿如玉雕而成的小鱼,便沿着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微微仰头,面朝詹晴。詹晴直觉敏锐,顿时悚然。 白璧以手指轻轻弹击小鱼头颅,后者这才温驯趴下。白璧笑道:“这是我们水龙宗那座深潭独有的牛吼鱼,百年一遇,声如雷鸣,被小家伙面对面吼叫一声,威力不亚于承受地仙一击。这是我刚刚得到的宗门赏赐,回头你我分别,再送给你。” 詹晴神色不变,转头凝视着那个火光映照下的动人女子,轻声道:“很希望此生此世,牛吼鱼就这么一直留在白姐姐手中。” 这个小侯爷的言下之意,当然是唯有相逢无别离。 白璧脸色羞红,嗔怒道:“油腔滑调!修行不济,花言巧语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詹晴神色十分无辜。 孙道人一行,除了不苟言笑的黄师,都察觉到了其余两位的那份战战兢兢。 陈平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免得孙老前辈尴尬嘛。他问了很理所当然的问题:“孙道长,这个铃铛,可是听妖铃?” 孙道人点头道:“捡漏而来,品相一般,洞府境妖物靠近,此铃都可发声。” 陈平安惊叹道:“这可值不少神仙钱,没有一百枚神仙钱,肯定拿不下!” 孙道人笑道:“差不多吧。” 竹杖芒鞋的狄元封这会儿还是有些心情不悦。因为那个北亭国小侯爷,长相皮囊都让他有些自惭形秽,而且这种让自己如履薄冰的访山探宝,对方竟然还有心情携带女眷,游山玩水来了吗?!关键是那个姿容极佳的年轻女子,分明还是个拥有谱牒的山上女修!道理浅显,山泽野修的女子身边能够有两个强势武夫心甘情愿担任扈从? 至于黄师,依旧面无表情,老老实实背着大行囊,走在队伍最后。 四人路过行亭后,愈加健步如飞。百余里蜿蜒险峻的羊肠小道,对走惯了山路的乡野樵夫来说都不容易,可四人却如履平地。 这便是修行的好。再崎岖难行的人间道路,修行中人,来往无忌。 世间多风波险恶,修道之人仿佛随意伸手便能抹平。 至于修道路上的种种忧患,大概算是已经站着说话无须喊腰疼。 此去百余里山路,再没遇到任何人。 粗略会一些堪舆术的孙道人,很容易就辨认出了山势,然后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一处幽静崖壁处。石洞深邃幽暗,无石碑也无刻字,崖壁两侧挂满薜荔,此物在世俗草木当中,相对能够稳固山水。孙道人摘下一片苍翠欲滴的薜荔绿叶,在指尖轻轻碾碎,嗅了嗅,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随后孙道人开始散步,时不时跺下脚,最后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掂量了一下,然后转头笑问道:“道友,你既然能够画出撮壤符,想必对于世间土性,十分熟稔,可有独门见解?这对于我们进入府邸,可能会有帮助。” 陈平安面露为难。 狄元封眯起眼,黄师也看向了这个露怯的黑袍老人。 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数步,脚步各有轻重,似乎在以此辨认泥土,边走边说道:“那就只好献丑了,委实是在孙道长这边,我怕惹来笑话,可既然孙道长吩咐了,我就斗胆摆弄些小学问。” 陈平安停步蹲下身,拈起一点泥土,轻轻一抛,然后握在手心,攥拳摩挲一番后松手,然后起身换了几处地方,动作如出一辙,最后说道:“果然是被洞府流溢出来的灵气浸润了最少三百年之久的风水土。由于水气阴沉,远远重于寻常泥土,世间阳间住宅地基,或是好似阴间宅邸的坟茔,若是添加此土,是可以帮着藏风聚水的。” 说完之后,三人就看到黑袍老人告罪一声,说是稍等片刻,然后火急火燎地摘下斜挎包裹,转过身,背对众人,窸窸窣窣取出一只小瓷罐,开始挖土填装入罐,只不过拣选了几处,都取土不多,到最后也没能装满瓷罐。 这一幕看得孙道人都差点没忍住,也要一起发财。只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雷神宅的仙师,孙道人这才没跟着挖土。 陈平安重新挎好包裹,拍了拍手掌,笑得合不拢嘴:“赚点小钱,见笑见笑。” 狄元封这会儿终于可以确定,这老家伙要是一个谱牒仙师,他都能把手中那根暗藏一把软剑的竹杖吃进肚子,连竹子带剑一起吃! 然后三人就看到这家伙在犯愣。 孙道人只好提醒道:“道友,进入这座府邸,是不是应该取出一张破障符?” 虽说此处府门第一道禁制只是常见的山水迷障,类似鬼打墙,已经被前边那拨先到却没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但是接下去的机关,才是要命的关隘。可小心起见,当然还是需要破障符开路,再说了,破障符又不花三个人的钱。 陈平安一脸没什么诚意的恍然大悟,拈出一张寻常黄纸材质、金粉作符砂的破障符。 只是陈平安很快便转头看了眼来处道路,为难道:“那个小侯爷,可就在咱们后头不远。” 狄元封笑道:“若是这都不敢争先,难道得了宝,事后遇上了小侯爷,咱们就要双手奉上?” 陈平安这才双指轻轻一抖,破障符砰然燃烧起来,照亮了洞府道路。 然后他没有率先走向洞窟,而是拈住那张燃烧缓慢的破障符,递向狄元封,谄媚笑道:“还是秦公子带路吧?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住半点疼,若是不小心被凶险机关伤到了筋骨,其实还好说,可万一坏了大事,便不美了。” 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顶部石壁的黄师,后者倒是没有犹豫什么,接过那张山水破障符,率先走向洞窟深处。 一行四人,蜿蜒前行数里路之长,依旧不见尽头。凉风飕飕,却没察觉到有半点阴煞之气,这让孙道人心中稍安。 这处仙家洞府的旧主人,定然是一个宅心仁厚的谱牒仙师。虽说禁制之后,又有可以夺人性命的机关,可事实上第一道鬼打墙迷障,本身就是善意的提醒,并且按照唯一一个逃出生天的野修所言,迷障不伤人,两次进入,皆是兜兜转转,时辰一到,就会迷迷糊糊走出洞窟,不然换成一般无主府邸,第一道禁制往往就是极为凶险的存在,还讲什么让人知难而退,山上修行之人,擅闯别人家宅邸,哪个不是该死之人? 四人行走极为缓慢小心,又走出足足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 孙道人好说歹说,才让黑袍老人又拈出了一张破障符,照亮道路,同时以防邪祟埋伏。 在此期间,孙道人看在那张符箓的分上,更是珍稀自己性命的缘故,与那个姓陈的道友仔细说了些此行禁忌。这可都是先前那拨野修用两条道友性命换来的。 孙道人当然不希望这个家伙一个冲动,就触发机关,连累他们三人一起陪葬。 四周青石墙壁之上,皆有色泽如新的彩绘壁画,是四尊天王神像,身高三丈,气势凌人,天王怒目,俯瞰四位不速之客。 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分别手持出鞘宝剑、怀抱琵琶、手缠蛇龙、撑宝伞。 众人脚下是一个八卦阵,上面雕刻有双龙抢珠的古朴图案,只是本该有宝珠存在的地方,微微凹陷,空无一物,应该是已经被前人取走。 孙道人只是看了几眼神像,便有些头皮发麻,不过仍是硬着头皮,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袖珍罗盘。 罗盘虽小,但是极其复杂,里外有三十六层之多,若是凡夫俗子手握此盘,任由瞪大眼睛观看计数,估计都数不清层数。 孙道人手持这个砸锅卖铁买来的山上罗盘,开始绕行八卦阵,在四尊天王神像脚下“散步”。 狄元封轻声提醒道:“孙道长,最好快些,那个北亭国小侯爷一旦也跟着进入此地,咱们可就要被关门打狗了。按照那个幸运野修的说法,地面无碍,只要不触碰四尊神像,随便折腾都没关系。他没胆子胡说八道,不然没办法活着走出北亭国。” 孙道人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沉声道:“马虎不得,还是小心些。” 黄师望向那个持剑神像的壁画剑尖处,然后视线偏移,望向那把琵琶丝弦。 狄元封则蹲在地上,仔细端详那两条如今已经失去宝珠的石雕蛟龙。 黄师突然停下视线,正是神像剑尖所指方向蔓延而下的某处,他走到那尊神像脚边,眯眼凝视,是一些哪怕是修道之人都极难发现的蝇头小楷,但是被抹去许多,断断续续,只留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内容。看痕迹,本该是两三百字篇幅,被掐头去尾不说,尤其是最为重要的后文,竟然全被擦拭殆尽,极有可能是先前有人故意留下这些无用文字,来恶心后面的入山之人。 神像脚边的石壁之上,如今只余下那“……素性好游访仙,竹杖芒鞋,阅遍诸山,以此山最幽,只是此处禁忌颇多,不可不察,后世若有同辈中人有缘来此,应当……”,以及最后仍是断句的“定睛天外处……雨中古龙潭……”,分明是一首文人雅士的狗屁诗篇。 黄师心中大恨,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家伙,故意磨去了这条珍贵线索。 不过黄师有意无意瞥了眼狄元封,刚好是竹杖芒鞋。难不成这个家伙,才是与此地真正有缘之人? 陈平安来到黄师身边蹲下,狄元封也随之而来。 狄元封看过之后,也是一头雾水。陈平安也不例外。只不过相对而言,陈平安是最无所谓的一个。 真要打开了洞府第二重禁制,就又得心弦紧绷,何苦来哉。 不过陈平安很快就叹了口气,默默告诫自己,这种想法要不得。 黄师突然说道:“使用遁地符,当真也会触发机关?” 狄元封沉声道:“确认无误!先前野修便尝试过,于是又死了一个。除非是那传说中能够不动摇山根丝毫的开山符,才有些许机会,但是估计需要消耗许多张符箓才行。此符何等金贵,就算买得到,多半也要让我们得不偿失。” 陈平安可不知道什么开山符,只是心境上换了一种想法,便开始真正用心观看起那些文字。他皱了皱眉头,摊开手掌,沿着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轻轻摩挲而过。然后他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书写文字与磨去文字的,是同一个人,而开门线索,就一直藏在这些文字当中?” 黄师嗤之以鼻,毫不掩饰。回过头望去,孙道人依旧无头苍蝇般乱打转。黄师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就只能硬来了。至于其余三人会不会死在机关之下,就看他们的命了。 倒是狄元封听过陈平安的言语后,觉得有些意思,开始凝视着仅存的文字,用心思量起来。 狄元封站起身,身体后仰,观看一尊佛像,然后缓缓转身,看遍了其余三尊怒目状的神像。随后他走到洞室中央,探出一只手,双膝微曲,手掌缓缓往下移动。最后蹲在一处,那只摊开手掌的手背贴在了一条蛟龙的爪下。 狄元封对孙道人说道:“算一算此地的确切卦象,孙老道长,这总能做得到吧!” 孙道人一手持罗盘,一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然后缩手袖中,飞快掐诀,双眼死死盯住那只手掌所在的位置,嘴上喃喃道:“死门所在,不合理啊。” 狄元封始终保持那个手背贴地的姿势,脸色阴沉,提醒道:“你们道家何曾怕死?!孙道长这都看不破?” 孙道人片刻之后,惊喜道:“大吉之地!” 狄元封这才手掌翻转,轻轻握拳,敲击地面,依旧毫无动静。 狄元封皱了皱眉头。 黄师走过去,趴在地上,以耳贴地,然后抬头说道:“有回音,好似水滴之声,却又不寻常,应该就是以此触发正确机关。” 狄元封深吸一口气,再次一拳重重敲下。 瞬间,异象横生。 地面上那座八卦阵开始拧转起来,变化之快,让人目不转睛,再无阵型,陈平安和孙道人只能蹦跳不已,可每次落地,仍是位置偏移许多,狼狈不堪,不过总好过一个站不稳,就趴在地上打旋,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当下可不比刀锋好多少。 狄元封和黄师则双脚站定,死死扎根,并无太多挪步,地面偶有阻拦,才会脚尖轻轻一点,然后依旧落在原处,比起不断蹦跳的两位,已经算是很潇洒了。 两条原本死物的青色蛟龙,如同失去禁锢之后,想要走江入海。至于洞室处的大门,已经有青石大门轰然坠落,便是黄师都来不及阻挡,更别说一掠而走了。 狄元封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那处唯一不动、原本用作安置宝珠的凹陷处。 狄元封对黄师高声说道:“取出酒壶!” 黄师递过去一壶酒,狄元封打开泥封,倒入凹陷处。 地面变化微有凝滞,狄元封心中大定,转头喊道:“姓陈的,赶紧取出一张水符,不用玩那花哨的术法!化水即可!” 陈平安拈起水符,一丢而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蕴含水性灵气的水柱,被狄元封探臂伸手,掬水一团在手,轻轻放在了凹陷处。 转瞬之间,洞室之内一阵绚烂光彩骤然而起,黄师最后一个闭眼,那个黑袍老人则是第一个闭眼,黄师这才对此人彻底放心。 四人身形一晃,恍若隔世。 孙道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头晕目眩,开始呕吐不已。至于那个可怜兮兮的陈道友,比他还要不如,早坐在地上干呕了。 狄元封挺直腰杆,环顾四周,脸上的笑意忍不住荡漾开来,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山中别有洞天!” 此处仙家洞府,灵气远胜北亭国那些世俗王朝,令人心旷神怡,视野之中,不远处有一座巍峨青山,山脚萦绕一条幽幽绿水。这方小天地当中,水气弥漫,却不会让人呼吸有半点凝滞,反而随便呼吸一口,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至于那座高山之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依山而建,连绵不绝。最高处还有一座屋脊铺满绿色琉璃瓦的古老道观,青山四周,一群群仙鹤盘旋。人间仙境,不过如此了。 黄师缓缓站直身体,不过相信狄元封这小子,已经猜出他不是什么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你狄元封一个有把破刀、会点术法的五境武夫,难不成还敢跟我叫板?如果不是接下来可能还有诸多意外发生,现在我黄师想要杀死你们三个,就跟拧断三只鸡崽儿的脖子差不多。 狄元封笑道:“孙道长,陈道友,黄老哥,我们这次并肩作战,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由此可见,理该我们四人一起占据此地福缘!” 孙道人抖了抖双袖后,抚须而笑,恢复了先前的那份仙风道骨。就是嘴巴里还有些自己都觉得腻歪的酒荤味,让他不太想开口说话。 陈平安环顾四周,也有些唏嘘。如果换成自己一个人在那洞室,兴许多琢磨一些时分,也能发现端倪,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位于那道八卦阵的死门,兴许就会让自己心里边打鼓。但是这个孙道人却能够依靠罗盘,推算出那处确实是生死转换的大吉之地,这才让那个秦公子出拳毫不犹豫。 至于需要水符一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掩饰,无须狄元封提醒,就已经拈符出袖。对方一定已经看在眼中,哪怕当时没有在意,这会儿也开始咀嚼出回味来了。 陈平安无非是想提醒这个嘉佑国秦公子,我修为不济,可脑子还是灵光的,所以进了仙家洞府,即便想要黑吃黑,好歹晚一些再出手。 洞室那边,两个年轻男女与两个老人并肩站在神像之下,其中一个老者微笑着收起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箓,轻轻一震,化作灰烬。先前四人成功破阵的画面与言语,都已尽收眼底与耳中。 陈平安如果在场,就可以一口气认出三人。正是云上城跟自己购买符箓的老先生,以及那对巡视集市大街的年轻男女,也就是老真人桓云和云上城城主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 那女子又惊喜又震惊,好奇询问道:“桓真人先前要我们先退出洞室,却留下这张符箓,是算准了这拨野修可以为我们带路?” 桓云哑然失笑,没有故作高人,摇头道:“他们临近洞府大门之前,沿途几张符箓就有了动静,老夫只是不愿与他们起了冲突,狭路相逢,退无可退,难道就要打打杀杀?何况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虽说至今还未动身离开那座行亭,不过看架势,显然已经将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我们这边动静稍大,那边就会赶来,到时候三方乱战,死人更多。你们城主师父让你们两个下山历练,又不是要你们送死。” 桓云走到恢复如旧的地面龙爪处,感叹道:“所以说大道之上,偶尔退让一步,也就是登山数步了。” 桓云突然笑道:“哟,不愧是两个七境武夫随行,一人一拳,就打烂了老夫那两张老值钱了的路边符箓。队伍当中,肯定有个高人,寻常武夫是察觉不到那点涟漪流转的,还是说那个小妮子,其实是个金丹地仙了?” 那女子见老真人桓云只是蹲在那边,并无动静,忧心忡忡道:“老真人为何不赶紧触发机关?” 那位云上城的龙门境老供奉缓缓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拨野修守株待兔,试想一下,若是你们两个贸贸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还是不死?不死也伤,不还是死?” 年轻男女相视一眼,都有些心悸后怕。 老供奉犹豫了一下,问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来路?” 桓云微笑道:“若是不怕对方没了来路,事后我们也无归路,然后守着金山银山等死,那么自然出手无妨。” 老供奉哑然,只得作罢。 桓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对男女,心中叹息,两人性情高下立判。 女子焦躁,男子沉稳。一直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成为神仙道侣,可就难说了。 在那一处灵气盎然的仙家洞府之内,坐拥一座水府的陈平安如鱼得水。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家水府之内的那些绿衣童子,接下来有得忙了。 第一章 得宝 ·第一章· 得宝 四人停留片刻,等到手按刀柄的狄元封和黄师相视一眼,这才一起向那座青山飞奔而去。 先前他们落脚地带,有一块类似藻井图案的大圆青石,本该位于道观寺庙内部上方,不承想在这座仙家秘境,却给人踩在了脚下。 这个藻井圆心处,是一朵莲花,外圈是两条衔尾蛟龙,再外边是十六飞天,圈层极多,繁密精美。狄元封以竹杖敲击多次,有金石声,坚不可摧。 不过哪怕可以搬走,狄元封也不敢胡来,毕竟他们还要通过此地离开这座仙府遗址。 方才他和黄师之所以故作停留,当然是以防万一。若是有人偷偷跟随他们潜入此地,就要挨上他俩的一刀一拳了。 落在最后的陈平安,偷偷拈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依旧没有半点煞气迹象,相较于外边天地,符箓燃烧更加缓慢,应该是此地灵气充沛的缘故。 其余三人只是瞥了眼便不再计较。 青山绿水之间,有一座白玉拱桥,如白虹卧水。桥栏各望柱头上,雕刻有种种异兽,无一重复,巧夺天工,宛如酣睡之中的活物。桥下水面附近有大石墩,雕刻有传说中龙种之一的异兽,头顶双犄角,浑身披挂龙鳞,塑造为趴地状,探头望水。 陈平安陷入了沉思。 桥下此物,并不是多么罕见的异兽塑像,只不过这个龙种的名称却很奇怪。 在浩然天下,一般被称为八夏或是霸下,在藕花福地,当时陈平安看遍了南苑国大小河桥,也曾见过此物,只是样式与浩然天下稍有差异。国师种秋从工部拿回的那些书籍当中,那本陈平安翻阅最多的《营造法式》记载为:蚣蝮,避水兽,可吞江水,为远古时代江湖共主所饲养,相传被火神不喜,以煮湖焚海之法生生炼杀。在浩然天下,则无此古怪记载,唯有龙生九子之一的模糊记录,大同小异,却绝对没什么“江湖共主”的说法。 陈平安压下心中念头,不再多想这些,又拈出一张剑气过桥符,犹豫了一下,没有递给黄师他们,而是自己径直走上白玉拱桥。 无风无浪,无惊无险。陈平安就这么走过了白玉拱桥,回首望去,招了招手,示意并无机关,可以放心。 其余三人心思各异,孙道人估计是觉得大伙儿即将走入宝山,这个陈道友想要表现一二。徒劳罢了,这个道友,该死还是要死的。当时在溪畔石崖那边,就不该答应同行,更不该一起进入这座遍地财宝的仙家府邸遗址。只是这么一想,还来不及兔死狐悲,孙道人就悚然一惊,该不会自己也会遭遇不测吧? 年纪轻轻的谱牒仙师,下山历练,为寻宝也为修道,只要不是遇上敌对门派,往往一团和气,哪怕萍水相逢,亮明了身份,便是一份道缘和香火情,吃相终究不至于太难看。可是相互抱团的山泽野修,大多三四人结伙,少了不成事,多了容易多是非,稍有风吹草动,都未必熬得到分赃不均的时候,就已经内讧。跟谱牒仙师争抢机缘,难如登天,所以争抢过程当中,山泽野修往往比前者更加愿意搏命,一旦身陷绝境,散修甚至还会尤为不舍本钱,同仇敌忾,但是分赃过后,黑吃黑又有何难?身为山泽野修,大局已定之后,没点一人独吞好处的念头,还当什么劳什子的野修? 狄元封发现了眼神游移不定的孙道人,笑道:“怎么,担心被我和黄师坑害?这么大一座罕见福地,咱们哥仨,最后又能搬走多少?既然搬都搬不完了,还需要你杀我我杀你?” 孙道人一听这话,觉得有理,忍不住开始抚须眯眼而笑。 三人走过白玉拱桥,孙道人趁人不注意,蹲下身摸了一把白玉桥,心道,不是世俗寻常的羊脂美玉,他娘的岂不是又一笔神仙钱躺这儿不动弹? 孙道人屈指轻敲,声音清脆,真是相当悦耳动听啊。就像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两枚小暑钱轻轻敲击的声响,令人痴迷,百听不厌。 狄元封临近山门时,仰头望向一条直达山巅的台阶,笑道:“稍稍绕路,看看风光,确认无人后,我们就直接登顶。” 其余三人都无异议。 山门处有一座造型朴素的巨大牌坊楼,横嵌着“天下洞天”四个雄劲大字。 两侧楹联依旧是石刻而成:寂然不动相通则为神;地上得其秀者即最灵。 陈平安凝视楹联许久,其实半点不对仗工整。但是口气大、意思大。 黄师是最早不去看横匾与楹联的人,早早将视线移到了远处和高处。 狄元封则望向了牌坊楼后方,两边依次向上,矗立有高低不一的石刻碑碣三十六幢,只是不知为何,所刻字迹都已被磨平。 似乎这处遗址,能够告诉后人此处渊源的,就只有那写了等于没写的“天下洞天”四字。至于楹联,就更莫名其妙了。 孙道人仰头望向那古篆横匾,啧啧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活该覆灭。” 历史上的洞天福地多有变迁,并非一成不变,或者被大修士打碎,或者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或者洞天落地降为福地,但是孙道人相信绝对没有“天下洞天”这么个存在。再者此地灵气虽然充沛,但是距离传说中的洞天,应该还是有些差距,因为山上也有那类似稗官野史的诸多记载,提及洞天,往往都与“灵气凝稠如水”挂钩,此地虽水运浓郁,但离这个说法还是很远。 比起身边三人,陈平安对于洞天福地了解更多。不过一样没有听说过“天下洞天”。至于凭借建筑风格来推断洞府年代,也是徒劳,毕竟陈平安对于北俱芦洲的认知还很粗浅。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对出身宗门的谱牒仙师,感触更深。一座山头的底蕴,确实需要一代代祖师堂子弟去积攒。只能先记下,有机会的话,回头将主要建筑描摹一番,将来把画纸交给崔东山看一眼。 狄元封收回视线,点头笑道:“确实奇怪。” 此后四人动身赶路,脚步不慢,走过一座座大殿华屋,亭台楼阁,回廊朱栏,四人时不时就可以见到一具具枯骨尸骸,看尸骨倒地的位置,竟然皆是骤然间暴毙而亡。 谁都没有推门而入,还是想要先去山巅道观一探究竟。 一般而言,山门重宝,都会在高处。 这座不知名的仙家府邸,处处都有细密的划痕,却皆不深刻。就像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剑气磅礴的暴雨,突如其来,让人无所防备。 这一剑,是剑仙出手无疑,就不知道是玉璞境还是仙人境剑修了。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出剑,剑气铺天盖地,而且似乎还能准确找到人,来当作那落剑处,真是天晓得。总之,偌大一座仙家门派,就这么瞬间崩塌消散。 陈平安抬头望去。一路走来,渐次登高,死寂一片。 孙道人这一路走得忐忑,好似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一直下意识伸手摩挲着那只宝塔铃。若是有妖邪鬼魅隐匿此处,可如何是好?或是这些尸骨当中,有谁死后魂魄凝聚为厉鬼,占据这座仙家府邸不知几百年,即便生前是个不开窍的痴呆,也怎么都该修出个地仙鬼物了吧?所以孙道人得多摸一摸宝塔铃,才能安心。 其实这只铃铛,别有妙用,越是境界高的污秽存在靠近,铃铛声响越是急促繁密,到龙门境为止,简直要吵得悬佩之人心烦意乱,可一旦有那金丹境妖物在附近,宝塔铃反而不会剧烈摇晃,在外人看来便会是毫无动静和声响,实则会在将其炼化的主人心湖之上响起一次叮咚声响。正是宝塔铃的那次悄然提醒,让孙道人逃过一劫。 孙道人只求这次千万莫要在心湖响起铃铛声。 三个盟友合计过,对付一个龙门境修士,哪怕是有一件法宝傍身的谱牒仙师,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所以孙道人希冀着腰间宝塔铃摇晃得再厉害些,震天响也无妨。 四人沿途路过那些尸骨的时候,狄元封都会一挥袖子,尸骨所穿衣物,便会被罡气震得灰飞烟灭,不但如此,许多本该蕴藉灵气的修士佩饰,依旧难逃化作灰烬的下场。唯有尸骨,虽被拳罡拂过,但依旧无恙。又是一桩怪事。 十数次出手过后,狄元封没有任何收获,孙道人就开始抢先动作,依葫芦画瓢,可惜运道不济,依旧没能遇见一件法袍。 狄元封便转头望向黄师:“黄老哥试试手气看?” 兴许真是风水轮流转,黄师之后还真在登山台阶上挥臂,挥臂过后,尸骨身上衣物依旧,孙道人立即跑去扒衣服。 去他娘的雷神宅高人风范!老子就是个这辈子没摸过半枚谷雨钱的山泽野修! 只不过得手之后,孙道人依旧忍痛交给了黄师。这就是山泽野修的规矩。当然还有更大的规矩在后边等着四人,不过目前看来,是等着那个陈道友一人才对。 孙道人难得有些不忍。莫不是自己要难得菩萨心肠一回,劝说一下狄元封和黄师? 若真是人人满载而归,都无法搬空此地库藏,就没有必要杀人越货了吧? 只是孙道人有些犹豫不决,觉得不着急,先看收获再谈其他。不然最后若是连一两只行囊都装不满,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让那两个家伙心生厌恶,保不齐就要干脆连自己一并宰了。 陈平安始终跟在三人之后。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在道观之前的白玉广场上,有两具较小的尸骨,被狄元封挥袖过后,衣物荡然无存,却各自留下一件遗物。只不过两件山上重器,裂缝极多,品相伤得极多。 狄元封蹲下身拾起,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黄师说道:“看来此地灵器法宝,品相都不会太好了。” 狄元封点了点头,笑道:“那咱们就以量取胜。” 孙道人乐不可支。黄师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陈平安依旧没有掺和,他还是习惯了先想退路,再来谈寻宝求财。 站在山顶,举目眺望,视野所及,青山与绿水之外,方圆百里之内的景象皆可见,无非是远近有别,视线逐渐趋于模糊,可再远一些,好像存在着一条无比清晰的界线,过线之后,就陡然一变,变得雾蒙蒙一片,给陈平安一种道路尽头、天地空虚的压抑感觉。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这座仙家洞府,是一处传说中的无根之地,类似那破碎的远古洞天福地,并非建造在真正的山水之中。这说明此处仙家遗址,一定历史悠久,极有渊源,说不定真有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能够出现一两本直指地仙境的仙家秘籍。可坏事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除非有人可以破开小天地的禁制。 陈平安背后就有一把剑仙在鞘,当然做得到,想必再牢固的天幕,都比不上骸骨滩鬼蜮谷。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各路山头的众矢之的,这与他“偷偷捡漏挣小钱、悄悄离开别管我”的初衷相悖。 陈平安可不希望成为第二个姜尚真,沦为北俱芦洲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 黄师三人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应该是尚未察觉到远处的山水异象,由此可见,黄师这个金身境武夫,不是纸糊的,却也不算太强。 那条线的存在,其实对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意义不大。可一旦最坏的情况出现,他却是唯一能够看得见、并且走得出小天地的人。 其余三人,则依旧被蒙在鼓里,兴许这会儿正在暗中交流,该如何黑吃黑了他这个道友。 眼前这座道观不大,匾额已无,四人走入道观之前,都忍不住看了眼屋脊的碧绿琉璃瓦,山上建筑众多,唯有此处才有此瓦。岁月悠悠,瓦片依旧宝光流转,显然不是世俗王朝皇宫、王府的那种寻常琉璃瓦,是真正的山上宝贝,神仙人家用物。总之每一块瓦片,都是神仙钱。 这一幕看得孙道人浑身颤抖,估摸着怎么都值个七八枚小暑钱?若真是那仙家秘法烧制的上等琉璃瓦,说不定将小暑钱换成谷雨钱,都有可能! 黄师和狄元封都是纯粹武夫出身,因与山上宗门大山头从无交集,所以对于这些碧绿琉璃瓦的价值,他们其实与孙道人一样无法准确估算。不过打过交道的山头仙府门派,都不曾往自家屋顶铺盖这种碧绿琉璃瓦,山下世俗倒是不少见。 陈平安最后望向四人来处,依旧没有动静。 有个问题,有机会的话,他想要问一问下拨人,那就是大致是什么时辰进入的这座小天地。 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心算计时。一旦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浩然天下出现显著偏差,那么陈平安就有最好与最坏两个打算。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一行人来到洞府门口,那个身为家族供奉的金身境武夫在勘察地面上的脚印。 芙蕖国武将高陵沉声道:“小侯爷,山头附近有不少人躲着。” 詹晴笑道:“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吃灰便是。既然有胆子进洞府,就得有胆子投胎。” 他对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都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哪怕他自己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兴许骨子里依旧是豪阀子弟,见惯了帝王将相和王侯府邸,也就习惯了用心谋划和顺势借势,而不是靠一双拳头几件宝物杀来杀去,所以詹晴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同道中人,实在是厌烦至极。不过真到了需要用术法杀人的境地,詹晴自然不会有任何拖泥带水。 白璧打趣道:“当真半点不着急,不怕给那两拨人捷足先登?” 詹晴笑道:“他们若是能够在眨眼工夫内,就炼化了仙家至宝、吃掉了什么秘籍,就算我运气差,认栽便是。不然的话,人与物,又能逃到哪里去。” 高陵对此人,越发刮目相看。先前对于这个北亭国小侯爷,只当是个投了个好胎的废物。如今看来,将来谁敢小觑此人,起了修行路上所谓的大道之争,对方保证会阴沟里翻船。 两个金身境武夫开道,举烛步入阴暗洞窟。白璧心情闲适,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此次访山寻宝,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出手。哪怕是彩雀府孙清和云上城沈震泽两人亲临,都只能算是一个小意外。自己队伍当中的两个七境武夫,就够他们吃一壶的了。 一行人来到那座有四幅彩绘天王壁画的洞室。 詹晴有些皱眉头,破阵一事,自己可不擅长,自己那个元婴境师父,身为山泽野修,所学驳杂,应该熟门熟路,只是从来不传授他任何关于寻访秘境机缘的门道,总说那些旁门左道的机关术会耽误修行,等到他詹晴跻身了龙门境再来谈其他。 既然第一拨野修和云上城修士都已不见,想必是先后进入了那座仙府遗址。 白璧微笑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就杵在这儿大眼瞪小眼?” 詹晴无奈道:“若是知道了出口方位,守株待兔就行,怕就怕相隔百余里,我们发现不得。” 白璧双手负后,环顾四周:“先找一找线索,实在不行,你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詹晴问道:“代价很大?” 白璧点头道:“不算小。会折损我相当于十年的道行。” 这个水龙宗老祖的嫡传弟子,小心翼翼祭出一件本命物,是一张极为罕见的青色符箓,竟是流水潺潺的符箓图案,既简单,又古怪,符纸所绘水流,缓缓流淌,甚至依稀可以听见流水声。 一个宗门出身的金丹境修士,愿意炼化一张符箓作为本命物,那么这张符箓的品秩,至少也该是法宝。 白璧说道:“这是一张古老符箓,是我师父早年无意间得到的,来自济渎三大古老祠庙之一的遗址,名为寸金符。妙处众多,修行水法,事半功倍。为了这张符箓的归属,师门那边闹得有些不太愉快,不提也罢。总之其中一桩妙用,就是可以帮我们走入秘境。” 寸金符,又被誉为光阴符,玄之又玄。 詹晴虽然不清楚这张符箓的根脚,但仍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白璧叹了口气:“我已经是金丹地仙了,相当于早年龙门境练气士的十年修为,又算得了什么?越到后边,一境之差,越是云泥之别。练气士是如此,武夫更是如此。” 詹晴苦笑道:“白姐姐。” 白璧笑道:“一声白姐姐,便足够了。” 饶是詹晴这般性情凉薄的王侯子弟,也有些情难自禁,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白璧却摇摇头,心境平和,说道:“那些被你金屋藏娇的庸脂俗粉,不少都愿意为你去死,你为何偏不感动?就因为我是金丹地仙,折损几年道行,你便动心了?这种儿女情长,我看不要也罢。若是将来修行路上,换成一个元婴女修,为你这般付出,你是不是便要见异思迁?山上真正的神仙道侣,远远不是如此浅薄。” 詹晴如遭雷击,无言以对。 白璧突然说道:“在使用寸金符之前,先推敲线索,再硬闯一番,两个金身境武夫的拳头,不能浪费了,两者都不行,再让我来。” 詹晴心里稍稍好受几分。但再看这个姿容动人的白姐姐,便有些陌生了。 桓云出现在这处仙家洞府之后,便立即往身边三人身上贴了一张独门符箓,以遮掩身形气机。 至于那三人行走时的气机涟漪,他桓云只是符箓派的金丹地仙,又不是那术法通天的道门天君,没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那个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松了口气,没有一场伏杀,终究是好事。 桓云突然说道:“接下来你们自己逛,除了生死厮杀,老夫就不管你们三位了。生死之外的得失福祸,各凭天命。” 然后桓云笑道:“放心,老夫不会跟你们抢,最多就是你们挑剩下的,或是你们没能发现的,老夫才会捡捡破烂。” 桓云身形消散,如云如雾,没有半点涟漪痕迹。 老供奉与两个晚辈笑道:“桓真人从来说话算话。走吧,接下去如何对付那拨野修,才是你们两个需要担心的。” 听出了这个护道人的言下之意,女子担忧道:“师伯你?” 老供奉无奈道:“难不成还要我帮你们俩捡东西、背东西?你们游山玩水来了?我这个师伯是你们的挑夫?” 老供奉御风而起,想要看一看这座洞府的天幕到底有多高,而且从高处俯瞰大地,更容易看到更多暗藏的玄机。不过谨慎起见,老人还是祭出了一件并非本命物的灵器,灵器率先升空盘旋起来,以免自己一头撞入山水阵法。 进了这种无主的仙府遗址,自然处处是钱可捡,但也会处处有杀机在等捡钱人。 其实老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此地机缘定然不小,超乎想象,绝非什么龙门境修士的修道府邸,而是一整座门派,只看建筑规模,就已经半点不比云上城和彩雀府逊色。所以此次城主沈震泽拿出那件方寸物交予自己,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忧的是这座仙府可带不走,一旦真是元婴地仙甚至是上五境大修士的修道之地,等到他们返回云上城,只要稍稍有点风声泄露出去,到时候再来访山寻宝,恐怕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捞不到半点残羹冷炙,只会被近水楼台的那座宗门,以传说中的搬山神通迁徙而走。和北亭国最近的宗门,一西一北,与此地的距离,相差不大,那点差异,对于拥有自家渡船的宗门修士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老供奉只希望此地的旧主人,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地仙,境界千万莫要再高了。金丹境最好,元婴境就会有些麻烦,事后难以收尾。指不定就会有宗门出身的谱牒仙师,登门拜访云上城,都不用对方开口,城主只能吐出大部分肥肉,乖乖交给对方,还要担心对方不满意。 一旦是上五境修士坐镇的山头遗址,想也不用想了,极有可能就是福祸相依,大福缘之后便是大祸临门。除非他们云上城能够立即打碎这座小天地,一鼓作气销毁所有痕迹,可惜云上城绝对做不到。 除非沈震泽当机立断,在他们三人和桓云一起返回云上城后,主动找到其中一家宗门,和对方商量出一个还算公道的分成。 至于这座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加上那么多现成的壮观建筑,自然是对方宗门未来的一处避暑胜地了。 那件用来探路的灵器四处飞掠,并无任何阻滞。老供奉便放心御风升空。 就在老供奉离地已经数百丈的时候,那件灵器砰然碎裂,老供奉心知不妙,突然被人一扯,往地上坠落而去。老供奉心头一震,然后松了口气,原来是老真人桓云按住了他的肩头,带着他一起向下掠去。随后老供奉便察觉到头顶上方,有一缕纤细气机,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桓云沉声道:“劝你别再往上走了,便是金丹境地仙的兵家修士,都受不住那一缕巡狩四方的剑气。” 先前老真人使出几道巡游符,抛入天地四方,发现每当有符箓去往高处时,都会瞬间化作齑粉。 老供奉仰头望去,先前那丝气息已经无迹可寻。 这个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震惊道:“难道这座遗址还有剑仙坐镇?!” 已经悄悄绕行青山一圈的桓云摇摇头:“都死绝了,并无活人,也无鬼物。就剩下这道剑气继续存在这个小天地。” 桓云脸色凝重:“再告诉你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此地是一处古老洞天福地因故破碎后,遗留下来的玄妙地域,版图大小,大致方圆百里。小天地的岁数,不好说,可能千年,甚至更加久远。不过这个山头洞府是什么时候悄悄消亡的,老夫大致推算出来了,七八百年前,但是这也不正常,北亭国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仙家门派。” 桓云停下下坠身形,离地百余丈,与那个老供奉一起御风悬停,缓缓说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小天地,在此地门派覆灭后,曾经被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随身携带,一路迁徙到了北亭国这边。只是不知为何,这个仙人并未能够占据这处秘境,顺利修行,然后凭借此地,在外边开山立派。要么是遭了横祸,承载小天地的某件至宝,没有被人察觉,坠落于北亭国深山当中;要么此人来到北亭国后,不再远游,躲在这里边偷偷闭关,然后默默无闻地兵解转世了。” 桓云叹了口气:“生死不定,大道无常。” 每每思量此事此理,难免让人有些心灰意冷。 只不过桓云感慨之后,立即惊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云上城劝慰沈震泽的那句话,瞬间便恢复如常,心境之中再无半点阴霾。 道家修行,自误最误人,如此才有了三教百家当中,最难逾越的那道叩心关。 老真人桓云,其实资质极好,只是北俱芦洲大渎沿途的所有山头地仙,都觉得他桓云在符箓一途前程远大,与自身大道契合,才有如今的风光,其实桓云心知肚明,这叫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曾有高人明言,他桓云若是早早进入宗字头仙家,然后别学那花里胡哨的鬼画符玩意儿,早就是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了。所以对于“得失”二字,桓云感触极深。 实在无奈之时,唯有当作一场砥砺道心的修行,来解忧愁。 山巅那座道观中供奉着一尊中年道人的坐姿神像,神像目视前方,双手摊掌叠放在身前。香案之上有一只黄铜小香炉,还剩下半炉香火余烬。 谁都知道那只光可鉴人的小香炉绝对是一件道门重器,但是谁都没有去触碰。 狄元封轻声问道:“孙道人,可在你们道门神像挂像册子上,见过此人?” 孙道人摇摇头:“从未见过。” 有句话他没敢说出口,眼前这个道人,相貌平平,整座神像给人的感觉,无非就是平淡无奇,甚至不如洞室那四尊天王神像给人带来的震撼感大。 陈平安凝视着那尊神像,似乎和东海观道观那个老道人一起在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之中游历的三百余年中,偶尔会看到老观主也是这般坐姿,只是不常见,可能在凡夫俗子眼中,此种坐姿终究怪不到哪里去,但是陈平安却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总觉得老观主的那份修道真意,和眼前中年道士神像身上流露出的有些神似。 陈平安记起一部道家典籍上的四个字:离境坐忘。 岁月悠悠,修士不知山下寒暑,已逝之人,空留一尊神像,任你生前如何道法高妙,又能如何?岂不是更不知四季更迭?道人修道,修到最后,到底会高到何处? 陈平安心中叹息,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山水香,搓燃点香之后,插在小香炉之内。 孙道人觉得这个道友真是痴心妄想,难不成还希冀着神像道人还有残留元神,就因为你点燃三炷香,便有机缘降临? 黄师和狄元封则都没阻拦陈平安上香。 事实上他们更是想要通过黑袍老人冒冒失失的烧香举动,来判断那只小香炉会不会因此触发机关,多出一桩机缘,或是惹来杀身之祸。因为小香炉是必然要带走的,有人愿意涉险探路更好。 等到三炷香燃烧殆尽,并没有任何动静。 狄元封便笑道:“黄老哥先得了一件法袍,我得了两件佩饰,那么这只香炉该归谁了?孙道长,陈老哥?” 陈平安笑着说道:“我就算了,山中那么多建筑,十之七八都没逛,分头行事之后,够我忙活的了。若是孙道长想要这只香炉,只管拿去。” 黄师说道:“我可以用那件法袍和孙道长交换香炉。” 孙道人一阵肉疼,但依旧点头答应下来。 黄师抛出那件法袍,自己搬了香炉,打算放入包裹当中。他将那只大行囊里边不值钱的衣物、瓶罐,都清理了出来,随便丢在地上。然后将行囊撕成两半,一半丢给狄元封,当作装物包裹,黄师瞥了眼神色尴尬的孙道人:“孙道长身上这么大一件道袍,脱了不就是包裹?” 孙道人恍然大悟,满心欢喜。 接下来四人在小道观内各自忙碌,狄元封找到了一块雪白蒲团,孙道人扯下了几幅不知什么材质的金黄绢布。 黄师猜测神像当中藏有玄机,便干脆骤然一拳打碎了整尊神像,只是毫无所得。 当时陈平安正蹲在地上,伸手摸着那些湿气极重的青砖,敲敲打打,刚刚有了一番打算,就听到了那番动静,抬头看了眼黄师,后者朝陈平安咧嘴一笑。 孙道人吓了一大跳,狄元封瞥了眼满地碎块的神像,竟是最不值钱的木胎彩绘,便不再多看。 四人一起走出道观,孙道人刚跨过门槛,这个高瘦道人腰间就响起了一串炸裂声。那串宝塔铃竟是直接炸开了。 孙道人哀号不已:“惨也惨也!定是咱们的大不敬之举,惹恼了这个道门神仙老爷。” 黄师与狄元封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下山去其他建筑内分头寻宝。 孙道人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跟随狄元封,而是跟上那个黄师,高呼“等我”,飞奔过去。 很快,四人身后那座小道观就轰然倒塌,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陈平安没有像三人那般着急下山寻宝,而是开始拾取其余三人都不愿多拿的物件。例如那些过于沉重且占地盘的碧绿琉璃瓦,还有那些凝聚了浓郁水运的青砖。 除了身上斜挎的包裹,陈平安还有方寸物与咫尺物。 刚好先前在春露圃老槐街开设的蚍蜉铺子里已腾出了许多位置。 但是陈平安真正想要收集的,却是被黄师一拳打烂的那尊神像的碎木。 在道观废墟之中,陈平安的取物动作不急不缓。 一片片流光溢彩的碧绿琉璃瓦,被率先收入咫尺物当中,与此同时,不断出手轻轻将道观废墟杂物丢到广场之上,仔细拣选那些神像碎木,一边寻找碎木,一边装载碧绿琉璃瓦。相传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有秘制碧瓦琉璃,层层叠叠铺盖在屋脊之上,有“琉璃阁上瓦万片,映彻云海如碧波”的美誉。 陈平安收拢了所有神像碎木之后,还装了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心思就有些古怪起来了。 一来抬头一看,好似道观废墟被自己挪了一个位置,从原先遗址搬去了白玉广场上;再者那些蕴藉丝丝缕缕水运而非寻常灵气的青砖,让陈平安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要想收集全道观屋顶碧绿琉璃瓦和地上青砖,恐怕陈平安就算再多出几件咫尺物都办不到。不过对此,陈平安没有半点纠结。只是咫尺物当中摆放着一些半点不值钱的老物件,和蕴藉一丝丝水运精华的青砖,或是接下来要去的那些殿阁楼台中的其他机缘宝物相比,天壤之别。 陈平安蹲在原地,双手笼袖。 他仰起头,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楂,站起身,又尽量多搬了些青砖和碧绿琉璃瓦。咫尺物当中的旧物则一件没丢。 最后陈平安又点燃三炷香,插在道观遗址的两块青砖缝隙当中。等到燃烧殆尽之后,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将些许灰烬吹散。 陈平安挖取青砖,都是整齐一排一起下手,没有东一块西一块,而且抹掉了地面上的挖掘痕迹。 最后连方寸物都没有放过,与咫尺物一起装了三十多块青砖。 想了想,陈平安往自己斜挎包裹里,又装了一块青砖和两片碧绿琉璃瓦,沉甸甸的,让人觉得挺踏实。于是他又往包裹里塞了两块青砖,这才下山去。 他要去看看那个心肠最软的孙道人。不出意外的话,等这个孙道人再找到一件让黄师都要垂涎的重宝的时候,也就是他身死道消的时刻了。 而这个孙道人在向黄师高呼“等我”之前,其实以心声告诉了陈平安一句话:“千万小心那个秦巨源,道友最好别再出现了,趁此机会,捡了宝物就跑,越远越好,命比钱值钱!” 陈平安觉得就凭这番话,就该让孙道人少去一个意外。 这趟访山寻宝,得宝之丰,已经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做梦都能笑醒的那种。所以接下来,便是一场山水游历了。 若是再偶有所得,更好;若是再无半点收获,也不差。 不过孙道人那串宝塔铃无缘无故粉碎炸裂,确实很奇怪。 只是相较于这座洞府的处处古怪,好像又有些见怪不怪了。 哪怕陈平安方才又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依旧是天地清明的迹象,毫无污秽煞气。 陈平安这就没辙了。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多天灾人祸,其实就只是人祸。 陈平安绕过白玉广场上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他先前翻翻检检,心细如发,手法巧妙,不会错过什么。真要错过了,更无须多想。 陈平安站在台阶之巅,举目望去。终于来了第二拨人。 相比第一拨人的鬼鬼祟祟,这伙人可就要大摇大摆得多了。 是那个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和芙蕖国人氏的水龙宗嫡传女修白璧。 陈平安往自己身上张贴了一张驮碑符,一路往下,掠如飞鸟。 孙道人跟着黄师一路寻宝,颇有收获。 两人还算默契,分头行事,却不至于拉开距离。孙道人是害怕离得黄师太远,万一遇上险境,仅凭自己那点微薄道行,无法脱困;黄师则是不愿这个主动送上门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宝便开溜。 一座二层楼阁内,其余众多藏书都已化作灰烬,孙道人找到了一部无法打开翻阅的道书秘籍。秘籍依旧散发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缠,依旧宝光流溢。而秘籍上那些个金字古篆,孙道人竟是一个都认不出。没法子,唯有传承有序的宗字头谱牒仙师,才有资格接触到那些失传已久的远古篆书籀文。 和黄师碰头后,孙道人便有些尴尬,宝贝太好,也是麻烦。 黄师笑了笑,假装视而不见。 孙道人问道:“黄兄弟可有福缘入手?” 黄师点了点头:“还好。” 两人再次分开,各自寻求其他天材地宝、仙家器物。 黄师更晚挪步,瞥了眼孙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浓。 黄师先前在一座凉亭见到了两具对坐手谈的枯死骸骨,石桌上刻画有棋盘,棋局纵横,仅有十七道,棋盘上双方已对弈至收官阶段,黄师对于弈棋一道毫无兴趣,只不过是看棋局上摆放了那么多颗棋子,也知道双方当年距离胜负不远了,可惜他懒得多看一眼棋局。 黄师在小小凉亭之内,不但获得两件法袍,还得了那两罐棋子,棋子弧线自然,黄师辨认不出材质,但是光线照耀下,晶莹剔透的白子,呈现出淡淡的金色,黑子唯独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荡漾起一圈碧绿色光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贵。 两件法袍折损厉害,唯独这两罐棋子,反而因祸得福,如寻常石子在深山流水当中浸润千百年,越发细腻圆润,见之喜人。 黄师从石刻棋盘上收拢黑白棋子的时候,白子滚烫,让黄师魂魄如遭灼烧,黑子则冰冷刺骨,拈起两枚黑白棋子迅速丢入棋罐之后,他发现自己手指上并无半点伤痕。黄师心中惊喜万分,这棋罐定然是法宝品秩无疑了,寻常攻伐灵器,修士倾力祭出,兴许可伤一个金身境武夫的体魄,可远远不至于撼动他的魂魄,而这枚棋子,只是拿起,拈住片刻,便让他不愿久持。由此可以断定,那张能够承载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绝对无法令棋子安静搁放如此之久,而棋盘始终丝毫无损。 不过黄师可不想扛着一张石桌乱跑。黄师当时便想要毁去石桌,自己得不到的,后人便也别想得到这桩机缘了。但是当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纹丝不动,不但如此,好像还是一张会吃拳罡的桌子,这让黄师越发遗憾无法将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两只棋罐,肯定能卖出天价。 在凉亭那边,陈平安悄然现身,石桌棋局之上,兴许是棋子扎根棋盘太多年,如有沁色,渗入石桌,此刻依旧留有淡金、幽绿两色涟漪,陈平安便扫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残留灵气,闭上眼睛,将棋局默默记在心头,睁眼后,觉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便从满满当当的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将这盘古老棋局记录在纸上。 棋盘纵横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这本身就是一条线索。而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筋,更能泄露天机。 武夫黄师是全然不在意这些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在意且上心,却注定无法像陆抬、崔东山那般,兴许只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测出大致年代岁月。 陈平安有些羡慕山上术法中的那门袖里乾坤,还有掌上观山河一术,这都是他最想要学成的修士神通。 只不过这两门上乘神通,元婴地仙才可以勉强掌握,若想娴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陈平安觉得这座凉亭,是一个十分适宜修行炼气的风水宝地,两罐棋子凝聚灵气极多,经久不散,便是水运精华,而且远远不如铺满青砖的道观废墟那边引人注目。 此地灵气浓郁,不可错过。陈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脱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后连那件从肤腻城女鬼身上得来的雪花法袍,也一并穿上,最后才重新穿上黑色法袍,如此一来,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凭借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运灵气。 陈平安掠上凉亭,盘腿而坐,凭借驮碑符,收敛呼吸,不动如山,尽量将黄师、孙道人两个道友的行踪收入眼底。 凉亭当中那些蕴藉淡金、幽绿两色的棋盘灵气,丝丝缕缕,被龙汲水一般聚集到凉亭顶部,缓缓渗入法袍当中。由此可见棋盘上那些灵气的精粹程度。 在陈平安刻意导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饱喝足,被棋子牵引、常年滞留在凉亭内的水运灵气,也已经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经与别处殿阁灵气充沛程度大致相当。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此处灵气收拢得一干二净,免得露出蛛丝马迹。好事做绝,便宜占尽,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祸颠倒了。毕竟接下来各路神仙纷纷登山,紧随其后的一场场钩心斗角才是真正的考验。 运气一物,能余着点,就先余着。归根结底,一时半刻少挣钱,还是为了长长久久多挣钱。大局已定,才可以来谈收成盈亏。 陈平安接下来改变策略,不再更多地盯梢黄师,而是转去悄悄尾随孙道人。 如果说得到那本道书之前,是孙道人一门心思追寻黄师,那么接下来估计就算孙道人打算脚底抹油,黄师都不会让他得逞。 由于此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宫观寺庙,所以中轴线是那条从山门处一路登顶的白玉台阶。更多还是像一座没有明显三教百家倾向的仙家门派,最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没有祖师堂。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气势恢宏的殿阁府邸,杂乱交错,毫无章法。 孙道人在各座建筑进出之后,有意无意与黄师拉开了距离,每次途经回廊朱栏,都不再大摇大摆,反而猫腰快行,尽量遮掩身形。最终躲在一座小巧玲珑的僻静殿阁当中。殿阁上的匾额坠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认出“水殿”二字。殿内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带飘摇,给人飘然飞升的玄妙感觉。 孙道人以道袍作为包裹,一次次穿廊过道,殿阁出入,收获颇多,只要是没有化作灰烬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画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脑装在包裹当中,背在身后,就连那件用香炉从黄师那边换来的法袍,也被当作包裹斜挎在了肩上。好一个满载而归,当然前提是能够活着离开这座仙府。 孙道人关上殿门,只是思量过后,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阁楼屋舍,好像都没关门,便又悄悄打开了殿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给那黄师看出了端倪。 以驮碑符作为障眼法的陈平安坐在一处屋脊上,看着都替这个孙道人着急,你这不还是等于偷了银钱插块木牌,间接告诉那黄师“孙道人没偷钱”?孙道人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开些殿阁屋舍的大门,假装过了那条台阶中轴线,往嘉佑国秦公子那个方向逃窜了,不然到此为止,黄师只要是个有脑袋的,不还是要从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换成陈平安,其实从一开始,就会让那些大门或开或关。 不过这一路隐匿行来,孙道人经常要作取舍,将大小两只包裹里边的物件替换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晓得到底是新物件好,还是旧的值钱,到最后全凭眼缘。陈平安便在后边捡破烂。 反观黄师那边,若是包裹里边位置不够,每次替换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无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计较,兴许要重新更换一番。 此地众多仙家遗留宝物,大多已经濒临破碎的边缘,修复起来兴许需要大笔神仙钱,可是将其打烂,对于黄师这个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来说,轻而易举。原本打算舍弃之物,结果一拳不碎的,当然就被黄师重新收入囊中。这也算另类的勘验手段了。不过这趟访山寻宝的机缘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寻常一些个重见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拨拨山泽野修打生打死,均摊下来,每个人最终能够得到三两件仙家器物,就已足够让人欣喜若狂。但是黄师犹然不满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孙道人的行踪后,黄师就开始放弃搜刮,而是循着开门的路线,火急火燎寻找到了这座小殿。 黄师临近之后,陈平安便不再保持坐姿,而是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气凝神,再无半点呼吸气息。 黄师瞥了眼地上的匾额,笑道:“孙道长,水殿之内,又有重宝?不如我帮你一把?放心,按照咱们事先定好的规矩,谁率先推开的门,屋内所有宝物无论多贵重,都归谁。” 水殿之内,孙道人战战兢兢,默默祷告道门三清老祖,让那黄师速速离去。 大概因为孙道人不属道家三脉子弟,祈求无用,黄师直接跨过了门槛,笑道:“孙道长,怎的,得了些宝贝,便翻脸不认人,连盟友都要防备?咱们俩需要提防的,难道不是那个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个五境武夫,至于让孙道长如此忌惮?” 躲无可躲的孙道人只得从神像后面走出来,悻悻然笑道:“黄老弟说笑了。” 黄师打趣道:“这才走过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盘,还有那么多路程要走,别的不说,先前咱们在山巅道观那边,可是发现后山犹有大好风光的,孙道长为何这么早就丢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宫观寺庙烧香,走回头路,不太好。” 孙道人只得原路返回,从那尊神像背后捡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额头上渗出汗水:“黄老弟,不如你我联手,多防着那个狄元封,岂不是更好?你我伤了和气,白白让狄元封坐收渔翁之利。” 黄师点头道:“将那部光彩渗出道袍的秘籍给我过过眼?” 孙道人哀叹道:“黄老弟,你都已经到手了那只香炉,也该见好就收了吧,何况贫道这本秘籍是一部道门典籍,黄老弟拿了也无太大意义。” 黄师微笑道:“有无意义,孙道长你说了可不算。” 孙道人脸色阴沉道:“黄师,那贫道也要劝你一句了,贫道怎么说也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观海境道士。” 黄师说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烦。我知道,你的压箱底宝物就是那件已经碎了的宝塔铃,可以用来防御,可惜说没就没了。除此之外,无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六境武夫,三两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孙道人震惊道:“六境武夫?!” 孙道人随即冷笑道:“吓唬人谁不会?贫道还说自己是那金丹地仙呢,你怕不怕?” 黄师正要一拳了结这个老道人的性命,不承想水殿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黄师转头望去,竟是那个没去狄元封那边寻宝的黑袍老人陈道友。 黄师瞥了眼那家伙的斜挎包裹,看样子,是装了些琉璃碧瓦和……几块道观青砖? 是胆子太小,还是运道太差?这一路赶来,一头撞入鬼门关,就没半点其他收获? 若真是如此,黄师都觉得一拳打死这种可怜虫,有些浪费气力了。 孙道人瞧见了那个匆匆赶来的道友,既欣喜,又无奈。 这个陈道友,怎的就不听劝。也罢,事已至此,看看有无机会,两人联手,免得被黄师一人独吞了他们哥俩辛苦寻觅而来的宝物。 瞥见那家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后,孙道人心想实在不行,回头两人合力逃出生天,他赠给陈道友几件瞧着不值钱的宝物便是。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方才我为了找你们,便在屋脊上边飞掠一番,不承想看到有两拨人登了山,便赶紧落下身形。第一拨两人,年轻子弟,瞧着就像是咱们招惹不起的谱牒仙师,都穿着法袍而来。第二拨,正是那北亭国小侯爷,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脚的拱桥,一人直接飞奔上了山巅道观,明摆着是要占据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则慢慢搜山而上,迟早要与我们撞上,这可如何是好?” 黄师心情沉重。之前羊肠小道边上那座破败行亭里的两个纯粹武夫分明都是实打实的宗师,自己单独应付两人,就已经需要拼命。如果再加上其余三人,黄师不觉得自己有把握携宝脱身。所以情况有变,水殿内外、眼前身后的两个道友,暂时还杀不得。 于是黄师笑道:“与孙道长开个玩笑,别见怪。” 孙道人气呼呼道:“黄老弟这种伤感情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 黄师心中隐隐发怒,差点没忍住先一拳打杀了这个孙道长,反正一个所谓擅长近身厮杀的野修道人,远远不如那个精通符箓远攻的黑袍老人,杀了孙道人,一切宝物暂时交由黑袍老人保管,黄师就不信这个陈道友不动心! 孙道人突然高声道:“陈道友,打个商量,能否送我几张攻伐符箓?”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买卖。” 孙道人哑口无言。 黄师皱了皱眉头,随即眉头舒展,差点忘了孙道人也是一个半吊子的道门修士,画符不成,驾驭符箓还是不难。 也不算什么坏消息,有孙道人和黑袍老人两人手持攻伐符箓,配合自己这个金身境武夫,再加上和狄元封碰头,四人聚拢,不容小觑。 黄师走出水殿门槛,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人让出道路,侧身而立,然后眼角余光同时望向两个皮囊孱弱的练气士,笑道:“咱们能否抓牢手中机缘,就看我们接下来肯不肯精诚合作了。事先说好,我黄师是一个六境武夫,并非虚言,一旦与人厮杀,我不会有丝毫保留,可只要我们离开此地,作为报答,你们需要每人赠送我一桩机缘。” 陈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见青砖轮廓,爽快道:“只管拿去。” 黄师看得眼皮子颤抖了两下。 孙道人一咬牙说道:“那部道书之外,大小两只包裹的物件,任由黄老弟自取!” 黄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言为定!”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孙道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无须心声交流,就来到了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后。 两人蹲在地上,孙道人问道:“陈道友的攻伐符箓有几种,几张?” 陈平安说道:“有三种,除了先前那张最金贵的压箱底的名为五雷正法符的雷符,以及横流断江符,还有撮壤山岳符。想来孙道长听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贵符箓,至于有几张……” 孙道人看对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斩钉截铁道:“除了那张雷符,陈道友留着防身保命,其余的,贫道全包了!” 在陈道友这边,孙道人还是极有底气的。至于那些一个比一个霸气的符箓名称,陈道友你糊弄黄口小儿呢?!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你有那么多的神仙钱?我这些丢了半条命才从别处仙府遗址抢来的仙家宝符,可张张不便宜。” 孙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说是你自己所画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孙道长这个也信?我若是能够自己画出这种杀伐宝符,何必当个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云上城这种头等仙家大山头的供奉了吧?每天躺着享福便是,何必走这一遭?” 孙道人顿时龇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脸颊:“陈道友,你就说吧,还有多少张符箓。我都买。” 陈平安摇头道:“孙道长,前辈归前辈,但是买卖是买卖,得先给晚辈看看神仙钱。这些个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箓,每卖出一张,我都要疼得心肝打战。” 孙道人怒道:“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陈平安也毫不示弱:“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孙道人有些灰心丧气。他娘的这个陈道友,原来也不好骗哪。 孙道人犹豫一番,打开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摊放在地,语重心长道:“水土两符,各三张,卖给我六张,然后你自个儿挑一件价值连城的山上法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两张寻常黄纸材质的符箓,然后拈符之手,绕到身后,另外一只手开始翻翻检检,说道:“两张符箓,成双成对,和孙道长买一件支离破碎的仙府遗物。” 孙道人脸色铁青,就要卷起包裹,陈平安这才将那两张符箓放在包裹一角,说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给孙道长两张符箓。” 孙道人这才作罢:“陈道友,如此买卖,贫道可亏死了。” 陈平安盯着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游移不定,仔细打量过去,一边看一边牢骚道:“孙道长,你既然出身于婴儿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带几张雷法符箓下山?孙道长自己仗着是那谱牒仙师,托大行事,这会儿还怨我作甚?” 孙道人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谱牒身份,抚须而笑:“山下游历,意外千万种,哪能事事掐指算准,若真是算无遗策,那还需要下山砥砺道心吗?”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挑选。 陈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两件。翻检之后,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缘的最先两件,其中一物,是因为觉得送人最佳,至于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陈平安太过在意的。 那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可以赠送李槐。 此像刻画道家元君身形,与水殿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长雅致,手指纤细掐法诀,神色祥和,头戴冠冕,衣袍精美细致如人间绸缎实物,下摆垂于座上。底座有十二字蝇头篆文:观照内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陈平安觉得寓意很好。 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团扇,瞧着就应该挺值钱,将来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铺子里边,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斋铺子,说不定能够遇上冤大头,毕竟世间女修购物,和山下女子其实差不离,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掷千金,只要她们喜欢,就不用讲道理、谈品秩了。 最后一件,则是最让陈平安意外的。准确说来,是感到了震撼。 那是一对以金色丝线牵引的竹编小笼,青竹色泽,苍翠欲滴,只不过与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细密裂纹,大大伤了品相。两只小笼皆是拳头大小,看似市井坊间的蛐蛐笼,分别铭文“斗蛟”“潜蟠”。看得陈平安破天荒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是真有些紧张了。 总觉得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和孙道长一起结伴走江湖访名山、探幽寻宝。 孙道人一看有些不对劲啊,注定是一桩大赚特赚的杀猪买卖,陈道友为何如此神色尴尬?难道是后知后觉,猛然醒悟了一个真相,自己包裹里边的这些物件再值钱,其实都不如符箓傍身,多一张藏身就是多一线生机?这让孙道人额头上也渗出些汗水,他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两张符箓,心想陈道友,咱哥俩这般交情,两张符箓就两张。孙道人拈了符箓藏在袖中,轻轻松了口气,刚想要说剩余两张就免了。不承想那个陈道友拿了那团扇,然后果然守约,从袖中又拿出两张水土符箓,递给他。 此后陈平安摘下斜挎包裹,从青砖、碧绿琉璃瓦当中取出了一个叠放的包裹,轻轻抖开,将那团扇放入包裹当中。看得孙道人既惊讶又羡慕,陈道友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青布包裹,很是老江湖。 陈平安又摸出四张符箓,放在孙道人摊放在地的法袍上边,将那木刻元君神像也收入包裹当中。 孙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陈道友再来四张符箓?地上宝贝,随便挑,慢慢挑。” 陈平安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结果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张符箓,其中夹杂有三丝金色,应该是三张金色符箓! 孙道人看这个道友手中攥紧那一摞符箓,低头左看右看。应该是这个陈道友最后的符箓家当了。 孙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诫自己要镇静,一定要淡定从容,可依旧笑容僵硬,试探性轻声道:“陈道友,难道还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双,贫道可以买一送一。只需要给我四张攻伐符箓就行。”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卖出八张符箓之后,我自己剩下的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孙道人提醒道:“陈道友,出了此地,难道就不想和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雷神宅,当个有靠山有背景的谱牒仙师?” 陈平安摇头道:“有没有机会活着离开此地还两说。” 孙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来陈道友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便多瞥了一眼地上的包袱斋,转过身去,应该是要抽出四张攻伐符箓,再买一物。 孙道人伸手一把握住这个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陈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两张符箓,买物花费一张,入我雷神宅,又一张,只需要两张,如何?” 那黑袍老人气笑道:“孙道长好眼光!” 孙道人抚须而笑:“买卖公道,公道买卖,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陈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来之不易的道缘啊。” 对方犹豫不定。 水殿之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黄师出声提醒道:“两位老哥,难道打算在这殿内住上几天?” 最后陈平安交给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不过只有一张是雷法符箓,另外一张是山水破障符。不过孙道人见好就收,只是调侃了一句:“陈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箓当中,最后仅剩一张金色符箓,应该是对方藏私的攻伐符,不过孙道人没强求。好歹给人家留一张保命符不是? 不过如此一来,孙道人就越发笃定,这个自称来自五陵国小道观的陈道友,不是什么精通画符一途的道门修士了。 陈平安拿了那对孙道人根本猜测不出底细的竹编小笼,就要再去拿一件东西,不过孙道人已经笑呵呵收摊子了:“两只小竹笼,刚好两件嘛。” 不等对方讨价还价,孙道人已经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陈平安转过身,背对着孙道人的时候,先将三样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当中,再将几片替换出来的碧绿琉璃瓦和一块青砖放入斜挎的新包裹内,将两只包裹,交错挎在身上。 当两人跨过门槛走出水殿时,黄师脸色不悦:“台阶另外一边,有了些打斗动静,就是不知谁撞上了谁。” 如今山上有三拨人混杂一起。他们四人应该是最先进入府邸秘境的。 黄师不知道第二拨两个年轻谱牒仙师到底是何方神圣,云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彩雀府唯有女修。第三拨,最棘手。所以最好的情况,是两个年轻谱牒仙师与北亭国小侯爷一方起了冲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与人交手,并不是什么好事。就狄元封那个家伙的秉性,真要遇险,一定会将祸水引流到他黄师这边,一旦身陷绝境,狄元封的第一个念头,肯定会是拉着他们三人一起陪葬,黄泉路上有个伴。 黄师突然掠到屋脊之上,只见藻井那边,像是饺子下锅,不断有人坠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样子,接下来还会有人摔入此地。藻井那边动静之大,远胜台阶另外一边断断续续的打斗。 黄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种鱼龙混杂的形势,对于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只要找到退路,然后夺了孙道人身上那部道书,他黄师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纯粹武夫,对于此处的天地灵气并无丝毫贪恋。剩下所有人杀来杀去的,作困兽之斗,与他无关。 黄师说道:“我们不走登山台阶,绕路去往后山。” 陈平安问道:“不等等那个秦公子?” 孙道人叹息一声,真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江湖雏儿。 从水殿内双方做买卖,孙道人就看出了这个道友的那份小心谨慎,实则十分轻浮不牢靠。 黄师笑道:“陈老哥可以去和秦公子打声招呼,我和孙道长在这边等着便是。” 孙道人见这个道友神色尴尬,不再废话,便以心声告诉此人:“陈道友,切记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银山,各凭机缘取宝,你就莫要再画蛇添足了。说不得秦公子在那边,已经得了天大福缘,还愿不愿意见你,都不好说,你这一去,岂不是让秦公子为难?” 陈平安笑着回答:“不愧是孙道长,老成持重,行事沉稳。” 当下,陈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个外人,确定这座小天地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确认不会耽误他沿着那条大渎游历后,就可以在这边稍稍停留一些时日,争取与各路神仙相安无事,能够让他在此安稳修行,尽量多汲取一些道观青砖当中的水运精华,将水府、山祠两处窍穴蓄满灵气。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于其他气府,由于有那一口纯粹真气的存在,留不住多少灵气,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聚拢的灵气多。可水府、山祠两地灵气哪怕会满溢,其实也无妨,陈平安可以在此画符啊。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质符纸上画符,消耗灵气越多越好,那样画出的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炼气,研习符箓,挣神仙钱,一举三得。 甚至陈平安还打算借此灵气,尝试着开辟出第三座关键窍穴,为将来的第三件五行之属本命物先腾出位置。因为陈平安有一种直觉,五行之属的木属本命物,已经有了着落。 其实换一种角度去想,身处小天地之内,对于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而言,不全是坏事。因为这会断绝他和清凉宗贺小凉的牵连。 贺小凉当初跟随自己进入骸骨滩鬼蜮谷,到京观城近距离盯着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连累之后,不得不主动掐断冥冥之中的那种联系,应该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陈平安坑害,就是此理。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内的所有得失,都是陈平安独自一人的事。这其实就是好事。 最坏的打算,当然就是陈平安一剑破开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谈碧绿琉璃瓦和道观地面青砖,光是那两只小巧玲珑的竹编小笼就让陈平安大吃一惊了。极有可能是龙王篓!哪怕是品相损伤严重、品秩最低的两只小竹笼,那也还是值得砸钱修缮如新,然后可以拿去捕捉蛟龙的龙王篓。 那么,孙道人的意外,还要不要一直管下去? 欺人不难,自欺也易,只是修道之人,只要还有证道之心、登顶之望,自欺本身便是最大的症结。因为看似最简单,但是未来关隘最大。比如书简湖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就差点因此身死道消。 当真给了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还是说,为了省心省力,干脆利落解决掉武夫黄师这个意外的根源?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或是两者皆需要? 顾璨无须如此。马苦玄无须如此。世上的所有山泽野修,可能都无须如此。崔东山、陆抬、钟魁、刘景龙,可能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选择与他陈平安相同或不同,应该都不会像他这样为难。 当陈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为半个修道之人后,就发现所有支撑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真的会让他觉得变成了负担。就像当年年幼登山之时,背着的那只大背篓,还没有装草药,就已经让人感到沉重。 可为难之处,就在于恰恰是这些当年的负担,带着他一路走到了今天。与己为难,是那修道登山的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孙道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陈道友,小心些,这黄师深藏不露,竟是一个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箓不多了,贫道还算擅长厮杀,到时候你退远一些便是。只是可别忘了为贫道压阵啊,别太节省符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只管一起砸向黄师,不过也别误伤了贫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开朗,微笑着回复道:“孙道长放宽心,实不相瞒,我除了符箓之道,对敌厮杀,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孙道人无奈道:“陈道友,别这样,听你说这种大话,贫道不会宽心半点,只会心里发怵。” 陈平安笑道:“孙道长出身仙家高门,道法高深,说不定都无须我出手相助。” 孙道人不再言语,心想被你这种眼窝子浅的家伙溜须拍马,贫道真是没有半点成就感。 黄师直觉敏锐,大致猜出两人在暗中交流,只是不觉得两个道门废物,能聊出什么花样来。怎么死吗?如何在鬼门关门口把臂言欢吗? 陈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觉得天高地远,青山绿水,风景处处可亲。只是再一看,便让陈平安皱眉不已。摇了摇头,异象便无。 陈平安忍不住开口提醒孙道人:“孙道长,小心些。” 孙道人笑道:“道友大话莫讲,废话莫说。” 台阶另外一边,确实是狄元封和两个云上城谱牒仙师起了冲突。 云上城两个年轻男女,无意间寻见了一处远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后机缘之下,从一幅字帖当中打开了机关,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叶、宝光莹澈”的遗蜕白骨。 白骨数百年甚至是千年莹光不衰,有此光景,必然是一个元婴地仙,或是得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福缘,属于传说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遗蜕。至于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遗蜕,则不至于化作枯骨,血肉消散。而遗蜕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圆满无瑕,品相没有丝毫折损。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随两个经验不够的雏儿修士,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承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大门道,那副遗蜕珍稀不珍稀,从法袍品相就看得出端倪,何况其中一个年轻男子修士,还将遗蜕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雾缭绕的白玉笔管当中,显然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无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对方修为,觉得有机可乘,便隐匿在出口,寻了一个机会,打算一击毙命,夺了宝便远遁。一支笔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遗蜕和法袍,这可就是三样重宝。 不料凌厉一刀之下,那个年轻男修只是法袍破损,外加身受重伤,仍是护住了那支笔管。狄元封便要顺势出刀,将那惊慌失措的不济事女修宰了。只是一个老修士凭空出现,不但击退了狄元封,还差点将狄元封留在了那处仙人坐化的茅庵。 狄元封凭借那把祖传法刀,破开一座术法牢笼,负伤远逃。心中大骂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身上竟然穿着两件法袍! 年轻男修脸色惨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鲜血,若非小心起见,两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这结结实实一刀,自己必死无疑。 女修看得心疼万分,对那个阴险小人更是愤恨不已,顾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风追杀而去,对方受伤不轻,说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个龙门境老供奉淡然道:“穷寇莫追。再者,得了这么大一份机缘,你们也该见好就收。接下来你们该考虑的,是怎么离开此地。北亭国那个小侯爷,在山脚山顶都已经安排了一个武学宗师,负责把守关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随后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对劫后余生的云上城年轻男女,大难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没有注意到那个老供奉眼中的挣扎。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多余的护道人老真人桓云,这个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将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让两个怀揣重宝的年轻晚辈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了。 而不远处,一个以上乘符箓隐匿身形与涟漪气机的老真人桓云,对于龙门境供奉的隐忍不发,亦是神色复杂,似乎有些庆幸,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桓云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难啊。” 一声心湖叹息过后,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却恪守规矩不去拿的宝物机缘,他桓云当下已经可以伸手去取了。因为这两个沈震泽嫡传,已经绝对没有心思再去探宝,而是要想着如何脱离困局了。至于那个龙门境供奉修士,也该是差不多的念头和打算。 除了几处殿阁楼台的仙家器物,桓云更想要去山巅道观那边看一看,那些先前御风远观了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么都金贵。只不过此物不着急,有那个北亭国金身境武夫坐镇山巅,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会去硬抢。 背着一个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咽下一颗丹药后,大口喘着气,嘴角渗血不停,心中骂娘不已。既然还有心气骂人,就意味着尚未伤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后悔出手夺宝。但一击不成,也就没有继续纠缠的心思了。 半山腰处的台阶上,小侯爷詹晴手持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水龙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国武将高陵,站在山脚那边的白玉拱桥一端。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个家族供奉武夫则去了山顶。剩余一个跟随白璧而来的芙蕖国皇家供奉,则在得到白璧的点头后,去搜刮宝物了。 詹晴望向远处的异象,皱眉道:“这么多人,怎么进来的?难道有人直接破开了洞室禁制?” 白璧叹了口气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烦。我去山外四周转悠一圈,看看能否飞剑传信给宗门。” 詹晴起身道:“我陪你一起。” 白璧摇头道:“你去山脚那边,高陵此人最知轻重,一定会护着你的安危。先不着急去山巅,那边变数大,会让我不放心远游,去探究此地边界。” 白璧御风升空,化虹而去。 詹晴心神往之。这便是金丹地仙的风采。 詹晴缓缓下山,一个金身境的高陵,未必挡得住所有寻宝客。 不过只要那浩浩荡荡涌向山头的各路访客没本事聚拢成一股绳,便是一盘散沙,任由他詹晴予取予夺。 进入秘境,和白姐姐商议过后,詹晴改变了主意。他没打算大开杀戒,而是想和那些过境修士、武夫做一笔买卖。那就是,上山可以,但是下山之时,需要私底下和他詹晴会晤,交出其中一件被他看上眼的山上器物。一件即可。至于其他被幸运儿随身携带的物件,到时候白姐姐当然会默默记录在册,回头交给水龙宗祖师堂,让那些地仙修士将这些蝼蚁一一抓捕,取回宝物。 如此一来,便不用他詹晴亲手打杀谁,和气生财嘛。当下就能省去诸多麻烦和意外。 山泽野修,除非觉得自己深陷必死境地,一般都很怕死很惜命,所以都好商量。反而是那些山门势力两头不靠的谱牒仙师,不太看得清楚形势。 他那个野修出身的元婴师父,如今是水龙宗的挂名供奉,白姐姐更是他未来的神仙道侣,怎么看都是一家人。所以这座仙府遗址,是水龙宗的囊中之物。 此前,白姐姐和他商量过了,尽量多拣取几件重宝,尽量保证在五件之内,贪多嚼不烂,不然她不好和宗门那边交代,而且詹晴和她的取宝动作,一定要隐蔽再隐蔽,多折腾一些障眼法。在这期间,元婴修士都梦寐以求的至宝,两人绝对不能碰。宗门那几个老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将来闻讯赶来,成功占据此地,定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入境之人,刨根问底起来,手法层出不穷,动辄在修士神魂一事上下功夫,到时候只要詹晴被顺藤摸瓜,露出马脚,她白璧也难辞其咎,被祖师堂盖上一顶吃里扒外的帽子,就会得不偿失。 但是四件法宝,他们两个晚辈,作为开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即便祖师堂获悉,有她传道恩师和詹晴师父两人的面子在,那十数位有资格在祖师堂摆下座椅的大修士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何一个山上的谱牒仙师,既受规矩、底蕴的庇护,也受规矩、戒律的束缚。 詹晴到了山脚,和颜悦色地向高陵吩咐下去,高陵这个芙蕖国刚刚升为正三品武将的金身境武夫没有异议。 护送女修白璧返乡入京的当天,圣旨就到了高陵的将军府上。所以高陵知道了一件事情,在军功难挣如登天的芙蕖国,与那座水龙宗攀附上关系比什么都管用。 詹晴站在白玉拱桥一端,以折扇轻轻敲击桥栏异兽,玉树临风,白衣风流。 高陵朗声告诉临近拱桥众人应当遵守的规矩。当然没有人会服气。有人不敢硬闯,便想要从别处跃过那条宛如护城河的幽绿河道。结果高陵一掠而去,一拳拦截下来,修士当场毙命,尸体碎成七八块。 这一拳高陵藏私不多,所以就有修士惊呼金身境武夫,更是报出了芙蕖国武夫第一人高陵的大名。 一拳过后,闹哄哄的对岸就立即消停了,只有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不知何人在何处,但应该是用上了仙家秘术,以一个沙哑嗓音,用心湖涟漪呼喊道:“咱们人多势众,合伙宰了这两个人,到时候分头上山,各拿各的,岂不是更好?!何必看人眼色。咱们若是有人运气一般,只能到手一件宝物,难不成也要双手奉上,白白送给这北亭国的纨绔子弟?此时不齐心合力,到时候下山之时,可就更难众志成城了吧?” 这一番言语,说得不少人都动心了。 施展了障眼法的两个彩雀府女修相视一笑。说出这番蛊惑人心言语之人,正是她们护道的一个祖师堂嫡传少女。年纪不大,心性不差。 而她们正是彩雀府府主孙清和祖师堂掌律祖师武峮。 原本武峮一人护道就已足够,但是孙清觉得在彩雀府山头上十分烦闷,就跟着散心来了,不承想这一散心,就撞了大运。 武峮偷偷和年轻府主交流:“先前那个年轻地仙,该不会是芙蕖国白璧吧?” 孙清冷笑道:“是水龙宗嫡传弟子又如何,乱战之中,城府不够,本事不济,死了白搭。” 说完这些,孙清神色淡然道:“你我一样如此。” 武峮忧心忡忡道:“不过洞室那边突然山水紊乱,禁制大开,处处皆是秘境入口,是不是太过凑巧了?” 孙清瞥了眼天幕,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 武峮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身旁一身平和气象的年轻府主,难怪她是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境府主,而自己只是年复一年到了头的掌律祖师。 他们这边的岸边叫嚣不已,人人喊打喊杀,扬言要宰了那个芙蕖国武将,还要将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剥皮抽筋。 结果詹晴笑容灿烂,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杀我可以,先到先得。” 孙清笑了笑,轻轻以手肘撞了一下武峮:“你先出马,不然双方能耗上一百年。” 武峮心中了然。 头戴幂篱又有障眼法遮蔽容貌的武峮,大步走出队伍,率先走上白玉拱桥。 她此次下山,穿了两件法袍,里边的才是彩雀府头等法袍,外边的则是托人从云上城重金购买而来的。外边那件云上城法袍,当然也被施展了小小的障眼法,不然太过显露痕迹,只当别人是傻子了。 事实上那两个云上城沈震泽的嫡传子弟,也是差不多的行径,内外两件法袍,只是刚好换了一下,自家法袍在内,彩雀府法袍在外。 武峮先前走得慢,拱桥那边众人虽有人挪步,却走得更慢。生怕被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坑害了,跑得太快,当了那出头鸟,给高陵一拳打得血肉崩散。 不过接下来所有野修、小山头谱牒仙师和江湖武夫便如释重负,顿时心情激荡起来,再无太多疑虑。因为武峮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飞掠而去,祭出一手仙家攻伐术法,然后硬生生吃了高陵两拳,一拳破术法,一拳打杀人,女子修士被打得如同断线风筝摔回拱桥对岸。女子也真硬气,挣扎着起身后,一言不发,竟是再次走向桥面。有人真正带了头,众人便再无犹豫,开始怪叫连连,吼叫不断,纷纷过桥过水。 詹晴勃然大怒,恨极了那个带头送死的女人。没有任何犹豫,他转头掐指,吹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口哨。 山巅那个家族七境武夫供奉飞奔下山,一个前冲,从白玉广场高高跃起,重重坠落在那条登山台阶上。 山脚已经有眼尖之人看到这一幕,心惊胆战起来,手上便弱了几分声势。 不承想又有沙哑的女子嗓音重重响起:“先宰了桥边两个,再来一人又能咋样?!一人一招下去,仍是一摊肉泥!” 山脚这边,已经开始乱战。 远处,白璧御风悬停在一处地界边缘,一条线之外,白雾茫茫,不管她如何施展术法神通,都不见那条线后的风景。 她缓缓落下身形,驾驭石子撞入白雾当中,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随后她又撕裂大块地面,撞入那片云雾,依旧毫无动静。这比山水禁制更加令人感到可怕。 眼前此物,名为未知。 水龙宗历史上,就有一个玉璞境老祖师和一个元婴境大修士,先后陨落在秘境当中,事后宗门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白璧忧心忡忡,自己是该想一想退路了。 原本被视为一座浅水池塘的此处仙府遗址,来历绝对不小。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那条济渎,是水龙宗的宗门根基所在,其中那座最为重要的祖师堂,其前身就是三座济渎远古祠庙之一,至于其余两座,一座被大源王朝占据,奉为济渎庙正宗,依旧香火鼎盛;另外一座被某个覆灭宗门占据多年,一样打造成了祖师堂,但是在与剑修宗门的厮杀当中,毁于一旦。此地气象,与自家祖师堂有几分相似。这也是白璧有底气让詹晴自取四件法宝的理由所在。 一旦真是某条远古大渎的祠庙遗址,她和詹晴的这桩开门功劳,就太大了。 但是白璧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担心,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还不是什么出不去,找不到退路。因为一旦她和詹晴两人消失太久,水龙宗自会循着线索过来寻人。白璧真正担心的,是此地会变作一座所有人葬身的新坟冢。 试想一下,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枯骨,如果亦是新人尸骸、而非仙府旧有人氏?这就意味着此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外人进来送死,还自以为天降福缘,见者有份。 当然,这只是万一。可白璧内心惴惴,总觉得这个万一,好像随着光阴流转,变成了千一、百一。 一时间白璧心境大乱,再不敢滞留在小天地边界,而是疾速御风,返回那座青山,去找詹晴,然后争取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白璧身形消失之后,从茫茫白雾当中走出一个身形缥缈的高大老者,微笑道:“三个金丹修士,两个金身境武夫,嗯,还有个小家伙比较古怪,足够饱餐一顿了。” 一缕剑气从天而降,直直地从老者天灵盖一穿而下,老人缥缈身形在别处聚拢浮现而出,笑道:“好家伙,咱们当邻居都多少年了?还是这般恶劣脾气,就不会改一改?有那该死的重重禁制禁锢,害我无法炼制此山此水,可外边层层大山,山根道道裹缠这座小天地,你这小家伙,针对我这么些年,只能勉强护着此地不失罢了,又能奈我何?” 老人头颅再次被那缕细微剑气穿透,老人依旧是在别处出现,神色自若道:“按照老规矩,每次只留下最后一人,容他晚死片刻,和我聊聊外边天地的近况。到时候他便会晓得,这个陷阱是何等巧妙了。那些个宝贝,你们又能拿到哪儿去?盘中餐,腹中物,洞天福地葬身处。这拨孩儿,运道也算不差了,只是可惜了一座道观。那个背剑的小娃儿,眼光真是不错,只是东西可不能让你带走。事后还要连累我再次东拼西凑。这都是第几回了?拼凑一次,搬一次家,委实累人。” 老人又一次被纠缠不休的剑气搅烂身形,身形聚拢后,向后退步而走,高大身形逐渐没入云雾,伸手轻拍腹部,快意笑道:“哈哈,好一个浩然天下,好一个别有洞天我肚中。哪座天下,不是人杀人最多?真是无甚意思。” 没了老人踪迹之后,那缕剑气依旧在附近巡游许久,掠地飞旋,最后才直冲云霄,返回高空。 陈平安猛然转头,举目远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了那缕剑气落地和飞升的人。 第二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第二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后山多奇花异草,却无鸟雀虫蚁。而且陈平安发现一件小事,先前进入这座仙家府邸,见到仙鹤绕山盘旋,可等到四人登山之后,仙鹤早已不知所终。不管陈平安在山脚仰视,在山巅道观俯瞰山河,还是后来尾随黄师、孙道人寻宝,一直到后山此处,他始终没能再看到一眼仙鹤踪影。 如果此地真有世外高人坐镇,并且假设是一个最坏的结果,此地主人对所有访客居心叵测,那么对方绝对是一个算计人心的高手。 凡夫俗子,山野樵夫,兴许进了此山,瞥了眼仙鹤也就作罢,更多是为后续那些白玉拱桥、牌楼匾额所震撼,视为人间仙境,再加上各处的白骨尸骸,自然而然将此处视为无主之地。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些不经意间的眼见为实,尤其是第一眼,会更加影响心性,悄无声息,而且浑然不觉。往后种种,只要是一个练气士,无论境界高低,都会反复推敲。 陈平安第一眼见到了青山绿水和雪白仙鹤,也不例外,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好一座仙家府邸,好一个山灵水秀。此后一路所见,无非是在仙家府邸之外,加上一个遗址后缀。 仙家犹然是仙家,福缘自然还是福缘。遍地线索,极其繁复,好像处处都是玄机,见多了,便会让人觉得一团乱麻,懒得多想。 陈平安同样没有太多头绪,但是那缕剑气的突兀下坠和升空让其警醒,一旦证实先前的仙鹤是某种心机精巧的障眼法,再加上其间孙道人腰间那串铃铛无缘无故的炸裂,那就勉强可以扯出一条线,或者说是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这种先看一线两端最好和最坏的细微心性,正是陈平安当初能够在京观城高承眼皮子底下活着走出骸骨滩鬼蜮谷的关键。 世事复杂,见与不见,想与不想,便是学问,便是在心性上下功夫。当然也有误打误撞的,无非是懵懵懂懂而死,或是迷迷糊糊得了机缘。 三人继续游历后山,相较于前山的打生打死,至少看上去要优哉游哉许多。 至于那个狄元封的死活,陈平安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不是爹不是娘更不是祖宗的,若是个心存善念之人,陈平安兴许还会管上一管,做笔公道买卖之类的。 此刻道路一旁,有一棵绿竹,颇为瞩目,落在三人眼中,孤苦伶仃,竹影婆娑。 竹竿粗如碗口,片片竹叶青翠欲滴——不是什么修辞说法,而是名副其实的青翠欲滴,许多竹叶叶尖,凝聚有水滴,风吹而过,摇摇欲坠。三人仰望凝视此竹的时候,刚好有一滴碧绿水珠坠落泥地,瞬间消散。陈平安凝神望去,其中大有讲究,虽然不是碧绿琉璃瓦和道观青砖那般孕育出水运精华,却也到了灵气凝聚成水的夸张地步。 孙道人路过的时候,以手指轻轻敲击,贴耳聆听,咦了一声,说道:“有门道。” 陈平安在另两人凝视这棵绿竹的时候,转身摘下包裹,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养剑葫,握在手中,再重新挎好包裹,然后笑道:“劳烦孙道长摇一摇竹子,我好接一些竹叶叶尖水。” 孙道人终究是个货真价实的观海境修士,大致看得出深浅,摇头笑道:“陈道友,劝你别多此一举了,这些灵气孕育而生的竹叶水珠,寻常器物是关不住这份浓郁灵气的,莫说是直接拿酒壶装水,任你摘了一握带水滴的竹叶,小心储藏起来,只要离了这棵古怪竹子,同样留不住。” 高瘦道人嘴上如此说,也没耽误他摘下法袍包裹,取出一只绘有青松隐士图的青瓷小瓶。 黄师嫌弃两人磨蹭,一脚踹在竹竿之上,顿时水滴如小雨降落,孙道人哈哈大笑,身形一晃,脚踩罡步,以青瓷小瓶装水。 陈平安也不例外,不愿有任何一颗水滴坠地消散,在不和孙道人争抢的前提下,使用一门“水法”,将许多即将落入泥地的水滴汇聚成线,缓缓收入养剑葫当中。 黄师瞥了眼黑袍老人的手法,没看出任何值得怀疑的破绽,便不再计较。 陈平安既然拿出了养剑葫,便不再收起,而是将其悬挂在腰间,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水滴聚拢起来,不过寻常七八两酒水的分量,却是十数斤的阴沉重量。 三人继续赶路。 陈平安回望一眼绿竹。 难道和魏檗在棋墩山精心栽植的那片竹林一样,若是真要认祖归宗的话,都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不然根据当年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浩然天下的诸多仙家竹子,数十异种,在凝聚水运一事上,好像都不如此竹神通广大。只可惜和那棋盘石桌一样,扛不走,搬不去。 孙道人觉得还不尽兴,伸手一抓,微笑道:“竹空通神明,轻身且补气。贫道早年修行,遍览书籍,就曾见有古书记载,竹叶煮茶,最是解渴清心,大暑时节只需用竹叶一握,加上山上莲子数颗,一两杯茶水下肚,便要教人飘然似神仙。” 陈平安瞥了眼孙道人,又看了眼纹丝不动、不给半点面子的修长绿竹。既然都这样了,那么有些马屁话,他还真开不了口。 孙道人收回手,神色淡然道:“算了,这桩机缘留给后来人吧。” 黄师落井下石道:“这些竹叶,若是被修行水法的下五境修士炼化为本命物,说不得就是至宝。宝物就在眼前,小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孙道长当真不采摘几把?便是不用来煮茶,赠给婴儿山雷神宅的晚辈,也算此次返回师门的不俗礼物。” 孙道人云淡风轻道:“修道一事,涉及根本,岂可胡乱赠送机缘,我又不是那些晚辈的传道人,礼物太重,反而不美。罢了罢了。” 陈平安小声赞叹道:“孙道长妙语如珠,发人深省。” 孙道人将那青瓷小瓶小心翼翼装入袖中,缓缓而行,抚须而笑,高深莫测。 黄师有些受不了这个五陵国散修道人,从头到尾,得知孙道人是雷神宅靖明真人的弟子之后,在孙道人这边就献殷勤不停。 突然,黄师以金身境身法、五境一拳的劲道,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向身旁的黑袍老人,这还是他掂量了一下这个练气士的体魄后,稍稍手下留了情的。砰然一声,后者倒飞出去,一路翻滚,虽是挣扎起身,但似乎被打蒙了,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突然喉咙微动,转头吐出一口瘀血,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藏在袖中,显然已经拈符在指尖,气机涟漪萦绕袖口,破口大骂道:“姓黄的,你找死不成?!” 黄师心中大定,果然是个废物。 孙道人更是被吓得赶紧掠至数丈外,亦是一手拈住一张刚刚向陈道友买来的攻伐符箓。 三人呈现出掎角之势。 黄师看也不看那个黑袍老人,只是转头对孙道人笑道:“孙道长,人心如鬼蜮,不得不防啊。咱们与秦公子,好歹是知根知底的盟友,唯独此人,半路偶遇,若是个顶会装蒜的祸害野修,咱们岂不是着了道,到最后除了身上所有宝物机缘,还要搭上一条性命,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孙道长也不愿意吧?” 孙道人以心湖涟漪跟陈平安说:“陈道友,怎么讲,要不要厮杀一场?这黄师可不是善茬,若真是撕破了脸皮,咱哥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都别藏私。” 相较而言,孙道人当然是更信得过黑袍老人,一路处下来,与善恶有些关系,关系却也不大,更多还是觉得这个陈道友道行薄弱,威胁不大。当然如果黑袍老人的言行举止,处处精明市侩抖机灵,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孙道人也不愿意与之精诚合作,赌了性命,一起与黄师对峙。 如此与陈平安心声言语,孙道人嘴上却是说着捣糨糊的话:“陈道友,黄老弟此举,是过分了些,但是如今形势变幻莫测,我们自家人先内讧,才是真正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你们俩都卖贫道一个面子,陈道友少安毋躁,贫道再让黄老弟赔个罪,就当此事翻篇了,如何?” 陈平安气急败坏道:“不如何!挨了这么一拳,受了这么一遭无妄之灾,我元气大伤,道个歉就完事的话,不如让黄师吃我一道雷符,就当扯平!” 黄师扯了扯嘴角,打开包裹一角,抓出一件器物,轻轻抛向黑袍老人,笑道:“赔罪不够,那就加上一份赔礼。” 只见黑袍老人眼睛一亮,稍作犹豫,依旧一手藏袖偷偷拈符,一手则已经抬手出袖,试图伸臂去接住那个古色古香的铜镜。 孙道人神色大变,赶紧以心声提醒道:“别接!” 只是晚了。 黄师一步踏地,以六境巅峰的武道修为,瞬间来到黑袍老人身前,一拳递出。黑袍老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竟是杵在原地,整个人僵硬不动,不但没能接住那把赔礼的铜镜,反而还要连累自己吃那一拳。只是黄师却骤然停拳,只有一阵拳罡拂过那可怜虫的面容,唯鬓角发丝向后掠去。 黄师竟是收了拳,颠了颠沉重行囊,转身就走,走出数步之后,扭头笑道:“陈老哥,这面铜镜送你了。” 孙道人心中哀叹,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不长心眼的痴呆盟友。苦也。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啊。没法子,只能自己多担待一些了。 孙道人见那个陈道友朝自己歉然一笑,蹲下身去,捡起坠地的那面铜镜,装入一个还算干瘪的青布包裹当中。哪怕这家伙已经竭力隐藏自己的胆怯心慌,可双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孙道人看得直头疼,摇摇头,转身跟上黄师,兴许是对这个家伙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声言语中颇有愤懑:“陈道友!接下来记得自己的位置,别太靠近黄师这家伙,最好让自己与黄师隔着一个贫道,不然一旦被黄师近身,你便是有再多的符箓都是摆设,怎的连练气士不可让纯粹武夫近身,这点粗浅道理都不懂?!” “孙道长,道理我懂,可是真和黄师干架,就脑子空白,手脚不听使唤了,实在是脚步身手跟不上这些个道理啊。” 那人得了一面铜镜后,快步跟上孙道人,放慢了脚步,也不和孙道人并肩而行,干脆就在孙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孙道人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好歹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至于无药可救。 陈平安走在最后,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寻常武夫走江湖,运气不好,是经常被人打得满脸血。陈平安倒好,还得自己来。 不过一想到那面很有年月的青铜古镜,陈平安便没什么怨气了。 篆文极小,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为“御凶除央”。是辟邪镜无疑了,而且是一件仿古镜,因为陈平安先前一再端详之下,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宫家营造”四字,但是这反而是最值钱的。因为敢在铜镜法器之上悄悄以姓氏加“造”字,就是品秩的保证。 那部神仙书,关于此事,是有过相关文献记载的,其中以海兽葡萄纹古镜之上的“李铺造”、光明镜或是神仙夜游镜上的“纳兰三山造”两家仿古镜,最为价值连城。至于仿上加仿的那些后世铜镜,则往往是坑骗半吊子练气士的物件了,哪怕十分精巧无瑕,依旧是个大坑。有人自以为捡漏得宝,转手卖出高价还好,若是兴冲冲炼化为本命物,估计能让修士悔恨不迭,吐血不已。 方才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让孙道人先摸上一摸,美其名曰帮忙掌掌眼,自己再正儿八经收入囊中。这个孙道长的手,和隋景澄有的一拼,开过光吧? 不谈此次收获的那对极有可能是龙王篓的竹编小笼,只说悬挂在高瘦道人腰间的那串宝塔铃,显然就不是凡品。不然在山巅道观之外,那串宝塔铃绝不会主动破碎示警。 后山这边,建筑远远少于鳞次栉比的前山,称得上巍峨壮观的更是屈指可数,只有三座。 三人一路下山,放眼望去,稀稀疏疏,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按照老规矩,黄师在近在眼前的一座宫观建筑群寻宝,孙道人去往有楼独高的另外一处,陈平安则分到了最为临近山脚的一座殿阁。 陈平安和孙道人分开后,走得不急,好似游山玩水的闲庭信步,他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竹叶灵水,委实心旷神怡。就是味道寡淡了点,没有酒水滋味。 只是一想到这份灵气浓郁的绿竹叶尖滴水,金贵稀罕,价格远胜仙家酒酿,顿时觉得滋味极美,余味无穷。 这一口下去,喝得可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大把的神仙钱,岂能不美味? 回头望去,不见黄师和孙道人踪迹,陈平安便别好养剑葫,一弓腰,骤然前奔,瞬间掠过高墙,飘然落地。仿佛与天地契合,方能如此无声无息,不起多余涟漪。 前山山脚,白玉拱桥那边,混战不已。用北俱芦洲的风俗言语说,那就是打出了脑浆子当酒水喝,才是真豪杰。 狭路相逢的这场夺桥战事,十分惨烈。就连那个在山上寻宝的芙蕖国皇家供奉都听到了动静,不得不舍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机缘宝物,赶紧赶赴战场。 不过这个芙蕖国供奉多了个心眼,拣选出一部分觉得值钱的宝物,藏在了一处阁楼的房梁上,其余更多物件则随便包裹在一起,稍稍挪步,放到了别处屋舍角落,到时候跟白璧、小侯爷一起返回,便不会露出丝毫马脚。至于最终如何将私藏宝物带出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高陵已经取出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披挂在身,和侯府家族供奉联手,尽量护住詹晴的安危。 而詹晴这个师承元婴大修士的洞府境练气士,亦是装作惊慌失措,北亭国头号纨绔的这道障眼法,加上先前那些跋扈言语,很管用,几乎无人相信这个北亭国权贵子弟,会是一个实打实的中五境修士,并且拥有两件威力巨大的攻伐法宝。 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形势,在那位芙蕖国供奉加入之后,便稍稍扳回了一些劣势。 詹晴对那个头戴幂篱、身穿云上城法袍的女子修士最为记恨,正是此人率先过桥,坏了他坐地发财的谋划。 不但如此,这个藏头藏尾的女修在随后的厮杀当中,极有分寸,既不跟金身境武夫捉对厮杀,却也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各路修士、武夫送死,每次高陵出拳能够杀人之时,女修便要从中作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便用两件防御重宝从高陵和家族供奉武夫手下救下了七八人的性命。 女修的两件防御本命物,一件是一枚宝光流转的青色玉镯,飞旋不定;一件是明黄地彩云金绣五龙坐褥,哪怕是高陵一拳击中,不过是凹陷下去,猎猎作响,拳罡无法令其破碎,进而将其打烂,不过一拳过后,五条金龙的光泽往往就要黯淡几分。只是玉镯与坐褥轮番上阵,坐褥掠回她关键气府当中,被灵气浸透之后,金色光泽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而四十余人的围攻,人人攻伐之宝齐出,声势浩大,如果不是修士配合生疏,一些个四境五境的纯粹武夫,也不敢太过近身搏杀,多是以弓弩远攻,或是递出拳罡袭扰桥对岸,相互之间,无法衔接缜密,高陵等人恐怕更难应付。但是山泽野修一旦选择出手搏命,别说是见血不多的詹晴,便是武将出身的高陵,与那个在侯府养尊处优惯了的家族供奉,都要感到心悸。 侯府家族供奉便被人以秘宝偷袭,洞穿了腹部,血流不止,只是凭借武夫的金身体魄,强撑一口气。反观高陵,精于战阵厮杀,对于枪戟成林的大军围困,都不陌生,故而还算有惊无险。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更是凄惨,一通攻伐灵器当头砸下,若非高陵帮着以拳罡打散大半,詹晴又祭出手中那件折扇秘宝,在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道雪夜栈道行骑图的仙家屏风,这位芙蕖国老神仙就要命丧当场了。 当然,高陵在内的这两个金身境武夫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有彩雀府武峮帮着抵御拳罡,两人依旧击毙了七八人之多。被击毙之人无一例外死相凄惨,都好似刑场上的五马分尸。 所以水龙宗金丹地仙白璧的火速赶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只是白璧刚刚祭出一攻一防两件本命法宝,便有彩雀府年轻府主孙清御风而起,主动选择与这个大宗子弟捉对厮杀。 白璧身形四周,是一套十八枚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白璧本身就是天生适宜修行水法的天才修士,那些花钱篆文也都大有深意,蕴藉着一丝残余国运。这些花钱曾是济渎流经某个古老王朝的铸钱开炉之物,之后流散四方,既有搁放在古老道观梁上的,也有埋入古墓陪葬的,或是被后世皇家库藏。水龙宗收集成两套,其中一套便赏赐给了白璧。 其实这套在水龙宗祖师堂都算好物件的压胜钱,攻防兼备。但是白璧依然祭出了一件山上重器古琴,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某位斫琴圣手的得意之作,名为“散雪”。 在两个金丹修士出手之后,战况便越发激烈。 又有那个挨千刀的沙哑嗓音,高声提醒众人:“我们先杀小侯爷!” 詹晴惊怒万分,这个家伙,才是真正难缠。几次开口言语,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只是对方明显使用了一门山上秘法,加上厮杀惊险,乱成了一锅粥,让詹晴这伙人无法清晰辨认出此人所在。 武将高陵和两个供奉都不会也不敢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术法和器物砸死,可如果照顾自己太多,难免顾此失彼,一旦出现纰漏,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害得白璧都要分心。詹晴敢断言,只要自己这边战死一个金身境武夫,或是有人身受重创,暂时丧失战力,不得不退出战场返回山上,这拨杀红了眼的野修和武夫绝对会更加搏命。 詹晴其实一开始就以心声提醒高陵与两个供奉,每次合力杀人,可以的话,最好挑选一二,一鼓作气将某个三四人聚拢抱团的小山头打杀干净,既有震慑效果,又能防止对方为了好友报仇,变成亡命之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詹晴诸多盘算,结果却可能是此次出门没翻皇历的缘故,可谓诸事不顺,厮杀到后来,高陵与两个供奉都已经无法如此谨慎行事,自己这边可以认准目标杀人,但对方人多势众,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乱七八糟的攻伐宝物,层出不穷的阴险术法,先一股脑砸过来再说。 直到这一刻,詹晴才开始后悔,自己万万不该如此自负,将攫取本地所有机缘,视为探囊取物的一桩轻松事。 应该循序渐进,各个击破,而不是觉得自己这伙人,合力斩杀一个元婴地仙都不难,何必介意一伙乌合之众的蝼蚁野修。结果便是詹晴大摇大摆阻拦所有人的去路,学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演义小说路数,然后这会儿就开始嚼黄连了。其实并不是说詹晴先前的算计就差了,只是修行路上,一个万一,真要来了,事到临头,那就是万事皆休的一万。 白璧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堂堂水龙宗嫡传金丹境修士,竟是不敌眼前这个遮掩面目的年轻女修。 白璧以心声怒道:“彩雀府孙清!你敢杀我?就不怕与我水龙宗结仇,一座桃花渡彩雀府,经得起我家上五境老祖几巴掌拍下?” 白璧之所以没有直接高声宣扬,是因为自己到底是谱牒仙师出身,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山泽野修,顾忌更多,权衡更多。 孙清驾驭那件攻伐法宝,将古琴散雪琴弦震动生发而出的那些“雪花”纷纷搅烂,然后微笑答复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白璧恼火万分:“孙清!你当真要跟我不死不休?” 有那十八枚压胜花钱守护四周,白璧应对得还不算狼狈,何况这套结阵法宝攻守兼备。显而易见,白璧还没有倾尽全力,更何况宗字头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谁还没有一两门用来玉石俱焚或是逃遁千里的压轴术法。所以白璧的羞愤,更多还是出于与詹晴差不多的心境,失去了一家独吞利益的大好格局,又没了大宗门金丹修士的颜面,不过比起脚下桥头已经身陷险境的詹晴,白璧当下处境要好上许多。 孙清依旧不认账,笑嘻嘻道:“咱们这些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讲究的是一个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一个女修说这话,实在是欺人太甚。 白璧深吸一口气,顿时心境宁静如止水,再无半点杂念,甚至都可以完全不去在意詹晴那边的状况。 既然谱牒仙师的规矩道理讲不通,双方都是金丹境同辈人,那就只能在修为厮杀上见真章了。 孙清虽然神色自若,远远比白璧这个跻身金丹境没几天的水龙宗嫡传更加闲适淡然,可事实上,这个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府主,没有半点松懈,面对一个师门底蕴深厚的宗字头仙家年轻天才,孙清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若是不成,才是双方坐下来以谱牒仙师身份谈事情的时候。 若是对方道高一尺,打死她孙清,孙清也觉得没什么。我能杀人,人可杀我。 所以,那个好似教书先生的剑修当年和自己一起游历的时候,才会说了那句:天底下就没谁是不可以死的。只不过当年那个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其实还说了后半句:但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可以讲道理的。 这后半句,孙清一直不太听得进去,觉得无甚道理。只是喜欢他,才不与他争。当然了,真要用心和刘景龙争论道理,肯定是自讨苦吃,吵不过他的。 当年刘景龙才是金丹剑修,便硬生生靠着嘴皮子讲道理,说服了一个打算大开杀戒的玉璞境老怪物,不但如此,还与那老怪物形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老怪物反过来还为他们一行护道一程,算是将他们所有人礼送出境。上次孙清和刘景龙“偶遇”,客套寒暄之后,有些没话聊,她便随口问及此事,刘景龙说先前南下,就和那个老前辈见过面,相谈甚欢,只是要他刘景龙北归之后,安心返回太徽剑宗闭关破境,不用再跑一趟山头了。 陈平安寻访之地,地上尸骨不多,他在心中默默告罪一声,然后蹲在地上,轻轻掂量手骨一番,依旧与世俗骸骨无异,并无骸骨滩那种被阴气浸染、尸骸呈现出莹白色的异象。在前山那边,亦是如此。这意味着本地修士,生前几乎没有真正的得道之人,至少未曾成为地仙。还有一桩古怪的事,就是在那座石桌刻画棋盘的凉亭,对弈双方分明身上法袍品秩极好,被黄师剥离之后,陈平安却发现那两具尸骸,依旧没有金枝玉叶的金丹之质。 陈平安所到之处,曲径通幽,依旧灵气盎然,没有半点让人不适之感。于是陈平安又浪费了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收获寥寥,只有几件龟裂厉害的山上器物,果然应该和孙道长一起游历才对。 陈平安来到一个干涸见底的池塘,池塘内枯叶残败。看样子,若是水满,应该是一处泉涌之地。 陈平安一直在思量洞室入口处的那些字迹,留字之人,必然是出入过一趟这座仙家遗址的人物。要么是隐世高人为后人留下开门线索,要么是害怕鱼儿太蠢,连鱼饵都咬不住,无法上钩。 陈平安翻过栏杆,跃入池塘,那些枯叶入手即碎,并无玄妙。 后山的水运灵气,果然还是那棵青竹附近最为浓稠。 落魄山缺一棵好竹子啊。如果能够像当年棋墩山被魏檗无比珍惜的那棵奋勇竹老祖宗,年复一年,开枝散叶,地底下竹鞭绵延,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便可以白白多出一丛茂林修竹来。 当然了,在陈平安眼中,落魄山什么都缺。 陈平安稍稍撮土,土在指尖依旧迅速化作碎屑,飘散四方。 关于北俱芦洲那条济渎,陈平安知道的不算少。只是对天底下更多的大渎内幕、祠庙香火兴衰、历史变迁,还是所知甚少。 只听魏檗提及,流霞洲曾经有一条东西向的入海大渎,蜿蜒三万里,每逢山水相逢处,便会涌现出一拨拨圣贤、地仙。 也有那扶摇洲的一条渎水,被一条只以河字为后缀的大水在某处决堤,夺了入海口,从此殃及整条大渎,短短三百年,一条大渎便从此消失。这意味着那条大渎的所有水神、河伯、河婆,都会金身消散,而大渎沿途神祇的敕封,礼仪规矩极其复杂,远远多于一个王朝君主敕封辖境内的山水神祇,据说需要向中土神洲儒家学宫递交文书。 陈平安环顾四周,皆无动静,便摘下养剑葫狠狠灌了一口,一鼓作气,直接喝完养剑葫内所有灵水,然后心神沉浸,念头小如芥子,巡游水府。 只见那水府之门大开,竟是关也不关了。 陈平安脚边有一条幽绿溪水。百骸各处,一条条水线逐渐汇聚,变作这条溪涧,缓缓流入水府那座水塘。 那拨忙忙碌碌的绿衣小童们,竟是看也不看大驾光临的某位最大功臣,一个个往来飞奔,兴高采烈。这一幅画面,看得陈平安有些心酸,摊上自己这么个当家做主的,小家伙们估摸着是真穷怕了。 陈平安又去山祠那边看了看,其实水府当中,又有一条更加纤细的溪水潺潺而流,去往山祠所在的关键窍穴。由于水运精华都已截留在水府,这股流水便澄澈无色,再无那一缕缕幽绿色泽。这些浓稠似水的灵气,到了山祠所在气府之后,便开始渗入地面,如甘霖浸润大地。 陈平安一琢磨,便心神退出,不再在这座无宝可寻的府邸滞留,而是以一个陈道友该有的道行和脚步一路飞奔,偷偷跑去了那棵极有可能出自青神山的绿竹,手掌按住竹竿,轻轻一震,绿竹随之轻轻摇晃起来,然后手持养剑葫,挥袖将那些剩下小半的竹叶凝聚水滴,全部收入养剑葫内。 陈平安颇为自得,自己果然是捡漏的行家里手。 然后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开始爬上竹子,只是不承想那些瞧着稚童都可以随便掰断的纤细竹枝,竟是无法轻易折下。 陈平安望向远处那座宫观,黄师站在一处墙头,已经打量这边挺久了。“后知后觉”的陈平安便咧嘴一笑,挥了挥手。 黄师一脚踏出,落回地面。真是一个想钱想疯了却挣钱无门路的可怜虫。 没了黄师的窥探,陈平安试了试弯曲竹枝,去摘下竹叶,以他当下该有的修为,也能勉强做到,便摘了一把又一把,塞入其中一只斜挎的包裹当中,硬生生靠着竹叶将那干瘪异常的包裹撑得鼓鼓囊囊。 换了一处继续打量远处抱竹之人的武夫黄师,看得佩服不已,这种人如果是那传说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黄师就自己把脖子往狄元封那把法刀上一抹。 等到黄师真正离去,陈平安这才开始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砍断高高低低各不同的竹枝,迅速收入咫尺物当中。 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碧绿琉璃瓦和大块青砖是真装不下了,刚好用这些纤细竹枝填满那些缝隙。大功告成之后,咫尺物和方寸物,这下子是名副其实的满满当当了。 陈平安抱着绿竹,就那么待着,久久没有滑到地面。 依稀想起了年少时分,和两人一起爬树捕蝉的光景。一个是习惯了护着他的最要好朋友,一个是他习惯了护着的半个亲人。 那会儿,好像日子过得贫苦,却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无忧也无虑。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回思绪。 很快远处传来一个调侃嗓音:“陈老哥?干吗呢?” 陈平安转头望去,哈哈笑道:“上边凉快,好看风景。” 正是化名秦巨源的狄元封,面色微白,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巨源,巨猿?天底下体形最庞大的猿猴,不正是搬山猿吗?所以说这个名字就有点欠揍啊。 狄元封不再多看这个脑子进水的黑袍老人,望向距离最近的那片宫观建筑,问道:“孙道长与黄兄弟收成如何?” 陈平安笑道:“咱仨都不错。” 狄元封忍不住瞥了眼抱竹的那个老家伙,交错而挎的两个包裹,瞧着不是瓦片就是砖头,怎的,老人家你着急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啊? 可惜陈平安猜不到此人心声。不然还真要发自肺腑地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一声:真神人也。 老真人桓云已经满载而归,一件符箓方寸物,已经装满。 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也差不多心满意足,背着一个大行囊,手中还拎着两个包裹,遮掩不住的满脸喜气。 两个老人碰头后,站在一处阁楼顶层,俯瞰山门战局。 老供奉笑道:“好一场狗咬狗。” 桓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修行路上,往往是一步慢,步步慢。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若是没有自己护道,率先进入此地,一旦晚于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过桥,就一样只能在下边涉险搏杀。 只不过桓云眼光独到,一下子就看穿了彩雀府两大修士的蛛丝马迹,多半是仙子孙清和掌律祖师武峮。 至于那个御风空中的年轻女修手中所持古琴,应是先贤所斫,加上女修出手气象,显而易见,是那把散雪琴。只不过此琴当年是水龙宗一个元婴女修的本命物。元婴女修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临水厮杀,凭借古琴和地利,竟是将一个同境老元婴打得喘不过气来。古琴在如今这个水龙宗金丹女修手上才发挥出十之五六的独门神通。 老供奉轻声问道:“接下来咱们是绕路去往那处藻井,悄悄离开,还是再去后山看一眼?” 桓云笑道:“我们是护道人,让那两个孩子做决定吧。我们只需要隐匿身形,不主动去蹚浑水,此行应该无忧。” 桓云瞥了眼头顶天幕,视线下移向远处,正是这座小天地的边境线。 白璧察觉到的异样,这个老真人当然更早就已确认无误。只不过入口藻井那边,他偷偷在地底下埋藏有一道隐蔽符箓,只要符箓没有出现差池,就意味着退路还在。 而且此地虽然玄机重重,但是似乎没有半点污秽邪祟,一丝煞气也无,这便让老真人放心不少。 一地山水,山水气象是最难作假伪装的。任你是元婴境的山泽大妖,打造出一座花团锦簇障眼法的仙家秘境,落在精于符箓一道的桓云眼中,还是可以找出线索,早早察觉。 浩然天下的道门,其实早先派系众多,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光景。只是如今许多声势浩大的旁支都已经香火凋零,不成气候,或者干脆就已经渐渐失传。 例如曾经最为鼎盛的中土道门剑仙一脉,那是真正的大气象,那会儿的北俱芦洲,哪怕剑修如云,剑仙林立,也依旧不敢说自己占据天下剑道气运八分。而早年的山上四大难缠鬼,道教剑仙便占据一席之地,与剑修、赊刀人并称于世,当时还没有师刀房什么事情,道教剑仙一脉,从来不以剑修自居。 桓云感慨道门变幻过后,看着山脚那些血肉横飞的厮杀,又是唏嘘不已。 在老真人眼中,山门那边拼了性命争夺机缘的,应该都是晚辈,孩子岁数。 老真人没来由想起一个诗家圣贤曾言,眼中万少年,用意尽崎岖。 后世诗家读至此句,便有笺注:崎岖乃倜傥之反义,故而此语道破人情叵测,人心路径之崎岖,远胜山深千里的险峻路途。 桓云又想起先前自己的那一丝贪念和杀机,更是无可奈何。对那三教圣人来说,谁不是他们眼中少年? 桓云突然说道:“你去护着他们去后山寻觅机缘,老夫去山脚劝劝架,少死几个是几个。” 老供奉欲言又止,心思急转,权衡过后,也明白了老真人的良苦用心,便点了点头。 除非云上城一行速速离开,不然到时候山脚那边的烂摊子解决不好,尤其是不小心死了那个水龙宗嫡传的话,将来水龙宗上五境修士的雷霆之怒就会从天而降,笼罩北亭国和芙蕖国。彩雀府,云上城,一个都跑不掉。兴许今天谁得利更多,谁就承受更巨。再者若是老真人能够帮着陷入僵局的双方顺势解围,让双方坐下来商议出个过得去的方案,这便是桓云一人挣下的香火情,水龙宗、彩雀府、北亭国侯府都会认。 桓云递出一张符箓,交给那个云上城老供奉,笑道:“一有麻烦,祭出符箓,我会立即赶到。” 龙门境老供奉收起符箓,一闪而逝。 桓云其实心情并不轻松:“这是去捣糨糊,当好好先生的,可别弄巧成拙,成了两边厌烦的搅屎棍啊。” 桓云出马且出手,两边不帮,又两边都帮,符箓齐出,总之尽力阻挡两帮人继续厮杀。与此同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山上机缘众多,若是还算信得过他桓云,大可以一起登山寻宝,何必在此厮杀,两败俱伤。 原先乱战形势如汹汹河水,蓦然改道进入一座大湖,于是很快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尤其是桓云喊上了五人,一起秘密商议。其中有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还有众多山泽野修中最强势的两个领头人物。 如此一来,便商议出了一个拱桥两边各退一步的章程。当然,詹晴和白璧这边退让更多,道理很简单,只要一路厮杀下去,他们这边能够活到最后的,兴许就只有被迫选择远遁的金丹白璧。当然另外那边,也注定活不了几个,最多十个,运气不好,可能就只有一手之数。 所以桓云的出现,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然谁都是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只能是打烂对方的头颅才能罢休。 与此同时,在桓云的牵头之下,关于双方战死之人的补偿,又有粗略的约定。 桓云以心湖涟漪和白璧秘密交谈,白璧甚至当场就拿出了一笔神仙钱,交给对方三人,让他们自己谈妥这笔抚恤银子的配发。 白璧和詹晴这边五人,死了一个侯府家族供奉,高陵也受了重伤,身上那副甘露甲已经处于崩毁边缘,另外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也好不到哪里去。詹晴那把没有炼制为本命物的秘宝折扇更是找不到了,天晓得是坠入河中,还是被哪个黑心王八蛋给偷偷收了起来。 白衣小侯爷披头散发,那件法袍已经破破烂烂,再无半点风流世家子的风度。 但是家族损失了一个台面上身为中流砥柱的七境武夫,詹晴非但没有跟白璧叫屈喊冤半点,反而始终神色如常,一言不发,将议事大权全部交给白璧。这让白璧很是欣慰。 在此期间,孙清主动和厮杀当中处于劣势的白璧心声言语:“此地归属,我彩雀府愿意帮你熬到水龙宗长辈赶来,尽力不让云上城通风报信给其他宗门。但是如果是云上城沈震泽带着别家大修士率先赶来,就别怪我们彩雀府修士抽身离开了。” 这么一句话,就让白璧对这个彩雀府府主印象大为改观。 先前双方厮杀本就各有余力,恐怕除了老真人桓云,外人都很难看出,故而当下订立口头盟约之后,白璧便有了未来自己与彩雀府建立一些私谊的念头。 桓云见双方大致谈妥,便如释重负。 和事佬好当,但是想要当好很难,不光是劝架之人的境界要足够,关于人心火候的巧妙把握才是关键。 山顶道观旧址,一个高大老者凭空浮现,瞥了眼那些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杂物,啧啧摇头,缓缓走向台阶之巅,讥笑道:“孩儿们以为这就完事了?天底下有这么好拿的钱财吗?人杀人最多,人心使然嘛。不然见你们稚童打闹,乐趣何在?” 他轻轻跺了一脚。走到台阶那边俯瞰山脚那边的停战双方,瞥了一眼之后,便被那缕剑气瞬间搅烂了那道缥缈身形。 只是山脚那条幽绿河水已经异象横生,先是涟漪阵阵,然后开始如热水沸腾。 桓云是第一个察觉到异象的人,他双袖飘摇,一张张符箓如流水哗啦啦飞出。 只是瞬间桥下河水便寂然不动,然后在白玉拱桥两边,分别走出一尊身高五丈的青衣神人,一尊神祇手持银色长枪,一尊神祇手捧铁锏,各自登岸,然后站定。 与此同时,白玉拱桥也云雾飘摇,最终凝聚出一个白衣神女,她金色眼眸,面无表情,手持一道好似道门宝诰的画轴。白衣神女飘然升空,摊开那卷画轴,嗓音如天籁,缓缓开口言语。 便是见多识广的老真人桓云,听过了白衣神女的那番言语后,都觉得荒诞不已,可又不得不当真信服几分。 大致意思,是说此地乃是上古真人证道飞升之地,曾经位列三十六洞天兼七十二福地,是一处清净之地。他们这帮人冒冒失失私闯府邸,既是机缘,也是罪过。那个真人飞升之前,曾经留下一道法旨给他们三位,答应后世修士,凭借得宝多寡,来定机缘大小,最终会留下五人,不但可以留下手中既得的所有天材地宝、仙家秘籍,为首一人,可以获得飞升真人的嫡传身份,其余暂时记名,另有一门直指仙人的道法相授。在接下来的一旬光阴之内,最后只能存活五人,不然一切作废,机缘全无不说,还要被降下天劫,当场劈死,身为嫡传与记名弟子,若是无法为师尊涤荡污秽,本就不配得到这桩道缘。 那轴摊开之后的画卷,猛然间变得大如一挂瀑布水幕,从天上垂落到地。 画上绘有五人挂像,正是当下得宝最多、福缘最厚的五人。 除了这幅水幕,山上某处,山后某处,只要是有人处,又有稍小水幕悬挂空中。 而白衣神女虽嗓音不大,实则话语响彻天地,秘境之内,人人听闻。 身上携带云上城沈震泽方寸物白玉笔管的年轻男修,目瞪口呆,他就在榜上,而且名次还不低,排在第二。一旁那个女子修士,喜忧参半。 垫底之人,是一个佩刀的年轻公子——狄元封。这脸色微白的俊俏公子哥瞠目结舌。 排在第四的,是一个站在宫观石碑前,双臂环胸、眼睛眯起的邋遢汉子。 第三人,是一个背着好像道袍做的包裹的高瘦道人。正是自称雷神宅谱牒仙师的孙道人。这会儿高瘦道人已经汗如雨下。 第一人,是当下正抱着竹子离地悬空的黑袍老人陈平安。 众人只见画卷之上,那家伙依旧不愿落地,伸出一手使劲挠头,然后对着那幅悬停在一旁空中的山水画卷,一脸真诚道:“弄啥呢,搞错了,真搞错了。” 白衣神女和两尊青衣神人已经消散。半旬之后,水幕还会出现一次。若是一旬到来,此地剩余人数多过五人,便会有天劫落地,将所有人打杀。 桓云发现自己埋藏在藻井那边的符箓已经崩碎。显然,此地山水神灵已经关闭了仙府出路。 白玉拱桥这边,鱼龙混杂的各路修士武夫,面面相觑。先前桓云好不容易帮着笼络起来的涣散人心,这会儿瞬间被打回原形,重归一盘散沙。 哪怕是六人,都不约而同地后撤,和身边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唯独白璧与詹晴并肩而立,默默交流。 一时间天地寂静,落针可闻。 云上城那对年轻男女心情越来越沉重。 年轻女子问道:“师兄,桓老真人护得住我们吗?” 男子苦笑道:“兴许老真人不愿意杀我们,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女子花容失色。 男子无奈道:“桓云终究不是自家人,现在我们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许供奉了。” 片刻之后,两人一起琢磨困境,试图打破当下死局,可惜两人还是没能商议出一个所以然。 那个风尘仆仆赶来的龙门境供奉,他们两人真正的护道人,飘落在两人身侧,神色凝重,缓缓说道:“不如将那白玉笔管交给我,我来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 男子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那件方寸物,感激道:“有劳许供奉。” 老供奉将那白玉笔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一掠而去。 年轻女子一脸讶异,男子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说话。 年轻女子虽说不如她师兄沉稳缜密,一直被城主沈震泽教训,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男子以心声说道:“如果刚才不交出去,我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半旬之后,如果我们和这个许供奉,都能够活到那一天,等着吧,方寸物就会物归原主。” 女子惨然道:“等到水幕消失,然后再被拿走?” 男子笑道:“不然?” 女子梨花带雨,男子为她轻轻擦拭眼泪,动作轻柔,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点什么,而是无话可说。 后山那棵绿竹下,狄元封神色凝重,抬头瞥了眼,根本没找那黑袍老人麻烦的意图,打算躲得越远越好。 狄元封毫不犹豫飞奔下山,绕过了那座宫观。 陈平安滑下竹竿,路过宫观建筑的时候,发现黄师这边毫无动静,不知作何想。 孙道人摘下大小两只包裹,放在脚边。没敢丢了包裹就跑,担心被人乱拳打死老师傅,到时候自己还要百口莫辩。他一个观海境野修,真不够看的。 孙道人只能赌下一拨人见着了他,见好就收,只拿钱财不拿命。 这会儿,就算他真是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管用吗?有屁用。 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心想这个老道人总算聪明了一回,没有丢了宝物撒腿跑路。 孙道人泪眼婆娑,可怜兮兮,望向那个站在墙头之上的陈道友,然后挥挥手:“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陈平安点点头:“保重。” 只是离去之前,丢了三张符箓过去,全部都是隐匿身形的驮碑符。赠予杀伐符箓,意义不大了。 以心声告诉孙道人此符用处过后,陈平安亦是飞奔下山。 孙道人接住符箓后,再一抬头,墙头之上已经没了那个陈道友的踪迹,感慨万分道:“患难见真心啊。” 陈平安只希望孙道人舍了机缘宝物,能够暂时保住一条小命。在那之后,其实是有一线生机的。 当年在藕花福地也是差不多境地,厮杀得天昏地暗过后,那个臂圣程元山,一场架没打,活到了最后,如果不是没能按时登上城头,也许还会白白捞取一桩飞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缘。 至于最终能够活下五人,还有天大的福缘临头,被什么飞升境高人收为嫡传和记名弟子,陈平安根本不相信。 修行路上,机缘一物,由于与法宝挂钩,看似最诱人、最直观,好像谁得机缘越大,谁就越是修道坯子,可陈平安大致清楚,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越看重弟子的根骨、资质、性情、机缘,缺一不可。 一个远古飞升境大修士收取弟子,尤其是嫡传,岂会只看后人在他山中得宝多寡。 此地处处隐藏杀机,若说先前求宝争机缘,好似修行路上人人皆野修,各有各的算盘,还算合情合理,所以陈平安无法确定此地风土正与不正,那么现在的格局,完全就是逼着所有人论心杀人,简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处境。坐镇此地的那个家伙,分明不是什么善茬,极有可能是故意蛊惑人心,让剩下四十多人,自相残杀,那人好坐收渔翁之利。加上之前孙道人宝塔铃骤然破碎的铺垫,陈平安甚至猜测此地幕后人说不得就是一头大妖,只是碍于某些老旧规矩,无法随心所欲行事。例如那一缕凌厉剑气的存在,极有可能就是一种束缚和掣肘。 陈平安突然想起当年在落魄山台阶上和崔瀺的那场对话。 对于崔瀺无比笃定的天下大势,当时陈平安便想要询问大骊国师,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某些人,或是直接昭告天下。只不过当时陈平安没有问出口,然后自己就有了答案。说了没人听,听了没人信。 陈平安没有离开孙道人所在的这片建筑太远。不过有了一番计较。 要不要立即以剑仙破开天幕?这是一个极有可能会决定生死的抉择。 装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现之后,将那个隐藏在重重幕后的本地“老天爷”境界拔高了一层。当时陈平安能够成功逃离鬼蜮谷,是毫无征兆行事,令京观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此地这人兴许已经开始死死盯住他陈平安了。 所以有个折中的想法,学那藕花福地的臂圣程元山,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后,到时候是福是祸,幕后人用心是好是坏,就都已经水落石出。是否需要出剑,就很清爽了。 黄师从拐角处走出,奇怪道:“你就这么在意孙道人的死活?如此担心我一拳打死这个所谓的雷神宅仙师?” 陈平安笑道:“你猜?”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如你我联手退敌?” 陈平安问道:“就不怕我拖后腿?” 黄师心中越发狐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境界?精通符箓的龙门境修士,还是一个金丹地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呢?” 黄师坦诚笑道:“还算凑合的金身境武夫,还有大仇未报,所以死不得。”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把我当作一个金丹修士看待。嗯,还算凑合的金丹地仙。” 黄师思量片刻,说道:“先撤出这座山头,我们争取不被合力围杀,如何?这自然是最坏的局面,不过当下你我处境,想得坏一些,没有错。”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学那孙道长,直接交出宝物?” 黄师讥笑道:“怎的,要赌那些谱牒仙师个个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还是希冀着山泽野修们转了心性,要舍生忘死当好人?”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和黄师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黄师催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两个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凶险了。” 陈平安说道:“还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给我一拳,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黄师摇摇头:“你肯定比我先死。” 说完之后,黄师后退数步,身形消失在拐角处。 陈平安这才重新贴上一张驮碑符,寻了一处僻静地方,穿上一件寻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寻常青衫,略显臃肿,只不过入冬时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实一些也算合理。陈平安将脸上那张老人面皮更换为少年面容,又辅以朱敛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弯腰,个子便又矮了些许,又将身上两只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于背后那把剑仙和腰间的养剑葫则一并摘下放入了方寸物当中。 到了这一刻,陈平安除了恨剑山的仿剑将来必须购买两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购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沿着山脚河水绕回前山,然后寻一个机会,去山脚白玉拱桥那边看看,不用着急赶路。 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陈平安既然曾经在书简湖就能够和顾璨说这个道理,那么他自己自然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选择和孙道人一起结伴游历,以及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这个道理上出力气、下功夫。 崔东山曾经说过一番很有嚼头的言语。一线两端的道理,都捋顺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双方打完架之后,最终落在了中间,那才是一点“真知”。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间,就全是狗屁,呜呼哀哉。 当年大隋那趟两人结伴游历途中,其实崔东山说了很多这样的无心之语和玩笑话,只不过可能是崔东山言语之时,太过玩世不恭,吊儿郎当,陈平安就没怎么能听得进去。 事后想起,原来是学生在教先生道理。 一个高大老者沿着那座小天地的边境线缓缓散步。 一次次被剑气搅烂缥缈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拢,一个不累,一个无所谓。 老人当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设妙在何处。 每一份兴许连那些小家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说死则死的紧要关头,以及有望获得仙人传承的大机缘之下,大祸大福,两两相依,那么人人的言行举止,都会延伸出种种意外和可能性,合纵连横,相互算计,敌友难分,隐忍蛰伏,奋起杀人,抱头鼠窜,恻隐之心,豪杰性情……光是先找到谁,先杀谁,怎么杀,就都是一碟碟滋味无穷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这个小天地的规矩残余太多,其中一条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兴许他早就炼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处青山绿水,却又一直束手束脚。一旦被他真正坐镇小天地,估摸着也该修出一个天圆地方的道果了。不过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颠沛流离,只能拣选一些境界低微的蝼蚁果腹,也不全是坏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砺自己道心,一次次过后,受益匪浅,对于“求真”二字,越来越有心得。 这顿饱餐过后,就又得搬迁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芦洲邻近宗门查出些蛛丝马迹。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边的皑皑洲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南边的宝瓶洲,先前听那些修士在外边山头闲聊,除非绕路,不然就需要经过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跻身了玉璞境,就相当于一个仙人境修士了。对自己来说,会比较麻烦。尤其对方还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难以完全隐藏踪迹。总不能去给大骊宋氏当个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宝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确定,去捞个山岳正神当当,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老人大概是实在厌烦了那缕剑气的纠缠不休,便退回茫茫白雾当中,盘腿而坐,身边有一只只折纸仙鹤萦绕盘旋。 进入这处遗址的入口,绘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画的那座洞室,其实是别处破碎山头的遗物,被他炼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罢了。事实上,他所炼名山可不止这么一座,所以下一次,别处机缘现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适的蝼蚁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会故意设置一道低劣禁制,让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兴趣,至多是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般,或是那桓云不过是为人护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两个在他腹中打滚的元婴,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所以墙上那些诗文字迹,皆是老人的手笔,用来对付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后来那五十余人,便是太笨,远远不如前三拨修士,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个小手段,结果有人争先,便人人争先。人心从来不让他意外。 第一拨人进入仙家洞府,抬头便见仙鹤盘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世间修道之人,一个个喜欢疑神疑鬼,他不折腾出点花样来,要么蠢到无法上钩,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饵。说来可笑,若是入山之人,一个个浩然正气,谁也不杀谁,各拿各宝,他还真没辙,至多就是关闭大门,让那些修士一个个老死于此。凉亭对弈的两具尸骸,早年便是如此。不是真杀不成人,而是得不偿失。 一旦真身显露,那缕残留剑气就不会客气了,甚至可以循着痕迹,直接杀入茫茫白雾当中。老人在蛰伏千年之久的漫长岁月里,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何况仗着境界,以力杀人,如稚童以木捣烂蚁窝。老人最初在异乡故土做得多了,最终撞见了那个道观供奉之人,所以才会沦落至此。 山上诸多宫观殿阁、天材地宝、仙家秘籍,对于老人而言,已经意义不大,更多还是准备未来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够自保,就开宗立派,到时候所有宝物机缘,便是自家宗门的底蕴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还真看不上眼,支离破碎之后,归于天地,化为灵气,亦无不可。此地灵气充沛,尤其是水运浓郁,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大千气象。 老人当下真正关注之人,不是那三个金丹地仙,而是其他三人。 一个是运气太好,所以运气便不好了。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巅道观的三分机缘,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炼而成的碧绿琉璃瓦和水运蕴藉的地面青砖。 还有两人,一个是他破天荒动了收徒念头的,的的确确与山上道缘沾点边,若是真成了师徒,徒弟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将来在外边奔波劳碌,和他这个师父里应外合,会让他更加省心省力。说不得元婴也随便吃,师父证道果,弟子拿那金丹、元婴和宝物,皆大欢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顶。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衣锦还乡,让那帮眼高于顶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惊。另一个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所以也就成了必须死的一个,而且多半不用他动手。到时候反正已经杀到只剩下五人,再多杀几个,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其实那些人若是能够精诚合作,摒弃成见,选择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缕剑气的存在,他便要麻烦许多。他就只能“挺着肚子”开始远游,慢慢等着那些家伙一个个渐渐老死在这个肚里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灵气,重归小天地。 只不过可能吗?绝无可能。哪怕对方如此相亲相爱,最终出现一个有望跻身玉璞境的元婴,真到了那种时刻,无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价,亲自出手将其打杀。 天地接壤,大劫临头。可不是他让那三个纸片神祇随口胡诌的玩笑话。 如果有谁能够获得那缕剑气的认可,才是最大的麻烦,天大的麻烦。 好在目前看来,并没有这种天命所归之人。 既然暂时闲来无事,老人便打开一本书页薄如蝉翼的书籍,内容以细微近乎不可见的蝇头小楷写就,其间还夹杂着一页页修士画像。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体小说了。每一章,便是一个修士在此地的经历和生死,事无巨细,皆有详细描绘,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确切记载,不过每个故事的篇幅,有长有短。看似谁都是主角,但是谁都会死。 这便是老人无数年来,在偷偷摸摸炼制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雾茫茫,山水境内,纤毫毕见。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观山河。 如今的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一样是学来的。 高大老人最想要去拜访的,不是什么三教圣人,而是那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修士坐镇的白纸福地。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座天下的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 高大老人抬起头,望向青山之巅的道观方向,感慨良多。 遥想当年,他追随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书多,藏书极丰,他也算遍览群籍。 一次那人难得开口言语,询问看书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点冷;看佛家经文,苦中有乐,有点热;看儒家经义,规规矩矩,有点烦。 那人便笑言,读进去了些许,远未读出来,人在深山中,见山不见人,还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书更多,便有了那场一剑递出、剑气如暴雨的惊天变故。 那一剑,真是至今想来,都会让人觉得背脊生凉,肝胆欲裂。 那人临终之前,为了破开天幕,将这座主人更换多次的小天地和自己一同送出家乡天下,其实已经无力约束自己更多,便只能与自己约法三章。 岁月悠悠,所谓的约法三章,已经不再是什么束缚,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缕剑气还在苦苦支撑。 随着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闯入此地,像那武夫黄师一样行事一个比一个肆无忌惮,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后他又修修补补,重新拼凑起来,对那人仅剩的些许敬畏之心,便随之消磨殆尽。 老人随便瞥了眼远方,若是有人胆敢坏了他的这场观心局,比如胆敢以蛮力镇压众人,那就可以先死了。刚好拿来杀鸡儆猴,好让那些小崽子越发相信此地是某个远古飞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价,无非是消磨几十年光阴积攒下来的表面修为而已,对于他这种存在,光阴不值钱,砥砺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钱。 有机会这么做的,都没这么做。没本事这么做的,偏偏打肿脸充胖子,例如那个名叫詹晴的小侯爷,徒惹笑话,一步错步步错,注定是活不长久的,而且说不定会死得比较伤心伤肺。例如死在某个蝼蚁手上?或是干脆安排一二,让这个小家伙,死在他那个心爱的白姐姐手上? 白玉拱桥附近,已经没有打斗,变成了一场心境上更加凶险的乱战。 桓云老真人以符阵环绕周身。 白璧怀捧古琴散雪,十八枚压胜花钱亦是没有收起的意思。 一时间此地气机涟漪,紊乱至极。不过也正好隔绝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窥探。 六人站定之后,各有心声交流。 暂时来看,老真人桓云、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是有机会和实力活到最后的人。 但是这三人,分明各有牵挂。孙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白璧是詹晴;桓云需要为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护道。 师门传承,大道之上的未来道侣,自己的良知。所以这个局,对三人而言,都会是一个极其难熬的问心局,不输其余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云不是没有想过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这个小天地的古怪规矩。但是太过涉险,很容易早早将自己置于死地。相信孙清与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无力,何况还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开口:“先找那五人。” 孙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该怎么讲?” 白璧换了提议:“那个黑袍老人总得先找出来吧?” 孙清摇头道:“这种人,你以为找到了,便可以随便杀?到时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还是咱们这个神通广大的小侯爷亲自出马?” 很快就有两人附议孙清。 詹晴苦笑不已。自己在第一场厮杀当中差点被众人除之而后快,谁都铆足了劲要杀他。结果一个言行滑稽的老东西,竟然谁都要心存忌惮,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对他展开围杀狩猎。 桓云犹豫了一下,提议道:“我们不杀人,只取宝,并且这些宝物谁都不拿,暂时就放在山顶道观那边。” 一个野修头目冷笑道:“这还不是脱裤子放屁?最后能够活下来的,就五个。给咱们手起刀落了,死了个痛快,还省去他们一份煎熬。” 另外一个年迈武夫,点头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决掉一拨人,我们六人,半旬之内,每个人可以护住四五人,咋样?” 他们就是之前附议孙清的那两人。 詹晴说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啧啧道:“你与这自家婆娘,反正身边无人可用,就只剩下两个了,当然觉得多。按照小侯爷的想法,是不是留下两人性命,才刚刚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无所谓道:“那你们继续聊,当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还想要提议,所有人先停战,一起针对那五人,再谈后续。看来是痴心妄想了。估摸着现在他詹晴无论说什么,都是白搭。 不谈那得宝最多的五人。目前活着的,还有四十二人。 白璧说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说好,我和詹晴,可以再拉拢两人,护住他们性命。” 桓云没有说话,因为云上城就只来了三人。 他桓云,只是一位短暂的护道人,甚至不是那两个年轻孩子的传道人,更不是什么云上城修士。至于更多的他人生死,实在是顾不得了。 孙清虽然不愿意和这帮人掺和,但是她没有开口。她除外,只有武峮与自己弟子柳瑰宝,还多出一个名额。而少女柳瑰宝已经用言语心声祈求孙清救下一人,是一个她们在访山路上认识的陌路人。 一见钟情,不过如此。孙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年自己遇上那个年轻读书人,不也如此?师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没资格跟弟子唠叨什么大道理。 不过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主动和孙清说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孙府主,我和楚兄弟都信不过小侯爷这拨人,不如咱们联手,先说服桓云老神仙,让他袖手旁观便是,我们先一起宰了詹晴他们。这伙人最是不守规矩,比野修的路子还野。宰了他们之后,孙府主你就是我们的领袖,最后我和楚兄弟,再和你们彩雀府,伺机杀掉桓云一方,如何?最后差不多是我们五人活下,岂不安稳?” 孙清皱眉不已。既不答应,也没拒绝。 那个武夫也不着急。 对他来说,老真人桓云道法是高,本该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可惜太扭捏,又是老好人,注定无法一起做大事。詹晴与那金丹境女修,皆是满肚子坏水烂肚肠的坏种,远远不如彩雀府孙清这般让人放心。而且被他认出身份的孙清,修为足够,两个随从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至于那芙蕖国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经亮明身份,不过那又如何?水龙宗祖师堂嫡传,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门谱牒仙师,要真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气杀了我们所有人? 詹晴其实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一方的处境,越发悔青了肠子。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谱牒仙师,以及山泽野修行事风格的先天不足。而白姐姐显然是被他连累了。 只是让詹晴心情略好的一个结果,是马上就会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这边,不但不会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两个临时的“供奉客卿”,队伍当中,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胜算。 与仙府山门相对的白玉拱桥一边水畔,一个肩头被高陵一道拳罡擦过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身上一件锦缎袍子被那道雄浑拳罡波及,早已松垮稀烂。 一个野修壮汉和他的道侣两人并肩坐在这个年轻人附近,壮汉掬水洗了把脸,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着劝慰道:“怀公子,不打紧,天无绝人之路,我觉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着你这一路走来,不是都化险为夷了吗?要我看啊,这么大的福缘,该有你一份,咱们夫妇二人,跟着怀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轻人说着一口不算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认识了你们,估摸着也只会绕路,哪敢去厮杀一番。本来只是想着去书院游学,不承想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那妇人皱了皱眉头。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天到晚只会说些晦气话。 先前可以忍,是因为这个别洲读书人言语之中透露出他与书院一位夫子有些浅淡渊源,可以勉强进入书院借书抄书。 一个才四境瓶颈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厮杀起来,倒是热血上头,先吃了北亭国小侯爷一记术法,竟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后又莽莽撞撞冲上去,差点一头撞到那高陵的拳罡当中,如果不是被一个少女一巴掌拍开,已经死无全尸了。不愧是读书人。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抹了把脸,一路走来,歪头朝地上吐出好几口血水,最后大大方方坐在年轻读书人身边,说道:“姓怀的,接下来你就跟着我,什么都别管。” 年轻人一脸茫然,低声问道:“还有厮杀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桥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 年轻人有些难为情,谁救谁都不好说。 少女摘下腰间酒壶,递过去:“喝点酒,壮壮胆子?” 年轻人摇摇头,脸色微红:“柳姑娘,我喝不来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起酒来,一抹嘴,抬头望向山顶,笑道:“怀潜,想说‘于礼不合’便直说。” 年轻人哑口无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境修士孙清最器重的嫡传弟子柳瑰宝。 彩雀府上上下下,连同武峮在内,都觉得少女会成为下一位府主,没有任何悬念。 少女年岁还小,虽说年龄瞧着要比犹然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当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已有了洞府境修为。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两次开口,都直接决定了整个战局的形势走向,甚至可以说詹晴和白璧最记恨之人,就是这个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个来自别洲远游求学的年轻读书人姓怀名潜,莫名其妙就卷入了这场灾厄当中。 柳瑰宝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劲装着自己是一个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以及那些个装出来的机灵劲儿,真是憨得可爱。 兴许是柳瑰宝自己太早慧多智,对于这个境界修为不曾作伪的怀潜,反而瞧着就喜欢。就像师父说的,喜欢一个人若是要讲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欢,赶紧换人喜欢去。 师父每次喝酒喝得醉醺醺,和她这个弟子吐露心扉,说那刘先生的种种事迹,然后无意间蹦出这种话的时候,落在柳瑰宝眼中,其实也很可爱的。 师父那边,又有了些定论。柳瑰宝觉得挺没劲的。 商量了该杀谁,现在就是在决定怎么杀,谁来杀了。聪明一点的人,应该可以察觉到征兆。 柳瑰宝转头望去,看来聪明的人还是少。 而师父那边六人,还在专心致志,忙着钩心斗角。 一个汉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手脚冰凉。他离着所有人都有些距离,没办法,孤家寡人一个,没死在前边的乱战当中,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汉子脚上穿着一双磨损厉害的靴子。 不知是谁率先以心声喊了一句,说那五人认可了小侯爷詹晴的提议,决定要杀光所有野修。谁都不太确定,但是谁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滞之后,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或飞奔或御风,撤离白玉拱桥那边。 那个出声之人,显然没有柳瑰宝的那门独家秘术,又小觑了对岸六人的敏锐神识,所以立即就被盯上了。而且他应该是为了不露出太明显的马脚,便没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作鸟兽散,他才刚要转身,结果高陵以脚尖挑起一把尖刀丢掷而出,他被直接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詹晴刚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下三滥的栽赃嫁祸,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觉得自己这趟胸有成竹的寻宝玩乐,真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这会儿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隐藏得很好。 毙命之人,是一个小山头仙家的主心骨,是少数希冀着靠这处仙府遗址来为自己续命几年的年迈修士之一。于是武峮与这个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桩买卖。 武峮当然会信守承诺,以后彩雀府会暗中资助他的那个小山头,并且答应百年之内,连同老修士的关门弟子在内,栽培出至少三个中五境修士。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换来的报酬。 对岸六人当中,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到底是谁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得了失心疯,与北亭国侯府有旧怨,临死都要拉着小侯爷一起遭罪,已经全然不重要。 不过那么些人四散而逃,还是让六人有些无奈。 还能如何,分头追杀而已。相信高陵会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一个。因为这个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杀气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哪怕他受伤不轻,但是武夫体魄本就以坚韧见长,击杀三三两两的小股势力,依然手到擒来。 不过少女柳瑰宝和年轻书生怀潜就没有逃,武峮走到他们身边,开始帮他们清理伤势。 还有两拨人,战战兢兢,但是也没有挪步。分别是对岸那两个龙门境野修和武夫宗师的自家人。 逃散众人当中,那个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的野修汉子,渐渐与旁人拉开了距离,毕竟他谁都信不过,而且好像谁都能杀他。 先前用六枚雪花钱买来的那张昂贵雷符,在白玉拱桥那边厮杀时,还真等于救了他一命,只是现在他是真没有什么傍身绝技和宝物了。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杀猪的?” 汉子悚然转头,脚步不停,见着了一个陌生人,试探性问道:“两个他娘的?” 那人笑着点头。汉子差点当场泪崩。好家伙,总算来了个同病相怜的兄弟。 汉子稍稍放缓脚步:“不会杀我吧?” 至于在这之前好像没有见着此人的身影,汉子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去多想了。 那个不知为何变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云上城集市包袱斋,摇头道:“杀你能挣钱吗?哪怕能挣钱,我能争得过那些大人物?” 汉子松了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一起埋头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见了那片茫茫白雾,惊骇万分道:“难道这就走到头了?!” 白茫茫的边界云雾,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山峦起伏,便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渐渐露出了真容。这座仙家府邸的版图,迅速广阔起来。 桓云没有出手杀人的意思,说是先行一步,然后御风去了山上,寻找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 孙清也没有想出手杀人,不过让武峮三人一起往南边去看看。 白璧和詹晴让高陵只管放开手脚杀人,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则被白璧喊到了身边。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长刀握在手中,飞奔离去。 白雾当中,高大老人已经收起那本书,站在原地,却和白雾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终如蛟龙隐匿于云海当中。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若是地盘太小,怕你们死得太快,会少看许多场好戏。” 半旬过后,他还会有几条极有意思的新规矩,昭告众人。例如即刻起,杀人最多之人,可以成为最后五人当中的第二个仙府嫡传。 那你桓云、孙清,两个暂时还不愿大开杀戒的好心肠修士,要不要杀人?要不要一杀就杀个酣畅淋漓、百无禁忌? 老人转头望向一个早早躲在界线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轻人,说道:“顺便看看你小子,有无运气和那道缘,成为我的开山大弟子。” 那个芒鞋竹杖、白衣飘飘的狄元封,发现边界形势变幻之后,骂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来不及抖搂满身尘土,继续撒腿狂奔向深山。 随后黄师突然停步,改变路线,来到土坑处蹲下身,拈起土壤,抬头望向远处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杀那黑袍老人陈道友,兴许会有些风险,杀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难。 山脚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约好了一起在山巅碰头,然后共同寻找云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余四人。先找到,再决定要不要杀。 深山老林当中,陈平安带着那个名叫金山的汉子一起逃命。 别处路线上,高陵出刀凌厉万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尸首分离的下场。 由于要照顾书生怀潜的脚力,武峮和柳瑰宝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两拨人,已经主动聚拢起来,合力追杀那些落单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劲。 桓云让那两个束手待毙的年轻男女无须担忧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继续寻宝。然后桓云发现了那个躲藏起来的龙门境供奉,老真人却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御风登山。 山顶白玉广场上,道观废墟,那些碧绿琉璃瓦,以及蕴含水运精华的地面青砖,让水龙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只是白璧同时又苦笑不已,这座金山银山,就在脚边,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块青砖,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运精华,填补大战之后的气府灵气亏空。 然后六人在桓云带领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十分识趣的孙道人。 关于孙道人性命留与不留,三对三,僵持不下。 孙道人瘫坐在地,认命了。 最后还是那个老武夫开了个玩笑,让孙道人随手丢出一枚神仙钱,看看正反,正则生,反则死。不过与此同时,老武夫和其余五人偷偷言语,若是这家伙敢以灵气驾驭神仙钱,他便要出手杀人了。 孙道人运气极好,不但没有抖搂小聪明,还将那枚从台阶上丢下滚落在地的神仙钱抛出了个正面。六人便让他自己主动将两只包裹送去山巅道观,然后就可以随便逛荡了。 孙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兴。 白璧以心声说道:“那个得宝最多的黑袍老人,若是半旬过后,还在榜首,我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将其找出,合力杀之!” 这一次就连桓云和孙清都没有异议。 六人离去之后,孙道人背着那大小两只包裹,一边登山,一边抹眼泪。路过那棵绿竹的时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陈道友了。 陈平安在确定身后暂时无人后,便跃上了一棵参天古木的粗壮高枝上,远眺四方。 汉子金山根本就没敢上去,害怕无缘无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记攻伐术法。 陈平安低头望去,对金山说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会害了你。记得用好那两张隐匿符箓,张贴在身即可,寻一处觉得安稳的僻静地方,然后不要有太多走动。” 不等金山出言挽留,陈平安已经一掠而去,转瞬即逝。 金山神色仓皇,不承想从高处飘落下来五张符箓,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张,还有两张不知根脚的符箓。金山死死攥紧那五张符箓,蓦然号啕大哭起来,但是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继续悄悄赶路。 陈平安在远处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峰之巅,身上贴有驮碑符,寂然不动,环顾四周。 这趟访山寻宝,一波三折。还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除了这个名叫金山的野修,还有那个帮着自己包袱斋开门大吉的老先生,还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过茶的彩雀府掌律祖师女修武峮。 其实他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差,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说了。因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是什么身份修为,无论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还是坏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旁人觉得奇怪,哪怕是被杀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愤、怨怼和仇恨,唯独没有太多的意外。 陈平安怔怔出神。为什么,人心如此经不起推敲? 可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别扭的,不是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也有此心思。 如今陈平安到了北俱芦洲之后,一直在修行,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尝试着成为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语。在那之后,某位著书立传的兵家圣贤,又具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阐述和延伸。 两句话,都被陈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简之上。 后者是那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国事重修德,山河之险,并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话,只说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而且陈平安觉得当下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的处境,便无比契合此说。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当下置身这座凶险万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处规矩庇护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实又是本质相同? 舟壑潜移,谁也不知。陈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净境到底有多难得了。便如虚舟蹈虚,前无人后无人,左右亦无人,也无规矩束缚,也无因果纠缠。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学问,深究起来,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会让人倍觉孑然一身,四顾茫然。 陈平安开始呼吸吐纳,安安静静蓄势。一旦有了厮杀,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祸首,必然是那个符箓高人老先生。 半旬过后。 十八个必死之人,除了某个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汉子,都死了。 然后等到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现,开启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因为那道宝诰,明明白白说了,杀人最多者,有望成为第二个嫡传。 所以六人当中的龙门境野修,与那个武夫宗师,各自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毫不犹豫。本就是死,晚死于他人之手,还不如他们两人自己动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宝满脸冰霜。 躲在武峮和少女身边的年轻书生哀叹一声:“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轻男修所料,在时辰即将到来之前,自家供奉便准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边,打晕了女子之后,再以定身之法将他禁锢,令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然后将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这才退出屋舍,在不远处隐匿身形。至于先前所有机缘宝物,都暂时藏了起来。 但这都不是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地方,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是那个老真人桓云,在这个时辰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也可能其实出现在了某处,但是老真人选择了冷眼旁观。所以这个云上城年轻男修,依旧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垫底之人,是这一次已经无所谓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 第四人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白衣公子哥,不过身上白衣血迹斑斑。他当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书斋当中,斋室中有一只泛黄的葫芦大瓢,悬挂在墙壁上。此人还不忘面朝画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后他说道:“黄师,黄兄弟,是不是在外边给我当门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长命百岁。” 榜上第三人是将自己藏在深山大坑当中的邋遢汉子黄师,他盘腿而坐,头顶还铺盖上了枝丫草木,再覆盖以泥土,不过山水画卷当中光明如昼。黄师瞥了眼画卷,竖起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还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处洞府门口,有五彩云雾掩盖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来黄师一路追杀狄元封到这里,身负重伤的狄元封不但没死,反而逃入此地,等狄元封闯入洞府彩云迷雾当中后,黄师却死活破不开禁制。所以黄师打算坑害这个小王八蛋一把。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举,在黄师的意料之中。 为首之人,依旧是那个面容苍老的黑袍老人,他似乎躲藏在一处洞窟之中,在山水画卷上同样身形清晰。和先前相比,他还是背剑在身,仍是两个斜挎包裹,好像没有半点变化。黑袍老人望着那幅画卷,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沙哑开口道:“嘛呢嘛呢,没完没了了是吧?谁敢找我,老夫就杀谁,老夫一身剑术通神,发起狠来,连自己都要砍!” 山巅道观废墟那边,已经准备等死的孙道人看到这一幕后,哀叹一声。他这些天就战战兢兢在山顶待着,只走了一趟后山,可惜失望而归。 这半旬以来,陆陆续续有各色人等往山巅搬运天材地宝,所以在那道观废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孙道人如今已经懒得多看一眼那座货真价实的宝山。全是祸害啊。 孙道人晃了晃那装有绿竹叶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他喝得节省,犹有剩余。 先前硬着头皮散步去往那棵绿竹,结果发现一滴水珠都没剩下。孙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个陈道友了,一路过境,寸草不生啊。这么个山泽野修,真当了那啥谱牒仙师,那才是可惜喽。 少女柳瑰宝身边站着那个洪福齐天的年轻书生怀潜,两人站在山巅边缘的石栏杆旁边,怀潜已经是第二次注意那个黑袍老人,自言自语道:“就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能耐。” 柳瑰宝耳尖,疑惑道:“什么意思?” 怀潜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宝愣了一下:“怀潜,你是不是藏着事情?” 怀潜小心翼翼道:“有。家乡那边,有一桩家族长辈订下的娃娃亲,我这次其实是逃婚来的。” 柳瑰宝笑道:“那女子如何?” 怀潜无奈道:“就见过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觉得她脾气还不错,不过是个练武的女子,比我更狠,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宝哦了一声。 怀潜有些手足无措,视线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跟你说一件事?” 柳瑰宝大笑道:“不用讲了,喜欢我呗。怕什么,我也喜欢你。” 怀潜哑口无言。 这些不会让柳瑰宝太过纠结的小事闲聊过后,柳瑰宝便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格局走势。 脑子有些时候真比拳头要管用。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就是脑子不够,拳头更不行。 怀潜在柳瑰宝聚精会神想事情的时候,看了眼她的侧脸,笑了笑,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其实他想说的那件事情,是告诉柳瑰宝什么叫有缘无分。因为两人太过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聊不到一块的,今天能聊,是他迁就她罢了。 双方相差太多了。修为是如此,谋划更是如此,至于家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其实一直在可怜这个傻姑娘。 关于此地机缘大小,他应该是心里最有数的那个人。是那缕剑气。他就是奔着这个来的。顺便一路玩闹,逗弄身边人。 不过那缕剑气,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再走一趟北方,见一见那个大剑仙白裳再返回家乡。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北方第一剑仙,应该会出门迎接自己。 怀潜一想到家乡,便越发感到无聊。 半旬下来,一直看着这帮蝼蚁好似牵线傀儡,左摇右摆,其实看多了也会厌烦。 至于那个幕后人,既然会被那一缕剑气压制,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和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缕剑气,对方少了千百年来的长久压胜克制,两全其美。 转头瞥了眼还在皱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怀潜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当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宝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谁?!” 怀潜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以心声说道:“来北俱芦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诫我,你们这儿的剑仙不太讲理,特别喜欢打杀别洲天才,所以让我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柳瑰宝眼神冷漠,心思急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师父孙清以心声涟漪交流。 怀潜叹了口气:“柳姑娘,你再这样,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个年轻读书人模样的外乡人,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空中:“不跟你们浪费光阴了。这点白纸符箓神祇的小把戏,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这个乡下老天爷,当然还有那个桓老真人,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 只见他双手各有一物。其中一只手上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灵甲。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数的古老之物。甲丸被怀潜披挂在身后,他将另外一只手中拈着的两张青色符箓轻轻随手丢出一张,微笑道:“缚以铁札送酆都,驱雷公,役雷电,须臾天地间。” 只见一尊身高两丈的金甲神祇凭空出现,浑身交织着耀眼的雪白雷光。当他双脚落地之时,山头震动,牵动整座山头的山水气运。 第二张符箓丢出后,一个白衣飘荡的佩剑男子悬停空中。只见他神色木讷,但是满身剑气激荡不已,萦绕四周的天地灵气皆化为乌有。 最后怀潜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镂空小球,里边一道道剑光飞掠,风驰电掣,与小球撞击之后,溅起阵阵火花。 此次来到这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便是想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让这个可以进阶的傀儡扈从能够多吃几把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再借助几分北俱芦洲的剑道气运破开元婴瓶颈。 怀潜轻轻晃荡手心金色圆球,然后抛向那个中年男子:“慢慢吃。” 圆球没入那个剑修傀儡的窍穴当中。 那一缕巡狩此方天地无数年的剑气,竟是悬停静止下来,似乎在俯瞰着怀潜。 怀潜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主动选中我的。” 然后怀潜望向天幕某处:“这么特殊的妖气,还喜欢炼山为食,我们浩然天下可没有这种畜生。” 天地寂静,所有人都傻眼了。 怀潜眯眼道:“和你商量一下,厮杀过后,我如果杀不掉你,你也拿我没辙,你就跟随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证你前程极好。” 云海低垂,一个高大老人坐在云海边缘,微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 老人大手一挥,一幅山水画卷铺天盖地,只要抬头,谁都可以看到。 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这个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诚意来。 怀潜点了点头,微笑道:“没办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实上,龙虎山的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那皑皑洲的刘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云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来。 怀潜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就算伸长脖子,让你这头畜生动手,你敢杀我吗?” 怀潜加重语气,嗤笑道:“你敢吗?!”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 怀潜环顾四周:“这些废物,是你来杀,还是我来?若是你来动手,其中有几个,我要一起带走。” 在深山之中的陈平安,也被这一幕惊讶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陈平安就立即换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这会儿觉得大开眼界。 还能这么折腾? 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难道这就算是快意? 陈平安笑了笑。这种人,如果经历过和自己一样的境遇,哪怕对方境界再高一筹,都应该死了不少次。不过道理不能这么讲便是了。 有此言行,并且能够站在这里说这种话,自有其可取之处,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在当下,他陈平安只是看到了对方的其中一面。 换成陈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样走不到对方今天这一步。可陈平安总觉得就对方这样的脾气,和这份不算多的隐忍城府,一旦运气不好的话,还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说到底,也就是暂时还没有遇上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流吧。 不过那人既然选择抛头露面,不再隐藏,定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目前看来,不但有望活着离开,还可以带着那个高大老人,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认,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了。不愧是从中土神洲来北俱芦洲专门杀剑修的。 陈平安还不至于无聊到咒他在北俱芦洲栽跟头。 条条大路,各自登山。左看右看,难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还跟他陈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条道路上呢。他也无非是埋头追赶而已,难道还要扎草人,惦念着对方不得好死? 陈平安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会儿胡思乱想,不太应该,可似乎还挺有意思。 关于那个曹慈,在剑气长城城头上三场架打下来,陈平安唯一的遗憾,不是什么没有撂狠话,在陈老剑仙和那个女子武神跟前没面子之类有的没的,而是曹慈这家伙,怎么看怎么欠揍。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不说,好像永远气定神闲,永远目中无人,视线所及,唯有传说中的武道之巅。这其实挺气人的,暂时还打不过人家,就更气了。 慢慢来吧。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才让陈平安感到头皮发麻。 只见那个原本吓得跌坐在地的孙道人竟然站起身,然后这个“孙道人”又摔倒在地,不过却多出了一个身形缥缈不定的孙道人,好似阴神出窍远游。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试图挣扎逃离的残余剑气驾驭在手,轻轻握住。 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见机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个孙道人为何变得如此,只管翻卷云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孙道人面无表情道:“小小妖物,也敢炼化此山,试图染指道观?” 孙道人瞥了眼那座道观废墟,似乎有些伤感,望向远处云海某处:“觉得到了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无忧?欺负贫道这一脉香火凋零,提不起剑了?” 孙道人手心攥紧,竟是直接将那一缕剑气捏碎。然后双指并拢,轻轻向前一划,云海对半开,一粒芥子身形也随之被一分为二。 怀潜正想要开口言语,孙道人转头笑道:“什么玩意儿!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个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若是有那本命灯芯留在祖师堂的,事后告诉你家老祖,来青冥天下找贫道报仇便是。” 怀潜正想要说话,报上自己老祖的姓名,孙道人又是双指划下,将那年轻书生当场斩杀,连同那元婴剑修傀儡,坠地之时也变作两片切割开来的符箓。 孙道人最后低头望向道观废墟。 山顶道观供奉之人,是他的师弟。和他皆是青冥天下剑仙一脉的中流砥柱。 可惜师弟天纵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怨不得那座白玉京,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带水。害得他这个当师兄的,都没办法替他报仇。世间死法千万种,唯独自己求死这一种,最不用救。 远处山巅,陈平安已经将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孙道人笑了笑:“小家伙还是如此机敏啊,没浪费贫道这一愣神的工夫,算是自救了。”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躲藏在深山洞室书斋中的狄元封,小侯爷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宝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孙道人神色淡然道:“你们三人,可愿意追随贫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这座天下云游四方,所攒功德,足够带走三人。 在等待三个答案的时候,光阴流水似乎停滞。唯独孙道人抚须而笑,对远处那个年轻人说道:“陈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分上,破碎木像你就留着吧。”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孙道长,其实是六炷香。” 孙道人哈哈大笑,一挥袖子,仿佛是不知将什么物件聚拢又挥散:“陈道友,捡你的破烂便是,足够你那把剑吃饱喝足了。” 在数百里之外的山头之上,陈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团破碎剑气。 第三章 敢怒不敢言 ·第三章· 敢怒不敢言 光阴流水停滞之后,山高水深,天寂地静。 黄师躲在深山当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刚好容纳他和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访山寻宝,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不承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打死的小人物。 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一脸呆滞。 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手牵着手,青筋暴起,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 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个龙门境许供奉,脸色铁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巅众人,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整个人尽显疲态,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 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双拳紧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滞,一手捂住心口,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震撼得头脑空白了。 众生百态。 怀潜死后,替他挡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先是滚落在地,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还沾了些血迹。 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元婴都已瞬间粉碎,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坏,里边所有珍藏,自然随之烟消云散,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 光阴长河停滞,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动静不大,但是毕竟犹有小水花。 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好似和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 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不是坏事,可以砥砺武夫体魄。 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 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那团剑气。 那孙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有些怕。” 孙道人说道:“是你应得的机缘,和你认识的那个‘孙道长’,看待你的心善心恶,关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当死,至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 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眼那具尸体。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比得上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 真要与贫道掰手腕,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递出来。 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所以当下的孙道人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 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 陈平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孙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不见动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不但如此,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个金丹境修士恢复如常。 孙道人说道:“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可以自己选择。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问本心即可。”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跪地磕头谢恩,热泪盈眶。他看也不看那个白姐姐。 白璧怅然若失,能说话,却没有开口。因为她不知该向他道贺,还是该替自己伤心。 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学那道门中人,向这个老神仙打了个稽首,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想了想,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人,主动现身,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换成了眼前这么个“孙道人”,说是要收徒。他狄元封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积德善事? 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本脉道缘一事,道破的时机,宜迟不宜早。 他那师弟,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只不过大道难测,落了个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倾力一剑。 整座青冥天下都说他师弟虽死犹荣,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不愿多管。 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当真对那道观供奉之人念旧感恩,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 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和詹晴一般无二,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过对他们而言,道缘依旧是道缘,而且真不算小,以后各自造化,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实上,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实便和孙道人剑仙本脉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世间道缘再小,也是道缘。 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缓缓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今生修道高低,长远来看,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 柳瑰宝犹豫不决。 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大道福缘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七窍流血,心神激荡不停,魂魄煎熬,让她痛苦不已。 孙道人望向柳瑰宝,摇头道:“资质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罢了。” 柳瑰宝刹那之间,心中空落落。情难自禁,泪流满面。可她仍是咬牙,就站在那边不言不语。 孙清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想要告诉这个小痴儿,是自己这个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不是她背叛祖师。就算欺师灭祖又如何,大道之上,这等福缘,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吗?修行路上,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当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桩,一次错过之后,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 孙道人瞥了眼孙清,微微讶异,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资质太差,运道好些,也至多止步于元婴。” 兴许言语难听,却是真话。 孙道人说道:“那就只带走两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来吧,以后在贫道这边,无须讲究这些师徒礼仪。” 孙道人想了想,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喜欢装死?贫道送你一程?” 尸体合二为一,跪在地上,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 孙道人冷笑道:“贫道的师弟,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虽说贫道这一脉,对于恩怨情仇一事,向来看得淡漠,可你这头畜生,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那头大妖颤抖不已。 孙道人点头道:“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 玩弄人心?很好玩吗?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却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轻轻一拍,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便瞬间元神俱灭,连一声哀号都没能发出,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坠落在地。 一本破书,一枚令牌咫尺物。 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狄元封在内五人,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无知无觉。 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来到了这处山巅,他飘然站定,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没必要。 孙道人略微讶异:“走过好些次光阴长河了?”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次数不算多,但是时间不短。” 孙道人笑道:“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便要珍惜。别学那个怀潜,不知天高地厚。寻常市井门户,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相中了他怀潜,贫道都忍了下来,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孙道人说道:“那个黄师?不算求死,挣扎求活。贫道眼中,你和黄师,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不是贫道可以说的,路不在高而在长。” 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 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很想问。 孙道人又说道:“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看得太重,却还是看得太浅,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许多事,做了,终究是无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会修正人事。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还是有那渺茫机会,真正改变一些定数。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觉得事事无趣?没错,人生天地间,从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神色黯然。 孙道人竟是打趣道:“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 孙道人抖了抖袖子,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里乾坤当中。哪怕桓云与那个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的一部分,一样乖乖离开,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 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孙道人”,却灰飞烟灭了。 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不过一副无用皮囊罢了。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不会带走。 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宝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而那青山绿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 孙道人缓缓笑道:“除了你已经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机缘,贫道会留在此地,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该打该杀,是悲是喜,一切照旧如故。” 怀潜的尸体,青色材质的符箓,还有那颗金色小球,都已不见。 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做不成师徒,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 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笑了笑。 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的双重身份,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 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 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也有些脸红了,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斜挎在身。 物归原主之后,陈平安便赶紧说道:“借孙道长的吉言!” 管他娘的,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自己先应下来再说。没有不亏,有了稳赚! 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对你指手画脚。实在是你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岖蜿蜒,你这么继续走下去,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越斩越乱罢了。” 陈平安无奈苦笑:“只能慢慢来。” 孙道人问道:“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想了想:“理当如此。” 孙道人摇头道:“那你真该多读一读道门典籍,学一学什么叫虚舟蹈虚。” 孙道人随便挥了挥袖子,云雾散乱,又渐渐静止,然后问道:“世道变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认真思量此中深意。 孙道人一跺脚,大地震颤:“是不是觉得这会儿世道总该变了丝毫?” 陈平安想起先前孙道人所说一语,天地自会修正人事,便反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孙道人所要展露的一个大道理,其实与陈平安一直坚信的某种根本想法,是背离的,但是陈平安愿意多问多想。 孙道人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对喽。” 陈平安一头雾水,都不晓得自己对在哪里。 孙道人已经岔开话题:“不问一问那一剑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够让贫道师弟都身死道消?”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问,孙道长说了我也不敢听。” 孙道人点头道:“很好。你不问,那贫道就要问你一问了。修道之人,何谓小心?”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犹豫,沉声道:“对天地怀有敬畏之心,将自己视为生死大敌。” 孙道人停顿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边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让你说齐全了。谁教你的这么个大道理?” 陈平安说道:“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就像孙道长所说,道理太大,就会空泛,很多支撑起这个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够好。” 孙道人有些感慨。当年师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总说道法高远且大,必须从细微处入手,不然随着世道变迁,风俗更换,别说是本脉道法的根脚会摇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经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后,则越会贻害无穷。这个师弟如何想,毕竟有那“修道养德”的道法根柢在,没人可以指摘半点,所以这不算麻烦,关键是师弟身为道门剑仙一脉的关键人物,做了许许多多不该由他来做的纸面文章。师弟除了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在这期间,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携剑访道观。 不但如此,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神洲龙虎山的道脉,声势鼎盛,最后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所幸这个师侄的几名弟子,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混得都还算不错,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 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天下太平,纷争不大,十分安稳。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则群雄并起,乱象横生,但是乱归乱,实则生机勃勃。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极快极多。不单是白玉京之外鸡飞狗跳,白玉京之内也会死人。 孙道人环顾四周,伸出手掌,四面八方,众人眉心处都掠出一粒幽绿萤火,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宝、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孙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以怀潜开口求死之时,作为一道分水岭,此后所见所闻,这些人都会忘却。接下来,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不多不少,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 孙道人问道:“你要不要拦上一拦?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 陈平安摇头道:“就只是看看,因为没必要拦。” 孙道人点了点头,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本书,落在别人手上,就是个消遣,对你而言,用处不小。” 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道了一声谢。 孙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年轻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会的。” 孙道人抚须而笑:“陈道友,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勤恳捡漏?”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脸:“暂时没这个想法了。” 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说不准下次就是他陈平安遇上了谁。 孙道人说道:“贫道离去之后,无须多想,该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斋也罢,各凭本事,福祸自招。” 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 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有些迷糊。 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陈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立即懂了,脱口而出道:“道长道长。” 同一个长字,不同的讲法。 孙道人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十分满意了,提醒道:“半炷香过后,光阴长河重新流转。” 孙道人将那狄元封、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个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砰然碎裂出一个大窟窿,然后从那个大窟窿处缓缓扩大,山水禁制逐渐消散,但是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窟窿便瞬间消逝,悄无声息。 陈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开始撒腿狂奔,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 半炷香过后,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山峦起伏,重归正常。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 不过陈平安中途“顺路”跑了趟藻井那边,藻井竟然就留在了原地,那里灵气依旧盎然,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带不走的物件。 等会儿,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怎的就带不走了?多花费一些气力罢了。 陈平安便一顿刨土,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飞奔而走,但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 笔直贴在额头上,难免遮掩视线,若是横着贴符,便更好了。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处,孙道人回望了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啧啧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个儒衫老儒士,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淡然道:“观主可以离开了。” 孙道人笑道:“那就开门送客。” 北亭国地界山上,桓云、孙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仔细探查本命物的动静。 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暂为保管。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孙清都不敢拿,还当什么修士。 桓云皱紧眉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处仙府遗址了。” 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仙家器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 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竟然不见了。好家伙,竟然骗了自己一路!柳瑰宝恨得牙痒痒。 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詹晴呢? 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一览无余,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并且当作机缘可以去争一争。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而高陵这个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 柳瑰宝和师父孙清,白璧立即联手高陵,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夺宝,双方皆有忌惮,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同时看中,结果同时得手。两人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有十数件之多,两人就近各自捡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孙清和白璧三方取走,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泽野修,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伤人再夺宝了。富贵险中求,争取占尽便宜。 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纷纷逃散。这么个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 桓云脸色微变,心知不妙,赶紧御风而起,双袖符箓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时,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的安危,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估摸着这辈子跻身金丹境之前,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所幸十数里之外,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与此同时,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声,最终将那云上城许供奉拦截下来。后者气急败坏道:“桓云,你真要赶尽杀绝?!” 桓云说道:“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 许供奉抬起手,攥紧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 桓云淡然道:“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说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但是听我一句劝,你真要这么做了,我就让你死在当场,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 许供奉脸色阴晴不定:“桓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泽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把他们当作傀儡,任你拿捏,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许供奉说道:“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但是桓云你要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作为交换。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告诉他们,你已经将我打死。” “可以!” 桓云毫不犹豫就将身上一摞符箓取出,然后稍稍摊开几分,无一例外,皆是缩地符。其中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桓云沉声道:“以物换物,姓许的,你如果还敢耍滑头,就别怪我桓云痛下杀手了。” 两人同时丢出手中符箓与白玉笔管,龙门境许供奉抓住那把符箓之后,直接祭出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瞬间离去百余里。 桓云叹息一声,折返回去,找到了那两个年轻人,递出那支白玉笔管,按照和那龙门境许供奉的约定,说道:“许供奉已经死了。” 年轻男子小心翼翼接过白玉笔管,好似重达千斤,手指颤抖,收入袖中后,才向桓云作揖拜谢,泣不成声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护道大恩,夺宝大恩,晚辈无以回报!” 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哭得厉害,双手捧住脸庞,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她情难自禁。此次访山求宝的惨烈经历,真是让她一辈子都要做噩梦了。 桓云笑道:“你们与其他人距离较远,借此机会,速速离开此地,返回云上城后,切莫声张此事。” 桓云当然还要再逛一遍,看看是否有些遗漏的机缘宝物。 当两个云上城年轻男女远去之后,桓云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纰漏,只是自己尚未察觉而已。 那云上城许供奉定然是逼问出了方寸物的开山秘法,这不奇怪,不过桓云确定,对方不可能将那遗蜕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然后藏在某地,也没有将那件法袍裹卷起来藏在身上,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所以那个许供奉这趟访山,得不偿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箓而已,却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云突然叹息一声,苦笑不已。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想通了为何那个年轻人会出现一丝异样。 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当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绝大部分天材地宝、山上器物,那么白玉笔管中又是什么景象?若是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没了,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云上城沈震泽会怎么想? 桓云有些感慨:那个年轻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可惜了,被那许供奉杀了。他桓云护道不力,只能为云上城带回一件方寸物。 桓云眼神冰冷,追赶而去。 桓云开始希望里边还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宝。若是没有,就送回白玉笔管给云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机缘了。 白璧、高陵,还有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一起离开。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及其家族供奉没的没,死的死,不好交代。北亭国侯府那边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婴师父不好交代,水龙宗祖师堂那边,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宝物可以弥补一二。 高陵说道:“那两人,可以杀。” 白璧笑道:“确实如此。他们身上的机缘,你们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向这个水龙宗嫡传金丹境修士问道:“陛下那边,会多问的。事后白仙师宗门那边,兴许就要多想了。” 白璧说道:“那就再杀一个。” 高陵便不再言语。 白璧又说道:“高陵,我保证你可以当上芙蕖国武将第一人。” 高陵犹豫片刻,突然说道:“我想换把练气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后,有可能就不只是一个芙蕖国,说不定连同水霄国、北亭国在内,白仙师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着答应下来:“胃口不小,但是我觉得你高陵坐得稳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国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头颅滚落在远方,白璧则神色如常,立即以术法毁尸灭迹。两人根本无需言语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赢家,至少也是之一。 三人来,三人走,齐齐整整,而且都谈不上怎么受伤。宝物机缘还没少拿。 武峮突然说道:“先后两次都在画卷榜首的黑袍老人,会不会来找我们彩雀府的麻烦?” 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让武峮认出了身份。 孙清笑道:“一个能够跟刘景龙当朋友的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武峮还是有些担忧。 方才孙清大致确认了那部道书和令牌的品秩,只说后者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拥有的至宝咫尺物。 此番劫难过后,除了孙清和柳瑰宝,武峮信不过任何外人了。归根结底,武峮不再相信半点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处有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武峮扪心自问,自己若是拥有那个年轻剑仙的手段和修为,那么身边修行资质、大道福缘都令人艳羡的孙清、柳瑰宝,还能不能活着返回彩雀府? 武峮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多想。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深山当中,将那藻井藏在一处深潭底下。 他换了一身行头,脱下所有法袍,换上寻常青衫,少年面容,背着大竹箱,里边搁放有四只包裹。然后走出去十数里后,发现山野小径的路旁高枝上,站着那个背负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黄师。 黄师笑道:“我知道是你。” 陈平安说道:“那还不躲得远远的?” 黄师笑道:“说来可笑,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活着离开那个古怪地方后,感觉还是待在陈老哥身边,比较安心。” 黄师如今对于自己看待旁人修为高低、道法深浅,已经全然没了底气。唯独看人好坏,还算勉强有点信心。 陈平安摇头道:“别惹我,各走各的,咱们都惜点福。” 黄师颠了颠身上极为惹眼的大行囊:“陈老哥是行家里手,这么多障眼法,我就差远了。接下来,白璧、高陵他们说不定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再往我身上泼点脏水什么的,背着这么多物件,我可能连北亭国都未必走得出去。”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说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黄师神色淡然道:“当年意气用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没想到我没死,可我黄师一家四十余口,老幼妇孺,皆被修士剥皮,然后换了人皮,给死人穿戴在身。” 这个纯粹武夫,语气平静,就像只是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 世间真正的苦难,承受之人,是不会有落在别人眼中的那种撕心裂肺、大喊大叫的。哪怕会有,往往一两次过后,便会越发沉默。 陈平安没有说话。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谁,我还算信得过你,或者说趁着运气不错,赌一把大的。我愿意将行囊当中的大半物件卖给你,我只收神仙钱,凑足了,买颗兵家甲丸,当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乌经纬甲,然后再买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几张驮碑符,抛给那黄师:“此符最能隐蔽身形气机,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够收敛痕迹,只要昼伏夜出,小心点,够你偷偷离开北亭国地界了。” 黄师愣在当场,没有立即去接那符箓,当初在仙府遗址后山,他便是用同样手段,一拳打得对方吐血不已。只不过当时更多还是试探对方深浅。 等到那几张符箓飘落远方,黄师才将那些符箓驾驭在手,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陈平安已经继续赶路,撂下一句话:“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敢怒敢言。” 就这么一个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可黄师这般铁石心肠、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颤抖起来,不禁双拳紧握。很快,黄师松开一拳,深吸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黄师突然高声喊道:“喂,陈老哥,请留步。”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老子自己也没剩下几张宝贝符箓了!老子就是个每天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的包袱斋,不是散财童子。你大爷的,还敢得寸进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旧账还没算呢,一拳万斤重,打得老子这把老骨头……小骨头差点散架……” 黄师嘴角抽搐,差点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来,打开行囊一角,使劲颠晃起来,最后接连丢过去三样物件:“我黄师算不得半个好人,可也不愿意欠半点人情。” 陈平安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接过那三样东西,放入竹箱当中。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觉得是不是可以哥俩坐下来,喝个小酒儿,慢慢谈买卖。 黄师笑道:“有了这些符箓,我还卖给你做什么?就你那生意经,我能不亏本?” 陈平安笑道:“过奖过奖。” 两人就要这么分道扬镳,黄师突然问道:“姓甚名谁?能不能讲?” 陈平安没有转身,抬起一臂,轻轻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好人。” 黄师懒得再开口了。去你大爷的姓陈名好人。不过人,真是好人。 陈平安突然转头,双袖轻轻一抖,手中多出厚厚两大摞符箓,一本正经说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些攻伐符箓,实不相瞒,张张都是至宝,物美价廉……” 黄师已经贴了那张驮碑符,不等陈平安说完,朝他竖起一根中指,然后脚尖一点,飞掠离去。 陈平安遗憾道:“个个贼精,生意难做。” 陈平安独自行走于崇山峻岭间,他突然抬起头望去。 一男一女,拼命御风远游,然后两人身形突然如箭矢一般往一处山林中掠去,没了踪迹。正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 年轻男子多留了一个心眼,带着女子改变路线,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万一。 先前从桓云手中接过方寸物,和师妹一起御风离去后,他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结果发现里边除了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最重要的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已不见踪影。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应该是许供奉将方寸物当作了自家藏宝物件,是这个心肠歹毒的师门长辈自己寻觅到的机缘。 桓云老真人说那许供奉已死。那他是不是从许供奉嘴中逼问出了这件方寸物的开山秘法,取走了两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为何桓云要多此一举?还要将白玉笔管交还给自己?是笃定自己不敢向师父泄密?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而老真人桓云,不一样如此? 事实上双方都算是聪明的好人,此次访山,哪怕桓云其间的确有些起念,但最后还是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狠辣举动。可是最终人心走向,便是急转直下,从恶如崩。 桓云化虹追踪而至,飘然坠地,盯着那两个年轻晚辈,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开山口诀是什么?” 年轻男子将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后,说道:“老真人为何明知故问?” 桓云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画蛇添足?” 年轻男子苦笑道:“你们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桓云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年轻男子有些错愕,苦涩道:“既然如此,老真人为何要问方寸物的开门之法?” 桓云说道:“要你们死个明明白白。” 年轻男子问道:“我们可以叛离云上城,跟随老真人一起修行。” 桓云望向年轻男子身后,面无表情道:“你得证明自己。”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起来,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云比起那些山泽野修还要不如!” 年轻男子背后一凉,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后背,他踉跄向前一步,然后缓缓转头,一脸茫然。 身后女子已经倒掠出去十数步,浑身颤抖。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伤。 桓云笑道:“很好。” 已经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一直转着头,就那么望着那个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愧疚之色的女子。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轻轻说道:“你傻不傻,我们都是要死的啊。” 桓云嗤笑道:“还是你聪明。” 桓云转过头:“道友既然都愿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陈平安从一棵树后绕出,瞥了眼那个悔恨之后狠厉之气更重的女子。 总算还来得及,那个年轻男子没死。 陈平安望向桓云:“白日见鬼,大开眼界。” 一个仙风道骨的符箓派老真人,挨了一刀的云上城徐杏酒,递出一刀却没能成功的赵青纨,加上一个十分多余的身穿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的少年。 桓云说道:“店家不好好当个包袱斋,非要蹚这浑水做什么?见好就收,得利就走,安稳挣钱,才是正道。” 凭借一件黑色法袍,武峮认得出此人身份,桓云当然更认得出来。 不是陈平安不够谨慎,而是那头炼山大妖的手段太意外,直接让白衣神女和青衣神人拉开山水画卷,让所有访山寻宝之人一览无余。 不过桓云也只是猜测眼前少年是那个在云上城摆摊卖符的包袱斋野修,因为知道自己身份,还敢出手救人,而访山众人当中,估计也就那位藏头藏尾古里古怪的黑袍老人,有这份心气和本事。 山上修士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笑道:“山泽野修,山泽野修,可不就是每天忙着跋山涉水,掬清泉而饮,蹚浑水而过,有什么奇怪的?” 徐杏酒突然开口说道:“桓真人,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桓云摇摇头:“从老夫选择追杀你们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徐杏酒,你很聪明,聪明人就不要故意说蠢话了。” 徐杏酒其实对此心知肚明,桓云若真是从头到尾光风霁月,没有心存半点私欲贪念,便不会赶来追上他和赵青纨。 有大欲则心窄,心窄到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走,只能自己一人占道而行。 若是就事论事,徐杏酒其实知道自己先前的选择也有大错,在桓云交出白玉笔管的那一刻,当时自己就不该以最大恶意揣测桓云,得知方寸物当中仙蜕、法袍两件至宝凭空消失后,更不该藏掖,应该选择坦诚相见。若是那时候桓云将其中曲折解释一番,兴许双方就不是当下的处境了。但世事人心,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自家云上城许供奉环环相扣的歹毒陷害,让徐杏酒不单单是风声鹤唳。事实上,桓云身为他们的护道人,选择了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暗藏的杀机,一份隐蔽的杀心,兴许就是借刀杀人的手段,许供奉杀他们夺宝,那桓云便可以黄雀在后,而且双手干干净净。 桓云没有着急出手,陈平安便也不着急。 许多事情,许多人,都以为自己脚下没有了回头路,其实是有的。 桓云其实是当下最尴尬的一个。云上城徐杏酒和赵青纨,当然需要斩草除根,可是如何和这个喜好改头换面的包袱斋打交道,毫无头绪,因为桓云不确定对方的修为高低,甚至连此人是符箓派练气士,还是那山上最难缠的剑修,他都不确定。一旦确定了,无非是他桓云身死道消,晓得了对方道行确实是高,或是对方死在自己手上,所有机缘法宝尽收囊中,该他桓云福泽深厚一回。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道家一直在说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桓云笑了笑:“说得轻巧。” 陈平安说道:“正因为谁说都轻巧,做起来才难,做成了,便是怀藏至宝,道德当身。” 性命双修,万神圭臬。性命双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谓的无缝塔,佛家尊崇的无漏果。 桓云摇摇头:“老夫知道你岁数不大,更非道门中人,你就莫要跟老夫打机锋,扯那口头禅了。不如你我二人说点实在的,就像当初在云上城集市,买卖一番?” 陈平安也跟着摇头:“只要你还想要杀掉这二人,咱们这笔买卖就做不成。话都说开了,老真人除了动了贪念起了杀心,又不曾真正酿成祸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当中的宝物机缘,比得上你桓云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道心?” 桓云哑然失笑,叹了口气:“怎的,要劝我收手回头,就靠动动嘴皮子?” 徐杏酒开口说道:“桓真人,我愿意取出方寸物当中所有宝物,作为买命钱,恳请老真人挑选过后,为我们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师父那边有个交代,而且我可以用祖师堂秘法发重誓,桓真人所作所为,我徐杏酒绝对只字不提,以后桓真人依旧会是云上城的座上宾,甚至可以的话,还可以当我们云上城的挂名供奉。” 徐杏酒已经将那把定情信物袖刀拔出,擦去血迹收入袖中,然后随便做了包扎,咽下一颗随身携带的云上城珍藏丹丸。 伤口其实不在后背,在心上。只不过他徐杏酒不在乎。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徐杏酒表现得越聪明,审时度势识大体,落在桓云眼中,就越会是一个更大的潜在隐患。没辙。 那自己就换一种方法,风格更加北俱芦洲。不然的话,桓云就要奋起杀人,搏一把压大赢大了。 两把尚未完整淬炼为本命物的飞剑,掠出两座关键气府,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一缕纤细白虹,一道幽绿光彩。 陈平安说道:“桓云,还要一错再错吗?” 桓云双袖鼓荡,无数张符箓飘荡而出,结阵护住自己,颤声道:“是和刘景龙一起在芙蕖国祭剑之人?!”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 桓云喟然长叹:“难怪难怪。” 陈平安转头对徐杏酒说道:“你怎么说?” 徐杏酒说道:“前辈,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返回云上城。” 赵青纨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杀了我吧!” 徐杏酒惨然笑道:“我们都别做傻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青纨,你要是信我,就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以后还是怎么样,我这边没有心结,你只要自己解开心结,就什么都没有变,甚至可以变得更好。青纨,谁都会做错事的,别怕,我们有错就改。” 赵青纨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脸色雪白,眼眶通红:“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了,不然我们一起死,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保证一辈子都恩恩爱爱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无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轻轻抛给赵青纨,环顾四周,他们正身处密林当中,便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们如今还没有结为道侣,就已经如此。青纨,再给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绑着你,也要一同返回云上城,说好了这辈子要与你结为道侣,我徐杏酒说到就会做到。” 赵青纨握住那把刀,怔怔地看着徐杏酒,她蓦然而笑,犹然梨花带雨,嘴唇微动,却无声响,她似乎说了三个字。 徐杏酒泪眼蒙眬。 从来都是这样,他最喜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年师父带了一个小女孩到云上城,少年看着她,她歪着头,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眸。 少年做了个鬼脸,小女孩便吓得哭了起来。 一年一年又一年,云海高处有人家。 赵青纨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下一刻,徐杏酒来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鲜血淋漓。 徐杏酒柔声道:“青纨,我们等于都死了一次,这辈子是不是可以从头再来了?” 赵青纨松开手,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脸庞。 徐杏酒丢了刀,蹲下身,轻轻搂过她,刚要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却想起手心皆是鲜血,便轻轻翻转,以手背摩挲,动作轻柔,呢喃道:“别怕别怕。以前你不总是怨我不说喜欢你吗,以后莫要再问了,男子哪会将真心的喜欢,常常挂在嘴边。” 桓云神色复杂。 陈平安问道:“桓云,你好像还留了个孩子在云上城?” 桓云勃然大怒:“祸不及家人!”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学一学你,斩草除根。” 桓云说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陈平安说道:“你配吗?” 桓云好像瞬间苍老了百年光阴,老态尽显:“罢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我绝不踏足云上城半步,无论徐杏酒和沈震泽如何针对我桓云,皆是我咎由自取。” 陈平安摇头道:“你看我是好人恶人?无所谓,但是我劝你别当我是傻子。” 桓云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杀我桓云再杀我那孙儿?我偏不信你做得出来……” 陈平安打断桓云的言语,缓缓说道:“我陪你走一趟扪心路。” 桓云错愕不已。 陈平安说道:“可有符舟?我们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云上城。” 最终有两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贵符舟,缓缓升空,去往云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载着一块某人从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两艘价值连城的符舟,都被桓云施展了障眼法符箓。 符舟一端徐杏酒和赵青纨并肩而坐,另一端陈平安和桓云背对船壁,相对而坐。 陈平安盘腿而坐,背靠那只大竹箱,转头对赵青纨说了一番话:“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善缘。以后你们两人相处,既不可以不将此事引以为戒,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风波,不然迟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伤心事了。如果两人都过了这道坎,你和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侣。大道修行,磨砺千百种,问心最难,兴许你们两人就该有修心这一劫,能不能因祸得福,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好好思量此中得与失了。” 然后陈平安再对徐杏酒说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边,错了便是错了,大错便是大错,所以别用大话空话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清楚,不然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越发自惭形秽,觉得和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时候要么反目成仇,要么形同陌路,说到底,还是你做得不够好。没办法,你徐杏酒既然当了好人,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徐杏酒握着赵青纨的手,笑着点头。 心境之间,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雨过天青心澄净,竟是隐隐约约之间,感觉就要破开那道瓶颈了。 赵青纨听过了这番言语后,好似又打开了一些原本已成死结的心结,但是稍稍打开,还远未解开。 不过看似相互牵手,她实则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手的,这会儿她终于真正握住了徐杏酒的手,还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云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陈平安既然挑明了和刘景龙一起祭剑飞升的“剑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张少年面皮,恢复本来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当下灵气充沛,陈平安正好可以拿来汲取炼化。 至于桓云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那就要看这个老真人的运气了。 天底下恶人动心起念,为恶行凶,吃亏之后,难不成还要怪对方没往自己脑门上贴上“高手”二字? 随后徐杏酒给出了一番应对之策,既不会愧对师父沈震泽,也不会损害云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云的名声。就连徐杏酒的伤势,都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陈平安没有异议。桓云虽然没有睁眼,还是轻轻点头。 两艘符舟直接进入云上城,沈震泽亲自迎接。 徐杏酒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许供奉用心险恶的设计陷害,老真人桓云恰到好处的次次护道。然后遇上了这个同道中人,也就是先前在自家集市上卖符箓的高人前辈,在那座机关重重的仙府遗址当中共渡难关。 沈震泽听得一惊一乍,好一个险象环生。 至于到底是如何脱困,别说是徐杏酒,便是桓云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泽越发觉得两名弟子此次下山历练,实在是福泽深厚,才能够安然返回,不但没死,还带回了白玉笔管当中的几件宝物,已经殊为不易。沈震泽二话不说,便将方寸物当中的四件宝物一分为四,老真人桓云、姓陈的前辈高人、徐杏酒、赵青纨每人一件。 桓云推辞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陈平安很不客气,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缘的,是一副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徐杏酒让赵青纨先挑,赵青纨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陈平安的教诲,便不再拖泥带水,先挑了一件。 由于事关重大,又涉及一个云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这场只有五人参加的庆功宴,很快就散了。 沈震泽当然还要和徐杏酒反复推敲此事,不是信不过这名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是担心有徐杏酒没有想到的关键环节,他沈震泽当师父的,当然就要帮着补救一二。 说实话,很多时候沈震泽都觉得自己这个金丹境城主,配不上徐杏酒这名弟子。只不过这种天大的实在话,说不得,只能放在心里。 在沈震泽修道之地的密室,赵青纨就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师兄徐杏酒和师父言语。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师父的徐杏酒,在今天那么用心用力地蒙骗师父,虽说没有半点坏心,可到底是一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赵青纨便忍不住嘴角翘起,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那点笑意,只是笑着笑着,便有泪珠悄然滑落脸颊。 沈震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问道:“青纨,怎么了?” 赵青纨便有些慌张,手足无措。 徐杏酒笑道:“师父,下山之前,青纨总说自己是个累赘,不过那会儿是当个笑话说给我听的,结果回头一看,咦,发现还真是,所以回来的路上,便是这般哭哭笑笑了。师父你别管她,回头我骂她几句,修心不够,不过骂完之后……”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来。 沈震泽疑惑道:“怎么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礼,郑重其事道:“恳请师父答应我与青纨结为道侣。” 沈震泽哈哈笑道:“师父不答应有用吗,你们也不答应啊。” 赵青纨抬起头,悲喜交加,伏地放声痛哭起来。 沈震泽望向徐杏酒,这个金丹境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摇摇头,眼神清澈。 沈震泽便不再过问。 天底下任何一个金丹境修士,兴许境界有虚有实,修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绝非常人能够媲美。 可能金丹境修士斩杀元婴境修士这类壮举,极为罕见,可是金丹境修士以谋略坑害元婴境修士的,不胜枚举。不单是金丹境修士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修行路上,如何能够不小心? 陈平安在云上城暂住在一座宅邸当中,正是龙门境老修士许供奉的私宅。这个云上城只在沈震泽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并无亲眷也无弟子,所以陈平安清清净净住下了。 此时陈平安和桓云,在一座假山之巅的观景凉亭,再次相对而坐。 桓云问道:“这趟扪心自问的路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陈平安弯腰从竹箱当中取出一件东西,是当时黄师不愿欠人情赠送给他的,是一块虬角云纹斋戒牌,碧绿色,广一寸、长二寸,可以悬佩心胸之间。好像和那座山顶道观的碧绿琉璃瓦,是同一种材质,只是略有差异,感觉而已,陈平安说不上来。 正面就一个古篆——“心”。反面是一句诗词:田边沟渠幽朦胧,门扉日月荡精魄。 “是一块道门斋心牌,只不过如今不常见了。” 桓云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说道:“我们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虚、即为心斋的说法,事实上儒释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学问。” 陈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都懂,而且只会懂得比我更多。” 桓云笑道:“可惜不如剑仙修为高。” 陈平安问道:“是修为高,道理才对,还是道理对,才有修为高?” 桓云说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和道理无关。” 陈平安点头道:“有些道理。” 桓云说道:“还是要感激你没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陈平安将这块斋心牌轻轻放在桌上,又取出其余两件黄师赠送的物件:一个篆刻有回文诗的玉镯,玉镯当中,萤火点点;一把样式古朴的树瘿壶,在缓缓汲取灵气。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无非是陈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黄师那个大行囊,之所以显得大,是背了一样大物件的缘故,在黄师颠了颠行囊取物的时候,凭借那些细微的磕磕碰碰声响,陈平安猜测黄师还是得了一桩很了不起的福缘,除了最大的那件东西,其余杂乱物件,至少还有七八件,不过最后送给了自己这三件。哪怕如此,黄师还是得宝极多,只是陈平安觉得黄师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会好过柳瑰宝的那部道书,以及彩雀府府主孙清的那枚令牌。 陈平安之所以知道这些,就只是纯粹心性使然。看似不知道也无妨,反正都不会跟黄师争抢。 知道还是不知道,有区别吗?当然有,而且还是天壤之别。 人之心田脉络如流水与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变万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驾驭得住,收拢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无言的气象,最终便可以如那蛟龙走江入海。 陈平安是在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可事实上,一路行来,陈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尝不是心井之中龙抬头,悄无声息龙走江? 一两剑或是三两拳,打死桓云或是那赵青纨?很难吗?有何难? 从来只做简单事,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云继续说道:“玉镯本身材质就好,更有符箓高人以诗文作为一道阵法符箓,久而久之,便有了类似水中火的光景。这般树瘿壶,可以帮着练气士汲取天地灵气,同时自行淬炼成为适宜木属灵宝的灵气,不是法宝,可落在某些专心修行木法的练气士当中,便是法宝也不换的好东西。” 这么一讲,省去他陈平安许多麻烦,这把树瘿壶是绝对不会卖了,至于玉镯,哪怕要卖也要报出一个天价。 不过陈平安还是问道:“你觉得这镯子,可以卖多少枚雪花钱?” 桓云说道:“为何不是几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老真人果然当不来包袱斋,不晓得数钱的快活。” 桓云便开出一个价格,两枚谷雨钱。 哪怕是对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样的金丹修士而言,一枚谷雨钱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许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观海两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积攒不出一枚谷雨钱的家当。便是有钱的山泽野修,也轻易不会身上带着几枚谷雨钱乱跑,多是留些小暑钱,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反正小暑钱折算换取雪花钱很简单,世间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云神色萧索:“好眼光,不济事。到底是比不得剑仙风流。” 陈平安说道:“老真人你这见不得别人好的脾气,得改改。” 桓云冷笑道:“一个剑仙的道理,我桓云小小金丹境修士,岂敢不听。”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说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云好不容易听进去,也接不住。” 桓云沉默下去。 陈平安却笑道:“不过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爱听人心平气和讲道理。老真人,不如咱们聊一聊符箓一道的学问,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云望向陈平安,真是一个性情难料的家伙。自己委实坐立难安,心中不痛快,所以他忍不住讥讽道:“不如我将几本符箓秘籍直接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来,陈剑仙说需要翻页了,我便翻页?”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收起了玉镯和树瘿壶,小心翼翼放入竹箱当中,然后笑呵呵从竹箱中打开一只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是一块从山巅道观地面扒来的青砖。 桓云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块青砖,说不定可以被寻常仙家山头当镇宅之宝了。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笔墨纸,开始以工笔细致描绘那处仙府遗址的建筑样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桥。 唯独那座山顶道观,不会随随便便画在纸上。 陈平安画完两张纸后,说道:“老真人,帮个忙?画一画后山那几座大的建筑?” 桓云忍着怒气,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开始作画。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石桌,看着桓云提笔作画,感慨道:“是要比我画得好些,不愧是符箓派高人。” 桓云刚要停笔,陈平安便要抬手。桓云只得继续绘画。 没办法,陈平安嘴上说着恭维话,但是手中拎着一块青砖。 第二天,看到搁放在私宅院子当中的仙府藻井一物,云上城沈震泽一定要买走。 这个金丹境城主好像势在必得,言辞诚恳。他沈震泽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件可以稳固山水气运的仙家重宝,以云上城某条街的所有宅邸铺子抵账都行。 陈平安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桓云对于这口价值连城的藻井,其实也有想法,只是不敢开口。 沈震泽还想着让桓云帮忙求情,只是桓云一想到那家伙手中的青砖,就头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泽。 当时沈震泽气笑道:“好你个桓老真人,该不会是想要跟我争一争此物吧?” 桓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干脆利落道:“机缘难得,各凭本事。” 沈震泽无可奈何,只能说此物既然都在云上城宅邸落了地,就该留在云上城扎根。 桓云笑道:“慢走不送。” 沈震泽气呼呼离去。 陈平安又跑了趟云上城之外的集市,当起了包袱斋,不过这一次只兜售符箓,不卖其他。 他双手笼袖蹲在路边,也不吆喝,反正有人询问就回答一二。 先前在山水邸报上看到的那个消息,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在砥砺山一战,再等两天就要拉开序幕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 昨天桓云离开后,陈平安便开始仔细盘算访山寻宝的收成。 除了那些道观供奉神像的碎木,道观青砖三十六块,碧绿琉璃瓦总计一百二十二片。养剑葫内的绿竹叶尖滴水。当然还有茫茫多的竹叶和竹枝。暂时还温养收藏在养剑葫内的一团破碎剑气。以及那本最后到手的书籍,只是陈平安尚未翻阅。 黄师先后两次赠送的四样东西:铜镜、斋戒牌、玉镯、树瘿壶。 其实还要算上凉亭那股被收入法袍当中的浓郁灵气。 以及又多走了一趟光阴长河。 老真人桓云其实在今天清晨时分就已将那个稚童托付给沈震泽,让一个客卿悄悄送回了自己山头。 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 不先安心,如何静心修心。 亥时人定,是道家讲究的清净境地。就像那佛家的烧头香,其实处处时时都是的。 陈平安突然笑着抬起头,打了声招呼。 徐杏酒蹲在摊子对面,可是千言万语,都不晓得如何开口。 陈平安问道:“还好?” 徐杏酒笑容灿烂:“还好。”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 徐杏酒问道:“我能向前辈买些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当然,来者是客,不过一张符箓该是多少钱,便是多少钱,你先前得到的那件宝物,就别拿出来了,反正我这儿不收。” 徐杏酒脸色尴尬。他身上确实带着宝物,而且还是两件,至于神仙钱,一枚也没有。失策了。 昨夜和赵青纨谈心之后,都觉得应该交出各自宝物,当作谢礼。 陈平安笑道:“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了,你要心里边愧疚,就当那件宝物,是我送你们的红包。” 徐杏酒说道:“那我就不耽误前辈做买卖了。” 陈平安挥挥手:“真要谢我,帮我拉些兜里钱多的冤大头过来。” 徐杏酒苦笑道:“晚辈试试看。” 陈平安笑道:“开玩笑的话也信?昧良心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徐杏酒怔怔无言。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老是这么上心,累不累?” 徐杏酒却说道:“我观前辈言行,处处契合大道。” 陈平安差点就要满头汗水:“我家山门暂时不收弟子。” 徐杏酒莫名其妙,仍是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好一个剑仙前辈,言语之中,尽是玄机。 街道远处,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不敢来见陈平安这个包袱斋。 陈平安抬头望去,笑着点头。赵青纨施了一个万福。 徐杏酒牵着她的手,赵青纨低着头。徐杏酒看着她,轻轻说着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有些熟悉的这一幕,便觉得好像人心虽有反复,可到底还有山水重逢,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自家包袱斋的生意,大不如前,有些美中不足。一天下来,只卖出去几张符箓,小挣三十枚雪花钱。 到了那座许供奉留下的宅邸,陈平安蹲在院子里,正仔细擦拭那口斜靠着墙壁的藻井。他时不时朝藻井呵一口气,差不多脑袋都要贴在藻井上边了。 看得一旁的桓云脸色古怪。 这真是一个能够与那刘景龙结伴游历山河的剑仙? 桓云终于开口问道:“为何要我以符纸传信彩雀府祖师堂?要那孙清、武峮前来观看此物?” 陈平安背对桓云说道:“如果在你心中,徐杏酒、赵青纨是意外,那么彩雀府孙清三人也算意外,而且是很容易招徕灾殃的意外。既然你这么认为了,我便想试试看,能否一边挣大钱,一边将意外变为好事。无论最后藻井卖不卖给彩雀府,孙清等人都该惦念你桓云这份香火情。而且你都说了,那孙清,尤其是她弟子柳瑰宝,都是聪明且爽快之人,那就更值得你我试试看。” 桓云问道:“为何要如此帮我?” 陈平安以袖子轻轻擦拭藻井上那些精美图案,始终没有转头,缓缓道:“我是帮那个帮我开门大吉的老先生。” 桓云叹息一声:“心关难过。” 陈平安笑道:“山下的市井坊间,年关难过年年过。” 桓云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水龙宗白璧那边,我帮不上忙,大宗子弟,我一个小小野修包袱斋,见着了就要心虚犯怵。” 桓云说道:“对方如今其实也头疼,我可以找个机会,和白璧悄悄见一面,可以摆平这个隐患。” 毕竟许供奉陷害徐杏酒两人一事,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实则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后边事。 也亏得她们这两个金丹境修士不知道,而只是被眼前这个年轻剑仙知晓了。 陈平安说道:“我觉得可以让水龙宗的大修士,先来找你桓云,这样的人情,才是白璧这种人眼中的真正人情。不然你提防我多嘴,我担心你泄密,到最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要做掉对方,图个干净利落,一了百了?我相信你只要最近在云上城滞留,露几次面,或是去北亭国、水霄国游览山水,水龙宗总会主动找上门的,比起你跟白璧关起门来鬼祟议事,肯定要好。” 桓云愣了一下,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天拂晓时分,彩雀府孙清就带着弟子柳瑰宝一起登门拜访云上城了。 沈震泽差点跳脚骂娘,只是没法子,当时两艘符舟入城的时候,由于山水禁制和护身大阵的关系,那口巨大藻井不得已露出了片刻真容。相信是集市那边彩雀府的秘密棋子,立即就传信给了桃花渡。这很正常,云上城一样在桃花渡那边安插有隐秘棋子。 沈震泽还不至于心眼小到直接不让孙清进城,不过他也厚着脸皮来到那栋宅邸。 如果孙清出价比自己更高,沈震泽买不起藻井,往死里抬价还不会?又不用老子花一枚神仙钱。到时候孙清一气之下不买了,自己大不了就当真砸锅卖铁,甚至他沈震泽都可以直接划出一大块云上城地皮,若是这还不够,那就赊账,或是死皮赖脸跟桓云借一笔谷雨钱。 在院子里,陈平安看着脸色铁青的孙清,和优哉游哉抬价的沈震泽。 关于这口藻井的价值,桓云也吃不准,只说定价八十枚谷雨钱,肯定不过分。 陈平安板着脸,略带一丝无辜和些许无奈,其实差点没忍住向沈震泽竖起大拇指。 沈震泽已经喊价喊到了八十六枚谷雨钱。照这架势,沈震泽能从早喊到晚,加价喊到一千枚。 孙清冷声道:“沈震泽,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沈震泽微笑道:“孙府主这是打算忍痛割爱了?那我可要替云上城感谢孙府主了。” 柳瑰宝一直没说话。 院子里还有两个跟随沈震泽一起来的年轻男女,都是熟人——徐杏酒和赵青纨。 柳瑰宝对那个今天没有背剑的黑袍人没有太多好奇,山上高人多怪事更多嘛。再说了,摘掉那张老人面皮后,长得也不算多好看,看了看,没啥看头。她对徐杏酒和赵青纨,反而多有悄悄的打量,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难不成桓云老真人当初冷眼旁观,故意对那个云上城许供奉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其实是胸有成竹?而不是那借刀杀人的伎俩,想要护住名声,得手宝物,最终一举两得?若真是如此,这个桓云老真人,还真有些让她刮目相看了。 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希望将这口藻井卖给彩雀府的。 孙道人虽然已经离开这座浩然天下,但是从孙道人的言行当中,陈平安明显看出对于柳瑰宝,他其实颇为惋惜,虽说以“道不契合”四个字盖棺论定,没有收少女为弟子,可依旧赠送了那部道书。对于陈平安而言,反正无法一直带着这么大一块“磨盘”行走山水,还不如顺水推舟,卖给彩雀府,毕竟孙道人送了那么多机缘给自己,陈平安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作为报答,才能安心。哪怕可能这辈子,双方都不会再见面。 除非陈平安哪天真的成为了飞升境的大剑仙,才有机会去那座青冥天下走一遭。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会让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犹豫了,反正也没耽误挣钱。 孙清突然以心声跟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三十枚谷雨钱,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不答应,我孙清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陈公子还是咱们彩雀府的贵客,我孙清从不拐弯抹角说那客套话!” 那件咫尺物当然无比珍稀,可是对于孙清这个彩雀府府主来说,眼前这口能够稳固山水气运的藻井,才是最珍贵的至宝。 陈平安显然十分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三十枚谷雨钱,咫尺物你自己留着,其余谷雨钱,先欠着,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价值多少,以后孙府主就还我多少枚谷雨钱。” 孙清竟然拒绝了:“咫尺物对我而言,暂时就是鸡肋,甚至以后百年几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挣来的每一枚谷雨钱,武峮,柳瑰宝,那么多修士,个个都需要这神仙钱,我孙清不能耽误了她们的修行。所以陈公子,你就说,卖还是不卖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来的,而且不曾关门,我刚要将其小炼,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陈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后孙清大大咧咧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贵客还是贵客,可陈公子下次到了咱们彩雀府,是喝寻常茶水,还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忍着笑,以心声涟漪回复道:“那就这么谈妥了,三十枚谷雨钱,外加一件咫尺物。” 孙清直接开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饰自己已经与这个陈公子做成了买卖。 沈震泽有些遗憾,却也还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孙清转头对沈震泽说道:“不管如何,宝物是在云上城被我买到手的,就当是我孙清自己欠你一个人情。” 沈震泽笑着点头,带着徐杏酒和赵青纨一起御风离去。 桓云赠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孙清没有拒绝,大方收下。不然还要她扛着那藻井御风远游?像话吗?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修士? 然后孙清瞥了眼藻井,再转头望向那个姓陈的年轻剑仙。 孙清很快释然,心想对方应该是本身便有那咫尺物。 陈平安猜出她的心思,报以微微一笑,十分镇定。 孙清其实有些愧疚。他娘的老娘岂不是又欠对方一个天大人情,对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来,自己那还没焐热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实就没那么值钱了,这让孙清有些无奈。算了,反正是刘景龙的朋友,自己跟他客气个屁。 桓云识趣离开。 孙清交出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枚谷雨钱,便带着柳瑰宝与那口藻井,乘坐符舟离开了云上城。 这个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拢嘴,到了符舟之上便开始饮酒,还不忘低头望去,对桓云大声笑道:“桓真人,云上城这儿无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儿,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响声,所以有空还是来咱们彩雀府做客,当个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泽笑骂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经是我云上城的记名供奉了!” 桓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心情还不错。 陈平安站在院子里,多出一件咫尺物后,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开始蚂蚁搬家,将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门别类。 一炷香后,桓云去而复还。陈平安已经坐在了假山之巅的凉亭内,正歪着脑袋,侧耳聆听两枚谷雨钱相互敲击的声响。 桓云坐在对面,笑着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宽。以前总觉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陈平安依旧在那边敲击谷雨钱,嗯了一声,随口说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点知道了。” 其实跟一个精通符箓的道门金丹境地仙“说大道理”,陈平安还是有些心虚的,不过没关系,很多言语,跟自己学生崔东山借来用一用便是。 桓云笑道:“若是信得过,我便要去游览北亭国山河了。” 陈平安收起两枚谷雨钱,坐直身体,说道:“预祝老先生渡过心关。” 桓云说道:“还早,什么时候我能够明明白白跟沈震泽说起此事,跟那两个晚辈诚心诚意道一声歉,才是真正没了心结。”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先生风采如旧。” 桓云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道友保重。”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云御风而去,桌上却留下了一件符纸方寸物。 陈平安收了起来,只当是暂为保管,连打开都不会打开。 陈平安接下来便开始仔细盘算,炼化那件木属本命物所需的其他天材地宝。 其实当初离开落魄山赶赴北俱芦洲之前,崔东山就帮忙给出了一份清单,金、木、火各有不同,并且明言这些只是炼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门物,属于有了就不会错的,可还远远不够,毕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几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讲究,需要陈平安得到机缘之后,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够真正炼化成功。 陈平安没有着急离开云上城,反正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陈平安还是会去集市当个包袱斋。 这天陈平安见着了一个熟人——金山。 这个野修汉子见着了陈平安,差点就要跪地磕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最后两人一起蹲在了摊子这边。 金山打算将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攻伐符箓,以及仅剩一张灵气尚未殆尽的驮碑符,一起还给这个前辈。 陈平安却没有收下,摇头说道:“你都留着吧,又不值几个钱。” 金山死活不肯,还有些哽咽。 一场本以为没有太大危险的访山寻宝,去了那么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后才活下来几个? 金山觉得做人得讲一讲良心。所以才非要跑一趟云上城,碰碰运气,看自己这个杀猪的,能不能再见一面那个“两个他娘的”。 陈平安便收下了符箓。 陈平安笑着说道:“等到收摊,咱哥俩喝酒去?” 金山笑道:“前辈,我来结账,成不成?” 陈平安点头说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金山咧嘴一笑,是这个理儿。 金山最后请陈平安喝了顿酒,还是稍稍打肿脸充胖子了一回,不过这笔钱,他花得毫不心疼。 云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来。金山花了一枚雪花钱,在渡口坐上渡船后,与陈平安这个前辈抱拳告别,前辈还是那般客气好说话,竟是也抱拳相送。渡船缓缓远去。 先前喝酒过后,来渡口的路上,陈平安便又将那些符箓还给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陈平安还告诉他赶紧返乡,如今云上城附近还是不太平的。 金山哪敢不当真。 先前喝酒,他跟陈平安聊了好些有的没的,什么他那媳妇可贤惠了,持家有道,还有两个孩子,虽然岁数还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读书种子,将来考个秀才举人肯定不难…… 金山这会儿酒醒了,便越发无地自容,甩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后,在僻静处,金山想要将那些符箓藏在靴子里边,留在袖子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承想这一掏出来,才发现里边原来夹杂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根本不是先前的黄纸材质。 金山呆呆站在原地,没来由想起陈平安喝酒时说的一句话:“剑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讲道理。” 第四章 有事当如何 ·第四章· 有事当如何 陈平安一身酒气,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 宅子墙壁上画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贼,防不住得道神仙,不过有胜于无。 进了院子,陈平安轻轻一震青衫,浑身酒气散尽,走入那个许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块可以聚拢天地灵气的蒲团上。陈平安已经将那副对联挂在身后的墙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对联,便有了几分书斋意味。陈平安打算以后回到落魄山,就把这副对联挂在竹楼一楼,绝对不卖,就留着当传家宝,跟那县尉醉酒后书写的草书字帖一般。 陈平安取出那枚朱红色的道家枣木令牌,必须抓紧时间先将其炼化成功,不然任何练气士得手之后,随随便便就能开门入内,所以光是小炼化虚、收入气府,意义不大。 世间炼物,小炼化虚,如手中神仙钱,难免有来有回;中炼,却像是那山头打造祖师堂,真正扎根在气府;大炼即为修士本命物。 炼化咫尺物之前,陈平安又拿出三样宝物,过过眼瘾,可以养心。 当初在那座水殿之内,陈平安以符箓跟孙道人做过三笔买卖: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当风出水之美感。一把团扇,最有意思的是团扇本身所绣,便是一个闺阁淑女手持团扇图,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画卷上正逗弄着一只枝头黄雀。龙王篓,还是一对,分别铭刻有“斗蛟”“潜蟠”。 陈平安打算将木刻神像送给李槐。至于团扇,则送给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实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敛,也不是勤勉练拳的岑鸳机,更不会是那个每天晒太阳晒月亮的郑大风,只会是陈如初这个小丫头,陈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陈如初就会一直这么忙碌下去,拎着水桶,拿着抹布,腰间一串串钥匙,轻轻作响。每天雷打不动,跟竹楼里的崔诚道一声平安,给裴钱递一把瓜子,给花木浇一勺水,将竹楼擦拭明亮,定期去小镇、郡城采购山上所需之物。 在陈平安看来,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大得很。不是瞎子,都该看到,放在心上。别说是龙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别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谁敢欺负粉裙女童,你试试看?这不是陈平安偏心,而是陈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会犯错的那个存在,谁都比不了,他陈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与孙道人聊天地人心,听那野修金山说鸡毛蒜皮,陈平安都觉得很痛快,是两种舒心。 陈平安抓起一只竹编小笼,另外一只牵连的竹笼便随之轻轻摇晃起来。当下在自己手上晃来晃去的,可是名副其实的两座金山银山。 这对龙王篓如何安置,陈平安其实有些吃不准。一来这对龙王篓折损严重,修缮起来肯定需要一大笔神仙钱;二来龙王篓一物,虽说用处极大,可以捕捉世间蛟龙之属,拥有先天压胜之法,却也讲究极多,和许多拿来就可以用的攻伐法宝不太一样,龙王篓若是没有独门仙术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经多出一件咫尺物,无需额外出钱,那么恨剑山铸造的剑仙本命物仿剑,是肯定要入手两把的。若是价格比想象中的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龙宫洞天那边,先确定了龙王篓的价格,再看看有没有那豪气干云的冤大头。 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谈什么修补钱? 不过龙王篓能不卖还是不卖。毕竟每次在礼物一事上,总拿以量取胜来糊弄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开始静心凝气,炼化那枚令牌咫尺物。此事不急,也无法一蹴而就。 两个时辰过后,陈平安便在一处炼制关隘收手,将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转去炼化法袍蕴藉的灵气。 心神沉寂,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陈平安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将其挥散。 依照崔东山的那个玄妙说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间凡夫俗子,都换了许多条性命。练气士的修行,更是无比讲求一个去芜存菁,借助天地灵气淬炼筋骨、开拓气府、打熬魂魄,全是细微处见功夫。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不全是吓人的说法。 陈平安转去以心神巡游气府。 水府依旧没有关门,那条蕴含水运灵气的水流潺潺流淌,这还只是陈平安喝光了绿竹叶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为精粹浓郁的青砖水运,绿衣童子们越发奔波劳碌,水府那幅工笔白描的江河壁画,被绿衣童子们描绘得色彩越来越绚烂。那个悬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水面已经扩大了几分,水也更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些道观青砖中炼,然后铺在水府地上。哪怕没了丝丝缕缕的水运,其本身材质就已很值钱。 陈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带回落魄山那边,水运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块青砖,刚好可以铺出六条小路,用来练习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他自己,裴钱、朱敛、郑大风、岑鸳机,当然还有十分投缘的卢白象。魏羡就算了。隋右边也算了,已经在桐叶洲玉圭宗,从一个纯粹武夫转去修行,想要成为一个在浩然天下仗剑飞升的女子剑仙。 不过若是青砖能够为水府锦上添花,那么其中属于陈平安的六块青砖,就都可以中炼。 天悬水字印,地铺青色砖,墙上有壁画。陈平安觉得如此一来,自家水府便称得上气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暂时留着吧,来历不明。桓云当时也没敢妄下定论,只确定它们肯定价值连城,一旦与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吓人了。相传那座琉璃阁最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栋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陈平安收起心神,起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不承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门。来人正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她遮掩不住地满脸喜庆。 陈平安便带着武峮去往那座假山之巅的凉亭,武峮此行,是给陈平安带了一件彩雀府头等法袍。 武峮说是那口藻井被府主搬到彩雀府之后,无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够稳固山水,还可以聚拢八方气运,这还是没有炼化,只不过是暂时搁放在祖师堂里边,便已经有此玄妙迹象,炼化了之后,那还了得,简直就是宗门仙家祖师堂才能拥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这笔买卖,她孙清赚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须送一件法袍作为补偿。若是陈剑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孙清已经客气过了,若是陈剑仙也跟着客气,那她就不客气了。 陈平安连说不客气,我不客气。从武峮手中接过那件品秩极好的华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当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这件彩雀府法袍的样式太过脂粉气,不如肤腻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陈平安都可以穿在身上。 武峮没有逗留太久,不过还留下了几大罐茶叶,说这是彩雀府今年仅剩的小玄壁了。 武峮最后笑道:“陈剑仙便是要卖,也请卖个高价,不然对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头。”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便说道:“劳烦跟孙府主说一声,我会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峮会心一笑,点点头,御风离去。 武峮前脚走,沈震泽后脚便来。陈平安刚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这个云上城城主笑道:“武峮该不会是邀请陈先生去当山头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莺莺燕燕的,乱花迷人眼,只会耽误先生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彩雀府并无此打算。” 沈震泽落座后说道:“陈先生,既然彩雀府无此眼光,不如陈先生在咱们这儿挂个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钱,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条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铺三十二座,全部都归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城主,实在是不能答应。” 北俱芦洲之行,忧患实多。骸骨滩京观城高承,出钱雇用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怀潜之死。陈平安不愿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唯有拳剑与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泽便不再多说什么。 陈平安笑道:“城主,虽然没办法答应你,成为一个躺着收租挣钱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什么时候我觉得时机合适了,自会主动跟云上城讨要一条漱玉街。” 沈震泽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哪怕他沈震泽等不到这一天,没关系,云上城还有徐杏酒。 沈震泽是一个很爽快的人,没有过多逗留,说完事情就走了。 陈平安顺便跟云上城讨要了些山水邸报,新旧都没关系。沈震泽答应下来,说回头让徐杏酒送过来。 陈平安便在凉亭里边围绕石桌,走桩练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练拳两个时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块蒲团上开始炼化灵气。 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则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拈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块极其巨大平整的青石山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阵双方都尚未出现。 山坪之外的景象看不见,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的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宗字头山门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枚雪花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雪花钱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刘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人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如今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齐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齐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齐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和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祇”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刘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刘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就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无论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他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花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刘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花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地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工夫,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个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枚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个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枚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刘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哟,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个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个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的言语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徐杏酒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花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的绚烂光彩。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个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个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份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个剑仙前辈对战局的精准把握,那个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看便是。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就越不会直接挂钩。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是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个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刘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四、第三的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存在本身,本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被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枚雪花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花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和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他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刘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晕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花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看得徐杏酒越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枚雪花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个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消耗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百余枚谷雨钱,还跟山上修士借了两百枚,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枚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陈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开门,登楼观沧海。” 徐杏酒御风离去,云上城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这些天他一直处于破境边缘,只等一个微妙契机了。 徐杏酒离去之后,他师父沈震泽自会帮着护法。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年,谁都说不准,也不一定就是破关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关越慢越稳固,依旧是各看机缘。 百骸与窍穴,洒洒生清风。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陈平安暂时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 他这个练气士三境,绕了许多路,有些小坎坷。 陈平安继续观看战局。 砥砺山上,对战双方杀心皆重。可依旧在相互试探,显然都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陈平安自己都已经丢了几枚雪花钱下去。 喝了几口酒,从来只有从碗碟里拈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丢的? 这两个厮杀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腮帮子,手边已经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钱。 看那两人架势,能打好久。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陈平安那座雪花钱小山的山尖已经被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枚谷雨钱,放声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真要相爱相杀,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钱!黄希,既然是剑修,若能不死在砥砺山,你小子早晚要挨我一剑!” 原来那野修黄希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剑修。而那武夫绣娘,也让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许多仙家术法。 虽说瞧着是相互砥砺道行,可是双方厮杀起来杀机重重,陈平安都有些好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恩怨情仇,才必须将生死之地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砥砺山。 一炷香中的某个瞬间,陈平安站起身,突然将一大把雪花钱直接碾碎化作灵气,竭力维持青瓷笔洗营造出来的那幅山水画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极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盖住了整座砥砺山,使得一座砥砺山的山水气运,被搅乱得如同浑浊池水,让观战之人都看不真切。哪怕只是看着山水画卷,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刺眼。他只能依稀看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斩开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砥砺山石坪上,血肉消融大半、几乎变成了半副白骨的黄希竟然没死,反观那个手段惊人的女子武夫绣娘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体魄神魂皆已荡然无存,还是在生死一线间成功逃遁远去。 黄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后,御风而起,离开砥砺山。 陈平安唏嘘不已,只要是境界不是太过悬殊的对敌厮杀,千百术法手段,终究不敌一剑。 一剑破万法。 陈平安收起了青瓷笔洗和那堆雪花钱。 这场观战,还是有些收获的。那女子武夫绣娘的出拳路数和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跟顾祐的撼山拳、竹楼崔诚的拳法相比,是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在凉亭当中,模仿一个形似的粗糙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递出方式缓缓走桩出拳。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停步收拳,因为根本学不会,没有半点拳意上身。 不过收获本就不在拳桩上,陈平安对此早有预料。真正的裨益,是陈平安对世间拳法的认知,更加广泛,将来对敌就会更加心中有数。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争取更多记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个几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门障眼法。 睁眼后,陈平安开始散步,多多演练,大致心中有数后,便没来由想起一件伤心事。 那些金色材质的符纸,所剩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张。必须要精打细算了。 如今陈平安才三境练气士,《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那些古老符箓,除了阳气挑灯符这些入门符箓,其他的根本画不成。 甚至陈平安以纯粹武夫画符,都要比以练气士身份画符更容易,符箓品秩更高。可惜武夫画出的符箓,无法封山关门,符胆灵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初取出那十张金色符纸,翻来覆去清点计数一番,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张来。 出了凉亭,陈平安去那屋子的蒲团上坐着,他已从墙壁上摘下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然后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驾驭那团破碎剑气离开养剑葫。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旬光阴,云上城外的集市上就再没有见到那个摆摊卖符箓的年轻包袱斋。 大骊京城,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按例在御书房召开小朝会。 二十余个将相公卿共聚一堂,御书房不大,人一多,便略显拥挤。 年纪最大的,是那吏部尚书关老爷子,似乎光是大朝会就已经耗费了老人太多精气神,这会儿他就已坐在椅子上打盹。他手捧一只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笼,这是先帝的御赐之物,而且宫中宦官会代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会,无需关老爷子提醒,自会有人带来,交予已经百岁高龄的老尚书。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发出轻轻鼾声,但是从皇帝陛下,到其余大骊重臣,都没有要开口提醒老爷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书觉得是正经事的时候,他自会醒过来,说两句。 当下一个正值壮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诸位大人禀报一件要事的后文。 那个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已经被人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先前两拨朱荧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无一例外,都是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老谍子,先后跨洲去往北俱芦洲打醮山,探查当年渡船上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希冀着寻找出蛛丝马迹,找出大骊王朝勾结打醮山、陷害朱荧剑修的关键线索。其实其中有一拨人已经得手,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宝瓶洲,而是绕路在海上远游,只不过被大骊修士在海上截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本名秋实的打醮山女子,竟然在一次镜花水月过程当中,道破天机,说那北俱芦洲的剑瓮先生才是栽赃嫁祸给朱荧王朝的人。女子希望有人能够将此事转告天君谢实,她秋实愿意以一死,证明此事的千真万确。如今那座收容秋实的山头,已经被大骊练气士封山戒严。 袁家上柱国是一个相貌清癯的老人,他手心摩挲着,微笑道:“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国师大人的绿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绿波亭哪怕出了纰漏,好歹比你袁云水只会在朝堂上喷唾沫,更多做些实事吧。袁大柱国每天骂天骂地骂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数你袁云水最厉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桥,本人如今还是上柱国,至于你是不是自以为是大柱国了,我就不确定了。” 礼部尚书一直在神游万里,历来如此。 同样掌管着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书,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过显赫扎眼,就是一个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他倒是主动开口,掺和两位上柱国大人的破烂事了,板着脸说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会之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大骊子民的福祸生死,你们的个人恩怨,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个如今管着大骊宋氏皇家谱牒的宋氏宗室老人,笑呵呵道:“娘咧,差点以为大骊姓袁或姓曹来着,吓死我这个姓宋的老家伙了。” 一个没能像曹枰、苏高山那般率领铁骑南征的武将,个子矮小,身材极其结实,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说出来的言语,分量半点不轻,沉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让人做掉那个碍事的打醮山女修,绿波亭喜欢吃干饭,那就让我麾下的随军修士来做,保证连救出她的幕后人,一并处理干净。” 年轻皇帝没有坐在书案之后,而是搬了张椅子坐在和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并且始终没有说话。他坐在火炉旁边,弯腰伸手,烤火取暖。旁边摆放了一张普普通通的黄杨木椅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边摆放百余年了。好几个大骊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这张椅子“看着长大”的。 先帝小时候就摸过没坐过,他这个新帝小时候也一样只是摸过没坐过。 那张龙椅上都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唯独这张不会经常有人坐的椅子上从来没换过人。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轻声说道:“国师到了。” 有资格参加这场小朝会的大骊重臣纷纷起身,就连关老爷子都挪了挪屁股,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看样子是醒了,然后起身迎接那头绣虎。 年轻皇帝虽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了腰。 一个老儒士步入门槛,向皇帝陛下作揖行礼,神色之间并无丝毫倨傲姿态。 皇帝宋和笑着点头。 崔瀺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那个还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书,笑道:“关尚书这到底是要起身还是落座?” 关老爷子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恕罪,这年纪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点小便宜,万事皆难。” 崔瀺摆摆手:“聊正事。” 国师一到,整个御书房的气氛便顿时肃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瀺说道:“今天我打算跟诸位说一下朱荧王朝、书简湖和青鸾国三处的现状和走势,如果能够定下各自章程,将来宝瓶洲的山上山下,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议事,可以说决定了我们大骊未来百年的国势,所有人今日之言语,都会一字不差地记录在册,谁有几声咳嗽,打了几次盹儿,中途喝了几杯茶,说了几句昏庸误国的大话空话,说了几句有功于大骊国祚的远见之言,以后大骊还有资格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帝王将相,都会看得真真切切。” 崔瀺最后说道:“皇帝陛下能否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们大骊铁骑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着我们大骊王朝,牢牢记住大骊王朝的皇帝姓甚名谁,皇帝身边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将,就取决于诸位今日的言行。” 崔瀺站起身,神色肃穆。 小朝会上,年轻皇帝缓缓站起身,心胸之间,激荡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武将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处古战场遗址上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残骸。 此处罡风,能够让任何一个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许多纯粹武夫也喜好来此淬炼体魄,只是绝大多数都没能活着离开,那些骤然而起的阵阵罡风,无迹可循,有些细密如一阵剑气,零零碎碎,如鹅毛飘拂,有些能够笼罩住方圆十里,皆如剑仙出剑,许多罡风一过,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尸骨无存。 一个曾经以天下最强五境破开瓶颈的年轻女子,凭借着一种世间独有的天赋,才能够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对一个缓缓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对方只是金身境。 寻常体魄的金身境,她兴许一拳便能打死。可是面对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经递出数千拳,但是无一例外,都被对方以自身拳意抵消。 简单而言,就是对方根本没还手,她这个有望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的纯粹武夫,就没能摸着对方一片衣角。 这个白衣年轻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确确就只是金身境。可惜对方是那个从中土神洲远游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无古人的武学境界。少女岁数就已经来此历练的她,曾经半点不信。然后她就经历了跃跃欲试、试探出拳、倾尽全力、逐渐绝望、趋于麻木这一连串复杂心路历程。 就在她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涨,为何停拳?” 之后,年轻女子便咬牙坚持,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话,是在刘幽州说话之后。 当时那个皑皑洲刘幽州仗着有曹慈在身边,对女子撂了一句狠话:“怀潜说得对,在曹慈眼中,你这六境,如纸糊泥塑,不堪一击。” 曹慈不愿让她误会,只好说了跟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没说过这种话。” 这会儿刘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丛茂密花草。它们竟然没有被古战场的那些罡风席卷而空,也算怪事。 刘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几乎代代都有人跻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顶尖宗门,一个世代武夫如云的中土王朝豪阀,她和怀潜那么门当户对,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闹出那么大一个笑话来。又不是要他们结为神仙道侣,只不过就是多出一纸婚约罢了。这么个纸上名头,又不会对两人有任何实质性约束,换成是他刘幽州,只要价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曹慈一直在游览瞻仰那些遗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来。事实上,还真被他看出了不少。所以那女子出拳,注定了更加无功而返。因为她拳意的增长,只会远远慢于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驻足不前,仰头望去,神像好似被一剑劈砍,从肩头处划拉到腰部一侧。 那女子赤脚白衣,暂停出拳,低头弯腰,双手撑膝,大口呕血。 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好像天底下每个资质好的纯粹武夫都是疯子。 还是修行好啊。只要身上法宝够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乌龟壳里边。比如他这次出门历练,陪着曹慈走了很远的路,去过了流霞洲,如今还来到了金甲洲,他刘幽州身上除了好几件至宝法袍,光是香火神灵甲就有两件,不过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给了朋友怀潜。 说是朋友,其实也就只是朋友了。不是跟自己脾气相投的那种,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和姓氏成了朋友。 不过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那些总想着从他这个皑皑洲财神爷的独子身上“暂借”一些法宝之人,刘幽州跟不爱占自己便宜的怀潜,其实还算投缘。 其实刘幽州很多时候都想告诉那些借走法宝又不太会还的“朋友”,真不是你们如何聪明,而是我刘幽州打小就有这么个“不散财不送宝便要浑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从来不管。有一次难得真心赠宝给至交好友,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没把自己当朋友,这让当时才十来岁的刘幽州哭号得那叫一个伤心伤肺,然后他爹便拎着他去了趟自家刘氏的藏宝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个富甲一洲的男人,问他这个独子,假设每天送一件,你这辈子应该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宝山”。 刘幽州掐指一算,报上了准确数目。 结果他爹挥袖打开一道秘密禁制,结果眼前宝山之后,又有一座更加壮观巍峨的宝山,好一个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宝光,差点没把孩子的双眼直接给扎瞎了。 刘幽州立即号啕大哭起来。自己家咋就这么有钱啊。 当天孩子身上就挂满了宝物,一路大摇大摆,哐当哐当离开了家族禁地。孩子眉开眼笑,却没忘记将鼻涕眼泪抹在他爹袖子上。 不过那天,从来不喜欢如何管教儿子的皑皑洲财神爷,教了刘幽州一条家族祠堂祖训:“挣钱从来容易事,难在留钱不招灾,如何花钱不惹祸。” 跟一个屁大点的孩子,男人说了些家族历史上鲜血淋漓的惨痛教训。 刘幽州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已经有了雄厚底蕴的大家族,若是还不长点心,只会一门心思按照老路子挣钱,那么很多时候有了钱便是杀身之祸,花了钱便是招灾进门。 刘幽州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挨他爹耳光,是一次某个喜欢昧良心挣黑心钱的世交家族出事后,他面对那个哭着喊着求他的可怜朋友,借了一笔钱帮他和家族渡过难关,还安慰了几句,为朋友骂了几句那个罪魁祸首的不是,当然该有的分红,他刘幽州得一枚不少分到手。结果那个朋友前脚刚走,刘幽州他爹就露了面,一巴掌打得他满脸是血,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他说不该借钱,结果又挨了一耳光,扑倒在地。 刘幽州挣扎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说话。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么错?天底下最干净的就是钱。” 刘幽州至今都没有从他爹嘴里得到后边的半个答案。 可能答案就在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给刘氏祖宗的一张纸上。 被刘氏历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内的那张纸上,写着那八个字:“富长良心,无则散尽。” 刘幽州这会儿蹲在破败神像掌心的花草丛中,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为刘氏家主,就不用这么跟良心打交道了。 刘幽州以心声询问远处的曹慈:“你说怀潜什么时候会从北俱芦洲那边返回?” 曹慈嗯了一声。刘幽州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没想过,也不会想。 刘幽州经常会问曹慈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曹慈大概是觉得没点回应又不礼貌,便往往是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年轻女子觉得有机可乘,一拳倾力而去,结果手腕处咔嚓作响,等她飘落在地,肩头晃了一下,站稳身形后,一条手臂已经颓然下垂。 刘幽州伸出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总觉得怂恿曹慈来这儿游览遗址,好借机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瞧不上怀潜,其实不太妙。 刘幽州便想着这个极有可能是天下最强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么法宝,他刘幽州这儿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着,可离乡多年,这趟回了家,家族当中难道还没几个晚辈?就当是过年送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嘛。 随着龙泉郡升州,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个来自藩属黄庭国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处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府邸,顾氏阴神按功升迁,好像一步登天,成为了大骊旧北岳的山君,而那个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简出,只有绣花江水神偶尔会拜访一二。 大骊旧五岳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调离山头,去往宝瓶洲别处占据某座山岳,所以除了籍籍无名的那个顾氏阴神,还有三个大骊本土山神劳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迁,哪怕不是五岳正神,可也已经成为了仅在新五岳之下的宝瓶洲第一流山君神祇。 北岳魏檗,已经开始闭关。披云山一带,戒备森严。 大骊朝廷对此事无比看重,除了圣人阮邛,甚至专程让许弱赶来护卫魏檗破境。 落魄山上,朱敛跟郑大风下着棋,青衣小童先前看了会儿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边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郑大风便按住那颗脑袋,手腕一拧,让陈灵均的脸颊擦拭干净口水,再将脑袋推得离棋盘远一点。 朱敛揉着下巴,缓缓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后,再办一场夜游宴,还是有不小的缺口啊。” 郑大风说道:“实在不行,就给咱们那个游山玩水的山主寄一封信过去,要他掏出点宝贝贴补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芦洲逛荡了这么久,连漂亮女子都能给他拐骗到宝瓶洲,他兜里会没点盈余?”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你字写得可漂亮,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就由你来写这封信吧,我家少爷瞧见了,心情也能好些。” 陈灵均对面肩并肩坐着两个小丫头,黑衣小姑娘周米粒和粉裙女童陈如初。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声。 郑大风转头望去,故作震惊道:“这头大水怪,来自何方?!” 周米粒双臂环胸:“巧了,也是来自北俱芦洲,是一个叫哑巴湖的地儿!” 竹楼那边砰然作响。 郑大风眼皮子一跳,大义凛然道:“下棋下棋,钱财一事,听天由命,随缘随缘。” 周米粒耷拉着脑袋,陈如初轻轻递过去手掌,掌心放满了瓜子。周米粒摇摇头,没有什么胃口。 陈如初告辞一声,收起了瓜子,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楼那边。估摸着再过小半个时辰,二楼那边的动静就停歇了。每天都这样。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烧好水,然后去二楼背人。 这天夜幕里,裴钱在屋子里边龇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后,这才假装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一楼,陈如初和周米粒坐在门口两把小竹椅上。 裴钱伸手一抓,就将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声,开始鼓掌,两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钱点点头:“二楼那老头儿也觉得是如此,说他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撑死了大后天,兴许就无法传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呀,不过那双浑浊老花眼当中,又充满了后生可畏的目光……” 二楼崔诚呵呵笑道:“大半夜练拳,是不是也不错?” 裴钱怒道:“周米粒,瞎胡说啥呢,练拳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吗?!” 周米粒皱着脸,委屈道:“我错了。” 裴钱偷偷竖起大拇指,有担当。不愧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忠心耿耿。那头整天就知道上蹿下跳的左护法,就很欠揍了。 崔诚说道:“还不滚去帮着岑鸳机喂点拳?” 裴钱哦了一声,走到空地上,抬头问道:“那我出几分力?” 崔诚说道:“看自己心情。” 裴钱想了想,皱紧眉头,开始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这老头儿真是焉儿坏,喂个锤儿的拳,还不是想着让岑鸳机揍自己? 崔诚说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滚远点,反正我是心情不会太好。” 裴钱哀叹一声,朝竹楼二楼使劲做了个鬼脸,一番无声无息的张牙舞爪过后,将那根行山杖轻轻抛给周米粒。 只见她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握拳,脚踝一拧,砰然一声,地上尘土飞扬,身形去如青烟。 岑鸳机正在落魄山的那条台阶上走桩练拳。骤然之间,她心弦紧绷,转头望去,有人一拳在她额头处轻轻一碰,然后身形擦肩而过,转瞬即逝。 岑鸳机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是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裴钱一脚站在松树高高的纤细枝头,一脚踩在自己脚背上。 岑鸳机知道裴钱最近一直在二楼那边练拳。可是这个黑炭小丫头,练拳才几天? 裴钱一本正经道:“岑姐姐,刚才是跟你打招呼,接下来帮你喂拳,你可不许对我下重手。你岁数大,练拳久,个儿高,让着我点。” 岑鸳机深吸一口气,摆开一个拳架,沉声道:“请!” 如临大敌。 裴钱便有些心慌,弄啥呢,咱们你来我往,学他大白鹅,走个样子就行了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赶紧拈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先给自己壮壮胆。 看样子得认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鸳机一拳打个半死咋办?裴钱无比清楚,这个岑姐姐每天练拳十分用心,昼夜不停,山上山下来回走,老厨子总说这才是练拳之人该有的坚韧心性。 裴钱脚尖一点,脚下树枝弯出一个巨大弧度却偏不折断,然后当裴钱脚尖劲道一空,树枝瞬间一弹,裴钱便凭空没了身影。 岑鸳机一个愣神工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击中后背,往山下坠去。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了背脊之上。岑鸳机猛然摔在台阶上,身躯重重一弹,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裴钱飘落在地,蹲在一边,满头大汗,狠狠抹了把脸,到底咋个回事呢? 朱敛和郑大风站在台阶上,面面相觑。 裴钱赶紧抚了抚额头上的符箓,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鸳机,一边转头大声道:“天地良心!真不关我的事,是岑鸳机自己摔晕了!我扶不住啊!” 一艘路过云上城即将到达龙宫洞天的渡船上,陈平安一袭青衫,背着那把剑仙,斜挎包裹,趴在栏杆上。 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练到两百万拳了。只是不知道骑龙巷那边,裴钱在学塾读书读得如何了,在铺子里边帮着做买卖挣钱,会不会耽误抄书,还有跟那哑巴湖的大水怪处不处得来。 渡船沿途见闻又有那奇奇怪怪之处。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云海下荡秋千,她们的欢声笑语惹来渡船上许多男子修士的大声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过,便会今生不见,他们的言语就有些荤素不忌。结果云海之中缓缓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龙头颅,吓得船上许多修士呆若木鸡。那头并非真正蛟龙的玄妙存在,以头颅轻轻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越发去势如箭矢。 陈平安记下了这幅画面,返回客房,继续做一件寻常事。 自倒悬山到达桐叶洲后,跟陆抬分别,陈平安误入藕花福地,带着裴钱和画卷四人一起离开那座道观,陈平安便开始写一些山水见闻。凭借记忆,从离开倒悬山开始,认识陆抬,到达桐叶洲,走过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写到了今天北俱芦洲的云中蛟龙推渡船。 桌上纸张分两份,被陈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录本,草稿会有涂抹和修改,反复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只是这封信,写着写着便有些长。随后抄录的那份,则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是学生交给先生的一份课业。 有些时候,实在是没有事情可写,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么就不写,要么偶尔也会写上一句“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鸟争渡,身陷围杀,向当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剑。大泉王朝边境客栈,遇到了一位会写打油诗的君子。阴神远游,见过了那个脾气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访了碧游府,与那个仰慕老先生学问的水神娘娘说了说顺序。住在老龙城那座灰尘铺子,带着越来越懂事的黑炭丫头,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唯一没有提笔再写什么的,是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那些年。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乡泥瓶巷,独自一人在祖宅点灯守夜的时候。陈平安思来想去,只写下了一句话:“这些年有些难熬,但过去了,好像其实还好。” 陈平安写完一份,又抄录完一份,桌上分开叠放的两大摞纸张上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计这些字在行家眼中,还是写得很匠气,抛开内容不说,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翻来覆去,古板严谨,规矩而已。 陈平安收起笔墨,伸出两只手,按在好像尚未装订成册的两本书上,轻轻抚平,压了压。 暂时无忧,便由着念头神游万里,回过神后,陈平安将两叠纸收入方寸物当中,开始起身练拳,还是那三桩合一。 如今武夫练拳和修行炼气,光阴消耗,大致对半分,在这期间,画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陈平安买了两份山水邸报后,就这样一路无事到达了龙宫洞天的仙家渡口。 龙宫洞天和家乡骊珠洞天一样,都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龙宗的祖宗产业,被水龙宗开山老祖最先发现和占据,只不过这块地盘太让人眼红,在外患内忧皆有的两次大动荡之后,水龙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这才挣起了旱涝保收的安稳钱。 水龙宗是北俱芦洲的老宗门,历史悠久,典故极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比起水龙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如今的声势,却是后两者远远胜过水龙宗。 由于临水而建的水龙宗设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见水龙宗仙府轮廓,只可以看到大渎之畔,方圆百里地界,水雾茫茫,等到渡船穿过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气浓郁的云雾大阵,缓缓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见水龙宗的绵延建筑,气势恢宏。 陈平安发现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芦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实实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历代卢氏皇帝的跋扈行径,崇玄署云霄宫杨氏的那些事迹传闻,再加上陈平安亲眼见识过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就谈不上如何惊讶了。 水龙宗木奴渡,种植有仙家橘树千余棵,皆是水龙宗开山老祖亲手栽种,这个老祖在兵解离世之际曾有遗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一袭青衫背剑仙,腰悬养剑葫,手持绿竹行山杖,缓缓走在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横嵌着中土某位书家圣人的亲笔榜书“水下洞天”。大渎流经此处,水面开阔无比,竟然宽达三百里,龙宫洞天就在大渎水下,类似苍筠湖龙宫府邸,不过无需修士避水游览,因为水龙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条水下长桥,可以让游客入水游历龙宫洞天,当然需要上交一笔过路费——十枚雪花钱,交了钱,想要通过长桥步入那座传说中上古时代有千条蛟龙盘踞、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龙宫洞天,还需要有额外的开销,一枚小暑钱。这明摆着就是杀猪了。 陈平安一想到从云霄宫杨凝性身上捡来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觉得这些神仙钱,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滩鬼蜮谷,云霄宫杨氏“小天君”杨凝性。 五陵国边境,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遗址,小侯爷詹晴身边的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关系脉络,就像一团乱麻,每个大大小小的绳结,就是一场相逢,给人一种天地世间其实也就这么点大的错觉。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闹得不像是一处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华街道。 因为接下来的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皆是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个是三大鬼节之一,一个是水官解厄日。 水龙宗会在对外开放的龙宫洞天,接连举办两次道场祭祀,仪式古老,备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龙宗修士或建金箓、玉箓、黄箓道场,帮助众生祈福消灾。尤其是第二场水官诞辰,由于这位古老神祇总主水中诸多神仙,故而历来是水龙宗最重视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陈平安发现此地样式规制与仙府遗址有点类似,牌坊之后,便是石刻碑碣数十幢,难道大渎附近的亲水之地,都是这个讲究?陈平安便一一看过去,与他一般选择的人,不在少数,还有许多负笈游学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书院出身,他们就在石碑旁边埋头抄写碑文。陈平安仔细浏览了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以及北俱芦洲当地书家圣人写的“龙阁投水碑”,因为这两处碑文,详细解释了那座水中石桥的建造过程,与龙宫洞天的起源和发掘。 队伍长如游龙,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着水龙宗负责收取过路钱的修士。 交了十枚雪花钱,得了一块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色古香,篆文极佳。水龙宗修士说是到了桥那一头,交还那端桥头的水龙宗修士即可。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见识山上仙家的木质印章,印文是“休歇”,边款是“名利关身,生死关命”。 陈平安便询问这些木印章能否买卖。那个水龙宗女修笑语嫣然,说过桥的橘木印章属于本宗信物,不卖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记录在案。但是龙宫洞天里边有间铺子,专门售卖各色印章,不光是水龙宗独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种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龙宫洞天里边,定然可以买到有眼缘的心仪之物。 陈平安刚想要问龙宫洞天里边的木印价格如何,就被后边的人抱怨不已,那人骂骂咧咧,让他赶紧滚蛋,少在这边调戏仙子。陈平安只得转身道了一声歉,赶紧离开队伍,给后边的客人让出道路。陈平安有些遗憾,仙家铺子的大小物件,贵不说,而且越是大宗门山头,想要捡漏就越难。反而是当年宝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斋这类不大的渡口,还有些机会。 那座桥面极为宽阔的长桥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桥还是拱桥,只是这座入水之桥如倒挂,据说桥中央的弧底已经接近大渎水底,无疑又是一奇。 上了桥,便等于走入大渎水中。 桥面极宽,桥上车水马龙,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还要夸张。由此可见,水龙宗光是收取买路钱,就要日进斗金。 陈平安抬头望去,大渎之水呈现出清澈幽绿的颜色,并不像寻常江河那般浑浊。 桥长三百余里,所以石桥两端可以雇用车马,乘坐往来。 大渎和石桥另外一端,水龙宗还有绵延不绝的府邸建筑,两边各有一个玉璞境祖师坐镇,因此被习惯性划分为南宗和北宗。祖师堂选址大渎北方,而水龙宗祖师堂前身,即是济渎三座远古祠庙之一,所以据说北宗子弟一向自视甚高,虽与南宗同门,两者之间却隐约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 陈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这种人之常情的心态,在所难免。 以后卢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开枝散叶,说不定也会如此,卢白象的嫡传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师堂,兴许一样会不太自在。 该如何未雨绸缪,最考验一座山头的门风。 翻书认识古人故事,路上观人即是观己,这大概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劲琢磨也琢磨不出真正的学问来,便是推敲出了道理,难免空泛,如崔东山所说,好道理一拿出肚子,搁在了物欲横流的世道大路上,就要不堪一击,如何不是遗憾? 只是有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却没能梳理出一两条脉络来,随波逐流后,以世事如此宽慰自己,虽是无奈之举,终究可惜。 这一切的得失,陈平安还在慢慢而行,缓缓思量。 大渎水中长桥的风光再稀奇,走了几十里路后,其实也就寻常。哪怕水中长桥四周,有那亮如萤火灯笼的古怪游鱼,和水神河伯麾下众多阴物的游弋不定,看多了,也会让人失去兴致。 陈平安发现前十数里路途,几乎人人兴高采烈,左顾右盼,凭栏远眺,大声喧哗,然后就渐渐安静下去,唯有车马行驶而过的声响。 陈平安的最大兴趣,就是看那些游客腰间所悬木印章的边款和印文,一一记在心头。 若是之后龙宫洞天里边的仙家橘木印章太过昂贵,自己拣选良木篆刻便是。 行出百余里后,桥上竟有十余间茶肆酒楼,有点类似山水路途上的路边行亭。 陈平安挑了一家高达五层的酒楼,要了一壶水龙宗特产的仙家酒酿三更酒,两碟佐酒菜,然后加了钱,才在一楼要到个视野开阔的临窗位置。酒楼一楼人满为患,陈平安刚落座,很快酒楼伙计就领了一拨客人过来,笑着询问能否拼桌,若是客官答应,酒楼这边可以赠送一碗三更酒。陈平安看着那伙人,两男一女,瞧着都不怎么凶神恶煞,年轻男女既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像是豪阀贵胄出身,他们身边的一个老扈从,约莫是六境武夫,陈平安便答应下来,那个公子哥笑着点头致谢,陈平安便端起酒碗,算是还礼。 其实想要观景更佳,更上一层楼,很简单,加钱。只不过走了百余里,看遍了大渎水下风光,再额外掏钱,便是花冤枉钱了。当然,不把神仙钱当钱的,大有人在。 陈平安喝着酒,默默听着酒客们的闲聊。 纸包不住火,哪怕大篆王朝皇帝严令不许泄露那场交手的结果,可人多眼杂,逐渐有各种小道消息泄露出来,最终呈现在山水邸报之上,于是猿啼山剑仙嵇岳和十境武夫顾祐的换命厮杀,如今就成了山上修士的酒桌谈资,愈演愈烈。相较于先前那位北方大剑仙战死剑气长城,消息传递回北俱芦洲后,唯有祭剑,嵇岳同为本洲剑仙,他的身死道消,尤其是死在了一个纯粹武夫手下,山水邸报的措辞没有半点为尊者讳、死者为大的意思,所有人言谈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这座酒楼内对此事的风评,几乎一边倒。哪怕是剑修,都在赞誉那位大宗师顾祐,提及剑仙嵇岳,只有讥讽和愤懑。 顾祐拳法通神,并无弟子传承。嵇岳却还有一座声势不弱的猿啼山,门中弟子不在少数,只不过猿啼山有些青黄不接,如今已经没有上五境剑修坐镇山头。 嵇岳在世的时候,一个仙人境剑修,就足够。嵇岳一死,剑仙之名,生前威势,好像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有人怒道:“什么狗屁大剑仙,既不敢去剑气长城杀妖,还给一个武夫以命换命打杀了,丢尽了我们剑修的脸面!” 有人点头附和,讥笑道:“都说嵇岳跻身仙人境时日还短,要我看啊,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仙人境,一直就是那雷打不动的玉璞境剑修,嵇岳自封大剑仙的吧。” 有人哀其不幸怒气不争:“虽说对手是咱们洲的四大止境武夫之一,可这嵇岳死得还是窝囊了些,竟然给那顾祐锁住了本命飞剑,一拳打烂身躯,两拳打碎金丹元婴,三拳便毙命。堂堂猿啼山剑仙,怎的如此不小心,没去剑气长城,才是好事,不然丢人更甚,教那些当地剑修误以为北俱芦洲的剑仙,都是嵇岳之流的绣花枕头。” 片刻之后,便有跟猿啼山有些关系和香火情的修士,愤慨出声道:“嵇剑仙修为如何,一洲皆知,何必在嵇剑仙战死之后,阴阳怪气说话,早干吗去了?!” 有人啧啧道:“哎哟喂,总算有猿啼山的朋友,站出来仗义执言了。” 有人故意“压低嗓音”,微笑说道:“咱们都小心点,猿啼山大剑仙嵇岳交友广泛,咱们偏偏说这些不讨喜的言语,就会给人打得乖乖闭嘴的。猿啼山的规矩,恁大,出剑,更是贼快,吓死个人。”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许说嵇大剑仙的马屁话,还不许咱们这些蝼蚁讲点良心话啦?这猿啼山剑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风,就容不得外人说上半句公道话?” 陈平安喝着酒,望向楼外的大渎流水,好似一个千古无言的哑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间哪有如此不堪的剑仙,你们这些嚼舌头的,难道都不用脑子?还是觉得换成自己跟顾祐前辈厮杀,便能稳赢了?” 有人立即针锋相对,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剑仙,就说不得半个道理了?那咱们北俱芦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闭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难不成道理也有铺子,是猿啼山开的,世间只此一家?” 陈平安笑了笑,好像确实很有道理。 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数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则十分快意,许多人高声向酒楼多要了几壶三更酒,还有人痛饮醇酒之后,直接将没有揭开泥封的酒壶抛出酒楼,说可惜此生没能遇到那个顾前辈,没能目睹那场玉玺江死战,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该向武夫顾祐遥祭一壶酒。 和陈平安同桌的三人,只是窃窃私语。 那女子轻声问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当真很蛮横吗?为何如此犯众怒?” 名为魏岐的年轻男子摇头笑道:“其实还好,剑修山头,哪个没点脾气,不过猿啼山比起北边的那座太徽剑宗,口碑是要差一些。” 那老者淡然道:“骂那武夫顾祐,能有什么意思,身为修道之人,骂大剑仙,反过来敬重武夫,才显得出风采。” 女子好奇问道:“骂得最凶的那几个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啊?” 魏岐摇头笑道:“真要结仇,听闻嵇岳死讯,不会在外边流露出来的。心中怀有怨怼,而且会诉之于口之人,永远不是结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关系,这些人说话,往往最能蛊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间,官场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样,看多了听多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魏岐,还有那个欲言又止的年轻女子,便以心声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着点头,主动向陈平安举起酒碗,以心湖涟漪答道:“理该如此,只管饮酒,不谈是非。” 陈平安微微讶异,对方竟是一个境界不低的练气士?陈平安先前还真没看出来。 不过其实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惊,眼前这个貌似四五境纯粹武夫的背剑游侠,原来也是练气士。 酒楼大堂,几个意气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骂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举起酒碗,相互敬酒。 陈平安甚至能够看出他们眼中的真挚,饮酒时脸上的神采飞扬也并非作伪,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陈平安对他们没有任何意见,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声道出,少有真正的伤天害理,说完之后,过去也就过去,有了下一场热闹,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说话更为滴水不漏,道理没那么极端,透着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语之间,仿佛既有圣贤神灵夜游,也有百鬼白日横行。 山野大妖,行人听说便退让,便也无妨。 河中水鬼多妖娆,摇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楼那边,也在闲聊山上事。只是相对大堂这边的较劲,二楼只是各聊各的,并未刻意压制声音,陈平安便听到有人在聊刘景龙的闭关,以及猜测到底是哪三位剑仙会问剑太徽剑宗,聊黄希和绣娘的那场砥砺山之战,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凉宗,以及那个扬言已经有了道侣的年轻女子宗主。 三楼那边,陈平安听到有人在聊买卖,口气很大,嗓音却小,动辄哪笔买卖有了几千枚雪花钱的盈亏。 四楼的言谈,就听不真切了,而且多有术法禁制,陈平安自然不会擅自窥探,耳力所及,能听多少是多少。依稀听到有人在谈论宝瓶洲的大势,聊到了北岳与魏檗。更多还是在谈论皑皑洲和中土神洲,例如会猜测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没有跻身金身境,又会在什么岁数跻身武道止境。 至于顶层五楼,唯有时不时响起的轻微的酒杯酒碗磕碰声。 陈平安慢慢悠悠喝过了一壶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柜台那边结账,独自离开酒楼。其间不忘与那三人点头致意,魏岐也笑着还了一礼,轻轻举起酒杯。 陈平安行走在大渎之中的长桥上,远处有一支豪奢车驾蓦然闯入眼帘。车驾浩浩荡荡行驶于水脉大道之中,俨然权贵门庭出门郊游,有紫袍玉带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银甲神人手持铁枪,又有白衣神女顾盼之间,眼眸竟然真有那两缕光彩流溢而出,经久不散。 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记载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龙府,负责掌管一地的风调雨顺。 龙宫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长桥某处。 龙宫洞天是一处货真价实的龙宫遗址。按照碑文记录,此地确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龙盘踞。 比起当年那条蛟龙后裔杂处的蛟龙沟,这座龙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龙沟则是一座江湖门派。 陈平安看到了一座城头轮廓,走近之后,便看到城楼悬挂着“济渎避暑”金字匾额。 最大的这块匾额之下,层层叠叠,又有十数块大家手笔的匾额。既有符胆灵光千百年不散的符箓仙人手笔,也有蕴藉充沛剑意的剑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枚小暑钱的缘故,城门这里比不得桥头那边人头攒动。 龙宫洞天这类被宗门经营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没有机缘留给后人尤其是外人的,因为即便出现了一件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也会被水龙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龙宗这条地头蛇,压不住某些过江龙大修士的觊觎,好歹还有云霄宫杨氏的雷法、浮萍剑湖的飞剑,帮着震慑人心。 龙宫洞天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桩压胜物失窃的天大风波,最终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寻回来。窃贼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剑仙,此人以水龙宗杂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隐姓埋名了数十年之久,可还是没能得逞,那件水运至宝还没焐热,就只得交还出来。在三座宗门老祖师的追杀之下,他侥幸不死,逃亡到了皑皑洲,成了财神爷刘氏的供奉,至今还不敢返回北俱芦洲。 陈平安刚打算交出一枚小暑钱,不承想便有人轻声劝阻道:“能省就省,无需掏钱。” 陈平安转过头,十分惊喜,却没有喊出对方的名字。不过眼神当中,皆是无法掩饰的喜悦。竟然是本该待在狮子峰修行的李柳! 当年大隋书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说法,他这个姐姐,如今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给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来着,至于他爹娘,就在山脚市井开了家铺子,挣钱极多,他的媳妇本,有着落了。 陈平安笑道:“好巧。我本来打算走完济渎,逛过了婴儿山,就去狮子峰找你们。” 李柳轻轻摇头,微笑道:“不算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话语,最终还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个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极高。只不过陈平安的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李柳取出一块样式古朴的螭龙玉牌,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对这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恭敬行礼,李柳带着陈平安径直走入城门,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一起拾级而上。 不知为何,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那边好像戒严了,再无人得以进入龙宫洞天。而前方那拨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渐渐登高。 李柳柔声开口道:“陈先生。” 陈平安赶紧说道:“喊我名字好了,暂名陈好人。” 李柳一双水润眼眸,笑眯起月牙儿。 陈平安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再取一个化名,嘴上说道:“那还是喊我陈先生吧。” 李柳点点头,然后第一句话就极有分量:“陈先生最好早点跻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边会有变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争取。” 李柳第二句话,就让陈平安直接道心不稳了:“先前郑大风寄信到了狮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为四,落魄山占了其中一份,那把桐叶伞便是入口,朱敛他们急着将那座暂名为莲藕福地的地盘提升为一块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废了,所以需要两三千枚谷雨钱。” 陈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问道:“谷雨钱?” 李柳点头道:“谷雨钱。” 陈平安哀叹一声:“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不济事啊。” 李柳这才将朱敛那边的近况,大致阐述了一遍。陈平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能借来钱,好歹也算本事。跟谁借,借多少,怎么还,朱敛那边已经有了章程,陈平安仔细听完之后,都没意见,有朱敛牵头,还有魏檗和郑大风帮着出谋划策,不会出什么纰漏。关键是这欠债两三千枚谷雨钱的重担,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他这个年轻山主的肩头上,逃不掉的。 当然,陈平安也不会逃,这会儿他已经开始当起了账房先生,重新盘算自己这趟北俱芦洲之行攒下的家当,从捡破烂到包袱斋,所有能卖的物件都卖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枚谷雨钱,撇开那几笔东拼西凑、已经借来的钱,他陈平安能否一鼓作气补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简单,不能。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李柳便刚好转移话题:“其实骊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与这座龙宫洞天差不多。” 陈平安遗憾道:“我没走过,等到我离开家乡那会儿,骊珠洞天已经落地生根。” 李柳笑道:“坐一会儿?反正我们身后也没人跟上。”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坐在了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至于以后就只能喝糯米酒酿了。 李柳说道:“我有那块玉牌,水龙宗那边就不会有人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擅自探查我们这边的动静。” 陈平安仍是没有多问什么。对于李柳,印象其实很浅,无非是李槐的姐姐,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时喜欢的女子。在今天以前,两人其实都没有打过交道。 李柳犹豫了一下:“陈先生,我有一份镜花水月的山上拓本,和你有些关系,关系又不大,本来没打算交给你,担心节外生枝,耽误了陈先生的游历。” 陈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说道:“没关系,既然是早晚都会知道的事情,还不如早做打算。” 李柳便从袖中取出类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宝物,字帖悬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涟漪散开,水雾弥漫。 字帖画卷上,便出现了一个正襟危坐的女子。 女子化名石湫,明面上是宝瓶洲一个小门派的女子修士,实则来自北俱芦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经坠毁在宝瓶洲朱荧王朝境内的跨洲渡船上担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见过太多,她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触。 镜花水月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只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锦囊,她皱着脸,好像是尽量不让自己哭,挤出一个笑容,高高举起那只锦囊,轻轻晃了晃,柔声道:“喂,那个谁,秋实喜欢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如果不知道的话,没有关系。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陈平安,平平静静坐在原地,一字不落听完了那个故事。 她是秋实的姐姐,名叫春水。陈平安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最后陈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许久。 李柳收起字帖入袖。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脸上好像没有什么悲恸愤懑神色。李柳也没觉得奇怪。 李柳只是说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语:“事已至此,她这么做,除了送死,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头道:“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李柳问道:“有‘不一般’的说法?”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转头说道:“我打算继续赶路,就不逛龙宫洞天了,反正也买不起什么,只是这么做,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李柳笑道:“陈先生多虑了,在北俱芦洲,我没有麻烦。至少,保命无忧。” 陈平安说要赶路,却没有立即起身。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后挂在落魄山竹楼内的对联,上联是那“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陈平安便将背负在身后的那把剑仙悬佩在腰间。这应该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佩剑。以前习惯了只背剑。 李柳问道:“陈先生,该不会这就要直接问剑打醮山,再问大骊王朝,三问天君谢实吧?” 李柳其实不太喜欢用剑的,无论是远古神祇还是当今修士,她都看不顺眼。 陈平安站起身,晃了晃养剑葫,笑道:“不会的,本事不够,喝酒来凑。” 李柳笑着点头,她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只是目送这个青衫仗剑的年轻人,缓缓走下台阶。 有事当如何?提剑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过本事,又当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 第五章 四顾茫然 ·第五章· 四顾茫然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闹闹哄哄,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这边便关了门。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飘落在地,如萤火攒聚,合拢成为一个高冠博带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门,城门随之关闭。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便立即飞剑传信北宗祖师堂。 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这个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以古老礼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语,更是晦涩难明,嗓音极为沙哑苍老,与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个下山身影,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体,被人如此轻视怠慢,却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只是回望了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轻声道:“大道亲水,殊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便将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当作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缓缓道:“李源,济渎三祠,你这中祠香火,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和杨凝真见过一面,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语。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小天君”杨凝性的兄长,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就已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可在宝镜山一战,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跟她对峙,全无胜算。 李柳问道:“有负重托?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 李源哑口无言,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越发显得老态。 这个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济渎仅剩的两个水正之一,年龄之大,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金身每腐朽崩塌一尊,世间便要少一个水正。 这类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和仙家门派有过多交集。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水正却是无比显赫、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条大渎唯有一个水正,地位之高,远胜江河水神、湖泽水君,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然后以此发迹,作为立身之本,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实则其中内幕重重。 李源面对这个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被当面申饬几句,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龙宗,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了。 那块螭龙玉牌,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嫡传、客卿的玉牌,实则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他李源却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今生身份换了,李源依旧火速赶来。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 那个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更无言语的同乡人,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迹象了,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只是默默下山。结果李源不识趣,没有立即打开禁制,所以陈平安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 李柳想了想:“也好,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方便平稳心境。” 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李源,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有,就拿出来款待贵客,没有的话,就让人腾出来。” 李源点头道:“有。” 没有也得有。 面对一个让她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兼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他都要赶人清场了。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金箓道场、水官法事,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 李柳说道:“水龙宗那边,你先别泄露出去,只需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可以看着办,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谨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已来到城门口那边,说道:“陈先生,途经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过门而不入,有些可惜。龙宫洞天之内,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虽然价格昂贵,但是品秩不俗,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凭借这块玉牌,百枚谷雨钱之下,都可以跟水龙宗赊账一甲子。” 李柳其实没说实话。 赊账?这座帮着水龙宗、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在她这边,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夫俗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后又是如何机缘巧合,步步登天,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 那么到底谁和谁赊账?不言而明。 陈平安现在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就犯怵。 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又说道:“陈先生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 陈平安点点头:“好,那就麻烦李姑娘了。” 李柳摇头笑道:“陈先生无须客气,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绝不敢忘。” 陈平安无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 这是实话,当年陪着李槐去往大隋书院,只是完成承诺,何况李槐一路上除了调皮一些,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 当然,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了砒霜,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记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 陈平安仰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个古怪少年的踪迹。 李柳解释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 陈平安问道:“类似郑大风?” 李柳笑道:“职责还算相似,不过比起郑叔叔,一个天一个地。” 遥想当年,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郑大风脚步如风,一路飞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到最后,一大一小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李柳见识过很多清清净净的修道之人,纤尘不染,心境无垢,超然物外。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真人”,小地方大风貌,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 两人并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后,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 陈平安是思虑太多,反而不好开口,担心一个意外,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万事不在意。 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信后,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的,能赶来紧急议事的,除了一个闭关多年的元婴修士,其余一个没落下。 祖师堂内,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还有那个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只不过他作为资历尚浅的元婴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后。 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他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确实跟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了。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脸色难看至极。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山泽野修、地仙野修收取嫡传,比起谱牒仙师收徒,其实意义要更加重大,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毕竟野修祸害野修,哪怕是师父杀弟子,徒弟杀师父,都不少见,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宗主孙结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师堂成员。 要知道,当初那个剑仙蛰伏多年,盗取洞天压胜之物,成功逃离龙宫洞天,镇宗之宝从失窃到夺回,过程不可谓不惨烈。 水龙宗祖师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从来都是历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几乎从不见人出现并坐下。 这个规矩,水龙宗祖师堂创建有多少年,就传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动。水龙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问及此事,水龙宗修士都讳莫如深。 情况很简单,孙结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但是祖师堂内,人人神色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块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条白玉台阶,然后就是城门关闭,天地隔绝,修士试图查看,竟然无果。 水龙宗南宗的那个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轻妇人,气态雍容,缓缓开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赶去洞天渡口处的云海,来个守株待兔?” 孙结皱眉道:“除此之外,现在真正需要顾虑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严,一旦选择戒严,难免人心浮动,影响到今年的金箓道场和水官解厄法会。我们龙宫洞天,向来以安稳著称于世,此次接连两场盛会,不谈我们水龙宗的山上好友,还有大源王朝在内诸多帝王将相的参与,一个不慎,就会让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抓住把柄。” 武灵亭讥笑道:“这些个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个比一个皮娇肉嫩。” 一个双手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妪,闭着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样,她坐在邵敬芝身边,显然是南宗修士出身,这会儿老妪撑开一丝眼皮子,稍稍转头望向宗主孙结,沙哑开口道:“孙师侄,要我看,干脆让敬芝带上镇山之宝,若是不轨之徒,打杀了干净。我就不信了,在咱们龙宫洞天,谁还能折腾出多大的浪花来。” 武灵亭坐在对面,对这个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跟他一样是元婴境,但是在水龙宗见谁都不顺眼。仗着辈分高,对宗主孙结一口一个孙师侄,对自己南宗一脉的邵敬芝,仅是称呼便透着亲昵。亏得孙结度量大,若是他武灵亭来坐这个水龙宗头把交椅,早将那个老婆姨一张老脸打得稀烂了。 就在孙结刚要说话的时候,对面那张椅子上点点金光浮现,最终聚拢成为一个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的少年。正是济渎水正李源。 李源对孙结行了一礼,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孙结也站起身,还了一礼,却没有道破对方身份。 那老妪猛然睁眼,颤声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伤,看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一眼,他没有言语。 老妪竟是直接红了眼眶,不再双手拄着龙头拐杖,而是轻轻将拐杖斜靠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抚了抚衣裙,低头望去,看着自己的干枯十指,小声呢喃道:“李郎风采依旧,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见之时,翘首以盼,让人等得白了头,见了,才知道原来见不如不见。” 武灵亭脸色玩味。咋的?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婆姨,双方早年还有一段姻缘不成?那可就真是一个很有年头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这点有趣,怪事从来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闲工夫凑热闹,随处可见热闹。 李源以心声跟孙结开门见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后人造访,玉牌也是我早年赠予的,我便露面叙旧一番,不愿被人打搅,施展了一点手段,害得水龙宗兴师动众聚集祖师堂,是我的过错,愿受水龙宗祖法责罚。” 孙结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访洞天,便是再结善缘,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们水龙宗的好事。不如让两位贵客去我在洞天主城内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劳烦宗主,我会带他们去往凫水岛。” 孙结点头道:“随后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开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师堂众人抱拳致歉道:“连累诸位道友走这一遭,打搅诸位修行,以后定当补偿。” 李源说完之后,便化作粒粒金光,刹那之间,身形消散。 能够在一座宗门的祖师堂如此往返,本身就是一种显山露水。因为世间山上仙家的祖师堂,任何一个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门,与山下俗子进出祠堂,没有什么两样。再加上对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个南宗老妪的失态,邵敬芝在内所有人,都知道轻重了。 孙结开口笑道:“虚惊一场,可以散了。”没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 天晓得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是不是记仇的性子?任何一个表面上和和气气的祖师堂老人,往往难缠。 孙结最后一个走出祖师堂,门外邵敬芝安静等待。 孙结在众人纷纷御风远游之后,笑道:“你猜得没错,是济渎香火水正李源,我们水龙宗开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色郁郁。说句难听的,身后这处,哪里是什么水龙宗祖师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风光,实则连同她和宗主孙结在内,都是寄人篱下的尴尬处境! 孙结看似随意地说道:“饮水思源吧。” 邵敬芝脸色一僵,点点头。 孙结笑道:“开山不易,守业也难。敬芝,有些事情,争来争去,我都可以不计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孙结虽说一直被说是最不成材的水龙宗宗主,可再没出息,好歹还是个翻烂了祖宗家法的宗主,还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脸色越发难看,御风远去,跨过大渎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孙结分明是借助那济渎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孙结没有施展术法,而是用手关上了祖师堂大门,缓缓走下山去。 一座宗门,事多如麻,让人难得偷闲片刻。 例如先前武灵亭颇为怨怼,他孙结便答应对方今后三次祖师堂选人,都让武灵亭头一个收取记名弟子。武灵亭也不让人省心,直接就问,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边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该如何讲?孙结便以“南宗也是水龙宗”答复这个野修供奉。武灵亭这才稍稍满意。 可事实上,承诺一事,言语轻巧,做起来并不轻松,一个不小心,就要与邵敬芝的南宗起冲突,导致双方心生芥蒂。 水龙宗形成南北对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历代宗主,既有压制,也有引导,不全是隐患,可不少北宗子弟,却想当然认为这是宗主孙结威严不够使然,才让大渎以南的南宗壮大,于是就有了孙结今日提醒邵敬芝之举。 李源身形隐匿于洞天上空的云海之中,盘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盘中的青螺蛳。 山居岁月近云水,弹指工夫百千年。 一个在水龙宗出了名的性情乖张的白发老妪,站在自家山峰之巅,仰望云海,怔怔出神,神色柔和,不知道这个上了岁数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么。 李源没有看她。只是依稀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孤僻内向的小女孩,长得半点不可爱,还喜欢一个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荡,怀揣着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已开,终于又有游客走上白玉台阶。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后,陈平安和李柳登顶,来到一座占地十余亩的白玉高台。高台地上雕刻有团龙图案,是十六坐团龙纹,宛如一面横放的白玉龙璧,只是与世间龙璧的祥和气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六条坐龙,皆有铁锁捆绑,还有刀刃钉入身躯,蛟龙似皆有痛苦挣扎神色。 陈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龙纹路间隙行走,李柳却没有半点忌讳,踩在那些蛟龙的身躯、头颅之上,笑道:“陈先生脚下这些,都是老皇历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统的真龙之身,我们行走没有禁忌。” 远古时代,真龙司职天下各处的行云布雨,既可以凭此积攒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级级封正赏赐,当然也会有渎职责罚,动辄在斩龙台被抽筋剥皮,砍断龙爪、头颅,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职过重,罪领斩刑,被直接抛尸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剥夺身份,鲜血浸染水泽山川,便有了诸多真龙后裔的出现。 陈平安轻声问道:“都还活着?” 李柳说道:“大多抵不住光阴长河的冲刷,死透了,还有几条奄奄一息,地上龙璧既是它们的牢笼,也是一种庇护,一旦洞天破碎,也难逃一死,所以它们算是水龙宗的护法,大敌当前,得了祖师堂的令牌法旨后,它们可以暂时脱身片刻,参与厮杀,比较忠心。水龙宗便一直将它们好好供奉起来,每年都要为龙璧添补一些水运精华,帮着这几条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陈平安越发好奇李柳的博闻强识。只不过这种事情,不好多问。 谁都会有自己的隐私和秘密,如果双方真是朋友,对方愿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听者便要对得起说者的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该是觉得既然身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旧友的秘密,去换取新朋的友谊。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处处与人饮酒,仿佛人生无处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难关便难过,离了酒桌便朋友一个也没有,只得愤恨世态炎凉,便是如此。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赢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难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开诚布公道:“我跟爹娘,之所以要搬来北俱芦洲,是有缘由的。比起其他大洲,这儿风土更适合我的修行,而且我爹想要继续破境,留在宝瓶洲,几乎没有希望,在这边,也难,但是好歹有点机会。” 一洲大小,往往会决定上五境修士的数量,北俱芦洲地大物博,灵气远胜宝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远远多于宝瓶洲。可是山巅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数量,却出入不大。 北俱芦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连同刚刚与嵇岳同归于尽的顾祐在内,其实就只有三个。 而九洲之中版图最小的宝瓶洲,一样有三个,李柳的父亲李二、藩王宋长镜和落魄山崔诚。 如今顾祐战死,便是所有北俱芦洲武夫的机会,可以分摊一洲武运,至于能拿到多少,自然各凭本事。这就是“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说法的根脚所在。 李柳突然问道:“陈先生,先前是不是去过类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陈平安点头道:“前不久刚走过一趟不见记载的远古遗址。” 李柳说道:“难怪。顾祐死后,武运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浓郁武运,有些玄妙,似乎蕴含着顾祐的一股执念,在北亭、水霄国一带盘桓许久,滞留了约莫半旬,才缓缓散去,应该是没能找到陈先生的关系。若是得了这份馈赠,以最强六境顺利跻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边的某个同境武夫一直在涨拳意,应该都不会对陈先生造成太大的影响,当下就有些难以预测了。若是对方拳法一直攀高,陈先生却停滞不前,在对方未破境之前,陈先生就破开自身瓶颈,跻身第七境,那就要失去那份机缘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是自己练习撼山拳多年,又挨了顾祐前辈三拳指点的缘故。所以哪怕自己是个外乡人,顾前辈依旧愿意分出一份武运,馈赠自己。 错过了顾祐的这份遗赠,遗憾当然会有,只不过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陈平安一手持绿竹行山杖,一手轻轻握拳,说道:“没关系。顾祐前辈是北俱芦洲人氏,他的武运留给此洲武夫,天经地义。我唯有练拳更勤,才对得起顾前辈的这份期待。” 对于陈平安而言,这份馈赠,分两种:武运没接住,心意得抓牢。 会真正折损自身利益的时候,还能分出是非,明辨取舍,不以得失乱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陈先生能这么想,说明顾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陈平安总觉得听李柳说话,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好像浑然天成,本该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也就见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条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书简湖顾璨,当然还要算上他陈平安。 游人陆陆续续登上高台,陈平安与李柳就不再言语。 当有了十六人后,高台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十六条云雾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龙,头颅靠近高台,每一条云海蛟龙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说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别骑乘蛟龙,无视小天地禁制,顺利进入龙宫洞天。这也算是水龙宗的噱头。” 李柳率先走上一条蛟龙的头颅。 陈平安依样画葫芦,抬脚跨上云雾中白龙的头颅,轻轻站定。 刚有人后到高台却打算要争先,高台上便浮现出一个青衣神人的缥缈身影,说道:“底下便是潭坑,尸骸皆是争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陈平安察觉到这个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离李柳最远。 十六条水运化成的雪白蛟龙开始缓缓升空,刚要破开厚重云海,让乘客依稀见到一粒高悬天幕的金光,便是毫无征兆一个骤然下坠。四周云雾茫茫。 李柳驾驭脚下蛟龙,来到陈平安身边,微笑道:“头顶那粒金光,是济渎中祠庙香火精华凝聚而成的一轮大日雏形,亦是水龙宗的根本之一,不过进展缓慢,因为不得其法,坯子打磨得粗糙无比,一开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庙如今的香火积攒速度,再给水龙宗一万年光阴,都不成事。水龙宗修士想要在龙宫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从醇儒陈淳安肩头抢来那对日月,还要小很多。” 陈平安仰头望去,唯有高不见天、下不见底的云海,不见那点金光。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换成我是水龙宗修士,会是同样的选择吧,哪怕只有这一粒光亮,也愿意一直积攒香火。” 李柳说道:“陈先生,修道一事,跟武夫修行,还是不太一样,不是不可以讲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讲求这个,就不成,练气士哪怕长寿,依旧经不起山中枯坐几回。” 陈平安点头笑道:“记下了。” 约莫一炷香后,云雾蛟龙轻轻一晃,四爪贴地,四周云雾散去,众人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云海之上。低头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岛屿上的雄伟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边,青山环绕,宝光流转。岛屿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岛屿,各有古朴建筑或依山或临水,如众星拱月,护卫着好似位于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无垠。云海之上,悬停着一艘艘碧绿颜色的符舟,小如乌篷船,大如楼船战舰。 水正李源站在不远处。李柳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这个连水龙宗祖师堂嫡传都不认识的少年。 李源带着两人走向一艘楼船,登船后,不见动作,也不见渡船上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起程。 李源轻声道:“凫水岛水运灵气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让陈先生在那边下榻修行,而且距离行宫旧址也不算远,乘坐符舟半个时辰即可到达。” 李柳点点头:“有劳。”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里很不踏实。 李源又小心翼翼问道:“是否需要为凫水岛安排一些手脚伶俐的婢女?” 李柳说道:“问我做什么?问陈先生。” 李源便立即转身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说道:“已经很叨扰了,不用这么麻烦。” 李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云海上有栋略显突兀的高楼,驻守此地的一个水龙宗元婴修士站在楼顶层栏杆处,瞧见那年轻女子和少年腰间的螭龙玉牌后,便收起了查询视线。只是难免有些狐疑,水龙宗的供奉、客卿自己几乎都认识,为何这两个都是生面孔?难道是与崇玄署、浮萍剑湖沾亲带故的? 只要那两块玉牌做不得假,镇守云海的老元婴修士就不会节外生枝,没事找事。 那艘楼船去如飞剑,不去凫水岛渡口,而是直接悬停在一座空无一人的仙家府邸广场上,宅邸匾额为“龙公停云”。 当三人下船落地时,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李源解释道:“凫水岛曾是水龙宗一个老供奉的修道之地。老供奉兵解离世已经百年,门内弟子没什么出息,一个金丹修士为了强行破境,便偷偷将凫水岛卖还给了水龙宗。此人侥幸成了元婴修士后,便云游别洲去了,其师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得全部搬出龙宫洞天。”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李源说道:“凫水岛除了这座修行府邸,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胜地,岛上无人也无主,陈先生修行闲暇,大可随便浏览。” 最后李源摘下腰间那块玉牌,一面雕刻有行龙图案,一面有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陈先生,此物是凫水岛山水阵法的枢纽,无需炼化,悬佩在身,便可以驾驭阵法,元婴境修士无法探究岛屿府邸,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也会惊起大阵涟漪。” 李柳还算满意。此地显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 至于什么水龙宗供奉兵解离世、弟子内讧的前尘旧事,李柳当然还是不上心。真真假假,与她何关。 陈平安没有推三阻四,道谢后,便收下了那块沉甸甸的玉牌,和水龙宗那块过桥“休歇”木牌一起悬挂在腰间一侧。 直到这一刻,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块篆刻有“三尺甘霖”四字的玉牌,笑着交给陈平安:“陈先生,就当是帮着我弟弟先还些恩情。”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不用还了。 这一幕,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直打战。如果换成他,大概就要跪地领旨谢恩了。 陈平安摇头道:“礼太重了,不能不还。” 李柳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玉牌交给陈平安。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于是陈平安腰间就悬挂了三块牌子。 李柳和陈平安一起走在府邸中,打算稍作停留便离开这处没半点好缅怀的避暑行宫。 自己一走,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还?那李源有胆子暂为领取和保管那块玉牌吗?小小济渎水正,也不怕被淹死? 曾经的火部神祇,被大火炼杀了多少尊?天上天下江湖水神,被她以大水镇杀,又何曾少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尊元君神像,笑道:“李姑娘,本来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再送给他的,现在还是请你帮忙捎给李槐好了。” 李柳的眼神,便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像瞬间变成了小镇那个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杨柳依依,柔柔弱弱,永远没有丝毫棱角。 她接过了那件小礼物,举起手晃了晃,打趣道:“瞧瞧,我和陈先生就不同,收取重礼,从来不客气,还心安理得。” 陈平安心情也轻松几分,笑道:“是要跟李姑娘学一学。” 李柳看着这个笑容和煦的年轻人,便有些感慨。弟弟李槐当年远游他乡,看上去就是学塾里边那个最普通的孩子,比不得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大隋求学一路,陈平安对待李槐,唯有平常心。后来她爹李二出现后,陈平安对待李槐,依旧还是平常心。如今她李柳在水龙宗现身后,还是如此。 你是李槐的姐姐,李二的女儿,无论你境界如何,机遇如何,我陈平安都尽量不给你惹麻烦,知道过得好,便也开心,仅此而已。 宽以待人,克己慎独,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将来也会是。 于是李柳笑道:“免得让陈先生以为我只会说些不好的消息,有两件事情,必须和陈先生道贺一声。” 陈平安眼睛一亮,难不成莲藕福地需要消耗两三千枚谷雨钱,是落魄山那边高估了? 李柳说道:“这把剑,其实早就是一件仙兵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 那件得自蛟龙沟的法袍金醴,可以通过喂养大量的金精铜钱进阶为仙兵品秩,这是陈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只不过力有未逮,一直没能实现。可这把剑仙,怎么突然就从半仙兵成为了传说中的仙兵了? 李柳一语道破天机:“剑有一点浩然气,还有一粒精粹道意。” 陈平安陷入沉思,后者可以理解,因为剑仙炼化了孙道人赠送的那团破碎剑气。可前者浩然气,是什么缘由? 李柳不再多说此事,而是道:“还有就是陈先生待在凫水岛,可以无所顾忌,随意汲取周边的水运灵气,这点小小的损耗,龙宫洞天根本不会介意,况且本就是凫水岛该得的份额。还有个不算什么好消息的消息,就是让那个叫李源的帮忙寄信去往宝瓶洲落魄山,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 李柳停下脚步:“我去那座龙宫主城游览一番。” 陈平安点头道:“李姑娘离开水龙宗之前,一定要知会一声,我好归还玉牌。” 李柳哭笑不得,陈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个李姑娘的小算盘。 李柳点头道:“好的,离开前,会来一趟凫水岛。” 陈平安不再挽留。 李柳化虹离去,天地间无半点灵气涟漪,竟是和剑仙郦采一般无二的御风气象。 陈平安独自游览起了这座府邸,准备寻一处适宜修行的僻静地方,打算大致看过之后,再去看看那投水潭、升仙碑。 李柳悄无声息地御风升空,又飘落在府邸附近,这才去向云海。她就当是已经信守约定了。 云海之中,水正李源束手而立。 李柳问道:“水龙宗祖师堂那边如何了?” 李源简明扼要道:“无事了。” 李柳笑了笑:“李源,你也就只剩下点苦劳了。” 李源展颜一笑。 李柳问道:“那老妪和你有什么瓜葛?” 李柳只要身在龙宫洞天,犹胜各方天地圣人神通。 李源摇头叹息道:“怨我当年假扮水鬼,吓唬一个小姑娘。” 李柳便没了兴致,交代过李源多看着点那位陈先生的修行,然后她随随便便直接打开了天幕。当她闯入与小洞天接壤的济渎大水某处时,更是瞬间远去千百里,比任何缩地山河的仙家神通,都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天下任何江河湖海,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辖境。 其实关于陈平安的水府事宜,李柳兴许是天底下最有资格去指手画脚的人物,只是她没有刻意去说而已。 陈平安先选了一处修道之地,然后独自散步,看完了四处形胜古迹,就返回了府邸。他事先将那把剑仙挂在墙上,将行山杖斜靠墙壁,而后取出六块道观青砖,摆在地上,开始走桩练拳。 练完拳之后,陈平安去了一间书房写信,跟朱敛那边聊些关于莲藕福地的事项,当然还有许多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在信的末尾,告诉朱敛他会在水龙宗的龙宫洞天等到收到落魄山回信,才继续赶路。信上和朱敛坦言,他这个游荡小半座北俱芦洲的包袱斋,确实是有些盈余,但是如果落魄山能够借来钱,在没有隐患远忧的前提下,及时补上缺口,那么他就先不贱卖家当;如果还有缺口,也不用藏着掖着,他会争取在龙宫洞天这边再当一回包袱斋,以及让春露圃蚍蜉铺子那边清空存货,能补上几枚谷雨钱是几枚。 停笔之后,陈平安不着急让那个名叫李源的少年帮着寄信去往落魄山。而是收起纸笔和密信,开始认真考虑起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在这座龙宫洞天,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转头瞥了眼那把墙上的剑仙,陈平安想着自己都是拥有一件仙兵的人了,欠个几千枚谷雨钱不过分。 骸骨滩木衣山,庞兰溪劝说自己爷爷重新提笔,多画几套拿得出手的神女图,他好送人,以后再去跨洲历练,就理直气壮了。 鬼蜮谷内,一个小鼠精还日复一日地待在羊肠宫外边的台阶上,腿上横放着那根木杆长矛,晒着太阳。老祖在家中,他就老老实实看门;老祖不在家的时候,他便偷偷拿出书籍,小心翻阅。 京观城内,高承近来经常有些心神不宁,又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哑巴湖那边,如今已经没了那头与人为善的小水怪,听说是跟某个年轻修士一起远游去了。 金乌宫,那个辈分最高的金丹剑修柳质清,依旧枯坐在自家山头之巅。封山且闭关之后,柳质清冷眼看着一座门派内的众生百态,喜怒哀乐,以人心洗剑。 春露圃老槐街上那座雇了掌柜的小铺子,挣着细水长流的钱财,可惜如今冤大头有些少,有些美中不足。 那个用玉莹崖石子雕刻印章之类书案清供的年轻伙计,刀法越发熟稔,挣着一笔笔良心钱。 刘景龙到了太徽剑宗之后,正在闭关破境,据说问剑之人,如今就已经确定了其中两位,浮萍剑湖郦采和董铸。 芙蕖国桃花渡,柳瑰宝在研习那部道书,只是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名叫怀潜的外乡书生,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余,还有些小小的伤感,萦绕心扉,挥之即去,可悄然又来。 云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跻身观海境,便打算等什么时候刘先生跻身上五境了,又成功扛住了三位剑仙的问剑,就带上足够的好酒,去拜访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轻剑仙。听说刘先生其实爱喝酒,只是一般情况下不愿意喝酒而已,为此徐杏酒还专门练了自己的酒量,害得沈震泽和赵青纨都有些忧心,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竟然如此酗酒。徐杏酒只好解释一番,说是陈先生告诉自己,若是酒量不行,便是和刘先生见着了面,也没得聊,更喝不成酒。 太徽剑宗的一座山峰茅屋外,已经正式成为宗门子弟的少年白首,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整个人摇来晃去,只觉得没劲。好嘛,本来以为姓刘的,毕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仙,在太徽剑宗怎么都该是有座仙家气派的高门府邸,不承想就只有身后这么一间小破屋子,里边书倒是不少,可他不爱看啊。于是白首闲来无事,寻思着自己若还是一个割鹿山的刺客,到底能不能对付那几个太徽剑宗的天之骄子。不过那些个同龄人,见着了自己,人人都客客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白首觉得自己还真下不了拳头和刀子。那些家伙瞧自己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羡慕,白首就奇了怪了,你们就这么喜欢当那姓刘的弟子?和你们换,成不成?可惜那些人听说后,一个个眼神古怪,然后再也不来茅屋这边溜达了,也好,他一个人还清净。 北俱芦洲西海之滨,临近婴儿山雷神宅一带,一老一少两个道士,飘然现身。年轻道士蹲在地上呕吐不已,这就是有经验的好处了,先吃饱喝足,比起一个劲儿干呕半天,其实还是要舒服一些的。 火龙真人蹲下身,轻轻拍打徒弟的后背:“怪师父道法不高啊。” 张山峰转过头,哭丧着脸:“师父你这么讲,弟子也不会好受半点啊。” 火龙真人微笑道:“师父自个儿心里边,可是好受些了。” 张山峰深吸一口气,刚要起身,又继续蹲着呕吐起来。 火龙真人刚要埋怨自己几句,头顶便有一拨御风去往婴儿山的修士,瞧见了那年轻道士的窘态,一个个放声大笑。 张山峰顾不上这些,头晕目眩得很。 火龙真人却悄无声息不见了,来到两个御风地仙身后,一手按住一颗脑袋,笑眯眯道:“啥事情这么好笑,说出来听听,让贫道也乐和乐和?” 那两个地仙只觉得头皮发麻,立即缩着脖子,鸡崽儿似的,其中一人硬着头皮朗声道:“见着了老神仙,开心!” 另外那人相对后知后觉,赶紧亡羊补牢道:“高兴,偶遇老神仙,今儿贼高兴!” 火龙真人轻轻一推,让两个地仙修士踉跄前冲,他则笑着返回张山峰身旁。 张山峰浑然不觉自己师父的一去一返。 张山峰站起身后,擦了擦额头汗水:“师父,可以赶路了。” 火龙真人笑道:“不着急,慢慢来,修道之人,光阴悠悠,走得快了,容易错过风景。” 张山峰埋怨道:“我还想早些将水丹送给陈平安呢。” 火龙真人点点头,掐指一算,这件事,确实可以着急。 金甲洲,遗址当中,刘幽州打着哈欠,那个白衣女子依旧在不断出拳,看架势,是真上瘾了。曹慈依旧不还手不言语,只是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倒塌神像,曹慈有些时候会面朝它们,会稽首,会双手合十,也会作揖。那个拳意越来越高涨的女子,只是出拳,刘幽州不是纯粹武夫,只是觉得她出手越来越没有章法,随心所欲,出拳也不再次次倾力。不过对曹慈而言,好像也没啥区别,依旧是你打你的拳,我看我的神像。 突然之间,女子停下身形,双手十指和整个手背都已经白骨裸露,不见皮肉,她沉声问道:“依旧是错?” 曹慈转头笑道:“怎么,打不倒我的拳,便是错的?那天底下的同龄人,有对的拳法吗?” 曹慈难得言语,更是破天荒一次说了两句话:“天下根本没有错的拳法,只有练错的武夫,和意思不够的出手。” 女子咬牙道:“不是‘打不倒’,是打不到!” 曹慈嗯了一声,又不再言语了。 既然事实如此,只要不是睁眼瞎就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他曹慈说几句客气话,很容易,但是于她而言,裨益何在? 若是一个志在登顶的纯粹武夫,连几句真话,几个真相,都受不了,如何以拳意登山,并且最终站稳山巅? 这一点,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遇到的那个同龄人,做得真好,愿意认命,其实一直是为了能够做到有朝一日不认命。 曹慈继续前行,记起一事,问道:“你记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吗?” 年轻女子摇摇头:“没记这个。” 背对她的曹慈缓缓说道:“那接下来就只记这个,你完全不用去考虑如何出拳、力道收放,只记出拳次数。” 年轻女子皱了皱眉头:“曹慈,你为何愿意指点我拳法?” 曹慈抬起头,望向天幕:“谈不上指点,不过是值得我多说几句,我便说几句,这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以后遇上其他武夫,也可以如此,想必也会如此。武道一途,可不是你死我亡的羊肠小道,武运一物,更是……算了,和你说个,好像有些不妥当。” 她苦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曹慈,注定不会遇上让自己感到绝望的同龄人,才可以这么说。” 曹慈点头道:“我没必要想这个。” 她有些牙痒痒。 曹慈说道:“真正武夫,就在纯粹,不会每天让人觉得是那匹夫之怒。” 刘幽州啧啧称奇,难得难得,曹慈愿意一口气唠叨这么多。大概这就是曹慈自己所谓的纯粹吧。 要知道这个女子,一旦以天下最强六境跻身了金身境,曹慈就等于白白多出了一个同境对手,至少境界是相当的嘛。 至于到时候双方拳法高低,想必她最清楚不过,依旧是倍感绝望吧。以六境打七境,如此狼狈,还算好,若是以七境打七境,还是如此摸不着对方的一片衣角,刘幽州都要替她感到憋屈了。 青冥天下一个州城内的繁华街道上,风流倜傥的年轻道士陆沉在路边摆摊,说是看手相一事,是那祖传的看家本领,来看手相的少女妇人尤其多。 至于他的那个小师弟,在看过了一场关于修士复仇的悲剧故事后,选择了锦衣夜行,少年找到了一个情同手足的同龄人,和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女。此地正是小师弟的家乡。 陆沉一边摸着一个漂亮姑娘的白嫩小手儿,一边神神道道,念念有词,还一边想着自己的那个小师弟,会不会放过那个原本如同亲兄长的至交好友,会不会祈求自己带着那个少女一起返回白玉京。这就又是一个不太喜庆的小故事了。小师弟如何做,陆沉有些好奇,其实选择很多,可归根结底,还是看小师弟如何看待所谓的向道之心。 陆沉轻轻放下那个好看姑娘的小手,和她说了些姻缘事。 他转头望向某处,谈不上失望,但好像也没什么意外和惊喜。 他的那个小师弟正抱着一个同龄人的尸体,默默流泪。少女站在旁边,好像被雷劈过一般,落在陆沉眼中,模样有些娇憨可爱。 只是杀了一个人,便死了三条心。这买卖做的,都不好说是划算还是赔本了。 陆沉单手托着腮帮子,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朝一个在远处停步朝自己回眸一笑的妇人报以微笑。 年轻妇人大概没想到会被那英俊道人瞧见,拧转纤细腰肢,低头含羞而走。 女子笑颜,百看不厌。陆沉估摸着就算再看一万年,自己还是会觉得赏心悦目。 陆沉叹了口气,小师弟还算凑合吧,杀人即杀己,勉勉强强,过了一道心关。不然他是不介意又一巴掌下去,将小师弟打成一摊烂泥的。只不过距离他这个小师兄的最好预期,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 人身即天地,道人修大道,怎的天地与清净两个天大说法,意思就这般小吗? 陆沉越琢磨就越不开心,便气呼呼地从签筒当中拈出一支竹签,轻轻折断。 他的那个小师弟,便好似被飞剑拦腰砍断一般,没死,半死而已。毕竟是身怀三件白玉京仙兵至宝的小师弟嘛,哪有这么容易死。 又一个陆沉出现在断成两截了还能挣扎的小师弟身边,蹲下身,笑道:“小师弟,加把劲,将自己拼凑起来,肯定能活。” 至于路边算命摊那个陆沉,笑逐颜开,伸出手,递向一个已经落座的少女:“贫道精通手相,测姻缘之准,简直就是那月老的拜把子兄弟。”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大河之畔、水边石崖上,刘羡阳第一次发现那个老儒士比自己更早站在上边。 走上到石崖后,刘羡阳作揖行礼,喊了一声老先生。 两人经常见面,老人说自己是教书先生,由于醇儒陈氏拥有一座书院,在此求学治学之人,本来就多,来此游历之人更多,所以不认得这个老人,刘羡阳并不觉得奇怪。 刘羡阳发现今天的老先生,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不像以往那般询问自己的求学进展,是否有章句疑惑。老先生曾说学问未深,便嚷着不拘章句,脱去章句,不太妙,若是学问渐深,癖在章句,空守章句,也不妥,世间学问,到底是需要循序渐进的。 老儒士站在崖畔,眺望江河,沉默许久,转头问道:“刘羡阳,你觉得醇儒陈氏的家风与学风,如何?” 刘羡阳有些讶异,这是自己和老先生第一次见面时的老问题了,不知道老先生为何还要再问。 刘羡阳依旧是差不多的答案:“好。” 老儒士便问:“好在哪里?” 刘羡阳笑道:“好在有用。” 老儒士点了点头:“那真是不坏了。” 刘羡阳轻声问道:“老先生先前在想什么?” 老儒士笑道:“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想身后事。” 刘羡阳无言以对。 老儒士又说道:“年轻人就莫要如此暮气沉沉了,要朝气勃勃,敢说世道有哪些不对的地方,敢问道理有哪些不好的地方,敢想自己如何将书上学来的道理,拿来裨益世道。” 刘羡阳点头道:“晚辈争取做到。” 老儒士感慨道:“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们这些老人,便要觉得光阴总是不够用,教书先生当得还不够好。” 刘羡阳叹了口气。 老儒士笑道:“别叹气,运气会跑掉的。” 刘羡阳愣了一下,还有这讲究? 老儒士大笑道:“小时候,家中长辈就是如此吓唬我的。” 刘羡阳觉得挺好玩的。 记忆中,陈平安就从来不会长吁短叹,倒是他和小鼻涕虫,经常无所事事,躺在夏日的树荫下,或是夜间的田垄上,你叹息一声,我叹息一次,乐此不疲,闹着玩儿。可好像那些年里,运气最不好的那个人,反而一直是他陈平安。不知道如今当了家乡的山主,算不算时来运转? 十月初十这天,陈平安乘坐凫水岛备好的符舟去了趟龙宫洞天的主城岛屿,那边香火袅袅,就连修道之人都多烧纸剪冥衣,遵循古制,为先人送衣。陈平安也不例外。他在店铺买了许多水龙宗裁剪出来的五色纸寒衣,足有一大箩筐。带回凫水岛后,陈平安一一写上名字,铺子附送了座寻常的小火炉,以供烧纸。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十一这天才烧纸,说是此事不在鬼节当天做,而是在前后两天最好,既不会打搅先人,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 水龙宗这边的某些乡俗,陈平安并不陌生,比如上坟祭奠之时,除了添土一事,和陈平安家乡如出一辙,又有诸多相似,就像同样有那男磕头不哭、女哭不磕头的规矩。 这天烧纸,陈平安烧了足足一个时辰。看得云海中的水正李源都有些发愣,差点没忍住去看看那么多五彩寒衣上边所写的名字。 只是一想到李柳称呼此人为“陈先生”,李源就不敢造次了。 十月十五的水官解厄日,水龙宗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箓道场,设斋建醮,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相较于之前鬼节购买五彩寒衣的开销,要想在这场金箓法会上敬香点灯,可就不是几枚雪花钱的事了。 陈平安主动开启凫水岛山水阵法,李源便假装自己闻讯赶到。 陈平安详细询问了金箓道场的规矩,最终递给李源一本记录密密麻麻姓名、籍贯的册子,然后给了这个水正两枚谷雨钱。说是请他帮忙参加那场金箓道场,让水龙宗高人帮忙代笔,将那些名字一一书写在特制符纸之上,好为这些已逝之人积攒来世福荫。 李源实在忍不住,便开口询问道:“敢问陈先生,这些亡故旧人?” 陈平安说道:“尽量弥补过错而已,还远远不够,只希望还有用,还来得及。” 李源握着那本册子,点头道:“放心吧,天人感应,神鬼相通,别小瞧了自己的诚心诚意。” 于是李源便亲自去运作此事。 陈平安来到屋脊上,今天带上了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独自一人,茫然四顾。 第六章 下雨不下钱 ·第六章· 下雨不下钱 陈平安已经在凫水岛待了将近一旬光阴,在这期间,先后让李源帮忙做了两件事,除了水官解厄日的金箓道场,再就是帮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陈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着疲惫不堪、精神不济,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颈。陈平安在一些自认大道无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过这种魂魄日渐腐朽、心气下坠提不起的气象。若非被凫水岛阵法惊动,李源都不会擅自登岸。陈平安就越发想不明白,李柳这些年在北俱芦洲的修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可那么多份山水邸报之上,都不见任何记载。 陈平安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炼化山水灵气,稳固、拓展水府山祠两处关键窍穴的格局,也会凝神如芥子内视巡游,看那剑气汹汹如铁骑叩关,以及初一、十五分别以剑尖消磨斩龙台,火星四溅,如同家乡阮师傅打铁铸剑,满室光彩。 龙宫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无炎热,经常下雨,既有淅沥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时分,陈平安发现邻近岛屿就会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门大开,迅猛汲取水雾灵气,或是祭出类似玉壶春瓶、砚滴之类的山上法宝,截取雨水,点滴不沾岛屿地面。 闲暇之时,他开始翻阅那本人人最后皆是一死的故事集,过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异,死法也千奇百怪,最终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门。 当初在仙府遗址山巅,光阴长河停滞当中,这本书在大妖死后坠落在地,又被孙道人转赠给他陈平安。 陈平安在凫水岛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纸伞,只要当时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气,无论昼夜,他都要出门散步,沿着凫水岛走一圈,约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皆独自撑伞走过。 三块牌子,李柳那块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龙玉牌,已经被陈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中。李源那块用来掌控山水阵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龙宗过桥木牌“休歇”,依旧挂在腰间,雨中行走之时,偶尔步子稍大,便有细微的敲击声。 这天夜雨当中,陈平安依旧撑伞出门,算着时间,朱敛的回信应该也快到了。 陈平安驻足不前,望向远处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忽有一架华丽马车跃出湖面,马车大如楼阁,四角如飞檐,悬挂铃铛,四匹雪白骏马踩水奔走之时,铃铛作响,如雨中天籁。马车之后,又有小簇花锦衣侍女、衣红紫官袍臣子模样的大队人马,追随马车御水而行。马车之上,并无马夫驾驭骏马,只站着少年李源和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妇人。妇人发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织细密的小袖对襟旋袄,外罩轻纱,飘若烟雾。少年李源,换了一身圆领黄衫袍,腰系白玉带,脚踩皂靴。 这支队伍出现后,陈平安察觉到白甲、苍髯两座大岛出现了异象,四周水雾弥漫上岸,笼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们的大致轮廓,但是陈平安不确定是岛屿修士开启了护山阵法的缘故,还是马车那边有人驾驭水法,让岛屿修士不便窥视湖上景象。 马车朝着陈平安这边直奔而来,没有直接登岸,而是停在凫水岛一里外,唯有李源与那个高髻妇人走下马车,走向岛屿。 那妇人似乎临时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她拥有一双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无疑。 李源与那个妇人一起走到陈平安身前。李源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司职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南薰水殿娘娘,陈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虽然雨下得不小,陈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纸伞,称呼了一声沈夫人。 那个水殿娘娘施了个万福大礼:“南薰水殿旧人沈霖,见过陈公子。” 她起身后,轻轻拂袖,凫水岛上空便没了雨水降落。 陈平安习惯了对人言语之时,正视对方,便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个水神娘娘的真实面容。她脸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脸上“瓷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缝,纵横交错,一旦被人定睛细看,就显得有些骇人。陈平安有些了然,没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而是将油纸伞夹在腋下,和这个一尊金身已处于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声。 沈霖似乎有些讶异,笑道:“陈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这副面容惊吓到了公子,大煞风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 只不过陈平安没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讨没趣了。若是早年水龙宗那帮祖师堂谱牒最前边的家伙,一个个还在世的话,当下早就周围笑声一大片了。 陈平安一手拎着油纸伞,侧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后者赶紧使了个眼色,她这才与那陈公子并肩而行,然后李源才双手抱住后脑勺,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 南薰水殿是龙宫洞天诸多水神之首,至于山神就更不用提了。在这座小洞天内,最没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于牢笼中的小山神。一些个大源王朝等待卢氏朝廷敕封的英灵,或是别处小国死后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听说可能被丢入龙宫洞天,封正为神,可能连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单单私心作祟,害怕入了这座小洞天,约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进了小天地,离乡背井,身为神祇,如何反哺本国山水气运?所以任何英灵对于担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视为一种官场上的贬谪流放,故而宁做小县城隍爷,不当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称南薰水殿旧人,就又是一个很有嚼头的说法了,因为方圆八千里、拥有千余大小岛屿的龙宫洞天,水运之浓郁,冠绝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总计有三十二个之多,连同主城在内十二座大岛,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庙,相较于水神,神灵数量更多。 李源看着前边不远处那个“妇人”,心中哀叹不已。同病相怜。 只不过水龙宗那边能做的,更多是凭借年复一年的金箓道场,增添香火,虽然也能补救南薰水殿,类似市井坊间的修缮屋舍,可毕竟不如他这个水正汲取香火,淬炼精华,来得直接有效。说到底,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适宜修道之人三三两两安心修行,天生的清净境地,想不与世无争都难;福地则地广人多,利于万民香火的凝聚,这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场。 陈平安与这个沈夫人相谈甚欢。 可惜龙宫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这些仙家山头,有那装订成册的集子,可以供人了解一地风俗。事实上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南薰水殿。不过拥有水殿称号的神祇,往往都来头不小就是了。 在书简湖,青峡岛附近的那座珠钗岛,岛主刘重润作为亡国长公主,其故国就拥有一座传说中的水殿,这才引来了朱荧王朝剑修的觊觎,当然那个出身朱荧皇室的元婴境剑修,还打着财色双收的算盘。陈平安见识过水殿珍藏丹药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刘重润的说法,最好的那种水丹,随便抛出一颗,就能让书简湖掀起百尺高浪,争夺不已。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刘重润尚未和朱敛那边真正谈妥迁徙事宜,其实陈平安不太理解刘重润为何执意要将珠钗岛女修一分为二,祖师堂留在书简湖,却会将大多祖师堂嫡传送往龙泉州修行。如今的书简湖,已经有了规矩,而且还是姜尚真那个真境宗坐镇,和先前无法无天的书简湖相比已经判若云泥,说句难听的,刘重润那点家当,真境宗还真不会见财起意。搬到了龙泉州,一样还是寄人篱下,陈平安该收珠钗岛的神仙钱,一枚都不会少。珠钗岛既兴师动众,刘重润又耗费财力,陈平安实在是想不通刘重润怎么做的买卖。 就像陈平安不清楚李柳和李源的关系,也不明白沈霖和李源的牵连,所以这一路,就是与这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于在书简湖青峡岛做惯了此事,陈平安早已无比娴熟了,应对得滴水不漏,言语句句客气,却也不会给人生疏冷淡的感觉。例如会与沈霖虚心请教凫水岛上公主升仙碑的渊源,沈霖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作为龙宫洞天与水正李源一样资历最老的古老神祇之一,对于自家地盘的人事如数家珍。 李源听着两个头回见面的家伙,在前边热络闲聊,觉得有些好玩。只是好玩之余,又觉得有些悲哀。 那个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时隔无数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这座济渎避暑的龙宫洞天,结果呢?连南薰水殿都懒得去看一眼,连申饬这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沈霖一两句,都懒得说。 李源甚至可以笃定,如果不是这个“陈先生”大驾光临,那个江湖共主,连自己这个看护一座避暑行宫无数年的济渎水正,都不会多看一眼。真是无情。 李源总觉得他也好,沈霖也罢,也算品秩相当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够漠视世俗人情了,可相较于那位高不可攀的远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间痴情种。 沈霖似乎谈兴颇浓,主动为陈公子介绍起了龙宫洞天的风土人情。这是陈平安最愿意听到的。 自打陈平安第一次和小宝瓶他们出门远游,就是如此。 上山问樵夫,下水问舟子,入城过镇便要去问当地百姓,当年都是陈平安亲自去做的,哪怕是想事情最认真、做事情也很细致的李宝瓶想要为小师叔分忧,陈平安还是会不放心。其后,独自游历四方,依旧如此。 任何一方陌生的水土,陈平安只要觉得无法了解全面、将脉络看得透彻,就会心中难安。 这大概和早年嫁衣女鬼拦道、飞鹰堡变故、误入藕花福地,以及经历过鬼蜮谷幕后杀机等等一系列的风波,有着很大的关系。 陈平安知道自己在此事上,若是心性走了极端,一直不作出转变,便会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坷关隘。 这个念头,是遇到李柳后,陈平安才突然意识到的。 因为陈平安对照李柳身在此处的言行举止,发现自己哪怕是返回了家乡,除了在泥瓶巷祖宅一人独坐,还算可以什么都不多想,此外哪怕是在落魄山竹楼,在骑龙巷铺子,也习惯了让自己沉浸在那种“我知万事,琐碎无漏”的偏执心境,所以陈平安才会如此艳羡缩地千里成方寸和那神人掌观山河两门仙家神通。 尤其是李柳随口道出的那句“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简直就是一语惊醒陈平安这个梦中人。 陈平安敢说自己从来都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要去什么地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一路行来,道路之上,原来一直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并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缘际会使然,他陈平安自己也有着诸多“福祸自招”。所以陈平安那天坐在屋脊上,会觉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脚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约,成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悬山。 重建一座长生桥,成功炼化五件本命物。 成为一个心目中真正的剑客,争取同时成为一个得大自由的大剑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当下他陈平安,思虑之多之远,权衡之细之杂,何止这三件大事?又哪里只是欠债几千枚谷雨钱这么简单?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这些自家事? 事乱如麻,大小不一。应该如何分出个先后?每一天的心思气力和光阴,又该如何从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体事情上? 陈平安下意识停下脚步。那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迹地停下身形。 李源在两人身后一直无所事事,仔细数着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两重的轻纱法袍上到底镶嵌了多少颗炼化成细小芥子的龙宫特产珍珠,这会儿已经数到九千多颗了。 沈霖此次登门拜访,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张,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暂现身,让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心神感应,但是又不敢擅自抛头露面,只好等到那缕感应彻底消散后,才循着蛛丝马迹,小心翼翼找到了他这个大渎水正,还不敢直接询问,而是旁敲侧击。李源听得头疼,装傻扮痴,这等大事,李源再怜悯这个水神娘娘,也不敢随意泄露天机。只是实在拗不过沈霖,只好用了个不至于假公济私的折中法子,带着她走一遭凫水岛,反正作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驾车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职责所在。只可惜那个被李源说成是陈公子的“陈先生”,腰间并没有悬挂那块“三尺甘霖”玉牌。年轻人岁数不大,却老到得过分了,言语十分谨小慎微,估摸着沈霖只能无功而返了。 作为此地山水执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水殿所有神祇侍从的敕封,任何王朝都无法插手,就连历代书院山长往往也不会掺和,例如如今书院圣人周密上任没多久,就让一位君子往水龙宗祖师堂送去了十份封正卷轴,全是关于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处的空白,让宗主孙结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简单,让那个其实“小朝廷”已经极其臃肿的沈霖自己折腾去,他周密来北俱芦洲是做学问来的,懒得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报李,除了几大关键神位保持不动,一口气裁撤了许多依循古老礼制虚设的官职,最终按照圣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诰书上的官职,原本拥有二十多个水运神祇的南薰水殿内只留下了十个被儒家认可的正统神位。 一开始与南薰水殿关系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还劝说过沈霖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个神位,反正书院圣人周密已经摆明了不会搭理南薰水殿的运转,何必多此一举。可当后来周密离开书院,出手将那几个口出恶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访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认自己差点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觉到了身边的年轻人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无礼冒犯,修道之人,能够如此心境松懈,其实甚至能算是一种无形中的信任了。 陈平安很快收起杂乱思绪,致歉道:“沈夫人,对不起,方才有些神游万里。” 沈霖笑着摇头。不过她已经有了离去之意,所以开口邀请年轻人有空去南薰水殿做客。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有些无奈,李柳说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后会再来凫水岛,结果这一去,估摸着她直接离开了龙宫洞天和水龙宗。 询问李源,李源只说不知。 沈霖告辞离去,走向岸边,脚下水雾升腾,转瞬之间便返回了那驾马车,拨转马头,风驰电掣而去,奔出数里水路之后,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马车连同那些随驾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见。 李源缓缓收回视线,其实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这个年轻人稍稍聪明一点,或是稍稍不那么聪明一点,其实沈霖就不只是邀请他去拜访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礼馈赠,不收下都万万不成的那种,而且一定会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至少是一件南薰水殿旧藏至宝,一等一的水法至宝,品秩接近半仙兵。因为这份礼物,其实不是送给这个年轻人的,而是好似一样地方官员精心准备的贡品,上敬给那块“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陈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会心疼半点,还要越发感激他的收礼,只要他稍有念头流露出来,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也定然还有重礼相送。可惜陈先生悄无声息就错过了一桩福缘。 天底下有嫌弃仙家重宝不够多的修道之人吗?就像他们这些山水神祇,谁还嫌弃香火精华多个几斤几两?应该没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开口提醒什么,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画蛇添足,只会害了金身本就已经腐烂如一截朽木的沈霖,也会让自己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一起目送车驾远游,身边站着黄衫玉带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被陈平安悄悄收入眼帘。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说道:“陈先生,这是你家乡的回信。从寄信到收信,水龙宗不会有任何察觉。” 其实这封信,入手有些沉重。这就是山水有别的关系。 因为信上设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为大渎水正,拿着这封信,便难免有些“烫手”。 陈平安接过密信,见着了信封上的四个大字,会心一笑。 那四字是“师父亲启”。一看就是自己开山大弟子的手笔,字迹随他这个师父,工工整整的,显然落笔的时候很用心。 陈平安先将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辞,毕竟那人说过,陈先生在此地要清净修行,不许有人打搅。 南薰水殿神灵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实李源都有些心虚。只是想着这个年轻人在撑伞散步,应该不属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凫水岛上空很快恢复了雨幕。 陈平安撑起伞,李源笑道:“陈先生不用管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很快就打消了一些个询问的念头。 知不知道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义何在?当真需要拎起一条线的线头吗?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这个南薰水殿娘娘金身濒临破碎边缘,他陈平安初来乍到,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知道了事实,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许多身外事,在可知可不知的时候,偏偏要去自寻烦恼,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对己而言,就是一场大修心。如此一想,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问道之心”极其坚定的人。 如果不论善恶是非,只说本心,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以及那个目的明确、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还有许多相逢之人,他们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带水,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 李源问道:“陈先生,似乎有些疑虑?” 这是废话。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的,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而且还会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 陈平安笑道:“等待家乡回信,有些心急,没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 陈平安跟李源分别,回到宅邸,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大雨还没有停歇。 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陈平安走进屋子落座。 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以及龙泉州周边的形势。 当然重中之重,肯定还是将那莲藕福地从下等福地抬升为中等福地一事。 其实拿到这封回信的第一时间,陈平安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魏檗已经破境了。不然密信不会有着独属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 陈平安没有立即打开这封密信,反而起身离开屋子,走到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雨幕。 人间下雨,在家避雨,他乡躲雨,要么就是撑伞而行,不然就只能淋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把斜靠墙边的油纸伞。兴许有些道理,就是那把油纸伞,天晴时分,无需取出,下雨之时,再来撑伞。 可是市井坊间,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那么是不是随时随地携带雨伞在身,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带在身上,多少会加重负担,晴天路上,握在手中给旁人瞧见,更不像话。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是没有必要撑伞避雨的。 陈平安伸手挠头,有些忧愁。 思来想去,让他转身走向屋子的最后那个念头,便是觉得如果这场大雨,下的是那谷雨钱就好了,实在不行,是雪花钱也行啊。 李源刚去往云海没多久,水神娘娘沈霖后脚就赶到了。 两人在龙宫洞天的行踪,只要有心隐瞒,便是水龙宗镇守此地的两个元婴境修士都不会有任何线索。 水龙宗的两个玉璞境修士,都没有选择常年镇守这座宗门根本所在。这就是一种向水正李源、水神沈霖的无言礼敬。 宗主孙结除了每次规格最高的金箓道场,其余玉箓、黄箓道场,都不会进入此地。 相比北宗,南宗邵敬芝和南薰水殿关系更好,每隔几年都会来找沈霖一次。 沈霖神色复杂:“李源,你就不能随便说一句?” 李源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哪怕答案是“不能”二字,都足以让沈霖猜到方向正确的答案了。 但是李源什么都不讲,从头到尾,连那陈先生都只说是两个故友子弟之一,让沈霖只需要称呼为“陈公子”即可,那么她就没办法确定真相。 可只要不确定,她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是在赌命。 沈霖便换了一个法子,试探性问道:“我去问问邵敬芝?” 李源笑道:“随便。” 沈霖那一双金色眼眸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流溢出眼眶,死死盯住这个同僚水正。 李源神色自若。 一个大渎水正,一个避暑行宫的侍奉神女,双方神位品秩大致相当,就像是山下的大户人家,一个管祠堂香火的小厮,一个管庭院杂务的丫鬟。谁都管不着谁,谁也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一旦沈霖真去询问了邵敬芝,往小了说,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小事,往大了说,一旦被那人知晓沈霖此举,并且心生不喜,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踪的死罪,那么这副金身还能苟延残喘个两三百年的沈霖,就完全不用忧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溃败了,随便一巴掌,就没了嘛。 不是李源不想帮助沈霖渡过此劫,而是不敢,他自己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答应她登上凫水岛,就已经是他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几颗熊心豹子胆,仁至义尽了。 沈霖苦笑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李源脸色阴沉,皱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劝你适可而止!” 沈霖心中惊惧,只得行礼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离开云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打道回府。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宏水殿,没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别院。每一次出入,都还是要经过那座悬挂“风调雨顺”匾额的大门,而且只能走侧门。那道大门从未开启,哪怕水龙宗宗主拜会,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历代杨氏家主,以及浮萍剑湖剑仙郦采驾临这座巍峨水府,依旧只能行走侧门。 沈霖跨过侧门之后,身形便一闪而逝,来到自己别院的花圃旁,里边种植有各色奇花异草,那些在花丛穿梭、枝头鸣叫的珍稀鸟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踪迹灭绝。 有一个神女现身禀报:“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门拜访,见还是不见?” 沈霖犹豫一番,摇头道:“就说我在闭关,不便待客。” 在沈霖拒绝邵敬芝的时候,李源要更加逍遥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换面容,变成一个面容普通的黄衣少年,出现在那条白玉台阶上,缓缓下山,过了城门,前往桥上酒楼买酒喝。 不去五楼,就在一楼大堂那边随便挑了个座位,因为更热闹。由于两场法事都已结束,所以比起先前陈平安喝酒时的人满为患、酒桌难寻,还需要拼桌落座,这会儿空位就要多出不少。李源在龙宫洞天和大渎桥上来去自如,毕竟都是济渎地界,只不过在水龙宗开山,小炼了那座济渎中祠之后,李源除了镇守洞天,最多就是走出洞天,每次都要更换容貌装束,在这条长桥上来回行走,一直走到长桥某端的次数都不多。 奉公职守了几百年几千年,哪怕做了一万年,都只算是分内事,可不遵守某些规矩,哪怕只有一次,对于他这种品秩的山水神祇而言,兴许就会是一场不可补救的灾殃。 沈霖如今金身崩溃在即,就有了一丝想要打破规矩、拼死维持神位的端倪,李源实在是不忍去看。 其实李源在重新见过那人今生之后,就已经彻底死心了,再没有半点侥幸。因为他终于能够确定,水正李源也好,南薰水殿沈霖也罢,他们的生生死死,所有神祇的金身崩塌,那人根本不在意。这也是李源没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缘由,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乎龙宫洞天与整条济渎的山水去留,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也不会管了? 万一沈霖误打误撞,给她涉险做成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芦画瓢,修缮金身,为自己续命? 李源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所以他才想着来这边满是人间烟火味的酒楼喝酒浇愁。 李源不知道那位陈先生,在凫水岛忧愁些什么,需要一次次雨下撑伞散步,反正他李源觉得,便是龙宫洞天一场雨水都是那酒水,被他喝光了也浇不掉自己所有的愁。何况世间神灵喝酒,无论是市井酒水,还是仙家酒酿,都是喝不醉的。 李源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滴眼泪来可怜可怜自己,一样做不到。 他便喝着三更酒,双手拍打着桌面干号起来,就像是个酒量不济的人间醉醺醺少年郎。 不远处有酒客怒吼道:“小兔崽子,吵死个人,赶紧给大爷闭嘴!” 李源抹了把脸,委屈巴巴转头望去,双手手掌轻轻在酒桌上来回划抹:“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号几嗓子怎么了嘛。” 那汉子讥笑道:“吵到老子喝酒的兴致了,你小子自己说是不是欠抽?” 李源抬起双手,揉了揉脸颊,打算带着这个家伙去济渎当中,不喝酒,改喝水,还不要钱。 就在此时,楼上刚好走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修,后者腰间悬佩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玉牌。 老人望向那个汉子,笑道:“莫吵莫吵,伤了和气。” 那汉子怒道:“老头儿你算哪根葱?!” 老人笑呵呵说道:“我就是个结账的。今儿一楼所有客人的酒水,老头儿我来付钱,就当是大家赏脸,卖我桓云一个薄面。” 那汉子顿时哑然,起身抱拳道:“原来是桓老真人,失敬失敬!” 桓云抱拳还礼,走下楼梯,为一楼所有酒客结账,一楼顿时响起满堂喝彩。 李源先前瞥了眼桓云,是一个瓶颈松动的金丹境老地仙,身边是一个刚刚跻身金丹境的年轻女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白璧来着,比较受宗主孙结的器重。这个小妮子还是运道不错的,也难怪孙结会倾力栽培。孙结执意要将那张元婴供奉都眼馋的寸金符赠予自己嫡传弟子,哪怕占着白璧跻身金丹客的宗门大义,依旧很有中饱私囊的嫌疑。在祖师堂那边,南北两宗闹得很不痛快,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上与孙结顶针的邵敬芝,都难得撂了几句重话,当时作为水龙宗祖师堂的真正主人,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挂像里边,偷偷看热闹,挺带劲。 其实孙结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当家之人了。对待南北两宗,一碗水端平。可恰恰如此,就成了另外一种人心不平的根源。 若是孙结舍得脸皮,一味偏袒北宗子弟,反而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勾当。若再早早敲定水龙宗下一任宗主的继承人选,铁了心继续延续重北轻南的规矩,看她邵敬芝和南宗会不会难熬,最终还不是不得不低头认命? 太好说话,太讲公道,就是孙结难以真正服众的症结所在。不然祖师堂那边,和南宗邵敬芝位于一排座椅的供奉、客卿,早就有其中两三人坐到北宗那边去了。 当然,若是孙结能够跻身仙人境,一切问题都会烟消云散,可惜孙结没有这个资质和福缘。 李源这会儿埋头喝酒,那桓云和白璧也没有上杆子来烦他,很上道。 出了酒楼,白璧和桓云走到长桥一端,白璧轻声笑道:“老真人,我虽然跻身了金丹境,但是时日不多,资历尚浅,尚未单独开辟出府邸,希望下次老真人莅临我们宗门,晚辈已经可以在龙宫洞天之中占据某座岛屿,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 桓云笑道:“白道友只要确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岛屿开辟府邸,可以事先寄信给我,我会自己跑来道贺。” 白璧笑着点头,向这个道门老真人打了个稽首:“大恩不言谢。” 桓云有些感慨,还了一礼:“修行不易,你我共勉。” 成为金丹客,便是我辈人。桓云只要还不是那元婴修士,那么无论年龄如何悬殊,其实与这个年纪轻轻的水龙宗嫡传,就是同辈道友。 白璧没有刻意殷勤,只是目送桓云走下桥头,就此离去。 白璧这个年轻金丹地仙的感激之情是发自肺腑的。 其实白璧返回水龙宗之后,就有些后悔,没有早早和桓云商议收尾一事,哪怕需要她拿出一份重礼,她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免得南宗那边借此机会,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压她白璧在水龙宗的前程不说,还要连累宗主师父。例如那野修出身的武灵亭,虽是水龙宗供奉,其实更是北宗供奉,却差点因为此事而将祖师堂那张椅子搬到对面去。师父也恼火不已。 所幸柳暗花明又一村。白璧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双方没有任何交易的前提下,桓云愿意为她说那番公道话,不但雪中送炭,帮助自己在宗门这边洗清了所有嫌疑,还为自己锦上添花,使得她在那处遗址历练过程当中,成了一个行事谨慎、老成持重之人。该说的,无论真假,桓云在水龙宗祖师堂的掌律祖师那边都说了,不该说的,老真人一字未提。以至于白璧从如释重负的师父那边听闻此事后,都有些震惊,一脸的匪夷所思。 孙结当时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让弟子白璧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山上善缘。 事后听闻桓云已是云上城挂名供奉后,孙结又不得不提醒阅历不够的白璧,有机会的话,可以不露痕迹地去一趟芙蕖国,再“顺便”去趟云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泽也是一个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记下。 所以她这次盛情邀请在北亭国游历山水的桓云来水龙宗做客。 桓云得知她尚未在岛屿开府后,就更讲究了,推说自己在外边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赶回山头,于是就有了后边两个金丹境地仙在桥头的那番对话。 这些都是师父和传道人都教不了、也不会刻意传授的为人功夫、处世本领。 白璧独自站在桥头,感触颇多。 以前总是痴迷于山上的那句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间事,当不成山上人。如今看来,山上修道,身边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处,不也还有那么多的修道之人?大概所谓的放下不管,原来不是那全不计较、我行我素的偷懒捷径。 李源趴在桥上栏杆,离着桥头还有百余里路程,却可以清晰望见那个年轻金丹女修的背影,觉得她的资质其实不错。 李源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转过头去,那汉子笑着抛过一只酒壶:“这壶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买下来的,以后他娘的别在酒楼里边鬼哭狼嚎,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嫌砢碜!” 李源笑眯眯抱住酒壶,低头弯腰,高声道:“谢这位大爷,大爷慢走。” 那汉子愣了一下,笑骂了几句,大步离开。 李源边走边喝着酒,心情好转几分。 桓云没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风远游,而是沿着那条济渎大水缓缓而行。 在云上城,他曾经与一个年轻人走扪心路。对方说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说有些学问,是水脉,缓缓流转,帮人顺势而为,走得稳;也说有些学问,是山根,世事无常,本心纹丝不动,立得定。 两者都是好学问,可世事难在双方要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就那么自己打死自己。 桓云是听得进去的,因为在那场一波三折的访山寻宝当中,这个老真人自己就吃够了这场架的大苦头。 他桓云是不是好人?当然是。不只是别人如此公认,他桓云内心一向自认还算好人。不然他就不会走那么一遭云上城,帮此生元婴境无望的沈震泽吆喝助威,最后还答应为徐杏酒、赵青纨护道。 好人会不会犯错?当然会。先是重宝摆在眼前,最后还要加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他桓云其实已经违背良知和本心,差点就要为顾全清誉杀人夺宝,铸就大错。 很多时候,好像只是相差那么一口气,便会造就出天壤之别的是非对错、善恶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桓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个年轻剑仙,如此豁达,会不会一样有那难以逾越的心关?若是真有,岂不是天堑鸿沟? 桓云只能希望那人可以过水架桥,上山铺路,风雨无忧吧。 临近水龙宗的某处僻静地方,一个老道人伸手搀扶住身边的年轻道士。 背剑的年轻道士张山峰摇摇欲坠,然后满脸笑意,兴高采烈道:“师父,咋个我今儿半点不想吐了?” 火龙真人一本正经道:“肯定是修为见长,这要是回了趴地峰,你那些师兄肯定要好好夸你几句。” 张山峰一脸怀疑:“师父你说句真心话。” 火龙真人这才说道:“师父毕竟交友广泛,这一路虽然走得快,依旧难免走走停停,就数这次距离最近。” 张山峰埋怨道:“师父你这么不会说话,怪不得那些山上朋友,每次见了师父你老人家登门,一个个都从来不乐意请你上山坐一坐。我可看得真切,他们跟师父聊天的时候,也都客气得不像朋友。师父,以后你下山还这样,真不成的。” 火龙真人点头道:“在交朋友这种事情上,师父是不太擅长。” 张山峰看了眼师父,没说话。 火龙真人只得再次点头:“修行一事,也不太凑合。” 张山峰笑道:“没事,师父道法不高,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山峰摇头张望,又笑道:“师父,水龙宗这么大一个仙家,没有朋友了吧?” 只有此处,因为是此行的目的地,所以师父明确提及过名字,只说他的朋友陈平安最近应该就在附近。至于其余师徒二人停留过的高山湖泽、仙家府邸,张山峰反正都不认得。 火龙真人愣了一下,笑着点头。于是以心声告知那个水龙宗宗主孙结,不用露面了,返回祖师堂便是。 不讲礼数?贫道站在这儿,礼数还不够大吗? 陈平安进了屋子,开始翻看密信。 朱敛在信上先提及了魏檗破境一事,魏檗成了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上五境山神。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亲临龙泉州,光是六部尚书就来了礼、刑两个,一起登上披云山为魏檗道贺,不但如此,大骊朝廷还取出了一件皇库珍藏的“亲水”半仙兵,赠予披云山,作为锦上添花的压胜之物,如此一来,哪怕是一尊山岳正神,魏檗也能够更加轻松掌控辖境水运,甚至可以随便镇压大骊北岳地界所有最高品秩的江水正神。由此可见,新帝宋和对于魏檗这个前朝旧臣,已经不单单是礼遇,而是主动分权给披云山,魏檗等于以一己之力,和大骊礼部、刑部共掌整个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山水权柄。 所以朱敛让陈平安这个山主不用考虑贱卖家当一事,因为魏檗破境之时,声势极大,祥瑞齐出,据说整个大骊京城百姓都沸腾了,许多家底殷实的富贵门户,如过江之鲫,疯狂涌入新开辟出来的龙州,想要去往披云山烧香礼敬魏大山神。不但如此,大骊户部还带给披云山将近百枚金精铜钱,作为朝廷的赠礼之一。其余诸部也有自己的诚意,当然这些都是经过年轻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才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向披云山送礼。 年轻皇帝显然自己都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已足够高估魏檗破境一事引发的各种朝野涟漪,不承想依旧是低估了那种朝野上下、万民同乐的氛围,简直就是大骊王朝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普天同贺。上一次,还是大骊藩王宋长镜立下破国之功,覆灭了一直骑在大骊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昔年宗主国卢氏王朝,大骊京城才有这种万民空巷的盛事。再往上推,可就差不多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大骊宋氏彻底摆脱卢氏王朝的附庸国身份,终于能够以王朝自居。 朱敛说魏檗光是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保守估计,就可以补上一半谷雨钱的缺口。 此外,珠钗岛刘重润已经签订了山水契约,选择在水运相对浓郁的鳌鱼背落脚,祖师堂依旧留在书简湖,没有搬迁,免得被真境宗穿小鞋,只不过十数位资质最好的嫡传子弟,都会在鳌鱼背修行。如今刘重润已经开始聘请墨家工匠、机关师,在鳌鱼背打造府邸,按照约定,这些建筑,和鳌鱼背山头本身一起,除非三百年之后双方再续契约,不然离山之时,都会自动成为山主陈平安的私人产业。 不过珠钗岛租借鳌鱼背三百年,只交了一笔定金,三十枚谷雨钱。刘重润在神仙钱一事上,咬死了自己家业太小,并无积蓄。算上搬迁费用,以及打点各路关系,掏出三十枚谷雨钱,就已经让她快要钱囊空空了。 结果郑大风的插科打诨,就让刘重润说出了一桩和她世俗身份息息相关的秘事,算是一桩不小的意外之喜。 这位亡国长公主,愿意暗中帮助落魄山争取一起取回那座水殿和一艘沉水龙舟。这两物,始终没有被朱荧王朝寻觅得手。只要得到两物,她刘重润可以送出那条价值连城的龙舟渡船。若是只能取回一物,无论是龙舟还是水殿,鳌鱼背和落魄山皆五五分账。 朱敛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毕竟这会牵扯到当地的大骊铁骑,很容易引发纠纷,所以朱敛在信上询问陈平安,此事能否去做。 至于新刺史魏礼来自藩属黄庭国,新任州城隍来自三江汇流之地的馒头山,这些大骊山水官场的“意外”,朱敛在信上都没有遗漏。 关于书简湖的那两场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朱敛更是写得事无巨细,能写的都写了。 就连目盲道人与两个徒弟在骑龙巷草头铺子扎根,风评如何,信上也都写得仔细。 还说卢白象新收取了两名弟子,是一双姐弟,分别叫元宝、元来,都是不错的武学苗子,等到陈平安这位山主返回家乡,就可以抽个时间,让两人返回落魄山,将姓名记录在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上。 还有一些大隋山崖书院那边的求学经历。 最关键之事,在最后一张纸上,是关于莲藕福地的山水灵气一事,随着两大笔谷雨钱落入其中,几处关键的山根水运,都得到了极大的巩固与滋养,接下来就需要与南苑国皇帝真正开始打交道,而这个世俗皇帝已经有意禅让退位,自己来当一个修道之人,而新帝位置不稳,自然就需要让步更多。可是真正决定这座小福地大方向的决策,朱敛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亲自给出定论,他和郑大风、魏檗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去布局。 除了自家山头相关的大小事务,朱敛还提及了诸多山外事。 大骊王朝升迁了两个争抢杀入朱荧王朝的铁骑主将曹枰、苏高山,成为大骊历史上新设官职的巡狩使。人们都说这其实就是大骊先帝专门为功勋武将设置的“上柱国”。曹家本就是上柱国姓氏,苏高山如今有足够的底气,和上柱国豪阀平起平坐。传言大骊王朝最终会摆下六把“巡狩使”椅子,大骊京畿之地一把,老龙城那边一把,旧属朱荧王朝地界一把,其余三把椅子谁来坐,摆在哪里,还没有定论,连猜测都没有。 再就是诸多灭国之地,风起云涌,国人揭竿而起,当地修士更是大肆刺杀大骊驻守官员。除了曹枰、苏高山两支铁骑继续南下,最后那支铁骑开始停马不前,一部分停留在朱荧王朝版图上,分兵北归,开始平叛。 信上林林总总,大小消息数十个。 陈平安仔细看过朱敛书信两遍后,才拿起裴钱的那封信,只有两张纸,都是她自吹自夸的言语。 抄书认真,没有赊账。 她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巅峰中的巅峰。 和周米粒关系好得很,如今小水怪已经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了。她询问师父是不是回到家乡后,就升任周米粒担任落魄山的右护法。信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裴钱说她可不会随便承诺周米粒这么大的官衔,公私分明,和周米粒关系再好,她也会铁面无私,所以还是需要师父回家后再亲自定夺。 还说那岑鸳机练拳特别认真,不愧是老厨子亲自挑选上山的武学天才。唉,就是有次岑姐姐练拳太专注了,没注意台阶,不小心崴到了脚,她当时刚好路过,竟然没能扶住岑姐姐,所以她一直到写信这会儿,还是有些良心不安来着。所以将来如果岑姐姐提及此事,师父千万千万莫要怪罪,绝对是她裴钱的无心过失。 陈平安看到这里,就知道大有玄机了。她肯定是做了要吃栗暴的事情,在信上先跟自己铺垫一番。 再者裴钱自己肯定意识不到,她写了这么多落魄山上亲眼所见的事情,连半句骑龙巷铺子挣了多少银子都没提到,在陈平安看来,肯定是在学塾那边逃学翘课极多。 陈平安也没多想,反正有朱敛盯着,应该不会有太出格的事情。真要有,相信朱敛在信上也会直接挑明。 不过等他回去,还是要一顿栗暴让她吃饱就是了。她自己信上,半句学塾课业进展都不提,能算上心读书?就她那脾气,若是得了学塾夫子一句半句的夸奖,能不好好显摆一二? 裴钱还在信上说秀秀姐不在神秀山那边了,听说搬去了别处修行,她有些担心秀秀姐,因为她好久没去草头铺子买糕点了。 裴钱说山上来了个名叫隋景澄的好看姐姐,人长得好看不说,还贼大方,花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不过她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风范很够,从来没有主动让隋景澄给自己买东西,一次都没有。 信的最后,裴钱祝愿师父游历顺利,财源广进,每天开心,平平安安,早日还乡。 一看到这里,陈平安便有些舍不得敲她栗暴了。 第七章 真人叩关 ·第七章· 真人叩关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在长桥一端花了二十枚雪花钱,拿了两块仙家橘树木牌。 张山峰轻声问道:“师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么觉得好像还是有很多人在瞧咱们?再说了,咱们来自趴地峰,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当年出门游历,可没谁看出我来自趴地峰,连误认我来自桃山、指玄那些师兄的山头,也一次都没有的。按照师父的说法,我只说自己是中土龙虎山的外姓天师,就更没人信了。” 火龙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师兄的名头不大吧。” 张山峰叹了口气:“我觉得师兄们道法都挺高的。” 火龙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别别扭扭下山,你这也能瞧得出来师兄道法高?” 张山峰使劲点头,压低嗓音说道:“我听山上的师侄们说过几次,说能够自己跑出去开峰的师兄师姐,境界都高得吓人。” 火龙真人笑呵呵问道:“怎么个高法?” 张山峰摇摇头:“这可没个准,有说是金丹境地仙的,也有说怎么都该是龙门境神仙的。” 说到这里,张山峰郑重其事说道:“师父,虽说咱们趴地峰不许随便拿境界说事,可师侄们毕竟年纪小,这些个闲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师父可不许上纲上线,回去之后就逮住人发火,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后骂我这个小师叔是乱嚼舌头的长辈?”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 张山峰还是不太放心:“师父,你得给我句准话,不然我觉得悬乎。” 由不得张山峰不紧张兮兮,自打记事起,他就只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发过一次火。 一个得以离开趴地峰单独开山的师兄,有一次与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个师兄,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兴许是道理没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说了句话。其实被说的那个师兄自己都没觉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语,不承想明明已经酣睡两三年的师父,破天荒从峰顶大雪堆里震散积雪,然后一闪而逝,离开了趴地峰。 当时还是个不大孩子的张山峰,正和几个同龄的小道童一起忙着打雪仗呢,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然后他们继续打雪仗,师父在与不在,都不耽误他们嬉闹,毕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是稀罕事,只有师父睡着了之后,才有机会碰到,真是比过年还开心。 后来张山峰才听说那个只是说错了一句话的师兄,当天就被驱逐出了师门,那个师兄在趴地峰地界边缘地带跪了整整一个月,也足足磕了一个月头,师父都没回心转意。其余师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没敢说话,就只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们犯的错,半点不比那个同门师兄弟要小。 张山峰大概是年纪小的缘故,是当时唯一一个敢开口询问此事的弟子,因为他很好奇师父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当时师父在所有师兄都离开趴地峰后,对张山峰只说了两句话: “天底下没有什么所谓的无心之语,只有不小心说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无所谓,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自己的性命,就是要了山下更多凡夫俗子的命。” 张山峰还想要为那个师兄求情,火龙真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就这样吧,既然你那师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尽头,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时此刻的长桥上,火龙真人只得亲口承诺道:“好,师父就当没听说过这回事。” 行走在长桥上,张山峰发现有个眉眼伶俐的黄衣少年,站在不远处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们师徒俩,然后那少年转头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身影。 张山峰疑惑道:“师父这是?” 火龙真人笑道:“以前见过,打过交道。” 那边李源一头冷汗,撒腿狂奔,见过你大爷的见过,老子堂堂济渎水正,结果当年被你以水法镇压在大渎水底足足个把月。 火龙真人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望去,是一样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孙结。 孙结硬着头皮快步向前,没法子,若是这位老真人只是路过水龙宗,他孙结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现也就罢了,可老真人分明是会去龙宫洞天的,要是他孙结还留在祖师堂那边,就于礼不合了,哪怕被老真人当面训斥几句,也总好过自家水龙宗失了礼数。 火龙真人虽然不太乐意多出些应酬,可好歹对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说道:“贫道只是和弟子来此游览。” 与此同时,以心声言语明明白白告诉孙结:“孙宗主,我这徒儿不太晓得山下事,烦请遮掩一二。” 孙结顿时心领神会,打了个稽首,开口笑道:“见过真人。”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致意。 张山峰一头雾水,连怎么敬称对方都不晓得,只好还了对方一个稽首:“晚辈张山峰,见过前辈。” 孙结赶紧又还了一礼。 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当得起他这个水龙宗宗主单独一礼。 这让张山峰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又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 火龙真人便有些无奈。 孙结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便不再拘泥礼节,只说陪着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龙真人每次下山游历,从来独来独往,几乎没有身边跟随弟子的说法。无论是那个不幸兵解离世的太霞元君,还是桃山、指玄这些别脉开山的弟子,哪怕个个道法通玄,可相传从来不曾跟随这个喜好睡觉的老真人,师徒一起云游四方。事实上,张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后的后半程,一路南下远游到了别洲,才被自己师父找上门,然后一起游历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都是张山峰独自一人,说是砥砺道法,其实就是尝尽辛酸。 孙结将火龙真人和张山峰送到了酒楼那边,便告辞离去。 这一路都是张山峰和他聊天,应该是担心他师父不会应酬往来,只好弟子代劳了。 孙结刚要转身的时候,火龙真人才开口说道:“李源那边,贫道帮你说句话便是。” 孙结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免了。” 张山峰在那个挺客气的前辈走远了之后,小声说道:“师父你怎么也不搭理人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没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来的。” 火龙真人有些缅怀神色,自己有没有朋友?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为朋友们送别,有些可以当面道别,有些不能。能与不能,其实都是伤感。 这和道法高低无关。所以身边这个弟子,能够认识那个喜欢讲道理的陈平安,认识那个喜欢写山水游记的徐远霞,都很好。而张山峰和陈平安都打心眼里敬重那个大髯游侠,就更好了。 意气相投,患难与共,喝水犹胜饮酒。 有些称兄道弟的锦上添花,花团锦簇里边藏着刀子。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来的,送完之后,握拳挥别,只说小事。 离着那处“济渎避暑”城门还有三十四里路,张山峰问道:“师父你是怎么算出陈平安的位置的?” 火龙真人说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不过陈平安和你牵连颇深,例如那枚天师印,还有你现在背着的这把古剑,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后转手赠送你的机缘,这才给了师父一些线索。加上陈平安刚好在北俱芦洲,若是身处别洲,为师就更难卜卦了。” 其实还有一桩秘事,火龙真人没有跟张山峰挑明,那就是双方当年在宝瓶洲东南那个村落的巷弄相逢,老真人作为回礼,赠送了陈平安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孩子在将来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稳当些。毕竟这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不是什么可以拿来说道的谈资。何况这个弟子觉得自己师父道法不高,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贫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吗?没有嘛。那就是不高。 到了龙宫洞天入口处,一听说需要掏出两枚小暑钱,张山峰当时就觉得这水龙宗有些黑心了。 张山峰咬咬牙,从袖子里磨磨蹭蹭摸出两枚小暑钱,交给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 过城门的时候,张山峰摸了摸红漆大门上边镶嵌的门钉,不忘转头对火龙真人说道:“师父,要不要也摸摸看?当年陈平安说过好些乡俗,其中上城头走百病,过城门摸门钉,都能赶走污浊晦气。” 火龙真人笑着摇头:“为师就算了。” 张山峰过了城门洞,见着了那条长达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顿时感慨道:“气派,真气派,不愧是宗字头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路上还杂草丛生,不过野果子多,张山峰下山游历之前,就经常带着一大帮小道童搜山,次次满载而归。 走到了山巅,瞧见了脚下那十六坐团龙纹,张山峰越发觉得水龙宗财大气粗,一想到这座水龙宗的仙家风范,好歹有自己那两枚小暑钱的贡献,便有些开心。 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还是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张山峰点头道:“那可不。见过了陈平安,就回家!” 十六条雪白蛟龙腾云驾雾,撞入云海,去往龙宫洞天。 凫水岛屋子里边,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思量许久,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开始提笔回信。 莲藕福地这个名字,不错的,就这么命名便是。 这块福地在缺口补上后,提升为中等福地,那些未来山水神祇祠庙的选址,可以继续暗中勘察,选取风水宝地,但是落魄山不着急跟南苑国皇帝签订任何契约,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说,到时候他亲自走一趟,在此之前,无论这个皇帝给出多好的条件,朱敛你都先拖着。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准备一份贺礼,他陈平安这一份,必须是件法宝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跟真境宗姜尚真暂借。如果朱敛觉得妥当,甚至可以答应他以元婴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条件就是一件额外多出的法宝。其余裴钱他们这些晚辈的贺礼,礼轻些无妨,比如可以让裴钱抄写一副喜庆的楹联,当然如果裴钱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刘重润那边,朱敛可以喊上卢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龙舟,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须先跟崔东山打声招呼,等到他的确切回信后,双方才可以动身离开大骊。若是崔东山觉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绝刘重润,不但如此,还要提醒她对此事彻底死心,话说重些,不打紧,既然双方成了山上的长久邻居,有些难听刺耳的真心话,对方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信写到此处,陈平安停笔片刻,才继续提笔书写。 若是刘重润执意要涉险行事,落魄山就收回鳌鱼背的租借,毁约产生的后果和赔偿,落魄山该承担多少就是多少。 与其以后被珠钗岛修士连累得焦头烂额,被那无妄之灾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关系。落魄山想要长远经营,细水长流,有些取舍,得有了。与其以后注定出现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怼,还不如早做切割,不怕被白跑一趟的珠钗岛抱怨一二。一旦真成如此僵局,也需要做更多的暗中补偿,例如跟姜尚真、关翳然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拂书简湖珠钗岛一二,此事则无需告知刘重润。落魄山欠下的这两份不小人情,先欠着,等他陈平安返回宝瓶洲,另有计较。 董水井那边,落魄山能够帮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尽量主动帮忙,无需讲究利害得失。但是对董水井的任何帮忙,绝对不可以折损池水城驻守将军关翳然的半点利益,此事需要朱敛仔细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于董水井和袁郡守、曹督造的私人关系,落魄山不可掺和一丝一毫。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落魄山可以经常往来,此人值得结交,但是具体分寸如何,朱敛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阁老爷的香火童子和裴钱早就熟悉,那么可以稍稍叮嘱裴钱几句,依旧以平常心跟那香火小人儿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与这个横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却要点到为止,宜浅不宜深,因为对方能够从一方小土地,一跃成为州城隍,背景肯定极为复杂。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求稳为上,免得被某些大骊庙堂上的神仙打架波及,如今大骊中枢,定然是云谲波诡、漩涡密布的危险光景。 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那边,劳烦朱敛得闲时候,亲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陈平安登门感谢。在这期间,若是桂花岛的那个桂夫人不曾跨洲远行,朱敛也要主动拜访。还有范家的那个金丹剑修供奉马致老先生,朱敛可以携带一壶酒水登门,埋在竹楼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酿,可以挖出两坛凑成一对,送给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刘志茂破境跻身玉璞境一事,无须理会,更不用送礼道贺。 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两地,继续通过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与之有关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务,又有二十余件,陈平安都一一写在这封密信上,绝大多数,都只是让朱敛自己看着办,陈平安只是提个醒而已,告诉朱敛有这么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陈平安已成定论的事情,若是朱敛他们三人觉得方向不对,需要继续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给李柳,因为他返回宝瓶洲之前,一定会先去趟狮子峰。 最后陈平安没有单独写信给裴钱,只是在信的后边,让她多和她的宝瓶姐姐书信往来,还要帮他这个师父去和陈如初、陈灵均,当然还有周米粒,以及在骑龙巷压岁铺子当掌柜的石柔,一一报个平安。再唠唠叨叨的,叮嘱裴钱在学塾那边不许顽劣,若是暂时觉得先生教书本事不高,那就和先生夫子们学做人,若是觉得学塾先生们好像为人一般,那就只与他们学习书上的圣贤道理。 在这封家书的末尾,陈平安答应裴钱,他已经点头答应,在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荐之下,正式擢升哑巴湖大水怪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并且准许裴钱亲自将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笔轻快写下这句话的时候,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满脸笑意,眼神温暖。 写完这些,陈平安背靠椅子,抱着后脑勺,闭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据说还是不爱露面的莲花小人儿。 不知家乡那边,山路台阶两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开,会不会比往年更加茂盛。 每逢金箓道场过后,龙宫洞天便多雨水。 陈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纸伞,继续出门散步。他打算散步之后,就将这封信交给李源寄往落魄山。 陈平安走在凫水岛山水毗邻的那条青石小径上,突然转头望向一处,依稀可见有一艘符舟缓缓而来。 他在龙宫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没有什么熟人。 符舟骤然间快若飞剑,飘落在湖上,安稳靠岸。 陈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赶紧驾驭那块“峻青雨相”玉牌,撤去凫水岛山水禁制。 火龙真人已经撤去了师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张山峰大笑道:“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逛完了这条济渎,就去趴地峰找你来着。” 张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陈平安。陈平安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张山峰,然后弯腰抱拳道:“晚辈陈平安,拜见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火龙真人笑着跟陈平安点点头,从符舟上一落地,凫水岛的雨水就瞬间停歇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纸伞,乐呵呵道:“好兆头,好兆头!” 然后张山峰比画了一下陈平安的个头,疑惑道:“陈平安,你个儿蹿得这么快啊?” 原来如今的陈平安,已经比年轻道士张山峰高出约莫一拳了。 事实上,双方从离别到重逢,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也好说,万般不客气,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就有些为难。酒是有,可显然不合适,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更无茶具。 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烦了吧?” 陈平安苦笑点头。 在火龙真人眼皮子底下,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陈平安还以颜色,你来我往。 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缓缓前行,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 火龙真人又问道:“那么好的一颗文胆,又和你大道契合,怎的没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 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立即不再和陈平安“打招呼”了。 陈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一些个道理,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 火龙真人笑问道:“贫道有些好奇,讲了什么道理,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的答案:“一个平时遇上了,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杀不得。”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文胆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溃败四散,那么然后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火龙真人笑道:“喝点小酒,想清楚了,再说不迟。”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轻轻喝了一口,递给张山峰,后者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师父在呢。 火龙真人继续说道:“私心这么重,怎就偏偏杀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贫道看来,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它也会自碎。”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火龙真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你是不是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才勉强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化虚锁死在心中,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拘押在实处的某地?至于如何改错,那就更复杂了,法家的律法,术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斋戒,尽量和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是不是?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你与那人,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错了一个一,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对不对?” 陈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紧手中的养剑葫。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却又摇摇头,唏嘘道:“何其难也。” 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了。 火龙真人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此局问心,关键在何处?”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道:“在于是杀人在先,再杀自己,还是杀己在前,再想杀人。” 陈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再来谈其他?” 火龙真人嗤笑道:“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为何唯独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与剑之前,就偏偏杀不得?” 陈平安无言以对。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知道,只要起杀心,便是杀己。杀他之前,你就已死。陈平安,这很难理解吗?你陈平安太聪明了,对于人心的理解,远远超过同龄人,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你完全顺乎本心,根本和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故而看似浑然不觉,实则真真切切。” 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还有就是伤心。 年轻道士张山峰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只有好事,不会有这些糟心事。 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 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在你陈平安看来,只要杀了此人,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后来远游四方,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着一起死了。归根结底,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别人对你心死。” 陈平安站在原地,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咱们继续走走,让陈平安好好想想,都不着急。” 张山峰着急得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 只是火龙真人对他摇摇头,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陪着师父继续散步。 走远了之后,张山峰忧心忡忡,转头望去,轻声问道:“师父,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真没事吗?” 火龙真人淡然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 张山峰愕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说陈平安和你不真心,并非如此。只不过这个小子,从小习惯了如此。” 张山峰问道:“坏事?” 火龙真人想了想:“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坏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过后,还是如此,便是……” 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坏事?” 不承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他自己没有想透彻,打不破那瓶颈,才是坏事。这一点,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认,就是天大的灾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关即是鬼门关,鬼门关外人徘徊,人鬼一线间,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人鬼难分。凡夫俗子,倒还好说,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没有个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泞,就会误事。 张山峰挠头道:“师父,弯弯绕绕,我是真听不明白啊。”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不需要明白,人和人,便是一座天地和一座天地的区别。” 张山峰问道:“师父,你要说别人私心重,我不好说什么,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我觉得不对。” 火龙真人摇头道:“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 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师父,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火龙真人点头道:“很好。” 张山峰埋怨道:“好什么好嘛。” 火龙真人笑着独自前行,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火龙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张山峰蹲在原地,虽然没有下雨,但太过无所事事,便撑起了伞,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龙真人继续前行,行走不快。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一起远望湖景。凫水岛无雨,龙宫洞天其他岛屿却处处大雨,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雨落湖泽水相接,越发让人视线模糊。 陈平安缓缓开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从未跟人说过。” 火龙真人说道:“大可以开口道出,一吐为快。”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我这辈子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回头来看,恰恰是过山过水,走得最安稳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乡差点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个青冥天下的陆掌教,甚至不是什么被吞剑舟戳烂腹部,更不是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和厮杀。最让我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几个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火龙真人淡然道:“一个战战兢兢看待一个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结果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这个阿良的剑术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罗天地,这个孩子在未来人生当中,就越会感到失落,会越发愧疚。与孩子对待一开始就视若神人的齐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心境。” 火龙真人说道:“继续讲便是了,贫道听过就会忘记。你大大方方,趁着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问良心。”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是后来才知道,世间姻缘一事,原来可以被山巅之人牵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欢的姑娘,其实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欢我。我很怕这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笑意:“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不会,因为她是宁姚,千年万年,就只有一个宁姚的宁姚。所以没有万一,没有什么退一万步说。” 火龙真人笑了起来:“还有呢?” 陈平安说道:“我很怕自己和小鼻涕虫一样,成为自己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为山上人。一开始见识过了剑仙风采,会很仰慕,走过了天地四方,见多了人间苦难,我反而就越来越抵触那种一剑削平山岳、一拳下去城池崩毁的所谓壮举。但是后来我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这个,我如果修力登顶,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让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点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龙真人啧啧道:“这个说法,倒是贫道这个‘老真人’头回听说,有点嚼头,不错不错。” 陈平安笑道:“那场问心局,亏得老真人点破,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在这之前,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对于自己,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再难也能好转起来。” 火龙真人摇头道:“还不够。” “我很记仇,想杀而杀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着。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后,发现自己道理变了,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就有杀人之力!” 陈平安思量片刻,才说道:“还有我这个人,从来胆子最小,小时候怕鬼,爹娘死后,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逃避。我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个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感知四季流转、节气更迭的微妙,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人身两座天地了,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离开家乡后,才开始小心谨慎,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伪装自己。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一个至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我不会去偷去抢,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我就注定活不下去了。哪怕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才刚刚懂事,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因为我知道,做了一次几次,没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总会有人看到的。我会帮着老人挑水,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别人的农活,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是聪明,是已经想到了这些,才去做那么多事情,而只是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人好’。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习惯成自然,当了学徒,还是这样,以至于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我都会忍不住去想,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真是好人吗?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其实让我很心虚。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李源说天人感应、鬼神相通,我听到了,其实更加心虚。” 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问道:“陈平安,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我一定要替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的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都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无用时就束之高阁,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愿意尊重他人。” 陈平安停顿片刻,缓缓道:“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 火龙真人问道:“那么最后,贫道问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陈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陈平安摇摇头:“好像没有答案。”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时是个头?” 还是个老问题。兜兜转转,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重新回来。 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归真。求真。 陈平安双手笼袖,怔怔看着远方,沉默许久,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语。 火龙真人听过后,点了点头,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陈平安这般的聪明人,想要欺人,太简单了,自欺才难。 于是火龙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与自己一般好啊。 火龙真人问道:“第三件本命物,暂时可有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问道:“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 陈平安笑道:“需要。” 火龙真人点点头:“好说。” 很干脆利落,在先前那场扪心叩关之后,这是一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肩膀:“去吧,和山峰叙叙旧,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 陈平安告辞离去,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龙真人微微叹息,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 好一个“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张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纸伞,走向陈平安,然后后退而走,担忧地问道:“没事?” 陈平安摇头道:“有事也没事。” 张山峰恼火道:“说点我能听懂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没事。” 张山峰又问:“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比神仙钱还真。” 张山峰一想到这个,便头疼:“这水龙宗不厚道,光是进入龙宫洞天便要收取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两千多枚谷雨钱的债。” 张山峰掐指一算,陈平安刚说了一句打住,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两百多万枚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 挣钱的时候,最喜欢将一枚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欠钱赊账的时候,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 张山峰突然说道:“陈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帮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游历斩妖除魔,这个龙虎山外姓天师,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宝瓶洲,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这才慢慢打开心结,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问心深处最锥心。陈平安当下心境,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 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这瓶水丹,是我师父一个中土蜃泽朋友送的,师父说你送了我天师印和真武剑,得还礼。” 陈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没扭捏客气,接过了瓷瓶,手心沁凉不说,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 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更早的时候,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云泥之别。 那本倒悬山神仙书,提及过蜃泽,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 张山峰点头道:“是那蜃泽水丹,只是师父说品秩不算太高。师父说自己和天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龙真人所谓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谓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水域广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镇,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相传压胜之物,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蜃泽古迹传奇极多,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泽泛舟游湖,有蛟龙逃避天劫,遁入蜃泽,电链雷索遮天蔽日,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天劫,帮助蛟龙躲过一劫,便有了后世“雷霆下索无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诗句。 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转头望去,轻声道:“张山峰,你有个好师父。” 张山峰乐了:“我早就知道啊。”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有个好弟子。” 张山峰摇摇头:“我这样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陈平安说道:“我看不多。” 张山峰眉开眼笑:“尽瞎说一些大实话。” 陈平安一把搂住年轻道士的肩头,张山峰则反过来想去搂陈平安的脖子。 打打闹闹,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进了屋子。 张山峰瞥见了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笑道:“真是老样子。”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给他,两人对坐。 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最后便说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完张山峰的讲述,心境祥和,涟漪渐平。 张山峰又开始聊自己的返乡之路,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家伙,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山峰有些无奈,蹑手蹑脚站起身,悄悄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后,就蹲在屋檐下,发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不想为什么。师父说这叫一叶障目,还说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坏事。 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和陈平安、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寂然无声的天地山水,离着热闹远些,他不会犯错害人,天地也不会害他,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 张山峰就问师父,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出了大问题。 师父却说没有什么问题,还说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往身上揽,都挑得起来,就进了中土文庙。道家却是做减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限,撇清关系,物我两忘都无忧了,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佛家由小乘自度,转为大乘度人,渐悟到顿悟,幡动心动,戒定慧三无漏,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三教看似根柢大异,道路方向千差万别,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还是相近的。 张山峰蹲在台阶上,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 师父说得对,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天地,关了门,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 就在此时,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 张山峰赶紧说道:“在,就在外边。” 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说了句:“那我再睡会儿,以前没觉得,有些乏了。” 张山峰说道:“好好休息。” 张山峰双手笼袖,蹲在原地,轻轻前后摇晃,脸上带着笑意。 山下有些孩子,极其早慧,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坯子,其实都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两种极端的学问、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谁。在火龙真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砥砺、修行。 先天的纯粹心性,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后天的精诚,难在找到。真者,精诚之至也,精诚之至,炯然如日,又莹然如月。 自己弟子张山峰,和他朋友陈平安,两种心性,便需要传授两种法门。 火龙真人其实有些埋怨文圣老先生和那齐静春,怎的既然分别认了弟子和小师弟,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陈平安自己一个人逛荡这么远?真不怕说死就死了?也不怕误入歧途,或是干脆放下了,转去当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转入道门?这其实是火龙真人都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何文圣老先生没有选择将陈平安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也奇怪齐静春当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实上以齐静春的学问和能耐,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为何偏偏不做。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啊。 火龙真人觉得自己已经算心宽的了,可好像跟这两个读书人还是不能比。 火龙真人突然咦了一声,环顾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过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懒得计较了。 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的湖底,一驾马车悬停水中,水正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 沈霖惊讶道:“此人竟然认识火龙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认识那老头儿。” 沈霖笑了笑,当然认识,还被火龙真人以水法镇压在济渎水底一月有余。 虽说北俱芦洲之人都坚信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间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没有之一,但是火龙真人其实熟稔水法一事,还真没几人知晓。 沈霖思虑重重。 就在此时,李源头皮发麻,原来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马车这边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刚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头,因为火龙真人已经出现在马车这边,就站在一匹雪白骏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个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旧人沈霖,拜见火龙真人!” 火龙真人对这个水神娘娘还算客气,笑道:“万法自然,随缘而走,水到渠成。” 一张脸庞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颤声道:“谢真人教诲。”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瞥了眼李源:“哟,这不是咱们济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爷嘛,贫道走哪都能瞧见水正老爷,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李源绷着脸装聋作哑。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总不能见我不顺眼就动手打人吧? 火龙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贫道唠唠嗑?” 李源一脸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龙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说道:“可以先不忙。” 一个老道人,一个少年郎,离了车驾,辟水而行。 沈霖运转神通,驾驭马车,返回那座避暑行宫。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谄媚笑道:“火龙老哥,咋个来水龙洞天做客都不打声招呼嘞?如此见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对啊,贫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觉得这就没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渎水正,此刻身处水中,却如同置身牢笼,浑身不自在。 沉默许久,两人在水底倏忽远游,身形缥缈清淡如云烟。 火龙真人总算开口了:“水龙宗开宗立派以后,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还拿捏什么架子,祖师堂座椅非要摆在首位上?时时刻刻提醒水龙宗历代宗主,祖师堂是你的地盘儿?他们只是租客?你这水正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真把自己当作那位江湖共主了,敢这么骄纵跋扈?” 李源病恹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真人你说啥就是啥吧,我都认。” 火龙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经不起你这么挥霍。水龙洞天的风调雨顺,大体无忧,关你屁事?还不是沈霖在劳心劳力。当年那个剑仙窃取洞天水运至宝,你为何袖手旁观?他骗得过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骗得过你这个成天闲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龙宗不也没说什么。” 火龙真人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更多曲折,不是什么简单的是非善恶,可世间万事,终究可以看出个大致的结果。而结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涟漪,看遍大水很难,可每一道涟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还修什么道。 火龙真人沉声道:“如果不是贫道跟那人有旧,你以为贫道愿意和你废话半句?” 李源叹了口气,不再装傻扮痴,神色萧索,无奈道:“水龙宗的兴衰,香火的增减,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个希望,如今觉得无甚意思了。这一代宗主,孙结人是不错,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没有想过让水龙宗中炼了济渎中祠,但是我先后看重的两人,都没能当上宗主,其中一个还算是被我和水龙宗合伙害死的。水龙宗寄人篱下,被我恶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们自找的。” 火龙真人似乎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冥顽不化的玩意儿!” 在山上,画龙点睛,顽石点头,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哪个说法不是学问?唯独神仙之别,最聊不到一块去。 火龙真人便说道:“你就尝试着好好做个人吧。” 李源恼羞成怒道:“火龙真人,别仗着道法高就欺负我啊!” 火龙真人一巴掌按住这个水正少年的脑袋,笑呵呵问道:“欺负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无泪,皱着脸道:“那我就听老真人的,乖乖做个人吧。” 火龙真人轻轻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当中,笑骂道:“记打不记好的东西。” 李源躺在坑底装死。 火龙真人身形飘落在大坑当中,正色道:“就别把自己真的当作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睁开眼睛:“万一两头不靠,岂不更加糟心。” 火龙真人摇摇头:“自以为是,果然难教。” 李源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只抬头不见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龙真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李源哀叹一声,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火龙真人缓缓走入凫水岛府邸,陈平安已经醒来,在院子里看张山峰打拳。 见着了老真人,陈平安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累不累,有心即可,贫道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去屋里边,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无纰漏,便趁早炼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没问题,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说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陈平安,你得仔细捋清楚两者差别。”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放在心头。 张山峰停下拳法,与师父和陈平安一起走入屋内。 陈平安小心翼翼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些山顶道观供奉的木像碎块。 火龙真人一拂袖,屋内出现一层好似幽绿桌面的气机涟漪,平整光亮如镜面。 陈平安又取出道观地面铺就的三十六块青砖,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还有从那棵绿竹上搜刮来的一大丛竹枝、一大堆竹叶。 火龙真人问道:“走过很多个洞天福地,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当?” 陈平安摇头道:“都是在一个地方找来的。” 到底没好意思说是“捡来的”。 火龙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陈平安刚要掏出其余几件山上宝物,便只得收手。 向“孙道人”买来的一把仕女团扇、一对龙王篓,还有后来黄师赠送的古镜,以及那块道门心斋牌、回文诗玉镯和一把树瘿壶,原本打算都让老真人帮忙掌掌眼,估个价来着。 火龙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后,不着急道破天机,只是指向那些青砖:“坚韧程度不输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因为有道法真意浸润许多年,里头蕴含的那些水运精华,只是一点表象,若是舍青砖而取水运,便搁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陈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张山峰。 火龙真人笑道:“送什么送,自个儿留着!这三十六天罡之数,本就是契合道缘的证明,少了一块都不成事。” 火龙真人指了指陈平安一处关键窍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阴阳之精,真土也。一虚一实,都是我们道门的大说法。你不是炼化了五色土为五行之土本命物吗?刚好,将三十六块青砖好好中炼了,作为那座心中山岳的山根,还能养护修士心思,一举两得,但是炼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灵气,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简单。回头贫道传你一门口诀,龙脉也分山水,你的炼物之法,不太适合造山。” 火龙真人拎起一块琉璃瓦,笑道:“知道这一片琉璃瓦,卖给对的人,价值多少神仙钱吗?” 陈平安摇摇头。 火龙真人伸出一只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十枚小暑钱?” 火龙真人打趣道:“十枚小暑钱?值得贫道晃晃手?” 张山峰轻声提醒道:“十枚谷雨钱,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是要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阁才成?” 火龙真人点点头,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换成寻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枚谷雨钱的价格,不识货的,几枚小暑钱都不乐意收,因为此物得积攒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个花哨噱头,不顶事。” 陈平安便侥幸自己亏得没贱卖了家当,不然自己要是事后知晓真相,还不得道心再乱上一乱? 火龙真人拈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称之为嫡子女了。竹质地犹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坚。竹身挺直,竹节奋进,虚怀若谷,载文传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觉得自己遇上的这一棵,是何种德?才会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见了?” 陈平安摇摇头:“猜不到。”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 这其实就是陈平安问心之后,否定之后的诸多认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问心求真,只是求个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那么多人还修什么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种德竹,其实不重要。 陈平安其实不知道对在何处。 一旁张山峰觉得师父说对了,那就对了。不然师父总这么为难陈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张山峰哦了一声,问也不问为什么,便出门去了。 火龙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块或飞掠或悬空,相互之间轻轻磕碰,晃晃悠悠,最终重新拼凑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着这个“中年道人”,火龙真人轻轻叹息。 然后火龙真人收起缅怀心思,神色凝重,沉声道:“陈平安,这尊神像得自何处?” 陈平安便大致将那场访山寻宝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关于孙道人在仙府遗址当中的诸多事迹都略过了。 只是陈平安还是小看了火龙真人的见闻和道法。 火龙真人凝视着那尊木胎神像,缓缓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携仙剑斩杀,其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名叫宋茅庐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纵奇才,仅凭一人之力,就拢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将近六成道门势力。设想一下,在咱们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会是什么光景?” 陈平安无法想象此事。 火龙真人继续泄露别座天下的天机,到了他这个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随口直呼圣贤名讳,已经谈不上忌讳不忌讳了,继续说道:“至于这尊神像,不是寻常同出一脉的大小道观处处供奉的那种普通神像,是这位道人仅次于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为修道之人的出窍阴神。此木是玄都观所栽祖宗桃木炼化而成。” 火龙真人笑道:“而玄都观的观主,木像此人的师兄,一直跻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边誉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可以说就是靠这位观主撑起来的气象。”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问道:“能够确定没有遗患?” 陈平安点头道:“确定!” 火龙真人笑道:“好家伙,赚大了。” 若是寻常晚辈,敢说这种大话,火龙真人还真要劝上一劝,务必三思而后行。既然是陈平安,就免了。何况那个飞升返回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人,既然愿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对陈平安的一种认可。 火龙真人停顿片刻,看了眼陈平安,直到这一刻,好像才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齐静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了。 火龙真人直截了当问道:“寻常炼化五行之木本命物的天材地宝,可有准备?”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就足够了,不用再去画蛇添足。” 陈平安如释重负,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不比崔东山准备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尽量追求一个稳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着手炼化,这也是到了龙宫洞天,陈平安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炼化此物的根源。 火龙真人看着这个喜欢思量复思量的年轻人,笑了笑。 若是山泽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赶紧炼化了再说。若是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早有师门长辈帮着出谋划策,说不定比弟子本人还要上心。 火龙真人提醒道:“炼化之前,先静下心。” 火龙真人玩笑道:“还有没有宝贝,都拿来出瞅瞅?” 陈平安就不客气了,从咫尺物当中一件件取出。 最后连那一页经书即一部佛经,都拿了出来。 火龙真人一开始觉得不合常理,宝物过多了,见着了那页经书后,便有些了然。 火龙真人帮着一一评点山上宝物,其间单独拿起了那把精致团扇,轻轻一震,如同抖搂灰尘一般,笑着递给陈平安:“再看看。” 陈平安接过那把团扇,上面依旧绘有仕女持扇,只是细细打量之下,却发现仕女手中小小团扇之上,又绘有仕女持扇图,图上又有图,片刻之后,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伸手握拳,轻轻抵住眉心。 火龙真人笑道:“收起来吧,好好珍藏。” 火龙真人将那对竹编龙王篓收入袖中:“太过破败不堪,贫道帮你修缮一番,不是贫道自夸,这已经不是几枚神仙钱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细细炼化,才能修旧如旧,不伤根本。这对小篓,你最好别卖,将来自家山头若是有大水,可以凭此捕捉蛟龙之属。你要清楚,龙王篓除了压胜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龙宫,修士来用就是兵器,蛟龙盘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陈平安拜谢。 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有些欲言又止。 火龙真人笑道:“应该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贫道的趴地峰风土?”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老真人,斗胆说一句,可以教给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 若说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实实在在的神仙钱,也正因为如此,火龙真人的趴地峰,才不许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说事。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眼前年轻人,不算外人。所以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贫道为何故意要对山峰藏掖?” 陈平安点头。 火龙真人转身走到那把悬挂于墙壁的剑仙附近,微笑道:“贫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资质。谁说一座山头为了底蕴,就一定要去争抢那些个所谓的天才?山上安安稳稳多出许多下五境的良心汉,山上不小心冒出个上五境的王八蛋,两者孰优孰劣?” 火龙真人收起视线,是一把好剑,不过其实又在打架。不愧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转头笑道:“不是贫道有了这般境界,才可以说这些话。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坚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天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陈平安答道:“当然。” 火龙真人说道:“贫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树,生出许多枝丫来,有着不同光景的开花结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后。 “有人受限于资质,枝叶花果坠地,例如很多早于山峰登山修行的师兄们,破不开个个瓶颈,就离世了。有些弟子确实天生更适宜修道,岁月就长远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云在内的这些个山头,在贫道看来,也不是弟子们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头,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讲理确实容易些,一样的道理,就会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实就是一直在避免这种情况的蔓延。在贫道眼中,好些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子,半点不比白云几脉的上五境更逊色,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贫道心里边留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开山的弟子也罢,贫道都会依循他们的本来心性,传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师父训斥,扳回来点,少走弯路错路;有些需要师父帮着推一把,走得快些,胆子大一些。可大体上,还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张山峰不太一样。不用贫道这个师父刻意去教,寻常师父传道弟子,是让弟子知道。但是贫道传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别的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张山峰的同门师兄们,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宝物和机缘,和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银、权势与时运,本质上有两样吗?修道之人要想当个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总得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对吧?拳头硬,寿命长,术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爷,可真有点多了。” 陈平安细细思量着老真人的言语。 今日老真人所说的道理,有些将会成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规矩。 火龙真人说道:“等你修为高了,名声大了,自然而然,就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旁人对你指指点点,想要教你陈平安做人。” 火龙真人笑道:“那么你就得记住了,今人说古人,活人说死人,无非都是欺负对方不开口。所以第一,陈平安你别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恶人,其实是最喜欢好人存在的。唯独蠢人才会一个劲嫌弃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够多不够好,这些人,听不懂,教不会,改不了,脑子里都是糨糊,身上都是戾气,在贫道看来,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贫道就根本拿他们没辙。世人讲理,很多很多,就只是为了争个输赢,心中痛快,所以喜欢非此即彼,走那极端,生怕不这样,自己的道理就不够多、不够大。这种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实最不讲道理,你要小心这些聪明人。所以贫道才会由衷仰慕文圣老先生,和人说理,对便是对,好便是好,讲理从来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语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才算赢了,而是你我最终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虽然陈平安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火龙真人已经知道了某个猜测的一部分答案,这就可以了。 好一个伏线万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原来还能够如此护道。 看来自己先前还是小觑了齐静春的学问。果然文圣一脉,一个个护犊子得堪称无法无天了。 所以火龙真人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玄之又玄:“陈平安,有些时候,你自以为彻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后火龙真人拍了陈平安肩膀一下:“行了,趁热打铁,速速炼化第三件本命物!贫道亲自帮你守关压阵,这份待遇,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个三境练气士,也好意思出门瞎逛荡?” 陈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还说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龙真人笑道:“你陈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火龙真人啧啧道:“你小子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陈平安点头道:“晚辈是不太会讲话。” 火龙真人会心一笑:“当个打烂肝肠也是问心无愧的好人,就行。” 有火龙真人坐镇,凫水岛想要有事都难。 陈平安正在闭关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这之前,火龙真人先传授了他一门名为炼制三山的古老炼物口诀,让陈平安先炼化了那三十六块青砖的道法真意,巩固山祠,成为一条山岳根本之脉,结果那小子竟然询问能否只炼真意不炼青砖本身,火龙真人也没多问要那三十六块没了道意和水运的青砖实物有何用,只说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属本命物炼制成功,气象必然极大,水府那边的动静还好说,可是以宝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的山祠,难免就要被气机牵连,三物相辅的大好格局,一开始就会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陈平安耗费大量光阴和物力财力修缮,火龙真人可丢不起这个脸。 火龙真人是真正的山巅人,居高临下,将陈平安当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无论是本命物水字印,还是那幅尚未点睛却已具备雏形的壁画,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经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芦洲的天之骄子,拥有这般水府形势的,撑死了双手之数,而且关键还是要往后看,看陈平安什么时候能够将池塘变深井,再成龙潭。 至于陈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质相对普通些,不过已经不比宗字头祖师堂嫡传逊色半点了,而且胜在长远。可不管如何,终究比不得水府和未来的那座木宅。 不过陈平安炼制那三十六块青砖道意、剥离水运,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阴。换成自己那几个开山弟子,估摸着三天就够了。 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难在后劲,难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气破境不停的天才,没有跻身了地仙之后依旧势如破竹的,哪怕李柳也不例外,都会在元婴境界上滞留一段时日,跻身了上五境后,就要放慢脚步。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极少数,是那种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后者却能够让天之骄子高兴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庸人。 陈平安忙着修行。张山峰就待在凫水岛晃悠,炼炼气,打打拳,和师父聊聊天。 这期间一个下雨天,张山峰撑伞在岸边散步,见到了一个从水里边探头探脑的少年,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人说若是打了他张山峰一拳,他会不会哭着喊着回去跟师父告状。 张山峰就蹲在水边,询问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饱了闲得慌的,就和张山峰仔细商量起这一拳的轻重。 聊完之后,水正李源觉得有戏,结果张山峰直接来了一句:“小道觉得还是应该先问过师父,再决定吃不吃这一拳。” 李源便觉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雳,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此人,琢磨着这小道士瞧着挺傻啊,怎么为人半点不憨厚啊? 张山峰忍不住笑道:“和你开玩笑呢。凫水岛来来回回逛了好多遍,难得可以跟人闲聊。” 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李源便跃出水面,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小道士,你为何有了这么个师父,境界还是如此不济事?” 张山峰笑道:“师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实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李源摇头晃脑,有些怜悯这个趴地峰的小呆子,啧啧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资质肯定也不咋的,换成别人,早就嗖嗖嗖飞到金丹、元婴境界那边去了。到时候再哭嚷几句,和自家师父讨要几件傍身的重宝,每次下山游历,还不是每天横着走,人人喊大爷?” 张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这儿自吹自夸,就你这脾气,都没办法成为趴地峰的道士。不过各有各的缘法,也不是说你当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么坏事,我看你应该是龙宫洞天的某个水神吧?我就挺羡慕你,天生就会那辟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行仙家术法,一个比一个学得慢。” 李源斜眼讥笑道:“可我见你这小道士好像半点不着急啊。” 张山峰白眼道:“如果着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着急干吗。” 李源叹息道:“老真人收了你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张山峰笑呵呵,李源越发笃定这家伙真是个小傻子。那么火龙真人就该是个老傻子喽? 一想到这个,李源便有些舒心,跟着张山峰一起笑起来。然后李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火龙真人站在了张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说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好徒弟,何只是万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龙宗宗主孙结更厉害的地方了。 孙结和蜃泽水君在内,当然还有李源的那个同僚沈霖,谁有脸皮在火龙真人面前这么说道。 火龙真人说道:“你去知会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一声,再跟南薰水殿打声招呼,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紧张。” 既然是正事,身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脸,点点头,化作点点金光一闪而逝,白甲、苍髯两座岛屿那边,他不乐意露面,还是简单些,都让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烂摊子。只要不涉及济渎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懒得多管闲事。 张山峰发现凫水岛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纸伞,小声道:“师父,我觉得凫水岛有些古怪,这雨水,来来去去得没点兆头。” 火龙真人点头道:“山峰,心细如发,洞察入微啊。” 张山峰笑道:“跟陈平安学的。”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陈平安跟你学了什么没?” 张山峰仔细想了想:“哭穷喊饿?” 火龙真人笑道:“也不错。” 约莫一炷香后,张山峰和火龙真人乘坐那艘向水龙宗租赁而来的符舟,一起去往云海,在远处俯瞰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发现白甲、苍髯岛屿之间的湖面上跃出一驾马车,有女子神祇站在前边,似乎在运转神通,驾驭天地四方的灵气聚拢向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说道:“以陈平安的脾气,要是事后知道了这个水神娘娘的所作所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龙真人缓缓道:“天地生万物养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学问。同样是一桌子饭菜,有人大快朵颐,有人细嚼慢咽,有人道谢念恩,这是善男信女;有人结账还钱,生怕欠下一枚铜钱,这就是我们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饭桌就掀桌子,生怕别人也吃得上饭菜,后边之人,却会口呼强者,充满敬畏,转去别处寻觅饭菜,有样学样,打不翻饭桌,也要放下筷子骂娘,走之前,说不得还要往桌上碗碟里边吐口水。有人起身后,收拾好碗筷,依旧不愿立即远去,还会帮着摇摇晃晃的饭桌凳子修补一番,后边等着吃饭的人,便要开口埋怨,说不得还要朝那人踹上几脚。” 张山峰有些茫然。 火龙真人感慨道:“最让儒家圣贤失望的,永远是读书人;最让道法蒙尘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坏佛家正法的,永远是嘴上念经的。” 张山峰问道:“怎么办?” 老真人缓缓说道:“克己。求真。自了。” 张山峰忧心忡忡,轻声问道:“陈平安,做得如何?” 火龙真人想了想:“齐静春的学问,从未落在空处。” 张山峰又问:“陈平安自己知道吗?” 火龙真人摇头道:“从未知道。” 张山峰突然说道:“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火龙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摇头笑道:“好一个小巷木宅,竟是凭空出现的槐木门扉,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槐门小宅半开掩,每过似闻细哭声。内有一株桃树,未有桃叶,也未开花。 不知何时,那些如同敲门声叩响心扉的轻轻呜咽能够渐渐消散,更不知何时桃叶与桃花才能相见。 可能是来年之春,可能要更久。 小巷门外,站着一个孤单的青衫年轻人,痴痴望向小巷不远处,一个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着回家的孩子,嚷着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芦喽。 已经连少年都已不是的那个陈平安,缓缓伸出手,好像是在与那个孩子打招呼。那个无忧无虑、满是天真稚气的孩子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望向那个大人。最后孩子好像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是孩子也没了欢声笑语,就那么默默从那人的身形当中一走而过,去了屋子,将半掩的院门关上。就那么只留下一个长大后的自己,站在门外。 最后那个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点,个儿高了些,也变黑了许多,孩子开了门,走出宅子,背着一只大箩筐,里边有锅碗瓢盆,有煮药的陶罐,有破旧泛白的春联。 孩子低着头,双手使劲攥紧系挂箩筐的绳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没有回家。 第八章 入海处遇故人 ·第八章· 入海处遇故人 凫水岛这边的动静有点大,竟然还需要水神沈霖亲自驾驭水运去往凫水岛。所幸白甲、苍髯两岛修士,事先就得到了南薰水殿的提醒,说是凫水岛上有某位野逸高人要破关。 水神娘娘两个心腹的随侍神女,一个南薰水殿的掌灯女官,一个水脉勘验官,就分别待在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上做客。既是给面子,也是“监军”。 云海上,张山峰问道:“师父,这都多久了,明明已经将本命物炼化成功,怎么陈平安还没有回过神?” 火龙真人说道:“关起门来想事情,就这么简单。聪明人钻了牛角尖,都不太容易出得来,要么一步一步原路退回,要么硬生生将其打破,别开生面。” 李源盘腿坐在远处,双手托腮帮子,一呼一吸,如鱼吐泡。堂堂济渎水正,无聊到这个份儿上,也没谁了。 火龙真人转头问道:“李大爷,还玩呢?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李源答道:“这场热闹也没错过啊,我从头到尾都瞪大眼睛瞧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也亏得神灵没那肠子。” 李源翻了个白眼,悔青肠子? 火龙真人问道:“要不要卖你一瓶后悔药?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好好掂量掂量。” 李源眼珠子急转,这老家伙应该不至于吃饱了撑的逗自己玩,便问道:“啥价格?” 火龙真人笑道:“一瓶最上乘的济渎水丹,不是糊弄江水河神的那种。” 李源龇牙咧嘴,摇头道:“免了。老真人,我这儿真掏不出一瓶本命水丹,毕竟再不管事,每十年还是要交给水龙宗一颗水丹的。” 这个十年,交给孙结一颗,下个十年,赠给邵敬芝一颗,南北宗轮流获得,至于得了水丹后,是拿去给一个比一个鬼精的供奉、客卿做人情,还是留着自己消受或是犒赏祖师堂嫡传子弟,李源不会过问。 火龙真人说的可不是一两颗济渎水丹,而是一整瓶香火浓郁、水运精粹的珍稀水丹,至少九颗。 若是三五百年前,李源还可以考虑考虑。这会儿自己这副残破金身的光景,不比金身崩毁在即的沈霖好太多,南薰水殿这么死皮赖脸地为凫水岛锦上添花,真是沈霖大度?这娘们持家有道,最是节俭,她还不是觉着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将这位火龙真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破罐子破摔罢了。总以为火龙真人在那人面前帮着南薰水殿美言两句,就能够让她沈霖渡过此劫。 李源自顾自摇头,世人所谓的大道无情,最早说的可不是山上,而是天上。 而那“李柳”,便是天上有数的存在之一。 说句难听的,沈霖闹腾了这么一遭,又要消耗她几十年光阴。难道她忘记火龙真人最早的言语了吗?要南薰水殿袖手旁观即可。 张山峰有些疑惑。 火龙真人笑道:“强按牛头去喝水,难。” 张山峰轻声问道:“陈平安有没有破境?” 火龙真人摇头道:“仍是三境,不过到了瓶颈,对陈平安而言,他的柳筋境,大概可算一个名副其实的留人境。没法子,早早经历了破心魔、合道、求真三大难关的雏形,加上长生桥又断了,走得踉踉跄跄,才是对的。不然为师就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哪位山巅人物的转世了。” 张山峰问道:“身为仙人兵解离世后的转世,不好吗?我听说很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闭生死关之前,都会留下一条退路,为宗门寻觅自己的转世之身,事先铺垫好线索,好重续道缘香火。” 火龙真人摇摇头道:“不太好。我不是我的。一辈子都记不起前尘往事,还算稍好,若是记起了些,却又不全,便是大麻烦。” 当然,生而知之的李柳是个例外,对于她而言,无非是换了一副副皮囊,其实等于从来未死。 夜夜酣眠,只是小睡,人死才是大睡。 若修士只是纯粹贪生避死,而强行窃取天机,好似鬼鬼祟祟的毛贼夜行,投胎转世,结果原有魂魄不全,东拼西凑出了个人,到最后,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到底是谁? 不过火龙真人倒也能理解某些上五境修士的惧死求生,可理解归理解,依旧是不太认可。 某些喜欢走旁门左道的魔道宗门,祖师堂还会为修士点燃一炷性命香,历史上曾经有不少修士,只是盯着那炷香多看了片刻,便把自己看得道心崩溃,彻底走火入魔,这就是自己把自己活活吓死。 火龙真人难得宽慰起自己弟子的心思,微笑道:“先前为师说他陈平安是瘸腿走路,更多是指心路上的拖泥带水,连累了整个人的本心走向,其实一时半会儿的境界低下,不打紧。” 张山峰犹有忧愁:“陈平安欠了那么多外债,如何是好?陈平安这家伙最怕欠人情和欠人钱了。” 火龙真人笑道:“有些大忧愁,陈平安反而不怕。打个比方,登山路上,陈平安埋头走路,走得不快,结果发现前边几步路上,可以弯腰捡钱,哪怕只是一枚雪花钱,你觉得陈平安会不会走得更快一些?每捡一枚钱,就少一份负担,久而久之,自然越走越快。” 张山峰豁然开朗,师父可以啊,才见过陈平安两面,就这么了解陈平安了。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尘埃落定,咱们可以返回凫水岛了。” 李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陈先生,到底是几境修士?” 火龙真人和张山峰的言语,李源是一个字都听不见的。 天下火法修士第一人。水法,应该可以稳居前十。别忘了,火龙真人还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龙虎山天师府是什么地方?山上修士,一向推崇世间术法,雷法为尊,天地枢机,总摄万法。而天师府黄紫贵人“造化尽在吾掌中”的五雷正法,便是天下雷法正宗。火龙真人的雷法,能弱了去?龙虎山的历代外姓大天师,一般而言,除了没有那天师印和仙剑,可以研习所有龙虎山术法。所以火龙真人才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如此超然世外,别具一格。 火龙真人没有理睬李源,带着张山峰落下云头,来到凫水岛宅邸内。 陈平安已经走出闭关之所,神华内敛,肌肤莹然,不过因为刚刚炼化了本命物,尚未彻底稳固气府,浑身灵气流溢不定,使得整个人越发飘然出尘,等到木宅安稳下来,这般小有火候的神仙气度,便可以收放自如。 火龙真人点头赞赏道:“贫道当年下五境,可没有这份派头。” 陈平安抱拳致谢。 火龙真人这一次没嫌弃陈平安繁文缛节,修行路上,为人守关护阵,闭关之人成功出关,还是需要做点表面功夫的。 火龙真人说道:“既然成了,贫道和山峰就不多逗留了,趴地峰那边还有一大堆事务。” 张山峰嘀咕道:“在哪儿睡觉不是睡。” 火龙真人对于自己弟子的拆台,那是半点不恼火,反而笑呵呵解释道:“当然是在自家草窝打瞌睡,更舒坦些。” 修道之人,占据世间名山大川,远离人间俗世,不是没有理由的。仙,迁也,迁入山也。红尘多烦忧,藕断又丝连,故而宜入名山,身也清净心也清净。 张山峰点点头:“是很想念那些师兄师侄了。” 陈平安说道:“可能还要麻烦老真人一件事。” 张山峰已经说道:“不麻烦不麻烦。”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 张山峰生怕师父以为自己胳膊肘往外拐,赶忙低声道:“师父,陈平安做事有分寸,说是麻烦,应该不会太麻烦,这就等于咱们白拿了一个人情,他这趟北俱芦洲游历,返回宝瓶洲之前,肯定要去咱们家做客,到时候我带他逛逛,师门好些地方,比如桃山那边,还有太霞峰附近,我可都没怎么去过,不像话。” 火龙真人点点头,笑望向陈平安:“说吧。” 陈平安便说希望将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自己只留下两片,其余全部劳烦老真人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他只收六百枚谷雨钱。 张山峰目瞪口呆,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眼神劝阻。火龙真人似乎在权衡利弊,笑呵呵的,也不说话。陈平安便安静等待下文。 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的落魄山太需要神仙钱了,处处是需要添补的窟窿,而且个个不小。 莲藕福地提升中等福地是一事,还是头等大事,若是不算魏檗第三场山水神灵夜游宴的进账,如果自己能够卖出那堆琉璃瓦,立即赚到六百枚谷雨钱,可以补上所有的缺口不说,约莫还有两百枚谷雨钱的盈余,将一半多出的谷雨钱寄给朱敛,作为落魄山的积蓄,免得稍有开销便捉襟见肘。有些人情,既然没得选择,那就干脆欠大,但务必次数要少,远远好过一个一个小人情换着人去欠,又还不上,这就谈不上是什么人情往来了,纯粹是让朋友觉得遇人不淑。天底下的人情,从来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何况总这么坑害魏檗,堂堂一洲北岳正神,在自家辖境掘地三尺,像话吗?兔子还讲究一个不吃窝边草。想我陈平安,好歹是个包袱斋,就算背着一口藻井跑了老远,能一样吗? 陈平安自己可以留下一百枚谷雨钱,用来购买恨剑山的两三把剑仙仿剑,真要便宜,远远低于预期,那就多买几把,送人不行? 此外,落魄山护山大阵的打造、运转,又是一桩不小的开销。 灰蒙山、鳌背山在内的诸多新山头,压胜物的选取和安置,是第三事。姜尚真当初打着幌子,说是感谢陈平安帮助真境宗多出一个剑仙供奉、缺席了魏檗两场夜游宴必须补上,其实已经有了四件压胜重宝,火龙真人拿去修缮的那对龙王篓也算,其余的,就需要落魄山自己继续掏腰包了。 所以陈平安自己只留下两片碧绿琉璃瓦,当个念想。毕竟此物难求,留在落魄山,就当是讨个好事成双的好兆头。 火龙真人笑道:“六百枚?打对折?陈平安,你这买卖,做得太不划算了。” 陈平安笑道:“因人而异,换了某个大财主,我卖给他两千枚谷雨钱,眼睛都不眨一下。” 按照火龙真人先前帮忙掌眼鉴宝的估算,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白帝城琉璃阁那边,可以卖出一千两百枚谷雨钱。 可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 不小心捡了这么一大堆琉璃瓦,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不然按照陈平安自己的想法,加上老真人桓云都吃不准琉璃瓦价钱的态度,肯定就是按照火龙真人的讲法,在北俱芦洲,能够一片琉璃瓦卖出一枚小暑钱,他陈平安都要喜出望外,说不定连最后两片琉璃瓦都不留了。 五折卖给趴地峰。如此选择,一来可以立即换取一笔数额已经多到无法想象的谷雨钱,二来可以对火龙真人的点拨和守关聊表谢意,三来能够免去自己亲自和中土白帝城做买卖的诸多意外。最后就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以后南归返乡之前,去趴地峰找张山峰,自己能够稍有底气些,不是欠了老真人一大堆的天大人情,还厚着脸皮去蹭吃蹭喝。 这其中有算计,也有不算计。善意就在其中,私念也不少,陈平安坦坦荡荡。 火龙真人说道:“赶紧将三座关键气府内的闲散杂乱灵气速速炼化了,不然还是要还给凫水岛和龙宫洞天的,就白瞎了李源和沈霖的人情。就像主人家好心好意递上一杯茶,你这客人喝了一两口就出门,算怎么回事。这是一。 “第二,人力有穷尽时,不能全收灵气,在所难免,毕竟才是三境瓶颈练气士,喝茶不能真把自己喝到撑死了,主人诚心待客,也不愿到头来还要帮着客人收尸,岂不是太晦气。所以你可以好好研习那炼山、炼水两道炼物口诀,继续炼化道观青砖当中的道意,这也是修行。之前,你是身在宝山而不自知,这些万物可炼的上乘道诀,就真是拿来炼物而已?自己多琢磨去。 “第三嘛,就是这一百二十片琉璃瓦了,六百枚谷雨钱,是你自己说的价格,天底下的买家,没有上杆子抬价的,贫道贫道,真是那一贫如洗的道人,在北俱芦洲那是出了名的穷光蛋,好在先跟桃山、指玄这些个弟子借钱周转,凑出个几百枚谷雨钱,还是不难的。所以琉璃瓦,贫道先带走,回头贫道传信指玄峰袁灵殿,让他给你送钱来,估摸着在你离开水龙宗之前就可以赶到。”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笑眯眯道:“放心,一枚不少你,也一枚不多给你。” 陈平安再次抱拳感谢。 张山峰有些纠结。纠结自己的师父和师兄们原来如此有钱,以及陈平安在所难免的亏钱,这一亏就是六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心疼,他张山峰都要心疼,可毕竟自家师门挣了六百枚谷雨钱,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自己当下不论说什么,高兴还是不高兴,都有里外不是人的嫌疑。 张山峰有些憋得难受。做人难啊。 火龙真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张山峰的拳法,如何?” 陈平安愣了一下,老实回答道:“有点慢,尚未圆。” 张山峰尴尬得差点没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师父你该不会是觉得陈平安资质太好,必须强行为自己弟子吹嘘一番,好挽回一点颜面吧?没这个必要嘛。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张山峰会心里没数?学啥都是三脚猫功夫,下山游历斩妖除魔,果然还差得老远,所以张山峰打定主意,将来只有真正称得上道法有成了,才再次下山。 再说指玄峰袁师兄就是资质好的,趴地峰那边的小道童们,最爱猜测这个袁师叔祖到底是不是金丹境神仙。 火龙真人道:“陈平安,你先走武道,真没选错。”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不是自己选的,最初是没得选,不靠练拳吊命,就活不下去,更难走远。” 火龙真人点点头:“不管如何,善待自己,才能真正善待他人,这件事,你必须拎得清想得透。此后,给予这个世道的好事善举,还问自己什么心,需要吗?反正贫道是觉得不太需要了。”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懂了。” 火龙真人记起一事,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多想,喜欢在凫水岛兜转散步,还说得出那‘未圆’,贫道就跟你说个小故事,听过之后,想出什么就是什么。有书生和舟子一起过河,书生满腹诗书,舟子大字不识,书生说了好多的大道理,舟子面红耳赤,好生羞愧,一个大浪打翻舟船,两人落水,书生溺水将死,唯有一技之长傍身别无余物的舟子,寻思着救与不救。” 陈平安说道:“记下了,我会多想想其中深意。” 火龙真人似笑非笑,缓缓道:“就一定需要有深意吗?是贫道修为身份摆在这边,扯了些,你便要格外用心去听去想了。” 陈平安刚要说些什么,火龙真人摆摆手:“贫道是岸上人,无需听那舟上人的答案。” 最后火龙真人大袖一卷,就随随便便收起了那些碧绿琉璃瓦。 据说山巅修士,袖里乾坤大,可装小山河。陈平安有些羡慕,有了这门山上神通,再当那包袱斋,真是如鱼得水。 火龙真人率先去往岸边,符舟安静悬停在渡口,随水起伏。 张山峰和陈平安放慢脚步,并肩而行。 陈平安说道:“你这拳法,我只能瞧出点意思来。你到了趴地峰后,修行之外,别搁置了这门拳法。” 张山峰笑问道:“那我算不算你半个拳法师父?”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张山峰小声说道:“放心,我会帮忙催促指玄峰袁师兄的,让他尽早赶来龙宫洞天。袁师兄虽然道法高,脾气却好。” 前边的火龙真人呵呵一笑。弟子袁灵殿,脾气好不好,还真不好说。早年就数这小子最顽劣,硬生生打出来的境界,不过后来被他这个师父按在桃山石窟闭关了十年,出关之后,又被禁足一甲子,这才修心养性了许多。 陈平安站在渡口,目送那艘符舟升空驶入云海。 陈平安打算主动拜访南薰水殿,向那个水神娘娘道个谢。只不过怎么去,还得先问李源。 李源千等万等,那艘符舟终于滚蛋了,就立即现身凫水岛。没了火龙真人的龙宫洞天,瞧着就处处可亲可爱。 听闻陈平安想要去往南薰水殿,李源说“此事简单”,便施展水法神通,带着陈平安辟水远游。 他还不至于下作到见不得这位陈先生与沈霖结交善缘。沈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维持一座济渎避暑行宫的运转,李源只是自认稍稍偷懒罢了,加上各有职责,不会主动过界行事。事实上,李源有意无意的“不会做人”,故意疏远水龙宗宗主孙结,才使得南薰水殿和南宗邵敬芝恰到好处的私谊,显得尤为可贵,让邵敬芝心怀感恩,哪怕她跻身了玉璞境,面对不过是元婴境的水神沈霖,始终执晚辈礼。 到了那座避暑行宫,过侧门而入,畅通无阻。 身为济渎水正,还是很吃香的。那些南薰水殿的小姐姐,向来与他李源关系熟稔得很,自家人,都是自家人啊。何况在这规矩森严的南薰水殿当中,李源那些个略带荤味的市井小笑话,就更吃香了。好些个资质尚佳的随侍神女、女鬼宫女,最喜欢听这个少年模样的水正老爷,将那些人间才子佳人的话本娓娓道来了,说到了妙处,一个个笑得花枝招展,脸皮薄一些的,红着脸儿听完之后,才会娇羞地扔下一句“讨厌”,姗姗离去。啧啧,那小腰肢扭得真是晃人眼。 李源走在熟门熟路的水殿当中,不得不感慨若是依旧金身无瑕,自己真是过着神仙日子了。 沈霖很快出来亲自迎接二人。 李源一开始没打算掺和,领了陈平安和沈霖见面,自己就算功德圆满,就打算去找小姐姐们谈心,询问最近她们有没有相中哪个水龙宗的年轻俊彦,需不需要他牵红线,制造一些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偶遇啊巧合啊误会啊。可是那位陈先生,却说自己只是坐一会儿就返回凫水岛,李源也就只好满怀愧疚,将那些他新近道听途说来的羞人故事,暂且搁放肚中。不过千百年来,说来说去,李源讲了不下百个被他添油加醋的山上山下故事,好像还是关于姜尚真那个狗崽子的艳情游历最受欢迎,真是他娘的没天理。 陈平安手中拎了一份小玄壁茶饼,礼轻,情意也不重,其实只能算是寒酸。没办法,陈平安此次登门,当下是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谢礼来。 不过沈霖倒是很开心,半点不作伪,一听说是彩雀府的小玄壁,更是挽留了陈平安和李源,她在花圃旁边的凉亭当中亲自煮茶,还让陈公子别见怪,收了礼就被她拿来待客。 这一次沈霖没有以真面目示人,施展了术法,遮掩了那张裂纹密布的脸庞。 陈平安喝着茶,便有些感慨,明明是山水神灵,却很会做人。 沈霖也有些小想法,这个能够让火龙真人亲自护关的年轻修士,只看喝茶的气态,应该是出身宗门谱牒或是豪阀子弟无疑了。 陈平安便询问了一些水丹炼制之法,如何才能更少挥霍。 沈霖自然不会藏掖,将许多关键处一一道明,让陈平安收获颇丰,这就是修行路上,有无名师指点的区别。 可能山泽野修也能从谱牒仙师手中抢夺诸多机缘,可是如何吃下机缘、宝物,最终成功,是吃掉七八成,还是九成十成,关键就在仙家山头的“传承有序、法脉绵延”八字。许多细微差池,日积月累,可能就直接导致一个境界的差距,尤其是龙门、金丹之别,就更是名副其实的天壤之别。 从头到尾,沈霖没有对陈平安的来历多问一个字,连试探都没有。 喝过了茶,陈平安就告辞赶回了凫水岛。还是李源亲自护驾。 陈平安到了凫水岛府邸,坐在蒲团上,开始盘算谋划接下来的修行步骤。 李源则原路返回南薰水殿,和茶具都没有收拾的沈霖在那个凉亭碰了头。 李源其实不爱喝茶,不过沈霖既然已经再次煮茶,他也无所谓,优哉游哉喝起来,总好过喝水不是? 火龙真人这一来一走,沈霖好像心情轻松了许多。 双方便闲聊了一些近期北俱芦洲的山上事。比如嵇岳和顾祐同归于尽了,太徽剑宗刘景龙开始闭关了,清凉宗的女子宗主竟然已经有道侣了。 李源说到那个贺宗主的时候,有些捶胸顿足,说这般神仙佳人,若是一辈子不被腌臜男子染指,该有多好。 沈霖看着李源,有些神色恍惚。她有些羡慕这个水正的终年无所事事,以神灵之身,嬉戏人间。 凫水岛那边,陈平安只觉得从今往后,自己一刻都不得空闲了。 那三十六块青砖蕴含的道意,如今只是做成了第一步,勉强算是请神入山,在山祠扎根而已,接下来将其彻底炼化为山根,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就是个花架子。可道意之难以炼化,比起将那丝丝缕缕的水运抽丝剥茧,搬运去往水府,还要消耗光阴,此事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拗着性子慢慢淬炼。陈平安大致估算了一下,第一块青砖的完全炼化,需要足足一月,一天至少六个时辰。兴许越往后,其余三十五块青砖道意的炼化,会越迅速,但最快也该有个两三年的水磨工夫。 搬青砖上山,徙水运入府,都是长久事。好在陈平安知道了自己现在练拳,有些死练的趋势了,那就可以更加安心以练气士的身份修行。 其实自己已经不用太过刻意追求每天走桩的次数,只要一身拳意流淌不停,瓶颈将破未破,顺其自然便是。至于能否以最强第六境跻身金身境,不是不求,只是不再苛求。若来之则安之,不来就不来。无须为了多出一份武运以便馈赠裴钱,而一味死练拳桩。若是连自己都走了歧路,还怎么给开山大弟子当师父? 他陈平安什么时候强求过武运一物了?难不成师父都不强求了,弟子反而一定要有武道捷径可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又不是裴钱是你陈平安的弟子,就该得此好事。而且冥冥之中,陈平安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在顾祐前辈的那份武运消散离去后,这个最强六境,难了。其实顾前辈的馈赠,和陈平安自己追求应得的武运,两者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不过世事玄妙不可言。何况天下九洲武夫,英才辈出,各有机缘和历练,陈平安哪敢说自己最纯粹? 十八停剑气叩最后一道关隘的景象,陈平安不再去多看。 初一、十五砥砺剑锋,最终将两把飞剑炼化为本命物,也无须着急。 接下来待在凫水岛,还是按照老真人的说法,好好炼化三处窍穴积攒下来的丰沛灵气。 屋外又有雨。陈平安想了想,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撑伞出门去。 山水依旧是山水,心境依旧有问题去自省,但是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只要不再身陷四顾茫然的境界,让他走出了第一步,就还算吃得住苦。 陈平安缓缓行走于雨幕中。 一件根本事,想明白了,便是一法通,万法通。 拨开云雾见青天,见明月。 心有诸多瑕疵大纰漏,补上便是。例如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不赏又如何?落在他人身上的好事,便不是好事了?若是自己有心为善,当真无法改错更多,弥补过错,为那些枉死冤魂鬼物积攒来世功德,那就再去寻找改错之法,上山下水这些年,多少道路不是走出来的?你陈平安一直推崇那君子施恩不图报,难不成就只是拿来自欺与欺人的,落在了自己头上,便要心里不舒坦了?这般自欺的深处私心,若是一直蔓延下去,当真不会欺人害人?到时候背后箩筐里装着的所谓道理越多,就越不自知自己的不知道理。 解了心结,心境轻松,肩头沉重。 不过陈平安没觉得有什么,不穿草鞋了,不也还是陈平安。天底下所有的贫寒之家,最不用拿出来说道的一件事情,就是吃苦。能吃得住苦,才享得了福。 陈平安走了一圈凫水岛山水相邻路途,返回府邸屋舍,坐在蒲团上,开始坐忘吐纳,缓缓炼化盘踞在木宅的灵气。 天地灵气,就是修道之人最大的神仙钱。就当是换种法子,好好挣钱。 在等待指玄峰袁灵殿赶来凫水岛期间,关于如何最大程度汲取灵气,陈平安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之外,当然没有忘记画符。陈平安也没有废寝忘食,一天到晚修行,就只是六个时辰。 这天凫水岛来了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道士,没有乘坐符舟,而是直接破开云海,御风而来。 道士面带微笑,望向那个出门迎客的陈平安。 道士打了个稽首:“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的五师兄,陈公子可以喊贫道袁指玄。” 陈平安赶紧抱拳还礼,自然不会真的就称呼对方为袁指玄,而是道:“袁前辈。”带着这位指玄峰面相不老、岁数老、道法高的道门神仙,一起去往府邸。 张山峰不清楚自家师门的真正底细,陈平安要知道更多,游历北俱芦洲之前,魏檗就大致讲述过趴地峰的诸多趣事,谈不上什么太隐蔽的内幕,只要有心,就可以知道,当然一般的仙家小山头,还是很难从山水邸报瞧见趴地峰道士的趣闻。趴地峰和那些得以自行开山建府的道人,确实都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修道之人。身边这个指玄峰高人,其实并非火龙真人境界最高的弟子,但是北俱芦洲公认此人是一个玉璞境可以当作仙人境来用的道门神仙。 袁灵殿将六百枚谷雨钱交给陈平安后,再邀请陈平安去趴地峰和指玄峰做客,也就没更多寒暄言语了。不是这位指玄峰神仙居高临下,瞧不起陈平安这个三境修士,而是双方本就没什么可聊。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又将袁灵殿送到岛屿渡口那边。 袁灵殿笑道:“陈公子,贫道还是要感谢你对山峰的一路照顾。” 陈平安说道:“袁前辈言重了。” “言重不言重,贫道不管。”袁灵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只桃木小匣,“里边有一把恨剑山铸造的仿剑,陈公子别嫌弃礼物太轻就好。” 陈平安有些震惊,只是不耽误收下礼物。和这些神仙假装客气,是不是傻。 袁灵殿化虹离去。 陈平安握着那只桃木匣子站在原地。心想此后向恨剑山购买仿剑,哪怕价格贵一些,也要再买个两把。 光是现钱,陈平安如今就有一百多枚谷雨钱傍身,腰杆硬得很。欠债的事情,就先让朱敛一个人头疼去吧。 剩下的五百枚谷雨钱,陈平安不是不放心让李源寄往落魄山,而是实在不愿叨扰太多,使唤人也得有个度,所以到了狮子峰再说。 冬末时分,陈平安离开了凫水岛。 他早就写好了一封信,寄给狮子峰,放在书案上,同时留下了那块李柳“三尺甘霖”螭龙玉牌,放在信上。 陈平安起先打算让南薰水殿水神娘娘沈霖帮忙转交信和玉牌,考虑之后,还是打算让李源帮这第三个忙。 反正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都写在了信上。至于那块“峻青雨相”,当然需要还给李源。 李源一开始死活不肯保管那块“三尺甘霖”玉牌,说了一大通大义凛然的言辞。 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李源,保证李姑娘如果怪罪下来,他陈平安来帮着解释清楚。 李源这才稍稍放心。觉得她既然愿意称呼这个年轻人为“陈先生”,这个陈先生又愿意如此担保,那么就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陈平安让李源帮自己与南薰水殿道一声别,李源都硬着头皮揽下了那么大一个难题,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更不在话下。 李源一定要将陈平安送到龙宫洞天外边的桥头。 陈平安还了那块刻有“休歇”二字的仙家橘树木牌,继续游历走大渎。就只是一袭青衫,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剑仙与养剑葫,暂时都放在竹箱里边。 李源依旧没有走下桥,目送那个年轻人向西远游。 李源回了凫水岛,都没敢去碰一下玉牌,只敢小心翼翼地快速抽出那封信,火速寄往狮子峰。 一旬过后,李柳重返龙宫洞天,见着了战战兢兢的水正李源,破天荒给了个正眼和笑脸,说总算有点功劳了。听到这句法旨,李源差点膝盖一软就要跪地,这辈子头回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李柳拿起了那块螭龙玉牌,随手抛给李源,让这个济渎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便是,帮着凝聚香火精华。 李源趴在地上颤声谢恩,只是李柳已经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见着了李柳,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李柳伸手一抓,将这个水神娘娘的一副金身剥离出来,然后伸手按住金身头颅,刹那之间,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合。李柳手腕微坠,将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 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沈霖始终伏地不起,都不敢抬头。 李柳说道:“辛苦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以后你来做济渎灵源公。” 沈霖颤声道:“奴婢绝不敢有此奢望!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奴婢已经心满意足。” 李柳皱眉道:“嗯?” 沈霖不敢再有半点违逆,立即以头重重磕地:“领法旨!” 李柳站起身,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沈霖就那么一直以大礼伏地,久久没有动静。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入避暑行宫,来到凉亭这边,沈霖这才缓缓起身,恍若隔世。 李源腰间悬佩那块“三尺甘霖”玉牌,挺起胸膛,走路带风,进了凉亭,朝那个好似失魂落魄的水神娘娘挤眉弄眼,用手指点了点腰间那块玉牌。瞅瞅,这是啥? 沈霖对李源的动作,视而不见,她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神色依旧恍惚,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当济渎灵源公了,你信吗?” 李源好像挨了火龙真人一记五雷轰顶,呆若木鸡了许久,然后蓦然抱头哀号起来,一个后仰倒地,躺在地上,手脚乱挥:“为啥不是我啊,已经没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啊,大渎公侯,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李源我啊。” 沈霖虽然是心神失守才说了此事,不过她不后悔泄露天机,水正李源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藏藏掖掖,到时候让李源更加崩溃,还不如开门见山,早早道破,不然双方心结更大。 李源挺尸一般,僵硬不动。沈霖有些无奈。 李源抽了抽鼻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生气,闷闷道:“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荡,少逗弄这边的随侍女官。” 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大声道:“就不,偏不!” 李源彻底消停下来,可怜兮兮道:“我要去求老真人,卖给我一大罐后悔药,撑死我算了。” 沈霖柔声笑道:“济渎封正一事,也没作准呢。” 李源转过头,使劲摩挲着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 沈霖怔怔出神,感激火龙真人,也感恩那个客客气气、礼数周到的年轻人。 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竟是直接破开了龙宫洞天的天幕,进入大渎水中,去追那个没良心的陈先生了。 大渎之畔,陈平安正在掬水洗脸。突然水中探出一颗脑袋,由于太过无声无息,陈平安差点就要出拳。 看到是李源后,陈平安才收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源来到岸上,笑问道:“陈先生累不累,我帮你背竹箱吧?揉揉肩膀敲敲背?” 陈平安有些头皮发麻,苦笑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腿,干号道:“陈先生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话,我这儿有两瓶,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 他娘的李大爷还要脸干啥?今儿就不要脸了! 沈霖当她的灵源公便是,济渎按律是还可以有一个龙亭侯的,虽说品秩差了点,可其实龙亭侯不归济渎首神灵源公管辖,只是龙亭侯掌管水域,稍逊灵源公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一东一西,共管济渎。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无奈道:“再这样,我可就走了啊。” 李源松开手,坐在地上,轻声问道:“陈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你知道的,我肯定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姑娘是同乡,某个捣蛋鬼的姐姐。” 事实上陈平安到现在还是没猜出李源的身份。 至于南薰水殿在龙宫洞天的地位高低,陈平安也不愿意去深究,只依稀猜出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众多水神当中,应该是身份特殊,毕竟管着一座“水殿”。 李源也没敢多说,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块已经供奉在祠庙的螭龙玉牌都给自己弄没了。 李源黯然神伤。陈平安只好陪着他一起坐在地上,背靠竹箱,轻声道:“我能帮上什么忙?说说看?只要是可以答应的,我不会含糊。” 这下轮到李源开不了口了。 其实这次破例离开水龙宗地界,就只是心里边不太痛快而已,还真不是就一定要争取被封正为济渎龙亭侯。因为李源心知肚明,人生道路,擦肩之人可赶上,错过之事不可追。 不过李源贼心不死,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番,便眨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笑脸越发真诚,问道:“陈先生,我送你两瓶水丹,你收不收?” 陈平安笑着摇头。 李源哭丧着脸,闷闷不乐:“就知道。”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水,一壶从桥上买来的三更酒,一壶糯米酒酿。 处处买那仙家酒,是陈平安的老习惯了。 李源接过那壶三更酒,咣咣咣就是一通豪饮。 陈平安这一路都没饮酒,小口喝着家乡米酒,也不言语。 李源想起一事,早就做了的,却只是做了一半,先前觉得矫情,便没做剩下的一半。是那块“休歇”木牌,他跟水龙宗讨要来了,只是没好意思送给陈平安,免得对方觉得自己居心叵测。这会儿喝了人家的三更酒,便抛给陈平安,笑道:“就当是酒水钱了。” 陈平安接住那块木牌,笑道:“谢了。” 李源似乎死心了,也想明白了,站起身:“走了走了,自个儿回家哭去。” 陈平安跟着站起身,抱拳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李源愣了一下,点点头,抽了抽鼻子,自怨自艾道:“此去归路心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陈平安也愣了一下,莫不是斗诗?我陈平安自己写诗不成,从书上搬诗,和你李源唠嗑一天一夜都没问题。 李源委屈道:“瞅啥瞅嘛。” 陈平安喝了口酒,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李源纵身一跃,去往大渎,却没有沉底辟水,而是在那水面上,弯来绕去,打道回府,时不时有一两条大鱼,被李源轻轻一脚踹出济渎几丈高,再晕乎乎摔入水中。 陈平安收回视线,觉得有些好玩,开始期待将来陈灵均的大渎走水,和这李源应该会很投缘。 陈平安接下来的走渎,一路并无波折,沿途间歇有些小小的山水见闻。 曾有大船夜泊渡口,二楼有人夜间点灯,陈平安便望见一个官家妇摘下自己头颅,搁在桌上,手持象牙梳子,轻轻梳理青丝。似乎察觉到了陈平安的视线,她身姿倾斜,让那颗头颅望向窗外,瞧见了青衫男子后,似有羞赧神色,放下梳子,将头颅放回脖子上,不敢正眼相望,对着岸上的青衫男子,施了一个万福,珠钗斜坠,身姿婀娜。 陈平安笑了笑。 妇人听见了婴儿哭啼,立即快步走去隔壁厢房。 陈平安便继续赶路。 那艘官家船上,非但没有鬼魅作祟的阴沉气息,反而竟有一缕文运气象萦绕。 经过一处临水村庄,陈平安见到了一个痴傻村童,便在他背后轻轻一拍,世间乡野村落,好像往往都有这样一个可怜人。 然后在夜幕中,陈平安悄悄去村子祠堂敬了香,然后在天井旁站了一宿,听着某些“家长里短”,做了些小事,天明时分才离去。 又一年冬去春来。不知不觉,陈平安就走到了大渎入海的尽头。 先前那大年三十夜,依旧风餐露宿。 入海口有座大城,陈平安站在城中一家铺子前,有顾客问掌柜那柑橘甜不甜,掌柜笑呵呵,来了一句:“我说不甜你才买,那就不甜。” 陈平安觉得包袱斋当得如此硬气,才算登堂入室。于是向那掌柜多买了一斤柑橘,只留下一个,其余都放入竹箱里,行走在大街小巷,打算出了城看过了大渎入海的风光,就去婴儿山雷神宅的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狮子峰。 握着柑橘,在街上缓缓而行,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一条巷弄。 巷中有一个女冠和一个年轻男子。年龄相近,但是身份悬殊,一个是宗主,一个是宗门首席供奉的嫡传弟子。 那男子原先还有些奇怪,为何宗主要临时改变路线,来这满是市井气息的人间城池,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是等人。一个寒酸落魄的游学书生? 陈平安没有转头继续前行,而是直接走向那条小巷。 贺小凉神色自若,笑道:“好久不见,陈平安。” 陈平安在小巷口子上停步,微笑道:“更久不见,就更好了。” 那站在自家宗主身后一步的男子眯起眼,虽未开口出声,但是杀机一闪而逝。 陈平安问道:“又是专程找我?” 贺小凉眼神复杂,摇头道:“不是专程,只是无意间撞见了,便来看看你。” 那个男子已经觉得天崩地裂,哪里还有什么杀心杀意,一颗道心都要碎得稀烂了。 在他心目中,身前这个神人一般的宗主贺小凉,两人看似只差一步,实则天堑横亘,他都生不出半点非分之想,而且宗主连那个徐铉都不假颜色,何曾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如此刮目相看? 贺小凉看着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破天荒有些心神恍惚。 印象中,他好像一辈子都应该是那个穿着草鞋的黝黑少年,但是眼神光彩熠熠,又清澈见底。 不该是眼前这个人的。 男女双方,早年曾在一人家乡一人异乡相逢。 如今依旧如此,只不过双方对换,毕竟北俱芦洲算是她这个清凉宗开山宗主的半个家乡了。 山下俗子,认祖归宗,是头等大事。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对待此事,更加重视。 贺小凉转头对身后那个宗门供奉的嫡传弟子说道:“李舟,你先回山头。” 李舟虽然有些失魂落魄,仍是立即收起杂乱心思,恭敬领命离去。 贺小凉笑道:“随便走走?”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好好聊聊,拖泥带水,不该是一个宗主该有的行事风范。” 贺小凉转身走入小巷,让出了中间道路,有意无意偏向墙头一侧,陈平安便走在另外一侧。 贺小凉问道:“鬼蜮谷内,你是怎么猜到我和高承在暗中算计你?” 陈平安说道:“都是些隐隐约约的机缘巧合,再将贺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心机重一些,就赶紧跑路了。” 贺小凉说道:“我在自家山头,修行没有任何问题,却差点跌境。你说浩然天下有几个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宗主,会有如此下场?” 陈平安想起先前买柑橘时的见闻,便笑道:“如果道一声歉,就能够和贺宗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那就是我错了。” 贺小凉不置可否,换了一个话题,说道:“你以前应该说不出这种话。” 陈平安摇头道:“搁在以前,只要能够好好活下去,给人磕头求饶都成。” 贺小凉说道:“比如可以的话,你就会求着搬山猿不去一拳重伤刘羡阳?”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若是那头老畜生当时觉得砰砰磕头没诚意,我便争取给老畜生磕头磕出一朵花来。” 贺小凉问道:“磕头之后呢?” 陈平安没有藏掖:“还能如何?过那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真要有那万一,让我有了个机会算旧账,那就两说。山上酒水,从来只会越放越香。” 贺小凉又问:“如今?”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轻轻抛着手中那个柑橘,缓缓说道:“本事不够,喝酒来凑。还能如何?怨天尤人,哇哇大叫,嚷嚷着老天爷不开眼,老天爷就真会搭理我啊?” 贺小凉本想再问,若是以往该如此,那么如今当如何?因为师父陆沉曾经带着她走过一条更加复杂的光阴长河,因此得以见识过未来种种陈平安。 唯独眼前这个陈平安,不在那“诸多陈平安”之列。 “叙旧没必要。”陈平安握住柑橘,转头笑道,“贺宗主,给句痛快话,以后咱们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贺小凉指了指天幕,微笑道:“不如你问我师父去?师尊真要颁下一道法旨,我这个当关门弟子的,不敢不从。” 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就是不知道在这之前,得喝去多少酒了。” 既然对方没诚意,也就很难聊了。 贺小凉根本不介意陈平安在想什么,她唯一介意的,是以后陈平安会怎么走,会不会成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烦。 遥想当年,头一次水畔相逢,那个背着装有一堆蛇胆石箩筐的草鞋少年,不只是身份悬殊,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们一行人,而是少年那会儿的心气,就在道路泥泞中。不承想这些年过去了,境界依旧悬殊,心气倒是高了不少。 贺小凉轻声说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性情,每次走得稍高一些,越是谨小慎微,走得步步稳当,只要给仇家瞧见了端倪,杀你之心,便越会更加坚定。” “怎的,这还是我错了?”陈平安笑道,“那我可就要跟贺宗主说句良心话了。你以为我不渐次登高,就没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碾死我?我看不在少数,要么是觉得得不偿失,要么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求而不得,一想到这个,我在他乡遇见贺宗主之后的好心情,就更好了。” 贺小凉看似随口说道:“你觉得是他们有错在先,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你就是个错?” 陈平安依旧神色平静:“这种市井巷弄鸡飞狗跳的言语,其实不劳驾贺宗主来说,那么多年,在我家乡泥瓶巷附近,不光是纯粹闹着好玩的同龄人随口说说,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这些,恶心人,许多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许多心地很好的好人,他们有些时候看我的眼神,其实也在说类似的言语道理。” 贺小凉沉默许久。 小巷尽头,贺小凉停下脚步:“原来你早就知道真相了。”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贺小凉笑道:“心里明白就够了。” 陈平安反问道:“够了?” 贺小凉微笑道:“是不太够。” 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个心结,贺小凉转过身,面对陈平安:“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巅等你,除此之外,你我各走各的。” 此次在济渎入海口重逢,既是偶遇,又是必然。 贺小凉想要做成的事情,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不服气她的福缘深厚,就乖乖忍着。 陈平安得到了一个比预期要好的答案,就笑道:“那就不送贺宗主了。” 贺小凉笑道:“我也没说立即要走啊,身为宗主,万事忧虑,难得出门一趟,遇见了难以释怀的心上人,不该好好珍惜?” 陈平安说了两个名字:“徐铉,李舟。” 贺小凉嫣然而笑,道:“一个管得住手,一个管得住嘴,不会让你分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贺小凉故作讶异道:“怎么,还是我的错了?” 陈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头都有了。 贺小凉“善解人意”道:“本事不够,喝酒来凑。你有没有好酒?我这儿有些北俱芦洲最好的仙家酒酿,都送你便是。” 陈平安笑眯眯道:“一拳打死贺宗主真是可惜了。我这么胡说八道,贺宗主别生气。” 哪怕能够一拳打死,也要两拳。 贺小凉竟是眯眼而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嘴边,轻轻摇头道:“不生气,你我之间,有了一份姗姗来迟的真心相待,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巷子,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贺小凉便和他一起前行。双方隔着一段距离,仍是算不得并肩而走。 陈平安目视前方,街道熙攘,车水马龙,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贺小凉说道:“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 陈平安问道:“贺小凉,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贺小凉笑道:“你不也一样?只不过我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你陈平安知道得更晚,所以更不容易。” 两人走出城池,沿着大渎走向北俱芦洲的西海之滨。 陈平安登上一座海边高台,突然说道:“贺小凉,你苦苦追寻的道法,就像是我心中的宁姚,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贺小凉点头道:“当然可以理解,这有何难。但问题是我不想接受这个结果啊。” 陈平安望向远方,不再言语。 贺小凉犹豫了一下,蹲在一旁,问道:“既然先前顺路,为何不去书院看看?” 她其实刚刚从书院离开没多久。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双手轻握,放在膝盖上,双袖自然而然低垂:“陆沉若是因你而死,你会不会去白玉京和三脉各大道观看看?” 贺小凉沉默许久,缓缓道:“陈平安,其实直到今天,我才觉得和你结为道侣,于我而言,不是什么关隘,原来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缘。” 陈平安摘下了竹箱,取出养剑葫,盘腿而坐,慢慢喝酒,没来由说了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 贺小凉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站起身,提前离开了此地,临走之前,转头对背靠竹箱的陈平安说道:“男女情爱,终究小事。” 陈平安淡然道:“这件事,别说是你师父陆沉,道祖说了都不算。” 贺小凉哑然失笑,御风远游。 去年冬末,袁灵殿离开龙宫洞天后,御风北上,蓦然一个下坠,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青山之巅,那里并非仙家山头,只是灵气寻常的山野僻静处。 在那边,袁灵殿见到了师父和一个女子正在对弈,双方以随手炼化的山根作为黑子,将水运凝聚为白子。 袁灵殿向双方打了个稽首,便站在火龙真人一旁,一眼都没有去看那棋局形势,怕乱道心。 山下没有真正的琴棋书画,因为都在术之一字上徘徊。哪怕是山上的诸子百家,九流还分个上中下,琴棋书画,操琴斫琴的还好,毕竟得了圣人定论,与功德沾边,此外以书家最不入流,下棋的瞧不起作画的,作画的看不起写字的,写字的便只好搬出圣人造字的那桩天大功德,吵吵闹闹,面红耳赤,自古而然。 火龙真人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扣在道意为线、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问道:“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剑山仿剑?” 袁灵殿点点头:“并未多做什么。” 袁灵殿知道师父的用意,因为自己早年也是纯粹武夫,甚至还是以最强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不过得了师父指点,便舍了那份馈赠,算是为北俱芦洲积攒了一份武运。到最后以大毅力,舍了武学,专心问道,其间坎坷,犹胜寻常元婴跻身上五境。 袁灵殿知道师父是想要自己指点一下对方的拳法,不过袁灵殿兴趣不大,何况也不觉得自己的指手画脚真就有用。 趴地峰上,除非是火龙真人明言弟子应当想什么做什么,此外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都没问题。 火龙真人也没说什么,明明他棋局已输,却蓦然而笑道:“死中求活,是有些难。” 李柳说道:“棋盘这么小,有心如此,便是一心寻死。” 李柳随手将山根水运打碎,重归天地,火龙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盘。 火龙真人这才问道:“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狮子峰书信,写了什么?” 李柳答非所问,说道:“果然如真人所说,还是水正李源寄出,不是让南薰水殿帮忙,也不是不写信,直接将信物送到狮子峰。” 火龙真人笑道:“所以说你既然走了当下这条路,任重道远。不是别人只有一个一辈子,你李柳积攒了那么多一辈子,就一定知道最多,最对。很好,输了棋局,棋局之外,又给贫道找回了场子。” 李柳倒是不介意什么棋局的输输赢赢,棋局内外皆如此,实在是经历太过,她甚至对此生此身都不是很上心,更多还是当作一场山重水复的游历。 李柳既然生而知之,知道的,当然更多,不单单是世事,还有以人心勘破的种种人心。 世间道观寺庙的神像多镀金,杨老头便要求他们这些刑徒余孽,反其道行之,先包裹一层人心,哪怕是做做样子,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间。 不过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比如早年那场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争,再次拉开了序幕,李柳偶尔也会想要序幕才开便落幕,教那人此生此世,输个彻底。 火龙真人这次在水龙宗棋局上落子,撇开陈平安不谈,还是有些用意的,沈霖的水到渠成,为水龙宗宗主孙结说几句水正李源。 可事实上,火龙真人随缘帮助三方渡过各自的大小难关,不假,更希望通过李源开窍后的某些作为,将一些“言语”说给眼前的李柳听听看。毕竟在“做人”这件事上,哪怕是岁月悠悠万千年的李柳,其实始终是晚辈。可惜李源听不进去,火龙真人也就不愿过多干涉。 袁灵殿有些感慨,师父在中土神洲那边,其实已经察觉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战场的武运异样,其实对于陈平安而言,若将武运一物得手,作为棋局的获胜,那陈平安和中土那个同龄女子,就是一种很微妙的对弈双方。 但是因为多出了一个无心的曹慈,便越发复杂。 若是曹慈没有去那处战场遗址,以天下最强五境跻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可能早就已经顺势破境,却没能得到最强二字,因为有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境界更加坚实稳固,一身拳意更重。可是曹慈现身后,石在溪战意昂然,争强好胜的心性使然,天赋异禀的她硬生生将武道瓶颈高度拔高了一筹,铁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哪怕只有一拳沾身,才愿意破境。反观陈平安,相对女子,他的武道瓶颈,起先高度更高,当然就要拗着性子缓缓破境。 一拖,一缓,就形成了一盘双方遥遥对弈却皆不自知的棋局。 火龙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遗址,听说曹慈去往了那处,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势与格局。 火龙真人笑道:“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能够不去想那最强二字,就是一份不俗气的大气象,对别的纯粹武夫来说,兴许是属于心气下坠的坏事,搁在她身上,偏是死中求活,拳意得了大自由。想必这才是曹慈愿意见到的,所以才一直没有离开遗址,主动帮着石在溪喂拳。曹慈虽说如今只是金身境,可对于心高气傲的石在溪而言,恰好是世间最佳的磨刀石,不然面对一个山巅境的倾力锤炼,绝对无此效果。” 袁灵殿点头道:“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颈,不在拳头上,在心头上。” 然后袁灵殿笑道:“其实陈平安只要运气好,继续拖着,别在石在溪破镜前破境,依旧是某个‘当下’的最强六境,照样能够得到一份武运馈赠。” “贫道看来,有些悬乎。” 火龙真人盖棺论定之后,转过头,看着这个弟子:“为师让你送钱去凫水岛,就是希望你亲口告诉陈平安这个事实,武夫与武夫,自家人说自家话,比一个老真人和三境修士言语,跑去掰扯那拳头上的大道理,更有意义。为师原本想要看一看,陈平安到底会不会心存一丝侥幸,为了那份武运,稍稍流露出一丝主动放慢脚步的迹象,还是来一个与石在溪方式不同、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当下陈平安将拳练死了,并非是懈怠使然,和人死战厮杀一场场,更是近乎无错,明明已经可以用‘人力有穷尽’来宽慰自己,看能否在行至断头路的断头巷,还要稚子出拳破巷墙,在自家心气上打出一条去路。” 不过老真人摇摇头,做不到的。除非那小子自己想明白了,悄然又过一道小心关,才有机会成事。 袁灵殿一脸苦笑,有些愧疚:“是弟子耽误了师父。弟子这就返回龙宫洞天?” 火龙真人笑道:“算了,万事万法,顺其自然。你以为说了此事,就定然是好事?陈平安定然可以争到一个最强?你以为心路之上,次次竭力行走,会没有后遗症?一个人,次次事事不认命,自以为追求极致便是好,修行路上,是会死的。争最强六,争了六便争七,得了七,八便该是我的了,八是我的,谁跟我争九,是不是该死?是不是那大道之争?一路行去,咬牙切齿的匹夫之怒罢了。武道何时如此低了?” 李柳摇头道:“道理太极端了。” 火龙真人也是摇头:“纯粹之人,就该趁早打死极端理。” 这点道理,袁灵殿没有任何疑惑。 曹慈就做得很好,武学路上,我高我的,却也不拦着他人登高,有机会的话,还会帮人一把,就如帮助石在溪砥砺境界。 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够“无敌手”的缘由之一。不单单他师父是女武神裴杯,在庇护着他不受上五境修士意外打杀的关系。不然被覆灭的那个大王朝,仇家可不止一两个上五境修士。杀你裴杯是奢望,杀你远游别洲的弟子曹慈,不会太难,至少是有机会的。 曹慈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便是最大的护道人。例如这次和朋友刘幽州一起远游金甲洲,皑皑洲财神爷,愿意将曹慈的性命,到底看得有多重,是不是跟嫡子刘幽州一般,看似是财神爷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曹慈自己的决定。 中土神洲真正的纯粹武夫,对曹慈大多愿意主动给予或多或少的善意,可能是背后闲聊,为这个晚辈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还会亲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机涟漪。 如何变坏为好,是本事,好上加好,更是能耐。真正看着世间万物的,不是双眼,是人心。 看待曹慈,只看他有前无古人的资质,只看他身后站着师父裴杯。这便是眼睛很管用,人心在关门。 李柳大概是习惯了和火龙真人针锋相对,笑道:“这些道理,适用之人不会多。”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道:“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不以人废所有事,不以一件事废整个人,对错是非,便没那么一团糨糊了。” 李柳说道:“难。” 袁灵殿点头道:“师父有理。” 不帮师父,难道还帮外人?何况袁灵殿本就觉得师父更在理。 结果火龙真人笑问道:“那为师就要问你了,你觉得这曹慈,还有如今咱们北俱芦洲的年轻第一人,他们的问心局,在何时何地?” 袁灵殿本心上是习惯了以“气力”言语的修道之人,这么多年的修心养性,其实还是不够圆满无瑕,故而一直凝滞在玉璞境瓶颈上。不是说袁灵殿就是骄纵跋扈之辈,趴地峰该有的道法和道理,袁灵殿不曾少了半点,事实上下山历练,指玄峰袁灵殿反而是同门中口碑最好的那个,只不过也是被火龙真人责罚最多、最重的那个。 袁灵殿稍作思量,便笑道:“自然是前无古人的曹慈,遇到了后来者,站在身边,或是身后不远处,不但如此,后来之人,还有机会超过曹慈,那会儿才是曹慈本心显露的关键。至于那个只要选择出手对敌就必赢的林素,何时结结实实输了一次,才会饱受煎熬。”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似乎认可这两个答案,又问道:“那你呢,灵殿,为何破不了境?天底下有你这种明明有了仙人修为却是玉璞境界的道门修士吗?为师瞪大眼睛,看来看去,都没找到几个。” 袁灵殿说道:“自然是修力有余,修心不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就因为你修行早期,气力太大,想事情太少,破境太快,好像比起太霞、白云几脉的师姐师兄,你自己对于道法深处的真意,了解最少?还是后来被为师责罚太重,觉得自己即便没有错,也只是没想到,便一直琢磨来推敲去,关起门来好好反省错在何处?想明白了,便是破境之时?” 袁灵殿点头承认:“确实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自己是在以无错想有错?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转?”火龙真人叹了口气道,“痴儿!世间师父传道弟子,难道就只能帮着弟子指路,走那捷径?就不许师父在道路上设置重重关隘,让弟子虽然方向对,行路却难?好让弟子问道之心能更坚定?” 袁灵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师父道法何其高,学问何其大,弟子不愿质疑半点。” 火龙真人伸手指向这个指玄峰弟子,怒道:“你去问问那凫水岛的年轻人,他小小年纪,有没有那个念头,便是他最敬重的齐静春齐先生,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对?!你问他敢不敢这么想!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圣一脉之外的圣贤道理,却唯独不怕压过最早的道理?! “灵殿,你要是只觉得天底下的道理,都在师父身上,弟子只能学走七七八八,那徒弟传徒孙,徒孙再传,天底下还能剩下几个道理?你袁灵殿连这个都不敢想,辛苦修行六百年,难道光长气力不长道心吗?!咋的,为师的趴地峰,需要搬山扛土、劈柴烧炭的苦力,便有了你袁灵殿这一身腱子肉?” 袁灵殿瞥了眼师父微微晃荡的两只袖子,小心翼翼道:“师父莫生气,有话好好说。” 李柳拆台道:“袁指玄是说‘不愿’,没说不敢,真人你别光顾着自己讲道理,冤枉了袁指玄。” 袁灵殿差点没气个半死,没你李柳这么帮倒忙的。 师父啥脾气,他袁灵殿最清楚不过。毕竟袁灵殿挨过的揍,是所有弟子当中最多的,他袁指玄自称趴地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不愿比那不敢更糟糕!不敢不敢,到底是想到过了,只是尚未走出去罢了。” 果不其然,火龙真人怒气冲冲,最终冷声道:“去桃山石窟闭关个十年,想明白了再出关!” 袁灵殿沉默片刻,随即心中哀叹一声,十年倒也没什么,打个瞌睡,闭眼又睁眼,也就过去了,只不过没面子啊,师父这趟远游,一出山一返回,结果唯独自己需要卷铺盖从指玄峰滚去桃山石窟禁足,那白云、桃山两个师兄还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边,优哉游哉煮茶对饮?还要问一句他渴不渴? 袁灵殿突然灵光乍现,轻声道:“师父,弟子和山峰约好了,挑个时候,要一起下山,帮他了去一桩心愿。” 火龙真人不再绷着脸色,微微一笑,嗯了一声,神色慈祥道:“虽然是自己的错,却不和自己有胜负心,有师兄可以帮忙,就绝不含糊,表面上承认人身小天地不如外边大天地,事实上却是人心不输天心,这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澄澈心思,很好,很好。既然如此,灵殿,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待在山峰身边,用心为师弟护道一程,切记不许泄露身份,你们只在山脚游历。” 袁灵殿打了个稽首:“师父放心便是。” 哎哟喂,这会儿该轮到白云、桃山他们羡慕自己了吧。 袁灵殿生怕师父一个反悔就要收回承诺,立即化虹远去。 李柳说道:“袁指玄已经想明白了。下山一趟,归山之日,应该就是他闭关破境之时。” 火龙真人点头:“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根本无所谓。” 火龙真人要以袁灵殿最能够接受的道理,循循善诱,为其传道解惑。不然火龙真人只是以师父身份指点弟子,以飞升境巅峰传道玉璞境,不是不可以,但是用处不大,还会隐患重重。 道理,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而是听者听过之后,真正开了心扉门,在别人那三言两语之外,自己思量更多,最终得了个大道契合。 李柳笑道:“袁指玄悟性很高的,你要是不故意压着他的心性,有希望更早跻身飞升境。” 火龙真人感慨道:“没办法,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脱,必须压着点他,不然趴地峰会树大招风,当然这都是小事了。一旦袁灵殿破境太快,除了自身心境差了点火候,其余师兄弟,难免要坏了些许道心,这才是大事。一个火龙真人,就已经是一座大山压心头,再多出一个袁指玄,是个人都要心里难受。再者趴地峰没有必要,只是为了多出一个飞升境,就让袁灵殿急匆匆冒个头,该是他的,跑不掉的。不然贫道将来哪天不在趴地峰了,以袁灵殿的脾气性情,就要自己主动揽担子在身,他修心不够,其余几脉师兄弟的道理就要小了,言者听者,都会下意识如此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概莫能外。一座仙家山头,乌烟瘴气,府邸腐朽,一潭深却死之水,就是规矩落在纸上,搁在祖师堂那边吃灰,没能落在修士心上。” 李柳说道:“任何一位开山之祖的规矩树立,至关重要。”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当然,例如剑仙白裳之流,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自然会按照白裳他们的想法去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能够成为宗字头仙家的,谁没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规矩,关键就看谁更细水长流,户枢不蠹,藏风聚水。不过在师父指路、弟子走路这件事上,贫道的趴地峰,当得起世间少有这个说法,现在就缺个能够帮助趴地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李柳笑道:“张山峰?” 火龙真人说道:“只能说山峰希望最大,但是我希望袁灵殿他们这些师兄也可以做到。不过贫道看待趴地峰内外弟子徒孙,人人希望给予的各有不同,不是说山峰成就有望最高,便瞧不见其他人了。” 李柳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成一个地仙修士、玉璞境宗主,愿意有此想法吗?” 火龙真人笑了笑,反问道:“贫道何曾强求别家山头如此想了?” 最后火龙真人沉声道:“但是你要清楚,到了贫道这个位置的修士,若是人人都不愿如此想,那世道就要不妙了。” 李柳笑容玩味:“不妙?” 火龙真人说道:“你我对弈的小棋局之上,输你几盘,哪怕千百盘,又算什么。但是世道棋局,不是贫道在这儿说大话,你们还真赢不了。” 李柳微笑道:“我们无所谓啊。” 火龙真人说道:“巧了,我们有所谓。” 李柳就要动身去往龙宫洞天。 北俱芦洲已经到了官子阶段,狮子峰、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还有水龙宗,都是棋子,其实更多棋子是她的无理手,说没也就没了,最终只留下一些按照规矩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所剩不多。 济渎灵源公和龙亭侯,她只能取得其中一个位置。更何况就算她可以将济渎两公侯都收入囊中,她也只会收取一个。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原本南薰水殿沈霖和济渎中祠水正李源,只看身份,谁都有希望跻身那个无比尊崇的水神高位,甚至还是李源更加顺理成章才对。只不过李柳“无所谓”,是她的事,你小小水正也无所谓了千百年,算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火龙真人乐意和李源多聊几句,在先前棋局开始的时候,还说了几句,她此次去往龙宫洞天,就要一巴掌下去,让李源金身粉碎,化作水运重归济渎了。换一个愿意对水龙宗倾力庇护的新水正,水龙宗只会更加感恩戴德。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李柳,咱们新开一局,你投降输一半,如何?” 李柳当然不愿意再多下一局棋。本就是火龙真人故意在这边等待袁灵殿,然后无所事事,拉着她下盘棋罢了。毕竟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的修行,都不在本心上边了,更别提什么天地灵气的汲取。 火龙真人很多看似脚踩西瓜皮、走到哪说到哪的言语,其中意思,既是点拨弟子袁灵殿,也是以朋友的身份,和她李柳挑明一番,梳理趴地峰大小脉络,帮助李柳多看些人心。不过这是火龙真人第一次直截了当,当面挑明双方亦敌亦友的真实关系。 随后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龙宫洞天。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块“三尺甘霖”玉牌,沈霖却得到一个未来济渎灵源公神位的最终结果。沈霖不敢置信,李源更是捶胸顿足。 至于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无疑,济渎中祠到时候会有人冒名顶替他这个水正,只不过他是被火龙真人救了一命,那块螭龙玉牌也是因为陈平安才得手,可能李源至今还蒙在鼓里,浑浑噩噩。要说如此不好,李源终究所做不多,便好像躺着享福,做了奉命行事的几桩芝麻小事,白白得手了一块凝聚香火的玉牌;要说好,却又因为千百年来一贯听天由命无所作为,失去了未来北俱芦洲水神首位的灵源公神位。 火龙真人留在山巅,独自一人,想起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事,还挺糟心。有自家趴地峰的,也有脚下这个北俱芦洲的,更有整个浩然天下的。 老真人一想这些,就要犯困,先前一跺脚便从趴地峰来到此处,这会儿又一跺脚,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巅。自个儿这一瞌睡,趴地峰便能下场雪,让那些小家伙打雪仗乐和乐和。 张山峰在广场上蹲着,身边围了一大圈的师侄辈小道童,大多是新面孔,不过张山峰和孩子打交道,从来熟稔。张山峰这会儿在和他们讲述山下斩妖除魔的大不容易,小家伙们一个个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紧拳头,听得哇哦哇哦的,一个比一个身临其境,着急呀,怎的小师叔只讲了那些妖魔的厉害,手段了得,还没有讲到那桃木剑嗖嗖嗖飞来飞去、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 张山峰停了说书,抬起头,笑道:“师父,回来了啊?” 小道童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向那位祖师爷爷打稽首行礼,其中一个胆儿大的,偷偷拽了拽小师叔的道袍袖子,张山峰环视一圈,一个个使劲点头,朝他使眼色。 张山峰便说道:“师父,山下可都快要过年了,大冬天不下雪,不像话。” 火龙真人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摸着一个小道童的小脑袋,笑道:“那祖师爷爷努把力,打个盹儿?睡梦中和老天爷求场大雪?” 这些个童心童趣的小道童,齐刷刷小鸡啄米。 祖师爷爷一瞌睡,山上才会下场雪。这是趴地峰师父那一辈,还有岁数更大的师兄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你袁师兄回山后,会和你一起下山去还愿。” 张山峰愣了一下:“此事我求的是那白云师兄啊,白云师兄也答应了的,没袁师兄啥事。” 火龙真人笑骂道:“这个小王八蛋,连自己师父都坑骗。” 小道童们一个个张大嘴巴。祖师爷爷也会开口骂人? 火龙真人有些无奈,走了走了,找地儿睡觉去。 张山峰便开始帮着师父收拾烂摊子,对那些小家伙语重心长道:“莫要学你们祖师爷爷随便骂人。” 一个小道童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山上就数祖师爷爷辈分最高,骂人咋了。” 张山峰一把拧住这个家伙的耳朵,轻轻往上一提,小道童哎哟喂一声,赶紧踮起脚尖,开口求饶道:“小师叔莫要随便打人,我晓得错了。” 张山峰笑着松开手后,小道童便气呼呼道:“我师父说了,如果不尊敬长辈,就要屁股开花。小师叔你小心点。” 张山峰蹲下身,开始继续说那个山下的故事。 那个小师侄听得很是聚精会神,突然埋怨道:“小师叔,山下的妖魔鬼怪,就没一个好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祖师爷爷,还有师伯师叔们,怎么就由着他们做坏事嘛。” 张山峰笑了笑:“这个啊,当然是有说法的。等我朋友来咱们家做客了,小师叔就让他说给你们听,在他那儿,有趣的山水故事非常多。” 那个小道童使劲摇头道:“我觉得肯定不如小师叔讲的好!” 张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灿烂道:“尽瞎说些大实话。回头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师叔和你结盟。” 那个小道童立即拒绝:“休想!” 听师兄们讲每次打雪仗,就数小师叔被雪球砸得最惨,不过因为个儿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会生气。 张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领口,一本正经道:“敢不尊敬小师叔?就不怕被你师父打得屁股开花?” 那个小道童皱着小脸,轻声道:“师父去年走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指了指那个小道童,轻声笑道:“其实没走呢,你不还记着师父吗?” 小道童低下头,红着眼睛,嗯了一声:“师父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要我莫哭,说只要惦念着师父,师父就没走,不用经常惦念,偶尔想起就很好了。还说等到我什么时候想起师父,不那么伤心了,就是长大了,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下山去斩妖除魔了。小师叔,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都一年多了,我还是伤心得很啊。” 张山峰想了想,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可能陈平安在这里,就要做得更好。对于世间种种离别,陈平安年纪不大,却经历了很多。可惜他不在。 小时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过去的。大一些,一个月一个月,便过了每一年。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后,十年百年,好像都会转瞬即逝,能记住多少个身边人?又有几人,能算身边人? 张山峰曾经问过师父很多问题,可是火龙真人很多时候,都只说问题没有答案,问题本身就是答案,许多看似是答案,其实就是下一个问题。 张山峰没觉得师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有理由更加茫然。 师父道法高不高?当然不高。因为师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脚的人间。 一个小道童好奇地问道:“小师叔,想啥呢?” 张山峰刚要说话,有个小家伙便轻声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 另外一个小道童便来了一句:“尽瞎说些大实话。” 张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个斩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暂且不表,且听下回分解。小师叔先和你们说个更精彩的压箱底故事。” 不承想有个小道童立即跟同伴们说道:“别怕,小师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吓唬咱们。” 张山峰看着这拨一个比一个机灵伶俐的小王八蛋,比起下山前的那些个小师侄,好像更难伺候啊。 张山峰只好拿出杀手锏,高声喊道:“师父,咋个还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远处崖畔打盹儿,开口笑道:“上个茅厕,不还得先吃饱饭。” 所有小道童都可怜兮兮地看着这个小师叔,觉得小师叔脑瓜子好像不太灵光呀。 张山峰站起身:“罢了,教你们打拳。” 嘘声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没故事,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山上野果,各家师父也没让谁屁股开花,小师叔便没啥用处了嘛。 张山峰突然发现一个小家伙停下脚步,没走。 张山峰已经心满意足,笑着招手道:“好好好,小师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后撂下一句“小师叔学会没”就跑路了。 张山峰挠挠头,这拨小师侄贼滑头,小师叔带不动啊。 第九章 师徒练拳 ·第九章· 师徒练拳 黄昏时分,狮子峰山脚的市井小镇,一个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外乡人,走入一间生意不错的布店。 一个正在招呼客人的妇人转头瞥见有客登门,笑道:“哎哟,这个小俊哥儿,给你媳妇挑选绸缎来啦,做一件好看的衣裳?” 陈平安用家乡方言笑道:“柳婶婶,我叫陈平安,家住泥瓶巷。” 妇人愣了一下:“我家槐娃儿经常念叨的那个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是从小镇店铺里买来的。 妇人赶紧撇下手头的生意,让几个家境优渥的小镇妇人自己挑选布料,给陈平安拎了条长凳,招呼道:“坐,赶紧坐,李槐他爹上山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做不得准。不过只要山上没那些个狐狸精,最晚天黑前肯定滚回来,不过要我看,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也瞧不上这木头疙瘩不是?也就我当年猪油蒙了心,才瞎眼看上他李二。” 妇人坐在长凳那一头,和这个陈平安半点不生疏:“泥瓶巷,我晓得。离着铁锁井挺近的,人不多的小巷子,巷尾巴上有个年轻寡妇,生得比我稍稍差些。离着泥瓶巷不远,杏花巷的那个马神婆,你应该知道的吧?这老婆娘,年纪越大,那张嘴巴越阴损,啧啧啧,要我看,都能把死人说活,泥瓶巷顾家小寡妇,可都吵不过这老婆娘。” 陈平安将那些礼物轻轻放在柜台上后,已经摘了竹箱放在脚边,斜放行山杖,侧着身子,安安静静,耐心笑着听这个妇人念叨着家乡事。 妇人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李柳这没心没肝的,你见过没?应该还没有对过眼吧。唉,陈平安,你是不知道,咱家这闺女,造了反,这不给那山上的神仙老爷当了端茶的丫鬟,立马就忘了自家爹娘,时不时就往外跑,这不又好久没回家了,反正真要给外边油嘴滑舌的拐骗了去,我也不心疼,就当白养了这么个闺女,只是可怜我家李槐,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 陈平安跟妇人笑着说道:“李槐读书会有出息的,我知道李槐,读书不快,但是有后劲儿,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好,随叔叔婶婶,都心善,这可不是书上读出来的。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衣食无忧,又离得近,就在狮子峰上,柳婶婶,这对于很多家中有子女跑去山上修行的门户来说,已经很难得了,相信李姑娘以后一定可以找个说得着一家话的好人家。真不是我在这儿说客套话,柳婶婶就是有福气。咱们这些市井人家出来的,过日子,总归是往后些看,才分得出高低,今儿添个瓶瓶罐罐的,明儿攒出张八仙桌,慢慢往自家添物件,一件一样的,日子自然也就殷实了。” 妇人眉开眼笑,这后生,瞅着俊,还这么会说话,而且不是那啥花里胡哨的漂亮话,都是连她都觉得在理的实在话。 再说了,能够一路那么用心护着李槐,人能差到哪里去?虽说瞧着衣装模样,这个家乡后生不像是富贵发迹了的那种人,但是只要人老实,不是李槐姐夫的时候,都能对李槐那么好,以后成了李槐姐夫,那还不得更加掏心窝子,可劲儿帮衬李槐? 不如撮合撮合陈平安跟自家闺女?妇人一想到这茬,便开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不错不错,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心细、会体谅照顾人的年轻人。真不是她对不住书院那个叫林守一的孩子,实在是妇人总觉得两人隔得那么远,大隋京城多大多热闹一地儿,怎会少了漂亮女子,林守一若是哪天变了心意,难不成还要自己闺女变成老姑娘,也没个婚嫁?李柳这丫头,随自己这娘亲,长得好看不假,可妇人却晓得,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顶事儿,一不小心就找了个负心汉,原先脸蛋儿越好看,就越糟心,心气又高,只会把小日子过得稀烂,隔个七八年,估摸着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她越看越欢喜,还真不是她善变,那个早年经常给家里帮忙打杂的董水井吧,当然是老实本分的,可她一早便觉得差了点意思。林守一呢,都说是那读书种子,她又觉得高攀不上,她可是听说了,那小子他爹,是当年督造衙门里边当差的,官儿还不小,再说了,能够搬去京城住的人家,大门槛儿,能低了去?李柳真嫁过去了,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傻闺女,还能不受气?将来可莫要李槐跑去串个门,都要被看门的给狗眼看人低了。 陈平安哪里能想到这个柳婶婶在打什么算盘,见这个长辈但笑不语了,怕冷场,他便主动拉着家常。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再收回视线,笑道:“婶婶,李叔叔回来了。” 妇人探过身子,往大门外一瞧,还真回来了,笑道:“也到了吃饭点儿,婶婶这就给你做顿家乡菜去。” 妇人站起身,习惯性大嗓门吼道:“李二!” 一个汉子立即小跑起来。 妇人埋怨道:“没见陈平安到咱家里了?回个家就磨蹭半天,出门跟外边地上有钱捡似的。” 李二笑着跨过门槛:“来了啊。” 陈平安已经站起身,喊了声“李叔叔”。 妇人见李二打算坐在自己位置上,怒道:“买酒去啊,是不是攒着私房钱,留着给那些狐狸精买胭脂水粉啊?” 李二闷闷道:“我兜里从来没钱的。” 妇人重重一拍柜台:“自己从抽屉里拿钱,赶紧去买两壶好酒。买过了酒,就让陈平安住那间给李槐准备的屋子,想想看有没有缺的物件,买酒那会儿,一并买齐全了。” 转头望向陈平安的时候,妇人便换了笑脸:“陈平安,到了这儿,就跟到了家一样,太客气,婶婶可要生气。” 陈平安笑道:“不跟婶婶客气,一盘冬笋炒肉,必须得有。” 妇人笑道:“有,必须有。” 李二拿了钱,和陈平安一起离开铺子。 都是街坊邻居,乡里乡亲的,又是狮子峰脚下,不用担心铺子没人看着就出事。 两人走在逐渐冷清起来的街道上,陈平安轻声问道:“李叔叔,你知不知道福禄街李希圣,就是李宝瓶的大哥,如今在北俱芦洲哪里?” 李二说道:“知道,此人先前带着一个比较古怪的伴读书童,拜访过我这边。回头和你细说。” 陈平安松了口气,不然自己还真不好找。 李二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最后望向某处,皱了皱眉头,然后递出一拳。 整条大街,就只有陈平安依稀察觉到一点迹象。估计就算有人在附近刚好瞪大眼睛瞧着李二,都没本事看到李二出拳。 然后在极远处的云海中,便响起了一声小镇这边都听得到的沉闷炸雷。 出拳过后,李二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李希圣让我告诉你,去找他之前,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他送你那桃符,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随手之举。当然,最后你没收下。随后他便为落魄山竹楼画符,是了断一桩与你息息相关的不小因果,所以李希圣要你无须感激,若是做不到,便不用去找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李二到了街角一处酒肆,掏钱向掌柜买了两壶最贵的酒水,道:“沾你的光。” 一个年轻酒客笑问道:“李二,你家李柳没下山啊?该不会是李姑娘在山上神仙府邸待惯了,就瞧不上山下的狗窝了吧?” 李二没搭理。 回去路上,李二点头笑道:“你这第六境,很结实。” 陈平安在李二这边,不会有太多的忌讳,说道:“在济渎东边些的地方,被顾祐前辈指点过三拳。” 李二嗯了一声,不过很快说道:“三拳还是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没办法,当时顾前辈要赶去赴约,和猿啼山嵇岳前辈捉对厮杀。” 那场架,李二没去凑热闹旁观。因为没啥必要。 李二便说道:“没关系,我这儿不缺桌上的饭菜,拳头也有。” 陈平安想了想:“吃饱饭菜再说吧。” 李二难得露出认真神色,转头问道:“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求个什么?最强二字?” 陈平安摇头笑道:“从练拳第一天起,就没求过这个。其间因为别人的关系,也想过最强和武运,不过到最后发现其实两者并不是打架的关系。” 李二继续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只靠自己练拳,无论是心气,还是力气,自身拳意都到了极致,既然认识李叔叔,那么此事,当然可以外求一次。我无所谓武运,但是我必须以更重的拳意破境。简单地说,就是这个金身境,必须是我陈平安体魄极致之上的金身境。我只求这个。” 李二没有说什么练拳事,而是咧嘴笑道:“你这个客人不吃饱,你柳婶婶也不答应啊,她不答应,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 陈平安轻轻笑道:“真好。” 李二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吃饱喝足,喂拳之后,再说这话。” 到了饭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这还是自家媳妇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尽管敞开了喝,上一次,已经隔了许多年。 见陈平安刻意压制拳意,三两杯下肚,很快就喝了个满脸通红,李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咋的,喝醉了倒头就睡,是寻思着能够少吃一顿拳头是一顿?可这不像是陈平安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不过有人和自己痛快喝酒,李二还是很高兴,便一只脚踩在了长凳上,不承想他刚一抬脚,勾着背,要去夹一筷子离着自己老远的冬笋炒肉,妇人便一瞪眼,教训他拿出点长辈样子来,把李二纠结得不行,只得正儿八经坐好。以前也没见她这般斤斤计较,自己偶尔喝个几两小酒儿,媳妇都是不管这些的。他们家一直这样,李槐小时候就喜欢蹲在长凳上啃那鸡腿、蹄髈,也没个所谓的家教,什么女子不上桌吃饭,李二家里更是没这样的规矩。 李二瞥了眼那盘故意被放在陈平安手边的菜,结果发现媳妇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这盘冬笋炒肉,没他事儿。 桌上荤菜硬菜都在陈平安那边,李二这边都是些清汤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实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没出门求学远游的那些年,家里一直是这个样子。 李槐留在大隋书院读书做学问,他们仨搬到了北俱芦洲狮子峰山脚,哪怕李柳经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没李槐在那儿闹腾,李二总觉得少了点滋味。李二倒是没有半点重男轻女,这与女儿李柳是什么人,也没关系。李二这么些年来,对李柳就一个要求,外边的事情外边解决,别带到家里来,当然,女婿可以例外。 陈平安喝得七八成醉,不至于说话都牙齿打架,走路也无碍,自己离开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脱了靴子,轻轻躺下,闭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将床边靴子拨转方向,靴尖朝里,这才继续躺下安稳睡觉。原来是想念家乡落魄山和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着收拾碗筷,妇人还坐在原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李二,你觉得陈平安这孩子,怎么样?”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当年汉子就不会想着将那龙王篓和金色鲤鱼,私自卖给陈平安。为此在杨家铺子还挨了一顿训。 妇人小声道:“你觉得这孩子瞧得上咱们家闺女吗?” 李二停下手上动作,无奈道:“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陈平安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妇人大失所望:“咱们闺女没福气啊。” 李二笑着不说话。 妇人一拍桌子,恼火道:“笑什么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亲生闺女?是我偷汉子来的不成?” 李二缩了缩脖子,瓮声瓮气道:“说什么混话。” 妇人哀怨道:“闺女缺心眼,当爹的没出息,还不上心,咱们闺女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投胎到了家里来吃苦。难不成李槐将来养爹养娘养媳妇,到头来连嫁了人的姐姐也要照顾一辈子?” 李二好奇问道:“跟李槐一个学塾念书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从小就喜欢咱们闺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意。还有上次那个和咱们走了一路的读书人,你不也觉得其实瞅着不错?” 妇人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陈平安最像学塾的齐先生。道理我是讲不出半个,可我看人很准的。” 李二不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收拾碗筷。 他媳妇上一次让自己敞开了喝酒,便是齐先生登门。 妇人试探性问道:“咱们闺女真没有机会了?” 李二便有些心虚,接下来这一通喂拳,让陈平安吃饱撑死,估计有机会也没机会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陈平安就起了床,帮着挑水而返,水井那边,街坊邻里一问,便说是李家的远房亲戚。然后李二就带着陈平安出门去往狮子峰,跟妇人说是去山上逛逛。妇人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也不说什么。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晓得这有什么算盘可打。 李二带着陈平安直奔狮子峰祖师堂。 一路上闲聊,关于郑大风如今在落魄山看门的事情,李二跟陈平安道了一声谢。陈平安说没什么。 李二却说就郑大风那脾气,搁在以往,在外乡成了个废人,肯定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杨家铺子,混吃等死,这辈子就算真的完了。那么一辈子就会潦潦草草,最终师父他老人家,没把郑大风当徒弟正眼看过一次,郑大风也一辈子没敢将自己当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归落魄,师徒却已是师徒,大不一样。 陈平安其实一直觉得这个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种人。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狮子峰山主黄采,是一个有神仙气度的老仙师。 黄采在北俱芦洲的元婴修士当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没有客套寒暄,直接让这个大名鼎鼎的老元婴修士封山。黄采二话不说,就立即传令下去,让狮子峰封禁山头,而且也未提何时开山。 对于一座仙家山头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要么是大敌当前,要么是老祖闭关破境。 李二又递给毕恭毕敬的狮子峰老山主一张纸,让黄采按照纸上所写去抓药。黄采依旧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看待那个年轻外乡人的眼神,有些古怪。 若说陈平安在山脚铺子那边有些灯下黑,这会儿和外人打交道,立即就开了窍,不过也未多解释什么。一切等李柳回了狮子峰再说。 李二带着陈平安去了趟狮子峰山巅的一处古老府邸大门,此处是狮子峰开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老祖兵解离世后,便再未打开过,李柳重返狮子峰后,才重开府门。里边别有洞天,哪怕是黄采都没资格涉足半步。陈平安步入其中,发现竟然是一条溶洞水路,过了府门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处渡口,流水碧绿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亲自撑篙前行,洞府之中,既无日月之辉,也没有仙家萤石、烛火,依旧光亮如昼。 小舟行出十数里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镜子,微微低于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倾泻其中,便不见踪迹。 李二解释道:“这面镜子,是一处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欢那座洞天,就打造了这座阵法,一直以大水浇灌。这镜面相当坚韧,寻常‘气盛’的十境拳头,都不济事,哪怕我曾经以‘归真’八十拳,将其打碎了片刻,依旧会恢复如初。据说只有十境最后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彻底破开镜面,我还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机会跻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后,才算破了武道断头路,走上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登天之路。”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这么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宝,彻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听说过了,记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够用一双拳头打破镜子的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说可惜不可惜。” 陈平安觉得这一刻,身边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而是一个十境武夫。 身边已经没有了李二身影,陈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无征兆,一记横扫从背后而至。 陈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敛,整个人不讲究什么风范不风范,试图向前扑出去,不承想依旧被一脚迅猛踹中后腰,咔嚓作响如一连串爆竹炸响,能够将寻常金身境武夫体魄视为纸糊泥塑的陈平安,就那么被一脚踹得如同拉开的弓弦。砰然一声过后,照理而言,陈平安就要被一脚踹得飞出数十丈,但是李二出拳远远快过陈平安身形去势,站在陈平安身侧,一拳劈下,砸在向后仰去的陈平安胸口。这一拳,打得陈平安后背当场贴地坠去。 李二一脚伸出,脚踝一拧,将砸在自己脚背上的陈平安,随随便便挑到了镜面之上。 只觉得一口纯粹真气差点就要崩散的陈平安,重重摔在镜面上,蹦跳了几下,手掌猛然一拍镜面,飘转起身站定,依旧忍不住大口呕血。 李二依旧站在小舟之上,人与小舟,皆纹丝不动,这个汉子缓缓说道:“小心点,我这人出拳,没个轻重,当年我和宋长镜同样是九境巅峰,在骊珠洞天那场架,打得痛快了,就差点不小心打死他。”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见李二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轻轻卷起袖子,脚尖轻轻拧了拧镜面,果然坚实异常,就跟走惯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种感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种疼,随后撞在了镜面之上,又是一种火上浇油的疼,比撞在落魄山竹楼地面、墙壁之上,更要遭殃。 陈平安身形摇摇晃晃,苦笑问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吗?” 李二摇摇头道:“当然不会。” 不等陈平安心里边稍稍好受点,李二就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境的。” 就凭这小子喊自己这一声李叔叔,就不能让陈平安白喊。李二觉得做人得厚道。 茶余饭后的酒桌上,北俱芦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桩天大的热闹可讲了。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在返回宗门途中,莫名其妙地与那个痴情种徐铉起了天大的冲突。 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道侣,非但没有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且不知道徐铉说了什么,贺小凉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处僻静山野,双方圈定地界后,贺小凉和徐铉打得方圆百里山河变色,千里山水灵气无比紊乱。 徐铉身受重伤,远遁而走,贺小凉直接斩杀了他那两个贴身婢女,两个年轻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殒,贺小凉还将那两把名为咳珠、符劾的刀剑,争抢入手,带去了清凉宗,然后将两件至宝随手丢在了山门外。这个女子宗主放出话去,让徐铉有本事就来自取,若是本事不济,又胆子不够,大可以让师父白裳来取走刀剑。 徐铉返回山头后,闭关疗伤,传闻原本板上钉钉的跻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搁至少十年,如此一来,一旦刘景龙破境,又能够扛下郦采、董铸在内的三次问剑,徐铉不光是境界修为要慢于太徽剑宗刘景龙十年,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仅次于林素的徐铉,也会和刘景龙交换座椅位置。 因此北地第一大剑仙白裳,没有坐视不管,但是也没有仗着剑仙身份和仙人境境界,前往清凉宗向贺小凉兴师问罪,白裳只说了一句话,他白裳在北俱芦洲一日,贺小凉就休想跻身飞升境。 两座本该有望联姻的宗门,至此结下死仇。琼林宗在内的许多墙头草,开始和清凉宗断绝往来,许多商贸往来,更是多有刁难。 花翎王朝韩氏皇帝在内的诸多山下世俗势力,开始暗中反悔,许多原本打算送往清凉宗修行的修道坯子,哪怕路程走了一半,也都打道回府。 清凉宗周边的许多仙家山头,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那座本就根基未稳的清凉宗,严令自家山头修士,不许和清凉宗有太多牵扯。 天君谢实的一个嫡传弟子,气势汹汹亲自走了一趟清凉宗,结果贺小凉不识大体,原本关系莫逆的双方,闹得不欢而散。之后,清凉宗就越发显得茕茕孑立,四面八方无援手,盟友不再是盟友,不是盟友的,更成为一个个潜在的敌对势力,不断使小绊子,没有人认为一个彻底惹恼了大剑仙白裳的新兴宗门,可以在北俱芦洲风光多久。 而清凉宗内部也动荡不安。半数供奉、客卿都和清凉宗撇清了关系,寄去了一封封密信,祖师堂那边的座椅,一夜之间就少了五张之多。 贺小凉也是个怪人,没有打碎劈烂那些座椅,就只是将它们搬出了祖师堂,放在门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凉宗,越发显得冷冷清清。 所幸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游历过程中,先后收取的九个记名弟子,还算安定,尚未有人选择叛逃。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那些家伙,根本不清楚白裳这个名字的意义,更不知道山上结仇并且撕破脸皮后凶险万分。 这九个清凉宗开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陆陆续续被贺小凉带回山头,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龄不算悬殊,最年长之人,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年岁最小的,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贺小凉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资质根骨也看,却并不是最看重,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还是看她自己的眼缘。 清凉宗占据了一处风水宝地,但是并未如何大兴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盘,座座茅屋相邻,九个弟子都住在此处,唯独那座用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所,还算有点富家宅邸的样子,类似山下大户人家的祠堂,既可祭祖,也可延请夫子为家族弟子讲学。 贺小凉收取弟子,只传授他们一门没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诀,此外便不再多管,不过请了一个外人来为弟子们日常授业,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却已经在此给清凉宗九个弟子讲学好几年了,辨析道门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学问,此人都会传授。贺小凉对于这个“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担心他在此讲学,会误人子弟,耽误修行,更不担心让她扬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凉宗,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仙家门派。 九个暂时还是记名的弟子,对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轻先生,十分敬重。 今天贺小凉离开了那个独自修道的小洞天,来到讲堂窗外。 那个李夫子在讲那儒家的诗词文章,先前说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楼”好在何处,感慨这等看似直白的诗句最见功力,都会让后世诗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后便顺势讲到了一个山下豪阀门第,或是一个山上门派,开山鼻祖的性情如何,会如何影响家风、门风,最后便告诉那九人,若是你们将来成了那开山鼻祖,便该如何去做,才能少错多对。 有人见到师父出现,便要起身行礼,贺小凉却伸手下压了两下,示意讲学之地,授业夫子最大。 那个面相年轻的李夫子抛出一个问题,让九个学生去思量一番,然后离开了学堂,跟上贺小凉。 他说道:“贺宗主,你明明没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缘由,我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了。不过我确定,白裳说话,从来算数。” 哪怕贺小凉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传弟子,终究是隔了一个天下。 何况北俱芦洲剑仙行事,真要大动肝火,哪里会管这些。白裳如今明摆着就是不管了。 相传北俱芦洲最早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远古剑仙以剑尖指向一个至圣先师的学生,笑着询问你觉得我这一剑会不会砍下去。答案当然是照砍不误了。不过最后那个剑仙战死在了剑气长城,那个儒家圣人则在北俱芦洲开创了凫水书院,在世之时,对那个剑仙的香火后裔,多有照拂。 贺小凉笑着说道:“李先生,我如今才跻身玉璞境没几年,等到跻身下一个仙人境,再到瓶颈,没个数百年光阴,是做不到的。白裳愿意等,就等着好了。” 这个被贺小凉尊称为李先生的读书人说道:“先前天君谢实的那个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贺小凉说道:“他当年游历途中,受过白裳指点,白裳于他有一份传道之恩,加上清凉宗开山立派,挤占了北俱芦洲相当一部分道门气运,此人自然而然会倾向于徐铉和白裳。” 李先生摇头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谢实的传道,大有问题。” 贺小凉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错了?” 万事先思己错,便是这个读书人的治学根本。 贺小凉摇头道:“这话,希望李先生哪天亲口与谢天君说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看。不过看谢天君自身与整座宗门行事,未必讨喜。” 贺小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声,同时又有些怜悯那个天君高徒。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茅屋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少年名叫崔赐,是和李先生一起跨洲游学多年的随从书童。 李先生说道:“我该下山了。” 贺小凉打了个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圣便以儒家门生身份,作揖行礼。 哪怕对方不是以稽首还礼,贺小凉仍是偏移脚步,躲了一躲,只不过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凉宗山头,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觉,至少在那瓷人崔赐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终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礼。 大骊京城御书房,小朝会散去,国师崔瀺却难得没有离去。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帝宋和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等待这个国师的下文。 崔瀺从椅子上站起身,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山水长卷,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 年轻皇帝连忙起身,走到崔瀺身边。 崔瀺缓缓说道:“大朝会上,一国君主和文臣武将聊的,是当下事,远不过三五年;小朝会上,一国君主与将相公卿聊的,都是三五十年的长远事;当下我私底下单独与陛下聊的,是一桩百年大计,陛下兴许看得到一部分过程,却未必能够亲眼见到最后的那个结果。” 宋和轻声道:“就像父皇当年见不着大骊铁骑的马蹄,踩在老龙城的海边?” 崔瀺直言不讳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满怀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天。” 在这个国师面前,只要没有其余臣子在侧,年轻皇帝一直执学生礼。 这件事,根本不用那个皇太后提点。 崔瀺说道:“等到宝瓶洲大局已定,将来难免要交由翰林院,编撰各个藩属国出身臣子的贰臣传、忠臣传,而这绝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时就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庙堂人心,只能是继任皇帝来做。这是宝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个章程,回头我看看有无疏漏需要补充。修补人心,和修缮旧山河一般重要。” 说完这件事,崔瀺指向宝瓶洲以北的北俱芦洲:“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一个北俱芦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剑修,已经浩浩荡荡去往倒悬山。 崔瀺点点头,又说道:“劝陛下一句,大骊宋氏,永远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图,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遗憾。本以为这个大骊国师、自己的先生,野心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大。 崔瀺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尴尬。 崔瀺指了指北俱芦洲最南边的骸骨滩:“要在披云山和骸骨滩之间,帮着两洲搭建起一座长桥,陛下觉得应该如何营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钱。” 崔瀺点头,却又问道:“真正的神仙钱源头,从哪里来?” 宋和视线扫过那幅画卷,望向在宝瓶洲更南端那个大洲:“注定支离破碎的桐叶洲?” 崔瀺既没有点头认可,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又问:“究其根本,如何挣钱花钱?” 宋和摇头,问题太大。 崔瀺说道:“想明白了如何挣钱,是为了如何花钱,不然留在大骊国库,意义何在?一家一户的金山银山,还能当饭吃?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为一国版图后的自救之举。” 崔瀺抬起双袖,同时指向东宝瓶洲南北两端的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给出了他的答案:“如何从北俱芦洲那边规矩挣钱,是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补救桐叶洲破碎山河,这一进一出,大骊看似不挣钱,实则一直在积攒国力底蕴,同时又得了儒家文庙的点头认可。不是我崔瀺,或是你皇帝宋和会做人,而是我大骊国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礼仪规矩,成为了大势所趋。如此一来,你宋和,我崔瀺,便是做得让某些人不痛快了,对方哪怕还有本事能够让你我与大骊不痛快,文庙自有圣人冷眼旁观,好教他们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崔瀺收起双手,转头盯着宋和,这头绣虎神色微冷:“和陛下说这些,可不是意味着陛下就已经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运气更好,皇帝当得晚一些,龙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无须恼火,先前的功过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后的功劳大小,也该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国,根本无须跟一个已经死了的先帝较劲,若是认不清这点,我看我今日和陛下所说之言语,还是说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崔瀺说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国痕迹,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难?关尚书这些个老狐狸,只会笑话你这皇帝当得小气,其实都不用你宋和多说多做什么,再熬个几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自然而然就会一个个聪明到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当了大骊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国之四方皆大海,这已经是那浩然天下的前无古人之举,就该拿出一些与之匹配的帝王气度。等到哪天没了我崔瀺落座在小朝会,前朝老臣子们依旧对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瀺落座,也不敢再将你视为什么学生,那么你宋和才算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瀺继续说道:“两事当然很难,但是陛下可以试试看。什么帝王心性难揣度,那都是术,不可全无,却不可为主。即便宋氏国祚终有断绝一日,每逢后世史书写大骊,关于宋和,依旧是当之无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想绕都绕不过去,不是赞誉最多,便是骂之最凶。” 最后崔瀺笑道:“接下来就要和陛下说一些两洲谋划和既有棋子,陛下终究是陛下,国师只会是国师。身为国师,出谋划策是本分,身为君主,为国掌舵,更是职责所在。” 宋和微笑道:“国师请讲,愿闻其详。” 一次练拳练得惨了,裴钱被陈如初背回一楼后,破天荒一口气得了三天休息,而且关键是还不算那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一天一夜。 刚好听说魏檗马上要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这让抄完了书的裴钱,乐开了花。 朱敛说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钱心情好,不和老厨子计较。 再说了,先前师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书末尾,正式答应了提拔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让裴钱看过了十七八遍书信后,头一回去二楼练拳的时候,是高高挺起胸膛的,一步步踩得竹楼阶梯噔噔作响,还大声嚷嚷着:“崔老头儿赶紧开门喂拳,别犯迷糊了。” 当时看得一楼那边的陈灵均,觉得裴钱莫不是给打傻了,或是走火入魔了? 这会儿在朱敛院子这边,魏檗在跟郑大风下棋。陈如初轻轻嗑着瓜子。陈灵均押注郑大风会赢,就将一大把雪花钱放在了大风兄弟的棋罐旁边,结果朱敛一直在那边念念叨叨,说如今魏檗已经是玉璞境的神仙了,棋力暴涨,应该是魏檗的胜算更大些了,结果陈灵均看着棋局走势,便又往魏檗棋罐那边放了一枚小暑钱。 裴钱带着扛着行山杖的周米粒,两人一起绕着石桌众人转圈圈飞奔。 裴钱大摇大摆,两条胳膊甩得飞起,使劲嚷着:“锵咚锵,啷里个锵,啷里个锵,咚咚锵……又要村头摆酒席喽,从村头摆到村尾嘞……刘家的金子,李家的银子,韩家的铜钱儿,都乖乖来我兜里睡觉喽。”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手指轻戳眉心。上了贼船,再想下去就难了。反正他这个北岳正神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郑大风怒道:“赔钱货,你再这么吵下去,害我输了棋,连累灵均大哥输了钱,你赔啊!” 裴钱撒腿飞奔不停步:“赔啥赔,你是不是个傻子哦。” 裴钱继续哼唱她的那支乡谣。 周米粒一边跟在裴钱屁股后头跑,一边疑惑问道:“这是哪儿的歌谣,我以前没听过啊。” 裴钱停下脚步,双手环胸:“是我家乡那边的词曲儿,可惜写得太好,没能流传开来。” 周米粒总觉得裴钱这话儿好像哪儿讲不通,便双手抱着行山杖,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朱敛等到了崔东山的那封信,然后还得等卢白象来到落魄山,一起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后,就会与珠钗岛刘重润一起去寻找水殿、龙舟。 和陈平安在信上的交代不太一样,朱敛得了崔东山的信上答复后,无须担忧大骊铁骑和谍子,他崔东山自会处置妥当,本来就该带着那个亡国长公主去往她的故乡。可是朱敛依旧和刘重润说了此事的危机重重,不做为妙,不然就可能会是一桩不小的祸事,反正朱敛一番危言耸听吓唬人。结果刘重润权衡利弊,好好思量过后,咬牙决定不再去碰水殿、龙舟。朱敛这才晾了刘重润几天,再晃晃悠悠去了趟鳌鱼背,笑呵呵说事情有变,他们落魄山决定多担待一份风险,所以双方其实可以试试看,只是双方的分账,不能再是五五分成,落魄山必须多占两成,双方一番砍价,变成了鳌鱼背与落魄山四六分成。 朱敛其实不会当真多要这一成额外的收益,等到他和卢白象陪同刘重润一起去寻宝,他自有理由,就说自家那个在外远游的落魄山山主回信了,叮嘱他朱敛必须按照原先谋划,五五分账。 到时候看似一切照旧,返回原处。可自然不是朱敛瞎忙活了一大圈。 等到披云山正式举办夜游宴,裴钱和周米粒都没有参加那场夜游宴,裴钱忙着多抄些书,免得因为练拳一事过多赊欠。 很奇怪,这次就连陈灵均都没有去凑热闹。倒是他那个御江水神兄弟,事后专程跑了趟落魄山,询问陈灵均为何没有露面。 之后,朱敛与卢白象下山去办正事,同行的刘重润忧心忡忡,觉得前程未卜,福祸相依,毕竟是在大骊铁骑的眼皮子底下挖宝。 卢白象的两个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二人,留在了落魄山上。两人跟被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都还算聊得来。 三天竹楼外边的嬉戏打闹,和三天过后竹楼内的练拳天壤之别。 周米粒扛着那根行山杖,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楼的小道上,不许任何外人造访竹楼那边。这是大管事朱敛交代下来的,周米粒不敢擅离职守,不过陈如初只要忙完了手头事,都会跑来和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点。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了,陈如初再离开。周米粒就老老实实蹲在裴钱先前给她画了个圈的地盘上。 一开始周米粒还觉得委屈,觉得裴钱那个圆圈画得小了,显得她这个落魄山右护法的地盘不够大。 裴钱就问她山下骑龙巷一尊尊贴在门上的门神老爷,就那么一张纸的小小地盘,有没有她脚下这么个圆圈大?看那些门神老爷会不会抱怨诉苦?裴钱最后板着脸问道:“周米粒,你这个右护法是不是当得有些翘小尾巴了?” 周米粒赶紧使劲摇头。 周米粒一个人蹲在圆圈里边,沿着那条不存在的界线,一点一点挪动绕圈。扛着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绕一两步,她身后远处,便有个从泥土里蹦跶出来的莲花小人儿,跟着小跑几步。 竹楼二楼,崔诚一脚踩在地面裴钱的额头上,重重一拧,低头问道:“今天练拳之前,你这个小废物,竟敢问老夫练拳何时是个尽头。” 崔诚一脚踹在裴钱太阳穴一侧,接着转头望向在墙根蜷缩起来的裴钱:“你先走到断头路的断头处再说。” 身体缓缓舒展开来,先前等于硬生生为自己多攒出一口气的裴钱,满脸血污,踉踉跄跄站起身,张大嘴巴,歪着脑袋,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一颗牙齿,然后使劲一拽,将其拔下。 她小心翼翼将那颗沾血的牙齿收起来,藏在了袖子里边。师父曾经说过,每个孩子都会长大,在这期间,掉下来的牙齿得丢到床顶去,便能许个平平安安的心愿了。 裴钱弯下腰,双手握拳,轻轻攥紧又松开,死死盯住崔诚。 只见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腾空,一脚重重踩在身后竹楼墙壁上,身形去如箭矢,中途蓦然下坠,脚踝拧转,滑出数步,偏离直线,以铁骑凿阵式,拳架大开,抡起一拳,却是向崔诚递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 裴钱可能不知道,神人擂鼓式,是他师父对峙崔诚,使用最少的拳架,因为知道最无用。但是裴钱恰恰相反,此拳是她向这老人递出最多的一拳。一次次无功而返,一次次再次出拳。 老人一拳砸在裴钱头颅之上,不承想裴钱身体倒飞出去的瞬间,便是一脚狠狠踹出。显然一开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我也要踹你一脚的念头。 可惜被崔诚一手握住脚踝,高高抡起,重重砸地,打得裴钱身体又是蜷缩起来,刹那之间的呼吸更是快与慢,急促更换,浑然天成。 崔诚嗤笑道:“你这种连陈平安都不如的小废物,换成我是那个大废物,都要嫌弃你多吃一口饭,就是浪费了落魄山的家底!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你当老夫是那个练拳好似瞌睡的岑鸳机?再来?别装死,能沾到衣角丝毫,老夫以后随你姓。” 裴钱以手肘重重一砸地,身体腾空,飘然站定,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道:“不用随我姓……随我师父姓好了……还得看我师父答不答应。” 崔诚一步就来到裴钱身前,一手负后,一手五指握住裴钱面门,再一步,将裴钱整个人甩在墙壁上。后者手脚一起颓然下垂。 崔诚松开手,裴钱颓然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头顶墙上滑出一大抹血迹。 崔诚冷笑道:“陈平安这种怕死贪生的废物,才会养着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你们师徒二人,就该一辈子躲在泥瓶巷,每天捡取鸡屎狗粪!陈平安真是瞎了眼,才会选你裴钱当那狗屁开山大弟子,注定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的可怜虫,也配称‘弟子’,还来谈‘开山’?” 裴钱手指微动,最后艰难抬头,嘴唇微动,结果被老人一脚踩在额头上。弯腰侧过头,崔诚继续说道:“小废物,你在说什么?老夫求你说得大声一点!是在说老夫说得对吗?你和陈平安,就该一辈子在泥瓶巷与鸡屎狗粪打交道?!怎的,你用行山杖挑那鸡屎狗粪,然后让陈平安拿个簸箕装着?如此最好,也不用练拳太久了,等到陈平安滚回落魄山,你们师徒,大小两个废物,就去泥瓶巷那边待着。” 坐在地上的裴钱缓缓抬手,一拳慢慢挥向崔诚那只脚。老人缩回脚,在那一拳落空后,又换了一脚,重重踩在裴钱脑袋上。 片刻之后,裴钱换了一只手,抬臂出拳。老人这才后退数步,啧啧道:“有这本事,看来可以和陈平安那个废物一起去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擦靴子挣钱了,陈平安给人擦干净了靴子,你这当弟子的,就可以笑呵呵弯腰鞠躬,喊一句‘欢迎老爷再来’。” 裴钱双手和后背,死死抵住墙壁,一寸一尺,缓缓起身,她竭力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巴,到底没能出声。老人却笑了,知道这个小家伙在骂自己什么。 裴钱低头弯着腰,轻轻喘气,视线模糊,她已经根本看不清什么。 老人转身走去竹门那边,转头笑道:“老夫这就开门,你就可以写信给那陈平安,就说你这当弟子的,总算能够为师父分忧了,想到了一个师徒挣钱的好点子。反正陈平安是个泥腿子出身,摊上了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子,挣这种下作钱,寒碜归寒碜,又有什么办法。我看没有!” 转瞬之间,崔诚停下脚步,眯起了眼。 几乎已算晕厥过去的裴钱下意识睁大双眼,身形摇晃,一步踏出,下一次身体摇晃幅度更大,数步之后,裴钱便没了踪迹。 裴钱一个脚步横抹出去,骤然停下身形,高高跃起,飞扑而至,朝崔诚一拳当头砸下。一如当年小镇有草鞋少年身如鹰隼,掠过溪涧。 崔诚犹豫了一下,仍是肩头偏转,躲过裴钱那一拳,只是老人这一次没有出拳,只是转头望去,小女孩蹲在门口附近的地上,已经昏死过去。 大概她算是拦路,不让他崔诚去开门? 崔诚来到小女孩身边,盘腿坐下,伸手轻轻按住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小脑袋,点头笑道:“很好。” 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第十章· 此中有真意 元来更喜欢读书,其实不太喜欢练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而是没姐姐那么痴迷武学。 追随师父卢白象,再次来到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旧没能将名字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因为那个年轻山主又没在山头,元来没觉得有什么,姐姐元宝其实颇为愤懑,总觉得师父受到了怠慢。元来每天除了练拳走桩,和姐姐切磋技击之术,一有空闲就是看书,元宝对此并不高兴,私底下找过元来,说了一番“找了这么个师父,我们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来听进去了,不过还想要说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着姐姐当时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紧的那杆木杆长枪,就没敢开口。 那杆木枪,是他们那个当镖师的爹唯一的遗物,在元宝眼中,这就是元家的祖传之物,本该传给元来,但是她觉得元来性子太软,从小就没有血性,不配拿起这杆木枪。 他们爹是死在江湖里的,那他们姐弟作为江湖儿郎出身,就该在江湖上找回场子。元来却要每天读书,算怎么回事? 元宝当然更喜欢那个热热闹闹又规矩森严的真正师门,曾是朱荧王朝一个江湖魔教门派的老巢,师父先是拢起了一伙边境流寇马贼,后来断断续续来了许多隐姓埋名的奇人异士。有些老人,满身的书卷气,哪怕吃着粗粝食物,喝着劣酒,也能优哉游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轻子弟,见着了大鱼大肉都要皱眉头,犹豫半天,才愿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汉子,对着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泪。 元来喜欢落魄山,因为落魄山上有个叫岑鸳机的姑娘,和姐姐元宝一样,练拳勤勉,但是长得比姐姐好看,还温柔。 他知道岑鸳机每天早晚都会走两趟落魄山的台阶,所以就会掐准时辰,早些时候,散步去往山巅山神祠,逛荡一圈后,就坐在台阶上翻书。 今天月色下,元来又坐在台阶顶上看书,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岑姑娘就会一路练拳走到山巅,她一般都会休息一炷香工夫再下山。岑姑娘偶尔会问他在看什么书,元来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说给岑姑娘听,什么书名,哪里买来的,书里讲了什么。岑姑娘从来不会厌烦,听他说道的时候,她会神情专注地望着他,岑姑娘那一双眼眸,元来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轮,谁抬头都能瞧见,不稀奇。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来一人,轻轻望去,才能发现。 今夜不知为何,岑姑娘身边多出了一个姐姐,一起打着那个粗浅入门的走桩,一起登山。 元来便有些难为情,坐立难安,担心那个心直口快的姐姐,会当着岑姑娘的面训他不务正业,那以后岑姑娘还愿意问自己在看什么书吗? 元宝和岑鸳机一起到了山巅,停了拳桩,两个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说有笑。不过真要计较起来,当然还是岑鸳机姿色更佳。 元宝和岑鸳机私底下切磋过,各有胜负,双方练拳都没多久,于是约定了将来她们要一起跻身传说中的金身境。 元来坐在不远处,看书也不是,离开也不舍得,微微涨红了脸,竖起耳朵,听着岑姑娘清脆悦耳的言语,便心满意足。 两个少女并肩而坐,元宝说自己师父的武学通玄,才情惊艳,琴棋书画,无所不知。岑鸳机便说道朱老先生的诸多好,和蔼可亲,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来向下望去,看到了三个小丫头,为首之人,个儿相对最高,是个很怪的女孩,叫裴钱,特别闹腾。在师父和前辈朱敛那边,言语从来没什么忌讳,胆子极大。后来元来问师父,才知道原来这个裴钱,是那个年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并且当年是和师父四人一起离开家乡的,走了很远的路,才从桐叶洲来到宝瓶洲落魄山。 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儿八经的祖师堂建筑,却已有自己的谱牒,那个总能变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谱牒上叫陈如初,不过她说喊她暖树也可以,详细解释是那“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的暖树,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个扛着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见面,就问他有没有听过北俱芦洲的哑巴湖,晓不晓得哑巴湖里有一条大水怪。 岑鸳机看到裴钱,就有些犯怵发虚。 元宝不太愿意搭理这个落魄山上的小山头,陈如初还好,很乖巧一孩子,其余两个,元宝是真喜欢不起来,总觉得像是两个给门板夹过脑袋的孩子,总喜欢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骑龙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头,大管家朱敛、大骊北岳正神魏檗、看门人郑大风是一座,处久了,元宝觉得这三个人,都不简单。裴钱这拨孩子,勉强算一座小山头。骑龙巷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草头铺子师徒三人,好像比较亲近。那个喜好穿青衣的陈灵均,更多是独来独往,不在任何一座山头。 元宝询问过岑鸳机关于那个年轻山主的事情,岑鸳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不是坏人,没什么山主架子,喜欢当甩手掌柜,一年到头都在外边远游,只知道让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务,劳心劳力。 裴钱也和元宝、元来姐弟聊不到一块去。她带着陈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时,若是没有元宝、岑鸳机这些外人在场,被山水同僚讥讽为“金头山神”的宋煜章也会现身,听裴钱说些从老厨子和披云山那边听来的山水趣闻,宋煜章也会聊些自己生前担任龙窑督造官时的琐碎事务,裴钱爱听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离着元宝三人有些远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脚尖,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那个叫元宝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钱瞪眼道:“身为落魄山右护法,怎么可以在背后说人是非?!” 周米粒病恹恹的。 裴钱嬉笑道:“傻不傻,还需要你说吗?咱们心里有数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颜开。 裴钱伸手摸着周米粒的小脑袋,微微弯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么多米粒儿,一碗又一碗的,个儿怎么不长高嘞?” 周米粒以脚尖点地,挺起胸膛。 裴钱轻轻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个儿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拢嘴。 裴钱伸出双手,按住周米粒两边脸颊,啪一下合上哑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现在已经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了,上上下下,从山神宋老爷那边,到山脚郑大风那儿,还有骑龙巷两间那么大的铺子,都晓得了你的职务,名声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翘小尾巴,不能给我师父丢脸,晓得不?” 陈如初望向北边的灰蒙山,那里也属于自家山头,而且极大,如今鳌鱼背已经租借给了书简湖珠钗岛。 陈如初轻声说道:“朱先生这次出门好像要很久。” 裴钱点头道:“要走好些地方,听说最远要到咱们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 裴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钱囊:“和你们说过的,送我钱袋子的那个桂姨,就是老龙城的神仙前辈,她笑起来特别好看。” 周米粒问道:“能给我瞅瞅不?” 裴钱递过去:“不许乱翻,里边装着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周米粒拿过钱袋子:“真沉。” 裴钱扯了扯嘴角,哼哼道:“这就叫家当!” 裴钱跳上了山巅栏杆,学自己师父,缓缓出拳,行云流水。 每次骤然停歇一振袖,如闷雷;稍稍一跺脚,整条栏杆便瞬间灰尘震散。 只可惜石阶那边的三人,已经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刚刚离开旧大骊版图,去往宝瓶洲中部地界。如今的宝瓶洲,其实都姓宋了。 刘重润覆了一张朱敛递来的女子面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内梳妆台前,手指轻轻抹着鬓角,哭笑不得。只是想起此次寻宝,依旧惴惴不安,毕竟水殿、龙舟两物,她作为昔年故国垂帘听政的长公主,寻见容易,只是如何带回龙泉州,才是天大的麻烦,不过那个朱敛既然说山人自有妙计,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想着既然那个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愿意将落魄山大权交给此人,那他应该不至于是那种夸夸其谈之辈。 卢白象屋内,朱敛盘腿而坐,桌上一壶酒,一只瓷杯,一碟黄豆,小酌慢饮。 卢白象坐在对面,没有喝酒的意思。 崔东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笔魏羡,说这家伙这些年从随军修士做起,给一个名叫曹峻的实职武将打下手,攒了不少军功,已经得了大骊朝廷赐下的武散官,以后转入清流官身,就有了台阶。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脚下。 魏羡投军;隋右边在桐叶洲玉圭宗修行,当了个修道之人;卢白象在江湖上开宗立派;唯独朱敛,留在落魄山。 卢白象先前收到朱敛的密信,就立即准备了三件山上宝物和一箱子神仙钱,都是几拨朱荧王朝亡国遗民的买命钱,不过陈平安从龙宫洞天寄信回落魄山后,朱敛不但没收下卢白象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还反过来给了卢白象十枚谷雨钱。但是同时叮嘱卢白象创建门派、收拢各路兵马没关系,最好别掺和那帮遗老遗少的复国之举,大骊铁骑接下来要做的,肯定就是针对这拨试图死灰复燃的漏网之鱼。陈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议,没有一定要卢白象如何行事。 和刘重润商议寻宝一事,卢白象在场,只不过都是朱敛在那边运筹帷幄。 朱敛一举三得。帮着落魄山确定了刘重润和珠钗岛值不值得成为长远的盟友,珠钗岛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刘重润欠了陈平安这个年轻山主一成分账。 当然,落魄山和陈平安、朱敛,都不会贪图这些香火情,刘重润和珠钗岛将来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办法在别处还回去。 相信刘重润如今还不太清楚,珠钗岛嫡传弟子,先前能否留在鳌鱼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间。若是利欲熏心,在得知寻宝一事隐患重重之后,仍是执意要涉险行事,那么就不是当下的光景了。 卢白象笑问道:“若是刘重润选错了,你朱敛就属于画蛇添足,岂不是自找麻烦?被你试探出了刘重润不是合适的盟友,那本该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龙舟,到底取还是不取?不取,等于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账;取了,便要和刘重润、珠钗岛关系更深一层,落魄山后患无穷。” 朱敛拈起几粒黄灿灿的干炒黄豆,丢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眯眯道:“‘若是’?现在不是没有这个‘若是’嘛。” 卢白象摇摇头,显然不太认可朱敛此举。 若是他来主持此事,在崔东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后,就大局已定,水殿、龙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运到落魄山。至于其他,此后刘重润和珠钗岛修士在未来岁月里的对与错,其实都是小事。因为卢白象坚信落魄山发展之快,很快就会让珠钗岛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错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钗岛修士自认的天大的错,在落魄山这边都只会是他卢白象随手抹平的小错。 朱敛举杯抿了口酒,吱溜一声,满脸陶醉,拈起一粒黄豆,斜眼笑道:“安心当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为我忧心这点黄豆小事。” 卢白象笑问道:“裴钱主动去竹楼练拳,为何不跟陈平安直说?既然觉得事大,又为何由着崔老前辈那般摧残裴钱本心?真不怕物极必反,裴钱的武学之路,早早到了断头路?” 朱敛放下举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说道:“崔诚出拳,难道就只是锤炼武夫体魄?拳头不落在裴钱心头,意义何在?” 朱敛冷笑道:“裴丫头这种武学天才,谁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敛可以,你卢白象可以,估计就连岑鸳机都可以教,反正裴钱只要自己想要练拳,就会学得很快,快到当师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说谁能教出一个当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连少爷都不成!” 朱敛轻轻抬臂握拳:“这一拳打下去,要将丫头的体魄与心弦,都打得只有一丝生气可活,其余皆死,不得不认命服输,但就是凭着仅剩的这一口气,还要让裴钱站得起来,偏要输了,还要多吃一拳,便是‘赢了我自己’,这个道理,裴钱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爷一言一行,教给她的书外事,结结实实落在了她心上的,开了花结了果,刚好崔诚很懂,又做得到。你卢白象做得到?说句难听的,裴钱面对你卢白象,根本不觉得你有资格传授他拳法。裴丫头只会装傻,笑眯眯问,你谁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没有啊?有的话,你咋个不去一拳开天?在我裴钱这儿耍个锤嘛。” 说到最后,朱敛自顾自笑了起来,便一口饮尽杯中酒。 卢白象笑着点头,那是一个极其聪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敛又笑道:“你以为她清楚崔诚是什么境界?裴丫头知道个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师父的拳,是那个叫崔诚的老头儿一拳一拳打出来的,那么天底下能够传授她拳法的,除了自己师父,就只有二楼那个老人有那么点资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么境界,在裴丫头这边,都不行。”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随手画了一个圈:“在这里边,裴钱言行无忌。” 卢白象问道:“如果有一天裴钱的武学境界,超过了自己师父,又该如何?她还管得住心性吗?” 朱敛嗤笑道:“我家少爷几百年前就想到这个状况了,需要你卢白象一个外人瞎操心?你当是你传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丢几个拳架拳招,随他们练去,心情好,喂他们几拳就完事了?卢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这么下去,元宝、元来两人,将来侥幸能够将拳练死,你这个当师父的,都该烧高香了。” 卢白象不以为意。 朱敛摇摇头:“可怜俩孩子了,摊上了一个从未将武学视为毕生唯一追求的师父。师父自己都半点不纯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纯粹。” 卢白象笑问道:“真有需要他们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劳烦你搭把手,帮个忙?” 朱敛呵呵笑道:“元宝将来如何,暂时不好说,元来欲想破大瓶颈,我还真有锦囊妙计。” 卢白象说道:“那三件山上宝物,我以私人身份赠送给你,至于你朱敛如何处置,是给落魄山添补家用,还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敛抿了口酒:“说定了?” 卢白象点点头。 朱敛这才给出答案:“将来当着元来的面,让裴丫头一拳打得岑鸳机半死,不就成了?” 卢白象爽朗大笑。 朱敛将那碟所剩不多的干炒黄豆推向卢白象:“老是挣自家人的钱,良心不安啊。好在卢教主仗义,让我有机会拆东墙补西墙。回头取出其中一件,送给陈灵均,这一年来,今天一把雪花钱,明天一枚小暑钱,他已经赌棋赌得快要精光了。” 卢白象想起那个每天都趾高气扬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敛却说道:“要点脸,是好事。” 卢白象望向这个家伙,眼神玩味。 朱敛理直气壮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脸,关我什么事?” 卢白象笑着伸手拈起一粒干炒黄豆。 朱敛突然改口道:“这么说便不仗义了,真计较起来,还是大风兄弟脸皮厚,我和魏兄弟,到底是脸皮薄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个耳垂金环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敛身后,伸手按住朱敛肩膀,另外那只手轻轻往桌上一探,桌上现出一幅仿佛字帖大小的山水画卷,上边有个坐在山门口小板凳上,正在晒太阳抠脚丫的佝偻汉子,朝朱敛伸出中指。朱敛哎哟喂一声,身体前倾,趴在桌上,赶紧举起酒壶,笑容谄媚道:“大风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来来来,借此机会,咱哥俩好好喝一壶。” 郑大风继续竖着中指,好像说了个滚字。 朱敛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转头埋怨魏檗:“咋个也不运转神通,给大风兄弟送壶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壶酒从落魄山落在郑大风头上,被郑大风一手接住。 朱敛一手持画卷,一手持酒壶,起身离开,一边走一边饮酒,和郑大风一叙别情,哥俩隔着千万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卢白象笑着伸手示意这个山神落座。 魏檗没有离去,却也没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我要去趟中岳拜访一下新山君,和你们顺路。” 卢白象疑惑道:“这不合山水规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岳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会轻易碰头的。 魏檗笑道:“三场夜游宴,中岳山君地界边境和我北岳多有接壤,怎么都该参加一场才合乎规矩,既然对方事务繁忙,我便登门拜访。再就是以前的龙泉郡父母官吴鸢,如今在中岳山脚附近,担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叙叙旧。还有个墨家许先生,如今跟中岳山君毗邻,我和许先生是旧识,先前夜游宴,许先生便托人赠礼披云山,我应该当面道谢一番。” 卢白象点点头,这么讲也说得通。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覆灭王朝藩属无数,在各地禁绝大小淫祠更是多达数千座,捣毁金身神像无数。而北岳魏檗,是如今唯一获大骊户部赠送百余枚金精铜钱的山君正神。其余四位宝瓶洲新山君,暂时都无此殊荣。 在自己屋子那边,朱敛和郑大风各自饮酒,哪怕渡船如今还位于北岳地界,可这幅魏檗打造出来的山水画卷,仍是无法维持太久。 朱敛问道:“有事?” 郑大风点点头,说道:“崔老爷子突然想要带着裴钱走一趟莲藕福地,我没说不行,但也没立即答应。只能推说如今魏檗不在披云山,有那桐叶伞,也进不去。” 朱敛思虑片刻,沉声道:“答应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爷返回落魄山再说。若是走过了这一遭,老爷子的那口心气,就彻底撑不住了。” 郑大风挠挠头,感慨道:“一定要陈平安见上最后一面吗?我怎么觉得只会徒增离愁。崔老爷子故意在这个时候开口,其实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边。” 朱敛无奈道:“还是见一面吧。” 郑大风问道:“赔钱货那边?” 朱敛摇头道:“一个字都别提。” 郑大风坐在小板凳上,瞧着不远处的山门,春暖花开,和煦日头,喝着小酒,别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动人,二月杏花次第开。 一路瘸拐登顶,眺望东边的小镇,北边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灯火伴月明。 郑大风就喜欢在这样寡淡的日子里边,一天又过一天。而且他也期待将来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若是水灵女子多一些,当然就更好了。 朱敛笑道:“山上那边,你多看着点。” 郑大风提起酒壶,指了指山门那边,说道:“这不正看着嘛。溜上山一只母苍蝇,都算我郑大风不务正业!” 狮子峰,神仙洞府内。 陈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道:“你出拳差不多够快了,但是力道方面还是差了火候,估摸着是以前太过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争,听着爽利,其实没那么简单,别总想着三两拳递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这怎么成。” 陈平安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实第一次喂拳之后,李二就察觉到了陈平安拳意的瑕疵。第二次就由着陈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还手,然后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个,撑得住不倒下即可,随后陈平安那一口纯粹真气不能坠,下一个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减少太多。对于一些个他李二故意露出的破绽,若是陈平安无法强提一口气,循着破绽迅猛出拳,那他就不客气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远游境武夫,都要觉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场喂拳,李二又换了一种路数,各自出拳,陈平安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时,询问陈平安死了几次。 陈平安给出确切答案后,李二点头说对,便打赏了对方十境一拳,直接将陈平安从镜面一头打到另外一端,说生死之战,做不到舍生忘死,去记住这些有的没的,不是找死是什么。所幸这一拳,与上次一般无二,只砸在了陈平安肩头。 浸泡在药水桶当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么遭罪,碎骨弥合,才勉强算是吃了点疼,在此期间,纯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须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体会那种筋骨血肉的生长,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点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栋粗糙茅屋,陈平安如今就在那边疗伤。 李二觉得自己喂拳,还是很收着了,不会一次就打得陈平安需要休养好几天,哪怕每天给陈平安疗伤,还是攒下了一份“余着”的疼痛,第二次喂拳,伤上加伤,要求陈平安每次都稳住拳意,这就等于是以逐渐残破的武夫体魄,维持原先的巅峰拳意不坠丝毫。 李二没说做不到会如何,反正陈平安做到了。天底下没那么多复杂的事情。 至于换成别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从来不想这些问题。一来他懒得教,再则同样一拳下去,陈平安可以没有大碍,不耽误下一次喂拳,寻常人就是个死,还教什么教。 李二没有说陈平安做得好与不好,反正最终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陈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撑船到了渡口,陈平安已经挣扎起身。 李二说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则不达,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个三两天再说。何况他得下山去铺子那边看看。 陈平安询问自己休养过后,能不能去山脚住个一两天。 李二笑着说:“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陈平安蹲在渡口旁边,忍着不只在体魄伤势更在于神魂激荡的疼痛,轻轻一掌拍在船头,小船骤然沉入水中,然后砰然浮出水面,这一去一返,船内血迹便已经清洗干净。他这才去往茅屋,还得提水烧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也下了狮子峰。 布店刚刚开门,陈平安去吃过了一顿早餐,便帮着柳婶婶招徕生意,看得妇人大开眼界,竟是跟一个晚辈学到了好些生意经。 一些个原本和妇人吵过架黑过脸的街坊邻居,如今路上瞧见了妇人,竟是多了些笑脸。 妇人一边喜欢,一边忧愁。这么好的一个后生,怎么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于是当李柳姗姗来迟,回到家中时,就看到了那个正和客人们热络卖布的年轻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刚跨过门槛,娘亲便偷偷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纤细腰肢上轻轻一拧,倒也没舍得用力,到底是女儿,不是自己男人。妇人埋怨道:“你个没用的东西。” 李柳笑眯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她从来是那逆来顺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陈平安帮忙揽生意,又有李柳坐镇铺子,妇人也就放心去后院灶房做饭,李二坐在小凳上,拿着竹筒吹火。 趁着店里边暂时没客人了,陈平安走到柜台旁边,对那个站在后边打算盘的李柳轻声说道:“好像让柳婶婶误会了,对不住啊。不过李叔叔已经帮着解释清楚了。” 李柳抬起头,笑道:“没事。” 陈平安松了口气。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问道:“能不能问个事儿?” 李柳轻轻打着算盘,对着她娘亲笔下好似一部鬼画符的账本,算着布店这些日子的收支细目,抬头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欢。” 陈平安有些惊讶,本以为两个人当中,李柳怎么都会喜欢一个。只不过喜欢谁不喜欢谁,还真没道理可讲。 李柳笑问道:“之所以没有留在狮子峰上,是不是觉得好像这么个谁也不认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时候的家乡?觉得如今的家乡小镇,反而很陌生了?” 陈平安斜靠柜台,望向门外的街道,点点头。 李柳不再说话。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账本,笑道:“多挣了三两银子。” 陈平安依旧斜靠着柜台,双手笼袖,微笑道:“做生意这种事情,我比烧瓷更有天赋。” 李柳问道:“清凉宗的变故,听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乘坐渡船赶来狮子峰的路上,在邸报上见过了。” 吃过了晚饭,陈平安告辞上山,没有选择在李槐屋子休息过夜。 妇人幽幽叹息,转头见李柳没个动静,用手指一戳闺女额头:“犯什么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李二不动如山。 妇人哀叹一声,念叨着:“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随我,你随你爹。” 陈平安到了狮子峰之巅,走过了山水禁制,来到茅屋,闭目养神静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独自撑篙去往湖上镜面,脱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裤管,学那张山峰打拳。 一群妇人少女在水边清洗衣物,山水相接处,兰芽短浸溪,山上松柏郁郁。 被陈平安称呼为柳婶婶的妇人,和她女儿李柳一起将衣物铺在溪边青石板上。 狮子峰山脚小镇,四五百户人家,人不少,看似和狮子峰接壤,实则一线之隔,天壤之别,几乎很少打交道,千百年来,都习惯了,何况狮子峰的登山之路,离小镇有些距离,再顽劣的嬉闹稚童,至多跑到山门那边就停步,有谁胆敢冒犯山上的仙长清修,事后就要被长辈拎回家,按在长条凳上,打得屁股开花嗷嗷哭。 在小镇能够混得人人脸熟的,要么是家中有人在县城衙门当差的,要么是在外边挣了大钱返乡造了栋大宅的,要么是家里晚辈是那读书种子的,要么就是门前多是非的俏寡妇,再就是柳婶婶这般开着店铺迎来送往做买卖的。市井乡野,嘴巴不饶人的,往往也不被人饶过,一来二去,便都认识了姓柳的婆姨。这座小镇的妇人,以往总喜欢笑话姓柳的妇人,对于她经常说的自己儿子,是那大书院读书的崽儿,没人相信,连妇人到底有没有生出一个带把的儿子,都不愿意相信,闺女好看又如何,还不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然已经有了那么个漂亮女儿,祖坟冒青烟,据说去了狮子峰山上,给某个老神仙当丫鬟,若是再有个有望功名的儿子,天大好处都给她一个人占尽了,她们还怎么活?心里能痛快了? 最近布店那边,来了个瞧着十分面善的年轻后生,几次帮着店铺挑水,礼数周到,瞧着像是读书人,力气不小,还会帮一些个上了岁数的老婆娘汲水,还认得人,今儿一次招呼闲聊后,第二天就能热络喊人。刚到镇上那会儿,便挑了不少登门的礼物。听说是那个李木疙瘩的远房亲戚,妇人们瞅着觉得不像,多半是李柳那闺女的相好,一些个家境相对殷实的妇道人家,还跑去店铺那边亲眼瞧了。好嘛,结果非但没挑出人家后生的毛病来,反而人人在那边开销了不少银子,买了不少布料回家,多给家里男人念叨了几句败家娘们。 若是那后生油嘴滑舌,只顾着帮着铺子挣黑心钱,也就罢了,她们大可以合起伙来,在背后戳那姓柳的妇人的脊梁骨——找了这么个掉到钱眼里的女婿,上不得台面,当面损那妇人和铺子几句都有了说头。可是妇人们给自家汉子埋怨几句后,回头自个儿摸着布料,价钱不便宜,却也真不算坑人,她们人人是习惯了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这还分不出个好坏来?那年轻人帮着她们挑选的棉布、绸缎,绝不故意让她们买贵的,若是真有眼缘,挑得贵了却不算实惠,后生还要拦着她们花冤枉钱。那后生眼可尖了,都是顺着她们的身段、衣饰、发钗来卖布的。这些妇人家中有女儿的,瞧见了,也觉得好,真能衬着娘亲年轻好几岁,价格公道,货比三家,铺子那边分明是打了个折扣出手的。于是妇人们没觉得柳婆娘找了个多高攀不上的好女婿,毕竟穿着也不鲜亮,和人言语,又没那些个有钱人或读书人的派头,跟人聊天攀谈的时候,都是正眼看人。眼神不正坏水多,这种粗浅道理,市井里边最在意。 所以李家铺子挑了这么个女婿,不会好到让街坊邻里眼红泛酸,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么个年轻后生,人不差,是个能过长远日子的。别人家女婿不算太好,可又不差,妇人们心里边便有了些不同。 李柳听着心情舒坦的娘亲和人闲聊,一边捣衣一边想这些事情,由小事往大事去想。小事就发生在店铺和小镇,大事甚至不只是一座浩然天下的。 她今生今世落在了骊珠洞天,本就是杨家铺子那边的精心安排,她知道这一次,会不太一样,不然不会离杨家铺子那么近,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她跟着她爹李二去往铺子那边,李二在前边当杂役伙计,她去了后院,杨老头头一次跟她说了些重话,说她如果还是按照以往的法子修行,次次换了皮囊身份,快步登山,只在山顶打转,再积攒个十辈子,再过个千年,依旧是个连人都当不像的半吊子,依旧会一直滞留在仙人境瓶颈上,退一步讲,便是这辈子修出了飞升境又能如何?拳头能有多大?再退一步讲,儒家学宫书院那么多圣人,真给你李柳施展手脚的机会?撑死给过一次机会后,便又死了。这般循环的死去活来,意义不大,只能是每死一次,便攒了一笔功德,或是坏了规矩,被文庙记账一次。 李柳在骊珠洞天那些年,不太抛头露面,给小镇西边街坊邻居的印象,除了生得漂亮些,容貌随她娘亲,性子却随李二,手脚勤快,言语不多,好像就再没有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情,既没有特别要好的同龄朋友,也没有让长辈可以指摘的地方。 李柳倒是经常会去学塾那边接李槐放学,不过与那个齐先生从未说过话。 齐先生讲学的时候,瞧见了学堂外的少女,也会看一眼,至多便是笑着轻轻点头。好像就只是以礼待之,又或者算是视之为人? 李柳见多了世间的千奇百怪,加上她的身份根脚,便早早习惯了漠视人间,起先也没多想,只是将这个书院山主当作了寻常坐镇小天地的儒家圣人。 李柳曾经询问过杨家铺子,这个一年到头只能与乡野蒙童说书上道理的教书先生,知不知晓自己的来历,杨老头当年没有给出答案。 齐先生唯一一次和她说话,是那次登门,和他爹李二喝酒。 她拿着几碟子粗劣佐酒菜上桌的时候,齐先生笑着和她说了一些言语:“李柳,我们生于天地间,其实没太大区别,就是一场好似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的远游求学,最终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日渐腐朽的皮囊,只会是我们怎么想,甚至不在于我们想要什么,要去多远的地方,就只是‘怎么’二字上的学问功夫。人生短暂,终有力再不能助我前行的停步之处,到时候回头一看,来时路线,便是一步步的怎么,走出来的一个什么。” 然后齐先生轻轻拿起了装着家酿劣酒的大白碗:“要敬你们,才有我们,有了这方大天地,更有我齐静春能够在此喝酒。” 齐先生一饮而尽。 李柳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跟着喝了一碗。 当时屋子里边,是妇人一贯的鼾声如雷,名叫李槐的孩子在梦呓,兴许是做梦还在忧心今儿光顾着玩耍,缺了课业没做,明早到了学塾该找个什么借口,好在严厉的先生那边蒙混过关。 陪着娘亲一起走回铺子,李柳挽着竹篮,路上有市井男子吹着口哨。 妇人在念叨着李槐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这么久了也不寄封信回来,是不是在外边撒野便忘了娘,只是又担心李槐一个人在外边,吃不饱穿不暖,给人欺负。外边的人,可不是吵架拌个嘴就完事了,李槐若是吃了亏,身边又没个帮他撑腰的,该怎么办。 李柳便以言语宽慰娘亲,妇人便掉过头来说她最没心没肺,李槐那是离着家远,才没办法孝敬爹娘,她这个当姐姐的倒好,就一个人在山上享福,由着爹娘在山脚每天挣点辛苦钱。 李柳有些无奈,好像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陈平安更在行些,三言两语便能让人安心。 狮子峰洞府镜面上。 李二今天没有着急让陈平安出拳,反而破天荒讲起了拳理一事。 李二开门见山道:“我们习武之人,技击演武,归根结底,温养的就是破敌搏杀之气力,市井小儿稚童,估计都希冀着自己一拳下去,打墙裂砖,让人毙命,天性使然。所以我李二从来不信什么人性本善,只不过儒家管教得好,让人信了,总觉得当个到底如何好都掰扯不清楚的好人,便是件好事,至于做不做且不说它,故而恶人行凶,好些武夫仗势欺人,也多半晓得自己是在做亏心事。这便是读书人的功德。” 李二朝陈平安咧嘴一笑:“别看我不读书,是个成天跟庄稼地较劲的粗鄙野夫,道理,还是有那么两三个的。只不过习武之人,往往寡言,村野善叫猫儿,往往不善捕鼠。我师弟郑大风,在此事上,就不成,成天跟个娘们似的,叽叽歪歪。没法子,人只要聪明了,就忍不住要多想多讲,别看郑大风没个正行,其实学问不小,可惜太杂,不够纯粹,拳头就沾了泥水,快不起来。 “难得教拳,今天便跟你陈平安多说些,只此一次。” 李二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抬起脚尖,轻轻摩挲地面:“你我站在两处,你面对我李二,哪怕是以六境对峙一个十境武夫,依旧要有立于不败之地的心气。境界悬殊,不是说输不得我,而是与强敌对峙,身拳未动心先乱,未战先输,便是寻死。” 李二看似尚未有丝毫动作,陈平安却已立即横滑出去数丈远。 巨大镜面的四周流水,出现了稍纵即逝的片刻凝滞,甚至还有些许倒流迹象。这就是李二拳意所致。 “有那争胜求生之心,可不是要人当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身退拳意涨,就不算退让半步。”李二点点头,继续说道,“市井凡俗夫子,若是平日多近白刃,自然不惧棍棒,故而纯粹武夫砥砺大道,多寻访同辈,切磋技击,或是去往沙场,在刀枪剑戟之中,以一敌十破百,除人之外,更有诸多兵器加身,练的就是一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更为了找到一颗武胆。任你是谁,也敢出拳。” 李二笑道:“未学真功夫,先吃苦跌打。不单单是要武夫打熬体魄,坚韧筋骨,也是希望实力有差距的时候,没个心怕。但是如果学成了一身技击杀人术,便沉迷其中,终有一日,要反受其累。” 陈平安点头道:“拳高不出。” 陈平安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轻易出。” 李二这才收了手,不然陈平安只有一个“拳高不出”的说法,可是要挨上结实一拳的,至少也该是十境气盛起步。 练拳习武,辛苦一遭,若是只想着能不出拳便不出拳,也不像话。 李二站在原地,呼吸如常,伸出一只左臂,以右手轻拍左手手腕、小臂、关节和处处肌肉,缓缓道:“人之筋骨,如龙脉山根,处处肌肉如山岳群峰,打熬筋骨,淬炼体魄,熬的就是每一处细微地界,将无数个细微之一打磨到极致,然后累加,却不冲突,一拳下去,城门不开也得开,山岳不碎也得碎!” 李二收了右手,左手骤然一振臂。罡风大作,吹拂得陈平安一袭青衫猎猎作响,镜面四周流水更是倒退流淌。 李二此说,陈平安最听得进去,这和练气士开辟尽量多的府邸,积蓄灵气,是异曲同工之妙。 要的就是看似平起平坐的同境之争,我偏能够以多胜寡,一力降十会。 李二缓缓拉开一个拳架,最终拳架成为一个定式。李二说道:“脚,手,眼,架,劲,气,意,内外合一,这就是练气士所谓的自成小天地。咱们这些武夫,一口纯粹真气,便是一支铁骑,开疆拓土,练气士却是那追求守土有功的,雄城巨镇,排兵布阵。当然了,这些是郑大风说的,我可想不出这些花哨话。” 李二轻轻跺脚:“腿没气力,就是鬼打墙,习武之初,一步走错,就是鬼画符。想也别想那‘神气布满,人是完人’的境界。” 李二随手伸出手指,轻轻弯曲,指了指自己双眼:“习武登堂入室,就要将一双眸子练得明,料敌在心,看拳在目。” 一瞬间,陈平安就被双拳擂鼓在胸口,倒飞出去,身形在空中一个飘转,双手抓地,五指如钩,镜面之上竟是绽放出两串火星,陈平安这才停下了倒退身形,没有坠入水中。 李二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说道:“我这一拳不重也不快,你仍是没能挡住,为何?因为眼与心,都练得还不够,与强者对敌,生死一线,许多本能,既能救命,也会误事。我方才这一动作,你陈平安便要下意识看我手指与双眼,这是人之本能,哪怕你陈平安足够小心,仍是晚了丝毫,可这一点,便使武夫生死立判,与人捉对厮杀,不是游历山水,不会给你细细思量的机会。更进一步,心到手未到,也是习武大病。” 李二说到这里,问道:“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自己看人还算仔细?时时刻刻,足够小心翼翼?” 陈平安以手掌抹去嘴角血迹,点点头。 李二说道:“这就是你拳意的弊病所在,总觉得这一技之长,足够了。恰恰相反,远远未够。你如今应该还不太清楚,世间八境、九境武夫的搏命厮杀,往往死于各自最擅长的路数上,为何?短处,便更小心谨慎,出拳在长处,便要难免自满而不自知。” 李二接下来摆出一个拳架和拳招起手式,竟是陈平安极为熟稔的校大龙,以及最为擅长的神人擂鼓式。 李二说道:“武书谚语三头六臂是神通,可不是什么市井玩笑话。天下拳分千百,有着不同的拳架拳桩拳招,架为根本,桩为地基,招式是门面,三者结合,便有了拳种之别,有了世间无数拳谱。你走过不少江湖,应该知道,市井坊间,喜欢称呼一般江湖人为武把式,即是此理。” 李二身架舒展,随手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同样是神人擂鼓式,在李二手上使出,看似柔缓,却意气十足,落在陈平安眼中,竟是和自己递出的有天壤之别。 李二再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又有大不相同的拳意,急促如雷,骤然停拳,笑道:“武夫对敌,只要境界不太悬殊,拳理各异,招数万千,胜负便有了千万种可能。只不过一旦沦为武把式,就是花拳绣腿,打得好看而已。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只是一下,呼喝显摆了半天的武把式,便死透了。” 陈平安脑袋猛然一偏,李二已经站在身前,十境一拳,就那么横在陈平安脸颊一侧。 李二笑道:“教了就懂,懂了又做得到,很不错。” 这依旧“不快”却气力不小的一拳,若是陈平安没能躲过,那今天喂拳就到此为止了,又该他李二撑篙返回。 李二收起拳,陈平安虽然躲过了本该结实落在额头上的一拳,仍是被细密罡风在脸上剐出一条血槽来,流血不止。 李二说道:“你小子擅长偷拳,帮你喂拳这么久,你来学我拳架的意思,试试看。” 陈平安点点头,学着李二递出一拳。 李二站在一旁,随陈平安出拳而走,指出了一些拳架瑕疵,中途一脚轻轻踹在陈平安小腿上,又以双指并拢弯曲,在陈平安手腕、手肘与肩头几处轻轻敲打,最后说道:“别将拳架学死了,每个人的体魄差异极多,光是你我身高便有不同,你虽然刻意化拳为己,做了些改变,仍是差了许多意思。死力不足贵,拳意法度最为高,就高在一个活字上,拳是活的,等于是我们纯粹武夫的第二条性命,比那练气士的阳神身外身,出窍远游之阴神,更重要。” 陈平安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出一遍拳。 “方向对了。”李二点点头,“练拳不是修道,任你境界重重拔高,如果不从细微处着手,那么筋骨腐朽,气血衰败,精神不济,这些该有之事,一个都跑不掉。山下武把式练拳伤身,尤其是外家拳,不过是拿性命来换气力,拳不通玄,就是自寻死路。纯粹武夫,就只能靠拳意来反哺性命,只是这玩意儿,说不清道不明。” 说到这里,李二盘腿而坐,伸手招呼陈平安一起落座。 李二沉默许久,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难得有些感慨:“‘写实之外,象外之意’,这是郑大风当年学拳后讲的,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多遍,我没多想,便也记住了,你听听看,有无裨益。郑大风和我的学拳路数不太一样,双方拳理其实没有高下,你有机会的话,回了落魄山,可以和他聊聊。郑大风只是一身拳意低于我,才显得拳法不如我这个师兄。郑大风刚学拳那些年,一直埋怨师父偏心,总认为师父帮我们师兄弟两个拣选学拳路数,是故意要他郑大风一步慢,步步慢,后来其实他自己想通了,只不过嘴上不认而已。所以我挺烦他那张破嘴,一个看大门的,一天到晚,嘴上偏就没个把门的,所以相互切磋的时候,没少揍他。” 李二双手握拳,身体微微前倾,就只是这么一个习惯性动作,便有了背脊弓起如山岳的雄伟气象。皆是拳意。 李二缓缓说道:“练拳小成,酣睡之时,一身拳意缓缓流淌,遇敌先醒,如有神灵庇佑练拳人。睡觉都如此,更别谈清醒之时,所以习武之人,要什么傍身法宝?这和剑修无需他物攻伐,是一样的道理。” 李二笑了笑,一拳轻轻敲击镜面,然后松拳为掌,再虚握拳头,说道:“头顶青天脚抓地,收拳如怀抱婴儿,这就是刚柔并济,一味追求某种极端,从来不是真正的拳理。长此以往,练拳越久,越能够势势相连,收放自如。为何我觉得崔诚这神人擂鼓式是好拳,甚至可以算是天底下最好的拳法之一?因为看似凶狠,但却得了‘人打拳’的真正意思,不是人随拳。” 陈平安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只是心中问题,不太适合问出口。因为陈平安想要知道,在李二眼中,落魄山的二楼崔老前辈,是怎样一个纯粹武夫。 聊到了神人擂鼓式,自然就要谈一谈那个老人,李二望向远方,说道:“老前辈崔诚,是奇人,他传拳给你,可谓真传,不只是喂拳教拳,崔诚看似只传授你至刚至猛的拳法,实则和你陈平安算不得半点铁石心肠的流水心性是相辅相成的。这便是一等一的宗师风范。我李二便不行。” 说到这里,李二摇摇头,重复道:“我肯定不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 只说煎熬折磨,当年在竹楼二楼,那真是连陈平安这种不怕疼的,都要乖乖地在一楼木床上躺着,卷起被窝偷哭了一次。 李二说道:“所以你学拳,还真就是只能让崔诚先教拳理根本,我李二帮着缝补拳意,这才对路。我先教你,崔诚再来,便是十斤气力种田,只得了七八斤的庄稼收获。没甚意思,出息不大。” 陈平安便又有一个新的问题了。 为何李二不和崔诚切磋拳法。 李二在离开骊珠洞天后,其间是回过龙泉州一趟的。但是两个同样站在了天下武学之巅的十境武夫,并未交手。 只可惜李二没有聊这个。 李二拍了拍膝盖,起身笑道:“话说得差不多了。今天说的话,比我到北俱芦洲这些年加在一起还要多。那么接下来我便只以九境武夫的实力,向你讨教讨教撼山拳。放心,不会夹杂十境拳头。不过我劝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九境,很结实。铺子那边,你柳婶婶想要留你多住些日子,我不好答应,耽误你赶路不是?可既然喂拳是你自找的,打得你三两个月,只能慢慢养伤,走路都难,你陈平安就怨不得别人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这也行? 结果一拳临头。哪怕陈平安已经心知不妙,试图以双臂格挡,仍是被这一拳打得一路翻滚,直接摔下镜面,坠入水中。 这天崔诚不但没有教裴钱拳,反而穿上了一袭儒衫,不再光脚,还穿了陈如初帮他早早备好的靴子。他走出二楼,站在一楼那边,双手负后,看着竹楼墙壁上那些文字,那是早年李希圣画符写就的,字极好。崔诚作为宝瓶洲崔氏的老家主,孙子崔瀺早年的学问,毕竟都是老人打下来的底子,当然知道世间文章的高下、字的好坏。 竹楼这些文字,意思极重,不然也无法让整座落魄山都下沉几分。而他也无法在落魄山上,不再是那个疯癫了将近百年的可怜疯子,甚至还可以保持一份清明心境。 裴钱已经玩去了,身后跟着周米粒那个小跟屁虫,说是要去趟骑龙巷,看看没了她裴钱,生意有没有赔钱,还要仔细翻看账本,免得石柔这个记名掌柜假公济私。老人没有拦着,屁大点孩子,没点活泼朝气,难不成还学他们老不死的东西,成天死气沉沉? 崔诚推开一楼竹门,里边既是一间书房,又摆放了一张木床。被陈如初那丫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崔诚离开屋子后,徒步去了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回来后坐在崖畔石桌旁。陈如初没跟着裴钱下山,山上事儿多,她准时准点,有很多忙不完的事。见崔老先生离开竹楼,陈如初就赶紧去端了一大只红漆食盒过来,将酒壶碗碟一一摆好,崔诚笑问怎么没有瓜子,粉裙女童赧颜一笑,从兜里摸出好几把瓜子放在了桌上。 陈灵均还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今儿见着老头儿坐在石凳上一个人喝酒,使劲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没看错。 陈灵均可不敢跟这个老头儿套近乎,对方就是那种在龙泉州能够一拳打死自己的。不承想崔诚招招手:“过来坐。” 陈灵均苦着脸:“老前辈,我不过去,是不是就要挨揍?” 崔诚点点头。 陈灵均立即飞奔过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然自己在龙泉州怎么活到今天的,靠修为啊? 崔诚笑道:“隔三岔五,故意输钱,很好玩吗?”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啥?” 崔诚见他装傻,也不再多说什么,随口问道:“陈平安没劝过你,和你的御江水神兄弟划清界限?” 陈灵均摇摇头,轻轻抬起袖子,擦拭着比镜面还干净的桌面:“他比我还滥好人,瞎讲义气乱砸钱,不会这样说我的,还帮着我打肿脸充胖子。” 崔诚说道:“陈平安此次去往北俱芦洲游历,一半是为了你,沿着济渎走江万里,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 陈灵均沉默不语。 崔诚拈起一只闲余酒杯,倒了酒,递给坐在对面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老前辈,不是罚酒吧?我在落魄山,每天兢兢业业,做牛做马,真没做半点坏事啊。” 崔诚笑道:“喝你的。” 陈灵均接过酒杯,可怜兮兮,小抿了一口酒。 崔诚问道:“陈平安如此待你,你将来能够如此一半待他人吗?” 陈灵均小声道:“大概可以吧?” 崔诚笑道:“这就够了。” 这下子轮到陈灵均自个儿疑惑了:“这就够了?” 崔诚笑着没说话。 陈灵均嘀咕道:“你又不是陈平安,说了不做准。” 崔诚打趣道:“打个赌?” 陈灵均哀号起来:“我真没几个闲钱了!只剩下些雷打不动的媳妇本,这点家底,一枚铜钱都动不得,真动不得了啊!” 崔诚说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使劲装着很怕我,其实没那么怕我?真要有了自己无法应付的人和事情,说不定还敢想着请我帮忙?” 陈灵均低着头,一手握拳,在酒杯四周打转,轻声道:“因为我那个好人老爷呗。” 崔诚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平安怎么就愿意把你留在落魄山上,对你,不比对别人差半点了。” 陈灵均闷闷道:“他滥好人。” 崔诚笑道:“因为你在他陈平安眼里,也不差。” 陈灵均小声道:“屁咧。” 崔诚:“什么?” 陈灵均立即抬起头,双手持杯,笑脸灿烂道:“老爷子,咱哥俩走一个?” 结果陈灵均自己僵在了那边。 咱哥俩?找死不是?唉,自己这点江湖气,总是被人看笑话不说,还要命。 陈灵均打死都没想到,崔诚不但没恼火,反而举杯笑道:“那就走一个。” 喝过了酒,陈灵均还是坐立不安。 崔诚也没多留这个小王八蛋:“陈平安不太会跟身边亲近人说那客气话,所以你可以多想想,是不是太看轻了自己,你身上总有些事情,是连陈平安都觉得他做不到的。” 陈灵均使劲点头,站起身,毕恭毕敬弯腰告辞,缓缓离去,然后骤然狂奔,只是跑出去老远后,又忍不住停步转头望去。好像今儿的崔老头,有些怪。 崔诚独自喝着酒。 年轻那会儿,只觉得心有磨刀,锋芒无匹,万古不损。 又一次练拳过后,陈平安难得只是浑身浴血,却还能够坐着,甚至能够以水法掬水洗了把脸。 李二坐在一旁。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和李二一人一壶,随便闲聊。因为李二说不用喝那仙家酒酿。 说是闲聊,其实就陈平安一个人在唠叨过往。不知不觉就从北俱芦洲聊到了桐叶洲,又聊到了宝瓶洲和家乡。 陈平安笑道:“记得第一次去福禄街、桃叶巷那边送信挣铜钱,走惯了泥瓶巷和龙窑的泥路,头回踩在那种青石板上,都怕自己的草鞋脏了路,快要不晓得如何抬脚走路了。后来送宝瓶、李槐他们去大隋,在黄庭国一个老侍郎家做客,上了桌吃饭,也是差不多的感觉。第一次住仙家客栈,就在那儿假装气定神闲,管住眼睛不乱瞥,有些辛苦。 “在书简湖有一个饭局,是顾璨攒的,桌上有天潢贵胄逃难皇子,大将军的儿子,还有仙师子弟,如果不提对顾璨的失望,看着那个应对自如、自然而然的小鼻涕虫,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些高兴,这就是火龙真人说的我的私心了。当时就觉得泥瓶巷尾巴上的小鼻涕虫,没了陈平安,好像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在书简湖,只有那一次,是我最想要离开什么都不管的一次,反而不是后边的什么事。 “很多事情,其实不适应。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只能去适应。 “江湖是什么,神仙又是什么。我瞪大眼睛,使劲看着所有陌生的人和事情。有很多一开始不理解的,也有后来理解了还是不接受的。” 李二开口问道:“挺难受?” 陈平安摇摇头:“就是心里边有些不痛快。但是有些时候也会想,一路走来,又不是只有难受的事情。再说了,亲眼见过了天底下那么多比自己吃苦更多的人,都没能活得更好,还要活得好像苦难没个头,又找谁说理去?不也是只能受着,熬过一天是一天,熬不过去了,就像家乡好多巷子的人,来了一场大病,意思一下,抓些药,煮几碗,就死了。家里亲人明白,躺在床上遭灾的人,心里更明白。不是不伤心,是真没办法说些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就一定要让人记住我。他们可能会伤心,但是绝对不能只有伤心,等到他们不再那么伤心的时候,过着自己的日子了,可以偶尔想一想,曾经认识一个名叫陈平安的人,天地之间,一些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唯有陈平安,去做,做成了。” 最后陈平安喝着酒,眺望远方,微笑道:“一想到每年冬天都能吃到一盘冬笋炒肉,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好像放下筷子,就已经冬去春来。” 李二转过头,看着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 暮色里,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边,李二和陈平安在桌上吃饭。 今天练拳,李二难得没有如何喂拳,只是拿了幅画满经脉、穴位的火龙图,摊放在地,和陈平安细致讲述了天下几大古老拳种,纯粹真气的不同流转路线,各自的讲究和精妙,尤其是阐述了人身上五百二十块肌肉的不同划分,从一个个具体的细微处,拆解拳理、拳意,以及不同拳种门派打熬筋骨、淬炼真气之法,对于皮肉、筋骨、经脉的磨砺,大致又有哪些压箱底的独门秘术,解释了为何有的宗师练拳到深处,会突然走火入魔。 陈平安还是头一次听说古代武夫,竟然还会将肌肉分为随意和不随意两大类,关于诸多好似“蛮夷之地”的肌肉淬炼,偏于一隅,学问更大,寻常武夫很难以师门真传的拳架拳桩将其完全淬炼,所以便有了同一境武夫境界底子的厚薄差异。 崔诚教拳,大开大合,如瀑布直冲而下,稍有不慎,应对有误,陈平安便要生不如死,更多是砥砺出一种本能,逼着陈平安以坚韧心志去咬牙支撑,最大限度为体魄“开山”,更何况崔诚两次帮着陈平安出拳锤炼,尤其是第一次在竹楼,不只在身体上打陈平安,连魂魄都没有放过。 这就像崔诚递出十斤重的拳意,你陈平安就要乖乖吃掉十斤拳意,缺了一两都不成。是崔诚拽着陈平安大步走在登高武道上,老前辈全然不管手中那个“稚童”,会不会脚底起泡,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反观李二此次教拳,也有打熬体魄,只是兼顾了根本拳理的传授,还要陈平安自己去琢磨。这是李二在指明道路。 两者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一个顺序上的先后有别。恰如李二所说,和崔诚互换位置教拳,陈平安无法拥有今天的武学光景。 到了饭桌上,陈平安依旧在向李二询问那幅火龙图的某条真气流转轨迹。 李柳没有打搅两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不知何时,屋里边的木桌、长凳、竹椅,都齐全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李叔叔,你练拳,从一开始就这么细?” 李二笑道:“由不得我糙,师父那边会盯着进程,师父也不管那些习武路上的细枝末节,到了某个什么时辰,师父觉得就该有几斤几两的拳意了,若是让师父觉得偷懒懈怠,自有苦头吃,我还好,按照规矩,闷头苦练便是。郑大风当年便比较惨,我记得郑大风直到离开骊珠洞天,还有一魂一魄被拘押在师父那边,不晓得后来师父还给郑大风没有。虽说是同门师兄弟,可有些问题,还是不好随便问。” 陈平安越发疑惑,一直魂魄不全,还如何练拳。 李二抿了口酒,说道:“和你说这些也无妨,郑大风练拳之法,就在于魂魄各异,一缕缕魂魄,各练各的,三魂七魄,便需要在自己十个念头里练拳,所以师弟看门那会儿,瞧着经常犯困打盹,却不是真睡觉,辛苦练拳罢了。至于师妹苏店,又有不同,讲求一个白练、夜练和梦练;师弟石灵山,是去往光阴长河,淬炼神魂体魄,经常会淹死在里面,所幸‘尸体’能够被师父捞取出来。法子都是好法子,可最后谁能走到最高处,还是要看自己的造化。按师父的说法,各自道路,不小心练成废人的,不在少数。” 李柳笑着说道:“陈平安,我娘让我问你,是不是觉着铺子那边寒酸,才每次下山都不愿意在那儿过夜。” 陈平安无奈道:“我要是在那边过夜,容易传出些闲言碎语,害你在小镇的名声不好听,就算李姑娘自己不在意,柳婶婶却是要时常跟街坊邻居打交道的,万一有个拌嘴的时候,外人拿这个说事,柳婶婶还不得糟心半天。哪怕你以后嫁了人,也是个把柄,李姑娘嫁得越好,妇人女子们越喜欢翻老皇历。” 李柳笑道:“理是这个理儿,不过你自己跟我娘亲说去。” 至于婚嫁一事,李柳从未想过。 陈平安看了眼李二,接下来还有最后一次教拳。 李二要他先养足精神,说是不着急,陈平安总觉得有些不妙。 李二问道:“浩然天下历史上的一些个前辈武夫,他们的根本拳架,和你的校大龙有些相仿,你是从哪儿偷学来的?”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李叔叔,就不能是我自己悟出的拳架?” 李二笑了笑,那眼神,简直就是老江湖出身的老丈人看女婿,教后者无所遁形。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藏掖,说道:“这个拳架,是桐叶洲藕花福地一个老先生所创。老先生名为种秋,是南苑国的国师,在那座天下,老先生在江湖上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我曾经想要邀请老先生一起离开藕花福地,只可惜老先生当时顾虑颇多,不愿离开。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改了主意。” 李二说道:“应该来浩然天下的。” 李柳想了想,记起南苑国京城旁边某地的气象:“如今的藕花福地,拘不住此人,蛟龙蜷缩池塘,不是长久之计。” 陈平安点头道:“我以后回了落魄山,和种先生再聊一聊。” 李二吃过了酒菜,就下山去了。李柳则留在了狮子峰上“与山上老神仙修习仙术”。 李柳拎着食盒去往自己府邸,带着陈平安一起散步。 此次狮子峰无缘无故封山,不光是山门那边不得进出,山上的修道之人也等于被禁足,不允许任何人随便走动,所以两人在路上没遇到狮子峰任何修士。 李柳问道:“离了龙宫洞天凫水岛,狮子峰上的灵气,到底寡淡许多,会不会不适应?” 陈平安笑道:“不会。在凫水岛那边积蓄下来的灵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如今都还未淬炼完毕,这是我当修士以来,头回吃撑了。在凫水岛上,靠着那些留不住的流溢灵气,我画了将近两百张符箓,近水楼台的关系,大江横流符居多,春露圃买来的仙家丹砂,都被我一口气用完了。” 李柳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太感激凫水岛和李源,其实如果李源足够聪明的话,应该将那块‘峻青雨相’玉牌赠送给陈先生,可惜这家伙太小家子气,就像天降甘霖,只会用双手捧水,不晓得搬出个水缸来,大雨过后,只是解一时口渴而已。” 陈平安取出那块“休歇”木牌:“李源不知为何沿着济渎离开水龙宗,送了我这个,礼轻情意重,不比那块‘峻青雨相’牌差了。” 李柳瞥了眼粗劣木牌,摇摇头:“这块橘木牌子,在陈先生修行一事上可帮不了忙,尤其是汲取水运灵气一事上,‘峻青雨相’牌要事半功倍得多。” 陈平安收起了木牌,笑道:“可是我以后再来北俱芦洲和济渎,就可以光明正大去找李源喝酒了,就只是喝酒便可以。如果是那‘峻青雨相’牌子,我不会收下,即便硬着头皮收下了,也会有些负担。” 李柳沉默片刻,缓缓道:“陈先生差不多可以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像只差一拳的事情。” 李柳突然说道:“还是那么个意思,修行路上,千万别犹豫。相较于武学路上的步步踏实,循序渐进,修道之人,需要一种别样心思,天大的机缘,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缩缩,太过计较福祸相依的训诫。陈先生兴许会觉得等到五行之属齐全了,凑足了五件本命物,彻底重建长生桥,哪怕当时仍是滞留三境,也无所谓,事实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 陈平安缓缓思量。 李柳继续说道:“既然当了修道之人,就该有一份离地万里的超脱心。习武是顺势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跻身了武夫金身境,陈先生就该要自己寻思着破开练气士三境瓶颈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难不成陈先生还希冀着自己一步登天?”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敢想,也不会这么想。” 李柳说道:“我返回狮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强六境跻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庙,皆要有所感应,为其道贺,天下其余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运,去往金甲洲,一分为二,一份给武夫,一份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规矩,武夫武运和修士灵气相似,并非那玄之又玄的气运,中土神洲最为地大物博,一洲可当八洲来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别洲武运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别洲破境,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运,也会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强武夫,只会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揽。” 这是一桩陈平安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个金甲洲武夫,再迟些时日破境,好事就要变成坏事,就和武运失之交臂了。看来此人不光是武运鼎盛,运气是真不错。” 陈平安听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狮子峰上,李叔叔喂拳之后,他陈平安就可开始追赶并且超过那个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了。 高兴当然有,如何雀跃欣喜,却也谈不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在九洲版图相互流转的这些武运轨迹,山巅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运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庙都勘不破、管不着的事情,早年儒家圣人不是没想过掺和,打算划入自家规矩之内,但是礼圣没点头答应,就不了了之了。很有意思,礼圣明明是亲手制定规矩的人,却好像一直和后世儒家对着来,许多有益于儒家文脉发展的选择,都被礼圣亲自否定了。”李柳娓娓道来,道破诸多天机,“除非是勉强能够洞察天机的飞升境巅峰修士,不然很难察觉到迹象。再就是坐镇天幕的儒家七十二圣贤,看得最真切。纯粹武夫的所谓最强,只是个当下事,是与同一个时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陈先生你们这类武夫,若是在某个境界滞留很久,其余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运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和曹慈比,如今还差得远。” 李柳笑道:“事实如此,那就只好看得更长远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说,九境、十境的一境之差,便是实打实的天壤之别,更何况到了十境,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到九境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说了。宋长镜先天气盛,若是同为十境气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与之交手,便要吃亏,所以我爹才离开家乡,来了北俱芦洲。如今宋长镜停留在气盛,我爹已是拳法归真,双方真要打起来,还是宋长镜死,可如果双方都到了距离止境二字最近的神到,我爹输的可能性,就要更大。当然,如果我爹能够率先跻身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长镜只要出拳,想活都难。换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样的下场。” 陈平安轻声问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宝瓶洲,其实两人都没有机会?” 李柳点头道:“虽说事无绝对,但是大概如此。” 李柳笑着反问:“陈先生就不好奇这些真相,是我爹说出口的,还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内幕?”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知道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处理好家里事和门外事。” 李柳没来由道:“若是陈先生觉得喂拳挨打还不够,想要来一场出拳酣畅的砥砺,我这边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随叫随到。不过对方一旦出手,喜欢分生死。” 陈平安没有犹豫,回答道:“很够了,还是等到下次游历北俱芦洲再说吧。” 李二随后的一次喂拳,陈平安估计自己都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跻身武道第七境,大渎走江又已经收尾,就更应该立即南返宝瓶洲,落魄山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去处理,再接下去,当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龙城,乘坐跨洲渡船,赶赴倒悬山。 李柳说道:“其实那个人,陈先生也认识,当时他就在鬼蜮谷宝镜山。” 陈平安恍然大悟,是那个看不出深浅却给陈平安极大危险气息的怪人。在天之骄子崇玄署杨凝性身上,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或者说不如前者浓厚。 李柳问道:“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境界不算悬殊的情况下,和你对敌之人,他们是什么感受?”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道:“从未想过。” 这些年远游途中,厮杀太多,死敌太多。 然后陈平安第一个想起的,便是久未见面的杏花巷马苦玄,一个在宝瓶洲横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传后,在破境一事上,马苦玄势如破竹。当年彩衣国大街捉对厮杀过后,双方就再没有重逢机会,听说马苦玄混得风生水起,已经被宝瓶洲山上誉为继李抟景、魏晋之后的公认修行天资第一人,最近邸报上的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铁骑的一个老将军,彻底报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换成我,境界和陈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绝不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李姑娘谬赞了。” 李柳说道:“太过谦虚也不好。” 陈平安说道:“说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还不够。” 李柳忍不住笑道:“陈先生,求你给对手留条活路吧。” 陈平安也笑了:“这件事,真不能答应李姑娘。” 和李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狮子峰之巅,当下时辰不算早了,却也未到酣睡时分,能够看到山脚小镇那边不少的灯火,有几条宛如纤细火龙的连绵光亮,格外瞩目,应该是家境殷实门户扎堆的街巷,小镇别处,则多是灯火稀疏,三三两两。 李柳问道:“陈先生走过这么远的路,可知洞天福地和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曾经有个朋友提及过,说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余三座天下,都是旧天地分崩离析后,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图,一些秘境,前身甚至会是许多远古神灵的头颅、尸骸,还有那些……陨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祇的宫殿、府邸。” 李柳说道:“你这朋友也真敢说。” 陈平安笑道:“胆子其实说大也大,浑身法宝,就敢一个人跨洲游历;说小也小,是个都不怎么敢御风远游的修道之人,他畏惧自己离地太高。” 李柳问道:“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算一个。” 山巅清风,带着谷雨时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随口问道:“陈先生最近可有看书?” 陈平安笑道:“有,一本……” 陈平安略作停顿,感慨道:“是一本怪书,讲述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头喜好炼制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没了太多兴趣,生生死死,她见过太多太多,肯定无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 对她而言,这一生就像杨老头是一个学塾夫子,让她去做功课,不是道德学问,不是圣贤文章,甚至不是修出个什么飞升境,而是关于如何做人。这其实是一件很别扭的事情。 李柳觉得自己唯有关起门来,和爹娘、弟弟李槐相处才习惯,走出门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和以往的生生世世,并无两样。 陈平安望着山下灯火,轻声道:“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说凡夫俗子,短暂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阴。好像修道之人,也没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过细细琢磨,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种人心两回事。 “我曾经看过两本文人笔札,都讲到了鬼怪与世情。一个文人曾经身居高位,告老还乡后才写出那个笔札;另外一个则是落魄书生,科举失意,终生不曾进入仕途。我看过了这两本笔札,一开始并无太多感触,只是后来游历途中,闲来无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余味来。 “站得高看得远,对人性就看得更全面。站得近看得细,对人心剖析便会更入微。” 说到这里,陈平安感慨道:“大概这就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好了。”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那个不敢御风的朋友,学问驳杂,让我自惭形秽。我曾经随口问了他一个问题,若是我家乡小巷的头尾,墙根各有一株小草儿,明明离着那么近,却始终枯荣不可见,若是开了窍,会不会伤心?他便认真思量起了这个问题,给了我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着笑。李姑娘,你知道我当时在笑什么吗?” 李柳会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鸡犬往来,尤其是母鸡经常带着一群鸡崽儿,每天东啄西啄,哪里会有花草。”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使劲点头。 李柳突然收敛了笑意,弯腰作揖:“感谢先生教诲。” 陈平安愣在当场,不明白李柳这是做什么。他只是和李姑娘散心闲聊,难不成这都能悟出些什么? 陈平安当下唯有一个念头,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修道坯子,资质平平,所以此次狮子峰练拳过后,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后,告辞一声,竟是拎着食盒御风去往山脚店铺。 陈平安一头雾水,返回那座神仙洞府,撑篙去往镜面处,继续学那张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长丝毫,只求一个真正心静。 夜色里,妇人在布店柜台后打算盘,翻着账本,算来算去,唉声叹气,都大半个月了,没什么太多的进账,都没个三两银子的盈余。 先前陈平安在铺子帮忙,一两天就能挣个三两银子,真是人比人,愁死个人。也亏得在小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开销,妇人看着柜台上的那盏灯火,怔怔出神,然后转头望向那个傻了吧唧站在不远处的汉子,怒道:“李二,你杵这儿做啥,能当油灯使唤啊?” 李二摇摇头。 理解。最近买酒的次数有点多了,可这也不好全怨他一个人吧,陈平安又没少喝。 妇人好似看穿李二那点小心思,恼火道:“花钱心疼是一回事,招待陈平安是另外一回事,李二你少扯到陈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来,卖了钱还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荡,给人打个短工什么的,一年到头,你能挣几两银子?!够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闷闷道:“陈平安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承想一听说陈平安要离开,妇人更气不打一处来:“闺女嫁不出去,就是给你这当爹的拖累的,你有本事去弄个官老爷当当,看来咱们铺子求亲的媒婆,会不会把咱家门槛踩烂?!” 李二不吭声。 妇人哀怨道:“以后若是李槐娶媳妇,结果女儿家瞧不上咱们家世,看我不让你大冬天滚去院子里打地铺!” 李二挠挠头。 妇人刚要熄了油灯,突然听到开门声,立即小跑绕出柜台,躲在李二身边,颤声道:“李柳去了山上,难不成是毛贼登门?等会儿要是求财来了,李二你可别乱来,铺子里边那些碎银子,给了毛贼便是。” 李二嗯了一声。 所幸开门之人,是她女儿李柳。 妇人便立即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好嘛,若是真来了个毛贼,估摸着瘦竹竿似的猴儿,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时候咱俩谁护着谁,还不好说呢……” 妇人絮絮叨叨骂着汉子。 熄了油灯,一家三口去了后院,妇人没了气力骂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和李柳坐在一条长凳上,李柳凭空变出一壶仙人酒酿,李二摇摇头。 若真是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么喝不上。 李柳这一次却坚持道:“爹,破例一回。” 李二有些奇怪,接过了那壶酒,却没有揭开泥封,小声笑道:“余着,回头跟李槐一起喝,他这个岁数,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时候就说是狮子峰老仙师赏赐下来的。” 李柳笑着不说话。 李二说道:“你娘其实想过很多次,回宝瓶洲那边去,毕竟那边有亲戚,街坊邻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门户,不会像这边,终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说出口时,我是答应了的。不过后来你娘自己反悔了,说李槐好歹在书院求学,再给人欺负,也不会太过分。你不一样,到底是个女儿家,她放心不下你一个人留在这边,又不愿让你下山,断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缘分。” 李柳点点头,伸出腿去,轻轻叠放,双手十指交缠,轻声问道:“爹,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我会恢复真身,到时候神性就会远远大过人性,今生种种,就要小如芥子,兴许不会忘记爹娘你们和李槐,可一定没现在这么在乎你们了,到时候怎么办呢?甚至到了那一刻,我都不会感到有半点伤感,你们呢?” 李二笑道:“这种事当然想过,爹又不是真傻。怎么办?没什么怎么办,就当是女儿特别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爹娘,突然有一天,发现儿子考中了状元,女儿成了皇宫里边的娘娘,可儿子不也还是儿子,女儿不也还是女儿?可能会越来越没什么好聊的,爹娘在家乡守着老门老户,当官的儿子,要在远方忧国忧民,当了娘娘的女儿,难得省亲一趟,但是爹娘的牵挂和念想,还是在的。子女过得好,爹娘晓得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头:“就这么简单吗?” 李二嗯了一声:“没那么复杂,也不用你想得那么复杂。以前不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二犹豫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你哪怕是拗着性子,装装样子,也要对你娘亲好些,不管你觉得自己真正是谁,对于你娘亲来说,你永远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拉扯大的闺女。你要是能答应这件事,我这个当爹的,就真没要求了。” 李柳柔声道:“好的。” 李二叹了口气:“可惜陈平安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陈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说一嘴儿,恼什么。” 李柳一双漂亮眼眸,笑眯起一双月牙儿。 李二说道:“知道陈平安不住这边,还有什么理由,是他没办法说出口的吗?”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顾忌什么?怕给咱们添麻烦?” 李二摇摇头:“我们一家团圆,却有一个外人。他陈平安什么苦都吃得,唯独扛不住这个。” 那天李柳返乡回家,陈平安笑着告辞离去。 一袭青衫的年轻人,身在异乡,独自走在大街上,转头望向店铺,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为瘴云的渡口。两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顶楼观景台,目送三人离去。 临近朱荧王朝,等于离开了自家山头,进入别人地盘,魏檗对于披云山的感知便衰减了许多,等到了那座大骊新中岳,只会更受天然厌胜。这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无形规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脚,而一尊大岳山君离开自己辖境,拜访山君同僚,一样难逃此理。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问题不大。没办法,他魏檗如今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讲礼数的中岳山君,哪怕修为等同于玉璞境,毕竟还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此次离开北岳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过得去的说法,所以大骊朝廷即使谈不上乐见其成,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魏檗在大骊庙堂台面上的引荐人,是墨家游侠许弱,当年魏檗就是与许弱一起离开棋墩山,去披云山的。 身形佝偻的朱敛,赤手空拳。 身材修长的卢白象,悬佩狭刀停雪。 渡口那边,刘重润下船后,忍不住与走在身边的朱敛说道:“朱先生,寻见水殿、龙舟不难。那座水殿还好说,是一件远古仙人炼化完全之物,我掌握着这件仙家重宝的开山之法,收拢起来,不过马车大小,可以搬运到渡船上。可那艘龙舟,一直只有小炼程度,想要带回龙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钱,将那龙舟当作渡船,招摇过市。” 朱敛笑道:“不打紧,大骊铁骑那边,会有专门的人为咱们护驾寻宝,之后咱们乘坐龙舟返回落魄山,只会畅通无阻。” 刘重润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开玩笑?” 朱敛一本正经道:“刘岛主是门派之主,又是腾云驾雾的金丹境地仙,我一个糟老头,哪敢造次?” 刘重润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殿、龙舟两物,一直是刘重润的心头病。送给谁,都是一门大学问。万一不小心送错了,珠钗岛此后百年别想安宁,能不能保住祖师堂都两说。 在与落魄山做买卖之前,为了能够继续在书简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并为藩属岛屿,刘重润权衡利弊过后,便将水殿一事透露给了真境宗。珠钗岛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刘重润就当是破财消灾。真境宗不愧是桐叶洲执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门,果然没有心生歹意,没有做出杀人灭口、独占至宝的下作事,珠钗岛不但得以保留祖师堂,还凭此换来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给山上修士的太平无事牌。这便是刘重润第一次没有亲自造访落魄山,只是派遣了几名与陈平安还算熟悉的珠钗岛嫡传弟子前往落魄山的 原因。 只是随后的事态发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地,真境宗竟然放弃了对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也没有从珠钗岛收走太平无事牌。为此,刘重润战战兢兢跑了一趟宫柳岛,当然见不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姜宗主,只见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刘老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刘重润,说这是宗主的意思,让刘重润放心便是,那块太平无事牌不会烫手。 放心?刘重润半点不放心。但是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所以刘重润这才最终决意搬往龙泉郡,于是亲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选址鳌鱼背。与落魄山提及秘事,刘重润没有故意隐瞒真境宗得知水殿、龙舟的消息,还说了真境宗的那个决定。大管事朱敛当时笑得有些古怪,让刘重润只管放心,并且保证哪怕落魄山不挖宝,至少也绝不会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任何人,不至于让珠钗岛修士身怀重宝,惹祸上身。 刘重润依旧不敢放心。 这会儿,真正走上了故国家乡的寻宝之路,刘重润百感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水殿、龙舟的重见天日,她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踏足这块伤心地。 关于水殿和龙舟的取舍,刘重润没有什么犹豫。 水殿是一座门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说是一处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师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阵法三者于一身,足够支撑起一名元婴境修士据地修行,搁在亲水的书简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所以当初真境宗二话不说,便交予刘重润一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以示诚意。 那艘巨大龙舟虽然不能跨洲,但是可以运载大量货物往来于一洲之地,对于小门小户的珠钗岛而言,是鸡肋,对于野心勃勃的落魄山来说,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在刘重润神游万里的时候,卢白象正在和朱敛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语。 卢白象笑问道:“就算顺利取回龙舟,你还要各地跑,不会耽误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无法再当那行事无忌的武疯子,岂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朱敛笑着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卢白象说道:“你若是有所图谋,哪怕陈平安念旧放过你,我也会亲手杀你。” 朱敛说道:“你没有这种机会的。” 卢白象问道:“是说我注定杀不了你,还是你在落魄山当真安分守己?” 朱敛反问道:“莲藕福地历史上的卢白象,历来杀伐果决,怎变得如此叽叽歪歪了?” 卢白象不再说话。在那座天下,卢白象是先人,朱敛是后世人。 朱敛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爷最懂我,崔东山都只能算半个。至于你们三个同乡,更不行了。” 卢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轻轻摩挲着狭刀刀柄。 朱敛瞥了眼卢白象的小动作,问道:“信不信你如今连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卢白象笑道:“不太信。” 朱敛说道:“找个机会,陪你练练手?” 卢白象摇头道:“先记着,过几年再说。” 朱敛笑道:“我这不是怕卢教主一个人,天高皇帝远,在穷乡僻壤待惯了,小日子过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卢白象转头看着朱敛。 朱敛与之对视,挑衅道:“卢白象,从没有什么修道之人的莲藕福地,来到鬼怪神仙满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刀不离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么不干脆点,去学那隋右边,直接修行求仙,不是更好?” 卢白象皱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哪里需要时刻准备厮杀,你怎么跟我比?” 朱敛嗤笑道:“练拳是自家事,你别问我。若问我,好听的,难听的,你想要听什么答案,我都可以随便讲。至于真相如何,你得问自己。” 卢白象叹了口气道:“是有些麻烦。” 朱敛笑道:“在一个小地方,只要资质好,福缘不错,即使有些不纯粹,也显现不出,可是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们画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顺眼点,讨喜的话,就要少说几句。” 卢白象点点头,算是听进去了。 虽然刘重润不清楚两人在交流什么,但是方才卢白象一刹那的杀机显露,竟是让她这名金丹境地仙都有些心悸。 这卢白象是谁?不过是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刘重润有些心情黯然,什么时候珠钗岛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安稳的仙家门派?既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租赁山头? 带着所有嫡传修士一起离开书简湖,只留一个祖师堂空架子,落户龙泉郡,在鳌鱼背上开辟府邸,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刘重润如今尚不知道答案。 当下刘重润只知道不远处的朱敛与卢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学宗师,搁在宝瓶洲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帝王将相的座上宾。拳头硬是一个缘由,更关键的还是炼神三境的武夫,已经涉及一国武运,比那巩固一地气数的山水神祇,半点不差,甚至作用犹有过之。 只不过朱敛、卢白象两人到底是武道几境,刘重润吃不准,至于双方谁更厉害,刘重润更是无从知晓,毕竟暂时还没机会看到他们真正出手。 对于朱敛的印象,更多的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迎。几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会做生意之外,刘重润对他其实了解不多,见面次数多了,似乎反而让她更加雾里看花。倒是卢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气势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见。 刘重润发现落魄山好像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与之接触,便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让人目不暇接。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个眼神不正的驼背汉子,在魏檗那边,竟然没有半点恭敬。 骑龙巷压岁铺子那个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丝阴物气息,让刘重润完全瞧不出对方修为的深浅。 陈如初、陈灵均、周米粒,三头精怪,尤其是那个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龙门境瓶颈了,一旦给它跻身金丹境,一头蛟龙之属的金丹妖物,可非寻常金丹境修士能够媲美,完全可以当半个元婴看待。但是看样子,陈灵均却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而他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要搁在书简湖,早就造反了吧? 刘重润偶尔会想,那个年轻山主,是想要一步登天,将原本寂寂无闻的龙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成一座“宗”字头门派?与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争个高下? 会不会有些异想天开了? 毕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谁是那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强势地仙。反观与落魄山毗邻的龙泉剑宗,不谈圣人阮邛,董谷已是金丹境,仅是关于阮邛独女阮秀,刘重润便听说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说阮秀曾与一名根脚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杀一名朱荧王朝的老元婴境剑修,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再者,一座名山难容两金丹,远是盟友,近是寇仇,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龙泉郡的地盘,哪怕不算小,灵气也充沛,一样支撑不起两座蒸蒸日上的“宗”字头仙家。 明明从未来过仙家渡口的朱敛,偏偏十分熟门熟路,领着刘重润和卢白象,离开了瘴云渡口。这时刘重润看到了一队精骑,人数不多,二十余骑而已,却让她瞬间悚然。 为首三骑,居中是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神色沉稳,并未披挂甲胄,腰间却悬挂着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旁边一骑,是一名黑袍俊俏公子哥,悬挂长短双剑,蹲在马背上,打着哈欠。另外一侧,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 刘重润觉得除了那个居中主将,其余两人,都很危险。 至于其他那些大骊精骑,刘重润是亡国长公主出身,垂帘听政多年,操持家务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里手,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彪悍善战。 大骊铁骑能征善战,不只是在沙场慷慨赴死,而且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规矩气息。皆是那国师崔瀺细心打磨出来的痕迹。 朱敛仰头望向那肌肤黝黑的汉子,招手笑道:“这不是咱们武宣郎魏大人嘛!” 被朱敛称呼为武宣郎的汉子,无动于衷。 居中的年轻人转头笑问汉子道:“魏大哥,这位老前辈是?” 汉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敛,故乡旧识,一个武疯子,如今是远游境,在龙泉郡给人当管事。” 年轻人有些讶异。八境宗师?为何从未听说过? 大骊本土有哪些远游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为一般都投身沙场,几乎没有人留在江湖。至于什么八境的练气士,他倒是没少听说。 他是大骊头等将种门户出身,自幼生活于京城那条将种如云的篪儿街,对修道之人素来没什么好感,唯独对武夫,无论是在沙场,还是在江湖,都有一种天生的亲近。 他的祖辈,都是一拳一刀,为大骊朝廷和自己姓氏打出了江山和家业。 到他自己,一样如此,他刘洵美与好朋友关翳然一般无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迟巷那拨躺在祖辈功劳簿上享福的蛀虫。他刘洵美的名字,还是关老爷子亲自给取的。 许多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纨绔子弟,实在是扶不起,在父辈的安排下,在衙门里捞油水,帮着地方豪阀牵线搭桥,或是引荐山上仙师担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头有应酬不完的酒局宴会,在京城大小官场、酒席上个个是大爷。虽然身边婢女都是仙家女修,扈从也都是那山上神仙,可是在篪儿街那边,哪个不是缩着脖子小声说话的? 刘洵美翻身下马,向朱敛抱拳而笑,道:“刘洵美,见过朱前辈!” 朱敛赶紧抱拳还礼,笑呵呵道:“刘将军年轻有为,在祠堂为祖宗上香,底气十足。” 刘洵美乐了,半点没觉得对方拿祖宗香火说事有什么失礼。 主将下马,魏羡就跟着下马,其余精骑纷纷下马。唯独那生了一双丹凤眼的年轻黑袍剑客,继续蹲在马背上,点头啧啧道:“很厉害的御风境了。魏羡,你们家乡出人才啊,这一点,随我们泥瓶巷。” 剑修曹峻。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长的修士,不过家族老祖曹曦,却是出身于骊珠洞天的那条泥瓶巷。 一直走在朱敛和刘重润身后的卢白象,此时走上前与朱敛并肩而立。魏羡朝卢白象点了点头,卢白象笑着点头还礼。 魏羡离开崔东山后,投身大骊行伍,成了一名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靠着一场场实打实的凶险厮杀,如今暂时担任伍长,只等兵部文书下达,得了武宣郎的魏羡,就会立即升迁为什长。当然,魏羡如果愿意亲自领兵打仗的话,可以按律就地升迁为正六品武将,领一老字营,统率千余兵马。 大骊的这类伍长,应该是浩然天下最金贵的伍长了,在见到从三品实权将军以下所有武将时,无须行礼,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乐意的话,视而不见都没关系。 魏羡如今得了大骊铁骑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头的武宣郎,前面五个武散官,一般只会授予沙场上战功彪炳的功勋武将。以武立国的大骊朝廷,历来武散官比文散官高一等,只不过无比尊崇的上柱国头衔,不一定只颁给武人。 曹峻一直是魏羡的顶头上司,靠着军功,管着一支大骊万人铁骑的所有随军修士。魏羡虽然只是伍长,却有些类似曹峻的辅官。按照曹峻这个惫懒汉的说法,能不动脑子就不动脑子,所以调兵遣将之类的麻烦事,他都喜欢丢给不知根脚的魏羡。魏羡虽说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纯粹武夫,一开始军队里还有些非议,总觉得这家伙是兵部衙门某位大佬的门客,瞧着大战落幕后,便死皮赖脸蹭军功来了,只是几场搏杀过后,便没了风言风语,道理很简单,与魏羡并肩作战的随军修士,本该战死的,都活了下来。 当刘重润得知这个年轻骑将刘洵美不到三十岁,竟是大骊正四品武将官身之后,就更加震惊。一方面惊讶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云。大骊武将进阶,必有军功打底,这是铁律,祖荫傍身的将种门户,兴许起步高些,却也有数。另外一方面便是惊讶于落魄山的官场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将刘洵美,那么点头允诺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实权大将,即便不是已经被敕封为巡狩使的曹枰、苏高山,也该是仅在两人之下的大骊显赫武将。 其实不光是刘重润想不明白,就连刘洵美自己都摸不着头脑,此次他率队出行,是大将军曹枰的某个心腹亲自传达下来的命令,骑队当中,还夹杂有两名绿波亭大谍子,一路监军,看迹象,不是盯着对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规矩,而是盯着他刘洵美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就很有嚼头了,难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与绿波亭某个大头目一起中饱私囊,然后曹大将军选择自己躲在幕后,派遣心腹亲手处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胆大包天,难道不应该将他刘洵美换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将?刘洵美觉得如果此事有违大骊军律,他肯定要上报朝廷。篪儿街刘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随便收拾的门户,关键是此举坏了规矩,大骊文武百年以来,不管各自家风、手腕、秉性如何,终究是习惯了大事守规矩。 可要说有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够让曹枰听令行事,使得这个等同于庙堂上柱国的巡狩使亲自谋划,总不会是国师大人吧? 为了一处有人领路的山水秘宝,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吗? 大骊铁骑一路南下,收拢起来的山上物件,堆积成山。禁绝、捣烂山水祠庙数千座,都是按照大骊的既定规矩运作。 就差这一桩? 刘洵美充满了好奇,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活着知道那个答案。 大骊精骑这边备好了马匹,众人一起骑马去往宝物藏匿之地,相距瘴云渡口不算太远,两百多里路程。水殿和龙舟埋藏在一条大江之底,秘道极其隐蔽,唯有依靠刘重润掌握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方可入内,打烂水运山根强行进入则会触发机关,水殿和龙舟就要随之崩毁。 刘洵美与刘重润并驾齐驱,商议路线一事。魏羡与卢白象紧随其后,闲聊往事。 卢白象算是画卷四人当中,表面上最好相处的一个,与谁都聊得来。其余三人,相互间几乎说不上话。 朱敛不知怎么竟然就跟曹峻一起落在骑队尾巴上,相谈甚欢,称兄道弟,什么都聊。当然,两个大老爷们,不聊女子不像话。 你曹峻无论说什么,我朱敛回答的言语,要是说不到你曹峻心窝里去,就算我这个老厨子厨艺不精,不会看人下碟。 果然,曹峻眼睛发亮,都想要离开行伍,去落魄山当供奉了。 李希圣带着书童崔赐,离开北地清凉宗后,返回青蒿国一座州城。青蒿国是北俱芦洲的一个偏僻小国,不过不是什么大国藩属。 州城里边,李希圣在一个名为洞仙街的地方,买下了一栋小宅子。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殷实门户,不算大富大贵的高门,其中有个李希圣的同龄人,名字当中恰巧有个“宝”字,名为宝舟,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闲散文人,琴棋书画都不俗,李希圣经常与此人出门游历,不过都走得不远。 李希圣之前从宝瓶洲来到北俱芦洲,一路北游,然后在此停步,还通过一些关系,在一州学政衙署谋了个浊流差事。在去往清凉宗之前,李希圣每天都要从衙署门头那座“开天文运”牌坊旁边走过,衙署十二进,不算小了。 学政大人对李希圣青眼有加,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学问不浅。当然,学政大人是出了名两袖清风的清流文官,能够突然从一处清水衙门高升庙堂中枢,担任礼部侍郎,这里面肯定是有些额外“学问”的。有一次他与李希圣推杯换盏,借酒浇愁,李希圣便给了那些“学问”,是偷偷留下的,学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第二天,李希圣便成了学政衙署的一名胥吏。 崔赐一开始还觉得五雷轰顶,为何光风霁月的自家先生,会做这种事情,读书人岂可如此市侩作为? 李希圣没有与崔赐解释什么。 这次返回州城,学政衙署那边已经没了李希圣的位置,是随便给了个由头,就剔除了李希圣的胥吏身份。 李希圣也没有在意。 崔赐来的路上,询问先生这次要在青蒿国待多久,李希圣回答说要很久,至少三四十年。 崔赐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怕是要几百年来着,结果听说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后,就如释重负了。毕竟他与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可是每当崔赐一想到自己的根脚来历时,便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 这天李希圣又摊开一幅字画,看那镜花水月。 崔赐知道自家先生的习惯,便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实李希圣没有这份雅致,但是崔赐喜欢做这些,他也不拦着。 画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论道。老夫子是鱼凫书院的贤人,讲得十分像老婆娘的裹脚布,翻来覆去只说一个道理,弯来绕去,就是讲这个大道理的种种小道理。崔赐刚开始还听得认真,后来便觉得十分没劲。这些个道理,稍稍读过几天书的人,谁会不懂?需要老夫子讲得如此细碎吗? 后来先生带着他一起游历鱼凫书院,得知了这位老先生被笑话为寻章摘句老雕虫,还被视为书院最没有真才实学的贤人。在书院求学的儒家门生们实在受不了,书院就给老先生安排了这桩差事,负责镜花水月,为那些山上修士讲学。估计连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喜欢听他废话的,不过依旧讲了三十年。老先生乐得清闲,有时候,还会带上几本属于自己心头好的书籍、笔札、字帖,挑选其中一句言语,由着自己的心情,随便讲开去。 崔赐在鱼凫书院那边满是书肆的大街上,听说了老先生一大箩筐的陈年旧事。据说老先生当初之所以获得贤人头衔,是撞了大运,与学问大小没啥关系。一开始也有各路聪明人,与当时还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诗词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国士林,各大地方书院,都盛情邀请此人去讲学传道,可是到最后,连官场上的那种烧冷灶,都没了兴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宝,或者扇面题字和楹联等,最早的时候,可以随便卖出千两银子,可是到如今,别说十两银子都没人买,送人都未必有人愿意收。 可是崔赐却发现,自家先生听这位老先生的讲学,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凉宗为那位贺宗主的九名记名弟子讲学期间,一样会观看鱼凫书院的镜花水月。 画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变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润了润嗓子,拿起一本刚刚入手的书籍,是一本山水游记。快速报过书名后,老夫子开宗明义,说今天要讲一讲书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开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处,“村野”“寺中”两词又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赘。老先生微微脸红,神色不太自然,双手持书,将那本游记高高举起,好像是要让人将书名看得更清楚些。 崔赐一脸无奈,问道:“先生,这位老夫子是要饿死了吗?怎的还帮书肆做起了买卖?” 李希圣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过。估计是老友请求,不好拒绝。” 崔赐趴在桌边,叹了口气道:“贤人当到这个份上,确实也该老脸一红了。” 崔赐笑了笑,道:“不过今儿老夫子总算不讲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李希圣听着画卷中那位老先生讲述诗词之道,自言自语道:“谁说学问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学问?” 崔赐误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先生?” 李希圣始终望向画卷,听着老先生的言语,与崔赐笑道:“崔赐,我问你一个小问题,一两一斤,两种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崔赐越发迷惑,这也算问题? 李希圣继续说道:“两个分量,是谁定的规矩?最早的时候,秤与砣又是在谁手里?万年之前,万年之后,会不会有丝毫的偏差?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天下万物运转,又有哪些影响?” 崔赐稍稍深思,便有些头疼欲裂。 李希圣缓缓道:“世间一些极为纯粹的学问,看上去距离人间极远,但不能就说它们没有用。总有些看似没用的学问,得有人来做。我与你说些事情,能帮你挣一枚铜钱,还是精进丝毫的修为?” 崔赐摇摇头,道:“不太能。” 李希圣望向画卷中那位迟暮老态的书院读书人,有些感伤,收起视线,转过头,望向这个只是由一堆碎瓷拼凑而成的“非人”少年,说道:“淬炼灵气,化为己用,步步登天,长生不朽,便是修行问道。我们儒家将道德文章、纸上学问,反哺俗世人间,便是儒家教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学问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炉上方的袅袅香火,说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证道长生。一放,自古圣贤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从来不会只求长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说着说着自己便乏了,以往一个时辰的书院课业,他能多唠叨半个时辰,今儿竟是半个时辰过后,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 老先生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说这些。” 老先生轻声道:“二十年前,听山长讲,隔三岔五,还偶尔会增加些雪花钱的灵气,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说有人愿意为老夫的那点可怜学问砸钱,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说到这里,老先生挤出一个笑脸,抓起那本游记,道:“便是版刻这本书卖钱的老家伙,眨眼工夫,酒没喝几顿,便都老了。最近几年,更是没能靠着这点学问,帮着书院挣来一枚雪花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老先生神色萧索,放下那本书,突然气笑道:“姓钱的老混账,我晓得你在看着,怕我不帮你卖书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给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记得别把酒菜吃完,好歹留下点,等我出了书院吃几口就成。” 老先生站起身,作了一揖,黯然道:“此次讲学,是我在书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没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钱,山上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老先生准备去收起镜花水月。他空有一个书院贤人头衔,却不是修行之人,无法挥手起风雨。就在此时,青蒿国李希圣轻轻丢下一枚谷雨钱,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读书人李希圣,受益颇多,在此拜谢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当场,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摆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先生有些难为情,误以为有人砸了一枚小暑钱,小声道:“那本山水游记,千万莫要去买,不划算,价格死贵,半点不划算!再有神仙钱,也不该如此挥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齐家两事,说来大,实则应当从小处着手……” 本打算再唠叨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说了不说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枚谷雨钱,朗声道:“刘景龙,已经聆听先生教诲三十年矣,在此拜谢。此次出关,总算没有错过先生最后一次讲学!”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连崔赐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先生,是那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刘景龙吗?” 李希圣笑着点头。 老先生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笑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喝酒!不在书院了,但也离得不远,好找的,只须说找那裹脚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时候再埋怨你小子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让老夫在书院脸面有光。” 突然有第三人的声音回荡:“这次讲学最差劲,帮人卖书的本事倒是不小,怎么不自己去开座书肆,我周密倒是愿意买几本。” 老夫子压低嗓音,试探性问道:“周山长?”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芦洲,谁能将‘我周密’三个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那位老先生赶紧跑开,去合上一本摊开之圣贤书,不让三人见到自己的窘态。 上了岁数的老书生,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 正值山君魏檗离开披云山之际,一支车队浩浩荡荡,举家搬迁,离开了龙泉郡槐黄镇。 不是没钱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没点头答应,这让一个管着钱财大权的妇人很是遗憾,她这辈子还没坐过仙家渡船呢。 没办法,是儿子不点头,她这个当娘亲的也没辙,只能顺着。 杏花巷马家,在马婆婆死后,马婆婆的孙子马苦玄也很快离开小镇,祖宅就一直空着了,而马婆婆的一双儿子儿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马家有钱,却不显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窑务督造署当差的父亲一样,有权却不彰显,给人印象就只是个不入流的胥吏,两户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马家夫妇,当年搬出了杏花巷,却没有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购置产业,如今已经悄悄将祖上传下来的龙窑,转手卖给出了个天价的清风城许氏,然后在马苦玄的安排下,举家搬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后世世代代就要在那边扎根落脚。 妇人其实不太愿意,她男人也兴致不高,夫妇二人,更希望去大骊京城那边安家落户,可是儿子既然那样说了,他们当爹娘的,就只能照做,毕竟儿子再不是当年那个杏花巷的傻小子了,而是宝瓶洲如今最出类拔萃的修道天才,连朱荧王朝那出了名擅长厮杀的金丹境剑修,都被他们儿子宰杀了两个。 妇人掀起车帘子,看到了外面一骑,是一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年轻女子,如今是自己儿子的婢女,儿子帮她取了个叫“数典”的名字。 妇人觉得有些好玩,只有这件事,让她觉得儿子还是当年那个傻儿子——在与人怄气呢。 早年泥瓶巷那个传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边就有个婢女叫稚圭。听婆婆在世时的说法,儿子其实一直喜欢那个稚圭。 马车旁策马缓行的女子察觉到了妇人的视线,一开始打算装作没看到。此时马队最前面一骑当先的年轻男子,转头望来,眼神冷漠。 她吓得噤若寒蝉,立即转头望向车帘子那边,柔声问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车休憩?” 妇人笑着摇头,缓缓放下帘子。 被取名为“数典”的年轻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骑年轻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却不敢流露出丝毫。 当年她与清风城许氏母子、正阳山搬山猿一起进入骊珠洞天,众人都是为机缘而来,到头来,她竟是最凄惨的一个,一桩福缘没捞到手,还惹下天大的祸事——货真价实的灭门之祸。她爷爷,海潮铁骑的主人,在被势不可当的大骊兵马灭国之后,虽说丢了兵权,但是在朝廷那边保住了一份官身,得以告老还乡,原本已经顺势而为,然而这个年轻人,出现了。荣归故里的途中,朝廷的随行护卫,加上爷爷的亲军扈从,百余人,都死了,遍地尸体。 她与爷爷一起跪倒在地。马苦玄站在他们两人之间,伸手按在两颗脑袋之上,说两颗脑袋,还不了债,就算整支海潮铁骑都死绝了,也还不上。 马苦玄就问老人,应该怎么办。老人开始磕头,祈求马苦玄放过他孙女,只管取他性命。一生戎马生涯,战功无数,哪里想到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在一旁木然跪着。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惨不忍睹的瘫软尸体。 最后马苦玄没有杀她,将她留在了身边,赏赐了她一个“数典”的名字,没有姓氏。 失魂落魄的数典,最后跟随马苦玄去往龙泉郡。 一路上多次随性杀人的年轻男子,重返家乡后,第一个去处,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处,而是龙须河之畔。在那龙须河与铁符江接壤处的瀑布口子上,数典看到了一位捧剑神祇,是大骊第一等水神,名为杨花。 马苦玄当时蹲在江河分界处,轻轻往水中丢掷石子,对那位神位极高的大骊神灵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孙子,照理说,应该礼敬你几分,但是我听说你对我奶奶不太客气,那么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无论是修道之人,还是神祇鬼怪,欠了债都是要还的,等到我下次返回这边探望奶奶时,若是听说你还敢对这条龙须河颐指气使,我就要将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锤炼,碎了多少香火精华,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还上一千年,哪怕我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还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头,少一天,都算我马苦玄输。” 水神杨花嗤之以鼻。 马苦玄又说了一句:“你既然能够成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没关系,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难以祛除干净。我会每隔几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泽精怪,然后传授他们一桩早已失去传承的神道秘术,让他们因祸得福,让你知道什么叫钱债身偿。” 马苦玄最后说道:“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别学某些人,蠢到以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马苦玄破境太快,你们还债也会很快的。” 那位铁符江水神没有言语,只是面带讥笑。 马苦玄歪着脑袋,问道:“不信,对不对?” 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着。我现在也改变主意了,很快就会有一天,我让太后娘娘亲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让你去往真武山辖境,担任大江水神。到时候我再登门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礼尚往来,邀请你去山上做客。” 杨花神色凝重。 马苦玄摇摇头:“不好意思,晚了。” 杨花眯起眼。 一名真武山护道人,在马苦玄身后现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水神娘娘,擅自杀人,不合规矩。” 杨花冷笑道:“马苦玄已经是你们真武山的山主了?” 那名兵家修士摇摇头,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马苦玄说话,似乎比我们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满已久,无可奈何罢了。” 杨花发现那名修士悄悄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杨花叹了口气,对马苦玄说道:“马兰花很快就可以拥有自己的河神祠庙。” 龙须河河神马兰花,当年从河婆晋升河神后,却一直无法建造祠庙。 若是铁符江水神金口一开,建造香火祠庙,合情合理,无论是龙泉州当地官府,还是大骊朝廷礼部那边,都不会为难。 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道:“好的,那么我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后水神娘娘便是我马苦玄的贵客。” 之后,身材修长的马苦玄,黑衣白玉带,就像一位豪阀门第走出家门游山玩水的翩翩公子,走在龙须河畔。当他不再隐藏气机后,走出去没多远,河中便有水草浮现摇曳,似乎在窥探岸上动静。 好似不敢与马苦玄相认,那个姿容不再、老朽衰败的马婆婆,从河面探出脑袋,望着那个岸上的年轻男子。江河水神不会流泪,妇人却下意识擦拭脸庞。 那是数典第一次见到年轻魔头马苦玄灿烂而笑,原来这种铁石心肠的坏种,也会流泪。 那天马苦玄在河畔,与奶奶并肩而坐。奶奶轻轻抓着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语。马苦玄只是坐着,很久都没有说话。眼里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容,耳边却是他这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唠叨。 奶奶又说了好多的家长里短,骂了好多人,最后却要他什么都不用管。 她让孙子等一会儿,然后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来了所有积攒下来的家当,整整齐齐放在马苦玄身边,一件件说着来历。最后她要马苦玄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说都是她为孙子攒下来的媳妇本,就是不晓得这些年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个稚圭,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进家门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当她的孙媳妇,她都认。 马苦玄说就是稚圭了。奶奶便习惯性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孙子的额头,骂他是鬼迷心窍,半点不知道好,是个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该吃苦。奶奶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说当年为了成为这河婆,可遭了罪吃了疼,若不是念着还有他这么个孙子,她真要熬不住了。 马苦玄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 奶奶告诉马苦玄,她心底有一件放不下的事。马苦玄说不用怕这个,真要循着蛛丝马迹查到杏花巷马家头上,那个陈平安敢杀一个人,他就杀陈平安两个最在意之人,只会多不会少。奶奶只是摇头,带着哭腔说,他们可是你爹娘,哪有这么算账的。 马苦玄沉默不言语。奶奶使出了杀手锏,一定要马苦玄答应她,若是他不答应,以后她就当没孙子了。 马苦玄只好先答应下来,其实内心深处,自有计较,所以分别之后,马苦玄没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杨家铺子。在他得知自己奶奶必须留在龙须河,此事没得商量之后,这才不得不改变主意,让爹娘高价卖出祖传龙窑,举家离开龙泉郡。最终便有了这趟慢悠悠的离乡远游。 这一路行来,数典发现了一件怪事。 不知为何,好像马苦玄与父母关系很一般,并非仙人有别的那种疏离,就好像从小就没什么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后,双方越发疏远。而那对夫妇,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绪当中,对于光宗耀祖的儿子那几乎连一个笑脸都没有的沉默寡言,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儿子如此高高在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夫妇二人,那个寻常豪绅装束的男子,有着豪绅巨贾的精干,妇人生了一双桃花眸子,姿色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脸上带着笑,依旧透着丝丝冷意。 一路上,有些不长眼又运气不好的人与精怪,都死了。 马苦玄有意拣选了那些有路可走却穷山恶岭的山水路程,好像要拿那些流寇、精怪大开杀戒,以此排解心中烦闷。 在这期间,数典的师门修士,第二次前来救她。 第一次是祖师带人亲临,向马苦玄兴师问罪,马苦玄当着她的面亲手打杀十数人,就像碾死蝼蚁一般。 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选择,是自己活,还是救她的人活。若是答错了,她就要死。 数典答对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这一次,是一名有望与她成为山上道侣的同门师兄,与他的山上朋友赶来,要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马苦玄又让她选择,是做那亡命鸳鸯,还是独自苟活。 数典还是要活,于是那名她一直以为自己深爱着的师兄与他的几个朋友,又都死了,毫无悬念。 当时大雨泥泞,数典整个人已经崩溃,坐在地上,大声询问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马苦玄偏不答应,之后两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马苦玄当时一身长衫不沾丝毫雨水,对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不理解,所以今天要坐在烂泥里可怜哀号,当你理解了以后,就可以活得轻松惬意,往日种种,根本不值一提。”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摔到马背上,“当奴婢的,以后再有不敬,便割舌头,下不为例。” 车队在雨幕中继续赶路。 春末时节,阳光和煦。 马苦玄在马队最前头,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计算着宝瓶洲有哪些蹲着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大骊国师、绣虎崔瀺,不算,这位老先生,的的确确是做大事的。 躲在大骊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阴阳家陆氏修士,也算本事。 那十二艘名副其实的山岳渡船,马苦玄亲眼见识过,抬头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圆百里的人间版图,如陷深夜,这便是大骊铁骑能够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于是在大骊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不仅如此,大骊宋氏还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脉、商家等中土神洲大佬的一大笔外债,大骊铁骑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还债,至于什么时候能够还清债务,不好说。 那个名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不容小觑。 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已经动身返回北俱芦洲,继续留在宝瓶洲,毫无意义。而且听说这位天君有后院起火的顾虑,再不返回北俱芦洲,会闹笑话。 其余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存在,死了,灵气重归天地;活着,就是些会仙法的山上窃贼,吃进便不吐出的守财奴。 神诰宗的天君祁真,连贺小凉这种福缘深厚的宗门弟子都留不住。将她打断手脚留在神诰宗,当一只聚宝盆不好吗? 从玉圭宗搬迁过来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气吞并了书简湖后,风头正盛,不过那姜尚真很会做人,堂堂宗主,竟然愿意夹着尾巴做人,宗门弟子与外界起了任何冲突,根本不问缘由,全是自家错,在祖师堂那边家法伺候,好几次都是主动给结仇门派送去人头,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和隐患。 宫柳岛野修刘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刘志茂也破境了,成为第二个上五境野修,当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谱牒仙师了。 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师,已经数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阳山与风雷园的厮杀当中,露过一次面。 真武山那边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的风雪庙老祖,还要沉寂,不过众多弟子倒是在大骊边军当中,一直很活跃。 一直躲在重重幕后的云林姜氏的家主。 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云山魏檗。 朱荧王朝那位至今都没有现身的上五境剑修,不知道是闭关死了,还是选择继续隐忍。 至于大隋王朝那个说书先生,如今待在披云山当那阶下囚,护着一位高氏皇子。不是马苦玄看不起这个老家伙,他除了一个玉璞境的境界,还剩下点什么? 最后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个泥腿子。离开了小镇,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龄人,皆是废物,反而是家乡的这个家伙,才算一个能够让他提起兴致的真正对手。 马苦玄在马背上睁开眼睛,十指交错,轻轻下压,觉得有些好玩。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倾力出手? 估计依旧不用。 这就有些无趣了。 马苦玄又闭上眼睛,开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 至于身后那个婢女,总有一天,她会悲哀地发现,不知不觉,报仇之心全无,反而会由衷地觉得,马苦玄身边,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稳之处。 到了那个时刻,也就是她该死的时候了。 马苦玄会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记忆,凭借某些连真武山老祖都无法掌握的失传秘法,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她的投胎转世,时机到来,就还给她记忆,让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一次次转世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那个陈平安,只要敢报仇,会比她更惨。但是在陈平安寻仇之前,他马苦玄不会多做什么,毕竟当年是他们马家有错在先。 他马苦玄再心狠手辣,还不至于滥杀无辜,只不过世上多有求死之人,不凑巧惹到了他马苦玄,他便帮着送一程而已。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钱就准备好了大大小小的家当,她马上就要出一趟远门!因为昨天那老头告诉她道:“背好小竹箱,带好行山杖,去你家乡,一起游学去。别担心,就当是陪着老夫散散心,练拳这种事,以后再说。” 裴钱当时刚嚷着“崔老头今儿吃没吃饱饭”,然后就推开二楼竹门,铁了心要再吃一顿打。 反正撂不撂下一两句英雄豪气的言语,都要被打,还不如占点小便宜,就当是自己白挣了几枚铜钱。 结果一袭青衫也没光脚的老头子,就来了这么一句。 裴钱还有些不自在来着,道:“老厨子走了,可是山上还有暖树丫头管咱们饭啊。再说了,饭桌上我也没抢你那一碗吧?” 最近这些天,崔诚经常露面,也会上桌吃饭。 崔诚听了这话,差点没忍住再给这丫头来一次结结实实的喂拳。他只说了一句话:“下楼一边凉快去。” 裴钱却眼珠子急转,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这才大摇大摆走出竹楼,站在廊道中,双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坐在一楼楼梯那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问道:“今儿怎么没有听到嗷嗷叫了?” 裴钱一挑眉头,双臂抱胸,冷笑道:“你觉得呢?进了二楼,不分出胜负,你觉得我能走出来?” 周米粒皱着脸,使劲想着这个问题,最后问道:“你们在那碗饭里下泻药啦?咋个我事先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该交给暖树啊,我是落魄山右护法,我来做才对——” 裴钱跳下二楼,飘落在周米粒身边,闪电出手,按住这个不开窍的小笨蛋的脑袋,手腕一拧,周米粒就开始原地打转。 到后来是周米粒自己觉得有趣,原地转起来。 裴钱并拢双指伸出,一声轻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还没忘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裴钱双指竖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点头道:“我这一手仙家定身术,果然了得,连哑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过。” 周米粒还是不敢动,只能眼睛发亮。 裴钱比较满意,双指朝她一指,叫声“动”! 周米粒赶紧拍掌,兴高采烈道:“厉害厉害,我方才真动弹不得了。” 这天裴钱带着周米粒又去找陈如初玩去,三个丫头凑一堆,叽叽喳喳,就像那山间桃花开无数,花上有黄鹂叫得欢。 一天的光阴,就那么一晃而过。 今天清晨,不光是陈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连郑大风也来了,还有陈灵均。 郑大风面无表情。怪不得他郑大风,是真拦不住崔诚这老家伙了。 陈灵均看了眼崔诚,便走去崖畔那边独自发呆。 崔诚对郑大风说道:“告诉朱敛,不要那一半武运,很不错。” 郑大风手持一把桐叶伞,嬉皮笑脸道:“老厨子不要,给我也成嘛。” 崔诚一脚踹去,不快,郑大风脚步踉跄着也能轻松躲开。 裴钱在一旁显摆着自己腰间久违的刀剑错,竹刀、竹剑都在,手里还拿着行山杖,背着小竹箱。 今天崔诚也身穿儒衫。 裴钱不是没见过老人这副装束,只是觉得今儿特别陌生。 崔诚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学问还不小,是咱们宝瓶洲数得着的硕儒文豪。” 裴钱说道:“是你自个儿数的?” 崔诚笑道:“哦?” 裴钱立即大声道:“应该不是!绝对是宝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认的事实。” 郑大风心中叹息,道:“地点选好了,按照前辈的意思,从南苑国最西边的一处荒野深山开始。” 崔诚点点头,转头望向裴钱,问道:“准备妥当了?” 裴钱使劲点头,死死攥紧手中行山杖,颤声道:“有些妥当了!” 最终一老一小,好似腾云驾雾,落在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巅。 裴钱脸色微白。崔诚轻声笑道:“等到走完这趟路,就不会那么怕了,相信老夫。” 裴钱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个屁!” 崔诚眺望远方,说道:“那就麻烦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箓。” 裴钱一只袖子轻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开始裴钱还有些惴惴不安,走惯了山路的她,走着走着,便觉得真没什么好怕的,至少暂时是如此。 离着南苑国京城,还远得很,如今脚下,只是当年莲藕福地的蛮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国版图。 这天黄昏里,裴钱已经熟门熟路地煮起了一小锅鱼汤和米饭。 山脚那边有条河,裴钱自己削了竹竿,绑上了鱼线和鱼钩,然后抛竿入水,安安静静蹲在河边,等鱼儿彻底咬钩,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诚当时看着那根粗鱼竿就头疼,这能叫钓鱼?叫拔鱼吧? 不过端着大碗喝着鱼汤的时候,盘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计较这些了。虽然有点咸,可当黑炭丫头问他滋味如何时,崔诚便昧着良心说还行。 裴钱给自己舀了鱼汤泡饭吃,香喷喷,真下饭!裴钱蹲在地上,吃得肩头一摇一摆,欢天喜地。 老人也懒得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他又不是那陈平安。 以后若是陈平安敢念叨这些鸡毛蒜皮,崔诚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忍不住训斥他几句。当个师父有什么了不起的,管东管西,裴丫头的心性,其实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这些,崔诚便有些自嘲,对裴钱轻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裴钱“哦”了一声,开始细嚼慢咽。 收拾过了碗筷和煮汤的陶罐,裴钱拿出水壶,洗了洗手,然后从各色物件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的小竹箱里边,取出书笔纸墨,将小竹箱当作书案,开始认真抄书。 崔诚坐在一旁,笑道:“跟着我,可以不用抄书,以后师父怪罪,你就说是我说的。” 裴钱一丝不苟抄好完整的一句话后,这才转头瞪眼道:“瞎说什么呢!” 崔诚摆摆手。 裴钱抄完书后,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其实夜间视物,对如今的裴钱而言,就像喝水吃饭,太简单不过了。 看那崔老头似乎要打盹,裴钱便手持行山杖,蹑手蹑脚去了山巅远处,练习那疯魔剑法。 崔诚在她身后笑问道:“既然是剑法,为何不用你腰间的那把竹剑?” 裴钱停下身子,大声回答道:“学师父呗,师父也不会轻易出剑,你不懂。当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诚问道:“那如果你师父错了呢?” 裴钱继续练习这套疯魔剑法,呼啸成风,以至于她的言语,落在寻常武夫耳中,都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崔诚当然听得真切。 “师父怎么可能教错我?不会错的,这辈子都不会。即使错了,我也觉得没错。你们谁都管不着。” 崔诚笑了笑,不再言语,开始闭目养神。 子时左右,崔诚便喊醒了裴钱。裴钱揉了揉眼睛,也没埋怨什么。 昼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下山的时候,裴钱身上多背着一根不太像话的鱼竿。 崔诚问道:“不累?” 裴钱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可怜兮兮道:“累啊。” 崔诚便说道:“别想着我帮你背鱼竿,老夫丢不起这脸。” 裴钱哀叹一声,让崔诚稍等片刻,摘了鱼线,与鱼钩一起收起,放回竹箱中的一只小包裹里,然后重新背好竹箱,抓住那根鱼竿,轻喝一声:“走你!” 鱼竿直直钉入了远处一棵大树。 之后由于沿着那条大河行走,所以一天的早晚两餐,还是煮鱼汤就米饭。 崔诚小口喝着鱼汤,问道:“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俩每天都吃这个?” 裴钱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还要闹哪样嘛。”裴钱哼哼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我和师父两个人哦,没老厨子他们啥事——那会儿,才叫辛苦。有一次我实在是饿慌了,师父又没喊我吃饭,你猜我想出了个什么办法?” 崔诚笑道:“求那陈平安赏你一口饭吃?” 裴钱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条水流浑浊的河边,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在石头缝隙里那么一搅和,就抓到了一条跟我胳膊差不多长的大鲇鱼,可凶了。我就赶紧浮出水面,跑上岸,抡起胳膊,使劲甩了好几下,才将那条大鲇鱼砸在地上!” 裴钱说到这里,有些得意,道:“师父都看傻眼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崔诚笑道:“鬼话连篇。” 裴钱立即松垮了肩头,颓然道:“好吧,师父确实没竖起大拇指,也没说我好话,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实上,那一次黑炭丫头很硬气地将那条被鲇鱼咬伤的胳膊藏在了身后,用眼神狠狠瞪着陈平安。 这会儿,裴钱又信誓旦旦地对老人说道:“那条大鲇鱼,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说到这里,担心崔诚不相信,裴钱麻溜儿地卷起袖子,结果十分懊恼,叹了口气,道:“我忘了早就没那印痕了。”但很快她就满脸笑意,“幸亏当年师父随手抓了一把草药,捣烂了敷在我的胳膊上,就半点不疼了,你说怪不怪?灵不灵?你就不懂了吧?” 崔诚笑着点头。 在那之后,裴钱还是会每天抄书,时不时练习那套疯魔剑法。 崔诚就只是带着裴钱缓缓赶路。 这天看着裴钱用石子打水漂,崔诚随口问道:“裴丫头,你这辈子听过最伤心的话是什么?” 裴钱故意没听见。 老人便又问了一遍。 裴钱蹲在水边,缓缓道:“就两次吧,一次是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边境客栈,师父其实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便伤心了。” “后来有一句话,是那只大白鹅说的,他问我:‘难道只有等师父死了,才肯练拳吗?’听着也伤心,让人睡不着觉。” 崔诚便没有再说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个儿无忧无虑起来的裴钱,已经摘了河畔两株无名小草,自顾自玩起那乡野稚童最喜欢的斗草来。 山水迢迢,渐渐走到了有人烟处。 崔诚依旧带着裴钱走那山水形胜之地。 在一处悬崖峭壁,崔诚双手负后,微笑道:“好一个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 裴钱“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像是完全听懂了。 崔诚转头笑道:“这么久都是两脚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来咱俩来个实打实的翻山越岭,敢不敢?” 裴钱往额头上一贴符箓,豪气干云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没有不敢!” 崔诚并未御风远游,而是缘壁而上,身后跟着依样画葫芦的裴钱。 到了山巅,与远处青山相隔至少有十数里之遥。 崔诚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钱询问什么,崔诚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笑着大喝一声:“走你!”好似山上神仙驾驭云雾的裴钱,一开始被吓得手脚冰凉,很快适应过来,“哇哦”一声,玩起了狗刨,低头望去,山川河流,在脚下蜿蜒。 没什么好怕的嘛。 即将撞入对面那座青山之时,裴钱轻轻调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躯,变换姿势,微微改变轨迹,以双脚踩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双膝瞬间弯曲,身体蜷缩起来,整个大树被她一踩而断。当断树砸地时,裴钱脚尖轻轻一点,飘然落地。崔诚已经站在她身边,说道:“来,比比谁更早登顶。” 裴钱撒腿狂奔,如一缕青烟,崔诚刚好在前始终保持与裴钱拉开五六丈距离,看得见,但不追上。 一老一小,在随后的山路当中,便是一条直线而去。当前方无路可走之时,崔诚便像之前那样丢出裴钱。 到最后,裴钱甚至都可以在云雾中耍一耍那套疯魔剑法。 一天月明星稀时分,两人落在了南苑国一座西岳名山的山脚。 裴钱眨着眼睛,跃跃欲试道:“把我丢上去?” 崔诚笑道:“该走路了,读书人,应当礼敬山岳。” 裴钱点点头,道:“也对。” 南苑国的山岳之地,在历史上,没有那真正的神人异事,但稗官野史上的传说事迹,可是不少。 不过如今就不好说了。 崔诚带着裴钱登山。裴钱颠着小竹箱,以行山杖轻轻敲击台阶,笑道:“与咱们落魄山的台阶,有些像嘛。” 崔诚说道:“天下风景,不仔细看,都会相似。” 裴钱点了点头,决定将这句话默默记下,将来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好糊弄周米粒那个小笨蛋去。 崔诚缓缓登山,环顾四周,念了一句诗词:“千山耸鳞甲,万壑松涛满,异事惊倒百岁翁。” 裴钱点头道:“好诗句!” 崔诚笑问:“你懂?” 裴钱咧嘴一笑,道:“我替师父说的。” 崔诚爽朗大笑。 到了山巅,有一座大门紧闭的道观,崔诚没有敲门,只是带着裴钱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诚眺望远方,感慨道:“先贤曾言,人之命在元气,国之命在人心。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裴钱转头看着老人,终于记起老人说过自己是个读书人。 两人难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乡野炊烟,有了市井城镇,有了驿路官道。 一路上见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过,也无风波。 这天两人在一座路边茶摊,裴钱付了钱要了两大碗凉茶。 裴钱给自己编了一顶竹斗笠。腰间刀剑错,背着小竹箱,头戴竹斗笠,桌边斜放行山杖,显得很滑稽。 隔壁桌来了一伙翻身下马的江湖豪客,裴钱便有些慌张,原本坐在老人桌对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侧的长凳上。 飞快看了眼那拨真正的江湖人,裴钱压低嗓音,问老人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须要有哪几样东西吗?” 崔诚笑道:“说说看。” 裴钱轻声说道:“一大兜的金叶子,一匹高头大马,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江湖绰号。师父说有了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儿都吃香哩。” 裴钱突然有些开心,道:“我以后不要什么高头大马,师父答应过我,等我走江湖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买头小毛驴。” 崔诚笑着点头。 那拨腰佩刀剑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没立即落座,伸手按住裴钱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来的小黑炭?哟,还是位小女侠,佩刀挂剑的,好威风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钱的脑袋,戏谑道:“说说看,跟谁学的?” 崔诚只是喝着茶水。 裴钱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怯生生道:“跟我师父学的。” 那江湖人笑着后退一步,抬脚踹了一下裴钱的绿竹箱,不屑道:“行走江湖,咋还背着破烂书箱?” 裴钱想要向崔诚开口求助,不承想老人笑道:“自己解决。” 见那人还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后的竹箱一脚,裴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站起身,挪步躲开,伸手一抓,就将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脚踏空,刚觉得失了面子,有些恼羞成怒,见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开始额头冒汗,将有些不善的面容,尽量绷成一个和善神色,然后低头哈腰,搓手干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裴钱想了想,坐回原位。 崔诚笑问道:“是不敢出手?” 裴钱摇摇头,闷闷不乐道:“一开始是有些怕他打坏了竹箱,方才见他递出那一脚后,我便更怕一个不小心,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诚又问道:“你怕这个做什么?难道不应该对方害怕你吗?” 裴钱还是摇头,道:“师父说过,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杀杀,遇到小事,能够收得住拳,才是习武之人的本事到门。” 崔诚笑了,不知是笑话小丫头的这番大话,还是笑话那个“到门”的小镇俗语? 崔诚喝完了碗中茶水,说道:“你只有几文钱的家当,丢了枚铜钱,当然要揪心揪肺,满地找。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钱,再丢个几文钱——” 裴钱斩钉截铁:“还是要满地找!” 开玩笑,哪有丢了钱不找回来的道理。师父说过每一枚属于自己钱袋里的铜钱,丢了,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虫。 裴钱见老人不说话,语气缓和道:“换个道理讲,我会听的。” 崔诚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话说完、老理讲没的时候。” 裴钱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诚摇头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骑上马扬长而去,看来是真有急事。 崔诚带着裴钱继续动身赶路,望着远方那拨人马,笑道:“追上去,与他们说一句心里话,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裴钱有些犹豫,崔诚挥了挥手。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扶了扶斗笠,开始撒腿飞奔,然后仔细思量着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才显得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片刻之后,奔走快过骏马的裴钱,已经追上了那伙人。 她渐渐放缓脚步,仰头与那个刚才挑衅她的汉子说道:“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见那人一脸痴呆,裴钱加重语气,大声问道:“记住了吗?” 那人颤声道:“记住了!” 不但是他,其余几人也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钱得了答复,便骤然而停,等待身后的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与崔诚一起走过州城的高高城头。 他们在各地道观寺庙烧过香,在集市上买过各色好吃的,逛过故乡的书铺,裴钱还给宝瓶姐姐、李槐买了书,当然也给落魄山上的朋友们买了礼物。可惜在这个家乡南苑国,神仙钱不管用,看着一枚枚铜钱和一粒粒银子去了别家门户,裴钱还是有些小忧愁来着。 崔诚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书肆的时候,问道:“处处学你师父为人处世,会不会觉得很没劲?” 裴钱大摇大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答道:“当然不会,人活着有啥有劲没劲的,每天能吃饱喝足,还要咋样嘛。以前我在南苑国京城当乞丐,身上破破烂烂,连寺庙门都进不去呢,多可怜,就只能贴着墙根,尽量靠近一些去求神拜菩萨,可菩萨们不也听不着?该饿肚子还是饿得咕咕叫,该被人揍不也还是疼得肠子打转?” 崔诚笑道:“不能这么想,最后菩萨们不是听到了嘛,让陈平安站在了你跟前,还当了你的师父。” 裴钱猛然停步,瞬间红了眼睛,之后便独自跑去了城中寺庙,请了香,上了香,还摘下小竹箱,跪在菩萨脚下的蒲团上,磕了好多的响头。 两人出城后,崔诚说要往南苑国京城赶路了。 裴钱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在距离京城不远的一条河畔,崔诚坐在河边,裴钱蹲在一旁掬水洗脸。 老人问道:“还怕那个曹晴朗吗?如果怕,我们可以晚些入城。” 裴钱默不作声,怔怔望向河对岸。 老人随手拈起一颗石子,轻轻丢入河中,微笑道:“怕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都没关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对。读书人治学,好些说破了天的圣贤道理,寻常的后辈,追得上?追不上,难道就不做学问了?一些前人写的好诗词章句,后人比不上,难道就不写文章了?既然走在了一条道路上,这辈子都注定很难绕开,那就迎上去,走过去。如果因为怕就躲起来,那么你就会怕一辈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个外人,在说风凉话。老夫当年求学,与随后的书斋治学,心比天高,与人争执,从来不输。后来练拳,孑然一身,只凭双拳,游历千万里,更是如此。求学与习武一样,就是书上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唏嘘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句话,最悲哀的不在竖子成名,而在时无英雄。所以我们别害怕别人有多好,别人很好,自己能够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老人转头看着裴钱道:“陈平安当然愿意一直照顾你,他就是这种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把身边亲近的人,当作自己一辈子都要挑起来的担当,不怕吃苦,乐在其中。但是,总有一天,你裴钱不光是他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你裴钱就是裴钱。” 老人不再言语。 裴钱抬起头,断然道:“走,去京城,我带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国京城。 老规矩,没有通关文牒,那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反正是崔老头带着她做的,师父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进了那座依旧十分熟悉的南苑国京城,裴钱便慢了脚步。 老人没有任何催促。 走过了那条状元巷,路过那间依旧开张的武馆,再到了那座心相寺,裴钱的脚步已经快了几分。 可是就在裴钱没有那么害怕的时候,老人却在小寺庙门口停下脚步。 裴钱想要跟着进去,崔诚却摇头说道:“最后一段路程,你应该自己走。” 裴钱使劲点头,转头就走,沿着一条大街,独自去往那条小巷。 老人看着那个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庙,也没有烧香,最后寻了一处寂静无人的廊道,坐下了。 小巷里的一个院门前,裴钱发现院门紧锁,于是坐在门外台阶上。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钱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带笑意。 裴钱缓缓说道:“好久不见,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钱。” 然后曹晴朗一边开门,一边转头问道:“上次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陈先生如何——” 裴钱便有些恼火,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曹晴朗哑然失笑,他还真有点怕她。 裴钱看着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坐下道:“曹晴朗,与你说点事情!” 曹晴朗笑着落座。 两张小板凳,两个年纪都不大的故人。 在心相寺廊道上,崔诚闭上眼睛,沉默许久,一直等待着小巷的那场重逢的结果。只是裴钱离开后,崔诚神色越发疲惫,再也无法掩饰那份老态。 其间有僧人走近,崔诚只是笑着摇摇头,僧人便笑着双手合十,低头转身离去。 崔诚一直盘腿坐在原地,良久终于放下了心事,双手轻轻叠放,眼神恍惚,沉默许久,轻轻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第二章 晨钟暮鼓无炊烟 ·第二章· 晨钟暮鼓无炊烟 落魄山上,因为年轻山主远游,二楼老人也远游,竹楼便没人住了。 陈灵均最近不再在外瞎晃荡,时不时就来崖畔石桌这边坐着。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讨喜的那个存在,不如那条曹氏芝兰楼出身的文运小火蟒陈如初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这个小家伙憨傻得可爱。岑鸳机是朱敛带上山的,资质不错,练拳也算吃得了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实。石柔在小镇管着一间铺子的生意,挣钱不多,可到底是在帮着落魄山挣钱,又与裴钱关系不错,裴钱只要得闲,都会去那边看看石柔,说是担心石柔中饱私囊,其实不过是害怕石柔觉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独他陈灵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讨喜。 那个御江水神兄弟,三场神灵夜游宴之后,对他越发客气了,一些讨好言语,殷勤得让陈灵均都不适应。其实这种客气,反而让他很失落。 他更喜欢当年在水府那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言语粗鄙,相互骂娘。 不过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许多事情,都看得懂,比如崔老前辈这一走,去了那座莲藕福地,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陈灵均,却连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带着裴钱离开的时候,他就只能坐在这边发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该是裴钱登楼吃拳头的时辰,如今竹楼却寂然。 陈灵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从陈如初那边抢来的瓜子。今儿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他浑身没气力,连瓜子都嗑不动。 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山门那边,与大风兄弟唠唠嗑。大风兄弟还是很有江湖气的,就是有些荤话太绕人,得事后琢磨半天才能想出个意味来。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陈灵均转头望向一栋栋宅邸那边,老厨子不在山上,裴钱也不在,周米粒是个不用吃饭的小水怪,岑鸳机是个不会做饭的,也是个嫌麻烦的,就让陈如初那丫头帮着准备了一大堆糕点吃食,所以山上便没了炊烟。 陈灵均觉得落魄山现在人少了,而且各忙各的,人味儿便淡了许多。 陈灵均又转移视线,望向竹楼二楼,有些伤感。 崔老头在的时候吧,陈灵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资格挨上老人两拳,浑身不得劲儿;不在了吧,心里又空落落的。 陈灵均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拈住一颗瓜子,打算不剥壳,就放嘴里嚼一嚼,解个闷。 突然,陈灵均动作僵硬起来,轻轻放回瓜子,屁股轻轻挪动,悄悄转过脑袋,战战兢兢地望向崖外。 那位凭空出现的青衫老儒士,站在崖边朝他笑了笑。 陈灵均赶紧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道:“陈灵均拜见国师大人。” 大骊绣虎,崔瀺,是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厉害货色。 陈平安不在落魄山,崔老头不在竹楼,朱敛、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陈灵均暂时没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陈灵均瞥了眼竹楼去往宅邸的那条青石板小路,便告辞一声,竟是攀缘石崖而下。这么走,离着那位国师远一些,就比较稳当了。 崔瀺想起这条青衣小蛇望向竹楼的神色,笑了笑,心里便有了一番小计较,随手为之,不会兴师动众。 龙泉郡西边大山中,有一座暂时有人占据的山头,好像适宜蛟龙之属居住。 崔瀺站在二楼廊道上,安静等待某人的赶来。 一道白虹声势如春雷炸响,从天际,迅猛掠来。什么阮邛订立的规矩,都不管了。 崔瀺摇摇头,心中叹息,亏得自己与阮邛打了声招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寻常材质的绿竹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崔东山落在一楼空地上,眼眶满是血丝,怒道:“你这个老王八蛋,每天光顾着吃屎吗?就不会拦着爷爷去那福地?” 崔瀺反问道:“拦住了,又如何?” 崔东山脸色铁青,气急败坏道:“拦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赶来不行吗?然后你有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东山骤然平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哀叹道:“爷爷读书治学,习武练拳,为人处世,都一往无前。唯一一次退让,是为我们两个脑子都有坑的混账孙子!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没了!没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说道:“还有为了你的先生,与这座落魄山。” 崔东山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双手拄竹杖,低下头去,咬牙切齿。 兴许是坐不住,崔东山又站起身,原地快步打转。 崔瀺看着这个火急火燎团团转的家伙,缓缓道:“你连我都不如,连爷爷到底在意什么,为何如此取舍,都想不明白,来了又能如何?有意思吗?让你去莲藕福地,找到了爷爷,又有什么用?有用兴许还真有点用,那就是让爷爷走得不安心。” 崔东山停下脚步,眼神凌厉道:“崔瀺!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崔瀺说道:“崔东山,你该长点心,懂点事了。不是重新跻身了上五境,你崔东山就有资格在我这边蹦跶的。” 崔东山轻轻落座,怀抱绿竹杖,不再看那二楼,自言自语道:“那场三四之争,为何爷爷一定要入局?爷爷又为何会失心疯?不是我们害的吗?爷爷是读书人,一直希望我们当那真正的读书人。爷爷毕生所学,学问根底,是那亚圣一脉啊。为何在中土神洲,却要为我们文圣一脉愤然出拳?我们又为何偏偏欺师灭祖,让爷爷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终于勃然大怒:“问我?问天地!问良知!” 崔东山眼神痴呆,双手攥紧行山杖,颓然道:“有些累,问不动了。” 崔东山记起年幼时,被那个严苛古板的老人带着一起去访山登高,路途遥远,自己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阶而上,根本不管身后的他满身汗水,自顾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气自己的孙子,已经走远了不说,还要大声背诵一位中土神洲文豪的诗词,说:“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崔东山便将那篇诗歌记得死死的,后来不承想,自己长大后,负气离家出走,又拜师于老秀才门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圣,自己便莫名其妙成了圣人首徒,终于有机会见到了那位享誉中土神洲的儒家圣贤。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意气风发的崔东山,其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来有机会返回家乡,一定要与爷爷说,你仰慕之人,论文章,输给了你孙儿,下棋,更是输得捻断胡须。 只是这辈子肚子里攒了好多话,能说之时,不愿多说,想说之时,又已说不得。 远处龙泉郡城,有晨钟响起,遥遥传来。 钟声一响,按例就要城门开禁,万民劳作,直至暮鼓敲过,举家团圆,其乐融融。 大骊新中岳掣紫山山脚附近的馀春郡,是个不大不小的郡,在旧朱荧王朝不算什么富饶之地,文运武运都很一般,风水平平,并没能沾到那座大岳的光。新任郡守吴鸢,是个外乡人,据说在大骊本土就是当一地郡守,算是平调,只不过官场上的聪明人,都知道吴太守这是贬谪无疑了—— 一旦远离朝廷视野,就等于失去了快速跻身大骊庙堂中枢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属国的官员,却又没有官升一级,明摆着是个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计是得罪了谁的缘故。 只不过吴郡守的仕途再黯淡,终归是大骊本土出身,而且年纪轻,故而管辖馀春郡的梁州刺史,私底下让人交代过馀春郡的一干官吏,务必礼待吴鸢,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哪怕不合乡俗,也得忍让几分。所幸吴鸢上任后,几乎没有动静,按时点卯而已,大小事务,都交予衙门旧人去处理,许多按例抛头露面的机会,也都送给了几个衙署老资历辅官,上上下下,气氛倒也融洽。只不过如此软绵的性情,难免让下属轻视。 这天年轻郡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门枯坐,书案上堆满了各地县志与堪舆地图,慢慢翻阅,偶尔提笔写点东西。突然,吴鸢心有感应,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斜靠厅门。吴鸢心情大好,笑了起来,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驾到,有失远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过门槛,笑道:“吴大人有些不讲义气了啊,先前这场夜游宴,就只是寄去一封贺帖。” 吴鸢坦然笑道:“俸禄微薄,养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买书去了十之五六,每月余下些银钱,辛苦积攒,还相中了隔壁云兴郡的一方古砚台,委实是打肿脸也不是胖子。本想着路途遥遥,山君大人总不好赶来兴师问罪,下官哪里想到,魏山君如此执着,真就来了。” 魏檗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誉旧朱荧王朝的老坑芭蕉砚,轻轻放在书桌上,道:“吴大人不讲义气,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门叙旧,还不忘绕路购置礼物。” 吴鸢俯身凝视着这方可爱可亲的古砚台,伸手细细摩挲纹理,惊喜道:“好家伙,取自那座绿蛟坑水底的头等芭蕉砚。关键是咱们大骊的那个驻守武将,先前已经封禁了那座老坑,明摆着此砚很快就要成为咱们皇帝陛下的御用贡品了,故而市面上为数不多,价格越发吓人,我这太守当个一百年,都未必凑得出那么多银子。” 吴鸢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望向魏檗,笑问道:“山君大人,有话直说,就凭这方价值连城的芭蕉砚,下官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檗问道:“中岳山君晋青,如何?” 大骊新中岳的山君晋青,曾是朱荧王朝的山神第一尊。中岳掣紫山半腰有一处得天独厚的洗剑池,许多剑修来此淬炼剑锋,晋青经常暗中为其护道,故而不光是与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朱荧王朝关系极好,和一洲诸多金丹境剑修也有香火情,其中又与风雷园李抟景关系莫逆。李抟景早年游历朱荧王朝,多有冲突,惹恼了一尊北岳正神,晋青为此不惜与南北山君两个同僚交恶,也要执意护送当时才是龙门境修为的李抟景安然离开王朝。 吴鸢哈哈大笑,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摞纸张,以工整小楷书写,递给魏檗,道:“都写在上面了。” 魏檗低头翻阅纸上内容,啧啧道:“一路行来,当地百姓都说馀春郡来了个谁都见不着面的父母官,原来吴郡守也没闲着。” 道听途说而来的杂乱消息,意义不大,而且很容易误事。吴鸢纸上记载的是,晋青在哪朝哪代哪个年号,具体做了什么事情。除此之外,附有朱笔批注,是吴鸢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详细注解,还有一些流传民间的传闻事迹,吴鸢都会圈画以“神异”“志怪”两语在尾加以注明。 魏檗看得仔细,却也看得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纸张,还给吴鸢后,笑道:“没白送礼物。” 魏檗踮起脚尖,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纸张,问道:“哟,巧了,吴大人最近就在研究云兴郡诸多砚坑的开凿渊源?怎么,要版刻出书不成?馀春郡郡守,偷偷靠着云兴郡的特产挣私房钱,不太像话吧?” 吴鸢坦诚道:“无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为切入点,多看出些朱荧王朝的官场变迁。亡国皇宫文库秘档,早已封禁,下官可没机会去翻阅,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魏檗点点头,赞赏道:“吴大人没当上咱们龙泉州的新任刺史,让人扼腕叹息。” 吴鸢笑道:“功赏过罚,本该如此。能够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经很满足,还可以不碍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挡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祸得福吧。躲在这边,乐得清净。” 魏檗没有久留的意思,吴鸢说道:“山君此次离开辖境,肯定要拜访许弱,对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庙,再拜访故友不迟。” 魏檗点头道:“是这么打算的。先前我在披云山闭关,许先生帮着压阵守关,等我即将成功出关之际,又悄然离去,返回你们掣紫山。这么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当面致谢一番,说不过去。” 吴鸢笑道:“那就劳烦山君大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下官欣赏古砚了。” 魏檗笑着离去,身形消散。 其实当魏檗离开渡船,在云兴郡现身后,中岳山巅的祠庙中,那尊巍峨神像就睁开了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晋青,对于魏檗的造访,选择了视而不见。 等到魏檗出现在山脚馀春郡,晋青便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个身材高大、紫衣玉带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却无人见过这幅画面。 晋青就在大殿众多善男信女中间走过,跨过门槛后,一步跃出,直接来到相对寂静的掣紫山次峰之巅。 世间各国的大小五岳,几乎都不会是稀疏的两三峰,往往辖境广袤,山脉绵延。像这掣紫山就由八峰组成,主峰被誉为朱荧王朝中部版图的万山之宗主,山巅建有中岳庙,为历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为叠嶂峰,山巅并无道观、寺庙等建筑,只有晋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宫。如今只有几个山君女使在那边打理屋舍,并无山神坐镇其中。 在晋青还不是中岳山君时,掣紫山却已经是朱荧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坏之后,一岳的权柄,便交到晋青手上,而当时手握一国权柄的朱荧名相,曾经就在叠嶂峰北腰筑造茅庐,在那儿治学、习武多年。 晋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一切人事,过眼云烟。 晋青视线偏移,在那座封龙峰老君洞,墨家豪侠许弱,独自一人潜心修行。其实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许弱是在监察中岳。相较于新东岳碛山那边打得天翻地覆,双方修士死伤无数,掣紫山算是染血极少了。晋青只知道许弱两次离开中岳地界,第一次踪迹渺茫。在那之后,晋青原本以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谓朱荧王朝定海神针的老剑仙,就一直没有现身,晋青不确定是不是许弱找上门去的关系。最近一次,是去披云山,为那魏檗守关。 如果真是许弱拦下了那位老剑仙,作为宝瓶洲一岳山君,晋青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关于许弱此人的修为高低,谁都看不出,也没个确切说法。如果说龙泉剑宗阮邛,是如今宝瓶洲最出名的上五境修士,那么许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唯一的线索,是风雪庙魏晋挑战天君谢实,事后有只言片语流传开来,说是若有人横剑在后,他魏晋未必能够胜出。 哪怕许弱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晋青也一如当年,俗子观渊,深不见底。 晋青瞥了眼馀春郡郡守衙署,泛起冷笑。不出意外,那位北岳山君见过吴鸢后,是要去封龙峰与许弱道谢了。在这之后再来找他晋青,底气便会更足。 晋青皱了皱眉头。 下一刻,一袭白衣飘荡落地,之后缓缓走向晋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见晋山君,多有叨扰了。” 晋青说道:“同样是山君正神,五岳有别,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说,无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点点头,道:“如此最好。我此次前来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晋青,若是这么当中岳山君,我北岳就不太高兴。” 晋青没有去看那位风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远方,问道:“不高兴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轻轻一敲耳边金环,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晋青转过头,问道:“有大骊皇帝的密旨,还是你身上带着朝廷礼部的诰书?” 魏檗点头:“当然……”然后摇头补充道:“都没有。” 晋青伸出一只手,做出请便的姿势讥笑道:“那魏山君就随意?” 魏檗还真就随意了。 北岳气运,从北往南,疯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气势如虹,浩浩荡荡,好似云上的大骊铁骑。看架势,绝不是装装样子吓唬人。 晋青心知一旦两岳山水气运相撞,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于是忍不住大声怒斥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应当敬称魏山君才对。” 晋青也不再废话,只见那掣紫山主峰的中岳祠庙,出现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举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叠嶂峰。 魏檗身后,叠嶂峰之巅,亦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的法相竟是还要比那中岳神灵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显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神灵,一手拽住中岳神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后者头颅,然后一脚重重踏出,竟将那晋青金身按得踉跄后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龙峰后仰倒去。魏檗的巨大法相犹不罢休,伸手绕后,握住身后悬着的金色光环,就要朝那中岳法相当头砸下。 双方还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虚,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毁去无数建筑。 就在此时,封龙峰老君洞那边的茅屋里,有一名貌不惊人的男子走出,横剑在身后的姿态古怪异常。他似乎有些无奈,摇摇头,伸手握住身后剑柄,轻轻拔剑出鞘数寸。 刹那之间,两尊山岳神祇金身之间,有一条山脉横亘。 他劝说道:“两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顺眼,还是选个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干架,有辱威严,教碛山、甘州山两位山君看笑话,我许弱也有护山不力的嫌疑。” 晋青脸色阴沉,撤去了金身法相,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岳气运南下“撞山”之势,依旧不减。 晋青道:“魏檗,我劝你适可而止!” 魏檗却说道:“晋青,你如果还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山河水土安宁的。大骊朝廷不傻,很清楚你从未真正归心。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便干脆帮着大骊换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顺眼。许弱出手阻拦一次,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晋青转头望向北方,两岳地界接壤处,已经有了风雨异象。 晋青颓然道:“你说吧,中岳应该如何作为,你才愿意撤回北岳风水。” 魏檗笑道:“连北岳你都不礼敬几分,会对大骊朝廷真有那半点忠心?你当大骊朝堂上都是三岁小儿吗?还要我教你怎么做?携带重礼,去披云山登门赔罪,低头认错啊!” 许弱摸了摸额头,认识这种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晋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问道:“不然?再说你都到了北岳地界,离着大骊京城又能有几步路?抬抬脚,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乱,大骊朝廷又不是疯子,故意要在这边大开杀戒?你这种看似忠义两全的模糊姿态,会让很多亡国遗民心生侥幸,寄希望于用他们的慷慨赴死,来让你幡然醒悟,最终与他们一起揭竿而起。你若是真有此想,也算是一条汉子。若是不愿如此,宁愿担负骂名也要护着百姓安稳,又为何如此惺惺作态?” 晋青黯然无言。 魏檗说道:“回头去往披云山,礼物别忘了啊。礼重,情意才重。”说完之后,魏檗就离开叠嶂峰,去了封龙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许弱斜靠在茅屋的门上,双手抱胸,没好气道:“魏大山君,就这么报答我?两手空空不说,还闹这么一出?” 魏檗跺脚哀叹道:“实在是大恩不言谢啊!” 许弱伸出双手,使劲揉着脸颊,道:“做山君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独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这不是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嘛。” 许弱笑了笑,伸手随便一指,道:“给我消失,麻溜儿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许弱想了想,御风去往叠嶂峰,山君晋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许弱也没有说什么。 晋青突然说道:“大日曝晒,万民跋山,千人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许弱知道这位山君在说什么,是说那朱荧王朝历史上的凿山取水以求名砚一事。而这位晋青在生前,正是采石人出身,有说是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说是被监官鞭杀,死后怨气不散,却没有沦为厉鬼,反成一地英灵,庇护山水,最后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晋升为叠嶂峰山神。 许弱缓缓说道:“天底下就没有双手干净的君主,若是只以纯粹的仁义道德,去权衡一位帝王的得失,会有失公允。关于社稷苍生,百姓福祉,我们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会有不小的出入。你身为神祇,人性良心,从未泯灭,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许弱微笑道:“只是世事复杂,难免总要违心,我不劝你一定要做什么,答应魏檗也好,拒绝好意也罢,你都无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你愿意,我差不多就可以离开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临走之时愿意亲手递出完整一剑,彻底碎你金身,绝不让他人辱你晋青与掣紫山。” 晋青转头笑道:“你许弱完整出鞘一剑,杀力很大?” 许弱点头道:“养剑多年,杀力极大。” 晋青笑道:“那就换别人来领教这一剑,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许弱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访披云山,礼物不用太重。” 晋青笑骂道:“原来是一路货色!” 许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扰许久,到了京城,记得打声招呼,我请山君喝酒。” 晋青点点头,然后问道:“许先生最早是故意要来我掣紫山?” 许弱停下脚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终究都是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问我们墨家为何选择大骊,让宝瓶洲死了如此多的人,我暂时无法给你答案,但请山君拭目以待。” 晋青没有言语。 许弱没有返回封龙峰,就此离开掣紫山,御风去往北方大骊京城。 他不喜欢御剑,因为许弱一直觉得,剑与剑修,应当平起平坐。 那个闭关多年的朱荧王朝玉璞境剑仙,试图刺杀大骊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动身,就已经死了。 其实对方可以不用死,许弱只是重伤对方。 那个闭关百年却始终未能破关的迟暮老人,断剑之后,毫无胜算,束手待毙。他至死都不愿沦为阶下囚,更不会投靠寇仇宋氏,还笑言此次谋划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够死在墨家剑客第一人许弱之手,不算太亏。 许弱便破例说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将相、王侯公卿、贩夫走卒,皆要死绝。山下暮色,再无炊烟。 老人听说后,死前唯有怅然。 裴钱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样子,差点让她有一种错觉,以为她与曹晴朗,还是当年的模样,只不过是被师父要求去水井那边提了桶水,回来时见到了曹晴朗。就只是这样。 贴在院门的春联,先前在外边等曹晴朗的时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写得好,但也没好到让她觉得自惭形秽的地步。 曹晴朗看着这个黝黑女孩,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为何到了外面这么多年,个子还是没长高多少?如今两人身高差了得有一个脑袋。为什么她裴钱突然就背了竹箱,悬挂竹刀竹剑了?随陈先生游学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裴钱摘了竹箱放在身后,横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不去看曹晴朗,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师父,其实是想要带你离开莲藕福地,半点都不愿意带我走的。”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回答,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收了你当弟子?” 裴钱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辉,点头沉声道:“对!我与师父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师父都没有丢下我!” 曹晴朗双手轻轻握拳,搁在膝盖上,笑容温柔,道:“虽然很遗憾陈先生没有带我离开这里,但是我觉得你跟随陈先生远游万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羡慕你。” 裴钱沉默不语。 曹晴朗转头问道:“如今陈先生要你去提水,你还会一边提水桶,一边洒水清洗街巷吗?” 裴钱猛然转头,刚要恼火,却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觉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艺,双拳重百斤,却面对一团棉花,使不出气力来,冷哼一声,双臂抱胸道:“你个 人懂个屁,我如今与师父学到了万千本事,从不偷懒,每天抄书识字不说,还要习武练拳,师父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 曹晴朗故作恍然,道:“这样啊。” 裴钱有些憋屈,曹晴朗这家伙怎的过了这些年,还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呢?而且比起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闷葫芦,好像胆儿更肥了啊。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句诗词,听过没有?” 曹晴朗摇摇头。他如今是半个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够过目不忘,而且自幼就喜欢读书,夫子种秋又愿意借书给他看,在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陆先生会经常从外地寄书给他,不是曹晴朗自夸,他读书已经不算少了。 裴钱又问道:“那个‘黾’字晓得怎么写吗?” 曹晴朗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下‘黾’字,娓娓道来:“儒家典籍记载,仲秋之月,寒气浸盛,阳气日衰,故名杀气。‘蛙黾’即蛙声,古代圣贤有‘掌去蛙黾’一语。我也曾听一位先生笑言,多少词场谈文藻,喜欢向豪迈苏子、柔腻柳子寻宗问祖,那位先生当时以折扇拍掌,大笑而言,‘真是好比蛙黾聒噪’。” 裴钱不动声色,板着脸道:“原来你也知道啊。”此语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当然不是故意显摆自己的学问驳杂,他只是有些奇怪,裴钱好像变了许多,可是许多又没有变,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裴钱突然说道:“上次见面,我其实想要打死你,因为我怕你抢走我的师父。师父对你,一直很挂念,不是放在嘴边的那种。除了喝酒后师父会稍稍多说些心事,其他时候,师父就只是望向远方,发着呆,那会儿师父的眼神,就会说着悄悄话。所以我知道,师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带在身边,让你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莲藕福地吃苦。” 裴钱犹豫了一下,双手抓住行山杖,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缓缓道:“对不起!” 曹晴朗轻轻点头,道:“我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会那么想,确实不对。但是你有了那么个念头,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终没有动手,我觉得又很好。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你的师父,陈先生既然收了你当弟子,别说是我曹晴朗,估计天底下任何人也抢不走陈先生。” 裴钱大声道:“是开山大弟子,不是寻常的弟子!” 曹晴朗无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钱斜眼看他,缓缓道:“闷葫芦,你真的不生气?” 曹晴朗微微撑起双肘,望向裴钱,做了个怒气冲冲的模样,好似小宅院门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间的门神,高声道:“我很生气!” 裴钱扯了扯嘴角,不屑道:“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问道:“这次是你一个人来的南苑国?陈先生没来?” 裴钱摇摇头,闷闷道:“是与一个教我拳法的崔老头一起来的南苑国。我们走了很远,才走到这边。”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钱转过头,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曹晴朗有些吓到了。裴钱张着嘴巴,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刹那之间,裴钱站起身,动作太过仓促,弹开了横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没管,随后小院地面砰地一震,身形瞬间远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便身如飞雀飘然而起,一袭青衫大袖飘摇,在屋脊之上,远远跟随前方那个瘦弱身影。 裴钱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个闭眼老人,怒道:“崔老头,不许睡!” 裴钱一脚跺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爷爷,起来喂拳!” 有一名中年僧人赶来,站在裴钱身后的曹晴朗双手合十,致歉一声。 那心相寺住持轻轻点头,低头合十,唱一声喏,缓缓离去。 裴钱久久保持那个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钱身边,伸手按在裴钱的拳头上,轻声道:“老先生已经走了。” 曹晴朗发现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头丝毫。 裴钱自顾自说道:“崔爷爷,别睡了,我们一起回家!这儿不是家,我们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经察觉到裴钱的异样,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钱那拳头,轻声喝道:“裴钱!” 裴钱一身浑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烧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没有丝毫神色变化,双脚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两只袖口如盈满清风,负后一手掐剑诀,竟是硬生生将裴钱拳头下压一寸有余,沉声道:“裴钱,难道你还要让老先生走得不安稳,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断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汹涌拳意,裴钱好似清醒几分,蹲下身,抱头痛哭起来,一双眼眸,始终死死盯住那个坐在廊道上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好似被那裴钱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牵引,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之沉寂拳意,却活了。 只见从崔诚轻轻叠放身前的双手处,出现了两团如日月悬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巅峰武夫的所有拳意,从枯槁朽木的身躯,从百骸气府,迅猛涌入那两团光芒当中。曹晴朗被光辉刺目,只得闭眼。不但如此,他被那份即将如山岳倾倒的拳意,给逼迫得只能往后倒滑出去,最终背靠墙壁,无法动弹,一身修道而来的灵气,根本无法凝聚。 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约束的浑厚拳意,唯独对裴钱,没有半点影响。 裴钱双手握拳,站起身,一颗珠子悬停在她身前,最终萦绕裴钱,缓缓流转。另外一颗珠子,直冲云霄,与天幕撞在一起,砰地碎裂开来,就像莲藕福地下了一场武运细雨。 如果当初朱敛跟随这一老一小,一起进入这座崭新的莲藕福地,老人死后,这一半武运就该是他的。朱敛是远游境武夫,这座天下的当今武学第一人,自然可以到手极多,但是朱敛拒绝了。 裴钱不敢去接住那颗老人专门留给她的武运珠子。 万一崔爷爷没死呢?万一接受了这份馈赠,崔爷爷才真的死了呢? 为什么小时候,就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个背影,轻声说道:“再难受的时候,也不要骗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尊重逝者的意愿,让自己过得更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轻轻点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颗武运珠子。 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说道:“崔爷爷其实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师父说。” 小小寺庙,悠扬的暮鼓声响起。 李二给陈平安的最后一次喂拳,很不一样。 李二让陈平安倾力而为,可以不择手段,试试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撑更久。 陈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颈,李二却是武夫十境归真,即便不择手段,意义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会有分寸,只会打断你的诸多手段的相互衔接处。简单来说,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当是与一个生死大敌对峙搏杀,对手依仗着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轻视,同时并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脚,只把你视为一个底子不错的纯粹武夫,只想先将你耗尽纯粹真气,然后慢慢虐杀泄愤。” 陈平安越发不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么取巧、阴损、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没有解释更多,道:“别不上心,不然我最后一拳,能让你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转身去往渡口,将陈平安留在茅屋门口。李二手持竹篙,站在小舟一端,开始屏气凝神。半炷香后,陈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年轻人光着脚,卷起裤脚,倒是没有卷起袖管,没忘记背上那把得自老龙城苻家的剑仙。 李二点头道:“登船。” 刹那之间,李二手中竹篙当头劈下,早已在袖中拈起方寸符的陈平安,凭空消失,一脚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势弹开,几次往返,已经瞬间远离那一舟一人一竹篙。 当陈平安落在水面上时,他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带起一阵涟漪,一个骤然停身,两壁撮壤符与水中横流符的符胆灵光砰地炸裂开来,然后手腕微微拧转,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它与另外一把尚未现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篙前端看似落地,却没有真正触及地面,罡气非但没有在地上劈出沟壑,反而连尘土都未扬起丝毫,这便是一位武学止境大宗师的拳意,已经到了收放随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涨,碎石乱溅,有一袭青衫,身形如风驰电掣,双手持刀,笔直一线冲来。 李二收起竹篙,转头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吓唬人。” 李二一竹篙随便戳去,脚下小舟缓缓向前,陈平安转头躲过那竹篙,左手袖中拈住方寸符,一闪而逝。 李二手心一松,又一握竹篙,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竹篙便往后戳去,出现在他身后的陈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青衫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砰地撞入水底。若不是陈平安微微侧身,估计嘴上说是“轻视”“会有分寸”的李二这一竹篙,能够直接钉入陈平安的胸膛。 李二脚下的小舟继续缓缓向前,根本无须撑篙。身为十境纯粹武夫的李二一旦拿出真正的气盛,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整条水路布满拳意罡气。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气用上了数十张水符,同时炸开,勉强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轻轻握住竹篙,罡气大震,嗡嗡作响,一人一舟,不快不慢,继续向前,滴水不近人与舟。 李二一跺脚,水底响起闷雷。李二小有惊讶,从船尾来到船头,瞥了眼溶洞远处一侧墙壁,也不再管水底那个陈平安,脚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篙砸去。 悄无声息出窍远游的陈平安阴神,以鬼斧宫驮碑符早早隐匿于墙壁之上,先前诸多,皆是障眼法。 不承想依旧被李二轻易看穿。 阴神只得避开那势大力沉的竹篙,这一动,便显出了真身,是一个腰别折扇的白衣年轻人,哪怕逃窜得有些狼狈,依旧带有笑意,身形缥缈,仿佛山上神仙。在离开石壁之时,陈平安阴神双指掐剑诀,从眉心处掠出一把雪白剑光,是那尚未彻底炼化为本命物的飞剑初一。虽然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但是经过这一路以斩龙台磨砺剑锋之后,重新现世,便气势如虹。 先前李二的竹篙没有触及石壁,此时他手臂微曲,收了收竹篙,将那飞剑初一打得颤鸣不止,撞入石壁。这根流转拳意的寻常竹篙,竟是丝毫无损。 李二笑道:“还来?” 一把极有剑仙气象的凌厉飞剑,从李二身后刺向他的后背心处。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灵庇护,这本就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宝甲。 李二“咦”了一声,问道:“只是恨剑山打造的仿剑?”因为那把来势汹汹的飞剑,竟被拳意随意地弹开了。 正在此刻,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飞剑,直直掠向李二的后脑勺。与此同时,第一把剑光如白虹的飞剑,想要再次近身纠缠。 李二无奈道:“这就有些烦人了。”他松开竹篙,一闪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飞剑,手心处溅起绚烂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篙就像悬停空中,根本没有下坠,实在是李二这一去一返,过快。 李二一手禁锢三把飞剑,另一手掌心抵住竹篙一端,重重一推,脚下小舟轻晃。 竹篙微微倾斜飞掠而去,去势惊世骇俗,直接洞穿了陈平安的腹部,将其钉入水底。 李二出手狠辣。 陈平安的应对更是凶狠。 他用手掌重重一拍水底,竹篙从他腹部穿过,凭借方寸符,瞬间没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没有痛打落水狗,说好了,要心存轻视。 陈平安有一点好,不知道痛,或者说,在死之前,出手都会很稳。 有些所谓的武夫天才,受伤越重,战斗越勇,但也难免会有些后遗症,不是大战之后,就在大战之中,属于以拳意换战力。若是厮杀双方境界相当,这种人当然可以活到最后,因为纯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点都没有,就不该走武道这条路。可一旦双方境界稍稍拉开点,这等作为,利弊皆有,兴许最好的结果,便是成功与更强者换命。 武人厮杀,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换伤分生死,手段不多,实则处处有玄机,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跻身十境后,天高地阔,大有奇观,风光无穷。 宋长镜野心勃勃,格局大,对于武学的追求之纯粹,可以舍江山,弃龙椅,执念之重,远胜寻常宗师。他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巅仙人,走下山来,朝他宋长镜俯首磕头。 故而气盛。 李二自认在这一重境界,确实输了宋长镜不少。 纯粹武夫登顶之后,任你拳种千百,武胆各异,其实大致就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条道路,如平开福地,一身拳意,广袤无垠,气盛者为尊。另一条路,像是仙人开辟洞天,更易归真,脚下无路,便继续凌空往高处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气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够纯粹,若是故意打熬“气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顺势直接跻身归真。 先前与陈平安喝酒闲聊,李二听说落魄山有个妙人叫朱敛,绰号武疯子,与人厮杀,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陈平安思量多,想法绕,极少言之凿凿,提及朱敛,却说那朱敛是最不会走火入魔的纯粹武夫。李二便觉得朱敛此人定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将来如果有机会,可以会一会朱敛。 李二收起竹篙,随手丢了三把飞剑,继续撑船缓行。 先前出手略重,这个淳朴汉子小有愧疚,随后应付那个神出鬼没、花样百出的陈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头的斤两,其中一拳,只将陈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却没有将手中竹篙再换一处,打穿对方的肚肠,不仅如此,脚下小舟继续前行,将那个肯定还能继续出手的年轻人,留在身后,由着他转换一口纯粹真气。 李二从来觉得习武一事,真没有太多花头,不过就是勤勤恳恳淬炼体魄,唯有“吃苦”二字。与那庄稼汉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过田地的收成好坏,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武夫练拳能走多远,全看自己。 李二转头望去,看到了古怪的一幕。 陈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这还不罢休,就连那肤腻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和十分花哨的彩雀府法袍,都一并穿上了。也亏得世间法袍小炼过后,可以跟随修士心意略微变化大小,可原本就穿了一袭青衫,再加上这四件法袍,能不显得臃肿?不管怎么看,李二都觉得别扭,尤其是最外面那件还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陈平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这个选择,不算错。 若是一开始就穿上法袍,以陈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会耽误拳意流淌,兴许出手就会慢一线,那就是一场生死转变。 如今重伤,便两说了,毕竟可以多扛一两拳。 李二停船在水镜旁,手持竹篙登上湖心镜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处,有点动静。 远处,陈平安背剑站在水面,没有使用辟水神通,也没有使用什么仙家水法,双脚未动,依旧缓缓向前。 李二望向陈平安脚下。 片刻之后,陈平安身形骤然拔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蛟龙。 这条蛟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和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此时蛟龙的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越发紧实坚韧,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实则却是左撇子。 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篙尾端轻轻点地,不屑道:“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轻轻跃起,抡起竹篙,便是一竿重重砸地,蛟龙溅起的数十丈巨浪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篙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竹篙,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双脚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则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 陈平安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屈,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他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李二的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花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篙,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被竹篙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 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陈平安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在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的湖水灵气粉碎,直向陈平安落水处冲去。他身形骤然横移,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弧弧相生,几近为圆,令人眼花缭乱,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不然习武又修道,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即使已经是练气士,也不能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也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拳不重,却更快,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就多吃几拳。 没有,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是少数。像她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曳,都死活迈不过门槛,不得登堂入室。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遗。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行到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隐隐约约,李柳察觉到了一丝异象,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浩然天下西北,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个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个女子满头青丝中夹杂着的一根白发,也能够尽收眼底。 只是纵有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也终究有看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须圣贤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所谓的散心,便是每隔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乡约碑文,看一看经过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因这一小动作,立即就破了功,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一片金色云海蓦然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处,陈平安猛然停步,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向高处出拳。 一拳过后,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被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怎样,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狮子峰山主黄采,站在开山老祖李柳身边,轻声笑道:“陈先生这一拳下去,狮子峰算是彻底出名了。” 李柳难得在黄采面前有个笑脸,道:“黄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陈先生,自己别扭,陈先生听见了也别扭。” 黄采知晓自己师父的脾气,点了点头。 有一世,李柳随手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孩子,让他随便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收为唯一的嫡传弟子,后来师徒两人,就在狮子峰开山立派。李柳兵解离世后,当时刚刚成为年轻金丹境地仙的黄采便挑起了大梁,狮子峰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屹立不倒,当年那个瘦如竹竿、脑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终也成为北俱芦洲著名的强大元婴。 李二突然说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面那件还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损得有些厉害。” 还好,陈平安在撑船返回渡口之前,脱掉了那些已成累赘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芦洲都要听说狮子峰出了个喜欢穿娘们衣裳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将一份浓重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先前李二得知陈平安的决定后,没有刻意与陈平安多说一些内幕,没必要,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兴许会让陈平安出拳多出一丝拳意杂质。他只说心生感应的那一小撮北俱芦洲武道之巅的九境、十境武夫,都会感到几分快意,无论这些宗师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对今日狮子峰山巅的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庙,都会对此人心怀感恩。不说别人,只说与狮子峰黄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陈平安一眼,觉得对自己的脾气。 李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花哨穿着,忍着笑,柔声道:“我会帮着陈先生修补法袍。” 李二呵呵笑。 李柳无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说道:“没瞎想,就是觉着下山就有酒喝,高兴。” 陈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飞剑初一和十五之上,最终飘然落地。 李二说道:“先在山上养伤半旬,等你稳固了金身境,我再帮你开开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诸多武夫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变化,趁热打铁,比较稳妥。” 陈平安苦笑道:“李叔叔,我这会儿头晕目眩,一想到练拳,就犯困,容我缓缓,先缓一缓,到时候再说。” 李二笑着摆摆手。 陈平安与黄采抱拳,致歉道:“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黄山主。” 黄采摇头道:“陈公子不用客气,是我们狮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陈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陈平安脸色古怪,告辞离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说道:“暴得大名?这不是个贬义说法吗?黄采,当年就要你多读书,光顾着修行了?听说你与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关系不错,能聊得来?” 黄采有些无奈,道:“师父,我从小就不爱翻书啊。何况我与周山长打交道,从来不聊文章诗词。” 李柳摇头道:“白瞎了小时候那么一颗大脑袋。” 黄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面黄肌瘦,大雪纷飞,沿途乞讨,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缓缓而行的师父。 回忆起往事,黄采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年自己年纪还小,追随师父一起远游,来到了这座山,当时并没有山名,灵气也一般,但是师父却选了此山作为开山立派之地。到了山巅,她瞥了眼身边的孩子,突然就说以后这里便叫狮子峰了。 当时师父难得有些笑意。 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宁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不会太过陌生。这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看见当年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这会儿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黄采如果不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神的师父,黄采转移了视线。在他印象中,师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他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道:“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有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个元婴境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自嘲道:“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李二要陈平安只以纯粹武夫的金身境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他唯独要求陈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但陈平安拒绝了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刘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里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哪怕她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花乱坠,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那些凡俗女子,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里,其实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在铺子里买去的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须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只在后院陪着柳婶婶多聊天便是。”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端茶上桌的时候,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开口第一句话便问:“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家乡那边一些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妇人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但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山崖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里,陈平安拿出笔墨纸,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旁的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干净青衫、笑脸温和的年轻人,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只是个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眼神低敛,神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这些年,一想起这些就挺难受的。” 妇人对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是愧疚,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重“欸”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恨声道:“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只听到妇人的絮絮叨叨。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认真,一丝不苟地提笔写字。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陈平安一程。 李柳手里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是小镇特产,里面当然还有三件被她亲手修缮过的法袍。 妇人小声念叨道:“李二,以后咱们闺女能找到这么好的人吗?” 李二想了想,道:“难。” 妇人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拿手指狠狠戳着李二额头,一下又一下,骂道:“那你也不上点心?就这么干瞪眼,由着平安走了?喝酒没见你少喝,办事半点不牢靠,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李柳、李槐摊上了你这么个爹,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咱仨上辈子没积德?” 李二闷不吭声,当然没敢躲避。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给自己戳坏了脑袋,还不是她自个儿遭罪吃亏? 小镇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柳轻声道:“陈先生,黄采会带你去往渡口,船可以直接到达太徽剑宗周边的宦游渡,下了船,离着太徽剑宗便只有几步路了。率先造访太徽剑宗的问剑之人,是浮萍剑湖郦采。这种事情,就是北俱芦洲的老规矩,陈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说到这里,李柳笑道:“忘记陈先生最重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我对于合情合理的规矩,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远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 李柳对此不予置评,主要还是不愿指手画脚。 李柳问道:“陈先生难道就不向往纯粹、绝对的自由?”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会羡慕那种无拘无束,但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认知作为支撑的那种绝对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灾殃。” 两人走过大街拐角,前方不远处,便站着施展了障眼法的狮子峰老元婴山主。 李柳将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陈平安也摘下竹箱。李柳本来想着让他站着便是,她来打开竹箱,见此情景便递去包裹,笑道:“陈先生怕人误会?其实街坊邻居已经很误会了。” 陈平安将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着没说话。 最后李柳以心声告之,道:“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观,是道家剑仙一脉的祖庭,观主名为孙怀中,为人坦荡,有江湖气。” 陈平安答道:“感谢李姑娘赠我一颗定心丸。” 黄采陪同陈平安一路闲聊,到达渡口,然后道别。陈平安最终乘坐一艘雕梁画栋如阁楼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船上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着太徽剑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议论纷纷。这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已经出关破境,紧接着就会是三场惊世骇俗的剑仙问剑,分别是女子剑仙郦采、董铸,与那位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这是现在北俱芦洲的头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们还聊到狮子峰的那场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都在猜测是狮子峰处心积虑隐藏了一个纯粹武夫,还是某个过路客人。 陈平安去了自己的船舱,打开竹箱,准备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开包裹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除了柳婶婶准备的各色吃食、特产,还有一枚翠绿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灵气不彰显,陈平安才没有事先察觉。陈平安叹了口气,蹭吃蹭喝蹭拳不说,还蹭了这么贵重的一件回礼,哪有自己这么当客人的。 玉牌铭文为“老蛟定风波”。把玉牌与法袍都收了起来,陈平安开始继续炼化三处关键窍穴的灵气。 一路无事。 到了那座离着太徽剑宗不过三百里距离的宦游渡,陈平安发现人满为患,果然都是赶来凑热闹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进入太徽剑宗地界后,陈平安便飞剑传信刘景龙。 在渡船这边,没见到刘景龙,陈平安只看到了那个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飞奔过来,在人流之中如游鱼穿梭,见着了陈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乐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陈的,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认识。” 白首捧腹大笑,道:“好家伙,姓刘的如今可风光了,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开始听说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称与‘陈先生’认识,姓刘的硬是推掉了好些应酬,下山去见了他,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也学你背着大竹箱,客套寒暄过后,便来了一句:‘晚辈听说刘先生喜欢饮酒,便自作主张,带了些云上城自己酿造的酒水。’” 白首说到这里,已经笑出了眼泪,道:“你是不知道姓刘的那会儿脸上是啥个表情,是上茅厕没带厕纸的那种!”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这个徐杏酒,听风就是雨,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误会了。” 白首高高举起双手,重重握拳,使劲摇晃,道:“姓陈的,佩服佩服!” 陈平安小声问道:“你师父这会儿很忙?都忙到了没办法来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这么个小喽啰来凑数?” 白首龇牙咧嘴道:“姓陈的,你才小喽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剑宗,那是人见人夸的天纵奇才,姓刘的每天都要偷偷烧高香,庆贺自己收了我这么个好弟子。”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白首竟是没躲过,怒道:“别没大没小啊!姓陈的,我是卖你一个天大的面子,你我才能够以兄弟相称,你再得寸进尺,就自个儿去太徽剑宗,我不稀罕给你带路。” 到了太徽剑宗的山门,刘景龙板着脸站在那边。 陈平安颠着竹箱,一路小跑过去,笑道:“可以啊,这么快就破境了。” 刘景龙扯了扯嘴角,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比起陈大剑仙一口气破了武夫修道两瓶颈,差远了。” 陈平安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白首没好气道:“你们有完没完,一见面就相互拍马屁,有意思吗?”少年嘿嘿坏笑道:“咋个不拎出两坛酒,边喝边聊?姓刘的,这次可要悠着点喝,慢点喝。” 少年是佩服那个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边,那家伙一坐下,二话不说,一顿咣咣咣牛饮啊,连喝了两壶酒,若不是姓刘的拦阻,看架势就要连喝三壶才算尽兴。 三人一起缓缓登山,一路上刘景龙经常与人打招呼,却也没有刻意停步寒暄。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徐杏酒回了?” 刘景龙无奈道:“喝了一顿酒,醉了一天,酒醒过后,总算被我说清楚了,结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罚酒,还是拦不住,我就只好又陪着他喝了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刘景龙冷哼道:“下不为例。” 陈平安偷着乐,与白首轻轻击掌。 白首觉得姓陈的这人有意思,以后可以常来太徽剑宗嘛。 他自己不来,让别人带酒上山找姓刘的,也是不错的,特带劲,比自己每天白天发呆,晚上数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剑宗占地广袤,群峰耸立,山清水秀,灵气盎然,陈平安无法御风远游,便取出那符舟,刘景龙乘舟带路,一起去往他们师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处享誉北俱芦洲的形胜之地。 在茅屋那边,白首搬了三条竹椅,各自落座。 刘景龙突然说道:“借我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抛过去一枚谷雨钱,好奇问道:“在自家山头,你都这么穷?” 刘景龙接住了谷雨钱,双指拈住,另外一手凌空画符,再将那枚谷雨钱丢入其中,符光散去钱消失,然后没好气道:“宗门祖师堂弟子,钱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钱,当然也可以赊欠,不过我没这习惯。借你陈平安的钱,我都懒得还。”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首,道:“听听,这是一个当师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该说的话吗?” 白首刚想要落井下石来两句,却发现那姓刘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将言语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陈的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还要留在这山上,每天与姓刘的大眼瞪小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刘景龙先前说过,等到他出关,就该仔细讲一讲太徽剑宗的规矩了。 陈平安对白首笑道:“一边凉快去,我与你师父说点事情。” 白首不肯挪动屁股,讥笑道:“咋地,是俩娘们说闺房悄悄话啊,我还听不得了?”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咔嚓作响,微笑道:“白首,我突然发现你是练武奇才啊,不习武有点可惜了,我帮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声,道:“老子好好的剑仙都不要当,还乐意跑去习武练拳?”说完起身去别处晃荡了。 这座山头,名为翩然峰,是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太徽剑宗主峰、次峰之间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时分,会有两次灵气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异象,尤其是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蕴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着,就能够躺着享福。太徽剑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就一直没有让修士入驻此峰,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主动开口,只要将翩然峰赠予他修行,就愿意担任太徽剑宗的供奉,宗门依旧没有答应。 那姓刘的不知好歹,迟迟不愿离开太徽剑宗祖山,搬来翩然峰,说是习惯了祖山那边的老宅子。等到跻身元婴境剑修后,被祖师堂那边隔三岔五催促,这才过来开的峰,结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算是开辟出府邸了。因为姓刘的在此闭关,原本太徽剑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来此瓜分灵气,今年开春时分便不敢来了。后来白首跑了趟祖师堂,将姓刘的吩咐下来的言语,与一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师说了一通,来山上的年轻修士才又多了起来,不过相较于以往的热闹,人人安静修行,不言不语,只是专心淬炼剑意。 当时其实是翩然峰半个主人的白首,没有丝毫动静,经常双手抱臂,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 所以太徽剑宗的年轻修士,越发觉得翩然峰这位刘师叔、师叔祖,收了个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离开后,陈平安便将大致游历过程,与刘景龙说了一遍。众多人与事,都没有藏掖,只是详略不同。 刘景龙耐心听完之后,帮着查漏补缺,就像是两人在复盘围棋。 当提及贺小凉与那清凉宗,与白裳、徐铉师徒二人的恩怨时,刘景龙说道:“如今寻常的山水邸报尚未传出消息,事实上天君谢实已经返回宗门,先前那名与清凉宗有些交恶的弟子,受了天君训斥不说,还立即下山,主动去清凉宗请罪,回到宗门便开始闭关。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水龙宗、浮萍剑湖,本就利益纠缠在一起的三方,分别有人拜访清凉宗,云霄宫是那位小天君杨凝性,水龙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剑湖更是宗主郦采亲临。如此一来,且不说徐铉作何感想,琼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陈平安皱眉道:“那么传闻白裳要亲自问剑太徽剑宗,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一来白裳心高气傲,本就不会仗着境界与辈分,欺负我这么个新晋玉璞境,哪怕没有这档子事,他愿意出剑,其实也谈不上坏事。二来就像你猜测的,白裳当下确实是有些压力,不得不主动与我太徽剑宗结下一份香火情,帮忙免去那个‘万一’,毕竟北俱芦洲瞧我不太顺眼的剑仙前辈,还是有的。有了白裳压轴出剑,再有之前郦采、董铸两位前辈,这三场问剑,我刘景龙只会大受裨益,而无性命之忧。” 陈平安笑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不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刘景龙破天荒点了点头,伸出手。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转变如此之大?” 刘景龙接过酒壶,微笑道:“不是庆贺你我各自破境,而是庆贺还能再次重逢。” 陈平安的走渎之行,并不轻松,一名元婴境剑修破开瓶颈,亦如此。两人能够都活着重逢,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刘景龙愿意喝这样的酒。 两人手持酒壶,轻轻磕碰,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 刘景龙笑道:“也就酒还行。” 白首看似晃荡去了,其实没走远,一直竖起耳朵听那边的“闺房话”。少年打了个激灵,双手抱住肩膀,埋怨道:“这俩大老爷们,怎么这么腻歪呢?不像话,不像话……” 白首觉得那个姓陈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讲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辈说得对,天底下数闷声狗咬人最凶。如今这位好人兄,不就还是原来那么点境界,却有如此经历和能耐了?可是说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语之间,仿佛就跟喝酒似的,还上瘾了?脑子是有个坑啊,还是有两个坑啊? 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当初跑去刺杀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与他言语,要客气点,与他称兄道弟的时候,要更有诚意些。等到他成了金丹境地仙,同时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师,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少年耳边突然响起刘景龙的言语:“偷听了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经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纪,耽误修行!” 陈平安啧啧道:“不愧是刘景龙的弟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开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这就有些不服气了。说我见风使舵,我忍了,说我见风使舵的本事还不如人,真是没办法忍。他转头大声道:“姓陈的,你弟子姓甚名谁,你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会一会他!文斗武斗,道法拳头剑术,随他挑!” 陈平安笑道:“文斗还行,武斗就算了,我那开山弟子如今还在学塾念书。” 白首摇摇头,道:“算他走狗屎运!”少年大步离去,脚下生风,十分潇洒。 如今少年还不晓得因为这几句无心之言,今后要挨多少顿打,以致他将来那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便是“祸从口出啊”。 陈平安喝过了酒,起身说道:“就不耽搁你迎来送往了,再说了你还有三场架要打,我继续赶路。” 刘景龙也没有挽留,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关于剑修的修行之法,一点自己的心得,你闲暇时可以翻翻看。” 陈平安接过收入袖中,问道:“在你们太徽剑宗,我驾驭符舟远游,可不认得路,只能直来直往,会不会有麻烦?” 大宗门,规矩多,尤其是剑修林立的宗门,光是修士御剑的轨迹路线,便有大讲究。 刘景龙微笑道:“你还知道是在太徽剑宗?” 陈平安故作惊讶道:“成了上五境剑仙,说话就是硬气。换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说这种话。” 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一事,掏出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钱袋子,沉甸甸的,装满了谷雨钱,是与火龙真人做买卖后留在自己身边的余钱,笑道:“一百枚,若是便宜,帮我买个七把八把的恨剑山仿剑,若是死贵,一把仿剑超过了十枚谷雨钱,那就只买个一两把。剩余的,再帮我去三郎庙买些好物件,具体买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刘景龙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驾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见张山峰。 在升空之前,陈平安对那在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师父欠我一枚谷雨钱,时不时提醒他两句。” 白首方才还想着要在姓陈的面前讲点规矩,这会儿又忍不住骂了句粗话。 茅屋那边,刘景龙赞赏地点点头,有点徒弟的样子了。 太徽剑宗诸多山峰之上,三三两两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雀跃。 相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个年轻人的修为、境界和背景来历,女子修士议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她们听说那个能够让刘师叔、师叔祖亲自出门迎接的贵客,是个身着青衫、持行山杖、背着个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询问长相如何,风度如何。远远见过两人登山的女子修士,憋了半天,说“凑合”,于是便有其余女子哀怨不已,都觉得自家那个小师叔、师叔祖,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翩然峰那边,刘景龙当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门内的晚辈们,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听说了,肯定也想不明白,估摸着还是会向陈平安请教一番,才能破开迷障,豁然开朗。 白首返回茅屋,问道:“他这就走啦?姓刘的,他是不是根本没把你当朋友啊?” 刘景龙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说道:“我跟姓陈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识,相见恨晚,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刘景龙摆摆手,道:“我们去趟祖师堂。” 白首立即病恹恹了,嗫嚅道:“明儿去,成不成?” 刘景龙没说话。 白首腹诽不已,却只能乖乖跟着刘景龙御风去往主峰祖师堂。 一般来说,姓刘的只要说过了一件事,兴许这个过程中会很絮叨,但说完后便不再多说一个字,这时就该轮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御风而游的时候,白首发现姓刘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只大钱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听声音数钱。 刘景龙微笑道:“还好,不是九十九枚。” 白首问道:“怎么回事?” 刘景龙只说“没什么”。 白首竟是有些醋意,这姓刘的,与那好人兄,闹哪样嘛。 陈平安没有想到张山峰已经跟随师兄袁灵殿下山游历去了。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脉的峰主,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亲自来到山门向陈平安致歉。 陈平安得知火龙真人还在睡觉,便说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来拜访,请求老真人原谅自己的过门不入,以后再来北俱芦洲,肯定事先打声招呼。 老神仙也没多说什么,神色和蔼。老神仙亲自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渡口,这才告别返山。 陈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国,这是一个小国,没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 李希圣如今就在青蒿国的一座州城里,住在一条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陈平安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太徽剑宗后没多久,便有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绿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滩。 先生南归,学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开鬼蜮谷小天地的某处天幕,朝着京观城头顶,砸下了一阵无比绚烂的法宝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宝就跑路。 京观城英灵高承不知为何,竟是没有追杀那个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皱眉不已。为何见着了此人,自己原本断断续续的那股心神不宁,就越发清晰了?高承非但没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开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脚下的壁画城,那少年在一间铺子里,想要购买一幅廊填本神女图。他可怜兮兮地与一名少女讨价还价,说自己年纪小,游学艰辛,囊中羞涩,实在是瞧见了这些神女图,心生欢喜,宁肯饿肚子也要买下。 少女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瞧着若是由着少年再这么诉苦下去,估计他就要泫然欲泣了,便无可奈何地破例给了个低价。结果那少年谈妥了价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挥,说道:“铺子里的神女图,就按照这个公道价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个臭不要脸的白衣少年转过头去,腰间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远处,道:“这位小兄弟,气魄很大嘛。”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怀抱绿竹杖,做无辜状道:“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着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问道:“你家先生,该不会是姓陈吧?” 崔东山笑脸灿烂,道:“姐姐真是神仙啊,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从没听他提过你。” 下一刻,竺泉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奇了怪哉,这家伙方才在京观城高承头顶,乱砸法宝,瞅着挺欢快啊,可是这会儿,眼前的俊美少年,皱着脸,眼泪哗哗流。 第三章 忽如远行客 ·第三章· 忽如远行客 陈平安中途离开渡船,去往在北俱芦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国。 千里路途,陈平安拣选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刚刚走入那条并不宽阔的洞仙街,一户人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长男子,笑着招手。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绪,快步走去。 李希圣走下台阶,陈平安作揖行礼道:“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着作揖还礼。 少年崔赐站在门内,看着大门外久别重逢的两个同乡人,尤其是当崔赐看到自家先生脸上的笑容时,少年就跟着高兴起来。 到了北俱芦洲之后,先生总是皱眉想事,哪怕眉头舒展,好像也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先生去琢磨,不像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多想,就只是开怀。 李希圣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转头笑道:“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估计等我下次在书院见到小宝瓶,也会这么觉得。” 到了李希圣的书房,屋子不大,书籍不多,也无任何多余的文房清供、字画古物。 李希圣让崔赐自己读书去,将书案后那张椅子搬出来,与刚刚摘下斗笠、竹箱的陈平安相对而坐。 李希圣点头道:“很好,心更定了。” 陈平安挠挠头。 李希圣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适讲,如今也该与你说一说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陈平安坐姿越发端正,恭敬道:“李先生请讲。” 李希圣说道:“我这个人,一直以来,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是如此。” 李希圣笑着摇头,道:“你大不一样。” 李希圣继续说道:“还记得我当年想要送你一块桃符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 李希圣说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与剑修曹峻打过一架,对吧?” 陈平安笑了起来:“先生让那曹峻很是无奈。” 李希圣缓缓道:“在骊珠洞天,练气士修行很难,但是我却破境很快,快到了连之后走出骊珠洞天杏花巷的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不再言语,安静等待下文。 李希圣一语道破天机,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后反复推衍,才算出其中的缘由——原本属于你的那份气运,或者说是大道机缘,落在我身上。与你一样,我也一直觉得天底下的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均衡,你失我得,每个大大小小的‘一’,绝对没有凭空的消失或增加,丝毫都不会有。”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李希圣摆摆手,阻止他道:“先等我讲完。” 李希圣说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的方式也差不多,知道了真相,就觉得总得做点什么,才能心安。虽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占据了你那份道缘,但是既然随后境界攀升,棋力渐涨,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来一个明确的结果,那么我当然不能坦然受之。虽然那块桃符,任凭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其根脚,但是我很清楚,对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恰恰因其重要,我当初才想要赠送给你,作为一种心境上的互换,我减你加,双方重归平衡。在这期间,不是我李希圣当时境界稍高于你,或者说桃符很珍重,便不对等,便应该换一件东西赠送给你。不该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该以自己的大道根本,还给你,这才是真正的有一还一。只是你当时不愿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会与狮子峰李二前辈说,你要是对我当初向你赠符或者为你的竹楼画符心怀感恩,而来见我李希圣,只会给你我徒增烦恼,使一团乱麻更乱,那还不如不见。” 陈平安神色平静,轻轻点头。 李希圣笑道:“至于那本《丹书真迹》和一些符纸,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宝瓶大哥的身份,感谢你对她的一路护道。” 陈平安还是点头。 李希圣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轻声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弟弟叫李宝箴,小宝瓶名字当中也有个‘宝’字,唯独我,不一样?” 福禄街李氏三兄妹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 陈平安摇摇头:“从未想过此事。” 红棉袄小姑娘当年对小师叔无话不说,陈平安便听说她的娘亲在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好像更偏心李宝箴,对于嫡长子李希圣,就没有那么亲近。陈平安对于这些小宝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听过就算,不会去深究。 李希圣站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眺望远方。 李家每逢春节,便有一个不成文的家族习俗——他们兄妹三人的娘亲,会让府上婢女下人们说些带“李”字的成语、诗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很讨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个孩子不小心说了那句不算褒义的“凡桃俗李”,他们娘亲也不会生气,依旧会给一份压岁钱,唯独当她听到那“投桃报李”的时候,笑意便少了许多,随后听到“李代桃僵”那个说法后,从来对任何下人都和蔼可亲的妇人,就破天荒难掩怒容了。 当时李希圣还是一名少年,刚好就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拐角处,看到了那一幕,听到了那些言语。 当时李希圣不理解,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将一份好奇深埋心底,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自古诗词语句,好像桃李从来相邻。 李希圣转过头,轻声道:“街对面住着一户姓陈的人家,有个比李宝箴稍大几岁的儒家门生,名为陈宝舟,你若是见到了他,就会明白,为何独独是我李希圣能够接替你的那份气运。” 其实不用去见了,李希圣这么说,陈平安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李希圣突然笑道:“我没事。” 北俱芦洲洞仙街,陈希圣。 宝瓶洲骊珠洞天,李宝舟。 原本理应如此。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座深山当中的陈家祖坟,为何会生长出一棵寓意圣贤出世的楷树。 因为这位李先生,本该姓陈。 李希圣轻声感叹道:“许多事情,我依旧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瘴,关隘重重,只有修为高了些,才可以跨过一个。”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李先生应该伤心,但是好像不用那么伤心。” 李希圣笑了起来,眼神清澈且明亮,道:“此语甚是安慰人心。”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在李希圣的建议下,两人随便下棋,随便闲聊。 陈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阶段,每次落子后,才会说上一两句话:“没来北俱芦洲的时候,其实挺怕的,听说这边剑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无忌,我便想着来这边跟着宽心。可是来了才知道原来只要心坎不过,任人御风逍遥远游,双脚都在泥泞中。 “也怕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取了个陈好人的化名,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来此历练,不可以真正行事无忌,随波逐流。 “大概是内心深处,一直偷偷想着,如果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圣言语不多,听到这里,才说道:“自认心有私念,却能始终行善。陈平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 李希圣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说道:“这便是我们儒家圣贤心心念念的,慎其独也,克己复礼。” 陈平安摇摇头,并不这么觉得。 李希圣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棋局,道:“不过臭棋篓子,是真的臭棋篓子。” 陈平安说道:“下棋一事,我确实没有什么天赋。” 李希圣笑道:“当真如此吗?” 陈平安点头道:“因为我下棋没有格局,舍不得一时一地。” 李希圣说道:“世人都在世道里下着自己的棋局,把万事万人都当作手中棋子的聪明人,很多,不缺你陈平安一个。” 陈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语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圣说道:“我是真心话,你是马屁话,高下立判。”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额头人人刻‘诚’字!” 李希圣笑着举手抱拳,道:“幸会幸会。” 陈平安却突然笑容牵强起来。 李希圣心中叹息。 应该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楼。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当渡船由北往南时,依次经过大篆王朝、金扉国、兰房国,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当下已是入秋时分,陈平安又错过了一年的春露圃辞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许多。 春露圃的热闹,都在春天里。 陈平安走下渡船,相较于去年离去时的装束,差别不大,不过是将剑仙换成了竹箱背着,依旧是一袭青衫,斗笠行山杖。 陈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热闹,熙熙攘攘。见着了那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陈平安会心一笑,匾额上两个榜书大字,真是写得不错。他摘下斗笠,跨过门槛,铺子里暂时没有客人,这让陈平安有些忧愁。那个抬头笑脸相迎的代掌柜——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轻修士,发现竟是那位新东家后,笑容越发真诚,连忙绕过柜台,弯腰抱拳道:“王庭芳见过剑仙东家。” 关于称呼,那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结果,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与这位姓陈的年轻剑仙重逢,毕竟山上修士,一旦远游,动辄十年数十年缥缈无踪迹。 陈平安抱拳还礼,道:“王掌柜辛苦了。” 王庭芳轻声问道:“晚辈这就去拿账本?” 生意人说生意经,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实在。 陈平安点了点头,一起走到柜台后面。陈平安摘下竹箱,把竹编斗笠搁在行山杖上。 王庭芳取出两本账,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小小忧愁,烟消云散。若是生意当真不好,能记下两本账? 陈平安早已看过铺子里边百宝架上的诸多物件,心中了然,然后开始对账,看到一处时,惊讶道:“还真有人出这么高的天价,买下那对法宝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货时日,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是不是一个五陵国乡音的年轻女子?身边还跟着个背剑扈从?” 王庭芳震惊道:“东家这都算得出来?” 陈平安有些无奈,没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剑湖元婴境剑修荣畅的身份,摇头感慨道:“真是不把钱当钱的主,还是卖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陈平安缓缓翻着账本,笑道:“这笔买卖,王掌柜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只是与对方还算熟悉,才随便瞎说,不至于真的如此杀熟。若是换成我亲自在铺子卖货,绝对卖不出王掌柜的价格。” 陈平安一边细致翻看账本,一边与王庭芳闲聊春露圃近况与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机缘巧合,靠着东家的天大面子,才卖出了金冠这对镇店之宝,去年生意的账面上,才会显得漂亮,与晚辈关系不大。晚辈斗胆祈求东家莫要跟家师实话实说,不然晚辈肯定就要卷铺盖离开蚍蜉铺子了。家师对前辈铺子的生意,极其在意,每一季盈亏,都要亲自过目,召晚辈过去询问。” 陈平安点头道:“我这次带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饼,会亲自登门与唐仙师致谢。铺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担心我在唐仙师那边画蛇添足,定要为王掌柜美言几句。” 王庭芳后退两步,作揖谢礼,道:“剑仙东家恩重如山,晚辈唯有再接再厉,帮着蚍蜉铺子挣更多钱。” 陈平安合上账本,干脆就不去翻第二本了。既然王庭芳说了照夜草堂那边会过目,陈平安就礼尚往来,否则再细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与照夜草堂的脸了。 将两本账本轻轻推向王庭芳,陈平安笑道:“账本没有差池,记得仔细清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柜以后做买卖,有个细水长流即可,不用太过苛求铺子每年的盈余,账面上多好看。我此次离开春露圃后,估计要当许多年的甩手掌柜,有劳王掌柜多费心。” 王庭芳笑着应诺下来,把账本小心翼翼地锁入抽屉。 陈平安转身从竹箱里掏出两件东西,一件是那枚拥有“水中火”气象的玉镯,铭刻有回文诗,还有一把青铜辟邪镜,有那最值钱的“宫家营造”四字。这两件与那树瘿壶和斋戒牌,都是武夫黄师赠送。事后回想那趟访山寻宝之行,好聚绝对半点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树瘿壶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云掌眼后,明言此老物可以帮助练气士汲取木属灵宝的灵气,对于当下炼制出第三件木属本命物的陈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难买的所需之物。陈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龙真人的炼制三山法诀,将其炼为木宅所在关键窍穴的一件辅助宝物,搁在了木宅当中。 至于那块斋戒牌,陈平安也打算将其炼在木宅,只是炼化一事,太过耗费光阴,在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化青砖水运之余,再把树瘿壶中炼成功,已经算是陈平安修行勤勉了。几次乘坐渡船,几乎都将闲散光阴用在了炼化器物一事上。 陈平安将手中玉镯、古镜两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释了两物的根脚,笑道:“既然已经卖出了两顶金冠,蚍蜉铺子没了镇店之宝,这两件,王掌柜就拿去凑数。不过两物不卖,大可以往死里开出天价,反正就只是摆在店里招徕地仙顾客的,铺子是小,尖货得多。” 王庭芳笑着点头,深以为然,小心翼翼收起两物,说道:“那晚辈就去春露圃购买两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对不起这两件重宝。” 陈平安笑道:“这类开销,王掌柜以后就无须与我言语了,我信得过照夜草堂的生意经,也信得过王掌柜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谢。 陈平安离开蚍蜉铺子,去见了那个帮着雕琢四十八颗玉莹崖鹅卵石的年轻伙计。后者感激涕零,陈平安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与他闲聊片刻,然后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树,在那边站了许久。之后便驾驭桓云赠送的那艘符舟,分别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兰樵的恩师老妪那边,登门拜访的礼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后来赠送的小玄壁。 老妪尤其开心,弟子宋兰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涨船高,一切都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仙,而年轻人两次主动登门,更是给足了她面子。先前那次老妪没有回礼,这一次依旧没有,不是老妪吝啬,而是那个处处以晚辈自居的年轻剑仙,给了个“事不过三,攒在一起”的讨巧说法,让老妪笑得开怀不已,亲自一路送到山脚。回到山上,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妪,思量一番,决定回头除了自己与那座原本关系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动之外,还要叮嘱弟子宋兰樵以后多加照拂蚍蜉铺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担心什么痕迹明显,落了下乘,就说是她这个师父要求去做的,谁敢碎嘴,他们师徒二人俩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剑宗翩然峰,本该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诺,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敢火上浇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诚心诚意的拜访,让刘景龙喝酒喝了个饱,结果喝完酒又喝茶?陈平安良心难安,便打算从春露圃给刘景龙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访照夜草堂,唐仙师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观王朝铁艟府见情郎了。听那位草堂唐仙师的口气,双方即将喜结连理,成为一对山上道侣,之后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铁艟府就要成为亲家。唐仙师邀请陈剑仙喝喜酒,陈平安找了个理由婉辞了,唐仙师也没有强求。 陈平安对那铁艟府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事实上还与对方结了死仇,在渡船上,亲手打杀了那名沙场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铁艟府魏家非但没有问责,反而表现得十分恭谨礼敬。陈平安理解对方的那份隐忍,双方尽量保持井水不犯河水,至于什么不打不相识,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与那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喝酒数次,还成了短暂的盟友,一起做过买卖,便是陈平安所谓的世事复杂,不适应也得适应。但是后来刘志茂破境跻身上五境,落魄山没有道贺。 与贺小凉重逢于北俱芦洲西海之滨,在看似云淡风轻的闲聊当中,陈平安说当年若是正阳山搬山猿承诺只要他磕头,刘羡阳便可以躲过劫难,他陈平安可以磕出一朵花来。 亦是此理,并非什么笑言。 人生道路上,与人低头,也分两种,一种是寄人篱下,形势所迫,再就是那种孜孜不倦地追求利益最大化。前者会让人郁郁不得志,后者却会让人乐在其中。 陈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乌宫柳质清煮茶之地的玉莹崖,如今与蚍蜉铺子一样,都是自家地盘了。 陈平安发现玉莹崖凉亭内,站着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婴境老祖谈陵。陈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凉亭。 谈陵走下凉亭台阶,笑道:“得知陈剑仙大驾光临春露圃,我刚好手上无事,便不请自来了。” 陈平安与谈陵一起走入凉亭,相对而坐,这才开口微笑道:“谈夫人礼重了。” 谈陵笑着递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是事后山门这边得到的回馈,其中关于陈剑仙与柳剑仙的这篇《饮茶问道玉莹崖》,最受欢迎。”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到了关于自己的那篇文章,措辞优美,内容得体,打算回头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瞅瞅。 陈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处白玉莹然的崖壁与深涧,轻声道:“两次错过辞春宴,实在是有些遗憾。此去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重返春露圃。” 谈陵其实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年轻剑仙对春露圃如此看重? 先前那次见面,谈陵表现得只能说是客气,还略带疏远,因为对于谈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生意,万事求稳即可。 这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离开春露圃没多久,离得不算太远的北方芙蕖国一带,就有了太徽剑宗刘景龙与某位剑仙在山巅联袂祭剑的传说。听说那是一道直冲云霄、破开夜幕的金色剑光,联系先前金乌宫一抹金光劈雷云的事迹,谈陵便有了些猜测。 对于一个结识金乌宫小师叔柳质清的剑修,谈陵可以见一面,聊几句。可对于与金丹境剑修柳质清关系莫逆之余,又有资格与一位已是玉璞境剑仙的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起游历且祭剑的陈平安,那么谈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点,就应该亲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铺子外边候着了。 不是谈陵放不下这点面子,而是担心自己两次露面,姿态改变太过生硬,反而让这位年轻剑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凉亭内,双方聊得依旧客气,但是先前年轻剑仙那番话,就已经让谈陵觉得不虚此行了。 谈陵与陈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辞。陈平安送到凉亭台阶下,目送这位元婴境女修御风离去。 陈平安写了三封密信,去了趟春露圃剑房,把信分别寄往太徽剑宗、云上城和金乌宫。给刘景龙除了寄信之外,当然还寄了那份小玄壁。 给刘景龙的信上聊了恨剑山仿剑与三郎庙购买宝物两事,交代那一百枚谷雨钱,让刘景龙接下三场问剑后,最少购买一件剑仙仿剑与一件三郎庙宝甲。若是不够,就只能让他先垫付了;若是还有盈余,可以多买一把恨剑山仿剑,再尽量多挑选些三郎庙的闲散宝物,随便买。信上说得半点不含糊,要刘景龙拿出一点上五境剑仙的风范气魄,砍价的时候,若是对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着脸皮多说几遍“我太徽剑宗”“我刘景龙”如何如何。信的末尾,预祝刘景龙顺利接下郦采、董铸和白裳的三场问剑。 寄给云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说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刘先生”,上次喝酒其实还不算尽兴,主要还是三场大战在即,必须修心养性,但是刘先生对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认可。所以等到刘先生三场问剑成功,千万别拘谨难为情,你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剑宗,这次刘先生说不定就可以敞开了喝。顺便帮自己与那个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话,将来白首下山游历,可以走一趟宝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诉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滩披麻宗,收信人就写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庞兰溪,让其转交陈好人。 最后一封信寄往金乌宫熔铸峰,收信人当然是玉莹崖的旧主人柳质清。信上文字寥寥,只有两句话:“修心不易,你我共勉。”“等我回到骸骨滩,一定在庞老先生那边,帮你求来一套神女图得意之作。” 返回玉莹崖,陈平安就独坐于凉亭,思量许久。 往返于春露圃和骸骨滩的那艘渡船,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无事可做。 陈平安便离开凉亭,卷了袖子裤管,去深潭下边的溪涧里摸石头去了。 春露圃金丹境老修士宋兰樵有些局促不安,因为从骸骨滩起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来了一个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个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滩与鬼蜮谷的两座大小天地接壤处,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因为事发突然,收尾又快,宋兰樵没能亲眼见到,但是有点身份的山上谱牒修士,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报,寻找蛛丝马迹。在那个手持绿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兰樵就赶紧飞剑传信春露圃祖师堂,让那边一定要小心应对,说此人性情古怪,到达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观城那尊玉璞境英灵高承的脑袋上,砸法宝! 坐镇京观城的高承,相当于仙人境修为,尚且没有追杀这个登门砸场子的少年,一旦春露圃遭了无妄之灾,还能如何? 乘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间,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苍筠湖一带的脚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风以狗刨凫水姿态,在一个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兰樵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渡船,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在一条拥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上,出入随心所欲。 宋兰樵越发心惊胆战。而那个少年好像很闲,经常离开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晃荡来晃荡去。 临近春露圃之后,眉心有红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嫌弃渡船速度太过缓慢,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没有御风破空离去。 这天少年主动找上宋兰樵,敲开了门,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老槐街那间蚍蜉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登门的宋兰樵,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与那位陈剑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放你个屁,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宋兰樵神色微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道此人与那年轻剑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牵连?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么,你认识他?” 宋兰樵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苦着脸道:“晚辈确实与陈剑仙认识,还算熟悉。陈剑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辈的渡船。” 不承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脸灿烂道:“好小子,大道走宽了啊!” 宋兰樵被一巴掌拍了个踉跄,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减,招呼宋兰樵坐下喝茶。宋兰樵惴惴不安,落座后接过茶杯,有些惶恐。宋兰樵不知不觉,便已经忘了这其实是自己的地盘。 少年没有喝茶,只是将那根绿竹行山杖横放在手边,双手叠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东山的朋友了。” 宋兰樵越发疑惑,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他数得出来,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姓崔的,倒是有一个,就是那大骊国师崔瀺,他的名字在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当中都很响亮。至于眼前的“少年”,又怎么成了那位年轻剑仙的学生? 真不是宋兰樵瞧不起那个远游的年轻人,实在是此事绝对不合理。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旧,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会去一趟你们春露圃。”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有一棵老槐树,崔东山才会如此笃定。 宋兰樵忍不住问道:“陈剑仙是前辈的先生?” 崔东山斜眼道:“羡慕吗?你羡慕得来吗?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万选,万万无一。” 宋兰樵都快要崩溃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位与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轻剑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闲谈言语,滴水不漏,可谓有礼有节,事后回想,让人如沐春风。年轻剑仙怎的有这么一个性情古怪的学生? 崔东山突然笑眯眯道:“兰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还是不信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啊?” 宋兰樵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两种说法,实则大有玄机,如何答复,要慎之又慎。其实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就两个,说眼前之人的好话,或是失心疯了去说那位年轻剑仙的好话,选择后者难免就要贬低眼前这个胆子大、法宝多、修为高的古怪人。 宋兰樵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觉得还是以诚待人,求个稳妥,缓缓道:“实在是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剑仙,就有前辈这般学生。” 崔东山摇摇头,啧啧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兰樵心中腹诽,老子见着了你这种心思叵测的古怪之人,没把路子走死,就该去春露圃给老祖宗们敬香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该为你家老祖师们烧烧高香。” 宋兰樵瞬间绷紧心弦。 崔东山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也不是鬼,你也没亏心,怕什么。” 宋兰樵苦涩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点头道:“我是笑着与你言语的,所以你这句话,一语双关,很有学问啊。读过书吧?” 宋兰樵无言以对。 崔东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运气,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经身在春露圃,兰樵你也好少些忧心。” 宋兰樵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干脆就闭嘴不言,默默恭送崔东山离开屋子。 那白衣绿竹杖的俊美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在廊道上,举手摇晃道:“不用送。” 宋兰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浑然不觉。 崔东山走到了船头,拔地而起,整条渡船都下坠了数十丈,随后他化虹远去,一抹雪白身影,声势如雷。 陈平安正弯腰在溪涧拣着石子,挑挑选选,都放在一袭青衫卷起的兜里,一手护着,突然起身转头望去,看到了崔东山。 陈平安愣了许久,问道:“崔前辈走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低下头。 陈平安说道:“我没事,你还好吧?” 崔东山抬起头,道:“先生,不太好。” 陈平安任由那些鹅卵石坠落溪涧中,走向岸边。不知不觉,先生已经比学生高出半个脑袋了。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说道:“那就一起回家。” 春露圃祖师堂的气氛有些诡异。 有人心情沉重,是几个深居简出的春露圃老人,还有几个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热闹,心情相当不坏,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玺,还有渡船金丹境宋兰樵的恩师。这个老妪与以往关系淡漠的唐玺对视一眼,双方轻轻点头,眼中都有些隐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复杂,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谈陵。因为宋兰樵接连两次飞剑传信到祖师堂,第一次密信,是说有一个境界深不可测的外乡修士,翩翩白衣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滩之后,往京观城砸下一场法宝暴雨,高承与鬼蜮谷皆无动静,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第二次密信,则是说此人口口声声称呼姓陈的年轻人为先生,性情古怪,难以揣度,他宋兰樵自认与之厮杀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谈陵将两封密信交予众人传阅,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轻轻收入袖中,开口说道:“我已经亲自飞剑传信披麻宗木衣山,询问此人来历,暂时还没有回信。诸位,关于我们春露圃应该如何应对,可有良策?我们不可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披麻宗,因为此人明显与木衣山关系还不错。再就是,我猜测,陈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国地界,与太徽剑宗刘剑仙一起祭剑的剑修。” 祖师堂内寂然无声,针落可闻。 春露圃也算北俱芦洲二流仙家势力中的顶尖山头,与婴儿山雷神宅、狮子峰类似,有口皆碑,交友广泛,并且底蕴深厚,距离“宗”字头,只差一位成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尴尬处境,就在于谈陵此生无法破开元婴境瓶颈,注定无望上五境。如今面对那对先生学生,就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谈陵又问道:“唐玺,你觉得那位……陈先生秉性如何?” 这个称呼,让谈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师堂大门位置上的唐玺,伸手轻轻摩挲着椅把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修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来历,更是云雾遮绕,但是只说做生意一事,陈先生讲究一个公道。” 在春露圃祖师堂议事,今天是谈陵首次郑重其事询问唐玺的建议。 那个老妪笑眯眯道:“陈公子为人,很是礼尚往来,是个极有规矩的年轻人,你们兴许没打过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欢的。陈公子两次主动登门拜访,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灵器和小玄壁茶饼,这会儿正愁着陈公子下次登山,我该还什么礼。总不能让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归。陈公子自己都说了,‘事不过三,攒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连累春露圃,让人觉得回礼寒酸,徒惹笑话。” 老妪这番言语,话里有话,处处玄机。 谈陵多了几分笑意,道:“林师妹无须忧心此事,今天就可以从春露圃祖师堂挑选一件过得去的礼物。” 老妪皮笑肉不笑道:“谈师姐,这岂不是要让咱们春露圃破费了?不太合适吧?老婆子其实砸锅卖铁,再与那个不成材的弟子借些神仙钱,也是能够凑出一件法宝的。” 谈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劳烦宋兰樵,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经相当不容易。” 老妪故作恍然道:“谈师姐到底是元婴境大修士,记性就是比我这个没出息的金丹境师妹好,竟然还记得我有宋兰樵这么个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境弟子。” 祖师堂内的老狐狸们,这时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听口气,这个老婆子是想要将自己弟子拉入祖师堂?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提我那个劳碌命的弟子,这孩子天生就没享福的命。”不承想老妪很快话锋一转,根本没提祖师堂添加座椅这一茬,只是转头看了眼唐玺,缓缓道,“咱们唐供奉可要比宋兰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劳,功劳也大,怎的还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做,如果没记错,祖师堂的椅子,还是照夜草堂出钱出力打造的吧?咱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老东西,要讲一点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与唐玺换个位置,我搬门口那边坐着去,也省得让谈师姐与诸位为难。” 唐玺立即起身,抱拳弯腰,沉声道:“万万不可,唐某人是个生意人,修行资质粗劣不堪,手头生意,虽说不小,那也是靠着春露圃才能够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心里有数。能够与诸位一起在祖师堂议事,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老妪碎嘴念叨:“唐玺你就一个闺女,如今马上就要嫁人了,大观王朝铁艟府的亲家魏氏,还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计较你在春露圃祖师堂是个把门的?那些闲言碎语,你心宽,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个外人听着都心里难受,难受啊。老婆子没什么贺礼,就只能与你换一换座椅位置,就当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实有管着钱财的老祖师,不过唐玺却是公认的春露圃财神爷,相较于前者的口碑,唐玺显然在春露圃上下内外,更加服众。 老妪一口一个唐玺,这可不是什么不敬,而是挑明了的亲近。 一个管着祖师堂财库的老人,脸色铁青,嗤笑道:“我们不是在商议应对之策吗?怎么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儿婚嫁一事?如果以后这座规矩森严的祖师堂,可以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那我们要不要聊一聊骸骨滩的阴沉茶好不好喝?祖师堂要不要备上几斤?下次咱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随便聊着鸡毛蒜皮的琐碎,聊上七八个时辰?” 老妪微笑道:“在位高权重的高师兄看来,唐玺独女的婚嫁,春露圃与大观王朝皇帝的私谊,当然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管钱的春露圃老祖师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这里混淆视听!你那点小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真当我们在座各位,个个眼瞎耳背?” 老妪“哟”了一声,讥笑道:“原来不是啊。” 唐玺微微苦笑,开始闭气凝神。这个新盟友,性子还是急躁了点,他这会儿若是再火上浇油,就要得不偿失了,还不如静观其变。 谈陵轻轻摆了摆手,道:“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们解决了当下这场燃眉之急,会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们争取确定对方两人的离开日期;其次,在这期间,如何将麻烦事顺利解决掉。至于能否攀上这桩香火,我谈陵也好,春露圃也罢,不奢望,不强求。最后,谁来出面,诸位合计合计,给出一个人选,是宋兰樵,或是谁,都可以。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春露圃都该为此人记功,一旦结果不符合预期,若有人事后胆敢说三道四,翻旧账,说风凉话,就别怪我谈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谈陵笑了笑,接着道:“若是觉得需要我谈陵亲自去谈,只要是祖师堂商议出来的结果,我谈陵责无旁贷。要是我没能做好,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后在祖师堂当面责难,我谈陵身为一山之主,坦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玺率先离开祖师堂。 祖师堂其余众人,静等消息。 老妪自顾自笑道:“谁做事,谁缩卵,一目了然。” 谈陵皱起眉头。 那个老人怒气冲冲,喝道:“林嵯峨,你再说一遍?” 老妪反问道:“耳背?” 谈陵沉声道:“高嵩,林嵯峨,都给我闭嘴!” 老人和老妪一怒一笑,终究是不再顶针了。 谈陵心中叹息,这两个曾经差一点成为神仙道侣的同门师兄妹,之间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一个春露圃客卿突然说道:“谈山主,要不要运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查看玉莹崖那边的迹象?一旦唐玺弄巧成拙,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老妪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来了。” 谈陵与那个客卿都对林嵯峨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谈陵摇摇头,道:“此事不妥。对方至少也是一位老元婴,极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辈。元婴境还好说,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会被此人察觉到蛛丝马迹,那么唐玺此去玉莹崖,便要危机重重。” 老妪阴阳怪气道:“唐玺不一直是个春露圃的外人吗?觊觎他家业的人,祖师堂这儿就不少。唐玺枉死,用唐玺的产业破财消灾,摆平了陈公子与他学生的不悦,说不定春露圃还有的赚。” 那个客卿苦笑不已。 谈陵恼火至极,站起身,怒视那个今天句句刻薄、言语如刀子的老婆子,斥道:“林嵯峨!你还想不想帮着宋兰樵在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妪嘿嘿而笑,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以往没我老婆子说话的份,今儿太阳难得打西边出来,就忍不住多说点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够进了祖师堂,哪怕宋兰樵只能端着小板凳靠着门槛那边,当个把风的门神,我林嵯峨现在就可以保证,以前我如何当哑巴,以后还是如何。” 老妪说完这些,望向祖师堂大门外。 谈陵原本想要怒斥几句,免得林嵯峨以后得寸进尺,只是看到老妪那张干枯脸庞,便有些不忍,何况春露圃祖师堂也该出现几个愿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玺,掌管渡船多年的宋兰樵,加上林嵯峨,三者结盟,这座小山头在春露圃的出现,谈陵觉得不全是坏事。 唐玺没有御风远游,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来到了玉莹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玺就遥遥发现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竟然与那个白衣少年都在溪涧中摸石子,真是有闲情雅致。 陈平安听说宋兰樵那艘渡船明天就会到达符水渡,便决定与崔东山等着便是,于是回到溪中,摸着水中石子,挑挑拣拣,听崔东山聊了些这趟跨洲远游的见闻。 聊到骸骨滩和京观城后,陈平安问了个问题:以高承的修为和京观城与其藩属势力的兵马,能不能一鼓作气攻下披麻宗宗主竺泉驻守的那个青庐镇? 崔东山毫不犹豫地说,很简单,竺泉愿意独活的话,当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气,十成十是要战死鬼蜮谷内,拼着自己性命与青庐镇阵法不要,也要让京观城伤筋动骨,好让木衣山下一辈成长起来,例如驻守青庐镇多年的金丹境瓶颈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不过崔东山也说了,高承对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撕破脸皮。 陈平安笑问道:“你才到了骸骨滩多久,就知道这么多?” 崔东山笑道:“见微知著,是学生为数不多的本事了。” 然后崔东山小声道:“关于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脚,学生此次游历北俱芦洲,小有收获。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准确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祖坟风水,都已经到手。这些本来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换成北俱芦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没办法靠这些来为难京观城,撑死了就是挠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学生我,便很有所谓了。” 陈平安捡起一颗雪白鹅卵石,放进青衫前襟卷起的身前兜里,说道:“在周米粒身上动手脚,高承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东山点头道:“简直就不是人。”崔东山随即说道:“高兄弟本来就不是人。”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道:“高兄弟如今有了个小兄弟,可惜学生此次北游,没有带在身边,以后先生有机会,可以见一见那个高老弟。小娃儿长得还挺俊,就是少根筋,不开窍。” 陈平安问道:“与李先生身边的少年书童,差不多?” 崔东山点点头,道:“一个是拿来练手,一个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有一天,能够真正以人待之。不过此间权衡,还是你自己来判断,我只是说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东山眼神明亮,比少年还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说可以,学生有何不可。” 两人先后看到唐玺与符舟,便不再言语。 唐玺缓缓来到溪畔,作揖行礼,道:“照夜草堂唐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一手扯着一兜的鹅卵石,走上岸,与唐玺笑着打招呼。身后崔东山身前兜里鹅卵石更大更多,得用双手扯着,显得有些滑稽。 陈平安与唐玺并肩而行,后者直截了当说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有些担忧,我便斗胆邀了一功,主动来此叨扰陈先生的清修。” 陈平安笑道:“唐仙师,我与弟子很快就会乘坐宋前辈的渡船,去往骸骨滩。你让谈夫人只管放心,从这座玉莹崖,到老槐街蚍蜉铺子,再到唐仙师与林老前辈,我们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我们二人,绝不会给春露圃惹麻烦,不然就恩将仇报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会争取与那边的熟人,说一说春露圃的好话,也希望本就有旧谊的披麻宗和春露圃,双方买卖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说话到底有没有用处,不敢保证。如果我这些漂亮话,在木衣山那边打了个无声无息的水漂,还希望以后再来拜访春露圃,唐仙师的照夜草堂大门别关上,好歹让我喝杯茶水。” 唐玺如释重负,还有几分诚挚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谢,道:“陈先生大恩,唐玺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道:“铺子那边,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稳妥,唐仙师以后就不用太过劳神费心了,不然我要愧疚,王掌柜也难免紧张。” 唐玺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发话了,我便由着王庭芳自己打理。不过陈先生大可以放心,我自会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惬意挣钱,若是还敢懈怠片刻,有丝毫纰漏,就是做人良心有问题,是我照夜草堂管教无方,辜负了陈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陈先生来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定当自罚三杯,才敢与陈先生饮茶。” 陈平安笑着点头。 唐玺行事,雷厉风行,直言不讳,说自己要返回祖师堂交差,告辞离去。这一次他没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风离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都没有说话。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笑道:“有你在,我难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骂学生,天经地义。” 陈平安气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两人来到凉亭,陈平安就坐在台阶上,崔东山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矮了一级台阶。两人已经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鹅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东山双肘抵在身后高处台阶上,身体后仰,望向远方的山与水。入秋时分,山林依旧郁郁葱葱,可人间颜色不会都是如此的,四季常青。 陈平安捋顺袖管和裤管,赤着脚,鞋子就放在身后的凉亭那边,靴尖对着长椅。崔东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陈平安笑道:“当龙窑学徒的时候,走哪儿都要看看那里的泥土合不合适烧造瓷器。当了包袱斋,走哪儿都想着挣钱,看看能不能积攒家当。” 陈平安有些感慨,道:“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烧瓷开间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看着再漂亮,后面只要出了点点纰漏,就要功亏一篑,几十号人至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所以开间一事,从来都是姚老头亲自盯着,哪怕是刘羡阳这样的得意弟子,都不让插手。姚老头会坐在板凳上,亲自守夜,看着窑火。但是姚老头经常念叨,瓷器进了窑室,成与不成,好与坏,好与更好,不管火候如何适当,终究还是得看命。事实上也是如此,绝大部分瓷器都成了瓷山的碎片,当时听说因为是皇帝老爷的御用之物,宁缺毋滥,差了一点点意思,也要摔个稀烂。那会儿,觉得家乡老人讲那老话,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真是特别有感触。” 陈平安笑了笑,道:“不过那会儿,觉得老槐树的树顶已经很高了,老瓷山的尖尖脑袋也很高。至于远不远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烧炭,也就是远了。至少比起小时候上山采药,要远很多。” 崔东山一直在怔怔出神。听到这里,崔东山轻声道:“小时候被关在阁楼读书,高不高的,没感觉,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远处。那会儿,最恨的就是书籍。我记性好,过目不忘,其实都记住了。当时便发誓自己以后拜师求学,一定要找个学问浅的、藏书少的、不会管人的先生,后来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饿的老秀才。一开始真没觉得老秀才学问如何,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随便瞎找的先生,学问其实有些高。再后来,被尚未发迹的老秀才带着游历四方,吃了许多闭门羹,也遇到了许多真正的读书人,等到老秀才说要回去编撰一部书籍的时候,才觉得又走了很远的路。老秀才当时信誓旦旦,说这部书若是被版刻出来,至少能卖一千本!一定能卖到别的州郡去。嚷嚷这话的时候,老秀才嗓门大,我便知道,其实是心虚了。” 陈平安微笑道:“他选择我,起先是因为齐先生,与我陈平安几乎没有关系。你死皮赖脸求我当你的先生,其实也一样,最早的时候,是老先生按着你的头拜师,与我陈平安本身关系不大。” 崔东山想要说话。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说道:“虽说关系不大,但还是有关系的,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就是那个一,万一,甚至是万万之一,很小,却是万事的开端。这样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对我而言,还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亲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当年顾璨他们院子的那扇门,他们家里桌上的那碗饭,也是所有的一,如果那时候没开门,泥瓶巷陈平安,兴许还能换一种活法,但是今天坐在这里与你说着话的陈平安,就肯定没有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道:“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很挂念,便会把日子过得很辛苦。”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吃苦,我甚至觉得吃苦越多,越是明白自己还活在世上。没办法,不这样想,就要活得更难熬。” 陈平安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道:“只在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这件事,别学,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东山点点头。 陈平安后仰倒去,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轻声道:“裴钱突然习武,是因为曹晴朗吧?” 崔东山“嗯”了一声。 裴钱已经开始习武,是陈平安自己猜出来的,为何习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那我见了面,会告诉她,她可以怀念崔前辈,唯独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钱点头答应,却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裴钱,你,我,我们其实都一样,道理都知道,就是过不去那道心坎。对于裴钱来说,南苑国的心坎,崔前辈能够带着她走过去,崔前辈走了,落魄山竹楼的心坎,这辈子便都走不过去了。但是我觉得有些心坎,一辈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绕过去,没什么不好。最怕是觉得问心无愧了,觉得良心好受了,觉得理所当然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先生已经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崔东山便也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唯有水声潺潺,如说“瀺”字;山势高险却无言,如解“巉”字。 崔东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东山突然说道:“看到小宝瓶和裴钱长大了,先生你有多伤感,那么齐静春看到先生长大了,就有多欣慰。” 陈平安没有说话,似乎还在酣睡。 崔东山不再言语,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先生?” 陈平安轻声道:“在的。” 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蚍蜉铺子。 陈平安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晒着秋天的温暖日头。崔东山赶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说是让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见年轻东家笑着点头,便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蚍蜉铺子。 这天的生意还凑合,因为老槐街的人都听说来了个世间罕见的俊俏少年郎,故而来铺子的年轻女修尤其多,崔东山灌迷魂汤的本事又大,便挣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钱,陈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边,谈陵与唐玺一起现身,当然还有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 寒暄过后,陈平安就与崔东山登船,宋兰樵一路跟随。这个见多识广的老金丹,发现了一桩怪事,单独瞧见年轻剑仙与那个白衣少年的时候,总是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学生,更是无法想象,只是当两人走在一起时,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难不成是两人都手持绿竹行山杖的缘故? 宋兰樵没敢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件事,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原来宋兰樵刚刚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把椅子,虽说只是顶替了唐玺的垫底位置,与唐玺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师堂的两尊门神,可这一步跨过去,是山上仙家与世俗王朝的声望暴涨,是每年额外多出的一大笔神仙钱,也是一些人间家眷的鸡犬升天。所以宋兰樵说是受了那位年轻剑仙一份大恩大德,丝毫不为过。只是宋兰樵做惯了生意,务实,并没有一个劲儿在姓陈的年轻人面前献殷勤,这是他的聪明之处。 渡船上,宋兰樵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天字号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没有让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们露脸。 屋内,崔东山为陈平安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趴在桌上,两只雪白大袖占据了将近半数桌面,笑道:“先生,论打架,十个春露圃都不如一个披麻宗,但是说做买卖,春露圃还真不输披麻宗半点。以后咱们落魄山与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经常打交道。” 陈平安喝着茶水,没有说什么。 崔东山说道:“谈陵是个求稳的,因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经做到了极致,山上,一门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笼络大观王朝,没什么错。但是架子搭好了,谈陵也发现了春露圃的许多积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惯了福,即使修行还有心气,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玺,也会担心这位财神爷,与只会拼命捞钱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窝,等她谈陵时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换代。虽说谈陵这一脉,弟子人数不少,但是能顶事的,没有,青黄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玺与高嵩联手。到时候比武力又打不过,比钱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别。 “所以唐玺与林嵯峨结盟,是最稳妥的。林嵯峨虽说脾气恶劣,但到底是个没有野心的,对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个对她谈陵感激涕零的宋兰樵,三人抱团,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气象。若是咱们落魄山再递过去一个枕头,帮着春露圃顺势打开宝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缺口,都会让熟稔商贸的春露圃诸多山腰、山脚的修士,感到振奋。而宝瓶洲如今处处大兴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钱,与咱们落魄山双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适的生意对象。不过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宝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骊朝廷,从衙门文官到沙场武将,与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个壶里去的。” 崔东山由衷赞道:“先生布局之深远,落子之精准、缜密,堪称国手风范。” 听到这里,陈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道:“落魄山的风水,是你带坏的吧?”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厨子,大师姐,大风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说了,如今落魄山的风水,哪里差了?” 陈平安说道:“我没刻意打算与春露圃合作,说句难听的,是根本不敢想,做点包袱斋的生意就很不错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劳居多。”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点了三下,画出一个三角形,道:“唐玺,林嵯峨,宋兰樵,是个三。谈陵一脉,高嵩一脉,唐玺小山头,又是一个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还是一个三。先生聚拢起来的各方势力,北俱芦洲南端,宝瓶洲北部,是一个更大的三。天底下的关系,就数这个,最稳固。先生,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下棋的国手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误打误撞罢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先生虚怀若谷,学生受教了。” 陈平安笑骂道:“滚你的蛋。” 崔东山刚要说话,不料陈平安立即说道:“还来?” 崔东山只觉得自己一身绝学,十八般武艺,都没了用武之地,果然还是先生厉害。 崔东山突然问道:“到了骸骨滩,要不要会一会高承?我可以保证先生往返无忧。”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去京观城。” 崔东山问道:“因为此人为了蒲禳祭剑,主动破开天幕,还剩下点豪杰气魄?” 陈平安说道:“没这么简单,要更复杂,以后再说。” 崔东山自然没有异议。 在经过随驾城、苍筠湖一带上空时,陈平安离开屋子,崔东山与他一起站在船头栏杆旁,俯瞰大地。 占地广袤的苍筠湖,从渡船上望去,就像一颗在玉莹崖溪涧里安安静静躺着的碧绿石子。 还欠那边的某座火神庙一顿酒,只能先欠着了。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险了。”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应该远离风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临头,就难了。”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弯曲,两只露在栏杆外边的袖子,就像两条小小的雪白瀑布。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着还习惯吗?” 崔东山点点头,道:“习惯得很,总觉得每天抄书的裴钱就是读书人了,眼巴巴等着裴钱将来亲笔给她写哑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钱的小尾巴,屁颠屁颠扛着行山杖。如今又被先生从骑龙巷右护法提拔为落魄山的右护法,就更神气了,与人说话之前,都要咳嗽两声,先润润嗓子,再老气横秋地言语一番,都是跟我那个大师姐学的臭毛病。” 陈平安笑道:“挺好。” 崔东山好奇道:“真要将小姑娘载入落魄山祖师堂谱牒,成为类似一座山头供奉的右护法?” 陈平安说道:“当然。这不是儿戏。以前还有些犹豫,见识过了春露圃的山头林立与暗流涌动之后,我便心思坚定了。我就是要让外人觉得落魄山很奇怪,无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这么做所需的代价,但是我可以争取在别处找补回来,可以是我自己这个山主,多挣钱,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这个学生,或者是朱敛,卢白象。我们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陈如初她们存在的理由,也会是以后让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觉得‘如此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为一座‘宗’字头山门,但是我绝对不会刻意为了聚拢势力,便舍弃那些路边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以后也不会。何况她们从来也不是路边的美好风景,她们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够照顾那些值得照顾的人,令我尤其心安。” 陈平安转头问道:“我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理解且接受!” 陈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会很不轻松。” 崔东山说道:“每一句豪言壮语,每一个雄心壮志,只要为之践行,都不会轻松。” 有些话,崔东山甚至不愿说出口。 所有久别重逢的开怀,都将是未来离别之际的伤心,但这不妨碍那些还能再见的相逢,让人欢喜,让人饮酒,让人开心颜。 但是别忘了,有些时候,离别就只是离别。 陈平安也跟着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大日照耀下的金灿灿云海,问道:“当了我的弟子,会不会不自在?” 崔东山说道:“不会。” 陈平安笑道:“境界悬殊,学问悬殊,你这学生当然还好。” 崔东山说道:“先生这么讲,学生可就要不服气了,若是裴钱习武突飞猛进,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饭,一碗接一碗,让同桌吃饭的人,目不暇接,难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不自在,师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讲道理的时候,嗓门大了些,就要担心给弟子反手一记栗暴,心里不慌?”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北游,修心极好。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我这个人是死脑筋,喜欢钻牛角尖,总有一天,在落魄山上,也会有些芥子小事,变成我的天大难题,到时候,你给些建议。” 崔东山点头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劳。” 崔东山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笑着眯起眼,接着道:“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别胡乱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践圣贤的良苦用心。”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别忘了,学生当年,那叫一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学问之大,锥处囊中,藏都藏不住,别人挡也挡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学宫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侩些,中土文庙副教主也不是不可能。” 陈平安摇头道:“国师说这个,我信,至于你,就拉倒吧。船头这儿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崔东山嘿嘿而笑,道:“话说回来,学生吹牛还真不用打草稿。” 陈平安问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东山点头道:“很大。八洲版图相加,才能够与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够有一两人挤进中土神洲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北俱芦洲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 陈平安说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东山幽怨道:“那可是学生的伤心地。” 陈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脸肿也要咧嘴笑。” 崔东山无奈道:“先生不仗义啊。” 渡船进入骸骨滩地界,宋兰樵主动登门,携带重礼。 是两份,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谈陵一份。 他这份谢礼,其实也是恩师林嵯峨从祖师堂那边拣选出来的一件法宝,是以春露圃特产仙木打造的竹黄龙纹经书盒,里面还装有四块玉册。 谈陵那份赠礼,更是价值连城,是春露圃屈指可数的山上重宝之一,一套八锭的集锦墨。 交出去的时候,宋兰樵都替谈陵感到心疼。 陈平安没有拒绝,谈陵在符水渡没有亲自送礼,吩咐宋兰樵在即将停靠骸骨滩渡口之际送出,本身就是诚意。 这是宋兰樵成为春露圃祖师堂成员后的第一件公事,还算顺利,这让宋兰樵松了口气。只是与那对先生学生一起坐着喝茶,宋兰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边坐着个崔东山。 崔东山双指拈杯,轻轻在桌上划抹,笑眯眯道:“兰樵啊,拎着猪头找不着庙的可怜人,世上茫茫多,你算运气好的了。” 宋兰樵前一刻还听着陈平安喊自己宋前辈,这会儿被他的学生左一个兰樵右一个兰樵唤着,当然浑身别扭。 春露圃以诚待人,陈平安当然不会由着崔东山在这边插科打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有事与宋兰樵要谈。 不承想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兰樵额头冷汗直流——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陈平安一巴掌打飞了出去,连人带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转无数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粘在墙壁上,缓缓滑落。 崔东山哭丧着脸,椅子靠墙,人靠椅子,怯生生说道:“学生就在这边坐着好了。” 陈平安黑着脸。宋兰樵心中震撼不已,难道这个和颜悦色的陈剑仙,与那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般无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剑仙?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个崔东山,开始与宋兰樵正儿八经议事,争取谈妥未来落魄山与春露圃的合作事宜。谈的只是一个大框架大方向,宋兰樵当下肯定做不了主,还需要返回祖师堂闹哄哄吵几架才成。一旦双方最终决定合作,此后一切具体事务,落魄山一样需要朱敛、魏檗他们来定章程。陈平安对春露圃的生意,还算知根知底,所以与宋兰樵聊起来,并不生疏,北俱芦洲之行,他这包袱斋不是白当的。落魄山最大的倚仗,当然是那座作为重要运转枢纽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镇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纳绝大多数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这就相当于一个包袱斋有了落脚的店铺,天底下的钱财,在某处稍作停留,再流转起来,便是钱生钱。 陈平安偶尔甚至会想,一枚磨损较为厉害的雪花钱,到底见过了多少修士?一千个?一万个?会不会已经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图? 宋兰樵聚精会神地与陈平安聊着大事,冥冥之中,金丹境老修士甚至觉得今天所谈,极有可能会决定春露圃未来百年的走向。 宋兰樵看到对面陈剑仙瞥了眼墙壁那边,宋兰樵顺着视线望去,那白衣少年双手握住椅子把手,整个人连带着椅子在那边左右摇摆,好像以椅子腿作为人之双脚,踉跄走路。被先生发现后,崔东山立即停下动作,仰头吹着口哨。 宋兰樵礼节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这家伙是脑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陈平安跟宋兰樵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双方都提出了诸多可能性,相谈甚欢。到了尾声,宋兰樵整个人已经放松许多,有些渐入佳境,许多积攒多年却不得言的想法,都一吐为快。而坐在对面经常为双方添加茶水的年轻剑仙,更是个难得投缘的生意人,从未斩钉截铁地说行或不行,多是“此处有些不明了,恳请宋前辈细致些说”“关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辈先听听看,若有异议请直说”这类温和措辞。不过对方也不含糊,有些宋兰樵打算为高嵩挖坑的小举措,年轻剑仙也不当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辈在春露圃祖师堂那边多费心”。 那个白衣少年,一直无所事事,晃荡着椅子,绕着那张桌子转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折腾出半点动静。宋兰樵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 聊完之后,宋兰樵神清气爽,桌上已经没有茶水可喝,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依旧起身告辞。 宋兰樵让陈先生不用送,年轻人笑着点头,就只是送到了门口,然后让崔东山再送一程。 宋兰樵走入廊道后,不见了那个青衫剑仙,唯有一袭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紧绷起来。只见那个少年倒退出门,轻轻关上门,然后转头笑望向宋兰樵。 宋兰樵的笑容僵硬起来。 崔东山来到下意识弯腰的宋兰樵身边,跳起来一把搂住宋兰樵的脖子,拽着这个老金丹一起前行,道:“兰樵兄弟,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啊。” 宋兰樵骤然心头惊悚,差点没忍住喊声陈先生,让他帮着自己解围一二。宋兰樵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没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地拽着,一步跨出之后,宋兰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经没了身影,宋兰樵发现自己置身于茫茫白雾之中,周围没有任何风景,就如同置身于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视野中尽是让人备感心寒的雪白颜色,并且行走时,脚下略显松软,却非世间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脚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涟漪。 他小心翼翼徒步行走,一炷香后,开始御风,一个时辰后,宋兰樵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祭出法宝,开始倾泻宝光,狂轰乱砸,但始终无法改变这座小天地丝毫。时间漫长得如一年后,宋兰樵盘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毙。 突然,宋兰樵抬起头,见到了一颗巨大的头颅,少年脸庞明明带着笑意,却眼神冷漠,少年缓缓抬起手臂。 宋兰樵头皮发麻,难道自己一直在对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转? 下一刻,心神憔悴的宋兰樵发现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上,不远处那少年双手笼袖,笑眯眯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兰樵,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微笑道:“先生让我送你一程,我便自作主张,稍稍多送了些路程。兰樵啊,事后可千万别在我家先生那边告刁状,不然下次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时候是谁脑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说喽。” 宋兰樵战战兢兢道:“谢过前辈提点。” 崔东山问道:“习惯了春露圃的灵气盎然,又习惯了渡船之上的稀薄灵气,为何在无法之地,便不习惯了?” 宋兰樵怔住。 崔东山与之擦肩而过,拍了拍宋兰樵肩膀,语重心长道:“兰樵啊,修心稀烂,金丹纸糊啊。” 宋兰樵缓缓转身,作揖拜谢,这一次心悦诚服,道:“前辈教诲,让晚辈如拨迷瘴见月晕,虽尚未真正得见明月,却也裨益无穷。” 崔东山置若罔闻,敲了敲房门,问道:“先生,要不要帮你拿些瓜果茶水来?” 宋兰樵看着那张少年面容的侧脸,有那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平安打开门,一把按住崔东山脑袋,轻轻压下去,转头对宋兰樵问道:“宋前辈,我这弟子是不是对你不敬?” 宋兰樵不知是丧心病狂,还是福至心灵,说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说的话:“实不相瞒,苦不堪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着给陈平安扯入屋子。 犹然有骂声传出:“狗日的宋兰樵,没良心的玩意儿,你给大爷等着……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帮着兰樵兄弟修行啊,真没有故意戏弄他……先生,我错了!” 宋兰樵抖了抖袖子,大步离去。 舒坦。 渡船在骸骨滩渡口停下,宋兰樵干脆就没露面,让人代为送行,自己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东山用手心摩挲着下巴,左右张望。 两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东山开始诉苦告状,道:“先生,竺泉见我第一面,就说先生从未提及学生,假装不认识我,把我给活活伤心死了。没死,也算半死了。” 陈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面前提过你几次,不过人家是一宗之主,万事上心,还需要提防着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给忘了,有什么奇怪?” 然后陈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见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别给我闹幺蛾子。还有那个少年庞兰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你一个外人,也别胡乱言语。我知道你做事自有分寸,但这里终究是骸骨滩,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东山点点头,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遗憾。无事可做,这就有些无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门,畅通无阻。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认识陈平安,而且他是时隔不久游历归来。 竺泉没在山上,已经去了鬼蜮谷青庐镇。不过杜文思已经返回祖师堂,开始闭关破境,跻身元婴境,希望极大。 崔东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这小子是个痴情种。据说太平山女冠黄庭先前去过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冲着杜文思去的,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黄庭此生无道侣’,伤透了杜文思的心。伤心之余呢,杜文思其实还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没办法拥有,好在不用担心被其他男人拥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够了,好歹有那么点机会,比如将来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进一步,与黄庭一起游历山河啊……” 陈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没待几天,就这么一清二楚了?” 崔东山点头道:“瞎逛呗,山上与山下又没啥两样,人人得了闲,就都爱聊这些儿女情长,痴男怨女。尤其是一些爱慕杜文思的年轻女修,比杜文思还糟心呢,一个个打抱不平,说那黄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长得好看些,宗门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与世间多数仙家祖师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台阶直上。嫡传弟子往往可以御风御剑而行,在有些山头,连寻常弟子也可如此行事。不过仙家洞府,往往讲究一个飞鸟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线不同。龙泉郡那边之所以不太一样,终究还是草创初期的缘故,加上龙泉剑宗与落魄山弟子本来就都不多,又不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所以才显得十分另类。披麻宗、春露圃这些老字号仙家,规矩众多,法度森严,在陈平安看来,其实是好事。 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动摇,就在于纸面宗法、台面规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这一点上,披麻宗就让陈平安由衷敬佩,从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庞兰溪,性情各异,但是身上那种气度,如出一辙。 生死事小,宗门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长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却人人敢于为宗门赴死,竺泉与历代宗主、祖师,每逢死战,无一不是身先士卒!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着台阶,往下御风而来,飘落在两人身前,笑道:“陈公子,崔道友,有失远迎。” 招呼过后,陈平安发现一件怪事,这位披麻宗老祖师似乎对崔东山十分亲近,言语之间,俨然知己。 难不成崔东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只是游手好闲瞎晃荡? 不然就凭崔东山与京观城厮杀一场,也不至于让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要知道披麻宗修士,个个都是白骨堆里杀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这种看似温文尔雅的金丹境修士,一样在鬼蜮谷内久经厮杀。 老祖师亲自领着两人去了那栋陈平安住过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来于骸骨滩与老龙城的跨洲渡船,约莫还需要一旬光阴才能返回北俱芦洲。 庞兰溪与他太爷爷庞山岭已经站在门口恭迎。 少年笑着招手道:“陈先生!” 两人见了面,庞兰溪第一句话就是报喜,悄悄道:“陈先生,我又为你跟太爷爷讨要了两套神女图。” 陈平安轻声问道:“价格如何?” 庞兰溪笑道:“按照市价……”庞兰溪停顿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钱!” 陈平安笑道:“庞仙师也太心疼你了,不过咱们还是按照市价算吧。交情归交情,买卖是买卖。” 庞兰溪有些失落,道:“这才几天没见,陈先生怎么就如此见外了?”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客气话,又不花钱。你先客气,我也客气,然后咱俩就不用客气了。” 庞兰溪笑得合不拢嘴。又学到了,陈先生真是学问驳杂。 四人落座,庞兰溪年纪最小,辈分最低,便站在太爷爷身后。陈平安直奔主题,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肃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飞剑传信别处山峰上的一名名为韦雨松的元婴境修士,比晏肃低了一个辈分,岁数却不小了,与庞兰溪是师兄弟。韦雨松手握一宗财权,类似春露圃的高嵩,是个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见到了陈平安与崔东山后,十分客气。 当初竺泉做成了与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桩小买卖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韦雨松谈心,表面上是身为宗主关心一下韦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实上当然是邀功去了。韦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马屁话都不讲,结果把竺泉给憋屈得不行。韦雨松对于那个青衫年轻人,只能说是印象不错,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了。可是他对那个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道理很简单,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两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师堂,给了一大摞图纸,直截了当说木衣山的护山大阵,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拨英灵的战力。结果木衣山祖师堂邀请了一个墨家机关师出身的老供奉,发现按照崔道友那份图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阵,耗费不过千余枚谷雨钱,便能够将大阵威势增加两成!那个墨家机关师愧疚得无地自容,兢兢业业完成了大阵的查漏补缺之后,差点没辞去供奉头衔。 说句天大的实在话,别说是一千枚谷雨钱的小小开销,就是砸下三千枚谷雨钱,哪怕只增加护山大阵的一成威势,都是一笔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买卖。 所谓的划算,是可以少死许多宗门修士。再者,曾有高人道破天机,若是木衣山的护山大阵可以增加五成功效,便是骸骨滩与鬼蜮谷双方对峙局面的一个转折点。 所以披麻宗祖师堂诸位老修士,现如今看待崔东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那白衣少年丢下图纸,在祖师堂内说了些关键事项后,便大摇大摆继续在木衣山晃荡,与神仙姐姐们唠嗑去了。 事后竺泉亲自出面询问崔东山,披麻宗该如何报答此恩,只要他崔东山开口,披麻宗便是砸锅卖铁,与人赊账,都要还上这份香火情。 崔东山也没客气,指名道姓,要杜文思与庞兰溪两人以后各自跻身元婴境后,在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只是记名,落魄山不会要求这两人做任何事情,除非两人自愿。 竺泉当时还有些疑惑,就这样? 崔东山反问,还要闹哪样? 竺泉便满脸愧疚,说了一句戳心窝的话,唉声叹气道:“那陈平安,在我面前半点不提你这个学生,真是不像话,良心给狗吃了,下次他来骸骨滩,我一定帮你骂他。” 崔东山泫然欲泣,可怜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这才说了句公道话:“陈平安有你这么个学生,应该感到自豪。” 崔东山便投桃报李,道:“竺姐姐这么好的女子,如今还无道侣,天理难容。” 于是两人差点没打起来,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庐镇的时候,依旧怒气冲冲。 披麻宗里亏得有韦雨松这个熟稔生意的聪明人,不然就竺泉这种不着调的宗主,晏肃这些个不靠谱的老祖师,披麻宗嫡传弟子再多,也早就被京观城钝刀子割肉,消磨尽了宗门底蕴。韦雨松每次在祖师堂议事,哪怕对着竺泉与自己恩师晏肃,从来没个笑脸,喜欢一边翻账本,一边说刺人言语,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祖师堂前辈们一个个面带微笑,装听不见,习惯就好。 韦雨松觉得帮助春露圃运输货物去往宝瓶洲,当然没问题,但是分账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韦雨松打算盘算账的时候,晏肃与庞山岭便开始习惯性微笑。崔东山觉得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就跟庞兰溪挤眉弄眼。庞兰溪对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同龄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会担心青梅竹马的姑娘,遇上更好的同龄人,难免会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画城见她的时候,她随口聊起了这个来铺子购买神女图的外乡少年,虽然她说的是些少年脾气古怪的寻常言语,可庞兰溪心里边一桶水七上八下。 庞兰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所以特别想要与陈先生请教一番。 陈平安这个野修包袱斋与管着披麻宗所有钱财的韦雨松,各自杀价。 便是陈平安都有些无奈,这个韦雨松,真是抠门得有些过分了,半点“宗”字头谱牒仙师的风范都不讲。一旦遇到些难聊的细节,韦雨松便搬出一位远游老祖师,反正就是泼脏水,言之凿凿,说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枚雪花钱上边锱铢必较,些许折损宗门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这位老祖都要在祖师堂兴师问罪,谁的面子都不给。如果这招不管用,他便会苦着脸说自己在披麻宗最是没地位,谁跟他要钱,都嗓门大,不给,就要翻脸,一个个不是仗着修为高,就是仗着辈分高,还有些更不要脸的,仗着自己辈分低修为低,都能闹事。 反正听韦雨松的牢骚诉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数他韦雨松最不是个东西,说话最不管用。 陈平安没辙了,轻轻放下茶杯,咳嗽一声。 正打着哈欠的崔东山立即正襟危坐,说道:“木衣山护山大阵一事,其实还有改善的余地。” 韦雨松立刻一拍桌子,决断道:“全部按照陈公子的说法,就这么定了!” 陈平安满脸诚意,问道:“会不会让披麻宗难做人?” 韦雨松大义凛然道:“开什么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钱有关的事情,别说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着我韦雨松!” 陈平安故作恍然,笑着点头。 韦雨松笑容不变。 果然是同道中人。 韦雨松与晏肃、庞山岭一起离开。韦雨松非要与崔道友叙旧,崔东山只好跟着去了。 只剩下陈平安与庞兰溪。 庞兰溪落座后,轻声道:“陈先生,这位崔前辈,真是你的学生吗?” 陈平安点点头,道:“觉得不像,也很正常。” 庞兰溪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是开口求人,难以启齿,那就……” 陈平安不再说话,抬起双手,比画了一下。庞兰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图。 庞兰溪匆匆御风离去,又匆匆返回宅院,将两只木匣放在桌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从云上城寄来的信,收信人是他庞兰溪,转交“陈好人”。 陈平安收信入袖,笑道:“现在是不是有底气说话了?” 庞兰溪小声道:“陈先生,我有些担心。” 陈平安心中了然。庞兰溪是一个不用担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忧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愁宗门存亡兴衰了,而披麻宗谈不上有此隐忧,或者说一直隐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习惯了,那么他的愁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陈平安笑道:“你先说说看,我再来帮你分析分析。” 庞兰溪便说了那些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些少年的懵懂情思,绕山绕水。 陈平安听过之后,想了想,忍住笑,说道:“放心吧,你喜欢的姑娘,肯定不会见异思迁,转去喜欢崔东山,而且崔东山也看不上你的心爱姑娘。” 庞兰溪涨红了脸,恼火万分道:“陈先生,我可要生气了啊,什么叫作崔东山看不上她?” 陈先生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以前不是这样啊。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庞兰溪想着想着,挠挠头,有些赧颜,那个心结便没了。 不仅如此,少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让她知道,她喜欢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人,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陈平安说道:“那个姑娘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够证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么喜欢你的姑娘,会更加高兴。为你高兴,然后她自己也就高兴了。” 庞兰溪轻声问道:“是这样的吗?”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样的,这件事,我无比确定。” 庞兰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陈平安打开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图,摊放在桌上,细细打量,不愧是庞山岭的得意之作。 庞兰溪突然问道:“陈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吧?” 陈平安缓缓收起神女图,摇头道:“没有的事。” 庞兰溪摇摇头道:“我不信。” 陈平安打开徐杏酒的那封信,信里言简意赅,说了些云上城的近况,再就是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刘先生问剑成功,就会再拜访一趟太徽剑宗,这一次是下山历练,北至太徽剑宗,南到骸骨滩。 陈平安看过了信,说道:“我有个朋友,就是写信人——云上城徐杏酒,以后他可能会来这边游历,你如果有空,可以帮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无须刻意分心。这不是客套话。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会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强求。” 庞兰溪点头答应下来道:“好的,那我回头寄封信去云上城,先约好。能不能成为朋友,到时候见了面再说。” 陈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结交。 就像先前陈先生与韦师兄谈论春露圃,庞兰溪虽然不谙庶务,但是多少了解披麻宗对春露圃的态度,谈不上看不起,但绝对称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来,毕竟春露圃的铜臭味,重了点,而披麻宗修士,对这些,是不太喜欢的,所以春露圃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韦雨松,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火。再者,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在元婴境韦雨松面前,说话都不太利索,毕竟韦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难讲话。 可是当陈先生开口,要三家势力一起做跨洲生意后,庞兰溪发现韦师兄立刻就松了口,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 庞兰溪觉得这也是自己需要向陈先生学习的地方。 为人处世,学问很大。 陈平安最后说道:“你知不知道,当你为崔东山而忧心的时候,其实你喜欢的姑娘,便是最开心的时候,所以笑容才会比往常多些,这是因为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你的紧张。” 庞兰溪转忧为喜,笑容灿烂。 陈平安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假公济私一回,去山下见她啊。” 庞兰溪站起身,道:“早知道就多给陈先生讨要一套神女图了。” 少年离去,陈平安独坐。 许久,崔东山晃荡着两只大袖子,进入院子。看到先生身前的桌上,摆放了一块青砖,崔东山便有些心慌,立即停步,站在原地,苦着脸道:“先生,裴钱习武,我事先半点不知情啊,是朱敛和郑大风、魏檗这仨,知情不报,瞒着先生,与学生半枚铜钱关系没有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跟这事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找你的麻烦。” 崔东山立即笑开了花,道:“如果先生要教训他们仨,学生可以出力。” 陈平安没搭理他这茬,指了指那块尚未完整炼化掉水运、道意的道观青砖,说道:“这种青砖,我一共收拢了三十六块,以后打算把它们铺在落魄山地上,给我、裴钱、朱敛、郑大风、卢白象、岑鸳机六人练习拳桩。” 崔东山如丧考妣,伸出右手,与一根左手指头,左看看右看看,哀号道:“先生,我呢我呢?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那份,送给你。” 崔东山这才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眼角,笑道:“伤心的泪水,成了喜悦的热泪,先生真是神来之笔。” 陈平安斜眼看他,崔东山老老实实坐下。 陈平安将那块青砖推过去,道:“你字写得好,我方才想起此事,便想让你写些讨喜的言语,刻在青砖反面,到时候就我们两个偷偷铺青砖,不让任何人瞧见。说不定将来某天,给谁无意间看到了,便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好玩。” 崔东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盘腿坐在石凳上,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双手按住青砖,轻声道:“先生,咱俩好好合计合计,这三十六句话,一定要写得惊天地泣鬼神。”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我们偷偷摸摸给落魄山所有人写句话,刻在上面,行不行?至于其余的,你就可以随便搬运书上的圣贤言语了。” 崔东山兴高采烈道:“太行啦!” 陈平安道:“闹心?” 崔东山悻悻然道:“先生说笑话也如此出彩。”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道:“这落魄山风水,就是被你带坏的。” 崔东山举起双手,学那大师姐说话:“天地良心!” 两人乘坐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开始真正返乡。 陈平安修行练拳之余,主动找到隔壁的崔东山,问了一个问题:“儒家圣贤学问这么大,为何不愿在修身、求学、为善这类学问上,说得细些,不要那么杂乱。至少在儒家之内,别各说其词,众说纷纭,不是吵架,胜似吵架。” 崔东山破天荒没有溜须拍马,而是神色认真,反问道:“是觉得许多学问繁杂且虚高,反而令世人不知所措?”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 崔东山摇摇头,道:“有些学问,就该高一些。人之所以有别于草木飞禽走兽以及其他所有的有灵众生,靠的就是这些悬在头顶的学问。拿来就能用的学问,必须得有,而且要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规规矩矩。但是高处若无学问,令人神往,不辞辛劳,也要走去看一看,那么,就错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缓缓说道:“再说回先生最前面的问题。” 陈平安却说道:“不急,我再自己想想。我们下棋?” 崔东山笑道:“先生棋术,返璞归真,高入云霄,还需要弟子这种臭棋篓子来教?惭愧惭愧,惶恐惶恐。” 一边说,一边取出棋罐棋盘。 陈平安板着脸道:“以后你在落魄山,少说话。” 崔东山一手扯着另一手的袖子,伸手拈起一枚棋子,悬在空中,微笑道:“先生不言不语,弟子岂敢开口。” 陈平安也拈起棋子。 当崔东山坐在棋盘之前时,整个人的气势便为之一变,淡然说道:“学生斗胆,四无忧,中天元,再加三边线,让先生十二子。” 陈平安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崔东山,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直接走了。 第四章 无声处 ·第四章· 无声处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荡荡的英灵力士拖曳着,在云海奔走,风驰电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缓缓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陈平安和崔东山走下渡船,魏檗静候已久。朱敛如今远在老龙城,郑大风说自己崴脚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请了岑鸳机帮忙看守山门。 陈平安笑道:“送我们一程,去落魄山脚。” 魏檗如释重负,点点头,三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山门口。正在练拳的岑鸳机看到三人后,刚要站起身,那个年轻山主朝她点头致意,然后伸手虚按,示意她继续练拳。 三人开始登山。 岑鸳机不擅长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寒暄,对这个年轻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顺势坐回板凳,闭上眼睛,继续驾驭一口纯粹真气,游走百骸。 魏檗问道:“都知道了?” 陈平安点点头。 崔前辈留了一封遗书在落魄山竹楼,不在二楼,而是放在了一楼书案上,信封上写着“暖树拆封”。 按照老人的遗愿,死后无须下葬,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随便某个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愿,信上直接写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释道:“裴钱一直待在莲藕福地,说等到师父回山,再与她打声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莲藕福地,陪着裴钱。陈灵均离开了落魄山,去了骑龙巷,帮着石柔打理压岁铺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陈如初,再就是卢白象收取的两名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不过这会儿陈如初应该去郡城那边购置杂物了。” 陈平安说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骊朝廷那边开始有些小动作了,一个个的理由冠冕堂皇,连我都觉得很有道理。” 陈平安笑道:“晋青一事,披云山的用意,太过明显了。两位大岳山君同气连枝,大骊皇帝哪怕知道你没有太多私心,心里也会有芥蒂。” 魏檗说道:“没办法的事情,也就看晋青顺眼点,换成别的山神坐镇中岳,以后北岳的日子只会更膈应。历朝历代的五岳山君,无论王朝还是藩属,就没有不被逼着针锋相对的,权衡利弊,披云山不得已而为之,还不如行事无赖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认也得认了。晋青这家伙比我更无赖,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声声说着披云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霁月光风。” 陈平安说道:“果然能够当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到了落魄山竹楼,陈平安轻声道:“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重返南苑国。” 崔东山突然说道:“我已经去过了,就留在这里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暂为保管的桐叶伞,毕竟此物事关重大。魏檗轻轻撑开并不大的桐叶伞,解释道:“莲藕福地才刚刚提升为中等福地,我不宜频繁出入。我将你送到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声“劳驾”。 陈平安身影一闪而逝,魏檗轻轻叹息一声。 崔东山已经站在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背对房门,眺望远方。魏檗合起桐叶伞,坐在石桌边。 崔东山突然说道:“魏檗你不用担心。” 魏檗摇摇头,道:“不是担心。” 然后魏檗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落魄山?” 崔东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与裴钱返回落魄山,我就会离开。已经积攒了一屁股债,那个老王八蛋最记仇。” 双方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许久过后,魏檗问道:“崔前辈就这么担心陈平安吗?不见最后一面,还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都不愿葬在落魄山上。” 崔东山答道:“因为我爷爷对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爷爷希望先生对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将来出拳,不够纯粹。” 南苑国京城某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缓缓而行,转入一条小巷,在一处小宅院门口停步,看了几眼春联,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裴钱,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着一根绿竹杖。裴钱站在原地,仰起头,使劲皱着脸。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师父都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多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裴钱双手握拳,低下头,身体颤抖。 陈平安轻轻按住那颗小脑袋,轻声道:“这么伤心,为什么要憋着不哭出来?练了拳,裴钱便不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了?” 陈平安蹲下身,裴钱一把抱住他,呜咽起来,没有号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着哭了起来。 等裴钱哭到心气都没了,陈平安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钱擦了一把脸,赶紧接过竹箱,周米粒跑过来,接过了行山杖。 陈平安环顾四周,还是老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周米粒捧着长短不一的两根行山杖,然后将自己的那张竹椅放在陈平安脚边。 “个儿好像高了些。”陈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然后笑道,“等我见过了曹晴朗、种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钱眼睛红肿,坐在陈平安身边,伸手轻轻拽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轻声道:“跟师父说一说你跟崔前辈的那趟游历?” 裴钱“嗯”了一声,仔仔细细讲起了那段游历。 说了很久,陈平安听得专注入神。 有人轻轻推门,儒衫少年曹晴朗,轻轻喊道:“陈先生。”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读书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礼。 陈平安有些无奈,真是读书人了。 裴钱踮起脚尖,陈平安侧身低头,她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道:“师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务正业?春联写得比师父差远了,对吧?”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下去,裴钱又有洪水决堤的迹象。 怀抱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凶。 以前跟陈平安一起闯荡江湖,他可没这么揍过自己。 周米粒皱着疏淡的眉毛,歪着头,使劲琢磨起来,难道裴钱是路边捡来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栗暴在裴钱额头落脚的地方,然后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裴钱拎着小竹椅坐在了两人中间。周米粒站在裴钱身后。 陈平安问道:“晴朗,这些年还好吧?”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很好,种先生是我的学塾夫子。陆先生到了咱们南苑国后,也经常找我,送了许多书。” 然后曹晴朗问道:“陈先生,听过‘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两句诗吗?” 陈平安点点头,随口说了诗人名字与诗集名称,然后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裴钱原本想要大骂曹晴朗不要脸,这会儿却只是双臂抱胸,斜眼看着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钱,道:“陈先生,我是跟她学的。” 裴钱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脑壳开花?” 曹晴朗点头道:“信啊。” 裴钱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又笑了起来,道:“种先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们等着便是。” 然后转头问裴钱道:“每天的抄书,有没有落下?” 裴钱摇摇头。 陈平安伸出手,道:“拿来看看。” 裴钱立即跑去屋子拿来一大捧纸张。 陈平安一页页翻过去,仔细看完之后,还给裴钱,点头道:“没有偷懒。” 裴钱咧嘴一笑,陈平安帮着她擦去泪痕。 然后陈平安站起身,对三个小家伙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跟种先生谈点事情。” 在陈平安离开后,裴钱将那些纸张放回屋子,然后坐回小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 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了。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颇多。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松籁国、北晋国和边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旧,但属于“山河变色”,只有划拨给陈平安的这个南苑国,才有魂魄齐全的“人”,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抬、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这是名副其实的改天换地,道法通天。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在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陈平安问道:“种先生自己有什么想法?”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个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在砥砺山上与刘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刘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当时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保护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刘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个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个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陈平安记性绝好。 那顿人人各怀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态和言语,还有所有人喝过什么酒,吃过什么菜,陈平安都记得一清二楚。 甚至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道:“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真相大白之后,好像原来自己做什么,对于别人来说都易如反掌,种秋有些疲惫。他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泽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魉,都会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种先生不该灰心丧气,因为我虽然是这座莲藕福地名义上的主人,但是我不会插手人间格局走势。莲藕福地以前不会是我陈平安的庄稼地、大菜圃,以后也不会是。有人机缘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会阻拦。可是山下人间事,就得交由世人自己解决,战乱也好,海晏河清大一统也罢,帝王将相,各凭本事,庙堂文武,各凭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规矩走,不然整个天下,只会是积弊渐深,变得乌烟瘴气,处处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种秋笑问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观大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道:“不曾刻意想过,不过种先生这么一说,有点像。” 种秋问道:“外面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种秋点头道:“来见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经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继位,至于二皇子魏蕴,已经被如今的太上皇早早拘禁起来,我也刚刚辞去国师一职,但是不会立即离开,打算先走遍这座不大的天下。陈平安,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不要将这座天下的百姓苍生,视为傀儡玩物,只当作可以随手买卖的货物。我种秋不是那不知变通的迂腐酸儒,不会一肚子只装着小人之仁,只要我认可你陈平安最终制定的规矩,那么将来一切在规矩之内的行事,我种秋哪怕心有不忍,依旧不会说三道四。” 陈平安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够让种先生更加放心。” 种秋问道:“要我当那客卿?”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惊奇。” 陈平安说道:“种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师堂挂个名就行了,不耽误种先生以后远游四方,绝无半点拘束。” 种秋疑惑道:“落魄山?” 陈平安点点头。 种秋说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挂个名。” 陈平安若有所思。 曾经有人出拳之时大骂自己,小小年纪,死气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见过了那个南苑国太上皇,陈平安便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与曹晴朗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返回了落魄山。 陈平安神色如常,住在一楼,在门外空地练拳走桩,闭门修行,只是偶尔去二楼那边站在廊道上,眺望远方。 这天深夜时分,裴钱独自坐在台阶顶上。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裴钱使劲瞪着大白鹅,片刻之后,轻声问道:“崔爷爷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崔东山笑道:“我想让你看见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见,不想让你看见,那你这辈子都看不见。” 裴钱以拳击掌,懊恼道:“我果然还是道行不高。” 崔东山摇头道:“关于此事,撇开某些古老神祇不谈,我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裴钱“哦”了一声,身边这只大白鹅,确实挺厉害的。 崔东山笑了笑,缓缓道:“少不更事,长辈离去,往往嗷嗷大哭,伤心伤肺都在脸上和泪水里。再看一看那些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们身边的父亲长辈,大多寡言,丧葬之时,迎来送往,与人言谈,还能笑语。这就是人生,兴许就是同一个人,两段人生路上的两种悲伤。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长大。”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是不懂这些,可能以后也不会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国那个不被她认为是家乡的地方,爹娘先后离开的时候,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太重的伤感,就好像他们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会跟上去,可能是饿死、冻死,或者是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嫌弃,被当作累赘?所以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后,哪怕想要伤心一些,在师父面前,她也装不出来。 但是崔爷爷不一样,他是除了自己师父之外,裴钱真正认可的长辈。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要是胆敢嚷嚷着不练拳了就打得更重,还说了那么多让她心比伤势更疼的混账话。 可是裴钱如今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甚至根本不用她的双眼去偷看人心。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团团圆。崔东山轻声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长大,不用太着急。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想要去承担些什么,到时候你师父拦不住,也不会再拦着你了。还记得当年你师父离开大隋书院的那次分别吗?” 裴钱使劲点头,黝黑脸庞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大声道:“当然,我可开心哩,宝瓶姐姐更开心。” 崔东山跟着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为什么要我们所有人合起伙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因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无法再见到记忆里的那个红棉袄小姑娘了,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着小师叔。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见不着了。这就是大人们不可言说的遗憾,只能搁在自己这儿,藏起来。”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轻轻挥动袖子,似乎想要赶走一些烦忧。 真正忧愁,只在无声处。 “这些烦人的事情,本来都是长大以后才会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听一听,至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爷爷就这么走了,先生不比我少伤心半点,但是先生不会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你师父喜欢将那些用过的笔、穿过的草鞋、不值几个钱的瓶瓶罐罐,都一件一件收起来?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生离死别,一直在目送别人远去,无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么能够留下来的就尽量都留下。其实不单单是先生,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分离,只不过往往过去就过去了,远远不如先生这般放在心里,长长久久,关起门来,仔细藏好,不为人知。” 裴钱转过头,揪心道:“那师父该怎么办呢?” 崔东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先生习惯了啊。” 裴钱站起身,嚷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发现师父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桌上放了两壶酒,还沾着些泥土。师父并没有喝酒,他挺直腰杆,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好的。” 裴钱看着这样的师父,就像她师父,年少时看着斗笠下那样的阿良。 陈平安站起身,搬了两张小竹椅,跟裴钱一起坐下。 陈平安轻声道:“裴钱,师父很快又要离开家乡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师父是天下少有。”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师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钱,即将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 师徒二人的坐姿、神态、眼神,如出一辙。 崔东山过来落座,一桌三人,师父弟子,先生学生。 崔东山弯腰伸手,拿过那壶曾经埋在竹楼后面的仙家酒酿,陈平安也拿起身前酒,两人分别一口饮尽。 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崔东山笑道:“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先生身在何方,学生便有思虑跟随。”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道:“以后说话别学他。”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摇头道:“师父,我从来没学过他啊。”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裴钱双臂抱胸,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 陈平安说道:“对陈如初,你多费心,千日防贼,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虽然陈如初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可以御风无忌,但是她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十分细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在郡城购置了一栋宅子。是郡守衙署帮忙牵线搭桥,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街坊邻居,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当时的经手人,还只是一个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旧太守吴鸢的辅官,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原来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返回落魄山。一般这种情况,离开落魄山前,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或岑鸳机。 崔东山说道:“学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骊谍子死士,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魏檗私底下,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学生旧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单凭法袍,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境剑修一两剑。出剑之后,魏檗就该知晓,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也难了。”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小心布局。 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经历了什么波诡云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曾经有过一段时日,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但是如今回头再看,庸人自扰罢了,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有可取之处,也有可贵之处,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无须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或者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遗憾能无? 如今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以后眼皮子底下的莲藕福地,也会是。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名元婴境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裴钱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顿时有些忧心,问道:“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地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没)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陈平安脸色古怪。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裴钱抬起头,恼火道:“大白鹅你烦不烦?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崔东山问道:“好听的话,能当饭吃啊?”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生,如何?咱们落魄山的风水,与学生无关吧?” 陈平安置若罔闻,转移话题,道:“我已经与南苑国太上皇魏良聊过,不过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 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莲藕福地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莲藕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大规矩之内,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而是不如此的话,长久以往,就会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卢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羡,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英明。”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笑道:“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壳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承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吗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裴钱眼神光彩熠熠。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道:“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裴钱赶紧收回眼中的光彩,一本正经道:“师父,我觉得同门之间,还是要和睦些,和气生财。”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也有道理。”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裴钱瞪大眼睛,惊道:“啊?”她倒不是怕吃苦,是担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馅,可怜巴巴的四境,给师父看笑话。 陈平安笑道:“心里不着急,不是手头不努力。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肯定会有。” 裴钱跃跃欲试道:“师父,过了子时,‘明天’就是‘今天’了,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推了一下,道:“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 裴钱委屈道:“与种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鹅有个屁的正事好说的?师父,我不困,你们聊,我就听着。”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抱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弯曲,威胁道:“小脑壳疼不疼?” 裴钱这才气呼呼地跑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道:“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等到裴钱远去,陈平安有些忧心,道:“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多想无益,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说服自己真的难。” 崔东山轻声道:“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又吃了那么多武运,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没人注意,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确实有点麻烦。” 陈平安有些感慨,缓缓道:“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能够自己想到并且讲出‘收得住拳’的那个道理,我还是有些开心。怕就怕过犹不及,处处学我,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昵,栗暴不舍得敲,重话不舍得说,我觉得很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去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又有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帮他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抬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抬一身学问,但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二者相辅相成,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里,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这是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个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最像自己。万事不靠,只靠勤勉。少年心思纯粹,他的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坯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对赵树下,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个学生,得闲时多关照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并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连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面前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个陈平安的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了。 若是把崔东山换成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虽说境界不低,但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令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粗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首领”这个台面上的身份,就能讨到点好处的简单事情。 鳌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等卢白象到了落魄山,他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和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被许多事情耽搁了,比如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陈平安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回到落魄山,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问题。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也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回家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饭碗,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完蛋了。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郑大风说着就要关上门,陈平安一手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哟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嘴里忙不迭道:“山主里边请,我这里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真不是我喜欢背后告状,真是朱敛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太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莲藕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我跟朱敛、魏檗吵得天翻地覆。为了让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的那一成分账,我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等待先生,便跨过门槛,轻轻关上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你如果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道:“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有点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沉吟道:“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枚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己这个当掌柜的,就可以每天跷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着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想要在谱牒上留下名字,至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突然一跺脚,怎么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官府或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便是白子,至于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指着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生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成的雪白一线,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您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道:“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如果事后被我知道,你敢将济渎走江视为儿戏,随随便便,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晃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郑重道:“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去关上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边,跷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在骑龙巷待久了,石柔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就该事事听他的,你若觉得在他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面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果然,陈平安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唠叨到了天明时分。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道:“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至少也该卖几枚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想想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给陈灵均写一封书信。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个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道:“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你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地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须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道:“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始终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问道:“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因为走江是一件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我甚至认为,你如果不是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又道:“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之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待在落魄山上,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作为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我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恨恨道:“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骑龙巷压岁铺子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铺子里忙着的是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是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怯生生道:“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的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你师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自己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先记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的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走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经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顾璨在书简湖混得也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又问道:“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个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得可恨可憎,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王朝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连书院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好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仅剩的香火情,才带离了那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于是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里,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面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起始和结尾,从哪里到哪里。以女鬼和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 一巴掌拍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禀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进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条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其实,会这么想的人,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才道:“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院门外的泥瓶巷。 崔东山继续说道:“比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先生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比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圈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崔东山神色颓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双手,一手越过头顶,一手放在膝盖处,道:“齐静春以此护道,又如何?如今先生还在低处,这高低之间,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一个例子。” 说到这里,崔东山想起某个存在,撇撇嘴,道:“好吧,杜懋不算,齐静春还算有那么点应对之策。可是再往下一点,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境、仙人境,或是元婴境剑修,先生与之捉对厮杀,怎么办?”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应付一个个万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极端,便从来不是道理。你会不懂?你这不服输的混账脾气,得改改。” 崔东山说道:“心里服输,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崔东山收敛神色,说道:“这么早知道,不好。”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 崔东山双手挠头,郁闷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这句话最能吓死山巅人了。以无心算有心,才有胜算啊。先生难道不清楚,早年能够赢过陆沉,有着很大的侥幸?如今若是陆沉再针对先生,稍稍分出心思来,舍得不要脸皮,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输无疑。” 崔东山停下手上动作,加重语气道:“必输无疑!” 陈平安点头道:“也许吧。” 崔东山叹了口气,神色复杂。 每一个清晰认知的形成,都是在为自己树敌。 简直就是与世为敌。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远比高树,更经得起劲风摧折。 陈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没理由越走胆子越小。拳不能白练,人不能白活。” 崔东山点点头,道:“先生能这么想,也还好。” 陈平安缓缓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让我十二子,都稳操胜券,十年后?一百年后呢?” 崔东山小声说道:“若是棋盘还是那纵横十九道,学生不敢说几十年之后,还能让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盘稍稍再大些……”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闭嘴!” 崔东山笑道:“先生不讲理的时候,最有风采。” 他这学生,拭目以待。很期待。 陈平安说出门一趟,也没管崔东山。 崔东山就留在祖宅,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两个圆,不是研究深意,是纯粹无聊。 这世间万千学问,能够让崔东山往细微处去想的,并不多了。 陈平安去了趟爹娘坟头,烧了许多纸钱,其中还有从龙宫洞天那边买来的,然后蹲在坟边添土。 崔东山踮起脚尖,趴在墙头上,看着隔壁院子。这条巷子的风水,那是真好——宋集薪成了大骊藩王,稚圭就更别提了,整座老龙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护院家丁。 崔东山爬上墙头,蹦跳了两下,抖落尘土。 剑仙曹曦已经从北俱芦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镇楼毕竟需要有人镇场子,只留下那个修行路上有点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骊行伍中摸爬滚打。 关于嫁衣女鬼一事,其实先生不是没有当下的答案,只不过他崔东山故意说得复杂了,为的便是想要确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倾向于哪种学问。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东山现在挺后悔的。 崔东山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抖动手腕。如果没有这么一出,其实崔东山挺想与先生聊另外一桩“小事”,一桩需要由无数细微丝线交织而成的学问。 崔东山当然不会倾囊相授,只会拣选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烂碎瓷片,到底如何拼凑成一个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学问根柢,就在织网。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举成本太高,学问太深,门槛也太高,就连崔东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忧虑——妖族的大举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须打造白玉京来与之抗衡的死敌,都难逃彻底覆灭的下场。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出现,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质不同而已。 崔东山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让自己诚心诚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告诉他,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不但如此,还要说清楚到底错在哪里对在哪里,然后他崔东山便可以不惜生死,慷慨行事了。 不会像当年的那个老秀才,只说结果,不说为什么。 第五章 落魄山祖师堂 ·第五章· 落魄山祖师堂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与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岳魏檗、中岳晋青两大山君,先后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龙舟。 刘重润、卢白象、魏羡,三人走下龙舟。 武将刘洵美和剑修曹峻,没有下船。一路护送龙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刘洵美还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边交差。 刘洵美轻声问道:“那个青衫年轻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与你祖上一样,都是那条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栏杆上,点头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在我眼中,比马苦玄还要有意思。” 刘洵美笑道:“陈平安还是我好朋友关翳然的朋友,去年年末在篪儿街,我们聊到过这位落魄山山主。关翳然自小便性情稳重,说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对此人很看重。” 这是曹峻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没有感到丝毫奇怪。 刘洵美有些怀念,道:“那个意迟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宝溪郡当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过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记得小时候,傅玉很喜欢每天跟在我们屁股后边晃荡。那会儿,我们篪儿街的同龄人,都不怎么爱跟意迟巷的孩子混一块儿,每年双方都要约架,狠狠打几场雪仗,我们次次以少胜多。傅玉比较尴尬,两头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干脆不出门了。关于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记得这些了。不过其实意迟巷和篪儿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头,很热闹,长大之后,便没劲了。偶尔见了面,谁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曹峻笑道:“再过一两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刘将军,估摸着也差不多。” 刘洵美无奈道:“真是个不会聊天的。” 曹峻说道:“我要是会聊天,早升官发财了。” 刘洵美摇头道:“若无实打实的军功,你这么不会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会聊天?” 刘洵美趴在栏杆上,道:“不论我是战死沙场,还是老死病榻,以后你路过宝瓶洲,记得一定要来上个坟。” 曹峻望向远方,道:“谁说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长久?你我之间,谁给谁上坟祭酒,不好说的。” 刘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说点讨喜的?” 曹峻想了想,问道:“祝愿刘将军早日荣升巡狩使?” 刘洵美点头道:“这个好!” 刘洵美笑道:“那我也祝愿曹剑仙早日跻身上五境?” 曹峻双手使劲搓着脸颊,无奈道:“这个难。” 陈平安只带了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接驾”,对于那个穿着一袭扎眼黑袍、悬佩长短剑的曹峻,看得真切,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魏羡对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笑着回礼。唯独见到了裴钱,魏羡破天荒露出笑容。 这小黑炭,个头蹿得还挺快。 裴钱一路蹦跳到魏羡身边,大摇大摆绕了魏羡一圈,笑道:“哦豁,更黑炭了。” 魏羡绷着脸道:“放肆。” 裴钱怒道:“干吗呢?又跟我摆架子是不是?骗鬼呢,你,你家有个屁的金扁担。” 魏羡说道:“如今我是大骊武宣郎,又当了大官。”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出身于乡野陋巷,发迹于沙场行伍。 裴钱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着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问道:“多大?有她大吗?” 魏羡不晓得裴钱葫芦里卖什么药,问道:“有说头?” 裴钱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脚,抬头挺胸:“在此!” 裴钱冷哼哼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米粒紧紧皱着眉头,踮起脚尖,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方才你喊我名字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称哑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护法?” 裴钱叹了口气,这小冬瓜就是笨了点,其他都很好。 魏羡笑着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头的脑袋,不承想给裴钱低头弯腰一挪步,轻巧躲过了。 裴钱啧啧道:“老魏啊,你老了啊,胡子拉碴的,怎么找媳妇哦,还是光棍一条吧?没关系,别伤心,如今咱们落魄山,别的不多,就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最多。邻居魏檗啊,朱老厨子啊,山脚的郑大风啊,背井离乡的小白啊,山顶的老宋啊,元来啊,一个个惨兮兮的。” 魏羡笑道:“你不也还没师娘?” 裴钱扯了扯嘴角,连呵三声。周米粒也跟着呵呵呵。 刚刚跟卢白象、刘重润寒暄完毕的陈平安,对着两颗小脑袋,就是一人一颗栗暴砸下去。 裴钱是习惯了,但曾经站在大竹箱里吃饱陈平安栗暴的周米粒,便要张嘴咬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周米粒刚要大发神威,便听到裴钱重重咳嗽一声,立即纹丝不动了。 刘重润有龙泉剑宗铸造的一枚剑符,直接御风离去。 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暂时还藏在龙舟之上,回头卢白象会请山君魏檗运用神通,送往鳌鱼背,因为水殿如一辆马车大小,而刘重润又无那传说中的咫尺物傍身。倒不是无法以术法搬运水殿,而是太过明显,渡口人多眼杂,刘重润怕节外生枝。 至于那艘名为“翻墨”的龙舟,当然已经是落魄山的家产了,何况整座牛角山都是陈平安与魏檗共有,停泊在这边,天经地义。 卢白象领着陈平安登上这艘庞然大物,高三层,并不出奇,但是极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的一半大,能够载人千余,若是满载货物,当然两说。落魄山得了这么大一艘异常坚韧的远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陈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轻轻跺脚,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钱和周米粒一听说从今天起,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的东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钱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脸颊,使劲一拧,小姑娘直喊疼,裴钱便“嗯”了一声,看来真的不是做梦。周米粒使劲点头,说:“不是不是。”裴钱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说:“米粒啊,你真是个小福星呢,捏疼了吗?”周米粒咧嘴笑,说:“疼个屁的疼。”裴钱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叮嘱:“咋个又忘了,出门在外,不许随随便便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头大水怪,吓坏了人,总归是咱们理亏。”黑衣小姑娘听了既忧愁又欢喜。 在渡船上一层一层逛过去,时不时推开沉睡数百年犹有木香的屋门,由于渡船充入国库以备战需,装饰物品当年早已搬空,故而如今大小房间,格局相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陈平安却半点不觉得无聊。最后他来到顶楼,站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不出意外,这就是以后翻墨的天字号房间了,陈平安突然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来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打醮山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渡船上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死了。至于那个出手击毁渡船的剑瓮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恩怨情仇,才让他选择如此决绝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陈平安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如今修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击石,所以可以暂时忍着。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经是“宗”字头山门,自己已是元婴境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为自己的心中积郁,为春水、秋实她们的境遇,说上一说。可以说,却必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例如自己与大骊王朝彻底撕破脸皮,与天君谢实结仇,画卷四人一一战死,陈灵均去了北俱芦洲也是一个死,而陈如初再无法去往龙泉郡城。骑龙巷铺子的大骊死士,从护卫变成刺客,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说死则死,那时候的对错,算谁的? 他陈平安该如何选择? 若是陈平安现在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 一肩挑之,一剑挑之。 但成为剑仙,何其艰难,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旧劫难重重。 陈平安也会学小宝瓶和裴钱,还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义小说,很仰慕书上那些英雄侠客的一往无前,毅然决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生取义,毫不犹豫。 这个世道不但需要这样的书上故事,书外也需要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所做之事,兴许有大小之别,但是善恶分明。 只是相较于裴钱喜欢大段大段跳过那些磨砺困苦的篇章,拣选大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复翻阅,偶遇武功盖世的江湖前辈,结识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侠仗义杀那些大魔头……陈平安却往往只看个开头,便顿足不前,因为书中那个未来注定拥有种种际遇和众多机缘的人,往往一开始便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负血海深仇,然后突然一下子长大了。 这让陈平安感到不适应。 那些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也许很引人入胜,看得李槐和裴钱神采飞扬,但是陈平安却很难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 裴钱在屋内问道:“师父,咋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卢白象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恭喜。” 陈平安说道:“你也得抓紧了。” 卢白象神色有些惆怅,道:“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机会,跟朱敛打一场。”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可以,反正不花钱。” 卢白象望向陈平安,问道:“在北俱芦洲,挨了不少揍?” 陈平安点头道:“两位十境武夫先后帮着喂拳,打得我死去活来,羡慕不羡慕?” 卢白象微笑道:“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这把狭刀停雪是借你的。” 卢白象开玩笑道:“我这不是帮着落魄山找了两棵好苗子?还够不上一把刀?” 陈平安不接茬,只是说道:“元宝、元来,名字不错。” 卢白象问道:“见过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我跟他们一见面,就夸他们名字好,结果那小姑娘看我的眼神,跟早先岑鸳机防贼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被人误会。” 卢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钱正在魏羡旁边转悠来晃荡去,双指并拢,不断朝魏羡使出定身术。魏羡斜靠房门,没理睬。 陈平安转头望去,问道:“先前你信上说岑鸳机练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钱好似被施展了定身术,身体僵硬在原地,额头渗出汗水,只能给周米粒使眼色。 跟师父说谎,万万不成,可跟师父坦白,也不是个事儿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将,立即心领神会,朗声道:“乌漆麻黑的大晚上,连个鬼都见不着,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呗。” 陈平安“哦”了一声。 裴钱双手绕后,朝身后的周米粒竖起两根大拇指。 陈平安感慨道:“有了这艘龙舟,与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气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 卢白象说道:“龙舟装饰可以简陋,反正听你的意思。龙舟运转货物居多,撑起渡船正常运转的那么些人,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等朱敛回到落魄山,让他头疼去。实在不行,崔东山路子广,就让他帮着落魄山花钱请人登船做事。” 卢白象这一次没有落井下石,说道:“我也争取帮忙物色一些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选出一个有足够分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娄子。” 陈平安说道:“关于此事,其实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还得等祖师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师堂选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在陈平安从木衣山飞剑传信回落魄山后,魏檗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由于落魄山祖师堂不追求规模宏大,倒也花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龙泉郡西边大山这些年的大兴土木,加上几座郡城连续不断的破土兴工,攒下了诸多经验。最关键的是陈平安提出祖师堂不用专门设置阵法,用他的话说,就是如果落魄山都会被人打破山水大阵,成功登山去拆祖师堂,那么祖师堂有无阵法庇护,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陈平安说道:“耽误你很多事情了。” 卢白象笑道:“就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吧。我那个门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属,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于让落魄山伤筋动骨。其中分寸,我自会把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许多事情,我的手段并不干净,只能保证不过火。” 陈平安说道:“争取别给我说闲话的机会。” 卢白象笑了笑。 作为山主,陈平安亲自烧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师堂便开始动工。 祖师堂位于落魄山次峰霁色峰上,因为拥有竹楼的主峰这边,处境有些尴尬——在这座集灵峰之巅,有一座大骊朝廷正统敕封的山神祠。而且陈平安其实对霁色峰就格外有些亲近。 这天在朱敛院子里边,郑大风在和魏檗对弈,崔东山在一旁观棋。陈灵均在一旁指点江山,告诉郑大风与魏檗应该如何落子。 这两天陈灵均腰杆特别硬,因为他这些年在西边大山,晃荡得多了,认识不少在此开辟府邸的修士,其中就有一个黄湖山的龙门境修士。黄湖山有一座湖泊,里面有条巨蟒,而陈灵均与那条巨蟒对黄湖山都挺眼馋的。以前双方不太熟悉,甚至还相互看不顺眼,不承想今年夏秋之交,对方主动示好,一来二去,喝过了酒。前不久那个老龙门境在酒桌上突然开口,说打算将黄湖山转手卖出,陈兄弟人脉广,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游宴的座上宾,能不能帮着牵线搭桥,找一找合适的卖家。 陈灵均当时喝着大碗酒,拍胸脯答应下来。只是下了黄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担心这是个针对落魄山的陷阱,于是找到了陈平安,说了这事。崔东山在一旁就说,买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们有那么高的一座披云山当靠山,怕什么。陈平安便让陈灵均去磨细节,神仙钱、金精铜钱,价格都可以谈,谈得不愉快,就拉上咱们魏大山神一起聊。 陈灵均内心打鼓,赶紧又跑去黄湖山喝酒,毕竟习惯了喝酒谈事,最后竟然被他在迷迷糊糊中将价格砍到了仅仅十枚谷雨钱。 当时陈灵均都有些发蒙,大爷我随便报个数,就是为了跟你抬价来砍价去的,结果对方好像傻了吧唧杵着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刀,这算怎么回事? 陈灵均喝着酒迷糊,下山更迷糊。 而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于是黄湖山和落魄山双方一手地契,一手神仙钱,分别在龙泉州刺史府、大骊礼部、户部勘验和录档,以极快速度就敲定了这桩买卖。 陈平安私底下询问崔东山,崔东山笑着说老王八蛋难得发发善心,不用担心是什么圈套,陈灵均总算帮着落魄山做了点正经事。祖师堂落成后,祖师堂谱牒的功过簿上,可以给这条小水蛇记上一功。 所以这会儿陈灵均连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裴钱、陈如初和周米粒三个小丫头,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钱,带着周米粒毫不吝啬地溜须拍马。直到崔东山有一次按住陈灵均的脑袋,说“陈大爷最近走路有点飘啊”,他这才稍稍收敛,不然还能更飘一些。 这些天,陈平安在清点家当,大部分都需要归入祖师堂宝库,必须一一记录在册,有些则准备在落成仪式上,作为山主赠礼送人。 帮着裴钱喂拳一事,陈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没下文了。 哪怕嘴上说是以四境对四境,事实上还是以五境与裴钱对峙,结果仍是低估了裴钱的身手,一下子就被裴钱一拳打在了面门上。虽说金身境武夫,不至于受伤,更不至于流血,可陈平安为人师的面子算是彻底没了。陈平安刚要悄悄提升境界,准备以六境喂拳,不承想裴钱死活不肯与他切磋了。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说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师父打死她算了,绝对不还手,她如果敢还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 这还教个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着脚走到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一起看风景。师徒身后竹楼门口,有两双整齐放好的靴子。 院子里,双指拈子的魏檗突然将棋子放回棋盒,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敛所在渡船,已经进入黄庭国地界。” 郑大风下棋的时候,裴钱她们几个基本上都离他远远的——一边脱了鞋抠脚一边嗑瓜子的人,还是别凑近了。 郑大风也不介意魏檗赖账,一局棋一枚雪花钱而已,小赌怡情。 崔东山站在一旁,一直摊开双手,由着裴钱和周米粒挂在上面荡秋千。 崔东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来接着下。大风兄弟,如何?” 郑大风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势已去,只是崔东山如此说,郑大风便没着急说行或不行,多看了几眼,这才笑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要什么彩头,我又不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行啊,那咱俩就继续下。” 裴钱和周米粒这才松手落地。 崔东山坐在魏檗的位置上,拈起一颗棋子,轻轻落子。 郑大风瞥了眼崔东山身后的魏檗,后者笑眯眯道:“再看一会儿,朱敛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溅,忙着帮落魄山坑人呢,不坏他的好事。” 崔东山落子如飞。 郑大风还真就不信邪了,这都能扳回局势?同样落子不慢。就算对面这家伙是下出《彩云谱》的人,郑大风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最后当然是郑大风学那魏檗,将棋子放入棋盒,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东山根本无所谓,招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陈如初,道:“来,咱们再继续下,我帮着大风兄弟下棋,你执白,不然太没悬念。” 陈如初笑着点头。她是喜欢下棋的,不然不会一有空就聚精会神看着魏檗三人下棋。 崔东山没有起身,只是换了棋盒位置。两人继续下那盘棋。 魏檗和郑大风并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点丢脸。”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点。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着下,估摸着还是要输。” 没等他们走太远,陈灵均就高声道:“怎么回事,蠢丫头怎么就赢了?” 陈如初赧颜道:“是崔先生故意输给我的。”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怎么可能。” 裴钱站在陈如初身后,双手重重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暖树!从今天起,你就是咱们落魄山围棋第一高手了!以后老厨子、郑大风、魏檗他们下棋之前,都要先给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卢白象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落魄山宅子的名称、匾额、楹联等物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决定、布置。 陈如初一开始觉得朱敛这个想法,很有人情味儿,很赞同。但是朱敛自己说了,落魄山缺钱啊,让这些没良心的家伙自己掏钱去。 魏羡在卢白象宅子里闲坐,喝着小酒,桌上搁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早早备好的,每栋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卢白象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坐在一旁。 元宝对不苟言笑的魏羡,印象不错,比起对朱敛和郑大风的观感,要好多了。 山门那边,被魏檗直接一把从渡船扯到落魄山脚的朱敛——这个背着个包裹的佝偻老人,感慨道:“我这把老骨头,风尘仆仆,雨淋日晒的,真要散架了。” 魏檗嗤笑道:“别跟我们诉苦,没半点用。” 郑大风笑道:“我反正已经被某人打得崴脚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帮着看山门。至于咱们魏山神,好歹是个玉璞境,但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就差你了。” 朱敛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郑大风,然后笑道:“你们要是不吓唬人,我还信,这一开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无忧无虑也。” 魏檗伸出手,对郑大风道:“我赢了,一枚雪花钱。” 郑大风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道:“先前下棋你输了,咱俩扯平。” 朱敛哈哈大笑,道:“果真如此,一诈便知。” 魏檗笑道:“别信,这家伙一开始就知道了。不然咱们又输一阵。” 郑大风斜眼道:“要你说?” 朱敛抹了把嘴,道:“这趟远游,见识多多,回头让魏檗拿两壶好酒来,容我慢慢与你们说道说道。” 郑大风立即来了劲,想起一事,小声问道:“如何?” 朱敛拍了拍包裹。 郑大风点头道:“咱哥俩真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活到老读到老。” 魏檗揉着额头。 陈平安独自站在竹楼二楼,知道朱敛到了,只不过不用刻意去接。 披云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剑宗的两封信,刘景龙一封,白首一封。刘景龙在信上说一百枚谷雨钱都花完了,买了一把恨剑山的仿剑,以及三郎庙精心铸造的两副宝甲,价格都不便宜。这三样东西太贵重,所以刘景龙让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写得简明扼要,依旧是刘景龙的一贯风格,信的末尾,威胁说,如果自己三场问剑成功,云上城徐杏酒又背着竹箱登山拜访,那就让陈平安自己掂量着办。 白首那封信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说姓刘的让人大开眼界,明明问剑在即,却还是先后跑了恨剑山和三郎庙,把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几个老人给愁得都要揪断胡子了。在恨剑山姓刘的遇到了那个水经山的卢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么,不晓得是不是姓刘的对姑娘家家毛手毛脚还是咋地,反正把卢仙子给恼得眼眶红红,惊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庙那边,竟然又有姓刘的什么红颜知己蹦了出来,好像还是在三郎庙挺有牌面的一个女人,反正从头到尾都跟着他们俩,眼神能吃人,姓刘的挑了两样重宝,谈妥了价格就跑路了。 陈平安在廊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端,缓缓而行,如此往复。 不料朱敛未到,魏檗先来。 他拿了一封飞剑传信的密信过来,是披云山那边刚收到的,写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陈平安看了信后,叹了口气,有这么巧吗? 走到一楼,取出一幅画卷,丢入一枚金精铜钱,隋右边从画卷中走出。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隋右边淡然道:“杀人不成反被杀,就这么回事。以后我会在书简湖真境宗继续修行。” 隋右边哪怕在画卷中死后复生,身上还带着浓郁的杀气。由此可见,她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与人结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门,还是下山历练结的仇人。 陈平安也不愿细问什么,笑道:“刚好落魄山祖师堂马上就可以上梁,然后就是正式的挂像敬香。朱敛、卢白象和魏羡,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边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这就是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自己随便逛。” 隋右边默不作声,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边,举目远眺。 陈平安没跟着,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敛和郑大风,这才过来坐在一旁。 郑大风感慨道:“才发现这里风景好啊。”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敛摇摇头:“远不如少爷辛苦。” 郑大风碎碎念叨:“你们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在霁色峰祖师堂上梁之后,一些客人都已经陆陆续续赶到龙泉郡。 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这天山主陈平安,带头挂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创立山门,并没有大张旗鼓,并未邀请许多原本可以邀请上山的人。例如老龙城范家、孙家。 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很想来,却不敢擅自登山叨扰,比如黄庭国两个水神。 还有很多朋友,不适合出现在他人视野当中,只能将遗憾放在心头。 故而此次前来观礼道贺之人,都是近水楼台的关系,北岳山君魏檗,披云山林鹿书院副山长程水东,龙泉剑宗宗主阮邛,以及两名嫡传弟子——金丹境修士董谷、龙门境剑修徐小桥,还有鳌鱼背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这座新兴山头的自己人。 祖师堂,悬挂三幅画像。 一位老秀才,挂在居中位置。 齐静春。 崔诚。 三幅挂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写姓名,不写任何其余文字。 山主陈平安。 大弟子裴钱。 学生崔东山。 学生曹晴朗。 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 陈灵均,陈如初,石柔。 岑鸳机,元宝,元来。 落魄山护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 郑大风。 种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记名供奉: 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 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境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最靠近三幅挂像的年轻山主,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个脚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双手持香,背对众人。 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霁色峰其余建筑就要跟上。 朱敛对此早有草稿,从霁色峰山脚牌坊开始,依次往上,这条中轴线上,大小建筑三十余座,既有宫观特色,也有园林风采,就连那匾额、楹联该写什么,也有细致规划,殿阁厅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见功力。郑大风和魏檗也帮着出谋划策,不过最终如何,当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位落魄山山主来做决定。 当初从莲藕福地带来的那部《营造法式》,得自南苑国京城工部库藏,陈平安极为推崇,连同北亭国境内那座仙府遗址的一大摞临摹图纸,一并送给朱敛。陈平安对于祖师堂诸多附属建筑,只有一个小要求,就是可以仿造宋雨烧前辈山庄的山水亭,建一座知春亭或是龙亭。除此之外,陈平安没有更多奢望。 朱敛拿着那本《营造法式》,笑容玩味,陈平安这才记起一事,想起这是莲藕福地历史上某国朝廷颁布的范书。朱敛哈哈大笑,说此书编撰,他当年确实是出过些力的,书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规,包括藻井、斗拱在内等规制,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平安便笑问,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点《法式》痕迹,建造得很平庸?朱敛回答得理直气壮,当时家底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少爷住在竹楼,其余人等,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该感恩戴德,没必要打造成豪府大宅气派,这要吃掉好些银子。如今祖师堂领衔的一众建筑,是落魄山的脸面所在,必须由他朱敛亲力亲为,不会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霁色峰的风景。 用朱敛的话说,就是没钱的时候,就该想着怎么攒钱,可有了钱的时候,如何花钱,也要讲究些。 陈平安觉得极有道理,不过仍是板着脸忍住笑,嘴上却说,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人,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 就连裴钱都觉得师父那会儿的言语神色,跟真诚半点不沾边。裴钱还觉得老厨子随后一副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模样,远远不如自己演得自然而然。 言为心声,要发自肺腑才成啊。裴钱觉得老厨子也好,周肥也罢,在与师父说话这件事上,都不咋地。 观礼的客人们,自然都已经离开落魄山,作为落魄山记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与庞兰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滩。 陈平安送了庞兰溪两幅草书字帖,是早年以几壶仙家酒酿,与梅釉国小县城一个年轻县尉买来的,让庞兰溪转赠他的太爷爷。不承想杜文思见之心喜,也要讨一幅。 陈平安便愣在那里,然后给庞兰溪使眼色。少年假装没看见,陈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劲从落魄山山主的手里拽走字帖,微笑着说了一句,山主大气。 陈平安还以微笑,没有言语。 卢白象也带着元宝、元来这对姐弟,返回旧朱荧王朝边境。陈平安送了这两个祖师堂嫡传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芦洲三郎庙精心铸造的兵家宝甲。 种秋带着曹晴朗开始在莲藕福地游历四方,走完之后,就会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宝瓶洲。 为曹晴朗送行的时候,陈平安除了送给这个学生那件耗费许多神仙钱才修缮如初的春草法袍,还送了许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简,以及一句话:“书上学理,书外做人。” 竹楼外,学生作揖拜别先生,先生作揖还礼学生。 隋右边已经下山,去往书简湖真境宗,哪怕顶着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从头到尾,隋右边也没与他聊些什么。关于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边更是没有与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简出,只有一次出门,就是将包括灰蒙山、黄湖山在内的落魄山藩属山头逛了一遍,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选中了某处,有了些打算。 陈平安原本还想要问一问那把痴心剑的下落,是与人生死厮杀时打碎了,还是被人抢走了,好歹有个说法不是?可惜隋右边自己不开口,陈平安便没好意思问。 魏羡带着裴钱去了莲藕福地,说是要让裴钱知道,魏羡他家里到底有没有金扁担。 裴钱便问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若是到了皇宫,你家里没有金扁担该如何?”魏羡说:“那就送你一根。”裴钱当时瞪大眼睛,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哦嚯,老魏如今不愧是当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气呢。不如无论赌输赌赢,都送我一根金扁担吧。”魏羡呵呵笑。 身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该是最为忙碌的一个,姜尚真却一直死皮赖脸待在落魄山不走,还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敛说暂时没空闲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实在不行,他就硬着头皮,专门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议干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别的不多,就是闲置地盘多,不但在主峰半腰打造,连空荡荡的主峰后山,也一并打造起来,包括灰蒙山在内,所有山主名下的山头都别空着,所有开销,他周肥掏腰包。朱敛搓手笑着说,这不是特别特别的妥当啊。姜尚真大手一挥,直接给了朱敛一大把谷雨钱,说这是供奉的担当,极其妥当。 朱敛用手掌托着谷雨钱,仔细数过,说十五枚是单数,不如还给周供奉一枚?然后光站在那里,也没见什么动静。 姜尚真一脸愧疚,说确实应该凑个好事成双,便又给了三枚谷雨钱。 朱敛便把钱小心翼翼收入袖中,嘴里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难再有了。 最近崔东山一直在忙着为灰蒙山、黄湖山等山头打造厌胜之物和山水大阵。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挣来的那对龙王篓,被火龙真人修缮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黄湖山。陈平安将龙王篓分别赠送给了陈灵均和陈如初,交由他们炼化。陈灵均一开始没有答应,希望陈平安能够转赠给那条即将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归根结底,还是他担心济渎走江一事,会出纰漏,一旦失去其中一只龙王篓,便会牵连黄湖山的山水气运受损,围绕两只龙王篓打造而成的黄湖山护山大阵,也要威力骤减。 陈平安没有答应,让陈灵均不用有顾虑,只管放心炼化为本命物,以后走江成功,再反哺黄湖山也不是不可。 陈灵均依旧扭扭捏捏,陈平安只好说,龙王篓这么珍贵的山上重宝,给你,我舍得,给别人,我心肝疼。 陈灵均这才收下,离开的时候走路又有些飘。 这天在竹楼崖畔,陈平安与即将下山的姜尚真对坐饮酒——当然是喝姜尚真拎来的仙家酒酿。 姜尚真问道:“莲藕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还是永久?”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说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躺着等收钱了。一想到这个,就犯愁。” 送上门的好处,姜尚真没理由拒绝,就像姜尚真送给落魄山的钱财宝物,朱敛收得毫不手软。 礼尚往来罢了。 最早姜尚真与落魄山开口,是要永久的两成福地收益,真境宗愿意借给落魄山三笔钱,第一笔一千枚谷雨钱,用来帮助落魄山将莲藕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此后再拿出两千枚,用以稳固莲藕福地的山水气运,助涨灵气流转。成为上等福地之后,姜尚真还会再拿出三千枚谷雨钱。三笔神仙钱,都不谈利息,落魄山分别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内还清即可,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贷了。落魄山可以把藩属山头折价卖给真境宗,不愿给地盘,拿人来还,也行。 这就是实打实的在商言商。对于姜尚真而言,我钱多,送人钱财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挣钱是另外一回事,得讲规矩。 在此期间,姜尚真除了将书简湖六座岛屿赠给落魄山,还会从那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抽调得力人手,进入莲藕福地,负责具体经营。至于姜氏子弟在这座新兴中等福地的权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愿意给多大了。 不过当时朱敛执意落魄山只能给真境宗一成。 堂堂宝瓶洲北岳山君魏檗,出钱出力还出人,做牛做马,都不过是一成收益,如果他朱敛点头答应姜尚真的要求,会伤了魏大山君的颜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旦魏檗为此与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偿失。 姜尚真原本也没奢望真有两成,但朱敛咬死的一成收益,也太少了,底线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红。 而且朱敛有一点说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莲藕福地版图不大,南苑国再加上松籁国、北晋国和塞外草原三地,虽说连同人之魂魄在内,万事万物都好似在虚处,被大致一分为四了,可只要随着时间推移,落魄山经营得当,一旦福地人数突破五千万,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见长的罕见中等福地。就算云窟福地作为屈指可数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代代经营,也一直无法突破九千万人的瓶颈。当然,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为、大动干戈”的缘由,历史上总计五场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达三场,山上山下都被殃及,无人幸免。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道:“神仙钱,金精铜钱,世俗王朝皇帝。”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该有的纲领。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间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如若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环环相扣,积弊丛生,那么福地就不是什么聚宝盆,而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沦为鸡肋,甚至会极大削弱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 魏檗私底下与陈平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得了这么一座暂时拥有四千万人的莲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陈平安让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开始只是砸钱的肉疼事,处理山上山下事务的麻烦事,等到经营久了,才会有真正的糟心事。山主要做好心理准备。”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钱的多寡,决定了修道之人的数量,以及修道瓶颈的高度。在下等福地,任你资质超群,也很难跻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这种搁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当年莲藕福地,一样被阻滞在龙门境瓶颈上。跻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会地仙可期。而云窟福地历史上的一次大劫难,就是一名悄悄破境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结数名地仙,摒弃仇怨,一起围杀姜尚真这个微服私访的福地“老天爷”,试图彻底脱离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场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这其中,当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敌对势力的潜心谋划,不然仅凭福地修士,绝对不会有这等手笔。 姜尚真娓娓道来,将这桩云窟福地秘史详细说了一遍。姜尚真为那场灾殃盖棺定论道:“虽说事后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态,带人杀穿云窟福地,但事实上,我并不痛恨那些功亏一篑的福地顶尖修士,相反,我会觉得他们可悲可敬又可怜。可怜的是他们辛苦修道百年数百年,其中有人还修出了个前无古人的玉璞境,就那么死了。可敬的是,他们有那份胆识气魄。可悲之处,是他们误以为云窟福地没了姜尚真,就可以从此自由,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姜氏家主,是可以换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为成为姜氏家主的代价,与人偿还人情也好,还钱也罢,意味着云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灾难。”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这种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来讲,一开始便站不住脚,注定说不通。我也觉得那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没有任何错,换成我是他们,一样会有此作为,唯一的区别,无非是更加隐忍,谋划更加全面,与幕后主使做买卖时,帮着福地多讨要点便宜。” 姜尚真对陈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来,坏事一定到,并非我故意说些晦气话,而是山主现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来的应对之策了。人无远虑,难挣大钱。” 陈平安说道:“做事先想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习惯。” 姜尚真笑着点头,喝完酒,准备御风离去。 龙泉剑宗打造的信物剑符,这段时日,姜尚真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大肆搜刮了十数把,全是高价买来的。 阮邛的两名嫡传弟子,董谷和徐小桥,差点打算专门为这位来历不明的野修供奉,开炉铸造一堆符剑,却被难得训斥弟子的阮邛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平安拦下姜尚真,从咫尺物令牌当中取出那块道家斋戒牌。 姜尚真惊讶道:“这是当了落魄山供奉的好处?” 陈平安笑道:“是送给那孩子的礼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块有些岁月的斋戒牌,啧啧道:“一样东西两份人情,山主做买卖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陈平安提醒道:“千万别教出一个混世魔王。” 姜尚真说道:“如今的书简湖,没有下一个顾璨的成长土壤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叹了口气,说道:“闲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还是很忙的,所以这趟回了书简湖,那场盟友见面,我可能会让下面的人代为出面,可能是刘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会是咱们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这两个都可以。” 接下来陈平安会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龙城。在这南下途中,要见两拨人,一拨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议三方合作的具体细节;第二拨便是围绕莲藕福地形成的盟友,除了姜尚真,还有老龙城范二、孙嘉树,既然如今福地已经提升为中等福地,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谈一谈。 在南下之前,等到魏羡和裴钱回到落魄山,崔东山就会带着魏羡一起离开龙泉郡,陈平安则打算乘坐自家龙舟,带着裴钱一起去趟大隋山崖书院。 必须要去。因为落魄山祖师堂建成时,陈平安无比希望能够在场的人,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人难称心,事难遂愿。 陈平安曾经与陆抬说过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当年自己一步一步陪着走去书院求学的他们,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龙泉郡自家的某座山头上潜心治学。他们可以不是落魄山人氏,也不在谱牒上记名,落魄山就只是给他们那么一个地方,山清水秀藏书多,每逢开春,便会杨柳依依,草长莺飞,让他们可以在未来人生路上的某段岁月里,哪怕很短暂,也可以离着小镇那座学塾近一些,然后若想远游,便去远游,若想历练,便去历练,仅此而已。 更多的,陈平安觉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因为谁都在长大。 当年那个扛着一根根槐木满街跑的红棉袄小姑娘,在山间泥泞里哭着闹着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黄庭国仙家客栈里好心却没有说什么好话的林守一,喜欢接替陈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国太子于禄,永远冷着脸而事实上对整个世界充满畏惧的谢谢,都是如此。 这天夜里,陈平安趴在竹楼一楼书桌上,做了个鬼脸,学着他趴在桌上的莲花小人,咯咯笑着。 在从落魄山那边租借而来的鳌鱼背上,珠钗岛岛主刘重润尚未去往书简湖,正独自在山巅散步。 当她决定将水殿在鳌鱼背炼化的那一刻,其实“珠钗岛岛主”这个称呼,就已经名不副实。 刘重润回到住处,桌上摊放着一幅她手绘的堪舆图,囊括了包括披云山在内的龙泉郡六十二座山头。 龙泉剑宗祖师堂所在的神秀山,与挑灯山、横槊峰,互成掎角之势,此外又有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三座山头——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六座山头连绵成势,加上后来入手的诸多山头,龙泉剑宗虽然在山头数目上与落魄山大致持平,优势不大,可事实上版图大小还是要稍胜一筹。听说大骊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划出一大块地盘,交予龙泉剑宗。 除了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和陈平安的落魄山之外,其他各方势力已经不成气候,哪怕能够抱团,显然都无法与这两个庞然大物抗衡。 龙脊山,枯泉山脉,香火山,远幕峰,地真山……刘重润低头凝视着这幅堪舆图上的势力分布,鳌鱼背显然属于双雄对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过大骊山上仙家,显然都已经将珠钗岛自动划入落魄山藩属范畴。刘重润在观礼之前,心里不是没有一点疙瘩,因为她从来不愿自己的珠钗岛,沦为任何大山头的附庸,但是在那场落魄山祖师堂观礼之后,刘重润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个在青峡岛当了几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聚集起这么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关键是与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条裤子的北岳山君魏檗,从来都懒得掩饰这一点。三场夜游宴,就像黄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让人措手不及。夜游宴前后,披云山上,个个脸上笑容灿烂,心中哪个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礼,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开销,没点本钱的,当下估计都已经是拴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落魄山居然还有一位身为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不是“宗”字头的仙家,却拥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头?当真不怕客大欺主吗? 再加上北俱芦洲披麻宗的两个木衣山祖师堂嫡传修士担任记名供奉,这又算哪门子事情? 至于那个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东山,刘重润觉得半点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说话。 而当时站在第三排的四名男女,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哪个简单了?其中三人,刘重润都认识,去打捞水殿龙舟,与三人相处时日并不算短,见他们个个神华内敛,气象惊人,剩下那名气势半点不输三位武学宗师的女子,根脚依旧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够与三人站在一起,就意味着那名女子的战力,不会弱。四名至少也该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谱牒人氏。 偌大一座宝瓶洲,上哪儿找去? 真正让刘重润不得不认命的一件事,在于落魄山祖师堂的年轻一辈,经常见面的裴钱,横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鸳机,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因为这些年纪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决定了落魄山的底蕴厚度,以及未来的高度。 可最让刘重润震撼的,依旧不是这些,而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落魄山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这意味着落魄山从何而来。 那天是刘重润第一次知晓,同时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当时那座不大的祖师堂内,无声胜有声的一种氛围。 那个头别玉簪子的青衫年轻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身后众人,无论什么境界、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嫡传也好,供奉也罢,人人肃然。 尤其是当陈平安报出周米粒的护山职责后,在一旁观礼的刘重润,很仔细地打量和感知众人的细微神色。 不是什么好像,而是千真万确,没有谁觉得年轻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刘重润一想到这些,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起步来。 仰头望向落魄山,刘重润心情复杂。 山崖书院。 李槐下课后,发现自己的姐姐竟然站在学舍门外,亭亭玉立。 不否认,自己姐姐长得还行。 李槐笑道:“姐,今儿遇上了林守一,刚念叨你几句,你便来了。” 李柳看着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些的弟弟,柔声笑道:“收到了家书,娘听你在信上说学业繁重,便放心不下,一定要我来看看你。” 李槐开了学舍房门,给李柳倒了一杯茶水,无奈道:“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娘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啊?对我来说,自打在学塾第一天读书起,哪天学业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点头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长大了。” 李槐翻白眼道:“我倒是也想着不长大,跟那裴钱一样,光吃饭不长个儿啊。我读书不济事,累是真的累,可每次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游历,一走就是几千里,腿脚累,心却不累,比起在学塾苦兮兮做学问,其实更轻松些。所以说我还是适合当个江湖大侠,读书这辈子算是没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道:“里面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来,以后缺钱花,可以让茅山长帮你卖了换银子。” “开什么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长,躲着他老人家还来不及。”李槐趴在桌上,打开包裹,挑挑拣拣,埋怨道,“我就说嘛,姐姐你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丫鬟,这才几年工夫,肯定没积攒下啥好物件,瞅瞅,没一件是那宝光冲霄的仙家宝贝,比陈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远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点当个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个风光,大隋京城的女子都快要抢破头了。” 李柳笑意盈盈,没搭话。 包裹里的玩意儿,当然是因为暂时没有打开秘法禁制,才显得暗淡无光,一旦打开,她怕书院和茅小冬一个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气象。 李槐哀叹一声,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帮林守一到这地步了。 至于林守一为何非要喜欢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董水井在龙泉郡那边开馄饨铺子,与自己家挺门当户对的,喜欢自己姐姐也就罢了,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举国闻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于辛苦惦念这么多年吗? 李槐提了提包裹,哟,挺沉,他看了眼捧着茶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语重心长道:“姐,今儿我就不说啥了,反正你还没嫁人,一家人,送来送去,银子都是在自家家里打转,可以后等你嫁了人,就千万不能这么送我东西了,你还是自己多攒点银子吧。其实只要能够稍稍帮衬爹娘的铺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这些,要是娘说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说你,老大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该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虑考虑,嫁妆厚些,婆家那边终归会脸色好点。” 李柳笑着眯起眼,道:“看来是真长大了,都晓得为姐姐考虑了。” 李槐盘腿坐在长凳上,倒了些黄豆在碗碟里,推给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一边往嘴里丢黄豆嚼着,一边笑呵呵道:“姐,你这话说得就没良心了。我打小就没少为你费心,使劲找姐夫来着,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陈平安啊,可惜都没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丢过去一颗黄豆,笑着责备道:“没你这么埋汰自己姐姐的。” 李槐一把抓住飞来的那颗豆,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脑丢入嘴中,道:“玩笑话归玩笑话,以后嫁人,你再这么送东送西,一个劲往娘家贴补家用,姐夫会不高兴的。你别总听咱们娘亲叨叨,我以后该是怎么样,我自己会争取的,靠姐姐和姐夫算怎么回事?白白让你给姐夫家里人看不起。” 李槐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接着絮叨道:“即便未来姐夫气量大,不计较,你也不该这么做。” 李柳笑问道:“为什么呢?” 李槐不耐烦道:“姐,你烦不烦啊。跟你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咱家谁最大?我吧。娘亲听我的,爹听娘亲的,你听爹的,你说谁说话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口气软下来道:“好吧,我承认,前面那些话,是我当年跟陈平安商量出来的,这些年聚少离多,一直攒着,没机会与你唠叨。不过后面的问题,陈平安没教我怎么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头问问陈平安。” 李柳问道:“你怎么知道陈平安就一定是对的呢?” 李槐问道:“难道陈平安讲错了?” 李柳笑道:“那倒没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为了兄弟义气,可以插自己两刀的人。”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体前倾,轻轻挪开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道:“书上讲两肋插刀,在这儿,可别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后哪怕是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别跟我说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着不再说话。 李柳懂不懂江湖?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 相传远古时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五湖四海,大渎江河。曾有一群位高权重的天庭女官,官职之高、权柄之大,犹在雨师河伯以及众多龙王之上,名为斩龙使,负责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龙。而这些位高权重的存在,只听命于一尊古老神祇,后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问道:“几次出门游历求学,怎么样?” 李槐渐渐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小时候只会跟着李宝瓶他们瞎起哄,大声念书,可是到底念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史书上好多言语,以前死记硬背,怎么都记不住,走多了路,见多了人后,突然发现自己想要忘记,都难了。‘山野高人,求索隐暗,行怪迂之道,养望以求名声’‘将军材质之美,奋精兵,诛不轨,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遗,鹄形菜色,相从沟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挤出一个笑脸,道:“姐,咱们不聊这些。” 李柳点头道:“那聊聊李宝瓶?” 李槐一阵头大,使劲摆手道:“别,聊这个,我更头疼。如今那李宝瓶,特没劲,就知道读书,说是要‘读破书万卷’,每天很忙,不再疯疯癫癫跑来跑去了,反而比那林守一还要见不着人影。姐,你说怪不怪?以前吧,觉得小时候的李宝瓶,已经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现在觉得李宝瓶还不如当年好呢。等陈平安到了书院,我一定要冒死进谏,在陈平安跟前,好好说说这个李宝瓶,没办法,估计也就这个小师叔,能够管一管她了。” 说完这话,李槐使劲摇头,道:“不说她,我脑瓜子疼。于禄和谢谢,其实也不太见得着面,不过我们的关系其实还不错,偶尔见了面,我还是感觉得到的。” 李柳走后,林守一才来。得知李柳匆匆来过,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没辙,劝也不好劝。劝对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劝错了,更是伤口上撒盐。 林守一离开后,李槐长吁短叹,这么早就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什么呢,像他这样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将那只小竹箱放在桌上,将姐姐的包裹放进去,然后仔细擦拭竹箱。最后李槐揉了揉下巴,觉得有必要使出杀手锏了。 他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乱喊着“天灵灵地灵灵”,然后写下陈平安的名字。做完之后,李槐摆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看着桌上的痕迹,点点头,比较满意。好字,一百个阿良都不如自己。 入冬时分。 陈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带着裴钱准备登上自家龙舟,去往大隋书院。周米粒已经交出了两根行山杖,但肩膀上还扛着一根金扁担。 崔东山和魏羡也要离开龙泉郡,不过是乘坐另外一艘过路的大骊军方渡船。 魏羡在跟裴钱唠嗑。 崔东山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先生,这么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座座靠山,其实可以依靠一二了。”“路阻且长,先生请从容。” 龙舟船头,站着一大一小。 青衫,背剑。 那个小的,腰间刀剑错,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当多,也是一种大快乐下的小烦忧。 刘重润站在龙舟顶楼,俯瞰渡船一楼甲板。驾驭龙舟需要人手,她便与落魄山谈妥了一桩新买卖,找了几名跟随自己搬迁到鳌鱼背修行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传授她们龙舟运转之法,虽然不是长远之计,但是却可以让珠钗岛修士更快融入骊珠福地群山。 这是刘重润那一夜在院中散步,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刘重润彻底想明白了,与其因为自己的别扭心态,连累珠钗岛修士陷入不尴不尬的处境,还不如学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敛,干脆就不要脸。 陈平安在与裴钱闲聊北俱芦洲的游历见闻,说到了那边有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首,据说只要他出手,那么就意味着他已经赢了。 裴钱听说后,觉得那家伙有点花头啊。可惜这次师父游历了那么久的北俱芦洲,那家伙都没能有幸见着自己师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悔得肠子打结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没眼力,到底不是谁想见自家师父就能见到的。 陈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钱那颗糨糊小脑袋,在瞎想些什么。他对于北俱芦洲的年轻十人,不算太陌生,其中,刘景龙是他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那种。 在鬼域谷宝镜山跟隐藏了身份的杨凝真见过面,与“书生”杨凝性更是打过交道,一路上钩心斗角,相互算计。通过镜花水月,在云上城观战砥砺山,见过野修黄希与武夫绣娘的一场生死厮杀。 陈平安突然说道:“带着你刚离开莲藕福地那会儿,师父不喜欢你,不全是你的错,也有师父当初不喜欢自己的缘由藏在里边,必须与你说清楚。” 裴钱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欢那会儿的自己啊。” 陈平安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裴钱有些心虚,轻声道:“师父,我在南苑国京城,找过那个当年经常给我带吃食的小姑娘了,我与她诚心诚意道了谢,更道了歉。我还专程交代过曹晴朗,若是将来那个小姑娘家里出了事情,让他帮衬着,当然如果是她或她的家人做错了,曹晴朗也就别管了。所以师父可不许翻旧账啊。”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道:“能够重新翻出来说道说道陈年旧事,才是真正解开了心结。但是一些还有机会翻篇的错误,就像那些小竹简,也该经常拿出来晒晒太阳,看看月亮,帮着你自省。你以前做得很错,但是之后做得好,师父很欣慰。” 陈平安望向远方,隆冬时节,看样子要下雪了。陈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旧得有那么一句,‘不修人道,难近天道’。” 裴钱神色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句句金玉良言,害得我都想学师父捣鼓出一套刻刀竹简,专门记录师父的教诲了。” 陈平安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气笑道:“落魄山的溜须拍马,崔东山、朱敛、陈灵均几个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钱踮起脚尖,歪着脑袋嗷嗷叫。顶楼刘重润看到这一幕后,有些哭笑不得。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 崔东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聊山崖书院。这个时节,李宝瓶肯定依旧穿着件红棉袄,她一直是大隋山崖书院最奇怪的学生,没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欢翘课,爱问问题,抄书如山,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如今奇怪,听说是因为变得安安静静,沉默寡言,也不问问题了,就只是看书。还是喜欢逃课,一个人游逛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书院讲课的某位夫子告病,点名李宝瓶代为授业,两旬过后,老夫子返回课堂,结果发现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够用了,学生们的眼神,让老夫子有些受伤,而望向那个坐在角落的李宝瓶,又有些崇拜。 陈平安当时听了就有些忧心。崔东山却大笑,说小宝瓶为人传道授业解惑,没有半点标新立异,毫无逾越规矩之处。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着一部《云上琅琅书》,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加上又遇上了书院一位明师传道,倾囊相授,不过两人却没有师徒之名。听说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场上,都有了很大的名声,一位位高权重、专门负责为大骊朝廷寻觅修道坯子的刑部粘杆侍郎,还亲自联系过林守一的父亲,但林守一的父亲却推脱掉了,只说自己就当没生过这么个儿子。 于禄,前些年破境太快,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而且一直略有随波逐流嫌疑的他,终于有了些与“志向”二字沾边的心气。还是喜欢钓鱼,鱼篓也有,不过钓了就放,乐趣显然只在钓鱼这个过程,对于渔获大小,于禄并不强求。 谢谢,一直守着崔东山留下的那栋宅子,潜心修行,捆蛟钉被全部拔除之后,在修行路上可谓勇猛精进,只是隐藏得很巧妙,深居简出,书院副山长茅小冬,也会帮着隐藏一二。 李槐与两个同窗好友刘观、马濂三人,在这些年的求学生涯中没少闹出幺蛾子,不过往往是刘观主动背锅,马濂帮着收拾烂摊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刘观和马濂在李槐帮了几次倒忙后,就打死也不愿意让李槐当英雄好汉了。 总之,求学问道,李宝瓶当之无愧,是最好的;只说修行,谢谢其实已经走在了最前边;能够称得上修行治学两不误的,却是林守一。万事悠哉,修心养性,人生从来无大事,其实一直是于禄的强项。如今于禄在慢慢温养拳意,循序渐进,一点一滴打熬金身境体魄的底子。 至于李槐,崔东山说这小子走哪哪踩狗屎,当年得了那头通灵的白鹿之后,这些年也没闲着,陆陆续续添补家当,或是捡漏买来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马濂家里做客,马濂随便送给他的一件“破烂”,满满当当的一竹箱宝贝,只不过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部闲置着,暴殄天物。 裴钱好奇问道:“师父,怎么不挂酒壶了?” 陈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壶浊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饮酒。” 裴钱辛苦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笑道:“想说就说吧。” 裴钱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说道:“师父是心疼酒水钱吧?师父您瞧瞧,我这儿有钱,铜钱、碎银子、小金锭,好些雪花钱,还有一枚小暑钱!啥都有哩,师父都拿去吧!” 陈平安转过头,看着高高举起钱袋子的裴钱,笑了,他按住那颗小脑袋,晃了晃,道:“留着自己花去,师父又不是真没钱。” 裴钱哀叹一声,悻悻然收起桂姨赠送给她的那只钱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着师父一起眺望云海——好大的棉花糖啊。 师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积雪厚重。 裴钱故意拣选路旁没有被清扫的积雪,踩在上边,咯吱作响,一踩一个脚印。 山崖书院看门的老人,认出了陈平安,笑道:“陈平安,几年不见,又去了哪些地方?” 陈平安行了一礼,一旁裴钱赶紧颠了颠小竹箱,跟着照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谱牒递去,老人接过一瞧,笑了:“好家伙,上次是桐叶洲,这次是北俱芦洲,下次是哪儿,该轮到中土神洲了?” 陈平安笑道:“没机会沉下心来读书,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着那个裴钱,问道:“小丫头怎么不那么黑炭了?个儿也高了,是在家乡学塾待着的关系?” 裴钱眉开眼笑,使劲点头道:“老先生学问真大,看人真准,茅山长真应该让老先生去当教书的夫子,那以后山崖书院还了得,还不得今儿蹦出个贤人,明天多出个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问道:“跟陈平安学的?” 裴钱哑口无声,这个问题,不好应付啊。 陈平安微笑着一记栗暴砸在裴钱脑袋上。 裴钱觉得以后再来山崖书院,与这位看门的老先生还是少说话为妙。老先生瞧着岁数挺大,可做事说话忒不老到了,一看就是没闯荡过江湖的读书人。 熟门熟路地进了书院,两人先在客舍落脚,陈平安带的东西少,没什么好放在屋子里的,裴钱是不舍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给山崖书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给宝瓶姐姐看的,至于腰间刀剑错,当然是给那三个江湖小喽啰长见识的,所以一样都不能落下。 陈平安让裴钱先去李宝瓶学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边。 腰间悬挂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门口,笑问道:“竟然已经金身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狮子峰那边破的六境瓶颈。” 茅小冬有些幸灾乐祸,道:“李槐他父亲,没少出力吧?” 陈平安苦笑道:“还好。” 到了书房,两人落座,茅小冬开门见山道:“这些年,读过哪些书?我要考考你,看看有没有光顾着修行,搁置了修身的学问。” 陈平安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叠放在膝盖上,然后报了一大串书名,这些书籍,正是当初崔东山从山崖书院借走的,读完了,当然得还给书院。不过落魄山那边,已经照着书名,都买了两套,一套珍藏起来,一套陈平安会做勾画圈点、旁白批注,就放在竹楼一楼的桌上。 茅小冬皱眉道:“这么杂?” 陈平安点头道:“心关难过,有些时候,以往百试不爽的一技之长,好像无法过关,最后发现,不是傍身立身的学问不好,不够用,而是自己学得浅了。” 茅小冬缓缓舒展眉头,道:“很好,那我就无须考校了。” 陈平安问了些李宝瓶他们这些年求学生涯的情况,茅小冬简明扼要说了些,陈平安听得出来,大体上还是满意的。不过陈平安也听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长辈对晚辈的小牢骚,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宝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闷了,没小时候那会儿可爱喽。林守一修行太过顺遂,就怕哪天干脆弃了书籍,去山上当神仙了。于禄对于儒家圣贤文章,读得透,但其实内心深处,不如他对法家那么认可和推崇,谈不上什么坏事。谢谢对于学问一事,从来无所求,这就不太好了,太过专注于修道破开瓶颈一事,几乎昼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学堂,心思依旧在修行上,好像要将前些年自认挥霍掉的光阴,都弥补回来,欲速则不达,很容易积攒诸多隐患,成为来年修行停滞不前的症结所在。至于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个,说这小子不错。 陈平安伸手轻轻放在书上,坦诚道:“茅先生教书育人,有文圣老先生的风范。” 茅小冬摆摆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笑着起身,准备离开,茅小冬也站起身,却没有收下那些书籍,道:“拿走吧,这些书,就当是我给落魄山祖师堂落成的观礼了。书院藏书楼那边,我会自己掏钱买书补上。” 陈平安没有拒绝,把书收入咫尺物当中。 在陈平安走后,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分。这大冬天的,有些言语,颇为暖人心啊。 陈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宝瓶学舍,瞧见了正仰头与李宝瓶雀跃言语的裴钱。 没了那个“小”字的姑娘,穿着本来只会让女子很有乡土味的红棉袄。这棉袄穿在她身上,便没有半点俗气了。 她身材修长,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脸上的笑意,依旧熟悉,一双漂亮的眼眸,除了会说话,好像也会藏事情了。 见着了陈平安,李宝瓶快步走上前,欲言又止。 陈平安有些伤感,笑道:“怎么都不喊小师叔了?”当年那个圆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听了陈平安的话,李宝瓶蓦然而笑,大声喊道:“小师叔!” 总算又变回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担心会给小师叔惹麻烦,没有什么麻烦。” 李宝瓶神采奕奕。 陈平安便提议去客舍坐坐,裴钱有些疑惑,师父怎么舍近求远,宝瓶姐姐的学舍不就在眼前吗? 李宝瓶却没有说什么,十指交错,绕在身后,她在陈平安前边倒退而走,问道:“小师叔,知道咱们多少天没有见面了吗?” 陈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钱大声报出一个准确数字。 这些个她最擅长——背书,认路,记事情。 到了客舍,裴钱说去喊李槐过来,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过让裴钱直接带着李槐去谢谢那边,那儿地方大。 裴钱一路飞奔,通风报信。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有酒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问道:“你要喝酒?” 李宝瓶笑着眯起眼,轻轻点头,道:“会偷偷摸摸,稍微喝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壶董水井酿造的糯米酒酿,倒了两小碗,叮嘱道:“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宝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道:“是家乡的味道。”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与李宝瓶说起在北俱芦洲青蒿国,见到了她大哥。 李宝瓶听完后,双手捧着白碗,点头道:“跟大哥书信往来可麻烦了,需要先从书院寄到家里,再让爷爷帮着跨洲寄往一处仙家山头,再送往青蒿国那条洞仙街。” 陈平安问道:“在书院求学,不开心?” 李宝瓶摇摇头,一脸茫然道:“没有不开心啊。小师叔,是茅山长说了什么吗?” 陈平安笑道:“茅山长觉得你在书院不爱说话,有些担心。” 李宝瓶疑惑道:“从小到大,我就爱自个儿耍啊,又不是到了书院才这样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聊的,就不聊呗。” 一个人下水抓螃蟹,一个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门神,一个人在福禄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个人在桃叶巷那边等着桃花开,一个人去老瓷山那边挑选瓷片,从来都是这样啊。 陈平安忍住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李宝瓶跟着笑了起来,问道:“小师叔在笑什么?”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第一次见面,看着你那么小的个头,满头大汗,扛着老槐树枝跑得飞快。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 李宝瓶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举起酒碗,遮住半张脸庞和眼眸,却遮不住笑意。 陈平安笑道:“走吧,去谢谢那边。” 两人一起并肩而行,都是李宝瓶在询问,陈平安一一回答。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钱他们,除了兴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于禄也在。谢谢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开了门,见到了浩浩荡荡一帮人,她的脸上也有些笑意。 崔东山留给她的这栋宅子,除了林守一偶尔会来这边修行炼气,几乎没有任何客人。 裴钱和同样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到了院子,一坐下就开始斗法。陈平安与林守一和于禄站着闲聊,李宝瓶和谢谢坐在台阶上。 最后陈平安轻轻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陈平安说道:“有件事情,必须跟你们说一声,就是我在落魄山那边,已经有了自己的祖师堂,之所以没有邀请你们观礼,不是不想,是暂时不合适,以后你们可以随时去落魄山做客。落魄山之外,还有不少闲置的山头,你们如果有喜欢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帮着你们打造读书的屋舍,其余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钱说,不用客气。” 李宝瓶已经从裴钱那边知晓此事,便没有多少惊讶。 谢谢是最震惊的那个。她曾是卢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师堂现世,意味着什么。 于禄道贺。 林守一也笑着道喜。 陈平安对林守一和谢谢笑道:“你们已经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龙泉郡那边山头的灵气,还很充沛,所以你们俩千万别脸皮薄,白拿的山头,额外多出来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后陈平安对于禄说道:“落魄山多武夫,于禄,你可以找一个叫朱敛的人,他如今是远游境,你们切磋切磋,让他帮你喂喂拳,他出手比较有分寸。”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真诚。 于禄没答应也没拒绝,说道:“我怎么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李槐正忙着跟裴钱在桌上“文斗”,闻言后怒道:“陈平安!这么大的事,不告诉宝瓶他们也就罢了,连我都藏着掖着?亏得我们还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异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说!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的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陈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请我出山了。” 陈平安微笑道:“一边凉快去。” 李槐看着桌上他与裴钱一起摆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可怜模样,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寒地冻,心更冷……小舅子没当成,如今连拜把子兄弟都没得做了,人生没个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拥天下最多的兵马,麾下猛将如云,又有什么意思?” 裴钱一拍桌子,石桌上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么时候跟我师父斩鸡头烧黄纸的?辈分怎么算?” 李槐缩了缩脖子,低声道:“闹着玩,小时候跟陈平安斗草,便当是斩鸡头了,不算数的。” 于禄看到这一幕后,有些讶异,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裴钱。 记得第一次见面,小黑炭丫头都还没真正开始习武吧?这才几年工夫? 宅子里有崔东山留下的棋具,随后陈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动要求与于禄手谈一局,李宝瓶和裴钱一左一右坐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和谢谢便只好坐在于禄一旁。李槐大怒,怎么我就成了多余的那个人?他坐在棋盘一侧,就要脱靴子,结果给谢谢瞥了一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绿竹地板,说这不是怕踩脏了你家宅子嘛。 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讲究,最后就成了于禄、谢谢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与李宝瓶一人对峙。 三人棋力都不错,下得也不算慢。 李宝瓶,只将棋局形势一瞥而过,落子如飞。 裴钱觉得己方肯定稳赢了,宝瓶姐姐光凭这份大国手的气势,就已经打死对方三人了嘛。 可最后还是于禄三人赢了,不过李宝瓶下棋太快,虽然对方赢得干脆利落,但她输得也不拖泥带水。 裴钱以拳击掌,然后安慰宝瓶姐姐不要灰心丧气。 陈平安大致看出了一点门道。 李宝瓶笑道:“小师叔,对不起啊。” 陈平安摇摇头,道:“再过几年,咱们想输都难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 林守一和谢谢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因为陈平安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不承想于禄笑眯眯道:“想赢回来?那也得看咱仨愿不愿意与你们下棋了啊。” 于禄伸手捂住棋盒,看了眼身边的林守一和谢谢,道:“就这样吧,咱仨从今天起正式封棋,对阵陈平安、李宝瓶和裴钱,就算是保持了全胜战绩。” 林守一点头道:“同意。” 谢谢微笑道:“附议。” 裴钱急眼了。李槐比裴钱更快开口,仗义执言道:“你们仨咋就这么不要脸呢?啊?跟阿良学的?就算你们学他,经过我同意了吗?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么关系吗?阿良在说话、写字和吃饭这么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点,你们心里没数?” 裴钱有些欣慰,用慈祥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道:“算你将功补过,不然你要被我剥夺那个显赫身份了,以后你在刘观和马濂面前,可就无法挺直腰杆做人了。”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宝瓶啊,你比我职务又高不到哪里去,凭啥?” 裴钱双臂环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这脑壳不开窍的,以后也敢奢望与我一起闯荡江湖?拖油瓶吗?我跟宝瓶姐姐是啥关系,你一个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宝瓶在收拾棋子,下棋快,这会儿反而动作慢了,笑道:“我来这边之前,已经退位让贤,让裴钱当这个武林盟主了。” 裴钱挑了挑眉头,斜眼看着那个如遭雷劈的李槐,讥笑道:“哦嚯,傻了吧唧,这下子坐蜡了吧。” 李槐是真没把这事当作儿戏,行走江湖,一直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宝瓶!哪有你这么胡闹的,说不当就不当?不当也就不当了,凭啥随随便便就让位给了裴钱。讲资历,谁更老?是我吧?咱们认识都多少年啦!说那赤胆忠心、义薄云天,还是我吧?当年咱们两次远游,我一路风餐露宿,有没有半句怨言?” 李宝瓶“嗯”了一声,道:“‘半句’怨言,真没有,都是一句接着一句,积攒了一大箩筐的怨言。” 被揭穿那点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换路子,满脸委屈道:“你们俩再这么合伙欺负老实人,我可就真要拉着刘观、马濂离开帮派,自立山头去了。” 裴钱嗤笑道:“你拉倒吧,就刘观那二愣子、马濂那书呆子,没我裴钱运筹帷幄,你们走江湖,能走出名堂来?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脱离帮派,很容易,但是以后再要哭着喊着加入帮派,比登天还难!我是谁,成功刺杀过大白鹅的刺客,么(没)得感情,最重规矩,铁面无私……” 大概是觉得自己再这么掰扯下去,又要吃栗暴,裴钱便立即住嘴不言。见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还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这家伙比周米粒差远了,小米粒其实不太喜欢翘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尽头那边盘腿而坐,开始静心修行。谢谢便坐在另外一端,两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极有默契。 李宝瓶提议去书院外面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李槐和于禄都一起跟着。 结果这顿饭,还是裴钱掏的腰包。 李宝瓶笑眯眯捏着裴钱的脸颊,裴钱笑得合不拢嘴。 回了书院,晚上裴钱就睡李宝瓶那边,两人聊悄悄话去了。李槐要赶紧去找刘观和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陈平安跟于禄就在湖边钓鱼,两人都没有说话。 渔获颇丰。 只可惜不是当年游历途中,不然煮出来的鱼汤能够让人吃撑。 收起鱼竿的时候,于禄问道:“你现在是金身境?” 陈平安蹲在岸边,将鱼篓打开,放出里面所有湖鱼,抬头笑问道:“听着有点不服气的意思?” 于禄点头,然后微笑道:“练练?” 陈平安问道:“不怕耽误学业?” 于禄给这句话噎得不行,收了鱼竿鱼篓,带着陈平安去了谢谢的宅子。 廊道那边,谢谢依旧屏气凝神,坐忘境地,林守一已经离开。 听到敲门声后,谢谢有些无奈,起身开了门,听说了两人的来意后,谢谢忍不住笑道:“可以观战?” 于禄站在院中,笑道:“随意。”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于禄稍等片刻,然后蹲下身,先卷起裤管,露出一双裴钱亲手缝制的老布鞋,针线活不咋地,不过厚实、暖和,穿着很舒心。 陈平安站起身后,又轻轻卷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于禄,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道:“请。” 于禄突然说道:“不打了,我认输。” 谢谢半点不觉得奇怪,这种事情,于禄做得出来,而且可以做得半点不别扭,其他人都没于禄这心性,或者说脸皮。 陈平安劝说道:“别啊,练手而已,同境切磋,输赢都是正常的事情。” 于禄笑道:“我要在你这边保持不败纪录,至于切磋一事,可以留给落魄山的朱敛前辈。” 陈平安气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于禄转头望向谢谢。 她笑道:“天地寂静,不闻声响。” 于禄朝她伸出大拇指,道:“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两个没打成架的家伙离开院子后,谢谢躺在廊道上,闭上眼睛。这里偶尔有些热闹,也还不错。 离开宅子,两人一起走向于禄学舍。 陈平安说道:“练拳没那一点意思,万万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于禄说道:“我会找个由头,去落魄山待一段时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 有聚有散。 陈平安带着裴钱,与李宝瓶、李槐打了一场雪仗,齐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离开了书院。 李宝瓶站在书院门口,目送两人离去。 陈平安倒退而走,挥手作别。裴钱使劲挥动双手。 当两人的身形消失在拐角处后,李宝瓶便开始飞奔上山。 看门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经好些年没瞧见姑娘这么奔跑了,如今再见,很是怀念啊。 李宝瓶来到了书院山巅,爬上了树,站在再熟悉不过的树枝上,怔怔无言。 陈平安去了一家做玉石生意的店铺,掌柜还是那个掌柜,当年陈平安就是在这里为李宝瓶买的临别赠礼,掌柜还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却没能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挑选了一块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钱想要自己花钱买一块,然后请师父帮着刻一枚印章。陈平安便多买了一块,不让裴钱破费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就那么小一只钱袋子,陈平安这个师父,瞅着便不落忍。 离了铺子,站在大街上,陈平安转头望向书院东华山之巅,那边有棵大树,这会儿,树上应该有个小竹箱已经不再合身的红棉袄姑娘。 李宝瓶坐在树枝上,轻轻晃荡着双脚,刚刚分别,便开始想念下一次重逢。她没什么伤感,反而充满了期待。 她的小师叔最从容。她也应该一样,只是比小师叔差些,第二从容。 陈平安收回视线,裴钱在一旁叽叽喳喳,聊着从宝瓶姐姐和李槐那里听来的有趣故事。陈平安笑着听她絮叨。 两人一起乘坐龙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陈平安掐准了时间,回到落魄山,收拾好家当,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开始南下远游。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钱的元婴境修士韦雨松,还有春露圃的那位财神爷——照夜草堂唐玺。 魏檗也现身了。 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势力,先前大框架已经定好,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诸多细节。 在谈得差不多之后,魏檗率先离去,意思是剩下的事宜,他魏檗的披云山这方,陈平安可以帮着做主。 然后在中途一座距离书简湖相对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势力,登上这艘跨洲渡船。 这是陈平安的第二场议事,聊的是莲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还有老龙城孙嘉树、范二参与其中,这两方都会借给落魄山一大笔谷雨钱,并且没有提任何分红的要求。 为了尽量掩人耳目,孙嘉树和范二悄然离开老龙城,在跨洲渡船尚未进入老龙城地界时,就在不同渡口先后登上渡船。 陈平安见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给他一件亲手烧制的瓷器。为此,陈平安在龙泉郡,专程跑了一趟当年做学徒时的龙窑,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重返龙窑。 跨洲渡船在老龙城城外渡口靠岸后,陈平安没有去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尚未从倒悬山返程,孙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孙氏老祖捕获的那只山海龟,刚好即将动身,所以陈平安就又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远游,每过一天,便与剑气长城,更近一些了。 第六章 心上人 ·第六章· 心上人 老龙城孙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龟,背脊大如山岳,建筑众多,撇开货物,依旧能够容纳两千四百余人。反观落魄山龙舟,就无法与之媲美。 山海龟与范家的桂花岛,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过桂花岛胜在那棵祖宗桂树,一旦开启山水阵法,能够抵御诸多天灾,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岛始终稳如磐石。 山海龟没有桂花岛这种得天独厚的造化优势,不过它那个虽远远逊色于桂花岛的护山阵法,却足可让渡船沉入水中以避波浪,加上山海龟本身拥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镇,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处其中,安然无恙。这大概就是一个修道之人凭借仙家术法“胜天”的绝佳例子。 世间所有价值连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条被宗门历代修士辛苦开辟出来的路线,也价值万金。桂花岛可以走的那条范家舟子必须以撑篙撒米来礼敬“山头”的蛟龙沟,山海龟便绝对无法安然穿过,哪怕是远远路过都不敢。许多秉持蛟龙本性,去往南婆娑洲兴风布雨的疲龙瘦蛟,一旦看到了那头山海龟,必然会横生枝节。但是同理,山海龟可以用辟水路过的诸多险地,或是积攒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过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岛便会阻滞不前。 老龙城拥有跨洲渡船的几大家族,在漫长岁月里,为开辟、稳固路线而死的修士,不在少数。 这天海上有骇人风浪,山海龟缓缓下沉,若非大龟背脊边缘荡漾起一圈圈阵法涟漪,笼罩出一座静谧安详的小天地,几乎与海上航行无异,背脊上的大小建筑和花草树木,丝毫不受海水侵扰。 陈平安如今是与孙家摒弃前嫌的贵客,更是开始做一桩长久买卖的盟友,孙嘉树自然将陈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灵气盎然。一般情况下,孙家宁肯空置此处宅邸,都不愿将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缘由,大有说法,因为这栋名为“书簏”的小宅子,距离这只山海龟炼化将近万年的龟丹最近,故而天然水运浓郁,灵气最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若是与孙家结下死仇的大修士在此心生歹意,必然会对山海龟造成巨大伤害。一旦失去这艘跨洲渡船,孙家在老龙城的地位,很快就会一落千丈。 陈平安登船之后,每天依旧拿出六个时辰来修行炼气,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灵气积蓄,差不多已经仔细梳理、慢慢炼化完毕。主要是那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中炼,其中蕴含丝丝缕缕水运,尤其是那一点道意,进展缓慢,所幸陈平安在狮子峰时修行与武道一同破境,跻身练气士四境后,完整炼化三十六块青砖所需光阴,比起预期要快了三成。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身前摆放了一张棋盘,连同棋子棋盒,都是他随身携带的,一起放在略显空荡的咫尺物当中。 这次远游,没有带太多物件,除了青衫、剑仙和已经相依为命很多年的飞剑初一、十五,就只带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经赠送给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着很应景讨喜的。至于从肤腻城女鬼那边夺来的雪花法袍,也送给了石柔。 关于这件金醴法袍,陈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对不住刘羡阳了。他寄了封跨洲书信去往醇儒陈氏,结果在老龙城那边收到了回信,是范二亲自带上披麻宗渡船的。刘羡阳在信上说,重色轻友,不过如此了。不过两人之间,谁也不用与谁客气,陈平安不仗义,刘羡阳也不差,让陈平安换一样与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这件事没完,见了面,陈平安得站着不动,让他来几招猴子偷桃、海底捞月。信的末尾,让陈平安为他刘羡阳的弟媳妇捎句话:早生贵子。 陈平安就只能当作没看到了。这种话能讲?找死不是? 陈平安此行,带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质令牌两件咫尺物,一个是郑大风早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还的账,一个是靠搬运那只巨大藻井,凭自己本事辛辛苦苦挣来的。 包袱斋这种活计,自然是走到哪儿做到哪儿。 去年在那座道观仙府,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够的大亏,不然陈平安都能将道观青砖搬空,要是留下一块,都算陈平安这个包袱斋没有登堂入室。 至于神仙钱,陈平安只带了三十枚谷雨钱,这次到了倒悬山,比起第一次游历那座灵芝斋,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至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几眼那些宝物了,不至于觉得多看一眼,就要让人撵出去。灵芝斋贩卖的物件,品秩确实好,可惜就是价格实在是让人瞧着都心肝疼。 陈平安在落魄山祖师堂落成后,便将自己年复一年当那包袱斋勤勤恳恳积攒下来的全部神仙钱都取了出来,交给了负责祖师堂财物清点录档、运转颁发的陈如初。不承想等到陈平安临出门,想要取钱的时候,陈如初站在朱敛身旁,一脸愧疚。陈平安当时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敛拿出一干瘪的钱袋子,只装了十枚谷雨钱,说这些就是落魄山东拼西凑出来的所有闲钱了,其实连闲钱都谈不上,如今落魄山处处要用钱,委实是山主出门远游,落魄山只能硬着头皮,打肿脸充胖子,免得给人小觑了落魄山。再多,真没了。 然后朱敛便善解人意地来了一句,若是少爷心里实在难受,他朱敛也有办法,将十枚谷雨钱折算成小暑钱,钱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陈平安当时握着那只钱袋子,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好一个朱敛,连你家少爷都坑? 朱敛坑姜尚真,坑魏檗,谁都坑,没办法坑的,连夜挖个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朱敛都有那脸皮挖坑。以前陈平安没觉得什么,结果等到朱敛连自己这位山主都坑的时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承想陈如初偷偷摸摸伸出两根手指。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喊价喊到了五十枚谷雨钱,说倒悬山灵芝斋宝物众多,那叫一个价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宝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边的包袱斋随便一转手,多赚几枚谷雨钱,不在话下。 一个喊着要为落魄山挣钱,一个拍胸脯摸良心使劲哭穷,相互砍价,最后陈平安才拿到手三十枚谷雨钱。 当陈平安乘上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后,朱敛摸了摸陈如初的脑袋,笑道:“暖树啊,你立了大功。” 落魄山上的人,还是喜欢喊粉裙丫头为暖树,崔诚如此,朱敛、郑大风、魏檗这三位好兄弟,也如此。 陈如初一头雾水。 朱敛笑道:“其实咱们落魄山还有二十枚谷雨钱的盈余,都拿走,不会影响落魄山,在黑字白纸的账本上,是看不太出来的。如今你管钱,可以多学学,咱们少爷当账房先生,还是很过硬的。” 陈如初问道:“为什么不都给老爷?” 朱敛说道:“少爷此去倒悬山,一路上不会有任何开销了。真到了倒悬山,哪有当那包袱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们的,骗鬼呢。更多还是想着在灵芝斋之类的地方,挑选一件好东西,尽量贵些,拿得出手些,然后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我当然不是吝啬这二十枚谷雨钱,只不过少爷在男女情爱这件事上,还是不够老到啊,咱们少爷喜欢的女子,我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敢确定一件事情,只要你往钱上靠,她便觉得俗气了。” 陈如初越发疑惑,问道:“那为何朱先生还要多给二十枚谷雨钱?” 朱敛笑道:“男女情爱,太老到,就一定好吗?” 陈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任由山风吹拂鬓角发丝,目送那艘渡船升空远去,轻声道:“男子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自己有什么,就给女子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不同的岁月,不同的情爱,各有千秋,没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人生无遗憾,太过圆满,事事无错,反而不美,就很难让人年老之后,时时惦念了。” 朱敛收起视线,转过头去,伸出小拇指,道:“拉钩,你不许将这些话告诉咱们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如初双手藏在身后,有些生气,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爷才不小心眼!不许你这么说老爷啊,我真会告状去的。” 朱敛笑道:“我所谓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贬义的说法,而是说记得住谁都不在意的世间小事,多好。” 陈如初笑逐颜开,这才与朱敛拉钩。 跨洲渡船上,陈平安对着身前棋盘,没有打谱,只是在看属于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师堂本身,一颗颗棋子,凝聚出了一块棋形,是陈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宝瓶洲的诸多脉络,又是一块更加疏散的棋形,暂时还不成气候,而且陈平安对此也只希望自己随缘而走。 北俱芦洲的关系,是第三块地盘,相对清晰,陈平安会用心且用力去经营,例如披麻宗、春露圃、云上城、彩雀府,以及潜在的水龙宗和龙宫洞天,都是一有机会便可以放心做买卖的。至少陈平安可以从中穿针引线,为各方势力提供一种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门、山头自己去权衡利弊。大家觉得有利可图,那就坐下来聊,大可以在商言商,根本无须觉得有损情谊,若是觉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误将来见面重逢,饮酒只谈闲趣事。 崔东山离开落魄山之前,有一次与陈平安崖畔对坐闲聊慢饮酒时,突然说了一句,他与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织网,这一点,他崔东山不得不承认,老秀才确实眼光更好,可惜拜师的本事远远不如自己。 陈平安有些好奇,询问文圣老先生的先生是谁。 崔东山哈哈大笑,说老秀才没正儿八经的传道先生,只有学问平平的市井学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都没有拜过师,怎么跟自己比? 陈平安一一收拾棋子,放回白子棋盒。 再从另外一只棋盒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头的诸多棋子凌乱错杂,陈平安双指一拈,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盘不同处。 陈平安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子,其中有许多名字只是听说过,除此之外便是对手或是敌人,例如正阳山那些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的“剑仙”祖师,例如清风城许氏的诸多供奉客卿,以及许氏攀附上的亲家——大骊上柱国袁氏。 以力杀人,以理杀人,以心诛心,这是截然不同的三种路数。 陈平安都不陌生,因为远游路上,大大小小的风波冲突,他都曾亲身领教过。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仔细凝视着棋局。撼大摧坚,徐徐图之,这是陈平安一直极为推崇的一句言语,一个被陈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布局的慢而稳,是为了收网的快。当自己递出一拳或一剑时,就不要留半点后遗症。在这期间,需要用一件件细细碎碎的小事,来成就一种天时地利人和齐聚的大势。 阿良当年在红烛镇廊道上,根本不会去杀朱鹿。至于左右问剑桐叶宗,更是如此了。 那么陈平安后来为了渔翁先生和赵鸾、赵树下,造访朦胧山祖师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学到了精髓。吕云岱与吕听蕉这对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据说最后的结果是,拘押在朦胧山上的吕听蕉暗中勾结大骊驻军武将,拉拢起数名山上供奉客卿,试图篡权,被吕云岱含怒击杀,经此一役,朦胧山元气大伤,对外宣称封山百年。 世间许多手腕,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剑归鞘,可锋刃却长久落在他人的心上,此后十年百年,人心稍动,便要吃疼。 陈平安收起棋盘上的所有黑子,拈起一颗没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随意落子。 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他喜欢听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 陈平安闲来无事,自己与自己下了一盘棋,旗鼓相当,心满意足,觉得这才是下棋,让子算怎么回事,若是胜负明显,也没意思。 陈平安没有着急收拾棋子,后仰倒去。 遥想当年,在小镇大门,第一次看到的那拨外乡人,十余年光阴,弹指一挥间,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华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老龙城下任城主,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后,大局已定。听说如今苻南华与封王就藩于老龙城的宋集薪,双方处得不错。 蔡金简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较快之外,已经自己开峰辟出府邸,极少外出,潜心修道。 当年去往青鸾国途中,在蜂尾渡那条著名巷子又见过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韫,得到了小镇铁锁井的那桩大机缘,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在宫柳岛之外,收取的唯一一名嫡传弟子。陈平安对姜韫印象不错,之后在书简湖,胆敢登上宫柳岛拜访刘老成,除了身上那块圣人玉牌作为保命符,相当一部分原因,便是刘老成会收取姜韫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当初从李二手中“截获”了龙王篓和那尾金色鲤鱼,但是陈平安对此没有什么芥蒂。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规格极高的山盟后,高煊担任质子,赶赴大骊披云山,在林鹿书院求学,没有刻意隐姓埋名。之前陈平安带着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山崖书院,跟高煊见过面,此后高煊在林鹿书院求学,双方都有些默契,没有刻意碰头,更无交流,不然过于犯忌讳,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清风城许氏母子,得了刘羡阳家的祖传瘊子甲,清风城许氏家主如虎添翼,凭此成为宝瓶洲战力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婴境修士,不但成功铲除异己,牢牢抓住大权,而且将许氏嫡女远嫁大骊京城,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这么多年,撇开双方各自的暗中探查,陈平安与清风城许氏唯一的牵连,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箓了。许氏一开始在西边大山,拥有一座占地极广、风水极好的朱砂山,后来曹枰、苏高山两支大骊铁骑,分别被朱荧王朝边军和藩属国阻滞,加上许多幕后诸子百家的影影绰绰,一洲形势顿时扑朔迷离,清风城便做出一个事后悔青肠子的举动,贱卖了那座朱砂山,所有修士迁离大骊。如果不是舍了脸皮,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恐怕清风城如今已经更换家主了。 那头搬山老猿,依旧是正阳山的护山供奉,职责相当于落魄山的周米粒。当年那个瞧着粉雕玉琢却心机深沉的小女孩,名为陶紫,如今也成长为正阳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跻身洞府境,八方庆贺,那头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灭小国的旧山岳,作为贺礼。据说陶紫当年在小镇那边,就跟宋集薪很投缘,双方分别后,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反而越来越紧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阳山掌权老剑仙之一,一定乐见其成。 那个爷爷是海潮铁骑共主的年轻女修,处境最为不堪,因为她当年误杀了杏花巷马婆婆,被马苦玄惦念至今。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勋,例如斩杀两名朱荧王朝的金丹境剑修,再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的军功,按照国师崔瀺为大骊定下的某个规矩,换来了海潮铁骑的分崩离析,被大骊收编,而那名告老还乡的老人,则在半路被马苦玄亲手击杀,女子还被马苦玄取了个“数典”的辱人名字。兴许在很多旁观之人眼中,家族灭亡,叛离师门,女子继续苟活,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 这些人,来了家乡小镇;家乡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走出了小镇。 例如那座学塾的蒙童,其中李宝瓶他们去了山崖书院,一个当年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石春嘉,跟随家族去了大骊京城,她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便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董水井则留在龙泉郡,靠自己做起了买卖,越做越大。 福禄街李希圣去了北俱芦洲,朱河、朱鹿父女,红烛镇一别,先去了大骊京城,后来便没了消息。 刘羡阳,祖上原来是那一支陈氏的守墓人,醇儒陈氏念旧,让女子陈对带着刘羡阳,去了南婆娑洲,约定二十年后,会让刘羡阳回到阮邛身边。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与陈平安一起在龙窑当学徒,刘羡阳可以被姚老头收为弟子,姚老头将一身手艺,倾囊相授。后来两人都在阮邛建造在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打杂帮工,阮邛不愿意收取他陈平安当弟子,但是对刘羡阳青眼有加。这就是陈平安最佩服刘羡阳的地方。 陈平安对此没有心结,就是替刘羡阳感到高兴。在陈平安心目中,刘羡阳应该把日子过得更好才对。 泥瓶巷宋集薪、顾璨,杏花巷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还有四大族十大姓当中许多陈平安没有打过交道的同龄人,应该也都离开了昔年的骊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大道争先。 无论敌我,一个个皆是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陈平安内心深处,对此也有一份从未诉之于口的私念——不光是宝瓶洲,未来整座浩然天下,都应该因为他们这些修行路上的晚辈,不得不重新记起“骊珠洞天”这四个字。 陈平安坐起身,四把飞剑从不同窍穴掠出。其中两把为炼化为练气士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其余两把,皆是恨剑山仿剑,一把是指玄峰袁灵殿赠送的,名为“松针”。一把是托付刘景龙购买而来的,名为“啖雷”。 陈平安以心意驾驭四把飞剑,满室剑光。陈平安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在棋盘上一按,众多棋子瞬间蹦跳而起。他同时驾驭四把飞剑,轻轻敲击那些即将坠落棋盘的棋子,将其一一挑高,屋内一阵阵叮咚作响,清脆声响如天籁。 修行路上,风景宜人。不过最动人的景致,还是宁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这么想,不敢这么说。 孙家这艘跨洲渡船拥有两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人,是从孙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对陈平安并不陌生,不过还真是有些好奇,当年那个不过武夫三境的少年,为何在武夫道路上,能够破境如此之快,总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间的演义小说,那些落魄文人胡乱瞎想出来的江湖故事,吃了什么增长百年内力的灵丹妙药,或是被隐世高人灌输了毕生功力吧。只不过陈平安一直没有离开小宅子,这名供奉不愿打搅对方修行,始终没有露面。 一直到山海龟临近那座倒悬之山,这名供奉才看到陈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龟背脊最高处的观景台,仰头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只不过这会儿渡船明暗两个供奉都要忙碌起来,便打消了现身露面与之交谈的念头。 随着剑气长城那边的厮杀越来越惨烈,来到倒悬山做跨洲买卖的九大洲渡船,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润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会发现南婆娑洲和扶摇洲的跨洲渡船,几乎都不再载人游历,刻意压缩了渡船乘客的人数,哪怕挣钱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远游的损耗,也要频繁往返,通过倒悬山向剑气长城运输更多物资。显而易见,这是坐镇两洲的儒家书院,开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独桐叶洲,依旧一如往常,这与桐叶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关系。桐叶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欢与外界打交道的一块广袤版图,去往桐叶洲游历的修士,与远游别洲的桐叶洲本土练气士,两者不成比例,所以桐叶洲修士也给人一种不挪窝的印象。 道理很简单,一来东南桐叶洲地大物博,自给自足,毫无问题,再者南北两端有桐叶宗和玉圭宗分别坐镇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头数目较少且规模较大,数千年以来,一洲世道,十分安稳。不过前些年那场裹挟扶乩宗、太平山两大宗门的巨大灾殃,不但让桐叶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让浩然天下看了一个不小的笑话,好在如今已经重新平静下来,诸多仙家势力,各自休养生息。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栏杆旁,身边四周修士,多是宝瓶洲人氏,也有相当数量游览宝瓶洲的别洲修士,这在以往,并不常见。 随着宝瓶洲的风云变幻,大骊王朝一举跻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带着一丝好奇去往宝瓶洲的别洲修士,便越来越多。在这之前,宝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弹丸之地,让人根本提不起兴致,要去也是去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或是直接去往桐叶洲。 一般来说别洲修士游览宝瓶洲的路线,从北往南,依次是大骊京城、神诰宗、观湖书院、老龙城,其余地方,不太会下船游历。 以后兴许会再加上一个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书简湖真境宗。 毕竟姜尚真的名气是真不小,一个能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还活蹦乱跳的修士,不多见。 对于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芦洲是一个极其凶险且不友好的地方,杀气太重,在别洲绝对不会死的死人,太多。 但是陈平安真正走过北俱芦洲之后,反而觉得这是一个江湖气多于神仙气的地方,将来可以常去。 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今就在剑气长城。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在问剑太徽剑宗之后,应该也会立即赶赴倒悬山。 可惜曹慈已经不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先后两次大战过后,曹慈留在那边的小茅屋,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茅屋,还在不在。 观景台附近很多别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交流,言语之中,纵横捭阖,指点江山,对于宝瓶洲山上山下,依旧没有什么敬意,提及那些势如破竹的大骊铁骑,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只说还行,在宝瓶洲本土算是不错,可要是搁在中土神洲,注定无法如此顺利。 不全是这些外乡人眼高于顶,因为崔东山自己就说过,宝瓶洲缺少飞升境修士,这就是天大的忧患。 几十年后,大势临头,只有一个偷偷摸摸跻身飞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够看,怎么办?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崔东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呛死自己。 崔东山言语之中泄露出来的那个天机,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国师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让大骊铁骑吞并一洲,敢行此举,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但后果只是带着整座宝瓶洲一起送死。 陈平安收起思绪,环顾四周,瞻仰天地之间峰倒悬的那一幕壮观景象。 倒悬山之外,有一条条如云似水的河道,四面八方悬挂于山峰与大海之间。方圆百里的倒悬山,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镇的主峰之外,又有八处景点,陈平安都逛过。 初次登上倒悬山便要经过的捉放亭,悬挂着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当时陈平安与皑皑洲刘幽州在此分别,刘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猱府。 挂满历代剑仙挂像的敬剑阁,陆抬想要为老祖敬香却被那个看门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楼,女子武神裴杯炼剑的雷泽台,陈平安无意中买到一副祖宗甘露甲的灵芝斋,此外还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与那风景旖旎的麋鹿崖,还有青鸾国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所出身的师刀房,那边墙壁上,曾经有宋长镜和许弱的天价悬赏。 渡船沿着一条河道停靠倒悬山之后,陈平安与孙家的渡船管事道谢一声,然后独自一人,重登倒悬山。 陈平安没有挑选既卖东西又开客栈的灵芝斋入住,依旧选择了那间位于小巷尽头的鹳雀客栈。 掌柜愣了半天,问道:“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点头。 掌柜啧啧道:“这次桂花岛那金粟,没跟你一起?如今你们宝瓶洲人氏腰杆硬了不少,陈公子照顾照顾小店生意,挑间上等房,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就上次那间屋子吧。” 掌柜有些无可奈何,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轻轻抛给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道:“陈平安,你这抠门的习惯,真得改改。出门在外,不够豪气,怎么能成大事。” 陈平安不忙着去屋子落脚,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能有多少神仙钱?” 掌柜掰手指头算了算,打趣道:“这都快十年了吧,钱没挣着,境界也没上去几个台阶,陈大公子离了倒悬山之后,一直在干吗呢?” 陈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着这间客栈的掌柜摇头道:“难怪重返倒悬山,还要光顾我这小地方,害我白欢喜一场。” 陈平安掏出两壶酒,递给掌柜一壶,道:“家乡的酒水。” 掌柜打开一闻,笑骂道:“寻常的糯米酒酿?陈平安你可真有脸拿出来!”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喝那些仙家酒酿,算什么能耐,只有喝这个,才彰显个性。” 掌柜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两人便缓缓开饮。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这些年的近况,掌柜说就那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悬山孤峰后山那边,大天君联手两位剑仙,合力新开辟了一座去往剑气长城的大门,做买卖的,一律走那边。没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两场惨绝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镜面大门往里面运输物资,不太够用。不过如今管得严了,游历一事已经断绝,所以闲杂人等,再想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风景,很难了,没点门路,就别想了,已经不是钱的事情。先前剑气长城后边的那座城池,就因鱼龙混杂,闹出了一个天大的纰漏,倒悬山还为此戒严,甚至破天荒实行夜禁,还以师刀房修士领衔,一天之间,勘验倒悬山所有修士的腰牌,连包括猿猱府在内的四大私宅都没能例外,结果又起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冲突。具体如何,倒悬山禁绝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总之动静很大。 陈平安询问第三场仗,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打起来。掌柜笑着说这种事情,别说什么天晓得了,天都不晓得。 最后掌柜喝着酒,感慨道:“倒悬山不太平啊。” 先前两次大战都太过奇怪,惨烈不输以往半点,但是十分急促,就发生在短暂的十年之内,故而双方死人都极快极多,尤其是蛮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价,完全不似先前漫长岁月当中,双方每一次交战,断断续续,往往要延续个二三十年光阴。北俱芦洲那位剑修领衔人物之一的剑仙,便战死于第二场大战当中。 陈平安说道:“咫尺之隔,都已经不太平一万年了。” 掌柜笑了笑,道:“是这个理。” 两人轻轻磕碰酒壶,把剩余酒水一饮而尽。 陈平安去了那间屋子,摆设依旧,风景依旧,干净清爽。 没什么东西可以放,陈平安静坐片刻,就离开客栈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悬山中枢的那座孤峰。 孤峰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正是那个貌若稚童却辈分极高的小道士,依旧在那边看书。由于如今此地几乎无人进出,来这边嬉戏打闹的倒悬山孩子便越发多。还是当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小道士,孩子的身体便会蓦然腾云驾雾飘远,一些顽劣孩子,故意如此,乐此不疲,飘然落地之后,继续往小道士飞奔而去,那小道士也不介意。 陈平安绕过孤峰,去往后山,按照鹳雀客栈掌柜的说法,那位当年传授了自己一门炼物口诀的抱剑汉子,依旧是戴罪之身,只是挪了地方,如今管着那边大门。 在陈平安离去之后,那个蘸口水翻书的小道士抬起头,望向青衫背剑年轻人的背影,那张瞧着稚嫩的脸庞上,有些奇怪的神色。 陈平安见到了那位坐在门旁石柱上抱剑酣睡的汉子。与孤峰前门只剩下一个小道士同时管着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两边的出和入不同,打瞌睡的抱剑汉子还是守着后面,负责盯着从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的所有人,前面管事的,是一位倒悬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全是依次过境去往剑气长城的队伍。看门人,却不是那位以蛟龙之须炼制世间独一份缚妖索的熟悉老道。 陈平安没有出声,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站在石柱一旁,这边要寂静许多,几乎无人。 约莫一炷香后,抱剑汉子睁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欢宁丫头啊。一去这么多年不说,走到了这儿,也没见你有半点着急。”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抱拳道:“见过前辈,风采依旧。” 汉子摆摆手,道:“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陈平安说道:“先听坏消息。” 汉子撇撇嘴,道:“这多没劲,我还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 陈平安笑道:“前辈说了算。” 汉子盘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着这个年轻人,道:“好消息就是,宁丫头在两次大战中都侥幸没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听说也长得越发水灵漂亮了。你喜欢宁丫头,半点不稀奇,宁丫头竟然喜欢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陈平安静待下文。 汉子幸灾乐祸道:“坏消息就是,因为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规矩的人,所以如今管得严,你要没点硬关系,根本去不了剑气长城。别奢望我破例,擅自帮你飞剑传信,根本不成,不然我仅剩的这碗饭都吃不着了。既然你进不去,里面的人也没办法帮你运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这儿干瞪眼吧。挺好,陪着我唠唠嗑,再搞几壶酒水、几碟佐酒菜,咱俩每天打屁晒太阳,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陈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悬山,能够在这件事上开口说上话的,有哪些高人?” 抱剑汉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后,道:“倒悬山那位真无敌嫡传的大天君,当然说话管用。” 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位道门大天君,曾经跟左右在海上厮杀了一场,翻江倒海数千里,不给自己穿小鞋,就已经很厚道了。 抱剑汉子又说道:“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旧邻居,也成,不过这家伙脾气古怪,不是个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货色。再就是手里有一根金灿灿缚妖索的那个家伙。然后……大概只有既找对路数又钱财通神了,比如猿猱府有人愿意替你付钱。这可不是小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而且还要坏规矩,担风险,加上被倒悬山记下一笔账。” 陈平安默不作声。 汉子笑道:“劝你别动歪脑筋,那些有资格去往剑气长城的商贸队伍,哪怕收了你的钱,嘴上答应帮着传递消息,事实上也绝对不会办事,只会让你的神仙钱打水漂。老龙城桂花岛那边,是牌面不够大,没人有资格去剑气长城,何况桂花岛也承受不起这个后果,会死很多人不说,估计连整座桂花岛都要被倒悬山击沉。” 陈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悬山,就绝对没有去不了剑气长城的道理。” 抱剑汉子笑道:“哟呵,不愧是四境练气士,口气不小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也是七境武夫,前辈就当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汉子啧啧道:“别的不说,只说这脸皮,比起当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么,这些年游历,坑骗了不少姑娘吧?” 陈平安黑着脸道:“前辈这话真不能乱说!” 汉子嘿嘿笑道:“有没有这档子事,自个儿心里有数。”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抱剑汉子见势刚要嘴上弥补一二,或是干脆来个硬抢,不承想那贼精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了酒壶。 抱剑汉子揉着下巴,道:“陈平安,这就很伤感情了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劳烦前辈给句痛快话。” 汉子环顾四周,小声说道:“你先四处逛逛,我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陈平安点点头,心领神会,转身就走。 汉子急眼了,嚷嚷道:“你小子这是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好歹先丢一壶酒过来解解馋啊。” 陈平安背对抱剑汉子,挥手告别。 陈平安去了一趟灵芝斋,当年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依旧没有被人买走。玉牌并无任何铭文篆字,只是因为材质本身太过珍稀,才标出了一个天价,灵芝斋一律不还价。陈平安笑容灿烂,二话不说便掏出二十枚谷雨钱,小心翼翼收起玉牌,离开了灵芝斋。他仰头望向天空,大日当空,暂时无法去往剑气长城的沮丧心情,好转了几分。 陈平安随后去了一趟敬剑阁,就像第一次游览此地的外乡人,脚步缓慢,一一细看,最后只在两幅挂像前,驻足稍久,然后神色如常,默默走开。 回到了鹳雀客栈,陈平安取出那块灵芝斋玉牌,又取出一块先前拿来练手的普通玉牌,对照着后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屏气凝神,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在那块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素白玉牌上,轻轻刻字。 夜深人静时分。 陈平安对着那块正反面都已经刻上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气,然后以手掌轻轻擦拭,缓缓收入袖中。 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那位抱剑汉子。 汉子站在石柱旁,抱剑而立,笑问道:“又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先听哪个?” 陈平安没有多余的言语,抛出咫尺物当中早就准备妥当的八壶桂花酿,一一落在石柱上,整齐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赠送之物。 汉子有些神色尴尬,道:“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剑气长城。坏消息呢,就有点难以启齿了,我这人脸皮薄。”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误我去往剑气长城,前辈只管开口!” 汉子点点头,瞬间来到陈平安身侧,一把拽住后者肩膀,往大门那边丢去,然后哈哈笑道:“坏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这么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悬山,真会被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挡在门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来,我都要去客栈求着你赶紧滚蛋了……” 陈平安身形飘转,面朝大门之外的抱剑汉子,嘴唇微动,然后身形没入镜面,一闪而逝。 汉子伸手抓住一壶酒,畅饮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嘛。” 剑气长城一座大门旁边。 一位师刀房年迈女冠睁开眼睛,笑道:“不是剑修,却背着这么一把好剑,是中土神洲那几家豪阀的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年轻后生,底子真是不错,浩然天下的寻常地仙修士,都不像你这般稳当落地,以前来过这边?” 陈平安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反问道:“前辈可是柳伯奇的恩师?” 那女冠点点头,道:“你认得我那个失心疯跑去嫁人的弟子?”然后年迈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宝瓶洲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吧?” 陈平安疑惑道:“前辈知道我?” 她笑容颇堪玩味:“这话问得多余了。” 大门另外一侧的抱剑汉子,冷哼一声,道:“连剑修都不是,这般岁数,还是个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疯,远远不如宁丫头的失心疯。” 陈平安置若罔闻,始终面带微笑。 别的事情,陈平安当然会诚心诚意,敬重这些各有故事的前辈。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他娘的你们算老几。 城池之内。 一条大街上,陈平安来到一座大宅门口,轻轻敲门。 他故意不去看墙头上趴着的一排脑袋。其实都算是熟人,只不过当年都没怎么说过话。 大门缓缓打开。 她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轻声道:“浩然天下陈平安,来见宁姚。” 陈平安轻轻松手,后退一步,仔细看她。 她依旧一袭墨绿长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经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脸红,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那双好看的眉眼。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道:“陈平安,出息了啊?” 陈平安答非所问,轻声道:“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 宁姚刚要说话,身后影壁那边便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是个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后面藏着好几颗脑袋,就像孔雀开屏,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大门这边。 宁姚刚要有所动作,却被陈平安抓起了一只手,重重握住,道:“这次来,要多待,赶我也不走了。” 有女子低声道:“宁姐姐的耳根子都红了。” 宁姚将陈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挣脱了陈平安的手,转头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话,道:“我可没答应。” 陈平安龇牙咧嘴,这一下砸得可真沉,他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无须他关门,一个眼神浑浊的老仆笑着点头致意,悄无声息便关上了府邸大门。 影壁拐角处,众人已经起身。 陈平安与宁姚并肩而行,向那些人笑着打招呼道:“晏琢,董画符,叠嶂,陈三秋,你们好。” 那个体形壮硕的胖子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剑气长城的地位,相当于世俗王朝的户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着将近半数的物资运转,简单来说,就是晏家有钱,很有钱。 董画符,这个姓氏就足以说明一切。是个黝黑精悍的年轻人,满脸伤疤,神色木讷,从来不爱说话,只爱喝酒。他的佩剑却是一把很有脂粉气的红妆。他有个亲姐姐,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却是一个在剑气长城都有数的先天剑坯,瞧着柔弱,厮杀起来,却是个疯子,据说有一次杀红了眼,是被那位隐官大人直接打晕了,扛着返回剑气长城。 身姿纤细的独臂女子,背大剑镇岳。她出身剑气长城的陋巷,没有姓氏,就叫叠嶂。年幼时被阿良遇到,便经常使唤她去帮忙买酒,一来二去,关系熟稔了,然后逐渐认识了宁姚他们这些朋友。如今还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债。 最后一人,是个极为俊美的公子哥,名为陈三秋,亦是当之无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恋董画符的姐姐董不得,痴心不改。陈三秋左右腰间各自佩挂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篆文为古朴的“云纹”二字,有鞘剑名为经书。 为首那胖子捏着喉咙,学那宁姚细声细气道:“你谁啊?” 宁姚停下脚步,瞥了眼胖子,没说话。 陈平安向宁姚轻声问道:“金丹境剑修?” 宁姚依然没说话,陈三秋笑眯眯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练气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宁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后的董黑炭,道:“听见没,当年在咱们城头上就已经是四境的武学大宗师,好像不开心了。” 宁姚皱起眉头,说道:“有完没完?” 晏胖子举起双手,迅速瞥了眼那个青衫年轻人的双袖,委屈道:“是陈三秋撺掇我当出头鸟的,我对陈平安可没有意见。这世上有几个纯粹武夫,小小年纪,就能够跟曹慈连打三架?我佩服都来不及。不过我真要说句公道话,在咱们这儿,符箓派修士,是除了纯粹武夫之外,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门左道了。陈平安啊,以后出门,袖子里千万别带那么多张符箓,咱们这儿没人买这些玩意儿。没办法,剑气长城这边,穷乡僻壤的,没见过大世面。” 宁姚有了一丝怒容,晏胖子立即缩了缩本就几乎不见的脖子。 他们其实对陈平安印象不好不坏,还真不至于仗势欺人。只不过宁姚在他们心目中,太过特殊。剑气长城,又与那座浩然天下存在着一层天然的隔阂。 这几个人都知道陈平安没什么错,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所有剑气长城的同龄人,以及一些与宁、姚两姓关系不浅的长辈,都不看好宁姚与一个外乡人会有什么将来,何况当年那个在城头上练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出名的故事,无非就是连输三场给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边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剑气长城的世道,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安稳,宁姚成长极快,而剑气长城的门当户对,历来只有一种,那就是境界相近,杀力相当! 陈平安笑道:“有机会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宁姚,摇头如拨浪鼓,道:“不敢不敢。” 宁姚轻声道:“你才六境,不用理会他们,这帮家伙是吃饱了撑的。” 陈平安忍住笑,道:“假装远游境有点难,装作六境武夫,有什么难的。” 结果宁姚又一肘砸中他腰部,怒气冲冲道:“骗我好玩吗?” 这一次是真生气了,晏琢几个噤若寒蝉。 陈平安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是习惯了压着境界出门远游,如果在浩然天下,我这会儿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远游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约,说好了我必须跻身金身境,才来见你,你是觉得我做不到吗?我很生气。” 你陈平安生气?那你满脸笑意是怎么回事?恶人先告状还有理了,是吧?宁姚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陈平安,将近十年没见,他头别玉簪,一袭青衫,还背着一把剑,自己连看他都需要微微仰头了。浩然天下那边的风土人情,她宁姚会不清楚?当年她独自一人,走遍了大半个九洲版图,难道不知道一个模样稍稍好些的男子,只要多走几步江湖路,总会遇上这样那样的红颜知己?尤其是这么年轻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见,就他陈平安那种死犟死犟的脾气,说不定偏偏就是有些不要脸女子的心头好了。 虽然陈平安根本不知道宁姚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不说点什么,估摸着就要小命不保了。但是当陈平安仔仔细细看着她那双眼眸,便没了任何言语,只是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嘴里喃喃道:“宁姚,宁姚。” 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就只有宁姑娘。 宁姚转过头,一掌推开陈平安的脑袋,瞪眼道:“陈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陈平安也有些难为情。 晏琢转头哭丧着脸道:“老子认输,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陈三秋使劲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像是那个狗日的阿良又回来了。” 董画符难得开口说话:“喜欢就喜欢了,境界不境界的,算个卵。” 叠嶂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挺不错,跟宁姐姐出奇地般配。但是以后他们两个出门怎么办,如今没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闲得慌,很容易捅娄子。难道宁姐姐就带着他一直躲在宅子里,或是偷偷摸摸去城头那边待着?这总不成吧。” 陈平安突然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阳光灿烂,对他们说道:“感谢你们一直陪在宁姚身边。当年那次在城头上,就该说这句话了,欠了你们将近十年。” 叠嶂笑着没说话。 陈三秋“嗯”了一声,道:“可惜宁姚从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这次得哭倒在门外。” 晏琢抬起双手,轻轻拍打脸颊,笑道:“还算有点良心。” 董画符问道:“能不能喝酒?” 宁姚说道:“喝什么酒?” 董画符便说道:“他不喝,就我喝。” 宁姚带着陈平安到了一个广场,见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斩龙台石崖。 石崖上有剑仙亲手开凿出来的一条登高台阶,众人依次登高,上面有一座略显粗陋的小凉亭。 宁姚看了眼背负大剑镇岳的独臂少女。叠嶂眨了眨眼,刚坐下便起身,说有事。 陈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独董画符傻了吧唧还坐在那边,说他没事,结果被陈三秋搂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没了晏琢他们在,宁姚稍稍自在些。 宁姚问道:“这些年,有没有喜欢你的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有。但是不曾动心,以前是,以后也是。” 宁姚又问道:“几个?”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继续说道:“哪几个?” 陈平安瞠目结舌。 不承想宁姚说道:“我不在意。” 陈平安无言以对。 宁姚转头望向斩龙台下面,问道:“白嬷嬷,这家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吗?” 宁姚视线所及,除了那个关门的老仆,还有一个高大老妪,两个老人并肩而立。 老妪笑着点头:“陈公子的的确确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极好,超乎想象。” 陈平安轻声说道:“没骗你吧?” 宁姚没理睬陈平安,对那两位长辈说道:“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忙去吧。” 老妪犹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带着点问询意味,宁姚微微摇头,老妪这才笑着点头,与那脚步蹒跚的老者一起离开。 陈平安问道:“白嬷嬷是山巅境宗师?” 宁姚点点头,“以前是止境,后来为了我,跌境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边有没有跟你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已经是元婴境剑修了?” 宁姚嗤笑道:“我暂时都不是元婴境剑修,谁可以?”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个答案,很宁姑娘。 宁姚皱眉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宁姚提醒道:“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心里有数,你以前说北俱芦洲值得一去,我来这边之前,就刚刚去过一趟,领教过那边剑修的能耐。” 宁姚“哦”了一声,眉头悄悄舒展,这落在某人眼中,就是那月上柳梢头的景致。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本自己装订成册的厚厚书籍,刚要起身,坐到宁姚那边去,宁姚说道:“你就坐那边。” 陈平安伸手挠挠头,一手轻轻抛出那本书,道:“当年背着老大剑仙的那把剑去往桐叶洲,老前辈提醒过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随随便便寄信到剑气长城,害你分心,更担心一个不小心,因为我而牵连你,我便牢牢记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会写下这些年的山水见闻,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有些记录得比较仔细,有些只写了个大概。” 宁姚接过书,开始翻阅这本陈平安自己撰写的山水游记。 陈平安坐了一会儿,见宁姚看得入神,便干脆躺下,闭上眼睛。一开始还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不觉,陈平安竟然真就睡着了。 宁姚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那个熟悉的家伙,小小凉亭内,唯有翻书声。看完之后,她将那本书放在长椅上当枕头,轻轻躺下,不过一直睁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中,她悄悄侧过身,微微抬头,双手合掌,轻轻放在那本书上,一侧脸颊贴着手背,凝视着他,轻声道:“你当年走后,我找到了陈爷爷,请他斩断你我之间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缘线。陈爷爷问我,真要如此做吗?万一两个人真的就互相不喜欢了,如何是好?我说,不会的,我宁姚不喜欢谁,谁都管不着,我若喜欢一个人,谁都拦不住。陈爷爷又问,那陈平安呢?要是没了姻缘线牵着,又远离剑气长城千万里,会不会就这样愈行愈远,再也不回来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陈平安一定会来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欢,也一定会亲口告诉我。但是我其实很害怕,我更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了。”宁姚不再说话,缓缓睡去。 陈平安睁开眼睛,轻轻起身,坐在宁姚身边。 抬头,是三轮天上月,低头,是一个心上人。 陈平安悄悄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来到那个老妪身边。 老妪微笑道:“见过陈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炼霜,陈公子可以随小姐喊我白嬷嬷。” 陈平安喊了声白嬷嬷,没有多余言语。 老妪率先挪步,悄无声息,一身气机内敛如死寂潭水,陈平安便跟上老妪的脚步。 老妪沉默片刻,走出百余步后,这才笑道:“看来陈公子这些年在浩然天下游历四方,并不轻松。” 她如今只是山巅境修为,只是眼光却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个纯粹武夫的晚辈,再竭力掩饰,落在老妪眼中,无非是稚子背重物过河,到底有几斤气力,一清二楚。但是身边这个年轻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么回事。这意味着年轻人不单单是到了剑气长城后,才临时起意,故意压境,而是长久以往,习惯成自然,才能够如此圆满无瑕。 陈平安点头道:“不是特别顺遂,但都走过来了。” 老妪停下脚步,笑问道:“敌人当中,练气士最高几境,纯粹武夫又是几境?” 陈平安如实回答:“修士,飞升境。武夫,十境。不过前者是死敌,当然不是靠我自己扛下的,下场很狼狈。后者却是一位前辈有意指点拳法,压在九境,出了三拳。” 饶是在剑气长城这种地方土生土长的老妪,都忍不住有些讶异,直截了当说道:“陈公子这都没死?”说完老妪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笑道:“有些无礼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陈平安笑道:“运气不错。” 老妪摇摇头,道:“这话说得不对。在咱们剑气长城,最怕运气好这个说法,因为看上去运气好的,往往都死得早。运气不能太好,得每次攒一点,才能真正活得长久。”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以后说话会注意。” 老妪挥挥手:“陈公子不必如此拘谨。在这里,太好说话,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也就在这里好说话,出了门,我可能都不说话了。”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道:“这话说得对胃口。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辈子只在姚家和宁府两个地方打转,别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悬山都没去过一次,城头上和更南边,也极少。如今陈公子进了宅子,宅子外面盯着咱们这儿的人,很多。老婆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陈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武学造诣,很了不起,我与那姓纳兰的,都很欣慰。老婆子还好,铁石心肠些,那个瞧着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其实先前已经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着没少流泪,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陈平安说道:“白嬷嬷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 老妪以寸步直线向前,不见任何气机流转,一拳递出,陈平安以左手手肘压下那一拳,同时右拳递向老妪面门,只是骤然间收了拳意,停了这一拳。老妪却没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陈平安手肘压拳寸余,依旧一拳砰的一声砸在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在廊道上倒滑出去数丈,以顶峰拳架为支撑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骤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龙,刹那之间便止住了身形,稳稳站定。若非点到即止,加上老妪只是递出远游境一拳,不然陈平安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妪笑着点头道:“就当收下了陈公子的见面礼,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误陈公子赏月。” 陈平安抱拳告辞。 老嬷嬷出手的那一拳是实打实的远游境巅峰,不过先前陈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无巅峰一说。可是如若用寻常金身境,硬抗远游境一拳,估摸着今晚是不用赏月了。 那个老管事来到老妪身边,沙哑开口道:“唠叨我做甚?” 老妪笑道:“怎么,觉得在未来姑爷这边丢了颜面?你纳兰夜行,还有个屁的面子。” 老管事叹息一声。 陈平安回了凉亭,宁姚已经坐起身。 陈平安说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宁姚冷笑道:“不敢。” 陈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种人。” 试想裴钱跟谁学得最多?陈平安要么是灯下黑,要么就是装傻。 宁姚置若罔闻,一手托起那本书,双指捻开书页,一页写着莲藕福地女冠黄庭,又捻开一页,写了画卷女子隋右边,没隔几页,很快就写到那大泉王朝姚近之了。 陈平安坐在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宁姚翻了一页又一页,书是自己写的,大致第几页数写了些什么山水见闻,心里有数,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针毡了。宁姑娘你不可以这么看书啊,那么多篇幅极长的奇奇怪怪、山水形胜,自己一笔一画,记载得很用心,岂可略过,只揪住一些细枝末节,做那断章截句、破坏义理的事情?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道:“我听说读书人做文章,最讲究留白余味,越是简明扼要的语句,越是见功力,藏念头,有深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没听说过,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读书人,我有一说一,有二写二,有三想三,都在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宁姚继续低头翻书,问道:“有没有不曾出现在书上的女子?”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抬起头,笑问道:“那有没有觉得我是在秋后算账,无理取闹,疑神疑鬼?” 陈平安笑着摇头。 宁姚点点头,总算合上书籍了,盖棺定论道:“北俱芦洲水神庙那边,处理宝峒仙境的仙子顾清,就做得很干脆利落,以后再接再厉。” 陈平安说道:“这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宁姚一挑眉,问道:“陈平安,你如今这么会说话,到底跟谁学的?”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如果真是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跟落魄山朱敛和郑大风学的。” 宁姚点点头,道:“朱敛不好说,毕竟我没见过,但是那个郑大风,确实不像个正经人。”可话锋一转,宁姚又说道:“不过郑大风在老龙城一役,让人刮目相看,虽然不像个正经人,实则最正经。郑大风断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帮你看大门,不能怠慢了人家。至于某些男人,都是看着正经,其实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肠子。” 陈平安看着宁姚,宁姚看着他。 陈平安小声问道:“不会是说我吧?” 宁姚问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然不是啊。” 宁姚笑了笑。 陈平安觉得自己一身正气走江湖,半点脂粉不沾边,冤死了。 宁姚没有还书的意思,将那本书收入咫尺物当中,站起身,道:“领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这些年就我和白嬷嬷、纳兰爷爷三人,你自己随便挑座顺眼的宅子。”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你住哪儿?” 宁姚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陈平安,她笑着眯起眼,以手握拳,挑衅道:“说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陈平安无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离你近些的宅子。” 宁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这里,你给我老实点。白嬷嬷是我娘的贴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脚,不守规矩,山巅境武夫的拳头,让你吃到打饱嗝。” 说到这里,宁姚记起书上的那些记载,觉得好像白嬷嬷的拳头,吓不住他,便换了一个说法,道:“纳兰爷爷,曾是剑气长城最擅长隐匿刺杀的剑仙之一,虽说受了重伤,本命元婴半毁,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战力依旧相当于玉璞境剑修,若是被他在暗处盯上,你完全可以将他视为仙人境剑修。” 陈平安放心许多,问道:“纳兰爷爷的跌境,也是为了保护你?” 若是别人,陈平安绝对不会如此开门见山询问,但是宁姚不一样。早年在骊珠洞天,宁姚的处事风格,曾经让陈平安学到许多。 宁姚点点头,神色如常,道:“跟白嬷嬷一样,都是为了我,只不过白嬷嬷是在城池内,拦下了一名身份不明的刺客,纳兰爷爷是在城头以南的战场上,挡住了一头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大妖。如果不是纳兰爷爷,我跟叠嶂这拨人,都得死。” 宁姚停顿片刻,又道:“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杀敌。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已经算好的了,若是没能护住我,你想想,两位老人该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的去想。但是怎么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剑气长城,不破境,不杀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飞剑的废物。在剑气长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计算价值的,一生当中,亲手斩杀了多少头妖物,以及设伏击杀了多少大妖,然后扣去自身境界以及这一路上死去的扈从剑师,是赚是赔,一眼可见。” 陈平安说道:“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抛撒出去的诱饵。” 宁姚点头,沉声道:“对!我,叠嶂,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已经死去的小蝈蝈,当然还有其他那些同龄人,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这不耽误我们倾力杀敌。我们每个人私底下,都有一本账簿,在境界相差不大的前提下,谁的腰杆硬,谁就赚到钱,妖物的头颅,就是我们眼中唯一的钱!” 宁姚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接着道:“晏胖子家里,来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钱,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时候,却是被欺负得最惨的一个孩子,因为谁都看不起他。最惨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法袍,想着出门显摆,结果被一伙同龄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时候,号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臊味。后来跟了我们,才好点,他自己也争气,除了第一次上战场时,被我们嫌弃,再往后,就只有他嫌弃别人的份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这里是个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宁姚问道:“你到底选好宅子没有?” 陈平安笑道:“还没呢,这一住就要好些光阴,不能马虎,再带我走走。” 宁姚埋怨道:“就你最烦。”嘴上说着烦,满身英气的姑娘,脚步却也不快。 陈平安想着些心事—— 一些其实与两人休戚相关的大事,也会问些剑气长城这些年的近况。 突然,陈平安脚背上挨了宁姚一脚。 陈平安回过神,说了一处宅子的地址,宁姚让他自己去,便独自离开了。 陈平安到了选中的宅子,离宁姚住处不远,但也没毗邻。神出鬼没的老妪白炼霜帮着开了门,交给陈平安一大串钥匙,说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显而易见,这些都是陈平安可以随便开门的地方。 老妪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钥匙,真不能交给陈公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连忙说道:“不用不用。” 进了两进的僻静宅子,陈平安挑了间厢房,摘下背后的剑仙,取出那件金醴法袍,一起放在桌上。陈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着那件法袍。 如果说那把剑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么手下这件金醴法袍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一笔笔账,清清爽爽。 答案很简单,一枚枚金精铜钱喂出来的结果。金醴曾是蛟龙沟那条恶蛟身上所穿的“龙袍”,其实更早,是龙虎山一位天师在海外仙山闭关失败,留下的遗物。落到陈平安手上的时候,只是法宝品秩,此后一路陪伴他远游千万里,吃掉不少金精铜钱,逐步成为半仙兵。在这次赶赴倒悬山之前,依旧是半仙兵品秩,然后陈平安便用仅剩的那块琉璃金身碎块,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笔买卖,换取金醴法袍提升为仙兵品秩。 魏檗对于飞升境修士陨落后才有望出现的琉璃金身碎块的需求,远远大于金精铜钱,于是刚刚从大骊朝廷那边得到一百枚金精铜钱的北岳山君,与咱们这位落魄山山主,各凭本事和眼力,“豪赌”了一场。魏檗赌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枚金精铜钱的家底,便可以帮助来历古怪的金醴法袍晋升品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最终成为传说中的仙兵。 最后魏檗到底花费了多少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没问,魏檗没说。 作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岳正神,魏檗得此大骊皇帝贺礼,天经地义。 有小道消息说,那位离开辖境进京面圣的中岳山君晋青,也得到了五十枚金精铜钱。 那么其余大骊新三岳山君,应该也是五十枚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获,便很难说了,毕竟被大骊铁骑禁绝的山水淫祠和被敲碎的神祇金身,终究有个定数,不可能为了五岳正神的金身坚韧,就去涸泽而渔,大肆打杀各路神灵,如此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天怒人怨。尤其是如今形势有变,宝瓶洲各处,大大小小的亡国遗民,联手那些因师门覆灭沦为野修的山上修士,硝烟四起,虽然暂时不成气候,不至于让拨转马头的大骊铁骑疲于应付,但大骊接下来对于所有已经梳理过一遍的残余神灵,一定是会以安抚为主的。 陈平安神色凝重,有件事,必须要与老大剑仙陈清都商议,而且必须是秘密商议。 当年在剑气长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击杀城池内的上五境叛徒,后续事态差点恶化,群雄齐聚,几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远远旁观,一副“晚辈我就看看各位剑仙风采,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的模样,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剑气长城这边的暗流涌动,剑仙与剑仙之间,姓氏与姓氏之间,隔阂不小。 但是陈平安必须按捺着性子,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才能够去跟城头上的老大剑仙见一面。 先前从宁姚那里听来的一个消息,兴许可以证明陈平安的想法是对的。宁姚这一代年轻人,是公认的天才辈出,被誉为有剑仙之资的孩子,有三十人之多,无一例外,都投身过战场,并且有惊无险地陆续跻身了中五境剑修,在两场极为惨烈的战事当中夭折之人,极少。这是剑气长城万年未有的大年份。故而剑气长城这边,未必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已经着手准备了。 陈平安既忧心,又宽心;百感交集,心情复杂。 这就像陈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悬山,见到了那个抱剑而睡的待罪剑仙,也只会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汉子自己愿意开口说话。 年少时,喜欢与厌恶,都在脸上写着,嘴上告诉这个世界自己在想什么。长大之后,便很难如此随心所欲了。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院子,练拳走桩,用以静心。 当下与那些愁人的大事无关,撼大摧坚,陈平安从来心定、手稳、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宁姑娘了。 而被陈平安惦念的那个姑娘,正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灯下摊开一本书,却长长久久不愿翻看下一页。 密密麻麻以规矩小楷写就的书页上,藏着一句话,就像一个羞赧的孩子,躲在街巷拐角处,只露出一个影子,偷偷等着翻到下一页便能打个照面的宁姚。 书上说的,也就是陈平安说的。 当时陈平安没喝酒,可看到宁姑娘睫毛微颤的侧脸,那万年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都好像摇晃了起来。 第七章 剑修如云处出拳 ·第七章· 剑修如云处出拳 陈平安练过了拳,犹豫一番,仍是离开宅子,重新来到斩龙崖凉亭,抱拳站着,有意散发出一身拳意。 老妪蹒跚而来,缓缓登上这座让整座剑气长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问道:“陈公子有事要问?” 陈平安愧疚道:“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扰白嬷嬷休息了。” 老妪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子不客气,老婆子心里欢喜,太客气了,便要不高兴。” 陈平安在老妪落座后,这才正襟危坐,轻声问道:“两位前辈离世后,宁府如此冷清,姚家那边……” 老妪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就牵扯到一桩旧事了。当年夫人执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宁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爷当年境界不高,也没有一鼓作气成为剑仙的架势,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势利眼,非要拦着夫人嫁给一个出息不大的男人,问题在于当年姚家请那位坐镇城头的道家圣人,算过老爷和夫人的八字,结果不太好,所以宁府当年想要将这座斩龙台作为彩礼,送给姚家,夫人家里都没答应。夫人出嫁那会儿,也没半点风光可言,老爷嘴上不说什么,其实那些年里,一直对夫人心怀愧疚,总觉得亏欠了。后来老爷跻身了上五境,姚家那边,依旧不冷不热,没法子,心里有根刺,老爷还能如何,依旧愧疚。不管老爷怎么劝说,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去了,也是谈正经事。不过是隔着两条街而已,比仇家还要没个往来。直到宁府有了咱们小姐,两家关系才好了起来,可惜后来老爷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边,尤其是小姐的姥爷和姥姥,对小姐的感情,很复杂,不见吧,会担心,见着了,又要揪心,小姐那眉眼,实在是跟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老爷和夫人的婚姻这件事上,说句实在话,便是我这个从姚家走出来的下人,也有些怨气。可在对待小姐这件事上,还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们在言语上,少了些寻常长辈的嘘寒问暖罢了。陈公子,这些就是宁府、姚家的往事了,也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其实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这般奇女子。”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老妪感慨道:“当年有了小姐,老爷差点给小姐取名为姚宁,说是比宁姚这个名字更讨喜,寓意更好,夫人没答应,从没吵架的两个人,为此还闹了别扭。后来小姐抓阄,老爷就想了个法子,只给两样东西,一把很漂亮的压裙刀,一块小小的斩龙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妆之一,老爷说只要闺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结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块很沉的斩龙台,也就是后来送给陈公子的那块。夫人当时笑得特别开心。” 老妪有些伤感,道:“夫人从小就不爱笑,一辈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翘,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爷,从小就懂事,一个人撑起了已经落魄的宁府,还要死死守住那块斩龙台。家业不小,早年修为却跟不上,老爷年轻时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头,反而看到谁都笑容温和,以礼相待。所以说啊,小姐既像老爷,也像夫人,都像。” 陈平安点头道:“我上次在倒悬山,见过宁前辈和姚夫人一次。” 老妪笑道:“就只是一次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 老妪却没有道破天机,转移话题,道:“听我这个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箩筐旧事,差点忘了陈公子还有事情要问。陈公子你继续说。” 陈平安缓缓道:“宁姑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在家乡这边是如此,当年游历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担心自己到了这边,非但帮不上忙,还会害得宁姑娘分心,会有意外,只能劳烦白嬷嬷和纳兰爷爷,更加小心些。”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诚心诚意道:“若是再有那种能够伤到白嬷嬷的刺客,我陈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依旧护不住宁姚。” 老妪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会儿,笑道:“说话直,很好,这才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够丢了面子,也要为小姐多想想,这才是未来姑爷该有的度量。这一点,像咱们老爷,真的太像了。” 满头白发的老妪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双手握拳,紧紧贴住膝盖,颤声道:“这么多年了,我除了每天想东想西,又为宁姚真正做了什么?” 突然,凉亭外有老人沙哑开口,道:“混账话!”正是那个守了一辈子宁府大门的老管事纳兰夜行。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走上台阶的老人,默不作声。 老人坐在凉亭内,道:“十年之约,有没有信守承诺?此后百年千年,只要活着一天,愿不愿意在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的时候,有拳出拳,有剑出剑?若是扪心自问,你陈平安敢说愿意,那还愧疚什么?难不成每天腻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欢了?我当年就跟老爷说了,就该将你留在剑气长城,好好打磨一番,怎么都该熬出个本命飞剑才行,不是剑修,还怎么当剑仙——” 不等老人把话说完,老妪一拳打在老人肩头上,她压低嗓音,怒气冲冲道:“瞎嚷嚷个什么,是要吵到小姐才罢休?怎么,在咱们剑气长城,是谁嗓门大谁说话管用?那你怎么不三更半夜,跑去城头上干号?啊?你自个儿二十几岁的时候有啥个本事,自己心里没点数?我方才轻飘飘一拳,你就要飞出去七八丈远,然后满地打滚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儿,闭上嘴滚一边待着去……” 老人的气势、气焰骤然消失,重新变成了那个眼神浑浊、步履蹒跚的迟暮老人,然后悄悄抬手,揉着肩头。不是觉得自己没道理,而是真心晓得与气头上的女子讲道理,纯粹就是找骂,就算剑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飞剑,照样没用。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着开口道:“白嬷嬷,还有个问题想问。” 老妪立即收了骂声,瞬间和颜悦色,轻声说道:“陈公子只管问,咱们这些老东西,光阴最不值钱。尤其是纳兰夜行这种废了的剑修,谁跟他谈修行,他就跟谁急眼。” 老人显然是习惯了白炼霜的冷嘲热讽,对这等刺人的言语,竟是习以为常了,半点不恼,都懒得做个生气样子。 陈平安说道:“如果,晚辈只是说那个最不好的如果,剑气长城没有守住,宁府怎么办?” 老妪与老人相视一眼。 “这件事,只是万一。”陈平安缓缓道,“所以晚辈会先在这边陪着宁姑娘,下一场妖族攻城,我会下城厮杀,亲自领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请放心,晚辈杀敌,兴许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还是有的,绝对不会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宁姑娘身边,就当是多一个照应。” 老妪忧心忡忡道:“不是瞧不起陈公子,实在是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上,意外太多,与那浩然天下的厮杀,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说一事,小打小闹的江湖与沙场之外,陈公子可曾领略过孑然一身、四面皆敌的处境?在咱们家乡这边,只要出了城头,到了南边,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敌人蜂拥而上的境地。”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嬷嬷留力太多,太过客气,不如从头到尾,以远游境巅峰,为晚辈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声,道:“好一个‘太过客气’。” 老妪也不转头,一拳递出,老人脑袋一歪,刚好躲过。 老妪站起身,道:“陈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后怪罪,也要多拿出几分力气待客了。” 陈平安点点头,身体微微后仰,一袭青衫飘落在凉亭之外,落地之时,已经双手卷起袖管,拉开拳架,道:“白嬷嬷,这一次晚辈也会倾力出拳。” 老妪到底是一位武学大宗师,气势浑然一变,她的脚尖下意识地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陈公子有无机会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面演武场上的年轻人,暗暗点头。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纯粹武夫,可是相当稀罕的存在。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花架子,这点尤其难得,天底下资质好的年轻人,只要运道不要太差,只说境界,都挺能吓唬人。 关键就看这境界,牢靠不牢靠。剑气长城历史上来这边混个灰头土脸的剑修天才,不计其数,大半都是北俱芦洲所谓的先天剑坯,一个个志向高远,眼高于顶,等到了剑气长城,还没去到城头上,就在城池这边被打得没了脾气。不是剑气长城故意欺负外人,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只能同境对同境。外乡年轻人在这里,能够打赢一个,就算有意外和运气成分,其实也算不错了,打赢两个,自然属于有几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赢三人,剑气长城才认你是实实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个年轻武夫曹慈,同样没能例外,结果他竟以一只手,连过三关。 因为最多只能挑选洞府境剑修出战,所以剑气长城这方参加对战的少年剑修境界都不高,而且这些被挑中的少年剑修,往往还不曾去过剑气长城以外的战场,只能靠着一把本命飞剑,横冲直撞。当时只有与曹慈对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剑道天才,而且早早参加过城头以南的惨烈战事,却依旧输给了一只手迎敌的曹慈。 不过那场晚辈的打闹,在剑气长城没激起太多涟漪,毕竟曹慈当时武学境界还低。真正让剑气长城那些剑仙惊讶的,是随后曹慈在城头结茅住下,每天在城头上往返打拳,那份绵长不断的拳意流转。 如今陈平安却是以金身境武夫,来到剑气长城,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住进了宁府,与自家小姐又是那种近乎挑明的关系,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实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这让纳兰夜行很难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门,就凭外面虎视眈眈的那帮愣头青的脾气,双方肯定要发生冲突。如果陈平安选择避让,那就要给外人瞧不起,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如果硬碰硬,哪怕过了前面两关,第三关出剑之人,至少也是与晏琢、陈三秋一个水准,甚至是犹有过之的年轻金丹境剑修,而且年龄会在三十岁之下。这种人,注定是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某个先天剑坯,比如齐家那个心高气傲、打小就目中无人的小崽子。 纳兰夜行瞥了眼身边的老妇人。 白炼霜是身负大武运之人,只不过性子执拗,对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辈子,结果就一步步从模样挺俊俏的小娘子,变成了一个喜欢成天板着脸的老姑娘,再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糟老婆子。不然以她的武学修为,早年随便换一个家族,都是高门府第里的“白夫人”。 岁数更老、辈分更高的纳兰夜行,其实都看在眼里,更多还是替她感到惋惜,所以许多小争执,也都让着她些。不然脚下这座宁府斩龙台,在老爷成长起来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妪脚尖一点,飘出小山之巅的凉亭,先是缓慢飘荡,刹那之间,迅猛落地,地面轰然一震,老妪的身形化作一缕烟雾。 老人眯起眼,仔细打量起战局。 见惯了剑修切磋,武夫之争,尤其是白炼霜出拳,真不多见。 此时双方互换一拳一脚,一袭青衫倒滑出去,双肘轻轻抵住身后墙壁,向前缓缓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脚?虽说不重,而且也给白炼霜以充沛罡气轻松震散了残余劲道,可一脚踹中与没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别。 尤其有意思有嚼头的地方,不是陈平安出手快到了远游境巅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炼霜的落脚和出拳路线。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嬷嬷客气啊。” 陈平安脚步缓慢,却不是径直向前,稍稍偏离直线,微笑道:“只是白嬷嬷大意了。” 白炼霜破天荒有了一丝斗志,在这之前,廊道试探,加上方才一拳,终究是将陈平安简单视为未来姑爷,她哪里会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过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学晚辈。 老妪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极小,双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气象、大拳意。她笑问道:“陈平安,敢不敢主动近身出拳?” 陈平安六步走桩,最后一步,轰然跺地,一身拳意倾泻如瀑。 老妪拧转身形,一手拍掉陈平安的拳头,一掌推在陈平安额头,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声势沉闷如包裹棉布的大锤,狠狠撞钟。 便是纳兰夜行都觉得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陈平安被一掌拍飞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没就此断掉,反而越发凝练厚重,如深水无声,流转全身。他在空中飘转身形,一脚率先落地,轻轻滑出数尺,而且没有任何凝滞,当双脚都触及地面之际,几次幅度极小的挪步,肩头随之微动,一袭青衫泛起涟漪,无形中卸去老妪那一掌剩余拳罡。与此同时,陈平安将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学那白嬷嬷的拳意,略微双手靠拢几分,力图尝试一种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妪忍不住笑道:“陈公子,这会儿都要偷学拳架,是真没把我这跌境的九境武夫当回事啊?” 陈平安苦笑道:“习惯了。” 陈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将神人擂鼓式恢复如初。老妪借此稍纵即逝的空隙,骤然而至,一拳贴腹,一拳走直线,气势如虹。 不承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陈平安,以拳换拳,面门挨了结实一锤,却也一拳实实在在砸中老妪额头。 老妪双脚一沉,身形凝固不动,只是额头处,却有了些许淤青。 陈平安依旧是背靠墙壁,双膝微蹲,拳架一开一合,如蛟龙震动脊背,将那老妪拳罡再次震散。至于脸上那些缓缓渗出的血迹,真不是陈平安假装不在意,是真的浑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陈平安问道:“白嬷嬷还是以九境的身形,递出远游境巅峰的拳头吧?” 纳兰夜行在凉亭里边憋着笑。 老妪也有些笑意,根本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好奇问道:“陈平安,你跟我说句老实话,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还挨过多少宗师的打?” 陈平安想了想,道:“还被两位十境武夫喂过拳,时间最少的一次,也得有个把月,其间对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没停过,几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场,给人拖去泡药缸。” 纳兰夜行哭笑不得。 老妪摇摇头,收了拳架,道:“那我就没必要出拳了,免得贻笑大方。总不能因为切磋,还要大半夜去准备个药缸。” 她虽然曾是十境武夫,却止步于气盛,这与她资质好坏、磨砺多寡都没有关系,而是错生在了剑气长城,会被先天厌胜,能够侥幸破境跻身十境,就已经是极大的意外。如果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在剑气长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么她也听过一位圣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可谓足金足银,每一位十境山巅武夫,底子都稳如山岳。 白炼霜这辈子没什么大遗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与十境武夫切磋过。 陈平安其实说出那句话后,就很后悔,立即点头道:“足够了,白嬷嬷的拳意拳架,就已经让晚辈受益匪浅,是晚辈从未领略过的武学崭新画卷。” 纳兰夜行轻轻点头,是个有眼力的,也是个会说话的。 老妪笑逐颜开。 陈平安突然之间,侧过身,躲过纳兰夜行的一击。 老妪转头怒骂道:“老不死的东西,有你这么偷袭的吗?” 纳兰夜行只是望向陈平安,笑道:“这就是我们这边玉璞境剑修都有的飞剑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这么个躲避的念头,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陈平安抱拳行礼。从头到尾,陈平安就根本没有看到那把飞剑。 老人挥挥手,道:“陈公子早些歇息。”老人从凉亭内凭空消失。 老妪也要告辞离去,陈平安却笑着挽留,问道:“能不能与白嬷嬷多聊聊?” 老妪满脸笑意,与陈平安一起掠入凉亭。 陈平安以手背擦去血迹,轻声问道:“白嬷嬷,我能不能喝点酒?” 老妪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念叨,我帮你说话。” 陈平安取出一壶糯米酒酿,喝了几口后,放下酒壶,与老妪说起了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当然也说了莲藕福地那边的江湖见闻。偶尔还会站起身,放下酒壶,为老妪比画几下偷学来的拳架拳桩。 老妪大多时候是在听那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说话,她笑容浅浅,轻轻点头,言语不多。年轻人性情沉稳,但是又神采飞扬。 纳兰夜行站在远处的夜幕中,看着山巅凉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与夫人当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宁姚绷着脸,却难掩得意之色,道:“说不定,要更好!” 剑气长城的离别,除非生死,不然都不会太远。 在昨天白天,墙头上那排脑袋的主人,离开了宁家,各自打道回府。晏琢大摇大摆回了金碧辉煌的自家府邸,与那上了岁数的门房管事勾肩搭背,唠叨了半天,才去了一间墨家机关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飞剑,与三尊战力相当于金丹境剑修的傀儡,打了一架,准确说来是挨了一顿毒打,之后才去大快朵颐,都是农家和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珍稀药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钱,所幸晏家从来不缺钱。 晏琢吃饱喝足之后,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有些忧愁。阿良曾经说过晏琢啥都好,小小年纪就那么有钱,关键是脾气还好,长相讨喜,所以若是能够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词语。晏琢当时差点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觉得天底下就数阿良最讲良心、最识货了。阿良当时掂量着刚到手的颇沉的钱包,笑脸灿烂。 晏琢第一次跟随宁姚他们离开城头,去尸骨堆里厮杀,发现那些蛮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机关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边的两名剑师,都为他而死,这让他怕到了骨子里。回到剑气长城北边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听说以后都不用去杀妖,甚至连城头那边都不用去之后,既伤心,又觉得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可是后来阿良到了家里,不知道与长辈聊了什么,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去城头的机会。晏琢登上城头,又开始腿软,剑心打战,别说让本命飞剑凌厉杀敌,将其驾驭平稳都做不到。于是阿良专程来到少年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话:“下了城头,只管埋头厮杀,不会死的,我阿良不帮你杀妖,但是能够保证你小子不会死翘翘。如果你小子不敢全力出剑,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个有钱少爷,而我是绝对不会再找你借钱买酒了。借胆小鬼的钱买来的酒水,再贵,都没有什么滋味。” 最终在那一次出城杀敌中,晏琢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就连家族里那几个横看竖看怎么都瞧他不顺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说些阴阳怪气的恶心话了,至少当面不会再说他“晏琢是一头晏家精心养肥的猪,不知道蛮荒天下哪头妖物运气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气,光是猪血就能卖好些钱,真是好买卖”。 那一次,也是娘亲看着病榻上的他,哭得最理直气壮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边欺负人也好,给人欺负也好,就算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到了家里,爹也不会多说什么,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这个在出城战事当中早早失去双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妇人,冷冷笑着。但是那次晏琢城下之战后,这个不曾去过城头多少年的寡言男人,尽量弯下腰,亲自背着儿子返回城头。 当时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晏琢,朝这个疼得满脸泪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爷,境界不是最高的,飞剑不是最快的,杀敌不是最多的,却一定是最难缠的,因为这家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独臂的叠嶂,与朋友们分别后,回到了一条乱糟糟的陋巷。她靠着前些年积攒下来的神仙钱,在这里买下了一栋小宅子,这就是叠嶂这辈子最大的梦想——能够有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地儿。所以如今,叠嶂没什么奢求了。 叠嶂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实现这个梦想了,直到她遇到了那个邋遢汉子,他叫阿良。 小时候她最喜欢帮他在大街小巷跑着,去买各种各样的酒水。阿良说,一个人心情不同,就要喝不一样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忧,让不开心变得开心,有些酒可以助兴,让高兴变得更高兴,最好的酒,是那种可以让人什么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叠嶂那会儿年纪太小,对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攒下些碎银子,当然也可能欠下一笔酒水债。跟阿良熟悉了之后,阿良便说,一个姑娘家家,既然长大了,而且还这么好看,就得有担当,所以有些酒水钱,就记在了叠嶂的头上。他阿良是什么人,会赖账?以后有机会去浩然天下问一问,他阿良有无欠账。当时还没有被妖物砍掉一条胳膊的少女叠嶂,见阿良拍得胸脯震天响,便信了。 其实叠嶂这个名字,还是阿良帮忙取的,他说浩然天下的风景,比这鸟不拉屎的剑气长城,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峦叠嶂,苍翠欲滴,美不胜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个个婀娜娉婷的女子,个儿那么高,男人想不看她们,都难。 叠嶂开了门,坐在院子里,兴许是见到了宁姐姐与喜欢之人的久别重逢,她便记起了那个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读书人,当年读书人还是贤人,来剑气长城历练,回去后,就是学宫君子了。 不知道在这栋宅子失去主人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到阿良一面,有些心里话,不管说了有用没用,都应该让他知道。 董,陈,是剑气长城当之无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靠的是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但是董画符和陈三秋他们这两家,靠的是一代代的家族剑仙。 董画符的家,离陈三秋家很近,两座府邸就在同一条街上。 好些少女长开了后,一张圆圆脸便自然而然会随着一年年的春风秋月,变成那下巴尖尖、小脸瘦瘦的模样,但是董画符的姐姐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张圆圆脸。不过这样的董不得,还是有很多人明着喜欢或偷偷暗恋,因为董不得的剑术很高,杀力更是出类拔萃。董不得杀敌最喜欢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宁姚那么骄傲的大剑仙坯子都敬重之人。 董画符对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陈三秋一直喜欢着自己姐姐董不得,两人岁数差不多,青梅竹马,可惜姐姐不喜欢陈三秋。私底下姐弟说些悄悄话,姐姐嫌弃陈三秋长得太好看,这个理由就连董画符这种榆木疙瘩都觉得太站不住脚。看情形,董画符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陈三秋会伤心得去当个酒鬼。陈三秋打小就喜欢跟在阿良屁股后面蹭酒喝,剑术没学到多少,偏偏学了一身的臭毛病。不过说来奇怪,陈三秋喜欢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却受到了其他许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的欢迎,尤其近几年,那些个沽酒妇人,只要一见到陈三秋,便眼睛发亮,由着陈三秋随便赊账欠钱。 董画符回到董家的时候,门口站着姐姐董不得,还有一个兴高采烈的妇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亲。 董画符便有些头大,知道她们娘俩是听到了消息,想要从自己这里多知道些关于那个陈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难道都这么喜欢家长里短吗? 董画符转头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动的陈三秋,再看了眼门口那个朝自己使劲招手的姐姐。董画符便有些心酸,陈三秋真不坏啊,姐姐怎么就不喜欢呢? 董画符缓缓走过去,直接说道:“宁姐姐和那个陈平安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会说,想知道的话,你们自个儿去宁府问。” 这是董画符吃一堑长一智了,当年那个陈平安离开城头后,在先后两场大战之间的一次休歇喝酒中,宁姐姐难得喝高了,不小心说了句心里话,说自己一只手就能打一百个陈平安,董画符觉得这话说得有趣,回去后不小心说给了姐姐董不得听。结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亲就知道了,她们俩知道了,剑气长城的姑娘和妇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后宁姐姐气得脸色铁青,之后那次登门,都没让他进门,晏胖子他们却一个个幸灾乐祸,晃悠悠进了宅子。如果当时不是董画符机灵,站着不动,说自己愿意让宁姐姐砍几剑,就当是赔罪,估计到如今,都别想去宁府斩龙崖那边看风景。宁姐姐一般不生气,可只要她生了气,那就完蛋了,当年连阿良都没辙。那次宁姐姐偷偷一个人离开剑气长城,阿良追到了倒悬山,一样没能拦住,回到了城池这边,喝了好几天的闷酒都没个笑脸。 想到这里,董画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个姓陈的,好像宁姐姐就算真生气了,那家伙也能让宁姐姐很快消气。 董不得眨着眼睛,着急问道:“听说那人来了,怎么样,怎么样?” 董画符为了朋友义气,只好祭出杀手锏,道:“你不是喜欢阿良吗?问陈平安的事情做什么?转变心意了?你也抢不过宁姐姐啊。” 妇人伸出双指,戳了一下自己闺女的额头,笑道:“死丫头,加把劲,一定要让阿良当你娘亲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个瞎了眼的负心汉,将来有一天,给自己这个丈母娘正儿八经地敬酒,妇人便乐不可支,伸手抚面,啧啧道:“有些难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着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董画符算是服了这对娘俩了。 娘亲早年喜欢阿良,那是整座剑气长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个喜欢串门的婶婶们,还喜欢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这个,所幸他爹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反正那些个婶婶里面,或是她们家族里面,又不是没有同样喜欢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画符他爹,还是唯一一个能够连续三次问剑阿良的剑修,当然结局就是接连三次躺着回家。据说就靠着这种笨法子,男人赢得了美人心。在那之后,主动要求问剑阿良的光棍,哗啦啦一大片。阿良也仗义,说问剑可以,先缴一笔切磋的神仙钱,不然个个英雄好汉,若是谁打伤了他阿良,买药治病总得花钱不是。结果一天之间,阿良就赚了无数的神仙钱,然后一夜之间,差点就全部还清了酒债。之后,阿良跑上剑气长城的城头,抱拳大声嚷嚷,说:“老子认输了,诸位大爷们牛气,预祝各位抱得美人归,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谢我阿良这个月老了。真要谢,那我也不拦着,到时候请我喝酒。若是诸位沉默,我便当你们没答应,以后再商量;若是有个动静,就当咱们谈妥了。” 阿良说完之后,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静,然后不知道是谁带了头,瞬间满城闹哄哄,城中剑修骂骂咧咧,纷纷御剑升空,打算找那个半点脸不要的家伙干架。然后阿良就跑了个没影,一人仗剑,去了蛮荒天下腹地。 那帮同仇敌忾的男人们,在城头上面面相觑,各自亏了钱不说,回了城池,更惨,女子们都埋怨是他们害得阿良不惜亲身涉险,他真要有了个好歹,这事没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还不是这些,而是事后得知,那夜城中,第一个带头闹事的,说了那句“阿良,求你别走,剑气长城这边的男人,都不如你有担当”的,竟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据说还是阿良故意怂恿她说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语。一帮大老爷们,总不好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较劲,只得哑巴吃黄连,一个个磨刀磨剑,等着阿良从蛮荒天下返回剑气长城,绝对不单挑,而是大家合伙砍死这个为了骗酒水钱已经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结果阿良是回来了,不过屁股后面还吊着几头飞升境大妖。 那一次,剑气长城的剑仙齐齐出动御敌。 好像有阿良在,死气沉沉的剑气长城,就会热闹些。只可惜那个男人,不但离开了剑气长城,更是直接离开了浩然天下。听说还与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换一拳。 其实谁都明白,阿良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剑气长城没几年,几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个叫阿良的男人,喜欢坐在剑气长城上边独自喝酒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悄悄离开剑气长城。所以有些胆大的姑娘,见着了在路边摊喝酒的阿良,还会故意捉弄阿良,说些比桌上佐酒菜荤多了的泼辣言语,那个男人,也会故作羞赧,假装正经,说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爱,良心不安,劳烦姑娘以后让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话。 这比谁家有哪个女子喜欢阿良更好玩,更能解闷。 此时陈三秋等到董府关上门,才缓缓离去。 其实自己喜欢的姑娘不喜欢自己,陈三秋没有太伤心。当年离别在即,阿良专程找他一起喝酒时说的有些话,陈三秋觉得说得很对:“一个好姑娘不喜欢你,一定是你还不够好。等到你哪天觉得自己足够好了,姑娘兴许也嫁了人,甚至连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门打酒了,在路上见着了你陈三秋,喊你声陈叔叔,那会儿,也别伤心,是缘分错了,不是你喜欢错了人。记住,在那个姑娘嫁人之后,就别纠缠不清了,把那份喜欢藏好,都放在酒里,每次喝酒的时候,念着点她把未来日子过得好,别总想着什么她日子过不好,回心转意来找你,那才是一个男人真正地喜欢一个姑娘。” 当陈三秋重新想起这番言语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间酒肆,喝得醉醺醺,大骂阿良:“你说得轻巧啊,老子宁肯没听过这些狗屁道理,那么就可以死皮赖脸、没心没肺地去喜欢她了。阿良你还我酒水钱,把这些话收回去……” 酒肆的人,见怪不怪,陈家少爷又发酒疯了,没关系,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跄跄,自己晃荡回家。 一个公子哥,走在路上,时不时朝着一堵墙壁咚咚咚撞头,嚷着开门,大街上,也没人觉得稀奇。反正隔三岔五,陈大少爷就要来这么一出。 比如某位陈氏长辈,战死于剑气长城以南。 比如当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后。 比如第一位扈从剑师为他陈三秋而死。 又比如今夜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却宛如远在天边的董家姑娘。 陈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后都会说,自己与阿良一样,只是天生喜欢喝酒而已。 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会与酒水打一辈子的交道,这就是缘分。 剑气长城没有仗打的时候,年轻人只要觉得无所事事,就很喜欢找架打。 在这里,约架一事,再正常不过,单挑也有,群殴也不少见,不过底线就是不许伤及对方修行根本。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什么的,哪怕是当年以宠溺儿子著称一城的董家妇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对儿子董画符念叨些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家里钱多,什么都可以买回家,给你自己一个人耍。 今天一大早,晏琢几个就不约而同来到了宁府大门外。 黑炭似的董画符脸色阴沉,因为大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好像就等着宁府里面某人走出来。 陈三秋不停晃荡着脑袋,昨天喝多了,亏得今早又喝了一顿醒酒的酒,不然这会儿更难受。 只剩下叠嶂没来。 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远处,开了间小铺子,卖那些只能挣些蝇头小利的杂货。 与宁姚他们认识后,叠嶂秉承着朋友归朋友,战场上可以替死换命,但有钱是你们的事,她叠嶂不需要在过日子这种小事上受人恩惠、占人便宜的原则。这是叠嶂的底线。晏琢曾经为此觉得很受伤,质问叠嶂:“阿良不也帮过你那么大的忙,你才有了如今那点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怜的营生,怎的我们这些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我晏琢帮你叠嶂的忙,又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难不成我希望朋友过得好些,还有错了?” 叠嶂当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因为这句话,晏琢被宁姚打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很长一段时间,晏琢都没跟叠嶂说话。当然,宁姚也没跟晏琢说半句话。不光是他们仨,所有人待在一起,都有些没话聊。 最后是晏琢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偷偷蹲在街巷拐角处,看着独臂少女在那间铺子忙碌,看了很久,才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晏琢脸皮薄,没去道声歉,反而是后来有一天,叠嶂与他说了声“对不起”,把晏琢给整蒙了,然后又挨了陈三秋和董黑炭一顿打。不过在那之后,晏琢与叠嶂就又和好如初了。 此时三人进了宁府宅子,刚好遇到了一起散步的宁姚和陈平安。 晏琢轻声道:“怎么样,我是不是未卜先知,见了咱们,他们俩肯定不会手牵手。” 陈三秋便无奈道:“好好好,下顿酒,我请客。” 董画符说道:“老规矩,别人请客,我只喝箜篌酒和丛彗酒。” 宁姚问道:“你们很想喝酒?” 走在最中间的董画符指了指两边,道:“宁姐姐,我其实不想喝,是他们一定要请客,拦不住。” 晏琢感慨道:“真是好兄弟。” 陈三秋点头道:“讲义气。” 董画符刚要再泄露一个天机,就已经被晏琢捂住嘴巴,被陈三秋搂住脖子往后拽。陈三秋对陈平安和宁姚笑道:“不打搅两位,咱们先回了,有事随叫随到啊。” 宁姚看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三人,皱眉道:“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呵呵道:“肯定是陈三秋和晏琢押注,我昨晚睡在哪里。” 宁姚问道:“他们这是一心求死吗?”问这个话的时候,宁姚却是死死盯住陈平安。 陈平安抬手抹了抹额头,慌忙道:“肯定……是的吧。” 宁姚继续散步,随口问道:“你既然都能够接下白嬷嬷那些拳,这会儿,就不想着出门逛街去?反正打架即便输了,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神色,说道:“被你喜欢,不是一件可以拿来出门炫耀的事情。” 宁姚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陈平安也跟着转身。宁府宅子大,是好事,晃荡完一圈花不少时间,再走一遍,也不会厌烦。 宅子的一处,老妪手持扫帚,清扫院落,瞥了眼不远处竖耳偷听的老东西,气笑道:“老东西能不能要点脸?” 老人说道:“大白天的,那小子肯定不会说些过分话,做那过分事。”然后老人啧啧赞叹道:“好小子,厉害啊。” 这下子轮到老妪好奇万分,忍不住问道:“小姐与陈公子聊了什么?” 老人还想卖个关子,见那老婆姨打算动手打人了,便只得将那对话说了一遍。 老妪微微一笑,欣慰道:“咱们姑爷就是人好,哪里是什么厉害不厉害。” 老人有些无奈,还要继续偷听那边的对话,结果挨了老妪风驰电掣的狠狠一扫帚,这才悻悻然作罢。 听说叠嶂开了一间杂货铺子后,陈平安立即说道:“这是好事啊,有机会我跟叠嶂聊聊,一起合伙做买卖。” 宁姚摇头道:“算了吧,叠嶂那丫头心思细腻,最受不得这些。当年晏胖子差点因为这个,与叠嶂做不成朋友。” “你不用细说,我都知道晏琢的问题出在哪里。”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是谁?我可是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包袱斋,肯定没问题,保管能让叠嶂姑娘挣到天经地义的舒心钱,我也能靠着那间铺子挣点良心钱。” 宁姚瞥了眼他,嘴里啧啧道:“这么了解女子心思啊,真是江湖没白走。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哦,就是有一说一。” 陈平安顿时头大如簸箕。 宁姚却笑了起来,道:“行了,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能够帮衬点叠嶂的铺子,又不让她多想,我会很高兴。叠嶂是个小财迷,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靠她自己的本事,再买下一栋更大些的宅子。” 陈平安刚松了口气,宁姚双手负后,目视前方,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心虚什么呢?” 陈平安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停步,然后一个饿虎扑羊。 宁姚快步躲开,两颊微红,转头羞怒道:“陈平安!你给我老实一点!” 陈平安赶紧轻声道:“小声点啊。” 其实宁姚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心虚,赶紧抿起嘴唇。等到宁姚回过神,陈平安已经倒退而跑。 宁姚一开始想要追杀陈平安,只是一个恍惚,便怔怔出神。她看着那个满脸笑意和煦的陈平安,突然觉得他原来长得很好看呢。 宁姚在斩龙崖之上潜心炼气。 陈平安没去凉亭那边,而是留在小宅修行。 宁姚还有些疑惑,因为斩龙台那边明显灵气更为充沛,是整座宁府最佳修道之地。虽说陈平安不是剑修,裨益会小些,但是比起别处,依然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之地。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是看着宁姚。宁姚便撂下一句“难怪修行这么慢”。陈平安就更无奈了。 在北俱芦洲春露圃、云上城,还有宝瓶洲朦胧山这些山头,十年之内,跻身四境练气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剑气长城,陈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钱所谓的乌龟挪窝,蚂蚁搬家。 他的这名开山大弟子,不说她那练拳,只说那剑气十八停,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就算想要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也没半点机会。 当年跟宁姚提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陈平安询问剑气长城这边的同龄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宁姚呵呵一笑,原来这就是答案。 约莫两个时辰后,以内视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缓缓退出人身小天地,陈平安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修行暂告一个段落,陈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练拳走桩,而是离开院落,站在离着斩龙崖有些距离的一处廊道上,远远望向那座凉亭,结果发现了一幕异象:那边,天地剑气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再往高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一些类似“水脉”的存在。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两座大小洞天的勾连,凭借一座仙家长生桥,达到人与天地相契合。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廊柱,满脸笑意。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来,厉害不厉害? 在陈平安偷着乐呵的时候,纳兰夜行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好像有些惊讶,问道:“陈公子瞧得见那些遗留在天地间的纯粹剑仙意气,咱们小姐极受他青睐?” 陈平安赶紧站好,答道:“纳兰爷爷,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纳兰夜行点头笑道:“陈公子的眼力,已经不输咱们这边的地仙剑修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宁姚何时能够破开金丹境瓶颈?” 纳兰夜行说道:“至少得等到下一场大战落幕吧。” 陈平安问道:“如今宁姚与她朋友每次离开城头,身边会有几名扈从剑师,境界如何?” 纳兰夜行笑道:“陈公子离开后的那场厮杀,包括我家小姐在内的三十余人,每次离开城头去往南边,人人都有剑师扈从,因为这一撮孩子,都是剑气长城最可贵的种子。在这件事上,北俱芦洲的剑修,确实帮了大忙,不然剑气长城这边的本土剑修,不太够用。没办法,小姐这一代,天才实在太多。担任扈从的剑师,往往杀力都比较大,出剑极为果断,所求之事,就是一剑过后,至少也能够与妖族刺客换命。除此之外,还有我这宁府老仆,在暗中护卫小姐。晏琢,陈三秋,也各有一名家族剑师担任死士。 “到了第二场战事,这些晚辈各有破境,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不管年纪,不管身份,跻身了金丹境剑修,便无须剑气长城这边安排剑师帮着压阵。小姐他们那几个人比较特殊,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没了寻常剑师,仍会有一位剑仙亲自传剑,既是护道,也是传道。只是这位剑仙,无须太过照拂晚辈,更多还是生死自负。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小姐他们全部战死,那位独自活下来的剑仙,都不会被剑气长城追责半点。” 纳兰夜行说到这里,微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也都会为将来的晚辈们担任扈从剑师。剑气长城,一直就是这么个传承。家族姓氏什么的,在城池这边当然有用,两场大战期间太平无事的光景,修行的财力物力,相较于贫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实打实的优势,可是到了南边战场,姓什么就很无所谓了,只要境界高,危险就大。历史上,我们剑气长城,不是没出过贪生怕死之辈,这些人空有资质与家世,因为剑心不行,就故意虚耗光阴,一辈子都没上过城头几次。” 纳兰夜行望向斩龙台,感慨道:“不过在剑气长城,每一个大姓的出现,都必然伴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并且只与斩杀大妖有关,故而每一个家境贫寒却修行神速的剑修种子,从小就明白,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罢,所做的事无非是杀妖更多,然后活下来,活得久,才有机会自己开辟府邸,成为后人嘴里的一个新故事。” 自家老爷,宁府出身,一辈子的最大愿望之一,就是延续香火,重振门楣,帮助宁这个姓氏,重返剑气长城头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他女儿宁姚能够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陈平安说道:“在浩然天下,很多人不会这么想。” 他笑道:“我小时候就是这种人。看着家乡的同龄人衣食无忧,也会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父母健在,家里有钱,况且骑龙巷的糕点,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也会半点不好吃。一边偷偷咽口水,一边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嘴馋了。实在嘴馋,也有法子,跑回自家院子,看着从溪涧里抓来、放在地上曝晒的小鱼干,多看几眼,也能顶饿,可以解馋。”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难为情,“纳兰爷爷,听我说这些,肯定比较煞风景。”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没关系,在这里,一辈子都在听人讲大事,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而很少听到。上一次听到,还是小姐从浩然天下返回的时候。可惜小姐不是喜欢说话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说那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与她的山水游历,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都没去过倒悬山的人来说,也很馋人。” 纳兰夜行对陈平安说道:“虽然陈公子暂时还不是剑修,可是背着的剑,加上那几把飞剑,不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砺一番,别浪费了那座斩龙台。宁家护着它,谁都不卖,可不是想着拿来当摆设的。陈公子若是这点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爷当年经常念叨,什么时候宁家后人,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斩龙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陈平安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纳兰夜行摆摆手,道:“陈公子总这么见外,不好。” 陈平安笑道:“若是纳兰爷爷没有主动开口,晚辈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磨剑,纳兰爷爷心里还不得有个小疙瘩?肯定觉得这个年轻人,人嘛,好像勉强还凑合,就是太没点家教礼数了。” 纳兰夜行微微错愕,然后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道:“等纳兰爷爷这句话,很久了。” 纳兰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轻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样儿,浑身机灵劲儿,好在对我家小姐,还算诚心诚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进了门,也住不下。” 陈平安没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剑气长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当然是经得起这一方天地间无形剑意的摧残、消磨,剑修之外的练气士若是资质稍差一些,登山进展就会受到极大影响。因为静心炼气,洞府一开,剑气与灵气、浊气,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关键窍穴,所以光是剥离剑气侵扰一事,就要让练气士头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过这一关,依旧无法在剑气长城滞留太久,因为之后的事情不再与修行资质有关,而是剑气长城一向不喜欢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除非有门路,还得有钱,因为那绝对是一笔让任何境界的练气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钱,价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价格。这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给出的章程,历史上有过十一次价格变化,无一例外,全是水涨船高,从无降价的可能。 先前,陈平安与白嬷嬷聊了许多姚家往事,以及宁姚小时候的事情。 今天,与剑修前辈纳兰夜行问了很多有关剑气长城最近两场大战的细节。离去之前,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上次为宁姚、晏琢他们几人护道的剑仙是何人?老人说,巧了,正好是你们宝瓶洲的一位剑修,名叫魏晋。 陈平安对魏晋印象很深刻,当年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在嫁衣女鬼的秀水高风宅,正是魏晋一剑破开天幕。 那幅剑气如虹的壮观场景,让当年的草鞋少年心境激荡难平许多年。 尚未甲子岁数的玉璞境剑修,这是一个搁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极为年轻的上五境剑修。老人对魏晋印象不错,事实上整座剑气长城,对魏晋观感都好,除了魏晋本身剑道不俗,以及胆敢年纪轻轻就放弃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来这边厮杀拼命之外,最关键的是魏晋还提了一嘴,说自己能够如此之快打破元婴瓶颈破境,要归功于阿良的指点,不然按照他们风雪庙老祖师的说法,只能在元婴境凝滞甲子光阴,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才有望成为百岁剑仙。其实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种的练气士,就数剑修最耗神仙钱,也数剑修最讲资质,若是魏晋自己火候不够,底子不济,就算是阿良,也无法硬拽着他跻身玉璞境。 在陈平安返回小宅后,白炼霜出现在老人身边。 老妪讥讽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个屁的纳兰大剑仙,今儿倒是话多,欺负没人帮着咱们未来姑爷翻老黄历,他就没机会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纳兰夜行笑道:“他与你只是聊些有的没的,多是江湖武夫事,与我却是剑气长城的大事也聊,琐琐碎碎的小事也说,如此看来,未来姑爷到底与谁更亲近些,便显而易见了。” 老妪嗤笑道:“就你最要脸。” 纳兰夜行无奈道:“咱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老妪反问道:“你自己也知道半点不要脸?” 纳兰夜行哀叹一声,双手负后,走了走了。 宁姚对待修行,一向专注,故而接下来两天,她只是在修行间隙睁开眼,看看陈平安是不是在斩龙崖凉亭附近,即使不在,她也没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一次过后,两次过后,等到陈平安总算出现在不远处,宁姚便假装没看见,开始修行。陈平安只好看一会儿,就离开。 这还真不是陈平安不牵挂她,而是他发现自己跻身练气士四境后,炼化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剑气长城,又有不小的意外之喜,远超预期,将那些丝丝缕缕的道意和水运,一一炼化完毕,加上现在待在宁府总算可以真正静心修行,在小宅炼物炼气兼备,便有些忘我出神。 离开斩龙崖后,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嬷嬷,说有事要与两位前辈商量,需要劳烦二老去趟他的宅子。 白炼霜点点头,与陈平安动身,根本没有去喊纳兰夜行的意思。到了小宅门口,她一跺脚,喊了句“老东西滚出来”,纳兰夜行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陈平安带着两位前辈进了那间厢房,分别为他们倒了茶水。 桌上放着那把当年从老龙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剑仙,还有那件大有渊源的金醴法袍,以及一块从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的玉牌。 陈平安破天荒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 纳兰夜行打破沉默,问道:“陈公子,这是聘礼?” 老妪伸出一只干枯手掌,掩着嘴,笑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陈公子,哪有自己登门给聘礼的?” 陈平安摆摆手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一定会找个媒人,心里已经有人选了,这点规矩,我肯定还是懂的。但是我实在不熟悉剑气长城的婚嫁礼仪,就怕这么送东西,是不是礼送得轻了,或是会不会哪里犯了忌讳,我在剑气长城又没人可以询问此事,只好请来两位前辈,帮着谋划一番。我尽量不出错,不让宁府因为我而蒙羞。” 白炼霜和纳兰夜行相视一笑,都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些礼数,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做到不犯错,尽力做好,周全些,可是向宁姑娘求亲一事,我陈平安一定会开口,宁府和两位前辈答应与不答应,都可以直说。姚家可以有意见,我也会听,但是我陈平安想要娶宁姚这件事,没得商量。不管谁来劝,说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对再好,都不成。” 老妪与纳兰夜行对视一眼,两人依旧没有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一边,抱拳弯腰低头作揖,愧疚道:“我泥瓶巷陈平安,家中长辈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的两位长辈,也都已经先后不在世,还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辈也无法找到,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其中一人,陪我一起来到剑气长城,登门拜访宁府、姚家。” 纳兰夜行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老妪瞪了眼,只得闭嘴。 老妪温声笑道:“陈公子,坐下说话。” 陈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杆,规规矩矩坐在老妪对面,哪怕故作镇静,依旧略显局促。 老妪指了指桌上的剑与法袍,笑道:“陈公子可以说说看这两物的来历吗?” 陈平安赶紧点头,将这两物的根脚大致阐述一遍。 一直没有说话的纳兰夜行坐在两人之间,喝了口茶水,见惯了风雨的老人,实则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陈平安自称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阶品秩的剑仙,经那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勘验后,确定是一件仙兵了。一件最早只是法宝品秩的金醴法袍,靠着吃那所谓的金精铜钱,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纳兰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剑气长城,即便是陈、董、齐这些大姓门第之间的子女联姻,能够拿出一件半仙兵或仙兵作为聘礼或是彩礼,也是相当不简单的事情,但是让人尴尬的地方,是这些屈指可数的半仙兵、仙兵,几乎在每一次大族嫡传子弟的婚嫁时,隔个百年光阴,或是数百年岁月,就要现世一次,反正就是从这家到那家,又从那家转手到这家,在剑气长城十余个家族之间转手,所以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对于这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以前阿良在这边的时候,还喜欢带头开赌场,领着一大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光棍汉,押注婚嫁双方的聘礼、彩礼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是纯粹武夫,金醴法袍于你而言,只是鸡肋,将此物当作聘礼,其实很合适。”纳兰夜行停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可你既然答应小姐要当剑仙,为何还要将一把仙兵品秩的剑仙送出来?是想着反正送给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总归还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宁府好说话,姚家可未必让你遂了心愿,小心往后再见到这把剑仙,就是城头上姚家俊彦出剑了。” 老妪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纳兰老狗,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纳兰夜行这一次竟是没有半点退让,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宁府老仆,老爷小时候,我就守着老爷和斩龙台,老爷走了,我就护着小姐和斩龙台。说句不要脸的,我就是小姐的半个长辈,怎么就没资格开口了?你白炼霜就算出拳拦阻,我大不了就一边躲一边说,有什么说什么。但是今天出了屋子之后,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算我纳兰夜行为老不尊。” 老妪气得就要出拳,陈平安赶紧劝架,道:“白嬷嬷,让纳兰爷爷说,这对晚辈来说,是好事。” 老妪转头对老人道:“纳兰夜行,接下来你每说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纳兰夜行便开始喝茶。 陈平安缓缓说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觉得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这金醴法袍,为了提升品秩,代价不小,但我没有犹豫,更不会后悔。宁姚穿在身上,将来再有厮杀,我便能放心许多。我就是这么想的。至于剑仙,陪伴我多年游历,说没有感情,肯定骗人。一把仙兵,价值高低,说自己不清楚,说什么不在乎,更是欺心言语,可是相较于宁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旧没法比。关于送不送剑仙,我不是没有权衡过利弊,若是在我手上使我能够在下一场大战中护住宁姚,我就不送了。但是我绝对不会为了面子,去证明一个从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这不输任何豪阀门庭的聘礼。年幼时,独自一人,活到少年岁月,之后孑然一身,远游多年,我陈平安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当善财童子,什么时候必须精打细算,什么时候可以感情用事,什么时候必须谨慎小心。” 陈平安笑道:“在能够保证我与宁姚未来相对安稳的前提下,同时可以尽量让自己和宁姚脸面有光,这样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去做,在这期间,他人的言语与眼光,没那么重要。不是年少无知,觉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对这个世界的风俗、规矩,都思量过了,还是这般选择,就是问心无愧,此后种种为之付出的代价,再承受起来,劳力而已,不劳心。” 陈平安眼神清澈,言语与心境越发沉稳,继续道:“若是十年前,我说同样的言语,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只有未经人事苦难打熬的少年,才会只觉得喜欢上谁便万事不管,才是真心喜欢。但是经过十年之后,现在的我修行修心都无耽误,走过三洲之地千万里的山河,是家中再无长辈谆谆教导的陈平安,自己长大了,懂得了道理,已经证明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那就可以尝试着开始去照顾自己心爱的女子。”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自小多虑,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权衡利弊得失,观察他人人心,但唯独对宁姚,我从见到她第一面起,除了喜欢她就不会多想,这件事,我也觉得没道理可讲。不然当年一个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喜欢好像高在天边的宁姑娘?后来还敢打着送剑的幌子,来这边找她?这一次我敲开宁府的大门,见到宁姚不心虚了,见到两位前辈,也敢无愧了。” 老妪点点头,道:“你话说到这份上,足够了。我这个糟老婆子,也不用再唠叨什么了。”她望向纳兰夜行。 纳兰夜行本想闭嘴,不承想老妪似乎眼中有话,他这才斟酌一番,说道:“话是不错,但是以后做得如何,我和白炼霜会盯着,总不能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陈平安苦笑道:“大事上,两位前辈只管盯得严实些,只是一些类似在宁府散步的寻常小事,还恳请前辈们放晚辈一马。” 白炼霜指了指纳兰夜行,道:“主要是某人练剑练废了,成天无事可做。” 纳兰夜行咳嗽一声,提起空杯,有模有样地饮了一口茶后,起身道:“就不打搅陈公子修行了。” 老妪突然问道:“容我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陈公子心中的提亲媒人,是谁?” 陈平安轻声道:“是城头上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但是晚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老大剑仙愿不愿意。”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个“老大剑仙”绰号的老神仙陈清都,好像从剑气长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头上,雷打不动,便是陈家得意子孙的婚嫁大事,或是陈氏剑仙陨落后的丧葬,陈清都也不曾走下城头,万年以来,就没有破过例。历代陈氏子孙,对此也无可奈何。 白炼霜开怀笑道:“若是此事能成,说是天大面子都不为过了。” 陈平安无奈道:“晚辈只能说尽量死皮赖脸求着老大剑仙,但是半点把握都没有,所以恳请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莫要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时候晚辈里外不是人,就真没脸皮待在宁府了。” 纳兰夜行笑道:“敢这么想,就比同龄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炼霜冷笑道:“纳兰老狗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纳兰夜行笑道:“过奖过奖。” 白炼霜对陈平安笑道:“听听,这是人话吗?所以陈公子以后,对纳兰夜行不用有任何顾虑。一个练剑练废了的老东西,对隐匿潜行一事,还是有点芝麻大小的本事,陈公子不妨卖他一个面子,让他教一点仅剩的拿手活计。” 纳兰夜行气笑道:“白炼霜,你就使劲糟践一位玉璞境剑修吧,我敢反驳半句,就算纳兰夜行小家子气。” 陈平安觉得这话说得大有学问,以后自己可以学学看。 两位前辈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了小宅门口。 之后,陈平安没有立刻返回院子,就站在门口,转头望向某处。等了半天,这才有人缓缓走出,陈平安迎向前去,笑道:“这么巧?我一出门,你就修行完毕,散步到这边了。” 宁姚点头道:“就是这么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那就帮个忙,一起看看厢房窗纸有没有被小毛贼戳破。” 宁姚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你在说什么?宁府哪来的毛贼,眼花了吧?不过真要偷走什么,你得赔。”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道:“好厉害的毛贼,别的什么都不偷。” 宁姚恼羞瞪眼道:“陈平安!你别这么油腔滑调!” 陈平安轻轻抱住她,悄悄说道:“宁姚就是陈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宁姚刚要微微用力挣脱,却发现他已经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宁姚就更加生气。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你那些朋友又来了,这次比较过分,偷偷摸摸过来的。” 宁姚稍稍心静,便瞬间察觉到蛛丝马迹。宁姚转头,厉声道:“出来!” 一个蹲在风水石那边的胖子纹丝不动,双手捻符,但是他身后开出一朵花来,是那董画符、叠嶂、陈三秋。 几个人碰了头,宁姚板着脸,陈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斩龙台。 董画符和叠嶂约好了要在这里切磋剑术。 晏胖子笑眯眯提醒陈平安,说咱们这些人,切磋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血光四溅,千万别害怕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自己就算害怕,也会假装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宁姚看着那个嘴上谎话连篇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只是当陈平安转头看她时,宁姚便收回了视线。 陈三秋懒得去看董黑炭跟叠嶂的比试,独自蹑手蹑脚去了斩龙崖山脚,一手一把经文和云纹,开始悄悄磨剑。总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他们每次来宁府,都各自背剑佩剑,图啥?难不成是跟剑仙纳兰老前辈耀武扬威?退一步说,总不会是来跟宁姚比武。即便他陈三秋与晏胖子联手,攻守兼备,当年还被阿良亲口赞誉为“一对璧人儿”,不还是会输给宁姚? 陈三秋一边磨砺剑锋,一边哀怨道:“你们伙计俩,就不能多吃点啊?客气个啥?” 此时在演武场上,双方对峙,宁姚便挥手开启一座山水阵法。此地曾是两位剑仙道侣的练剑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叠嶂打破天去,都不会泄露半点剑气到演武场外。 陈平安看了几眼董画符与叠嶂的切磋,双方佩剑分别是红妆、镇岳,只说样式大小,天壤之别。各自一把本命飞剑,路数也截然不同,董画符的飞剑,求快,叠嶂的飞剑,求稳。叠嶂“拎着”那把巨大的镇岳,每次剑尖摩擦或是劈砍到演武场地面,都会溅起一阵绚烂火星,反观董画符,手持红妆,出剑无声无息,力求涟漪最小。 陈平安问晏琢,双方出了几分力,晏胖子说七八分吧,不然这会儿叠嶂肯定已经见血了,不过叠嶂最不怕这个,她好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占尽小便宜,可是只要被叠嶂的镇岳轻轻一拍,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呕血,一下子就都还回去了。 陈平安听了心里大致有数,尤其是看到了叠嶂持剑的手臂,被董画符本命飞剑洞穿后,叠嶂当时流露出来的一丝气机变化,陈平安便不再多看双方演武练剑一眼,而是来到了陈三秋身边蹲着。 此时他对自己若是与这两人捉对厮杀,分生死也好,分胜负也罢,都已经有了应对之法,那么再看下去,就没有了太多意义,总不能真要在那个晏胖子面前,假装自己脸色微白、嘴唇颤抖、神色慌张,还得假装自己不知对方看破不说破。要是换成别人,陈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宁府,这些人又都是宁姚最要好的朋友,多次并肩作战,说是生死与共都不为过,那么自己就要讲一讲落魄山的祖师堂风气了——以诚待人。 陈三秋依旧在磨剑,动作十分娴熟,他转头笑道:“陈公子,别介意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旁,仔细凝视着两把剑的剑锋在斩龙台上磨砺,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陈公子不介意,我还可以帮着磨剑。” 陈三秋摇头道:“这可不行。阿良说过,若说本命飞剑是剑修的命根子,佩剑就是剑修的小媳妇,万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陈平安笑着点头,看着那两把剑缓缓啃食斩龙台,如那蚍蜉搬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胖子嘀咕道:“听这两位陈公子说话,我怎么瘆得慌。” 宁姚不动声色。 晏胖子问道:“宁姚,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境界?不会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么武道是几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虽然是不太看得起纯粹武夫,可晏家这些年多少跟倒悬山有些关系,跟远游境、山巅境武夫也都打过交道,知道能够走到炼神三境这个高度的习武之人都不简单,何况陈平安如今还这么年轻。我真是手痒心动啊。宁姚,不然你就答应我与他过过手?” 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剑修,也有货真价实的天才头衔,只可惜在切磋剑术一事上,不用说宁姚了,就算在董画符三人面前,也从来没讨到半点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尚未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总要好好露一手。宁府演武场分大小两片,远一些的那片,是出了名的占地广袤;眼前这处,则是享誉剑气长城的一处“芥子天地”,看着不大,跻身其中,就晓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与那陈平安过过手,当然要在这片小天地,届时我晏琢切磋我的剑术,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跑,多带劲。 宁姚说道:“要切磋,你自己去问他,他答应了,我不拦着,他不答应,你求我也没用。” 晏胖子转了转眼珠子,道:“白嬷嬷是咱们这边唯一的武学宗师,若是白嬷嬷不欺负他陈平安,有意将境界压制在金身境,这陈平安扛得住白嬷嬷几拳?三五拳,还是十拳?” 宁姚嘴角翘起,又速速压下,一闪而逝,不易察觉,说道:“白嬷嬷教过一场拳,很快就结束了。我当时没在场,只是听纳兰爷爷事后说过,我也没多问,反正白嬷嬷就在演武场上教的拳,双方三拳两脚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开始搓手,道:“好家伙,竟然能够与白嬷嬷往来三两拳,哪怕白嬷嬷是以金身境切磋,也算陈平安厉害,真是厉害,我一定要讨教讨教。” 宁姚点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平安答应,随便你们怎么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我一不小心没个轻重,比如飞剑擦伤了陈公子的手啊脚啊,咋办?你不会帮着陈平安教训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个一千个保证,绝对不会朝着陈平安的脸出剑,不然就算我输!” 宁姚由着晏琢在那里作死,自己则顾着在董画符和叠嶂各自出剑有纰漏之时,为他们一一指出。 其实这拨同龄人刚认识那会儿,宁姚也是如此点拨别人剑术,但晏胖子这些人,总觉得宁姚说得好没道理,甚至会觉得是错上加错。后来阿良道破天机,说宁姚眼光所及处,是你们以目前的修为境界与剑道心境根本无法理解的,等再过几年,境界上去了,才会明白。 事实证明,阿良的说法,是对的。 私底下,宁姚不在的时候,陈三秋便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当个酒肆掌柜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练剑,就是为了不被宁姚拉开两个境界的差距。 剑修对峙,往往不会耗费太多光阴,尤其是只分胜负的情况,会结束得更快,如果不是董画符和叠嶂在刻意切磋,其实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工夫。 黑炭青年和独臂女子各自收拢本命飞剑之后,宁姚走入演武场,来到两人身边,给他们指出一些瑕疵。 两人竖耳聆听,并不觉得被宁姚指点剑术,有什么丢人现眼。整座剑气长城被所有长辈寄予厚望的这一代剑修,在宁姚面前都感到自惭形秽。老大剑仙曾经笑言,剑气长城这边的孩子,分两种剑修——宁姚与宁姚之外的所有剑修,不服气的话,就在心里憋着,反正打也打不过宁丫头。 不过老大剑仙跟宁姚也说过一句类似话语,却不是关于剑修,而是关于浩然天下的武夫——天下武夫,年轻一辈,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两种。 宁姚当时不以为然,说陈爷爷你这话说得不对,但是现在她无法证明,可总有一天,有人可以为她证明。 老人当时似乎就在等小姑娘这句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说他陈清都会拭目以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只是宁姚当时便有些难得的后悔,她本来就是随口说说的,老大剑仙怎么就当真了呢?所以宁姚完全没打算将这件事说给陈平安听,真不能说,不然他又要当真。 就他那脾气,她当年在骊珠洞天,与他随口胡说的练拳走桩,先练个一百万拳再说其他,结果上次在倒悬山重逢,他竟然就说他只差几万拳,便有一百万拳了。 宁姚当时差点没忍住一拳打过去,狠狠敲一敲那颗榆木脑袋。你陈平安是不是傻啊?都听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话吗?有些时候,我宁姚没话找话,都不成了? 此时晏胖子蹲在陈平安身边,小声说道:“这位陈公子,我也自创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几眼,再看要不要指点一二?”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让陈三秋只觉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陈三秋是如此,董画符和叠嶂也一样,看了一眼就绝对不乐意再多看一眼,怕自己瞎了眼。 不承想那个青衫年轻人,从头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疯魔拳法,面带微笑,觉得与自己开山大弟子的疯魔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声笑道:“陈公子,这拳法如何?”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很有气势,在气势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遇敌己先不败,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陈三秋磨剑的手一抖,早年那种熟悉的古怪感觉又来了。难不成这个陈平安的武学,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家伙剑道剑术都高,乱七八糟的仙家术法,其实也懂得极多,唯独不曾说过自己是什么懂拳的纯粹武夫,至多就说自己是一名江湖剑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陈公子就不吝赐教?”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宁姚。宁姚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吧。” 晏琢收敛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缓缓说道:“陈平安,只要你还要出门,一旦跨出宁府门槛,那就难逃一两场架,别说那个不是个玩意儿的齐狩,就连庞元济和高野侯,两个比齐狩更难缠的家伙,都盯上你了。他们未必有坏心,但是至少都对你很好奇。” 陈平安“哦”了一声。 按照白嬷嬷和纳兰爷爷的说法,剑气长城年轻一辈的先天剑坯和剑道天才,除了宁姚,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即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人最为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剑仙资质,先不谈未来大道高远,只说当下,这三人的境界与修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惊艳。 高野侯与叠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长在陋巷,然后有了自己的际遇,很快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如今他已经是某个顶尖家族的乘龙快婿。齐狩是齐家子弟。而那个庞元济,更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年轻“完人”,出身中等门户,诞生之初,就是惹来一番气象的头等先天剑坯,小小年纪,就跟随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隐官大人的半个弟子。庞元济与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也都熟悉,经常向三位圣人问道求学。 所以如果说,齐狩是与宁姚最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人,那么庞元济就是只凭自身,就可以让许多老人觉得,他是最配得上宁姚的那个晚辈。 在三人之后,才是董画符这拨人。 董画符、叠嶂他们之后,是第三拨。不要因为他们暂时“垫底”,就对他们不以为意,事实上,这些人即便在北俱芦洲,那也是被“宗”字头仙家抢破头的先天剑坯。但是在剑气长城,天才这个说法,不太值钱,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是天才。 晏琢继续说道:“如果连我都打不过,那你出门后,至多就是过了一关便停步。” 晏琢死死盯住那个青衫年轻人,道:“我与你没关没系的,何况对你陈平安,还真没有半点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与宁姚是朋友,不希望宁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门就给人三两下撂倒。一旦沦落至此,兴许宁姚不在意,你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但是我、董黑炭、叠嶂、三秋,以后都没脸出门喝酒。” 晏琢最后说道:“你先前说欠了我们十年的道谢,感谢我们与宁姚并肩作战多年,我不知道叠嶂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晏琢还没答应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几斤都无妨,我更开心!这么讲,会不会让你陈平安心里不舒服?”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半点都没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边做甚,来!外面的人,可都等着你接下来的这趟出门!” 陈平安还是摇头,道:“我们这场架,不着急。我先出门,回来之后,只要你晏琢愿意,别说一场,三场都行。” 晏琢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只是一想到宁姚还在不远处,便涨红了脖子,道:“你这家伙怎么不听劝?我都说了,跟我先打一场,然后不分胜负,各自受伤……” 一瞬间,晏琢瞳孔剧烈收缩。一袭青衫极其突兀地站在他身边,依旧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我干吗要假装自己受伤?为了躲打架?我一路走到剑气长城,架又没少打,不差这出门的三场。” 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你咋个就突然走到我身边的?纯粹武夫,有这么快的身形吗?不然咱们重新拉开距离,再来切磋切磋?我这不是刚才在气头上了,根本没注意,不算不算,重新来过。” 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拈出一张符箓,道:“是方寸符,可以帮着纯粹武夫缩地成寸。” 晏琢后知后觉,蓦然气笑道:“你这张符箓又没用!陈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陈平安双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两只手啊。”说到这里,陈平安收起笑意,望向远处的独臂女子,致歉道:“没有冒犯叠嶂姑娘的意思。” 叠嶂笑着摇头,道:“我不是那个肚子极大、肚量极小的晏胖子,陈公子往后言语,无须在乎我断臂一事,哪怕拿这个开玩笑,都没半点关系。宁姐姐便笑话过我,说以后与心仪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情难自禁,相互拥抱,岂不是尴尬?我还专门考虑过这个难题,到底该如何伸出独臂,以什么姿势来着。” 宁姚伸手捏住叠嶂的脸颊,制止她道:“瞎说什么!” 董画符站在一旁偷着乐呵。唉,原来宁姐姐也会聊这些,大开眼界了。 宁姚看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宁姚这才说道:“走,去叠嶂铺子附近,找个地方喝酒。” 众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姚还在教训口无遮拦的叠嶂,用眼神就够了。叠嶂一路上笑着赔罪道歉,也没什么诚意就是了。董画符吊在一行人的尾巴上,习惯了。 陈平安被陈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两个门神护着,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就你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加上你是浩然天下屈指可数、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前面两场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撑过去,第三场输了的话,我这人最仗义,会亲自把你背回来!” 陈三秋微笑道:“别信晏胖子的鬼话,出了门后,这种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尤其是你这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与咱们这类剑修捉对较量,一来按照规矩,绝对不会伤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胜负,剑修出剑,都有分寸,不一定会让你满身是血的。” 结果陈平安说了一句让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这么一来,反而是麻烦事。” 虽然宁府大门外人头攒动,三三两两扎堆的年轻剑修,却没有一人出头言语。 等到一行人即将走到叠嶂铺子,一条长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街两边酒肆林立,很多早早提前赶来喝酒看热闹的,在酒肆里各自喝酒,人人沉默,笑容颇堪玩味。 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了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腰佩长剑,缓缓前行。 宁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继续与叠嶂聊着天。 晏琢轻声提醒道:“是个龙门境剑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飞剑名为——” 陈平安却笑道:“知道对方境界和名字就够了,不然胜之不武。” 陈三秋嗤笑道:“这任毅,不愧是齐狩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做什么都喜欢往前冲。”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道:“陈平安,愿不愿意与我切磋一下?” 陈平安独自一人向前走出几步,嘴上却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还怎么接话?” 任毅一手按住剑柄,笑道:“不愿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话,也不用出剑。” 刹那之间,只见一袭青衫翩若惊鸿掠至眼前,直到这一刻,街道地面才传来一阵沉闷震动。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剑修,都开始大大咧咧骂娘,因为桌上酒杯酒碗都弹了一下,溅出不少酒水。中五境剑修,大多以自身剑气打消了那份动静,依旧聚精会神,盯着那处战场。至于偷偷夹杂在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剑仙,则根本不介意酒桌上的那些动静。 任毅惊骇地发现身边站着那青衫年轻人,一手负后,一手握住他拔剑的手臂,使他再也无法拔剑出鞘,不但如此,那人还笑道:“不用出剑,与无法出剑,是两回事。”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如青烟缥缈不定,躲过了一把风驰电掣的飞剑,旋即又再次握住任毅拔剑的手。而那把以迅猛著称的本命飞剑,不论如何轨迹难测,角度刁钻,都无法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三番两次之后,任毅便干脆改变策略,御风升空,以便与地面上的那名纯粹武夫,拉开距离,欲凭此肆意出剑。 可是任毅双脚刚刚离地,就被那人轻轻一掌压住肩头,把他的双脚给硬生生拍回地面。那人问道:“剑修杀敌,不是近身更无敌吗?” 任毅放弃以飞剑伤敌的初衷,只以飞剑环绕四周,开始后退倒掠而去。 任毅要“分心”驾驭两边酒肆的筷子,暂时当作自己的飞剑,打算以量取胜,到时候看这家伙如何躲避,但是任毅心知肚明,对方真要出拳伤人,轻而易举,自己不过是做些拖延片刻的举动,尽量输得不至于颜面无光,不然给人印象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概是那个青衫外乡人也觉得如此,所以出现在任毅身侧,双指拈住那把飞剑,伸手一推任毅的脑袋,将其瞬间推入街边一座酒肆。 陈平安用的力道巧妙,使得任毅没有撞倒临近街面的酒桌,而是踉跄过后,很快便能停下身形。 陈平安轻轻抛还那把飞剑。任毅羞愤难当,直接御风离开大街。 这个时候,从一座酒肆走出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并无佩剑。他走到街上,愤然道:“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们剑修?怎么,赢过一场,就要看不起剑气长城?” 言语之间,白衣公子哥四周,悬停了密密麻麻的飞剑。不但如此,他身后整条街道,飞剑都犹如沙场武卒结阵在后。 本命飞剑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飞剑,极不容易。最棘手的地方在于,此人的飞剑可以随时替换,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说,一把把飞剑都是本命剑。 晏琢想要故意与陈三秋“闲聊”,说出此人飞剑的麻烦所在,但是宁姚已经转头,示意晏胖子不用开口,晏琢只得作罢。 陈平安目视前方,飞剑如一股洪水汹涌而来。陈平安横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说着借道借道,对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场斥候的剑阵,十数把飞剑呼啸转弯,纷纷掠入大小酒肆,阻拦他的去路。只见陈平安时而低头,时而侧身,时而走到街上,时而又走入酒肆,惹来笑骂声一大片,依稀还夹杂有一些不太合时宜的喝彩声,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陈平安就这么离着那个白衣公子哥越来越近。 若是在那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之上,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多少剑仙,临死一击,故意将自己身陷妖族大军重围。多少剑修,战阵厮杀当中,要故意拣选皮糙肉厚却转动不灵的魁梧妖族作为护盾,抵御那些铺天盖地的劈砍,为自己稍稍赢得片刻喘息机会。 陈平安骤然之间,走到大街之上,他不再“闲庭信步”,开始撒腿狂奔。那名身为金丹境剑修的白衣公子哥,皱了皱眉头,没有选择让对方近身,双指掐诀,微微一笑。 那一袭青衫出拳后,不过是打碎了原地的残影,金丹境剑修的真身却凝聚在大街后方一处剑阵当中,身形飘摇,十分潇洒,引来许多观战小姑娘和年轻女子的眼睛一亮,她们当然都希望此人能够大获全胜。 只是那一袭青衫紧随在后,好像开始动真格了,身形飘忽不定,快到已经让所有金丹境之下的剑修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轻声道:“飞剑还是不够快,输了。” 同桌酒客,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大髯汉子,点点头,举碗饮酒。 片刻之后。 白衣公子哥已经数次涣散又凝聚身形,但是双方间距,还是越来越近。最终那一袭青衫一掌按住白衣公子哥的面门,却不是推远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将他整个人背靠街道,砸出一个大坑来。 陈平安没有看那一身气机凝滞的年轻剑修,轻声说道:“了不起的,是这座剑气长城,不是你或者谁,请务必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记不住?换人再来。”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后轻轻卷起,边走边笑道:“一定要来一个飞剑足够快的,数量多,真没有用。” 大街之上,寂静无声。 陈平安停下脚步,眯眼道:“听说有个人叫齐狩,惦念我家宁姚的斩龙台很久了,我很希望你的飞剑足够快。” 宁姚刚要开口,陈平安好似心有灵犀,没有转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宁姚便不说话了。 这一幕过后,那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忍不住笑道:“别说是齐狩,连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个青衫外乡人,笑着望向他,说道:“庞元济,我觉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内的年轻人一本正经道:“我怕打死你。” 陈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别死。” 第八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第八章· 拳与飞剑我皆有 庞元济愣了一下,朝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竖起大拇指——敢这么与他庞元济说话的,在这座什么都不多、唯独剑修最多的剑气长城,得是元婴境剑修起步。 庞元济不是瞧不起那个接连胜了两场的外乡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这种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绪是厌恶,还夹杂着一丝天然的仇视。 若非北俱芦洲剑修阿良和左右这些浩然天下剑修的存在,庞元济对于那座极为陌生却又富饶、安稳的天下,甚至会是痛恨。 这名在剑气长城被视为最与宁姚般配的年轻剑修,不再言语。 庞元济一口饮尽碗中酒,然后站起身,离开酒桌,缓缓走到街上。 那个独眼的大髯汉子神色如旧,只是喝酒。 庞元济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并不感兴趣,那个宁姚喜欢谁,他庞元济根本无所谓。 庞元济在意的,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以及隐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庞元济走到街上后,神色肃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道:“陈平安,我对你没意见,不过我对浩然天下很有意见。”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这个岁数,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观海境修士,就已经是一般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被众星拱月。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这个岁数可能会是某个金榜题名的年轻俊彦,享受着光耀门楣的荣光,初涉仕途,意气风发。 可是在这里,在庞元济的家乡,任何一个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么他一辈子看到的剑仙数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在这里,随随便便就会撞到在街上买酒、饮酒的某个剑仙,也会时不时看到一个个剑仙御剑去往城头。 陈平安笑道:“我对你庞元济也没意见,不过我对某个说法,很有意见。” 大街两边的酒肆酒楼,人们议论得越发起劲。 是那些在北俱芦洲家乡个个眼高于顶的年轻剑修,到了剑气长城后,兴许时间久了,会有生死之交,或是继续看不顺眼,会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约架,但是近百年以来,还真没有这么直愣愣的年轻人,初来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北俱芦洲是与剑气长城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大洲,不过来此历练的年轻人,在到倒悬山之前,就会被各自宗门长辈劝诫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意思却大同小异,无非是到了剑气长城,收一收脾气,遇事多隐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许冒失言语,更不许随便出剑,剑气长城那边规矩极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烦,就越棘手。 能够让北俱芦洲剑修如此谨慎对待的,兴许就只有宛如夹在两座天下之间的剑气长城了。 圆圆脸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楼,身边是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女子,还有些身姿尚未抽条、犹带稚气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个反正宁姐姐不喜欢那么她们就谁都还有机会的庞元济。 董不得其实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乱战。 齐狩也有自己的小山头,无论是年轻人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是年轻剑修的战力累加,都不逊色于宁姚,甚至犹有过之,只是走了个羞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发生冲突,双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担心之余,又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可是董画符的亲姐姐。 一个婴儿肥的少女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使劲点头道:“这个家伙,还挺俊俏啊。你们使劲喜欢庞元济去吧,我反正从今儿起,就喜欢这个叫陈平安的家伙了。董姐姐,要是宁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记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虚而入,早些结婚得了。角山楼铺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来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脚,笑道:“一般脑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疯了,你倒好,是想着穿嫁衣想疯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纤细肩头一个晃荡,将身边一个窃笑不已的同龄人,使劲推远,朝董不得嚷嚷道:“董姐姐,我娘亲说啦,你才是那个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满脸笑意,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伸手按住小丫头片子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在窗台上,砰砰作响,问道:“说我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额头,转头,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岁的董姐姐。”少女腹诽,年年八十岁的老姑娘吧。 结果董不得又按住这丫头的脑袋,一顿敲,嘴里说着:“八十岁对吧?就你那点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了。” 董不得突然松开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说嘛,齐狩费了这么大劲,才不会把这种大出风头的机会,白白让给庞元济。” 那少女顾不得跟董不得较劲,一把按下旁边那颗碍眼的同龄人脑袋,伸长脖子望去,老气横秋道:“换成我是齐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有人从街道尽头处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现身,正是齐狩,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长衫背剑,干净利落。 齐狩微笑道:“元济,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还是让我来吧,不然要被人误认为是缩头乌龟。” 庞元济转过头,似乎有些为难。 齐狩视线绕过庞元济,看着那个赤手空拳的外乡武夫。这人年纪不大,据说是来自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约莫十年前,来过一趟剑气长城,不过一直躲在城头那边练拳,结果连输曹慈三场,这是这个外乡人两件值得拿出来给人说道说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传在妇人女子当中,是从董家流传出来的一个笑话,宁姚说她能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 输给曹慈也好,被宁姚打趣也罢,其实都不算丢人现眼。只不过齐狩听见了,心里都很不舒服。 庞元济笑道:“你我之间,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干脆借这个机会,先分出胜负,决定谁来待客?” 齐狩有些为难。 口哨声此起彼伏,怂恿两人先打过一场再说,而且已经有人开始打算坐庄,让人押注赌谁输谁赢,以及能在几招内分出胜负。这些路数,都是跟阿良学的,一个赌庄,动辄有十几种押注花样,用阿良的话说,就是搏一搏,厕纸变丝帛,押一押,秃子长头发。 先前对于这个姓陈的外乡年轻人,一些个光棍赌棍的坐庄押注,多是押他会不会出门而已,更多的,都没怎么奢望。哪里想到这个家伙,不但出门了,还与人打过了两场,便赢了两场。众人这才发现阿良不坐庄,大伙儿果然赌得没甚滋味。要是阿良坐庄,上了赌桌的人,输赢都觉得过瘾,就是阿良的赌品委实差了点。当年阿良与一个众望所归的老赌棍合伙坑人,老赌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赢特赢,结果有一次,大半人跟着那老赌棍押注,发誓要让阿良输得连裤子都得留在赌桌上,结果让阿良一口气赚回了本不说,还挣了大半年的酒水钱。 众人是事后才听说,那个“当场瘫软晕厥在赌桌底下”、看似倾家荡产的老赌棍,得了一大笔分红,带着几十枚谷雨钱,先是躲了起来,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分,被阿良偷偷一路护送到大门那边,两人依依惜别。如果不是师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机,估计那次一起输了个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赌棍们,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哪怕如此,剑气长城这边的汉子,还是觉得少了那个挨千刀的家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乐趣。 陈平安先后观察了庞元济和齐狩各自的行动轨迹,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轻重、肌肉舒展、气机涟漪、呼吸快慢,尽收眼底。 就是打量几眼的小事情。 只说眼中所见,不提事先耳闻,庞元济要更行家里手些,更难看出深浅,当然也可能是齐狩根本就不屑伪装,或者是伪装得更好。 陈平安这纯粹就是习惯成自然,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干。 陈平安半点不着急,轻轻拧转手腕,由着庞元济和齐狩先商量出个结果。 谁先谁后,都不重要。 无非是从十数种既定方案当中,挑出最契合当下形势的一种,就这么简单。 大街两侧的人们,发现那个外乡年轻人,竟然开始闭目养神——他一手手掌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 有那么点玉树临风的意味。 叫嚣谩骂声四起,但是喝彩声也明显更多了一些。 宁姚眼中没有其他人。 叠嶂轻轻扯了扯宁姚那件墨绿色长袍的袖子。宁姐姐离开浩然天下的时候,是这般装束,回来之后,也是如此,虽说法袍有法袍的好处,可总是这么一种装束,都快要半点不像女子了。 宁姚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叠嶂用下巴点了点远处那个身影,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 宁姚板着脸,一挑眉,好像是说,大街之上,那个家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宁姚半点不奇怪,你们会感到奇怪,只是因为你们不是我宁姚。 陈三秋伸手轻轻拍打着晏胖子的脸颊,道:“某人在演武场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一把拍掉陈三秋的手,扬扬得意道:“我先前怎么说来着,那可是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我这眼光,啧啧啧。” 董画符闷闷说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齐狩故意安排的人选,让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龙门境剑修当中,年纪小的,飞剑快的,陈平安输了,当然是什么面子都没了。但若是赢了任毅,再战溥瑜,溥瑜是金丹境里最有名的花架子,赢了他,陈平安容易掉以轻心,然后再由齐狩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来解决掉陈平安,齐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这就是一个连环套。” 晏琢翻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们会不清楚?” 董画符说道:“我是怕齐狩失心疯,下狠手。” 陈三秋点点头,道:“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 街上三人,撇开那个从看热闹变成热闹给人看的庞元济,只说陈平安与齐狩,这已经不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做什么意气之争了,陈平安确实不该提及宁姚和斩龙台,牵扯到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又扯到了家族,这就给了齐狩不按规矩行事的借口。齐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头子,兴许会不高兴,但是如果齐狩出剑软绵,更是不堪。是个人,都知道应该如何取舍。 晏琢揉搓着自己的下巴,道:“是这个理,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纰漏了。” 他们这些人当中,董黑炭是瞅着最笨的那个,可董黑炭却不是真傻,只不过一向懒得动脑子而已。当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还差了一个陈三秋吧。 陈三秋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陈平安敢这么讲,敢一口气点了齐狩和庞元济的名,我就认陈平安这个朋友。因为我就不敢。交朋友,图什么?还不是除了蹭吃蹭喝之外,朋友还能够做点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边笼络一大堆帮闲狗腿,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如果齐狩敢坏规矩,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一路杀过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装个死,故意受伤,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帮咱们。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为了义气,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够齐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壶胭脂酒了。” 宁姚却说道:“齐狩本来就比你们强不少,别说是你们几个,要是距离远了,我一样拦不住。所以我会盯着齐狩的战场选择,一旦齐狩故意引诱陈平安往叠嶂铺子那边靠,就意味着齐狩要下狠手。总之你们不用管,只管看戏。何况陈平安也不一定会给齐狩握剑在手的机会,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异样了。”宁姚瞥了眼齐狩背后的那把剑。 陈三秋哑口无言。 叠嶂忧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最不擅长。有些时候,内心细腻敏感的叠嶂,不得不承认,陈三秋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还好说,若是聪明用错了地方,那是真坏。因为他们有更高的眼界,小小年纪,就可以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会让叠嶂觉得一团乱麻的复杂人事,并且还能够抽丝剥茧,找到那些最为关键的脉络,之后的诸多难题,便迎刃而解。阿良说过,这也是天地间的剑术之一。 阿良曾经也对叠嶂说过,与陈三秋他们做朋友,要多看多学,你约莫会有两个心坎要过,过去了,才能当长久朋友,过不去,总有一天,无须经历生离死别,双方就会自然而然从至交好友,再变成点头之交。这种称不上如何美好的结局,无关双方对错,真有那么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经常喝酒,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便能长长久久。 这时宁姚突然转头问道:“你们觉得陈平安一定会输?” 陈三秋无奈道:“说假话,我觉得陈平安一只手可以撂倒齐狩;说实话,如果齐狩没背着那把剑,那我觉得陈平安还有些胜算。” 宁姚不置可否,她转头望向一处,眉头紧蹙。 一处酒楼屋脊边缘,坐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可爱的两根羊角辫,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庞元济,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给你断出好几截的,丢不丢人?先干倒齐狩,再战那个谁谁谁,不就完事了?” 陈平安几乎与宁姚同时,望向屋脊那边——那是一个看着不着调却一拳下去能让飞升境大妖都皮开肉绽的强大存在。 董家剑修的脾气之差,在剑气长城,只能排第二,因为有她在。 陈平安曾经在城头之上,亲眼看到她“笔直摔下”城头后,跑去与一头靠近剑气长城的大妖“嬉戏打闹”。 那是一头货真价实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剑仙却说,没能打死对方,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大街之上,除了宁姚和几个故意对那“小姑娘”视而不见的剑仙,当然还有陈平安,几乎人人汗毛倒竖。没有谁自找没趣,开口献殷勤。 “隐官”并非她的姓名,而是一个不见于记载的远古官职,世代承袭,在剑气长城,负责督军、刑罚等事。历史上也有许多不堪大用而沦为傀儡的隐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这个头衔之后,剑气长城对于隐官的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她不但是杀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而且在千年以来的南边战场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横飞而当场毙命的己方怯战剑修,也多。 当年十三之争,剑气长城这边出战的第一人,正是这位在蛮荒天下一样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结果对方一头以肉搏厮杀著称一洲的大妖,见着了她,直接认输跑了,然后对峙双方,就看着一个小姑娘在战场上,轰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钟。 庞元济点点头,道:“听师父的。” 齐狩却抱拳低头,求道:“恳请隐官大人,让我先出手。无论输赢,我都会与元济打上一架,愿分生死。” 隐官眼睛一亮,使劲挥手,道:“这个可以有,那就麻溜儿的,赶紧干架干架,你们只管往死里打,我来帮着你们守住规矩便是。对于打架这种事情,我最公道。” 然后她望向庞元济先前喝酒的酒桌那边,皱着一张小脸,道:“那个瞎了眼的可怜虫,丢壶酒水过来,敢不赏脸,我就锤你……” 骤然之间,整座酒肆都砰地炸开,屋顶瓦片乱溅,屋内满地狼藉,酒肆内的所有大小剑修,已经直接昏死过去。再一看,那个身为玉璞境剑仙的大髯汉子,已经被她一脚踹中头颅,直接撞破墙飞了出去,一身尘土,起身后也没敢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张完整无损的酒桌上,轻轻一跺脚,把酒壶弹起,握在手中,嗅了嗅,苦着脸道:“一股子尿臊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说到最后,这位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隐官大人离开屋脊的一瞬间,陈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却又立即收回脚步,然后望向齐狩,扯了扯嘴角。 庞元济身体后仰,掠回不成样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瓦片,笑道:“师父,老大剑仙说过,你不许喝酒的。” 隐官怒道:“我就闻一闻,咋了,犯法啊?剑气长城谁管着刑罚,是他老不死陈清都吗?” 刹那之间,她便病恹恹坐在酒桌上,抛了那壶酒给庞元济,道:“先帮我留着。” 陈平安一转头,一抹虹光从耳畔掠过,仅是剑气,便在陈平安脸上割裂出一条细微血槽。 他略微弯腰,脚尖一点,身形不见,地面瞬间裂出一张巨大蛛网,不但如此,如有阵阵闷雷在地底深处回荡。 一袭青衫在远离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剑光一闪而逝,若是没有那招躲避,就要被剑光从后背心处一穿而过。 隐官坐在桌上,轻轻点头,算是对两位晚辈没这么快分出胜负的一点小小嘉奖了。她百无聊赖,便抬起双手,揪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轻轻摇晃起来。 庞元济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轻声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这么快吗?” 隐官想了想,给出一个她自己觉得极有见地的答案,道:“大概也许可能比较少见吧。” 庞元济见怪不怪了。庞元济还真有个想不通的问题,以心声言语道:“师父好像对陈平安印象不太好?” 隐官撇撇嘴,道:“陈清都看顺眼的,我都看不顺眼。” 她屈指一弹,大街上一位不小心听见她言语的别洲元婴境剑修,额头如雷炸响,两眼一翻,倒地不起。没个十天半月,就别想从病床上起身了,躺着享福,还有人伺候,反客为主,多好。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脾气好。 隐官突然说道:“按照那谁谁谁当下展现出来的武夫境界,其实是躲不过两次飞剑的,他主要还是靠猜。” 庞元济笑道:“齐狩也远远没有尽全力。” 隐官有些失望,撇嘴道:“没劲。”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继续,我不管你们了啊。切记切记,不分生死的打架,从来不是好的打架。” 话音刚落,这位隐官大人瞬间不见,只留下一个苦笑不已的弟子。 庞元济收敛心神,望向大街。 齐狩纹丝不动,那一袭青衫却在拉近距离。 天底下的搏杀,练气士最怕剑修,同时剑修也最不怕被纯粹武夫近身,尤其是齐狩。 因为齐狩的本命飞剑不止一把,已经现世的那把,名为“飞鸢”。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进。 晏琢看得心惊胆战,叠嶂几个,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宁姚始终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局外人。这大概就是她与陈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陈平安永远思虑重重,宁姚永远干脆利落。 齐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有些遗憾。 齐家剑修,历来擅长小范围厮杀,尤其精通对峙局面的速战速决。飞剑心弦,从来快且准。 双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哪怕那一袭青衫已经躲过致命刺杀,依旧逃不掉被穿透肩头的下场,身形难免微微凝滞,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本命剑飞鸢就在陈平安脖颈处擦过。 那一袭青衫,仿佛已经被两把飞剑的剑光流萤完全裹挟,置身牢笼之中。 就在许多看客觉得大局已定的时候,陈平安凭空消失。 齐狩始终岿然不动。第三把最为诡谲的本命飞剑“跳珠”,一分为二,二变四,四化八,以此类推,在齐狩四周如同编织出一张蛛网,蛛网每一处纵横交错的结点,都悬停着一把把寸余长短的跳珠飞剑。与先前那名金丹境剑修的飞剑只靠虚实转换大不相同,这把跳珠的变幻生发,千真万确,齐家老祖对此颇为满意,觉得这把飞剑,才是齐狩真正可以细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够傍身立命的一把飞剑,毕竟一把能够达到真正意义上攻守兼备的本命飞剑,飞剑主人的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齐狩能够支撑起数千把跳珠齐聚的格局,就可以验证早年道家圣人那句“坐拥星河,雨落人间”的大吉谶语。 出现在齐狩侧面五步之外的陈平安,似乎知难而退,再次使出了缩地成寸的仙家术法。 齐狩知道这家伙会在身后出现,于是几处关键窍穴微微蝉鸣,原本列阵身后而数量较少的跳珠,转瞬之间就好似撒豆成兵,数量暴涨。与此同时,天然能够追摄敌人魂魄的飞剑心弦,如影随形,紧跟那一袭青衫。至于飞鸢,则更加运转自如。 齐狩就是想站着不动,也要耍得这个家伙团团转。 金身境武夫?与我齐狩为敌,那就只能被我当狗来遛。 一方毫发无损,一方出拳不停,辗转腾挪大半天,到最后把自己累个半死,好玩吗?齐狩觉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这么下去,情况不妙啊。虽说飞鸢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鸟样了,再变不出更多花样,可如果我没记错,齐狩最少可以支撑起五百多把跳珠,现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陈平安的魂魄,只会越来越快。这家伙心真黑,摆明是故意的。” 陈三秋苦笑道:“飞剑多,配合得当,就是这么无解。” 说到这里,陈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宁姚的背影。远处战局一边倒,她依然无动于衷。 众人眼中极为狼狈的一袭青衫,骤然而停,满身拳意流淌之汹涌迅猛,简直就是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凝聚气象,连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对陈平安的齐狩没有犹豫,没有刻意追求什么不动丝毫的大胜结果,一步踏出,直接向前掠出十数丈,结阵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的数量再次增加,让剑阵更加紧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齐狩刚刚转身,心情顿时凝重几分,选择再退,只是落在众人眼中,仿佛齐狩依旧闲庭信步,惬意万分。 飞鸢与那心弦,被两抹剑光砸中。那两把莫名其妙出现的飞剑,简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是略微阻滞了飞鸢、心弦的攻势,就被弹飞。 只不过这就足够了。齐狩眼睁睁看着一袭青衫,一拳破开跳珠剑阵,对方的拳头瞬间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也一样是阻滞些许,但足够让齐狩驾驭飞鸢、心弦两把本命飞剑御敌。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画弧,剑尖直指陈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终究不是杀人,不然陈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罢,他齐狩都等于输了。一条贱命,靠着运气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还不值得他齐狩被人说笑话。飞鸢刺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脊柱。 齐狩倒想要看看,两剑一前一后穿透这名金身境武夫的身躯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几斤几两。 需知剑修体魄,受到本命飞剑昼夜不息的淬炼,在千百种练气士当中,是几乎可以与兵家修士媲美的坚韧。拥有三把本命飞剑的齐狩,体魄强韧,超乎寻常,更是理所当然。 齐狩一瞬间,凭借本能,就运转所有关键气府的盎然灵气,人身小天地之中,一处水府,云蒸霞蔚,一座山岳,草木朦胧,其余拥有本命物的几大窍穴,各有异象迭起,以至于众多气机流泻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齐狩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灿烂绚丽的光彩,一双眼眸更是泛起阵阵金光涟漪。 但是那个陈平安不但拥有两把充作障眼法的狗屁飞剑,还拥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飞剑,幽绿剑光,速度极快,刚好以剑尖对剑尖,抵住了那把心弦。两把飞剑各自错开,好似主动为陈平安让道直行。 继续出拳! 至于一袭青衫背后的那把飞鸢,始终未能追上陈平安,未能成功刺透其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过后,齐狩虽然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还好,拳头不重。 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齐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经借助对方一拳的力道,顺势后退掠出又横移,可是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连那飞鸢始终无法接近陈平安,就连与齐狩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后又被那道幽绿剑光追上。大街上空,两抹剑光纠缠不休,每一次磕碰撞击,都会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气机涟漪,杀机重重,却又赏心悦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练气士吗?” “这家伙为何有三把飞剑?” 晏琢和陈三秋面面相觑,各有疑惑。 风水轮流转,原本风光无限的齐狩,终于开始疲于奔命,从一个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金丹境巅峰剑修,沦为以拳对拳的下场。 倒也不算毫无招架之力。被对方两拳砸在身上之后,齐狩的气府气象越发浓郁,加上自身体魄底子坚实牢固,与那个一拳至、拳拳至的陈平安,以拳头对拳头,硬碰硬撞了数次,后来干脆发狠与那个家伙互换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对方脑袋晃动幅度极大,可对方依旧神色冷漠,似乎对于伤痛,浑然不觉,每次一拳递出,都懒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齐狩就心满意足。 飞剑心弦速度足够,但是被那把剑光幽绿的飞剑处处针锋相对。飞鸢却总是慢上一线。 剑修厮杀,一线之隔,永远是天壤之别。 跳珠剑阵早已摇摇欲坠,对神出鬼没的那一袭青衫的威胁,也越来越被忽略不计。 大街两侧的看客们,总算是回过神咀嚼出味道来了,一片哗然。 十五拳过后。 齐狩不得已,又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贴地,倒滑出去十数丈远。在这个过程当中,身穿法袍的齐狩,从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刹那之间披挂在身,可当他刚一掌拍地,正要起身时,却被几乎身体前倾算是贴地奔走的一袭青衫,一拳砸在面门之上,打得他再次贴地。 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齐狩整个人摔落在地,又弹起,紧接着又被那人抡起手臂,一拳落下,结结实实打得七窍流血。 庞元济叹了口气,他觉得齐狩差不多应该先退一步,然后真正拔剑出鞘了。 剑修除了本命飞剑之外,凡是身上佩有剑的,只要不是那种无聊的装饰,那就是同一人,两种剑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为何那一袭青衫突然停手的时候,又有一位“齐狩”出现在了离先前那个齐狩三十步之外——阴神出窍远游天地间。 齐狩显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寻常修士的阴神出窍,对于最擅长捕捉气机端倪的众多剑修而言,丝毫动静,都能察觉。 那尊齐狩阴神面无表情,伸手一抓,长剑铿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这是剑气长城齐家的半仙兵之一,剑名“高烛”。 相传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远古天庭一尊火部神灵的金身脊柱,尸骸遗落人间,被齐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炼化百余年。齐狩出生之时,就成为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齐狩阴神握住高烛之后,问道:“还打吗?” 接下来一幕,别说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连叠嶂都有些眼皮子打战。 陈平安那只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钩,抓住地上那具齐狩真身的身躯,缓缓提起,然后随手一抛,丢向齐狩阴神。 陈平安站直身体,依旧是左手负后,右手握拳在前。整条血肉模糊的胳膊,鲜血顺着白骨手指,缓缓滴落地面。 齐狩阴神毫不犹豫就重归身躯,飘然落地。 陈平安抬起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来。” 一道金色光柱,从远处宁府冲霄而起,伴随着阵阵雷鸣声响,破空而至,被陈平安轻轻握住。那条起于宁府终于这条街道的金线,极其瞩目,由于剑气浓郁到了惊世骇俗的境地,哪怕长剑已经被青衫剑客握在手中,金线依旧凝聚不散。 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血污的齐狩,瞬间脸色铁青,惊道:“谁借给你的仙兵?” 青衫剑客手中那把名为剑仙的仙兵,似乎在为久违的厮杀而雀跃,颤鸣不已,以至于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这使得一袭青衫剑客,如同手握一轮大日。 高烛? 烛火有多高? 大日悬空,何物敢与我争高? 青衫年轻人,意态闲适,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齐,这会儿还躺在地上睡觉,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样,是拿命挣来的这把剑仙。”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敛笑意,道:“南边战场上的齐狩,对得起这个姓氏。但是,架还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剑。” 就在此时,那个不知何时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汉子,放下一只从地上捡起再倒满了酒的大白碗,对齐狩说道:“输了就得认,你们齐家嫡传子弟,没有死在城头以北的先例。” 齐狩抬手收剑入鞘在背后,向前走去,与那一袭青衫擦肩而过的时候,问道:“敢不敢约个时间,再战一场?” 他是有机会成为剑气长城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甚至要比宁姚更快。因为宁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炼气对于宁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炼物,这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他齐狩只要跻身元婴境,再与陈平安厮杀一场,就不用谈什么胜算不胜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地点你定,时间我定,如何?” 齐狩喉结微动,差点没能忍住那一口鲜血。 齐狩不再说话,没有御风离去,就这样一直缓缓走到街道尽头,消失在拐角处。他身后默默跟上了一群脸色比齐狩还难看的朋友。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笑眯起眼。宁姚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环顾四周。剑气长城,很奇怪,是他陈平安这辈子除了家乡祖宅和之后的落魄山竹楼之外,让他觉得最无所顾忌的一个地方,所以也就是“贪生怕死”的泥瓶巷陈平安,最敢酣畅出拳出剑的地方。 剑气长城这边也会有善恶喜怒,但很纯粹,远远不如浩然天下那么复杂,弯弯绕绕,如千山万水。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那位曾经与他亲口讲过“应该如何不讲理”的老大剑仙也亲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随手为之,便有一道剑气,从天而降,瞬杀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剑修。 在这里,老大剑仙陈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陈平安既然由衷认可那位岁月悠久的老神仙,那么他在此出拳与出剑,便能够破天荒达到那种梦寐以求的境地——后顾无忧,百无禁忌! 何况这里是阿良待过很多年的地方,一个让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长岁月里喝了那么多酒水的地方,如果陈平安出拳不够重,出剑不够快,就对不起这个地方。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有些痛快,但是还不够。 那个青衫剑客与先前如出一辙,转过身,笑望向正打算离去的庞元济。 庞元济笑问道:“不觉得自己吃亏?” 一场苦战过后,对方赢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随后的动作,让几个并不坐在一块的剑仙,都纷纷不约而同地笑而饮酒。只见青衫剑客将手中那件好像名为“剑仙”的仙兵长剑的剑尖钉入地面,然后松开剑柄,右掌向前伸出,示意对方只管出手。 他淡然说道:“我怕你觉得吃亏。” 庞元济神采飞扬,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声道:“剑气长城,庞元济!” 陈平安想了想,抱拳还礼,一板一眼答道:“宁姚喜欢之人,陈平安。” 庞元济双指并拢在身前,微笑道:“我飞剑不多,就一把,好在够快,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大街之上,剑气丛生,然后如有一条条溪涧潺潺而来,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最终各自铺散开来,聚拢成一条剑气江河。 剑意无处不在,两边酒肆内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一股冰凉寒意,从大街上缓缓涌入。 庞元济之所以被隐官大人选中为弟子,显然不是什么狗屎运,而是人人心知肚明,庞元济确实是剑气长城百年以来,最有希望继承隐官大人衣钵的那个人。 妖族最多处,即我出剑处。哪个剑修,对此境界,不心向往之? 一名剑修,尤其是有先天剑坯美誉的那种天之骄子,自身本命飞剑的品秩好坏,确实会决定他们最终成就的高低。 在庞元济那句话说出口后,大小酒肆酒楼,便有连绵不绝的喝倒彩声,调侃意味十足。 庞元济的本命飞剑,名为“光阴”,光阴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剑无形。如果说齐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剑跳珠,还有个数量上的直观展露,那么庞元济这把本命剑,就真不讲道理了。最不讲道理的,不只是本命飞剑的威势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阴飞剑之后,庞元济“剑通万法”,飞剑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术法,事半功倍,加上庞元济自幼就表现出惊才绝艳的修道资质,触类旁通,一身所学杂且精,所以他又有“庞百家”的外号。 庞元济没有一件法袍,也没有齐狩那种跟着姓氏带来的半仙兵,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家甲丸。 陈平安轻轻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泻,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时,纯粹武夫的拳意,与至精至纯的剑气,便要冲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够的那拨观战之人,都已经看不清那一袭青衫剑客的面容身形,就如那碗中酒,人往酒中丢入了一枚铜钱,饮酒之人,晃动白碗,便让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的铜钱。 始终站在原地的宁姚,轻声说道:“那场架,陈平安怎么赢的,齐狩为何会输,回头我跟你们说些细节。” 晏琢两眼放光,呆呆望向那个背影,很是唏嘘道:“我兄弟只要愿意出手,保管打谁都能赢。” 然后他转头笑嘻嘻对陈三秋道:“对吧,三秋?是谁说来着,‘说假话,一只手就能撂倒齐狩’?” 陈三秋一脸茫然说道:“应该是董黑炭说的吧。” 董画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叠嶂有些无奈,董黑炭其实是所有人当中,与阿良相处最久的一个,估计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在阿良身上撒过尿的“绝顶强者”了,所以董黑炭要么闷葫芦不说话,只要一开口骂人,全是从阿良那边学来的脏话,听者真要介意了,就会被笑死也会被气死。 一位悄然来到破败酒肆的中年剑仙,坐在那独眼的大髯汉子旁边,抹了抹桌上灰尘,笑着点头道:“拳罡精纯,拳意通玄。无法想象,早年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此人三场。” 先前挨了隐官大人一脚的大髯汉子,没有半点不自在,依旧喝酒,沙哑开口道:“你来得晚了,要是亲眼见过曹慈在城头练拳的样子,就不会这么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看了眼那个不急不缓地悠然前行于剑气洪流当中的陈平安,道:“当然,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错,当年我也见过他在墙头上的往返练拳。那会儿,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学境界。就算当时老大剑仙这么说,我都未必信。” 那位刚刚从南婆娑洲来到这边没多久的中年剑仙,笑道:“听说他来自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不知道与那个大骊藩王宋长镜,有没有点关系?” 大髯汉子摇头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纪不大,一看却是个厮杀惯了的老鸟。你们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有那么多架可以打吗?就算有高人喂拳传法,不真正置身于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这种意思来。” “瞧着是不像外乡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剑气长城年轻人。” 那位南婆娑洲的剑仙男子举起酒碗,与对方轻轻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后,感叹道:“天大地大,如我这般不爱喝酒的,唯独到了这边,也在肚子里养出了酒瘾虫子。” 大髯汉子扯了扯嘴角,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剑修,难得流露出几分怨气神色,冷笑道:“全是那个王八蛋带出来的风气,光棍不喝酒,光棍万万年。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 三场架打完了,马上就是第四场架。 真是过瘾得很啊。 那个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使劲用手拍打窗台,满脸涨红,激动万分,嚷嚷道:“瞧见没,瞧见没,我眼光好不好?你们别害羞,大声说出来!” 没人理睬她。 这让小姑娘有些懊恼,突然发现身边的董姐姐有些反常。她好奇道:“董姐姐,是不是突然发现宁姐姐挑了这么个好男人,再一看,自己岁数老大不小了,挑来挑去,也没个合适的,所以你心里特别难受啊?那就学学我,高兴要开口,难受也要说出来,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兴,借你一些!” 董不得趴在窗台上,双手狠狠搓脸,唉声叹气,点头道:“是真难受,这么多年,什么都比不过宁丫头。” 小姑娘安慰道:“董姐姐你岁数大啊,在这件事上,宁姐姐怎么都比不过你的,稳操胜券!” 董不得转过头,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轻轻提起,微笑道:“大声点说,刚才我没听清楚。” 小姑娘双脚离地,恼火万分,气呼呼道:“董姐姐,你从今天起,对我放尊重一些啊,一个不小心,我就是那个陈平安的小媳妇了,到时候你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见我给你欺负惯了,气不过,就要打你,就像打齐狩那样,到时候我可拦不住,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姐姐你在地上弹来弹去。” 董不得将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话去宁丫头跟前说。” 小姑娘站定,抖了抖肩膀,撇嘴道:“我又不傻,难道真看不出他和宁姐姐的眉来眼去啊,就是随便说说的。我娘亲经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说给我爹听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怜模样。骂吧,不太敢,打吧,打不过,真要生气吧,好像又没必要。”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脑袋,让后者一通“磕头”,笑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嘴巴没个把门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开花?” 在董不得收手后,小姑娘双手胡乱抹了抹红肿的额头,也不看董不得,双拳紧握,重重一敲窗台,恨声道:“烦!我决定了,等他打赢了庞元济,我就跟他学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宁姐姐家门口,跪个一炷香半炷香的,诚意十足!等我学了拳,呵呵,到时候董姐姐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就连董不得都拿小姑娘有些没办法——脑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满。 董不得突然感叹道:“观战剑仙有点多。” 小姑娘刚要说话,就被董不得用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边一拽,小姑娘脑袋一歪,两眼一翻,吐出舌头,装了个死。 大街之上,青衫白玉簪的年轻武夫,做了一件怪事——没有凭借武夫坚韧体魄和矫健身形,没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蹚水”来靠近那个庞元济,而是手臂轻轻一震,双手拈住四五十张品秩寻常的各色符箓,抛撒出去。 几乎所有符箓都被剑气瞬间搅碎,但是陈平安继续如此,行走不快,丢掷符箓的速度,却让人眼花缭乱。 庞元济笑了笑,双指掐诀,脚下踏罡,于是在陈平安身后远处,涟漪阵阵,又出现了一个庞元济,而且大街两侧的屋顶上,又多出十二个庞元济。 高处的每一个“庞元济”或掐道法诀,或施佛家印,各自脚下,都出现了一座符阵,庞元济与庞元济之间,符阵与符阵之间,一条条不同色泽的纤细丝线,如龙蛇游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终结出一座囊括整条大街的符阵。 不但如此,站在陈平安身前身后的两个庞元济,也开始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随意敲敲点点,随手画符,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云纹,悬停空中,那些虚符的符胆灵光绽放出一粒粒极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箓,灵气水光荡漾,有些雷电交织,有些火龙缠绕,不一而足。 陈平安最后一次,一鼓作气丢出百余张符箓后,瞬间一个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汹涌流转的浑厚拳意,如剑归鞘,以一个收敛拳架,递出迅猛拳。 拳出如虹,如雷震动,生发于地。 整条大街上的剑气长河,都随之震荡不已。 那条江河剑气,大半剑意,在一袭青衫四周聚拢,如重兵围城。街上两个庞元济依旧脚步不停也不快,继续巩固那座符阵。 庞元济没有白看三场架。 这个陈平安,手段太多,层出不穷,关键是还在隐藏实力。例如那只尚未真正倾力出拳的左手。 还有陈平安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庞元济仍是捉摸不出。 与齐狩一战,陈平安精心设置的障眼法其实有很多。 剑仙之下,除了宁姚和他庞元济,以及那些元婴境剑修,兴许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庞元济其实内心深处,有些无奈。你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下五境练气士,拥有大炼之后的一把本命物飞剑也就罢了,另外那两把很能吓唬人的仿剑,算怎么回事?天晓得这家伙还会不会偷藏了一把。 庞元济觉得那家伙做得出来这种缺德事。 除此之外,庞元济心中也明白,那些符箓,事实上是陈平安在精准勘验剑气河流的种种细微处。所以庞元济毫不犹豫,就收拢了剑气,绝对不给他更多探查的机会。 宁府的演武场上,纳兰夜行这个宁家老仆,已经勤勤恳恳护了宁府三代主人,此刻正蹲着地上,伸出五指,轻轻摩挲着地面。 那个早年陪着自家小姐一起来到宁府的姚家老妪白炼霜站在一旁,恼火道:“老狗,你为何不去盯着那边,出了纰漏,如何是好?你这条狗命,赔得起吗?” 纳兰夜行淡然道:“再凶险,能有南边的战场凶险吗?” 白炼霜越发火大,骂道:“人心险恶,何曾比战场厮杀差了一点半点?纳兰老狗!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纳兰夜行收手抬头,沉默不言。 白炼霜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有没有想过,像陈公子这般出息的年轻人,换成剑气长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无须如此耗费心神,早给小心翼翼供起来,当那舒心舒意的乘龙快婿了。到了咱们这边,宁府就你我两个老不死的,姚家那边,依旧选择观望。既然连姚家都没表态,这就意味着,是没人帮着咱们小姐和姑爷撑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 纳兰夜行说道:“姚老儿,心里憋着口气呢。” 白炼霜犹豫一番,试探性问道:“不如将咱们姑爷的聘礼,泄露些风声给姚家?” 纳兰夜行难得在老妪这边硬气说话,转头沉声道:“别糟践陈平安,也别侮辱姚家。” 白炼霜点点头,破天荒没有还以颜色。 纳兰夜行解释道:“既然你都说了,陈平安选中了我们小姐,能够说服我们,那也应该可以说服别人。无法说服的,那就打服!” 白炼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让你掺和其中,帮着陈平安拉偏架,只是让你盯着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个半天,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 纳兰夜行无奈道:“行吧,那我就违背约定,跟你说句实话。我这趟不出门,只能窝在这边挠心挠肺,是陈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边挑个角落喝酒了。” 白炼霜疑惑道:“是他早就与你打过招呼了?” 纳兰夜行点头道:“借我胆子,我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思。”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简单,宁府没长辈去那边,齐家就没这脸皮去。这样就算跟齐狩那场架陈平安输了,也会输得不难看,绝对不会让齐狩觉得自己真的赢了。如果齐狩敢不守规矩,不单要分胜负,还要在某个时机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态出手,那他陈平安就能够逼着齐狩背后的老祖宗出来收拾烂摊子。到时候齐家能够从地上捡回去多少面子、里子,就看当时的观战之人,答不答应了。” 白炼霜陷入沉思,细细思量这番言语。 纳兰夜行又说道:“你与小姐可能还不清楚,陈平安私底下找了我两次,一次是详细询问齐狩、庞元济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细,从三名剑修的飞剑名称和各自的性情,到每个人的厮杀习惯,再到他们的传道人,还有厮杀中的战场搏命与捉对厮杀,陈平安都一一问过了。第二次是让我帮着模仿三人飞剑,他来各自对敌,宗旨只有一点,我的出剑,必须要比三人的本命飞剑快上一分。我当然不会拒绝,就在陈平安那间很难辗转腾挪的屋子里切磋,当然无须伤人,只是点到为止。陈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倾力出拳,他至少也会让这些天之骄子与他陈平安分胜负,但这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后,估摸着就要由不得他们不分生死了。” 白炼霜脸色古怪。 纳兰夜行笑容更古怪,随手指了指叠嶂店铺的方向,问道:“你还担心陈平安吗?难道不是应该齐狩、庞元济他们头疼陈平安才对吗?摊上这么个对手,一旦双方境界不悬殊,估计要被陈平安活活恶心死吧。陈平安多扛揍,你白炼霜出过拳,会不清楚?” 纳兰夜行缓缓踱步,心情舒畅,接着道:“你觉得这小子好说话吧,懂礼数吧,可在我跟前就不一样了。那天我帮他喂剑过后,一起喝了点小酒,那小子便难得多说了些,你是没看到,喝过了酒的陈平安,脱了靴子,大大方方学我盘腿而坐,他那会儿眼睛里的神采,加上他所说言语,是怎么个光景。” 纳兰夜行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宁府,确实得有个男主人了,不然太闷了些。 白炼霜瞪眼道:“见了面,喊他陈公子!在我跟前,可以喊姑爷。你这一口一个陈平安,像话吗,谁借你的狗胆?” 纳兰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陈平安那边挣来点面子,在这老婆姨跟前,又半点不剩都给还回去了。 老妪自言自语道:“老狗,你说陈公子可不可能,连赢三场。” 纳兰夜行早有腹稿,马上道:“我当然想啊,不过若是第三场架,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个里面的某个跳出来,还是有些难赢。只说可能性最大的齐狩,只要这个小崽子不托大,陈平安跟他,就有得打,很有得打。” 果不其然。 两个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剑的沛然气息,缭绕在叠嶂店铺那边的大街上。然后那把被陈平安搁放在小宅厢房的仙剑,自行离开了宁府。 老妪一脚踹在纳兰夜行的膝盖上,催促道:“还不滚去看看情况!乌鸦嘴,分明是齐狩将那高烛出鞘了。” 纳兰夜行虽然脸色如常,其实心中也有些着急,寻常切磋,不分生死,哪里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对峙上? 纳兰夜行也顾不得什么约定不约定了,正要起身前往,没想到事到临头,白炼霜反而一下子沉住了气,虽然神色凝重,她摇头道:“算了,咱们得相信姑爷对此早有准备。” 纳兰夜行试探性问道:“真不用我去?”言下之意,自然是万一那边出了问题,纳兰夜行事后该如何做,白炼霜可以随便使唤,但绝对不能怪罪他失职。 白炼霜点点头道:“我说的!” 纳兰夜行瞥了她一眼。 老妪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纳兰夜行知道她当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反正不与她计较,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有一个金丹境剑修急匆匆御风而来,落在演武场上,对两位前辈行礼后,道:“陈平安已经赢下三场,三人分别是任毅,溥瑜,齐狩。” 这个年近百岁却还是年轻容貌的金丹境剑修,名叫崔嵬,算是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纳兰夜行不当真,崔嵬却一直恪守师徒之礼。虽然这十多年来,被宁府那场天大灾殃牵连,日子过得极不顺心,但崔嵬依旧不改初衷。 老妪听了大声叫好。 纳兰夜行问道:“陈平安伤得很重?那你怎么不护着点,就为了跑来率先邀功?” 崔嵬笑道:“看样子,还要再打一场,我回来报告消息后,还要赶紧回去观战。” 纳兰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头,道:“将那三场架的过程,细细说来!” 崔嵬苦笑道:“师父,第四场架,陈平安是跟庞元济打,而且还是陈平安主动邀战,不看太可惜了。我赶来宁府的时候,就发现又有两位北俱芦洲的剑仙前辈临时赶去观战了。” 纳兰夜行问道:“那高烛?” 崔嵬会心一笑,道:“剑仙高魁一锤定音,道破天机,故而齐狩只是握剑,却未出剑,已经收剑远去。” 老妪却来不及欣喜,脸色微变,惊问道:“什么?姑爷还要跟庞元济再打一场?” 纳兰夜行却笑了,道:“我很放心。” 老妪伸手一指,命令道:“去盯着!” 纳兰夜行摇头道:“不用去,赢过了齐狩,本身就已经证明陈平安不但心中有数,出拳更有谱。” 在不记名弟子崔嵬这边,还是要讲一讲前辈风采的,不过纳兰夜行脚下悄悄挪步。 老妪挥挥手,吩咐道:“崔嵬,麻烦你再去看着点,见机不妙,就祭出飞剑传信宁府。” 崔嵬赶紧御剑离去。 剑气长城这边的切磋,两位剑仙之间的那种天翻地覆,双方剑气遮天蔽日,当然不可错过,但是崔嵬也并不觉得陈平安与齐狩、庞元济之争,便不精彩。 事实上,很精彩。不然包括高魁在内的四名上五境剑仙,就不会在那边喝酒。 再加上后来陆陆续续赶去,要亲眼目睹最后一场晚辈切磋的剑仙,崔嵬甚至猜测最后会有双手之数的剑仙,齐聚那条大街! 当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现身剑气长城,起了冲突,愿意露面的剑仙才几人?虽说这与曹慈当时武道境界还不高,大有关系。可撇开一切原因不提,只说剑仙观战人数,那个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陈平安,已经不知不觉直追当年某人,不过后者那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大乱战,与豪杰气概,剑仙风流,半点不沾边。 老妪喃喃道:“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该有多好。” 纳兰夜行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老妪揉了揉眼睛,笑道:“现在也很好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有大小两座茅屋相邻近。 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走出那座小茅屋,来到附近的北面城头,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辈,隐官大人都跑过去凑热闹了,你真不看几眼?” 城头上,一个盘腿而坐的男子,横剑在膝,闭目养神,四周有纵横交错、凝虚为实的凌厉剑气,骤然间生灭不定,也亏得旁边所立男子,是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是宝瓶洲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这三人中,那个死前止步于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李抟景,资质其实不逊于魏晋,只可惜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仙人境剑修的可能性,故而总体而言,还是不如魏晋。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马苦玄,宝瓶洲山上都认为其资质应该稍逊于李抟景、魏晋两位前辈,只不过大道机缘太好,未来最终成就兴许比那魏晋还要更高,至于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既然已经兵解离世,万事皆休。 左右始终没有睁眼,神色淡漠道:“没什么好看的,一时争胜,毫无意义。” 魏晋知道这位左前辈的脾气,所以言语不太忌讳,笑道:“这真不像是一位大师兄对小师弟该有的态度。” 左右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何况按照道统文脉的规矩,没挂祖师像,没敬过香磕过头,他就不算我的小师弟。” 魏晋就不再多说什么。左前辈,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像让他说一句话,比出剑对敌,还要吃力。 左右和魏晋,两名剑仙,一个来自中土神洲,一个来自宝瓶洲,而且左右已经远离人间视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广袤的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阴,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除了都认识阿良,以及陈平安。 左右对魏晋的剑术和品性,都看得比较顺眼。这个曾经受过阿良不少恩惠的年轻人魏晋,算是剑气长城众多剑修当中所剩不多的左右愿意多说几句话的存在。 不过魏晋只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剑仙,对百年之前便已经享誉天下的左右称呼一声左前辈,很实在。 魏晋有些感慨。 每一名剑修,心目中都会有一个最仰慕的剑仙。 例如风雪庙神仙台,他那个修为不高却会让他敬重一辈子的师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压制正阳山的李抟景。师父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机会向李抟景询问剑道,哪怕李抟景只说一个字,就算此生无憾。可惜师父脸皮薄,修为低,始终无法达成心愿,等到魏晋浪荡江湖,偶遇那个头戴斗笠的“刀客”,闭关破境,再想要以剑仙之姿,以师父之弟子身份,问剑风雷园,李抟景却已经逝世。 对于魏晋来说,自己的人生,总是如此,不求的,兴许会满满当当来,苦求的,稍纵即逝,愈行愈远。 所幸到了剑气长城,魏晋心境,为之一阔。 这里有已在剑气长城独居万年的老大剑仙,有那些来自北俱芦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当然也有已至剑术巅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剑修一大截的前辈左右。 先前那场战事,左右一人仗剑,深入妖族大军腹地,以一身剑气随意开道,根本无须出剑,法宝近身,自行化为齑粉。直到遇到那头被他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儿八经开打。 那场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无数,反正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妖族。 丰采绝伦。 只此一战,便让左右成为最受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欢迎的外乡人。 大战落幕后,左右独自坐在城头上饮酒,老大剑仙陈清都露面后,说了一句话:“剑术高,还不够。” 哪怕是面对这位被阿良敬称为老大剑仙的定海神针,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话:“那就是剑术还不够高。” 当时陈清都双手负后,转身而走,摇头笑道:“那个最知变通的老秀才,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 左右懒得说话,原因很简单,打不过这个老人,不然他就要用剑说话了,好让这位辈分最高的万年刑徒,在提及自己先生时,一定要客气些。 魏晋低头凝视着摊开的手掌,笑道:“第一场,陈平安赢了,很轻松,对手是一个龙门境剑修。” 左右沉默片刻,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皱眉道:“龙门境剑修?” 魏晋以为左前辈是嫌弃陈平安的对手境界太低,说道:“第二场,就是个年轻金丹了。” 不料左右越发皱眉,问道:“才十年?十年有了吗?就可以打龙门境剑修了?” 魏晋的心情,有些复杂。左前辈是不是对自己的那位小师弟,太没有信心了? 魏晋很快记起一事,左前辈好像在文圣门下求学之时,境界确实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剑坯。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说那战况了。” 魏晋便只是自己掌观山河。 左右继续以整座剑气长城的盎然剑意,砥砺自身剑意。 年轻时候,不用心读书,分心在习武练剑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经历事情多了,再转头去读书,便很难吃进一些朴素的道理了。 当时的左右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与这个世道融洽相处,挑三拣四,为我所用之学问,能解燃眉之急之学问,才被认为是好学问。这样的学问,知道再多,对于寻常人,自然还是不小的裨益,毕竟是个人,都得有那吾心安处,可对于自己先生之学生,尤其还是那关门弟子……就意义不大了。 魏晋沉默许久,看过了第二场架后,察觉到身边左右的细微异样,忍不住问道:“左前辈既然还有牵挂,为何都不肯见他一面?” 左右皱眉道:“我说了,我不认为他是我的小师弟。” 那个年轻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齐静春的师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师弟。 不然他左右,为何自称大师兄,视公认的文圣首徒崔瀺如无物? 退一万步说,天底下有那光顾着与小媳妇卿卿我我,将大师兄晾在一边的小师弟? 我不把你当小师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当大师兄的理由吗? 魏晋安安静静远观战事。左右突然睁开眼睛,眯起眼,举目远眺城池那条大街。魏晋忍住笑,不说话。 这一刻,刚好是那名齐家子弟拔剑出鞘。 左右很快就闭上眼睛。魏晋会心一笑。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剑气长城别处,隐官大人御风落在城头之下,一个蹦跳,踩在墙体上,向上而走。脚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间就到了城头上,驻守附近地带的一名北俱芦洲年迈剑仙,抱拳行礼。 隐官大人点点头,站在北边城头上,跨出一大步,就来到了靠近南边的城头,伸手抓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摇摇晃晃,缓缓升空。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刹那之间,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撇着嘴道:“干吗?我又没喝酒!” 一个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道:“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先是茅屋附近,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的两个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另外一人驾驭那条剑气长河,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个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最终以元婴境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可惜似乎力有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一眨眼工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的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随后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面对这等恢宏异象,不退反进,脚踩初一和十五,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看客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个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但是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对宁姐姐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从来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宁姐姐懂事早,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连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自己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此时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并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横扫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他便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的剑修,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一拳落下。 砰的一声,庞元济从空中笔直被砸入大街地底下,尘土飞扬,不见人影,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须多说。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心爱的姑娘。 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裸露白骨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庞元济缓缓走出,身上除了些没有刻意掸落的尘土,看不出太多异样。 陈平安与他对视一眼,庞元济点点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走向先前酒肆。庞元济记起一事,大声道:“押我赢的,对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钱……”庞元济笑道:“跟我没半枚铜钱的关系,该付账付账,能赊账赊账,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庞元济捂住嘴巴,摊开手后,甩了甩,皆是鲜血。 到了酒肆那边,本土剑仙高魁已经递过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笑着没说话。 庞元济无奈道:“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高魁说道:“输了而已,没死就行。” 元青蜀点头道:“比齐狩好多了。” 庞元济转头望去,那一行人已经远去。 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蓦然变出一驾豪奢马车,带着朋友一起离开大街。 宽敞车厢内,陈平安盘腿而坐,宁姚坐在一旁。那把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已经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宁府。 晏琢占地大,与陈三秋、董黑炭和叠嶂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默。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府有那帮着白骨生肉的灵丹妙药吧?” 宁姚点点头。 晏胖子瞥了眼陈平安的那条胳膊,问道:“半点不疼吗?” 对于伤势,车厢内所有剑修,都不陌生,只说叠嶂,便曾经被妖族砍掉一条胳膊。但是如陈平安这般,从头到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不常见。 陈平安笑道:“还好。就是解决掉庞元济那把光阴飞剑,和齐狩跳珠飞剑的残余剑气,有些麻烦。” 宁姚说道:“少说话。” 陈平安便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宁府,白嬷嬷和纳兰夜行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陈平安这副模样,哪怕是白炼霜这种熟稔打熬体魄之苦的山巅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纳兰夜行只说了一句话,那两人飞剑残余剑气剑意,他就不帮着剥离出去了,留给陈公子自己抽丝剥茧,也算一桩不小的裨益。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有此打算。 老妪领着陈平安去宁府药库,抓药疗伤。 宁姚和四个朋友坐在斩龙崖的凉亭内。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旧没心没肺,坐在原地发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 宁姚缓缓说道:“只分胜负,如果齐狩不托大,不想着赢得好看,一开始就选择全力祭出三飞剑,尤其是更用心驾驭跳珠剑阵,不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加上那把能够盯紧对手魂魄的心弦,陈平安会输。武夫和剑修,相互比拼一口纯粹真气的绵长,气府灵气的积蓄多寡,肯定是齐狩占优。” 宁姚随后补充道:“若分生死,陈平安和庞元济都会死。可最后还是由陈平安赢下这两场苦战,不是陈平安运气好,是他脑子比齐狩和庞元济更好,对于战场的天时地利人和,想得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陈平安只要出拳出剑,够快,就能赢。不过这里还有个大前提,陈平安接得住两人的飞剑,你们几个,却都不行。你们的剑修底子,比起庞元济和齐狩,差得有点远,所以你们跟这两人对战,不是厮杀,只是挣扎。说句难听的,你们敢在南边战场赴死,对杀妖一事,并无半点怯懦,死则死矣,故而十分修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剑意,出剑不凝滞,这很好。可是如果让你们当中一人,去与庞元济、齐狩捉对厮杀,你们就要犯怵,为何?纯粹武夫有武胆一说,按照这个说法,就是你们的武胆太差。” 宁姚继续道:“对阵齐狩,战场形势发生改变的关键时刻,是齐狩刚刚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间,陈平安当时给了齐狩一种错觉,那就是仓促对上心弦,陈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齐狩挨拳后,尤其是飞鸢始终离着一线,无法伤及陈平安,他就明白了,即便飞鸢能够再快上一线,其实一样无用,谁遛谁,一眼可见。只不过齐狩是在表面上,看似对敌潇洒,实则在一点一滴挥霍优势,而陈平安相比之下更加隐蔽,环环相扣,就为了以第一拳开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种以伤换命的拳法,也是陈平安最擅长的拳招。” 宁姚说话的时候,晏琢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什么,就只是安静聆听。 宁姚正色道:“现在你们应该清楚了,与齐狩一战,从最早的时候,就是陈平安在为跟庞元济厮杀做铺垫。晏琢,你见过陈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大街上两场厮杀,陈平安总计四次使用方寸符,为何对峙两人,方寸符的术法威势,有云泥之别?很简单,天底下的同一种符箓,会有品秩不同的符纸材质和不同神意的符胆灵光,这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情。庞元济傻吗?半点不傻。庞元济到底有多聪明,整座剑气长城都明白,不然就不会有‘庞百家’的绰号。可为何仍是被陈平安算计,让他凭借方寸符扭转形势,奠定胜局?因为陈平安与齐狩一战,那两张普通材质的缩地符,对胜负形势,用处不大,是故意用给庞元济看的。况且陈平安还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让庞元济看到了他陈平安似乎不愿意给人看的两件事情,例如庞元济注意到陈平安的左手,始终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陈平安会不会藏着第四把飞剑,相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 晏琢和陈三秋相视苦笑。 叠嶂听得脑袋都有些疼,尤其是当她试图静心凝气,去仔细复盘大街战事的所有细节后,才发现,原来那两场厮杀,陈平安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设置了那么多个陷阱,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叠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开始他们四个听说陈平安要待到下一场城头大战,其实顾虑重重,会担心极有默契的队伍当中,多出一个陈平安,非但不会增加战力,反而会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脚,现在看来,是他们把陈平安想得太简单了。 董画符还好,因为想得不多,这会儿正忧愁回了董家,自己该如何对付姐姐和娘亲。 宁姚沉默片刻,望向四个朋友,笑道:“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黑炭和叠嶂切磋,还有你晏胖子的挑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考虑,只不过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能够打赢三场,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会领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宁姚笑问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内心深处,会觉得陈平安其实很可怕?一个城府这么深的同龄人,好像只会被他戏耍得团团转?会不会给他骗了还帮着数钱?” 陈三秋点头道:“确实有点。” 宁姚摇摇头:“不用担心,陈平安与谁相处,都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剑仙,是强者,陈平安便诚心敬仰;你是修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陈平安也会与你心平气和打交道。在陈平安眼中,白嬷嬷和纳兰爷爷两位长辈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经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剑修,而是我宁姚的家里长辈,是护着我长大的亲人,这就是陈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顺序,不能错。就算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只是寻常的年迈老人,他陈平安一样会十分敬重和感恩。至于你们,就是我宁姚的生死战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晏琢才是晏家独苗,陈三秋才是陈家嫡长房出身,叠嶂才是开铺子会自己挣钱的好姑娘,董画符是不会说废话的董黑炭。” 宁姚不再说话,远处走来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嬷嬷翻出来的一件宁府旧藏法袍,双手缩在袖子里,走上了斩龙崖,脸色微白,但是没有半点萎靡神色。他坐在宁姚身边,笑问道:“不会是聊我吧?” 董画符点头,正要说话,宁姚已经说道:“刚说了你不会讲废话。”董画符便识趣闭嘴。 陈平安抬起左手,拈出两张缩地符,一张黄符材质,一张金色材质。 晏琢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那符箓的关系,而是陈平安左臂抬起得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颓然下垂的惨淡样子。 陈平安收起两张符箓,坦诚笑道:“最后一拳,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左手受伤不重。庞元济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我们双方,是都在做戏给人看。我不想真的跟庞元济打生打死,因为我敢确定,庞元济一样有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拿出来,所以是我得了便宜。庞元济这都愿意认输,是个很厚道的人。两场架,不是我真能仅凭修为,就可以胜过齐狩和庞元济的,而是靠你们剑气长城的规矩,以及对他们心性的大致猜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侥幸赢了他们。远远近近观战的那些剑仙,都心里有数,看得出我们三人的真正斤两,所以齐狩和庞元济,输当然还是输了,但又不至于赔上齐家和隐官大人的名声,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稳。若是出剑,亦是如此。 陈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们泄露天机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出门打架之前,我说得再多,你们多半会觉得我大言不惭,不知轻重。我自己还好,不太看重这些,不过你们难免要对宁姚的眼光产生怀疑,我就干脆闭嘴了。至于为什么愿意多讲些本该藏藏掖掖的东西,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都是宁姚的朋友。我相信宁姚,所以相信你们。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我的实话。” 晏胖子道:“中听,怎么就不中听了?陈兄弟你这话说得我这会儿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陈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伤真不轻,估摸着至少十天半个月,都得好好养伤。” 宁姚斜眼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还话多,是想要再打一个高野侯?” 陈平安笑道:“不是我吹牛,要是当时我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抛头露面,我还真能对付,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一个,打他高野侯,分胜负,分生死,都没问题。事实上,齐狩,庞元济,高野侯,这个顺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让我连赢三场。不过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会这么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盖都有点软。陈三秋哭笑不得。董画符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宁姐姐。叠嶂也替宁姚感到高兴。 宁姚一只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脚尖一拧。 陈平安微笑道:“我认输,我错了,我闭嘴。” 晏胖子觉得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陈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让陈平安好好养伤。对了,陈平安,有空记得去我家坐坐。” 董画符一根筋,直接说道:“我家别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们能烦死你,我保证比你应付庞元济还不省心。”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 四人刚要离开山顶凉亭,白嬷嬷站在下面,笑道:“绿端那个小丫头方才在大门外,说要与陈公子拜师学艺,要学走陈公子的一身绝世拳法才罢休,不然她就跪在门口,一直等到陈公子点头答应为止。看架势,是挺有诚意的,来的路上,买了好几袋子糕点。好在给董姑娘拖走了,不过估计就绿端丫头那颗小脑瓜子,以后咱们宁府是不得清净了。” 晏琢和陈三秋都有些幸灾乐祸,那丫头他们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难缠鬼。 宁姚说道:“拖进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平安不说话。 陈三秋几个出了宁家大门后,没有各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座熟悉的酒肆喝酒。 凉亭只剩下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轻声道:“我没事,你也可以放心。” 宁姚冷哼一声。 陈平安背靠栏杆,仰起头,道:“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宁姚伸出双指,轻轻拈起陈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轻声道:“以后别逞强了,人有万算,天只一算,万一呢?” 宁姚轻轻松开他的袖子,问道:“真不去见一见城头上的左右?” 陈平安想了想,道:“见过了老大剑仙再说吧,何况左前辈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 宁姚突然说道:“这次跟陈爷爷见面,才是一场最最凶险的问剑,很容易画蛇添足,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早了,庞元济和齐狩,尤其是他们背后的长辈,会很没面子。” 宁姚皱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这里是剑气长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面子,都是他们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挣来的。” 陈平安说道:“习惯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没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会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这个习惯,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原因。” 宁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边的陈平安,陈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宁姚右手边。 宁姚没有说话,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也没有说话。 三天后。 陈平安在夜幕中,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见到了熟悉的大小两座茅屋,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辈拜见老大剑仙。” 陈清都就站在城头这边,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道:“不与天地贪图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远的大前提。宁丫头没一起来,那就是要跟我谈正事了?” 陈平安在犹豫,两件大事先说哪一件。 陈清都笑道:“边走边聊,有话直说。” 陈平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老前辈,是不是看到那个结局了?” 陈清都“嗯”了一声,道:“在算时间。” 陈平安又问道:“老前辈,从来就没有想过,带着所有剑修,重返浩然天下?” 陈清都笑道:“当然想过。” 陈平安脸色惨白。 陈清都缓缓而行,缓缓言语,道:“万年悠悠岁月,我见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外乡年轻人。最近的,是剑术很好的左右;前几年是那少年曹慈;再往前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再往前,是一个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当时还很意气风发,半点不落魄;再往前,还有一些。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十个了吧。每次见到他们,我对浩然天下便没那么失望。可是只靠这些早已算是外乡人的年轻人,怎么成?让人失望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陈清都抬起双手,摊开手掌,如一杆秤的两端,自顾自说道:“浩然天下,术家的开山鼻祖,曾经来找过我,算是以道问剑吧。年轻人嘛,都志向高远,愿意说些豪言壮语。” 陈清都笑了笑,接着道:“有些他觉得是最大的道理,可以成为不被世道世风推移摇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来,其实稚气。可是有些无心之言,还是不错的,随着世道推移,分量会越来越重,在人间扎根越深,只不过他当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也好,这才有了后面开枝散叶的余地。” 陈清都指了指南边的蛮荒天下,道:“那边曾经有妖族大祖,提出一个建议,让我考虑。陈平安,你猜猜看。” 陈平安说道:“蛮荒天下,归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归他们妖族。” 陈清都好像半点不奇怪被这个年轻人猜中答案,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何我会拒绝?要知道,对方承诺,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只需要让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们根本无须帮他们出剑。” 陈平安答道:“这是对方用心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让路和开道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就会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此时此刻,剑气长城有几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的剑修,在那条道路上,就会有更多的剑修,对剑气长城失去信心,选择离开,或是干脆就愤然出剑,与剑气长城站在对立面。兴许剑气长城最终确实可以占据蛮荒天下,但是绝对守不住这么大一块广袤天地。千百年过后,这座天下遗留下来的不起眼的妖族,最终会崛起,再无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剑修,也会逐渐在安逸人生当中,一点点消磨剑意。那时候的蛮荒天下,终究还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辈愿意死死盯着天下,每出现一头上五境妖族,就出剑斩杀一个。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会签订什么盟约,就让前辈你出剑,只管出剑,百年千年,总有一天,前辈自己就会心神不济,疲惫不堪,气力犹在,出剑却越来越慢,甚至终有一天,彻底不愿意出剑。”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很好。” 陈平安缓缓斟酌,慢慢思量,继续说道:“但这只是老大剑仙你不点头的原因,可是老大剑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谓的私心,无关善恶,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会有;每个皆有剑仙战死的大姓之中的存世之人,也有;与倒悬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会有。” 陈平安环顾四周,道:“如果不是北俱芦洲的剑修,不是那么多主动从浩然天下来此杀敌的外乡人,老大剑仙也守不住这座城头的人心。”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不差。” 陈平安说道:“晚辈只是想了些事情,说了些想法,老大剑仙却是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壮举,而且一做就是万年!” 陈清都笑了笑:“比阿良还要会说话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清都说道:“媒人提亲一事,我亲自出马。” 陈平安赧颜道:“老大剑仙,晚辈这还没有开口请求……” 陈清都转头笑问道:“难为情?”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半点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清都点点头,道:“不愧是那个酸秀才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陈清都挥挥手,又道:“宁丫头偷偷跟过来了,不耽误你俩花前月下。” 陈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严实的右手,郑重其事抱拳弯腰行礼,道:“浩然天下陈平安一人,斗胆为整座浩然天下说一句,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能忘!” 陈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挥手,城池那边宁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剑仙,依旧被迫出鞘,转瞬之间破开天地禁制,无声无息出现在城头之上。老人一手持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刃,微笑道:“浩然气和道法总这么打架,窝里横,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倚老卖老,帮你解决个小麻烦。” 老人抵住剑尖片刻,收手后,持剑之手轻轻一晃,那把剑仙便被丢入宁府桌上的剑鞘当中。 陈平安目瞪口呆。 陈清都已经转身,双手负后,说道:“忙你的去,胆子大些。” 寂寥的城头之上,宁姚与陈平安并肩而行。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玉牌熠熠生辉,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这算是一块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平安无事牌了。她轻轻翻转玉牌,背面刻着四个字:我思无邪。 她高举玉牌,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聊了些什么?” 陈平安走在她身边,说道:“老大剑仙,最后要我胆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姚停下脚步,用玉牌轻轻敲着陈平安的额头,教训道:“当年某人的老实本分,跑哪里去了?” 陈平安突然蹲下身,转过头,拍了拍自己后背。当年骊珠洞天神仙坟,宁姚背过陈平安。 宁姚满脸不屑,却耳根通红。 陈平安没有起身,笑道:“原来宁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之后城头之上,陈平安背着宁姚,脚步缓慢。夜幕中,陈平安背着心爱的女子,就像背着天下所有的动人明月光。 走着走着,宁姚突然满脸通红,一把扯住陈平安的耳朵,使劲一拧,喝道:“陈平安!” 陈平安“哎哟”一声,赶紧侧过脑袋。 宁姚一记栗暴砸在这个家伙的后脑勺上,羞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啊!” 陈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头之上,突然出现一个板着脸的老人,厉声道:“你给我把宁丫头放下来!” 陈平安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管我?” 宁姚轻轻说道:“他是我外公。” 陈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宁姚。 “背着!”不承想远处有人开口,前一句话是对陈平安说的,接下来一句则是对老人说的,“你管得着吗?” 果然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 第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第九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那个外乡剑仙开口之后,身为姚家家主的姚冲道,便陷入左右为难之地。 不愧是左右,说话做事,很容易让人左右为难,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个剑心崩坏的先天剑坯,想必最能够对姚冲道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例如当初出剑之时,半点不为难的,那个剑心气象曾如莲花满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场就极为凄凉,只剩下一湖的残败枯荷,跌落神坛,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笑柄,最终只能悄然远走宝瓶洲,在这期间,虚耗光阴百年,至今无法破境跻身玉璞境。要知道当年曹峻可是公认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 已经有别处剑仙察觉到此地异样,个个泛起笑意,打算看戏了,喜欢喝酒的,已经打开酒壶。 到底不是大街那边的看客剑修,驻守在城头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剑仙,自然不会吆喝,或者吹口哨。当然也是怕左右一个不高兴,就要喊上他们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剑术太高,剑气太盛,比较不讲道理,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 姚冲道脸色很难看。身为姚氏家主,心里的窝火不痛快,已经积攒很多年了。 就在姚冲道打算喊左右去城头南边打一场的时候,陈平安硬着头皮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他轻轻放下宁姚,喊了一声姚老先生,然后让宁姚陪着外公说说话,他自己去见一见左前辈。 宁姚拉着自己外公散步。 陈平安身如箭矢,一闪而逝,去找左右。 没了那个毛手毛脚不规不距的年轻人,身边只剩下自己外孙女,姚冲道的脸色便好看了许多。 对于女儿女婿,老人兴许心情复杂,伤心、遗憾、埋怨、恼怒、怅然……很难真正说清楚,但是对于隔了一辈人的宁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与愧疚。 在对面城头,陈平安走向一个背对自己的中年剑仙,于十步外停步,无法近身。寻常剑修与其他三教百家练气士,几个搁置本命物的关键窍穴,能够蓄满灵气,然后稍稍开疆拓土,就已算不易,而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几乎全部窍穴,皆已剑气满溢,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与身外一座大天地为敌。 见到了左右,陈平安抱拳道:“晚辈见过左前辈。” 左右无动于衷。 陈平安便稍稍绕路,跃上城头,转过身,面朝左右,盘腿而坐。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割裂虚空,这意味着每一缕剑气蕴藉剑意,都到了传说中至精至纯的境界,可以肆意破开小天地。也就是说,到了类似骸骨滩和鬼域谷的接壤处,左右根本不用出剑,甚至都不用驾驭剑气,完全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小天地大门自开。 陈平安见左右不愿说话,可自己总不能就此离去,那也太不懂礼数了,于是干脆就静下心来,凝视着那些剑气的流转,希望找出一些“规矩”来。 约莫半炷香后,两眼泛酸的陈平安心神微动,只是心境很快就趋于止水。 方才见到一缕剑气似乎将出未出,就要脱离左右的约束,那种刹那之间的惊悚感觉,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陈平安的心湖,让陈平安提心吊胆。 左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但总算开口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问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该如何寻找?” 左右脸色稍缓,淡然道:“先生已经离开穗山,去开辟一座儒家历代圣贤久久无法开山破关隘的远古之地。有一位中土神洲的前辈,持仙剑开道,先生则负责巩固道路,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头道:“感谢左前辈为晚辈解惑。” 左右问道:“求学如何?” 陈平安答道:“读书一事,不曾懈怠,问心不停。” 左右说道:“效果不如何。” 陈平安说道:“读书是长远事,快而多,晚辈资质不行,难免浮浅,不如慢且对,求个深厚。” 左右默不作声。 对面墙头上,姚冲道有些吃醋,无奈道:“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那么多个境界,双方打不起来。”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脉络关系,剑气长城这里的人知之甚少,宁姚哪怕在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跟前,都没有提及半句。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陈平安跟左右没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气,兴许都懒得睁眼,更不会为陈平安开口说话。 所以姚冲道这会儿其实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左右这种剑外无事的古怪剑修,先前为何为了一个陈平安,会跟自己较真。姚、宁两家的家务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若非那个姓陈的小子多此一举,从中斡旋,他姚冲道这会儿,已经在城头以南的广袤战场,亲身领教左右的剑术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至于输赢,不重要——反正都是输。 姚冲道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剑仙,但已是迟暮之年,早就破境无望。数百年来战事不断,积弊日深,他自己也承认,他这个大剑仙,越来越名不副实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纪轻轻的身为地仙的各姓孩子,一个个朝气勃勃的玉璞境晚辈,姚冲道很多时候,是既欣慰,又感伤。只有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那一众年轻天才中当之无愧的领衔之人,被阿良取了个“苦瓜脸”绰号的老人,才会有些笑脸。 曾经有人喝酒喝高了,说自己一看到姚老儿那张好像刻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的苦瓜脸,便要良心发现,记起那些赊欠多年的酒水钱。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楼酒肆,就再没卖过那个家伙半壶酒,欠下的酒水钱,也不用他还。 此时姚冲道随口问道:“看样子,他们两个以前认识?” 宁姚只能说一件事,道:“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跨洲渡船路过蛟龙沟受阻,是左右出剑开道。” 这件事,剑气长城有所耳闻,只不过大多消息不全,一来倒悬山那边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蛟龙沟变故之后,左右与倒悬山那位身为道老二嫡传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剑,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 老人与宁姚,其实见面不多,聊天更少,所以比那左右和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于蛟龙齐聚处斩蛟龙,救命之恩,晚辈这些年,始终铭记于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与你无关。” 陈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被左前辈视为晚辈。” 左右说道:“不用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风景,屈指可数。” 陈平安又说道:“我也没觉得一定要认左前辈为大师兄。” 左右笑了笑,睁开眼,却是眺望远方,道了一声:“哦?” 陈平安神色平静,挪了挪,面朝远方盘腿而坐,道:“并非当年年少无知,如今年轻气盛,就只是心里话。” 左右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人生在世,除了确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阔,还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证明本我之真实。” 陈平安缓缓道:“那我就多说几句真心话,可能毫无道理可言,但是不说,不行。左前辈一生,求学练剑两不误,最终厚积薄发,跌宕起伏,精彩万分,先让无数先天剑坯低头俯首,后又出海访仙,一人仗剑,问剑北俱芦洲,最后还问剑桐叶洲,力斩杜懋,阻他飞升。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何独独不去宝瓶洲看一眼?齐先生如何想,那是齐先生的事情;大师兄应当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无言。 陈平安站起身,道:“这就是我此次到了剑气长城,听说左前辈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说的话。”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左右却说道:“与前辈说话,别站那么高。” 陈平安只得将道别言语,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说实话,陈平安城头此行,已经做好了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大不了在宁府宅子那边躺个把月。 两两无言。 陈平安问道:“左前辈有话要说?” 左右摇头道:“懒得讲道理,这不是我擅长之事,所以在犹豫出剑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烦事。” 陈平安可不觉得左右是在开玩笑,于是说道:“文圣老先生,爱喝酒,也喜欢游历四方,就没有来过剑气长城?这边的酒水,其实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喝道:“滚蛋!” 前辈发话,晚辈照做,陈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宁姚一声,祭出符舟,在城头之外悬停。姚冲道对宁姚点点头,宁姚御风来到符舟中,与那个故作镇静的陈平安,一起返回远处那座夜幕中依旧灯火辉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轻人,尤其是那根极为熟悉的白玉簪子,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砥砺剑意。 与先生告刁状,一告一个准,还能占着理,这种事情,当年所有人都还年少时,同门师兄弟当中,谁最擅长? 姚冲道来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与大城池,问道:“左右,你很看重这个年轻人?” 左右淡然道:“我对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着年纪大,就与我说废话。” 姚冲道气得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是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打就打,谁怕谁。你左右还真能打死我不成? 这时那位老大剑仙笑着走出茅屋,站在门口,仰头望去,轻声道:“稀客。” 陈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来者是客不是敌,那就不用担心了。陈清都只是一跺脚,立即施展禁制,整座剑气长城的城头,都被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来更多没有必要的窥探。 除了陈清都率先察觉到那点蛛丝马迹,几位坐镇圣人和那位隐官大人,也都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没有人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走倒悬山大门,直接穿过两座大天地的天幕禁制,来到剑气长城。不但镇守倒悬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恐怕就连浩然天下那些负责看守一洲版图的文庙陪祀圣贤,手握玉牌,也一样做不到。 城头之上许多驻守剑仙,尚且没有意识到有人潜入城头,剑气长城之外,对此更是毫无察觉。等到城头出现异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难。何况谁也不敢妄动,诸多剑仙便继续潜心修行。 左右愣了一下,然后就要站起身,结果就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有人质问道:“就这样与前辈说话?规矩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要起身,先生驾临,总要起身行礼。结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脑袋上,来人又道:“还不听了是吧?想顶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只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地停在那边,与姚冲道说道:“是晚辈失礼了,与姚老前辈道歉。” 然后姚冲道就看到一个穷酸老儒士模样的老头儿,一边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边正朝自己咧嘴灿烂笑着,嘴里忙不迭道:“姚家主,姚大剑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个好女儿,帮着找了个好女婿啊,好女儿好女婿又生了个顶好的外孙女,结果好外孙女,又找了个最好的外孙女婿。姚大剑仙,真是好大的福气,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也就教出几个弟子,还凑合。” 左右总算可以站着说话了,后退一步,作揖行礼,道:“先生!”左右四周那些惊世骇俗的剑气,对于那位身形缥缈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无影响。 姚冲道一脸匪夷所思,试探性问道:“文圣先生?” 老秀才一脸难为情,摆手道:“什么文圣不文圣的,早没了,只是运气好,才有那么一丁点大小的往昔峥嵘,如今不提也罢。我不如姚家主岁数大,可当不起先生的称呼,喊我一声老弟就成。” 姚冲道有些犯愣,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圣打交道。浩然天下的儒家那些繁文缛节,恰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举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来得匆忙,得赶紧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剑仙,咱们聊聊?” 陈清都坐在茅屋内,笑着点头,道:“那就聊聊。”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主动现身,作揖行礼,道:“拜见文圣。” 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也会轮换,光阴长短,并无定数。这位儒家圣人,曾经是享誉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剑气长城之后,身兼两教,学问神通,术法极高,是隐官大人都不太愿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道:“吵架输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学尚未精深,又不是你们佛家学问不好,当时我就劝你别这样,干吗非要投奔我们儒家门下,现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为一个人吃得下两教根本学问?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那还争个什么争,可不就是道祖和佛祖的劝架本事,都没高到这份上的缘故吗?再说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这种言语,落在文庙学宫的儒家门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辩论输后便更换门庭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无量时,便是自由处。”轻轻一句言语,竟是惹来剑气长城的天地变色,只是很快被城头剑气打散异象。 老秀才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闪而逝,来到茅屋那边,陈清都伸手示意,笑道:“文圣请坐。” 老秀才收敛神色:“文庙需要与你借三个人。” 陈清都问道:“为何是你来?不是更加名正言顺的礼圣、亚圣,也不是中土文庙副教主?”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脸皮厚啊。他们来了,也只有灰头土脸的份。” 陈清都摇头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这就不太善喽。” 左右来到茅屋之外。 没过多久,老秀才便一脸惆怅走出屋子,嘴里叨叨:“难聊,可再难聊也得聊啊。” 左右问道:“先生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老秀才挠挠头,道:“总得再试试看,真要没得商量,也没辙,该走还是要走。没法子,这辈子就是劳碌命,背锅命。” 左右说道:“不见见陈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语。 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开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虚,拍了拍左右的肩膀,道:“左右啊,先生与你比较敬重的那个读书人,总算一起开出了一条路子,那可是相当于第五座天下的辽阔版图,什么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后一时半会儿,也多不到哪里去,不正合你意吗?不去那边瞧瞧?” 左右摇头道:“先生,这边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崭新的天下更好,因为此处,越往后人越少,不会蜂拥而入,越来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这个先生,当得委屈啊,一个个学生弟子都不听话。” 左右轻声道:“不是还有个陈平安?”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左右啊,你再这么戳先生的心窝子,就不像话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为何不与陈平安见面?” 老秀才又笑又皱眉,神色古怪,道:“听说你那小师弟,刚刚在家乡山头建立了祖师堂,挂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实挺不合适的,偷偷挂书房就可以了嘛,我又不是讲究这种小事的人。你看当年文庙把我撵出去,先生我在意过吗?根本不在意的,世间虚名虚利太无端,如那佐酒的盐水花生,一口一个。” 左右说道:“劳烦先生把脸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声,发现那个姚老儿已经不在城头上,便揉了揉脸,跳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骂道:“还好意思说别人废话,你自己不也废话一箩筐?弟子当中,就数你最不开窍。” 左右有些无奈,垂头道:“到底是宁姚的家中长辈,弟子难免束手束脚。”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没说你束手束脚不对啊,可你剑气那么多,有些时候一个不小心,管不住一丝半点的,往姚老儿那边跑过去,姚老儿又嚷嚷几句,然后你俩顺势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剑道。等到打赢了姚老儿,你再扯开嗓子奉承人家几句,美事啊。这也想不明白?” 左右点头道:“弟子鲁钝,先生有理。” 老秀才转身跑向茅屋,丢下一句话:“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价。” 左右走到城头旁边。片刻之后,老秀才很快就又长吁短叹,来到左右身边。 左右问道:“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站在一粒尘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尘埃上,就已经是修道之人的极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树与一棵树,会在风中打招呼;一座山与一座山,会千百年哑然无声;一条河与一条河,长大后会撞在一起。万物静观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垂头道:“恳请先生说得浅些。” 老秀才说道:“你那问题,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随便糊弄你了。” 左右没话说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巅,人间道路自涂潦。” 左右说道:“先生是在责备学生。” 老秀才摇摇头,沉声道:“我是在苛求圣贤与豪杰。” 随后左右便陪着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风景,再无言语。 天亮后,老秀才转身走向那座茅屋,说道:“这次要是再无法说服陈清都,我可就要撒泼打滚了。” 左右一直安安静静等待结果,晌午时分,老秀才离开茅屋,捻须而走,沉吟不语。 左右低声道:“陈平安要与宁家提亲,老大剑仙答应当那个媒人。” 老秀才愕然,随即捶胸顿足道:“陈清都这老东西,臭不要脸!有他什么事,当我这个先生死了吗?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的一声,老秀才本就缥缈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团虚影,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就像突兀消失于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剑柄,面朝茅屋那边。不过瞬间,又有细微涟漪震颤,老秀才飘然站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剑的胳膊。左右仍然没有松开剑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点事。” 陈清都出现在茅屋门口,笑问道:“你就打算这么赖着不走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想久留,也没法子办到啊,喝过了酒,我立即卷铺盖滚蛋。” 这就是天地厌胜。当初陆沉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骊珠洞天,也不轻松,会处处受到大道压制。 陈清都笑着提醒道:“咱们这边,可没有文圣先生的铺盖。顺手牵羊的勾当,劝你别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对,也行。” 不打仗的剑气长城,其实也很安详,也会有高门府第外的车水马龙,和小街陋巷里的鸡鸣犬吠。只不过这里没有文武庙、城隍阁,没有张贴门神、春联的习惯,也没有上坟祭祖的风俗。 那条稀烂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补,匠人们忙忙碌碌,而那个罪魁祸首,就坐在一间杂货铺门口的板凳上,晒着日头。 宁姚在和叠嶂闲聊,生意冷清,很一般。陈平安见叠嶂好像半点不着急,他都有些着急。 只是双方到底才见过几次面而已,陈平安不好轻易开口。对心爱女子身边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个屁大点的孩子摸摸索索凑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壮起胆子问道:“你叫陈平安对不对?” 陈平安笑问道:“干吗,找我打架?” 孩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仍是不愿意离开,问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给你钱。”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 孩子坚持道:“你要是嫌钱少,我可以欠账,以后学了拳杀了妖挣了钱,一次次补上。反正你本事高,拳头那么大,我不敢欠钱不还。” 陈平安双手笼袖,肩背松垮,懒洋洋问道:“学拳做什么,不该是练剑吗?” 孩子懊恼道:“我不是先天剑坯,练剑没出息,也没人愿意教我,叠嶂姐姐都嫌弃我资质不好,非要我去当个砖瓦匠,白给她看了几个月的铺子了。” 陈平安笑道:“习武学拳一事,跟练剑差不多,都很耗钱,也讲资质,你还是当个砖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兴许是早就猜到有这么个结果,打量着那个听说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轻人,心想,你说话这么难听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啊,于是说道:“你长得也不咋地,宁姐姐干吗要喜欢你?” 陈平安有些乐呵,问道:“喜欢人,只看长相啊?” 孩子反问道:“不然咧?” 陈平安笑道:“我长得也不难看啊。” 孩子蹲在那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陈平安便有些受伤,自己相貌比那陈三秋、庞元济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与“难看”不沾边吧。他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着下巴的胡碴子,应该是没刮胡子的关系。 浩然天下是杨柳依依的春季,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是秋风肃杀时分。一门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时节,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 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但是想要在这里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当然,大姓子弟过着不输王侯锦衣玉食的生活,理由也很简单。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个个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加上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城池里的许多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有人则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这会儿围在陈平安身边的人,也是七嘴八舌,问题杂而多。陈平安对有些问题回答,对有些问题则装作听不到。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问,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草的香气?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还有山魈水鬼,到底都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问:书上画的写的,都是真的吗?问:那鸳鸯是不是躲在荷花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张网拦着在檐下做窝的鸟雀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钱就能喝着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花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的人死了后,都一定要有个住的地方?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你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你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掰扯的那个屁大孩子,蹲在小板凳旁边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枚铜钱啊。” 怨声四起,鸟兽散。 那屁大点的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太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喊道:“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这种花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陈平安又作势要追去,小屁孩一溜烟跑没影了。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突然,陈平安站起身,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长大了,辛苦了。” 叠嶂往铺子外面看了眼,有些奇怪。剑气长城这边的读书人,真不多,这里没有学塾,也就没有了教书先生,如她叠嶂这般出身的陋巷孩子们的识文断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这些石碑随随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认几个字,真要用心学,日子久了,也能翻书看书,至于更多的学问,也不会有就是了。 宁姚虽然没有见过文圣,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当下感触不深,唯一的感觉,就是与自己游历浩然天下之时,看到的一些尚未彻底禁绝书籍上的文圣画像真是不像。那些书籍大同小异,无论是半身像,还是立像,都把文圣给画得气宇轩昂,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瘦老头。 见叠嶂有些疑惑,宁姚说道:“我们聊我们的,不去管他们。” 铺子外面,是一场不期而至的久别重逢。陈平安除了笑容,也没什么言语。 老秀才转头望向铺子里的两个小姑娘,轻声问道:“哪个?” 陈平安小声道:“好看些的那个。”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让老先生稍等,去里面与叠嶂招呼一声,搬了椅凳出去。听叠嶂说铺子里没有佐酒菜,陈平安便问宁姚能不能去帮忙买些过来。宁姚点点头,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过来,除了几样佐酒菜,杯碗都有。陈平安跟老先生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将那椅子当作酒桌,显得有些滑稽。陈平安起身,想要接过食盒,被宁姚瞪了一眼,他赶紧缩回手。宁姚摆好菜碟,放好酒碗,将食盒搁在一旁,然后对老秀才说了句“请文圣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与陈平安一起站着,这会儿越发笑得合不拢嘴,所谓的乐开了花,不过如此。 宁姚喊了叠嶂离开铺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声,狠狠抿了口酒,打了个寒战似的,深呼吸一口气,畅快道:“累死累活,总算做回神仙了。” 陈平安缓缓喝酒,笑望向这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夹起一筷子佐酒菜,见陈平安没动静,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动筷子动筷子,光喝酒可不成,不吃下酒菜,就闷了。我当年那会儿是穷,只能靠圣贤书当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开始误以为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真是什么文雅事,就有样学样了,哪里晓得若是我兜里有钱,早在酒桌上摆满菜碟了,去他娘的圣贤书。” 骂自己最凶的人,才能骂出最有理的话。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抿了口酒,十分娴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什么。 老秀才下筷如飞,喝酒不停,也亏得宁姚买得够多。老秀才的酒碗空了,陈平安就弯腰伸手帮着倒酒。 吃完了菜,喝过了酒,陈平安将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渍汤汁。 这时左右瞬间飘落在店铺门口。 老秀才问道:“怎么来了?” 左右答道:“学生想要多看几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气笑道:“你剑术最高,那你坐这儿?”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只得让出自己的那条小板凳,绕过椅子,走到老秀才身边。老秀才坐在椅子上,陈平安这才落座。 老秀才问道:“你们俩认了师兄弟没有?” 左右说道:“没觉得是。” 陈平安说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当然是偏袒自己的关门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脑袋上,责备道:“你怎么当的师兄,不过是早些拜师求学而已,你瞎了不起个啥,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别的不说,只说在这件大事上,咱们文圣一脉,如今就靠你小师弟撑场面了!带着一把剑,跑东跑西,是能帮你暖被窝啊,还是能帮你端茶递水啊?”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先前在城头上,打算教晚辈剑术来着,但是左前辈担心晚辈境界太低,所以比较为难。” 毫无悬念,左右又挨了一巴掌,他黑着脸,想着等先生离开剑气长城,我左右就半点不为难了。 陈平安又说道:“不过左前辈在刚见到姚老先生的时候,还是给晚辈撑过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声,转过头,轻描淡写道:“那方才一巴掌,是先生打错了。左右啊,你咋个也不解释呢?打小就这样,以后改改啊。打错了你,不会记恨先生吧?要是心里委屈,记得要说出来,知错能改,改过不吝,善莫大焉,我当年可是就凭这句话,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箩筐的高深道理,听得佛子道子们一愣一愣的,对吧?” 先生自然是都对的,所以左右闷不吭声,不过他决定要教那小子两场剑术,一场是肯定不够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山崖书院的副山长,一直很挂念……先生。”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称呼文圣老先生,为简简单单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个酒嗝,竖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谁,什么?再说一遍。” 左右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笑道:“茅师兄很挂念先生。” 老秀才转过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陈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愿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书育人,耐心极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犟起来就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我当年都舍了一张老脸不要,私底下帮他打点好关系了,偏不去,我当先生的,只差没绑着茅小冬,往麻袋里一塞,再往礼记学宫一丢。唉,都没法子。” 左右突然问陈平安道:“为何当年不愿承认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认了先生?” 陈平安答道:“当年我都没读过书,凭什么认先生,就凭先生是文圣吗?那是不是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现在我身前,他们愿意收,我就认?先生愿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门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读过三教百家书,就像那货比三家,最终认定先生果真学问最好,我才认,哪怕先生反悔不认了,我自己都会孜孜不倦拜师求学,如此才算真心诚意。” 左右愣了半天。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陈平安你小子家里是开道理铺子的啊? 三场!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脚,催促道:“杵着干吗,拿酒来啊。” 左右无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欢喝酒,何况陈平安身上多的是。”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钱什么的,都不用怕的。”老秀才用语重心长的口气以理服人,循循善诱道,“你小师弟不一样,有了自家山头,马上又要娶媳妇了,这开销得多大?当年是你帮先生管着钱,会不清楚养家糊口的辛苦?拿出一点师兄的风范气度来,别给人看轻了咱们这一脉。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头那边嚎一嗓子,就说自个儿是陈平安的师兄,免得先生不在这边,你小师弟给人欺负。” 左右装聋作哑。在曾经的求学生涯当中,这就是左右对自家先生最大的抗议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拿出了两壶酒,递给老秀才。都是龙泉家乡的糯米酒酿,其他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给了倒悬山看门的那个抱剑汉子。 老秀才递给左右一壶。左右也没拒绝。陈平安自己又取出一壶。 老秀才笑眯眯地问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说一句尽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语,道:“还行。” 老秀才摇摇头,啧啧道:“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 老秀才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果然没有让老秀才失望,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 老秀才哈哈大笑。 笑了半天,发现陈平安看着自己,老秀才便咳嗽几声,道:“放心,以后让你大师兄请喝酒。在剑气长城这边,只要是喝酒,甭管是自己,还是呼朋唤友,都记账在左右这个的头上。左右啊……” 左右叹了口气,说声“知道了”。 老秀才又喊了声“左右啊”。 左右立刻接上道:“不委屈。” 老秀才这才心满意足。 陈平安喝着酒,总觉得越是如此,自己接下来的日子,越是难熬。 不料老秀才已经善解人意道:“你师兄左右,剑术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你要是不乐意学,就不用学,想学了,觉得该怎么教,与师兄说一声便是,师兄不会太过分的。” 左右说道:“可以学起来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不着急。” 左右身体前倾,盯着陈平安。陈平安看向老秀才。老秀才心领神会,立即伸手按住左右脑袋,往后一推,教训道:“让着点小师弟。” 左右开始大口饮酒。 很奇怪,文圣对待门中几个嫡传弟子,好像对左右最不客气,但是这个弟子,却始终是最不离先生左右的那一个。就连茅小冬这样的记名弟子,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过左右师兄脾气太孤僻,茅小冬、马瞻他们,其实都不太敢主动跟左右说话。 那会儿尚未欺师灭祖的崔瀺,是光彩夺目的文圣首徒,学问高,修为高,棋术更是高到绝顶,让中土神洲所有学宫书院、君子贤人们都要黯然失色,但一样经常被左右骂得还不了嘴。至于崔瀺当时是不愿,还是不敢,茅小冬他们是注定已经没机会去知道答案了。 至于左右的学问如何,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就足够说明一切,只可惜被他的剑术掩盖过去了。 故而世人每每提及大器晚成的剑仙左右,只说他剑术很高、极高或是人间最高,却忘记了他的文圣弟子身份。 一人力压世间所有的先天剑坯,这就是左右。 但是今天坐在小铺子门口小板凳上的这个左右,在老秀才眼中,就只是当年那个眼神清澈的高大少年,登门后,说他没钱,但是想要看圣贤书,学些道理,认了先生后,欠了的钱以后会还,可若是读了书,考中状元什么的,帮着先生招徕更多的弟子,那他就不还钱了。 少年当时说这番话,很认真。 那会儿年纪还不算太大的穷秀才,还没有成为老秀才,更没有成为文圣,只是刚刚出版了书籍,手头有些宽裕,不至于囊中羞涩到吃不起酒,便答应了。他想着崔瀺身边没个师弟,不像话,何况穷秀才当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桃李满天下,有了大弟子,再来个二弟子,是好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到底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好句子。那会儿,只有个秀才功名的穷秀才,是真没想太多,也没想太远,甚至会觉得什么桃李满天下,就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念想,就像身处陋巷时候,喝着一两斤家中的浊酒,想着那些大酒楼里卖的一壶壶美酒,过去许多年,还能够依稀记得,有座酒楼掌柜的小女儿,好像美极了。远远见之,如饮醇酒,不能多看,会醉人。 所以后世有位儒家大圣人训诂老秀才的某部书籍,将老秀才写得道貌岸然,太过古板,将本意篡改许多,让老秀才气得不行。男女情动,天经地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草木尚且能够化作精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圣贤也会有过错。更不该奢求凡俗夫子处处做圣贤,这般学问若成唯一,不是将读书人拉近圣贤,而是渐渐推远。老秀才于是跑去文庙与他好好讲道理,对方也硬气,反正就是你说什么我听着,偏偏不与老秀才吵架,绝对不开口说半个字。 可恰恰是这样一位大有不近人情嫌疑的圣人,却以自身修为消磨殆尽作为代价,硬生生为浩然天下撑起了那道关隘的入口,直到老秀才和那个手持仙剑的读书人联袂出现在他眼前,对方才终于放下担子,对老秀才会心一笑,悄然陨落,溘然长逝,彻底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可言。 人生忽然而已。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老秀才喝完了一壶酒,没有着急起身离开椅子,他双手抱住酒壶,晒着别家天下的太阳。 左右轻声道:“先生,可以离开了,不然这座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可能会一起出手拦截先生离去。” 陈平安刚要起身说话,老秀才抬起手,轻轻按下,道:“不用说什么,先生都知道。先生许多言语,暂时不与你多说。” 老秀才背靠椅子,意态闲适,喃喃自语道:“再稍稍多坐一会儿。先生已经很多年,身边没有同时坐着两个学生了。” 一左一右两学生,先生居中坐。 先生身边,终于不独独只有左右了。 当宁姚和叠嶂返回铺子这边,叠嶂蓦然停步,不敢再往前走。因为叠嶂对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店铺门口的男人,很敬畏。 对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剑仙左右。 寻常别洲剑修,在家乡的脾气再不好,到了剑气长城,都得收一收脾气,左右前辈不一样。刚到剑气长城,就有一个驻守城头的本土仙人境剑仙,试图问剑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之人的左右,结果左右前辈就只回了一句话:“我的剑术,你学不会,但是有件事,可以学我,打不过的架,就干脆别打。” 当时一旁的隐官大人也跟了句:“好像是哦。” 于是那场万众瞩目的城头切磋,就没打起来。 这会儿震撼过后,叠嶂又充满了好奇,为何对方会如此收敛剑气? 举城皆知,剑仙左右,从来剑气萦绕全身。大战之中,以剑气开路,深入妖族大军腹地是如此,在城头上独自砥砺剑意,也是如此。 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一身剑气收敛,破天荒没有流露半点。 宁姚是得知文圣老先生已经离开,这才返回,不承想左右还没走,便带着叠嶂又逛街去了。 老先生临走之时,还专程与她打了声招呼,道了声谢,宁姚其实挺犯迷糊,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是需要被一位文圣老前辈道谢的。 鉴于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微妙关系,宁姚不难理解两人各自的所思所想,所以也没在陈平安跟前说左右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合适,何况陈平安在人生大事上,自有主见,根本不用她宁姚指手画脚,出谋划策都不用。 叠嶂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走远了后,以心湖涟漪询问宁姚:“陈平安认识左大剑仙?” 宁姚点头道:“早就认识了。” 陈平安那本山水游记上,都记着,而且篇幅还不小。 叠嶂笑道:“能不能多讲讲?” 宁姚摇头道:“不能。” 叠嶂扯着宁姚的袖子,轻轻晃荡起来,明摆着是要撒娇了,可怜兮兮道:“宁姐姐,你随便讲讲,总有能讲的东西。” 宁姚想了想,道:“你还是回头自己去问陈平安,他打算跟你合伙开铺子,先别答应,可以拿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叠嶂很快琢磨出宁姚言语之中的意思,分明是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叠嶂气笑道:“我就没打算答应跟他合伙做买卖啊。宁姚,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宁姚笑道:“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实在是陈平安说得对,你做生意,不够灵光,换成他来,保证细水长流,财源广进。” 叠嶂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宁姚瞥了她一眼,便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解释道:“陈平安身上带着一件方寸物、两件咫尺物,除了家乡寻常酒水和一堆竹叶,便空荡荡了。要真的只是为了在这剑气长城,学那跨洲渡船的众多商贾,靠卖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从我们剑修手上挣神仙钱,他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暴殄天物,早就塞得满满当当了。陈平安与你合伙做买卖,只挣良心钱。这是习惯使然,陈平安从小就喜欢挣钱,不纯粹是喜欢有钱,这一点,我必须为他打抱不平。” 叠嶂如释重负,重新有了笑脸,道:“这就好。不然我可要当面骂他猪油蒙心了,这个刚认的朋友不当也罢。” 老秀才刚走,左右就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椅子上。 喝酒本就不是他喜欢的,况且压制一身剑气也麻烦。 天底下嫌弃自身剑气太多的,左右是独一个。 陈平安还在小口喝着酒,瞧着还挺优哉游哉。 左右冷笑道:“没了先生偏袒,假装镇定从容,辛苦不辛苦?” 陈平安坚决不说话。 左右问道:“之前不知道先生会来剑气长城,你请陈清都出山,没有问题,如今先生来了,你为何不主动开口?答应与否,是先生的事情,问与不问,是你这个学生的礼数。” 陈平安将酒壶放在椅子上,双手笼袖,身体前倾,望着那条正在翻修的街道,轻声道:“先生如今怎么个情况,我又不是不清楚,开这个口,让先生为难吗?先生不为难,学生心里不会良心不安吗?哪怕我心里过意得去,给整座剑气长城惹来麻烦,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导致双方大战开幕,先生离去之时,岂会真的不为难?” 左右点点头,算是认可这个答案。 先生多愁思,弟子当分忧。 左右想起那个身材高大的茅小冬,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是个一年到头都一本正经的求学年轻人,在众多记名弟子当中,不算最聪明的那一撮,治学慢。最喜欢与人询问疑难,开窍也慢,崔瀺便经常笑话茅小冬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所以只给他答案,却从来不愿与他细说。只有小齐会耐着性子,与茅小冬多说些。 左右缓缓道:“早年茅小冬不愿去礼记学宫避难,非要与文圣一脉捆绑在一起,还要陪着小齐去东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当时先生其实说了很重的话,说茅小冬不该有如此私心,只图自己良心安放,为何不能将志向拔高一筹?不应该有此门户之见,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学问裨益世道,在不在文圣一脉,并不重要。然后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的茅小冬,说了一句让我很佩服的言语——茅小冬当时扯开嗓子,直接与先生大喊大叫,说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钝,只知先尊师,方可重道,两者顺序不能错。先生听了后,高兴也伤心,只是不再强求茅小冬转投礼圣一脉了。” 陈平安重新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道:“我两次去往大隋书院,茅师兄都十分关照我,生怕我走上歧路。茅师兄讲理之时,很有儒家圣人与夫子风范。” 左右笑了笑,道:“那你是没见到他被我勒紧脖子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与自家先生说话,道理再好,也不能喷先生一脸口水。你说呢?小师弟!” 陈平安悄悄将酒壶放回椅子上,只敢“嗯”了一声,依旧打死不多说一个字。 左右站起身,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壶,然后看了眼脚边的食盒。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我自己掏钱。” 左右又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继续道:“以后也是如此。” 左右这才准备离去。 陈平安突然说道:“希望没有让师兄失望。” 左右沉默片刻,缓缓道:“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从今日起,若有人与你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说你只是因为出身文圣一脉,得了无数庇护,才有今日成就,你不用与他们废话,直接飞剑传信城头,我会教他们做人。” 陈平安无言以对,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 左右停顿片刻,补充道:“连他们爹娘长辈一起教。” 陈平安见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烦,瞅着是要先教自己剑术了,想起野修当中广为流传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只好赶紧点头道:“记下了。” 左右不再辛苦压制自身剑气,化虹远去城头。从城池到城头,左右剑气所至,充沛天地间的远古剑意,都让出一条稍纵即逝的道路来。 到了城头,左右握酒壶的那只手,轻轻提了提袖子。袖子里面装着一部装订成册的书籍,是先前陈平安交给老秀才,老秀才又不知为何却要偷偷留给左右,连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陈平安都隐瞒了。 左右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将那本书放在身前城头上,心意一动,剑气便替他翻书。于是他一边喝酒,一边看书。 左右不知不觉喝完了壶中酒,转头望向天幕,先生离别处。 先生自从成为人间最落魄的儒家圣贤后,始终笑容依旧,左右却知道,那不是真开怀,是弟子流散,漂泊不定,先生在愧疚。唯有见到那个架子比天大、如今才愿意认他作先生的小师弟后,先生哪怕笑容不多,言语不多,哪怕已经分别,此刻注定正在笑开颜。 那个陈平安可能不清楚,若是他到了剑气长城,听说自己身在城头之后,便要匆匆忙忙赶来自己跟前,称呼自己为大师兄,自己才会失望。 小齐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小师弟? 左右觉得,若是陈平安悄悄在家乡建造了祖师堂,悬挂了先生画像,便要主动与自己邀功一番,自己会更失望。 先生为何要选中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若是陈平安觉得左右此人剑术不低,便要学剑,左右就会最失望。 自己为何要承认这么一个师弟? 但是都没有,那就证明陈平安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个小师弟了。 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师弟形象,还要更好些。 当年蛟龙沟一别,他左右曾有言语未说出口,是希望陈平安能够去做一件事。不承想,陈平安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走过三洲,看遍山河。 此时左右看过了书上内容,才明白先生为何故意将此书留给自己。所以此时此刻,左右觉得早先在那店铺门口,自己那句别别扭扭的“还好”,会不会让小师弟感到伤心? 若是当时先生在场,估计又要打人了吧? 左右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天地之道,博厚也,高且明也,悠且久也。 惜哉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在左右没出剑就离开后,陈平安松了口气,说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赶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铺子,自己就坐在门槛上,等着宁姚和叠嶂返回。 左右来时,悄无声息,去时却没有刻意掩饰剑气踪迹,所以剑气长城那边的大半剑仙,应该都清楚左右这趟离开城头的城池之行了。何况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铺门口,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 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现身之前,其实施展了神通,遮蔽天地,只让店铺那边知晓。左右到了之后,老秀才便撤掉了术法。 文圣一脉,从来多虑,多虑之后行事,历来果决,故而看似最不讲理。 宁姚跟叠嶂返回铺子,陈平安起身笑道:“我在此待客,麻烦叠嶂姑娘了。” 叠嶂笑问道:“老先生的身份,我不问,但是左大剑仙,为何要主动来此与你饮酒,我得问问看,免得以后自己的铺子所有家当,莫名其妙没了,都不知道找谁诉苦。” 陈平安说道:“左右,是我的大师兄。先前居中而坐的,是我们两人的先生,浩然天下儒家文圣。” 在剑气长城,反正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该打的架,一场不会少,该去的战场,怎么都要去。更何况学生崔东山说得对,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先生、师兄,没必要故意藏藏掖掖。 叠嶂默默走入铺子,没法子聊天了。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坐在门槛上,轻声道:“所幸如今老大剑仙亲自盯着城头,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边,不然下一场大战,你会很危险。妖族那边,算计不少。” 陈平安笑道:“先生与左师兄,都心里有数。” 宁姚点点头,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一是勤快修行,多炼气,争取早点跻身洞府境,同时磨砺金身境,一旦跻身远游境,厮杀起来,会便利许多;二是将初一和十五彻底大炼为本命物。不过这两件事,暂时都很难达成。其中只说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就是难如登天。金、火两件本命物,可遇而不可求,实在不行,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总要先搭建成长生桥,应对下一场大战。宁姚,这件事,你不用劝我,我很仔细地权衡过利弊,不谈修行路上其他事宜,只说本命物,当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其实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到地仙境,甚至是玉璞境。此事不能太过苛求圆满,修行路上,确实不能太慢,不然迟迟无法跻身中五境,难免灵气涣散。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武学境界却到了七境,一口纯粹真气运转起来,或多或少要与灵气相冲,其实会拖累战力。在这期间……” 说到这里,陈平安愁眉不展,叹了口气,道:“还要跟师兄学剑啊。” 宁姚说道:“也挺好,左前辈本就是最适合、最有资格教你剑术的人。别忘了,你师兄自己就不是什么先天剑坯。” 陈平安无奈道:“总不能隔三岔五在宁府躺着喝药吧。” 宁姚笑道:“没事啊,当年我在骊珠洞天,跟你学会了煮药,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亲手煮药,你敢煮,我也不敢喝啊。” 宁姚啧啧道:“认了师兄,说话就硬气了。” 陈平安立即苦兮兮说道:“我喝,当酒喝。” 叠嶂看着门口那俩,摇摇头,酸死她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转头笑道:“叠嶂姑娘,如果我能帮铺子挣钱,咱们四六分账如何?” 叠嶂笑道:“你会不会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那就只好三七了?叠嶂姑娘,你做生意,真的有些剑走偏锋了,难怪生意这么……好。” 叠嶂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姚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笑道:“这杂货铺子,神仙也难挣额外钱。我知道自己这次要在剑气长城久留,便多带了些家乡寻常的酒水,不如咱们合伙开个小酒肆,在铺子外面只需要多搁些桌椅凳子,不怕客人多了没座位。不过只要酒好,蹲地上喝,也是好滋味。” 叠嶂好奇道:“你自己都说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酿,咱们这边酒鬼多,就算酒卖得出去,也有卖完的时候。再说价格卖高了,容易坏人品,我可没那脸皮坑人。” 陈平安拈出一枚绿竹叶子,灵气盎然,苍翠欲滴,道:“把这个往酒壶里一丢,价格就嗖嗖嗖往上涨了。不过这是咱们铺子贩卖的第一等酒水。次一等的,买那大酒缸,稍稍多放几片竹叶,我还有这个。” 陈平安摊开手心,是一只跟魏檗借来的酒虫。酒虫此物,哪怕是在浩然天下,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魏檗也是开了三场神灵夜游宴,再加上暗示,将某位山水神祇能够缺席第四场夜游宴,作为补偿,这位山水神祇才忍痛割爱,舍得上贡一只酒虫。 陈平安胸有成竹道:“我试过了,光有酒虫,依旧算不得多好的醇酿,比那价格死贵的仙家酒水,确实还是逊色很多,但是若再加竹叶,酒水味道便有了云泥之别。所以咱们铺子在开张之前,要尽量多收些价格低廉的寻常酒水,越多越好,先囤起来,数量凑够了,我们再开门迎客。我们自己买酒,估计压不下价,买多了,还要惹人怀疑,所以可以给晏琢和陈三秋一些分红,意思意思就成了,不用给他们太多,让他们去买酒。他们有钱,咱俩才是兜里没钱的人。” 宁姚斜靠铺子大门,看着那个聊起生意经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家伙。 叠嶂有些犹豫,不是犹豫要不要卖酒,对卖酒这件事,她已经觉得不用怀疑了,肯定能挣钱,挣多挣少而已,而且还是挣有钱剑仙、剑修的钱,她叠嶂没有半点良心不安,喝谁家的酒水不是喝?真正让叠嶂有些犹豫不决的,是这件事要与晏胖子和陈三秋攀扯上关系,按照叠嶂的初衷,她宁肯少赚钱,成本更高,也不让朋友帮忙。若非陈平安提了一嘴,可以分红给他们,叠嶂肯定会直接拒绝这个提议。 陈平安也不着急,把酒虫收入袖中,又将竹叶收入咫尺物。咫尺物中竹叶竹枝一大堆,都带来剑气长城了。他微笑道:“叠嶂姑娘,我冒昧说一句啊,你做买卖的脾气,真得改改。在商言商的事情,若是自己觉得是那盈亏不定的买卖,最好不要拉上朋友,这是对的,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还不拉上朋友,就是咱们不厚道了。不过没关系,叠嶂姑娘要是觉得真不合适,咱们就把酒肆开得小些,无非是成本稍高,前边少囤些酒,少赚银子,等到大把的银子落袋为安,我们再来商量此事,完全不需要有顾虑。” 叠嶂似乎陷入了一个新的纠结境地,担心自己拒绝了对方实打实的好意,陈平安心中会有芥蒂。 陈平安笑问道:“那就当谈妥了,三七分账?” 叠嶂笑道:“五五分账。酒水与铺子,缺一不可。” 陈平安却说道:“我扛着桌椅板凳随便在街上空地一摆,不也是一个酒肆?” 叠嶂道:“我就不信宁姚丢得起这个脸。就算宁姚不在乎,你陈平安真舍得啊?”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 宁姚正要说话。 叠嶂急匆匆道:“宁姚!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宁姚原本想说我连帮着吆喝卖酒都无所谓,还在乎这个?只是叠嶂都这么讲了,宁姚便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最后砍价砍到了四六分账。 理由是陈平安说自己连胜四场,使得这条大街声名远播,他来卖酒,那就是一块不花钱的金字招牌,更能招徕酒客。 叠嶂是真有些佩服这个家伙挣钱的手腕和脸皮了。不过叠嶂最后还是问道:“陈平安,你真的不介意自己卖酒,挣这些琐碎钱,会有损宁府、姚家长辈的脸面?”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叠嶂姑娘,你忘记我的出身了?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挣来一枚铜钱,都是本事。” 宁姚忍着笑。估计这个掉钱眼里的家伙,一旦铺子开张却没有销路,他都能卖酒卖到老大剑仙那边去。 叠嶂沉默许久,小声道:“我觉得咱们这酒铺,挺坑人啊。” 陈平安挥挥手,大言不惭道:“价格就在那儿写着,爱买不买。到时候,销路不愁,卖不卖都要看咱俩的心情!” 叠嶂这才稍稍安心。挣大钱买宅子,一直是叠嶂的愿望,只不过叠嶂自己也清楚,挣钱,自己是真不在行。 叠嶂本以为谈妥了,陈平安就要与宁姚返回宁府那边,不承想陈平安已经站在柜台那边,拿过了算盘。叠嶂疑惑道:“不就是买酒囤起来吗?很简单的事情,我还是做得来的。” 陈平安一脸震惊,这次真不是假装了,气笑道:“天底下有这么容易做成的买卖吗?叠嶂姑娘,我都后悔与你搭伙了!你想啊,与谁买散酒,总得挑选一些个生意冷清的酒楼酒肆吧?到时候怎么杀价,咱们买多了如何降价,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得先琢磨些?要先定死了契约,省得见我们铺子生意好了,对方反悔不卖酒了。就算不卖,如何按契约赔偿咱们铺子,零零散散,多了去了。我估计你一个人,肯定谈不成,没法子,我回头覆张面皮,你就在旁边看着,我先给你演示一番。何况这些还只是与人买酒一事的粗略,再说那铺子开张,先请哪些瞧着挺像是过路客的酒客来壮声势,私底下许诺给他们几壶千金难买的上等竹叶酒水;什么境界的剑修,让哪个剑仙来负责瞎喊着要包下整个铺子的酒水,才比较合适,不露痕迹,不像是那托儿,不得计较计较啊;挣钱之后,与晏胖子、陈三秋这些个酒鬼朋友,如何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可是小本买卖,绝对不能记账,但总得早早有个章程吧……” 叠嶂气势全无,越来越心虚,听着陈平安在柜台对面滔滔不绝,念叨不休,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适合做买卖了。怎么突然觉得比练剑难多了啊? 宁姚站在柜台旁边,面带微笑,嗑着瓜子。 叠嶂怯生生道:“陈平安,咱们还是三七分吧,你七我三就行。” 陈平安刚要点头答应,结果立即挨了宁姚一手肘,陈平安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账,说好了的,做生意还是要讲一讲诚信的。” 陈平安侧过身,丢了个眼色给叠嶂。我讲诚信,叠嶂姑娘你总得讲一讲诚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账。 叠嶂点点头,然后对宁姚一脸无辜道:“宁姚,陈平安偷偷对我挤眉弄眼,不知道啥个意思。” 陈平安又挨了一手肘,龇牙咧嘴对叠嶂伸出大拇指,赞道:“叠嶂姑娘做生意,还是有悟性的。” 两人又聊了诸多细节,叠嶂一一用心记下。 陈平安和宁姚两人离开小小的杂货铺子,走在那条大街的边缘,一路经过那些酒楼酒肆,陈平安笑道:“以后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宁姚轻声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应该的。”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叠嶂喜欢一位中土神洲的学宫君子,你开解开解?” 陈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帮,这种事情,真帮不得。” 宁姚双手负后,悠悠然称赞道:“你不是很懂儿女情长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天地良心,我懂个屁!” 叠嶂藏在陋巷当中的小宅子,囤满了一只只大酒缸。她本钱不够,陈平安其实还有十枚谷雨钱的家当私房钱,但是不能这么傻乎乎掏出一枚谷雨钱买东西,容易给人往死里抬价,就跟宁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钱。能买来便宜劣酒的酒楼铺子,都给陈平安和叠嶂走了一遍。这些酒水在剑气长城的城池街巷,销量不会太好,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古怪之处,买得起酒水的剑修,不乐意喝这些,除非是赊欠太多又暂时还不起酒债的酒鬼剑修,才捏着鼻子喝这些。而大小酒楼实打实的仙家酒酿,价格那是真如飞剑,远远高出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剑仙都要倍觉肉疼。如今倒悬山和剑气长城之间出入管得严,酒客们的日子越发难熬。 陈平安弯腰揭开一只酒缸,那只酒虫子就在里面泡着,优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鱼,醉醺醺的,很会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虫子三天才算醇酒,里面都搁放了几片竹叶和一根竹枝。没取名为叠嶂最先提议的竹叶青,或是宁姚建议的竹枝酒,而是陈平安一锤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别名青神山酒。愣是把一个习惯了挣良心钱的叠嶂,给震惊得目瞪口呆。 陈平安当时便语重心长言语了一番,说自己这些竹叶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产,至于是不是出自青神山,他回头有机会可以问问看。如果万一不是,那么卖酒的时候,那个“别名”就不提了。 除了准备开酒铺卖酒挣钱,陈平安每天在宁府,还是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偶尔会长达七八个时辰。 宁姚让出了斩龙崖凉亭,更多的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上练剑。 陈平安在休憩时分,就拿着那把剑仙蹲在小山脚,专心磨砺剑锋。 偶尔晏胖子和董黑炭他们也会来这边坐会儿,晏胖子逮住机会,就一定要让陈平安观摩他那套疯魔拳法,询问自己是不是被练剑耽搁了的练武奇才。陈平安当然点头说是,每次说出来的理由,还都不带重样的。陈三秋都觉得陈平安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让人扛不住。有一次连董黑炭都实在是遭不住了,看着那个在演武场上恶心人的晏胖子,便问陈平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难道晏琢真是习武天才?”陈平安笑着说“当然不是”,董黑炭这才心里边舒服点。陈三秋听过后,长叹一声,捂住额头,躺倒在长椅上。 在这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个袖子装满糕点的小姑娘,来宁府门口嚷嚷着要拜师学艺。一次她被宁姚拖进宅子大门,痛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天,不承想隔天小姑娘就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喊了就跑,一天能飞快跑来跑去好几趟,反正她也没事情做。最后被宁姚堵住去路,拽着耳朵进了宅子,让小姑娘欣赏那个演武场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说这就是陈平安传授的拳法,还学不学了? 小姑娘眼眶含泪,嘴唇颤抖,说哪怕如此,拳还是要学啊。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泪,哽咽着说原来这就是娘亲说的那个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宁姚没辙,就让陈平安亲自出马赶人。当时陈平安在和白嬷嬷、纳兰爷爷商量一件头等大事,宁姚也没说事情,陈平安只好一头雾水跟着宁姚走到演武场,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见到他便纳头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场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个,他想不注意都难。 陈平安也不好去随便搀扶一个小姑娘,赶紧挪步躲开,无奈道:“先别磕头,你叫甚名字?” 小姑娘赶紧起身,朗声道:“郭竹酒!”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长叹道:“不巧,名字不合,暂时无法收你为徒,以后再说。” 郭竹酒一脸诚挚说道:“师父,那我回去让爹娘帮我改个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咋地,忍了好多年。” 陈平安摇头道:“不成,我收徒看缘分。第一次,先看名字,不成,就得再过三年了。第二次,不看名字看时辰。你到时候还有机会。” 郭竹酒十分懊恼,重重跺脚,跑了,嚷嚷着要去翻黄历,给自己挑选三年后的黄道吉日。 晏琢和陈三秋呆立一旁,看得两人差点眼珠子瞪出来。 郭竹酒是个小怪人,从小就脑子拎不清,说笨,肯定不算,是个极好的先天剑坯,被郭家誉为未来顶梁柱;说聪明,更不算,小姑娘闹出来的笑话茫茫多,简直就是陈三秋他们那条街上的开心果。她小时候最喜欢披着一张被单瞎跑,走门串户,从来不走大门,就在屋脊墙头上晃荡。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好不容易长了点记性,不然估计这会儿还是如此。还有传闻,隐官大人其实挑中了两个人选,除了庞元济,就是郭竹酒。 陈平安显然也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也成?” 陈三秋苦笑道:“成不成,估计还得看郭竹酒明天来不来。” 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说道:“难说。” 陈平安也没多想,继续去与两位前辈议事。 关于老大剑仙去姚家登门提亲当媒人一事,陈平安当然不会去催促。 在陈平安厢房屋子里,白嬷嬷笑问道:“刚才什么事?” 陈平安笑道:“还是那个小姑娘郭竹酒,要拜师学艺,给我糊弄过去了。” 纳兰夜行打趣道:“白白多出个记名弟子,其实也不错。” 陈平安摇头苦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儿戏。” 白嬷嬷说道:“郭家与我们宁府,是世交,一直就没断过。” 陈平安愣了一下,望向白嬷嬷的眼神,有些问询意味。 白嬷嬷点头道:“算是唯一一个了,老爷去世后,郭家举家前来宁府祭奠。后来关于斩龙崖一事,郭家家主直接与齐家剑仙当面顶过。不然换成别的小姑娘这么瞎胡闹,咱们小姐都不会两次拖进家里。不过收徒一事,确实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沉声道:“那郭竹酒这件事,我要认真想一想。” 纳兰夜行笑道:“这些事不着急,我们还是聊陈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长生桥一起,陈公子才会真正理解,何谓修道。之后,即使不是先天剑坯,亦可勉强成为剑修。别小看了‘勉强’二字,身为练气士,是不是剑修,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别。其中缘由,陈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问老大剑仙。” 一天清晨时分,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家寒酸的酒铺子,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叠嶂。 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笑容灿烂,朝着四面八方抱拳。 叠嶂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躲着,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了。 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 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酒壶的铺子里,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这会儿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 大街之上,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骂骂咧咧。 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竟然挂了副楹联,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 这还不算什么,听说那小小铺子,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 钱算什么?要是真不算什么,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 大街两边,口哨声四起。 叠嶂到底是脸皮薄,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脸色紧绷,尽量不让自己露怯,忍不住轻声问道:“陈平安,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 陈平安微笑道:“就算没人真正捧场,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越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吗?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蚋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跑不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幸亏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被骂死?他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枚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枚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碰了一下酒碗,各自一饮而尽。然后陈平安又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枚雪花钱。” 庞元济觉得喝过的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枚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一把额头,笑容灿烂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枚雪花钱。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她便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枚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对宁姚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透出森森剑气。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之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枚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枚小暑钱里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面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就如获大赦,赶紧起身了——原来是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来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同伴们。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枚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了。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枚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枚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铺子。 一直在思考着某些故事的董黑炭,已经被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在铺子柜台边上,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狡黠道:“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我自己开壶酒去,记账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面的酒桌酒客,轻声道:“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藏不住的笑脸,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宁姚递过手里的瓜子,陈平安抓起些也开始嗑。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又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道:“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他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的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或者坐在小板凳上,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的放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有孩子询问其中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地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浩然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见陈平安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陈平安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他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 秋去冬来,光阴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头就能远远看到南边剑气长城的轮廓,陈平安都要误以为自己身在白纸福地,或是喝过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 哪怕陈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没有懈怠,甚至可以说是很忙碌,可他依旧觉得这不成事,于是请了白嬷嬷帮着喂拳。不承想白嬷嬷如何都不愿出死力,至多是传授未来姑爷一些拳架招式。陈平安只好在意犹未尽的练拳之外,喊了纳兰爷爷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除了借此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杀力外,同时跟这位从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学习隐匿潜行之法。但许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如“白昼近身如夜行”,必须是剑修才能习得,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 除了修行之外,一得闲,陈平安还是尽量每天都去酒铺那边看看,每次都要待上个把时辰,也不怎么帮忙卖酒,就是跟一帮屁大孩子厮混在一起,继续当他的说书先生,最多就是再当当那教字先生和背书夫子,不涉及任何学问传授。 虽说陈平安当了甩手掌柜,但是大掌柜叠嶂也没怨言,因为铺子真正的生财手段,都是陈二掌柜提纲掣领,叠嶂说到底不过是掏了些本钱,出了些死气力而已。何况酒铺顺顺利利开业大吉后,花样还是多,比如挂了那副楹联之后,又多出了崭新的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楼酒肆掌柜们,都快崩溃了,被抢走不少生意不说,关键是自家明摆着已经输了气势啊,这就导致剑气长城的卖酒之地,几乎处处开始挂楹联和悬横批。 只是看来看去,许多酒鬼剑修,最后总觉得还是叠嶂铺子的韵味最佳,或者说最不要脸。 在几乎所有酒铺都开始依葫芦画瓢之后,这间铺子又开始用新手段。 店铺里挂满了一堆平安无事牌样式的小木牌,上面都是让叠嶂恳请前来喝酒的剑修,以剑气刻名字,留下的墨宝,说是讨个好兆头。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会有高下之分,谁先写就先挂谁的木牌,正面一律写酒铺客人的名字,若是愿意,木牌背面还可以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文字写多写少,酒铺都不管。 如今已经在酒铺墙上挂了无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四位,有宝瓶洲风雪庙魏晋,剑气长城本土剑仙高魁,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还有在深夜独自前来喝酒的剑气长城玉璞境剑修陶文。原本四位剑仙都只是写了名字,后来是陈平安找机会逮住他们,非要他们在无事牌背面也写了字,不写总有法子让他们写,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叠嶂大开眼界,原来生意可以如此做。 于是,魏晋刻下了“为情所困,剑不得出”;独眼大髯、瞧着很粗犷的汉子高魁,写了“花好月圆人长寿”;风流潇洒的元青蜀写了“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剑仙陶文最上道,听说可以白喝一坛竹海洞天酒后,二话不说,便写了句“此地酒水价廉物美,绝佳,若能赊账更好”。 最年轻一辈的天才剑修当中,就有包括庞元济、晏琢、陈三秋、董画符在内十数人写了字,挂了牌。当然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写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绿端之外,还在背后偷偷写了“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 还有不少的地仙剑修,不过多是暂时抹不开面子只留名不写其他。何况陈平安也没怎么照顾生意,叠嶂自己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后来陈平安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了叠嶂几张字条,说是见着了顺眼的元婴境剑修,尤其是那些其实愿意留下墨宝、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的,就可以在结账的时候,递过去其中一张。 于是一位性格粗犷、不通文墨的元婴境老剑修,原本还在与掌柜叠嶂推托,摆一摆架子,不承想在瞧见其中一张字条后立即变脸,让叠嶂速速取来无事木牌,以对敌大妖的认真姿态,偷偷照搬字条上的字句写下了那诗句,走的时候,还多买了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故意压了剑气,一边酣畅饮酒,一边踉跄离去,嘴里翻来覆去吟咏的就是“才思涌现,亲笔撰写”的那篇诗词:“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一夜过后,在剑气长城的酒鬼赌棍当中,这名莫名其妙就会写诗了的元婴境剑修,名声大噪。不过据说这名剑修最后挨了一记不知从何而至的剑仙飞剑,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 还有个还算年轻的北俱芦洲元婴境剑修,也自称月下饮酒,偶有所得,在无事牌上写下了一句“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枚雪花钱一坛的,滋味最淡。更好一些的,一壶酒五枚雪花钱。不过酒铺对外宣称,铺子每一百壶酒当中,就会藏有一枚竹海洞天价值连城的竹叶。剑仙魏晋与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证明此话不假。 头等青神山酒,得花费十枚雪花钱,还不一定能喝到,因为酒铺每天只卖一壶,卖了后,想喝的只能明儿再来。 一时间小酒铺人满为患,只不过热闹劲过后,就不再有那众多剑修一起蹲地上喝酒和抢着买酒的光景,不过六张桌子还是能坐满人。 叠嶂虽说已经很满意店铺的收入,但是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陈平安所料,铺子名气大了后,买酒就成了天大的难事,许多酒楼酒肆宁肯违约赔钱给叠嶂,也不愿意卖出原浆酒,明摆着是要让她的店铺断了源头。一旦有几次无酒卖,生意就会一直走下坡路,昙花一现的喧嚣,生意难以长远。 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到了酒铺,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蹭点酒水喝,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就只能自己寻思破局之法。 这天深夜,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铺子里已经没有饮酒的客人。 叠嶂取来账簿,陈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枚雪花钱,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掌柜喝酒,也得掏钱,这是规矩。 陈平安一边喝酒,一边仔细对账。 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过来一起喝酒,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 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晏琢一人独霸一张长凳,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忍不住问道:“叠嶂,你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 陈平安会心一笑,也没抬头言语,只是举起酒碗,抿了口酒,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所以自罚一口。 叠嶂没好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做买卖,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本来就是朋友,才合伙做的买卖,难不成明算账,就不是朋友了?谁还没个纰漏,到时候算谁的错?有了错说句没事没事,就好啊!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生意黄了,就全错了。” 晏琢委屈道:“叠嶂,你也太偏心了,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当年挨的打,不是白挨了?” 叠嶂笑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撇嘴道:“当年听你说对不起,还挺高兴来着,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 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总是这么糟心。” 晏琢摆摆手,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递过酒碗,与晏琢的碰了一下,笑道:“我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腰圆,处处都装着钱,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随口念叨念叨你。” 叠嶂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晏琢,三秋,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 晏琢有些疑惑,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笑着点头:“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道:“是想拉我们俩入伙?我就说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过一眼,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就晓得这会儿卖得剩不下几坛了。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对吧?这种事情好说,简单啊,都不用找三秋,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躺着享福的主,完全不懂这些,我不一样,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又有何难?放心,叠嶂,就照你说的,咱俩按规矩走,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争取小赚一笔,帮你多挣些。” 叠嶂神色复杂。 陈平安有些无奈,合起账本,笑道:“叠嶂掌柜挣钱,有两种开心:一种是一枚枚神仙钱落袋为安,每天铺子打烊,打算盘结账算收成;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晏胖子,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这个理?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了?” 晏琢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早说啊,叠嶂。你早这么直截了当,我不就明白了?” 叠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着酒,求饶道:“怪我怪我。”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 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想明白了。有些好朋友之间的隔阂,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不太愿意解释,一解释会觉得太过刻意,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于是就拖着。运气好,有那做些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便不算什么;运气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那时说与不说,也就更加无所谓。 在座所有同龄人,包括宁姚,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 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言语婉转,以旁人身份,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这些思虑,不可说,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好人有好报”这句话,陈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人生在世,处处与人打交道,其实人人是老天爷,无须一味向外求,往高处求。 不管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看起来好像不够以诚待人,可若是循规蹈矩,最终所作所为,无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裨益世道,再来扪心自问,缓缓在“良知”二字上砥砺,就是修心。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绕回原地,也是头等功夫,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岂不美哉?岂非善哉? 天地那个一,万古不变,唯有人心可增减。 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归根结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过之后,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 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最近还会有一名北俱芦洲剑仙,赶赴剑气长城,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 北俱芦洲剑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让人措手不及,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再打过一场再说。 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不但不会有怨言,而且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每当一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时,与之相熟的几个本土剑仙,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为其送行,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 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 那边走来六人,皆是剑仙! 其中一名女子剑仙,陈平安不但认识,还挺熟悉,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她曾经说过,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除了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兵解离世的后者,多杀一头大妖。 其余五人,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面的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是董氏老家主。这位老者脾气那是真不好,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撂了一句“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印象极为深刻,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也有些好奇,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这位“小董爷爷”,其实人很好。 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一座剑气长城,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纷扰更多。 陈平安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 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一行人,好像就是奔着这间小酒铺来的。 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 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便说了句公道话:“铺子不记账。”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没带钱?” 董画符摇头道:“我喝酒从来不花钱。”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孙,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整个剑气长城,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得出来,而且都显得格外有理。” 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这个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董”字的老剑仙! 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所以他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让董三更给钱,不给钱,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 董三更大手一挥,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对那些晚辈说道:“谁都别凑上来废话,只管端酒上桌。” 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郦采笑了笑,也点了点头。 不承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也未言语。 董三更落座后,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啧啧道:“真敢写啊,好在字写得还不错,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 叠嶂的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 没办法,他们在董三更跟前,挨句骂都够不着,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董三更的揍。 这群晚辈中还算镇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一同告辞离开。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黄童和郦采,则留了下来。 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放在他们的酒桌上,施礼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韩宗主、郦宗主、黄剑仙。” 郦采笑眯眯道:“黄童,听听,我排在你前面,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 不承想黄童笑眯眯道:“我在郦宗主后面,很好啊,上面下面,也都可以的。” 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顾不得礼数了,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 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听说过太徽剑宗这位剑仙,是如此性情中人啊。 刘景龙为何没提过半句?为尊者讳? 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芦洲,哪里能够混到上五境。 郦采冷笑道:“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 黄童哈哈大笑,半点不恼,反而快意。 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极有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对陈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 黄童收敛了笑意,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道:“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信,每一把的往来根脚、内容,都被死死盯着,甚至许多还被擅自封锁起来,都没办法说理去。好在我们家刘景龙的书信写得聪明,没被拦下封存。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那么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了。首先,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帮着刘景龙开了个好头,与书院交好的那位,紧随其后,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才有了刘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这件事,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 说到这里,黄童微微一笑,又道:“所以郦宗主想要前面后面,随便挑,我黄童说一个不字,皱一下眉头,就算我不够爷们!” 郦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 黄童立即说道:“我黄童堂堂剑仙,就已足够,不是爷们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当年他那金丹境就能当元婴境用,之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境用,现在仙人境了?不谈这家伙的修为,一个简直就像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谁乐意牵扯上关系?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剑递出,真会换来屎尿屁的。关键是此人还记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个元婴境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祸害,结果便宜没挣多少,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整座师门的爱恨纠缠,被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还是有图的那种,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 此时韩槐子笑道:“师兄,这里还有晚辈在,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也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 黄童咳嗽一声,喝了口酒,继续道:“郦采,说正事,剑气长城这边的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实则大不相同。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有着天壤之别,许多别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妖族里,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战场之上,厮杀起来,相互算计,一着不慎,就是陨落的结局。” 黄童手腕一拧,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两旧一新,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道:“两本书,剑气长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绍妖族,一本类似兵书,最后一本,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后所写的心得。我劝你一句话,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就去战场,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因为你郦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 郦采收起三本书,点头道:“生死大事,我岂敢自负托大。” 黄童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师弟,也就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道:“郦姑娘那是宗门没高人了,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咱们太徽剑宗,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师弟,我不擅长处理庶务,你清楚,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芦洲,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不是很好吗?剑气长城,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有我啊。” 韩槐子摇头道:“此事你我早已说定,不用劝我回心转意。” 黄童怒道:“说定个屁的说定,那是老子打不过你,只能滚回北俱芦洲。” 韩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剑宗,好好练剑便是。” 黄童忧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继续道:“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个黄童,我太徽剑宗,足够问心无愧。” 韩槐子说道:“我有愧。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后者,有刘景龙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前者。” 黄童黯然离去。 不过在去往倒悬山之前,黄童在酒铺的木牌上以剑气写了自己的名字,在木牌背后写了一句话。 老人离去之时,意态萧索,没有半点剑仙意气。 郦采听说了酒铺有刻木牌的规矩后,也兴致勃勃,但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再来写。 韩槐子却是名字也写,言语也写:“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其间,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 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并肩离去,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陈平安站起身,喊道:“两位宗主!” 韩槐子轻声笑道:“别回头。” 不承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有事?” 陈平安笑道:“酒水钱。” 郦采询问韩槐子,疑惑道:“在剑气长城,喝酒还要花钱?” 韩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郦采皱了皱眉头,对陈平安道:“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一枚雪花钱你就记账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 两位剑仙缓缓前行。郦采觉得有些奇怪,照理说,就陈平安的脾气,不该如此才对,转头望去。 年轻人双手笼袖,正望向他们两个,见到郦采转头后,才坐回酒桌。 也好,今晚酒水,都一股脑儿算在他这个二掌柜头上好了。与宁姚,与朋友,加上老剑仙董三更与两位本土剑仙,再加上韩槐子、郦采与黄童。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剑气长城那么多的大小酒肆,都愿意喝酒之人欠钱赊账了。所以店铺不许欠钱的规矩,还是不改了吧。 毕竟自家酒铺的酒水,便宜,不过真要有人喝了酒不给钱……也行,就当欠着。 大可以求个有欠有还,晚些无妨。 韩槐子以言语心声笑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没话找话,大概觉得多聊一两句都是好的。” 郦采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槐子想了想,竟然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剑修与剑修。” 宁府相较以往,其实也就是多出一个陈平安,并没有热闹太多。 宁府沉寂的缘由,太过沉重。 原本宁府在宁姚出生后,有机会成为董、齐、陈三姓这样的顶尖家族,虽然如今皆已成过眼云烟,却又有阴霾挥之不去。 倒是叠嶂的铺子那边,因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的返乡酒,老剑仙董三更亲自出马,总计六位剑仙拼桌喝酒,又有三位剑仙在无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铺刚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过后便生意兴隆得不像话,蹲着喝酒的剑修一抓一大把。与此同时,酒铺推出了晏记铺子独有酱菜,买一壶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嫌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酱菜,滋味绝佳。 陈平安在宁府的衣食住行,极有规律。 撇开每天待在斩龙崖凉亭六个时辰的炼气,往往在清晨时分,与白嬷嬷一起洒扫庭院半个时辰,在此期间,详细询问练拳事宜。虽然在狮子峰李二帮忙喂拳时说得足够详细,但是不同的巅峰宗师,各自阐述的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异,风光大不一样。而且老妪经常说到细微处,便亲自演练拳招,陈平安得以有样学样。白炼霜的拳法,与绝大多数世间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内敛,打熬到一个仿佛圆满无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谈向敌递拳。老妪其实尤为欣慰,因为陈平安在街上一战当中,就已经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 每天午时,与纳兰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场上,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约莫消耗半个时辰。子时时分,还有一场演练。这都是纳兰夜行的要求,想要学习到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精髓,这两个时辰,就是最佳时分。 与纳兰夜行学剑,不比与白嬷嬷学拳,经常要负伤,即使纳兰夜行出剑已经极有分寸,陈平安还是伤痕累累,皮开肉绽。虽然都是小伤,可白嬷嬷却次次心疼。有一次陈平安稍稍受伤重了些许,结果白嬷嬷按照老规矩,对子时练剑过后与陈平安正喝两盅的纳兰夜行就是一通骂,骂了个狗血淋头。纳兰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还嘴。其实练剑一事,陈平安说过,宁姚也帮着说过,都希望白嬷嬷不用担心,可不知为何,可谓知书达理的老妪,唯独在这件事上,拧不过弯,不太讲理,苦的就只能是纳兰夜行了。 后来听说陈平安剑气十八停瓶颈松动,有了破关迹象,老妪这才忍着心疼,勉强算是放过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纳兰夜行。 关于阿良修改过的十八停,陈平安私底下询问过宁姚,为何只教了这么些人。 宁姚神色凝重,说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几人,而是不敢。 陈平安当时坐在凉亭内,悚然惊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教得多了,整个蛮荒天下年轻一辈的妖族剑修,都可以齐齐拔高剑道一筹! 宁姚望向陈平安,陈平安说道:“我至今为止,只教了裴钱一人。” 宁姚点头道:“那就没事。”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询问城池这边除了两本版刻书籍,还有没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剑仙笔札,无论是本土或是外乡剑修著作,不管是写剑气长城的厮杀见闻,还是游历蛮荒天下的山水游记,都可以。宁姚说这类闲杂书籍,宁府自身收藏不多,藏书楼多是诸子百家圣贤书,不过可以去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楼,碰碰运气。 陈平安却犹豫起来。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脚,是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却长久凝聚不散,成为实质,琼楼玉宇,气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将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筑,能够容纳数千人。城池本身戒备森严,对于外乡人而言,出入不易,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有长久贸易的巨商大贾,都在那边做买卖,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宝重器,应有尽有。那座海市蜃楼每百年会虚化,在那边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楼重新自行凝聚为实,再搬入其中。 宁姚曾经就在那边遭遇一场刺杀,白嬷嬷也是在那场刺杀中从十境武夫跌为山巅境。纯粹武夫跌境并不像练气士那么常见,由此可见,当年那场偷袭,何等险峻且惨烈。 陈平安没有答应宁姚一起去往那边,只是打算让人帮着搜集书籍,花钱而已,不然辛苦挣钱图什么。 如果不说手段尽出的搏杀,只谈修行快慢,陈平安哪怕不跟宁姚比较,只与叠嶂、陈三秋他们几个做比较,还是会由衷地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场上,说要“代师传艺”,传授给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绝世拳法。陈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闹,只是抬头瞥了眼陈三秋与董画符在凉亭内的炼气气象,以长生桥作为大小两座天地的桥梁,灵气流转之快,让他目不暇接。他便有些揪心,总觉得自己每天在那边呼吸吐纳,都对不住斩龙崖这块风水宝地。 宁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长生桥尚未完全搭建,他们两个又是金丹境修士,你才会觉得差距极大。如今你的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宝瓶洲五岳土壤和木胎神像,品秩够好,已经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雏形。等你凑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辅,也可以跟他们一样。要知道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绝大多数地仙境剑修,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丹室。” 陈平安笑道:“剑修,有一把足够好的本命剑,就行了,又不需要这么多本命物支撑。” 宁姚说道:“我这不是与你说些宽慰言语吗?” 陈平安笑道:“心领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问道:“叠嶂每天忙着铺子生意,当真不会耽搁她修行?” 宁姚摇头道:“不会,除了下五境跻身洞府境,以及跻身金丹境,是在宁府,叠嶂其余破境,全靠自己。每经历过一场战场上的磨砺,叠嶂就能极快破境,她是一个天生适合大规模厮杀的天才。上次她与董画符切磋,你其实没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战场,与叠嶂并肩作战,你就会明白,叠嶂为何会被陈三秋他们当作生死之交。除我之外,陈三秋每次大战落幕,都要询问晏胖子和董黑炭,看清叠嶂的后脑勺了没有,到底美不美?” 宁姚说道:“故而董、陈两家长辈,对于出身不太好的叠嶂,其实一直都刮目相看,尤其是陈家那边,还有意让一名年轻俊彦娶叠嶂。陈三秋的那个兄长都点头答应了,只是叠嶂自己没答应。董爷爷愿意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选在叠嶂的铺子,与你无关,只与叠嶂救过董黑炭的性命有关。叠嶂曾经说过一句话:‘若我必死,无须救我。’董爷爷特别欣赏。” 宁姚笑道:“这些事情,我没有跟叠嶂多说,她心思细腻,总会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对于那些战功彪炳的前辈剑仙,太过仰慕,过犹不及。先前在店铺,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不管是左右,还是董爷爷,或是韩槐子、郦采他们,叠嶂见到了,都会很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道:“确实发现了,你要是答应,回头我可以与她聊聊。关于此事,我比较有心得。” 宁姚盯住陈平安,问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还是说,你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捏住宁姚的脸颊,笑道:“怎么可能呢?” 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晏胖子一个不慎,被学了他拳脚武艺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门上,还浑然不觉,给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转头一瞧,倒抽冷气,师父恁大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自己更是聪明绝顶运气好,此次拜师学艺,稳赚不赔! 宁姚站着不动,任由那家伙双指捏住两边脸颊,道:“本事这么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练练手?” 陈平安赶紧收手,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伸向演武场,微笑道:“请。” 宁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场靠近南边的那处芥子天地,飘然站定,轻轻拧转手腕。 陈平安跑了个没影。 宁姚也没追他,只是祭出飞剑,在芥子天地中闲庭信步,连练剑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让自身飞剑见天日罢了。 修行一事,对于宁姚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审时度势,能伸能屈,吾师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问道:“绿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这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学那青衫剑客师父当初在大街一役,对敌之前,摆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负后的潇洒姿势,摇头道:“你心不诚,资质更差。” 晏琢有点蒙。 宁姚招手道:“绿端,过来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后就开始跑路,好歹是个中五境剑修,御风逃遁不难,就是不如未来师父那般行云流水罢了。 弟子不如师,无须羞愧。只可惜被宁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刚好的一阵细密剑气,裹挟郭竹酒,将其随随便便拽到自己身边。 郭竹酒一个踉跄站定,轻喝一声,双手合掌,然后十指交缠掐诀,喃喃道:“天灵灵地灵灵,宁姐姐瞧不见,打了也不疼!” 晏琢双手捂住脸,狠狠揉搓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我收绿端这种弟子,我宁肯拜她为师。” 郭竹酒若是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那也太小觑宁姚了。 最后,小姑娘鼻青脸肿、蹦蹦跳跳地离开宁府。出门的时候,她还问宁姐姐要不要吃糕点,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走路不长眼睛,摔跤摔的,结果莫名其妙又被宁姐姐抓住小脑袋,往大门上一顿撞。 有些晕乎乎的郭竹酒,独自一人离开那座学拳圣地,可怜兮兮地走在大街上。她摸了摸脸,满手心的鼻血,然后随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脑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练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随便就能学会的绝世拳法?等自己学到了七八成功力,宁姐姐就算了,师娘为大,师父未必愿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后走夜路,就得悠着点喽。 腰间悬挂一枚明晃晃碧绿抄手砚的小姑娘,一直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轻轻点头,今儿是个好日子。 这天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散步去往叠嶂的酒铺。 以往两人炼气,各有休歇时辰,不一定凑得到一起,往往是陈平安独自去往叠嶂酒铺。今天宁姚明明是中断了修行,有意与陈平安同行。 陈平安也没多想。 路过那些生意远远不如自己铺子兴隆的大街酒肆,陈平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联横批,与宁姚轻声说道:“字写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远了,对吧?” 宁姚说道:“有家大酒楼,请了儒家圣人的一个记名弟子,是个书院君子,亲笔手书了楹联横批。” 陈平安笑道:“这只是学去一点皮毛的拙劣生意经罢了,不成事的。我敢打赌,酒楼生意不变差,那边掌柜就要烧高香了,休想酒客领情。在这边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余家,人人卖酒,浩然天下出产的仙家酒酿百余种,想喝什么酒水都不难,可归根结底,卖的是什么?” 宁姚问道:“是什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继续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联内容。 宁姚说道:“不说拉倒。” 陈平安赶紧说道:“当然是要那些买酒之人,饮我酒者,不是剑仙胜似剑仙,是剑仙更胜剑仙。小铺子,粗陋酒桌板凳无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叠嶂说挣了钱,就要更换酒桌椅凳,学那大酒楼折腾得崭新鲜亮,这就万万不成。晏胖子提议用他自己的私房钱入伙,拿出记在他名下一间生意不济的大绸缎铺子,也被我直接拒绝了。一来会坏了风水,白白折损了如今酒铺的独有风采;再者,咱们这座城池不算小了,数万人,算它半数是女子,会卖不出绫罗绸缎?所以我打算与晏胖子说道说道,别继续添钱入伙我们店铺,我们反而要出钱入伙他的绸缎铺子。在这里,真正愿意掏钱的,除了喜欢饮酒的剑修,就是最喜欢为悦己者容的女子了。绸缎铺子的新楹联,我都打好腹稿了……” 宁姚缓缓道:“阿良说过,男子练剑,可以仅凭天赋,就成为剑仙,可想要成为他这样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过女子言语如飞剑戳心的情伤,不挨过女子远去不回头的情苦,不喝过千百斤的魂牵梦萦酒,万万别想。”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眨了眨眼睛,道:“说得对啊,过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远远乡,仙人飞剑也难及,唯有练拳饮酒解忧。” 下一刻,陈平安蓦然惊慌失措起来,宁姚的脸色,有些没有任何掩饰的黯然。 那一双眼眸,欲语还休。她不善言辞,便从来不说,因为她从来不知如何说情话。 以前那个练拳一百万才走到倒悬山的草鞋少年,也如她一般言辞笨拙,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像就该那样,你不言我不语,便知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轻轻抹过宁姚的眉毛,轻声道:“不要不开心,要愁眉舒展。” 宁姚说道:“我就是不开心。” 陈平安一个弯腰,抱起宁姚开始奔跑。宁姚不知所措。 陈平安抱着她,一路跑到了叠嶂酒铺,坐在酒桌边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剑修几十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其中还有不少妙龄女子,多是慕名而来的大家闺女,见此场景,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更有胆大的女子,豪饮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个娴熟。 陈平安将宁姚放下,大手一挥,笑道:“还没结账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后陈平安又补充道:“二掌柜说话未必管用,以叠嶂大掌柜的意思为准。” 酒客们齐刷刷望向叠嶂,叠嶂笑着点头,道:“那就九折。” 顿时响起喝彩声。 他娘的能够从这个二掌柜这边省下点酒水钱,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拎了张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了,他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 叠嶂来到宁姚身边,轻声问道:“今儿怎么了?陈平安以前也不这样啊。我看他这架势,再过几天,就要去街上敲锣打鼓了。” 宁姚斜瞥了眼远处一桌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笑了笑,没说话。 叠嶂忍住笑,在宁姚跟前,她偷偷提过一嘴,铺子这边如今经常会有女子来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着那个声名在外的二掌柜来的。有两个没羞没臊的,不但买了酒,还在酒铺墙壁的无事牌上刻了名字,写了话语在背后。叠嶂如果不是铺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将无事牌摘下。宁姚先前翻开了那两块无事牌,看过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围了一大群孩子,依旧是说上次没说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断在关键处,笑眯眯撂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身边全是抱怨声。 那个比郭竹酒还更早想要跟陈平安学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陈平安脚边,从陶罐里摸出一枚铜钱,道:“陈平安,你接着说,有赏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加钱。” 陈平安伸手推开孩子的脑袋,笑道:“一边凉快去。” 然后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拓碑而来的纸张,轻轻抖开,问道:“这上面,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没有想学的?” 有个少年闷闷道:“不认识的字,多了去了,学这些有什么用,特没劲。不想听这些,你继续说那个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对于识文断字,陋巷长大的孩子,确实并不太感兴趣,新鲜劲儿一过去,很难长久。 识字一事,在剑气长城,不是没有用,对于那些可以成为剑修的幸运儿,当然有用。可是在这边大街小巷的贫寒人家,也就是个解闷的事儿。如果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书上那些画像人物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所有人都觉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从小到大再到老到死,双方一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与你们解一字,说完之后,便继续说故事。” 陈平安拿起膝盖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写出一个字:稳。 陈平安笑问道:“谁认识?” 有人说出。 然后陈平安扬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隐约有灵气萦绕的竹枝,说道:“今天谁能帮我解字,我就送给他这根竹枝。当然,必须解得好,比如至少要告诉我,为何这个‘稳’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带个着急的‘急’字,难道不是相互矛盾吗?莫不是当初圣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为咱们瞎编出这么个字?” 一大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干瞪眼。能够认出它是“稳”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还晓得这个嘛。 一个鬼鬼祟祟藏在众人当中的小姑娘,轻声道:“未来师父,我晓得意思。”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你从小读书,你来解字,对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馋师父手里的那根竹枝,这要是被她得了,回到自家大街那边,那还不威风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恼,恨恨道:“早知道就不读书了。” 众人发现郭竹酒后,有意无意,挪了脚步,疏远了她。不单单是畏惧和羡慕,还有自卑,以及与自卑往往相邻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毫无感觉,对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枚抄手小砚台触碰泥地也无所谓。 一个眉清目秀却衣衫打着补丁的贫苦少年,鼓起勇气,微微涨红了脸,指着陈平安身前地上的那个字,言语颤抖,轻声道:“禾急为稳,禾苗其实长得快,却长得缓慢。我家灵犀巷,有块小石碑,上面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说法,我问过叠嶂姐姐,她说知道意思,但是也没见过什么稻秕稃。我觉得这个‘稳’字,有那以禾为本、急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叠嶂姐姐新开的酒铺子,挣钱快,但是花钱慢,就有了家底,叠嶂姐姐就可以买更大的宅子。” 陈平安对这个少年早就看在眼里,是听故事、说文解字最认真最上心的一个。少年也是当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学徒之一。 但是陈平安却发现少年体魄孱弱,不但已经失去了练拳的最佳时机,而且确实先天不适合习武,这还与赵树下不太一样,不是说不可以学拳,但是很难有所成就,至少三境之苦,就熬不过。 陈平安还不死心,与宁姚问过之后,宁姚远远看了眼少年,摇头道,少年没有练剑的资质,第一步都跨不过去,此事不成,万事皆休,强求不来。陈平安这才作罢。 兴许不是少年真正多爱识字,只是从小孤苦,家无余物,无所事事,总要做点什么,若是不花钱,就能让自己变得稍稍与同龄人不一样些,寒酸少年就会格外用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张嘉贞,你解‘稳’字,对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陈平安递过竹枝,没想到陈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彻底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这个。” 陈平安收回了竹枝,笑问道:“怎么,想学拳?” 张嘉贞还是摇头,道:“会耽误长工。” 陈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长,才是最紧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难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怨天尤人,就会处处有理,觉得人好都是个错,这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龄人当中,数他识文断字最多,可是真正学问,岂会知道?但陈平安这些言语,到底不是圣贤道理,就只是些粗浅的家长里短,张嘉贞到底还是可以听出一些,比如陈平安会认可他打长工挣钱,养活自己,这让少年心安许多。 能够被人认可,哪怕是一点点,对于张嘉贞这样的少年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个捧着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当砖瓦匠!没出息,讨到了媳妇,也不会好看!” 陈平安伸手按住身边孩子的脑袋,轻轻晃动起来,笑道:“就你志向高远,行了吧?你回家的时候,问问你爹,你娘亲长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问,有这英雄气魄,我单独给你说个神怪故事,这笔买卖,做不做?” “我皮痒不是?故事你常说,又跑不掉。但是我娘亲一发火,我爹只会让我顶上去挨揍。”那孩子举起陶罐,气呼呼道,“陈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钱不挣,你是傻子吗?” 陈平安笑道:“今天说完了后半段故事,我教你们一套粗浅拳法,人人可学。不过话说在前边,这拳法,很没意思,学了,也肯定没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觉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声,觉得也行,不学白不学,于是抱紧陶罐。 陈平安对那孩子笑呵呵道:“钱罐子还不拿来?” 孩子问道:“骗孩子钱,陈平安你好意思?你这样的高手,真够丢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学拳,不然以后成了高手,绝不像你这样。” 小板凳四周,笑声四起。 哪怕是张嘉贞这些岁数较大的少年,也羡慕那个孩子的胆大包天,敢这么跟陈平安说话。 陈平安继续说完那个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后站起身,将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们也纷纷让出空地,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缓缓六步走桩。 陈平安站定,笑道:“学会了吗?” 郭竹酒目不转睛,绝顶拳法,宗师风范! 那个捧着钱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孩子轻轻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张牙舞爪的出招,气喘吁吁收拳后,孩子怒道:“这才是你先前打赢那么多小剑仙的拳法,陈平安!你糊弄谁呢?一步步走路,还慢死个人,我都替你着急!” 陈平安指了指地上那个字,笑道:“忘了?” 陈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桩,依旧缓慢,悠悠出拳,边走边说:“一切拳法功夫,都从稳中求来。有朝一日,拳法大成,这一拳再递出……” 走桩最后一拳,陈平安停步,倾斜向上,拳朝天幕,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陈平安已经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准备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问道:“这一拳打出去,也没个雷声?” 其余人也都纷纷点头,觉得半点不过瘾。 陈平安笑道:“我又没真正出拳。” 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郭竹酒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轰隆隆!” 陈平安伸手捂额,是有些丢人现眼,不过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便昧着良心挤出笑脸,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们,都面面相觑。散了散了,没劲,还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陈平安喊了声“张嘉贞”,少年一头雾水,来到陈平安身边,惴惴不安。对于少年而言,这个名叫陈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陈平安缓缓而行,手腕拧转,偷偷取出一枚竹叶,塞给张嘉贞,轻声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与那拳桩一样,都无用处,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学拳,每天多走几遍,再有这小小竹叶,能帮你略微抵御风寒。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时节,有这两样,做长工做得轻松些。” 张嘉贞攥紧竹叶,沉默片刻,问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习武和练剑?” 陈平安点头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红,低头不言语。 陈平安望向前方,道:“小小年纪,就能够对自己负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张嘉贞,你不要看轻自己。” 少年抬起头。 陈平安笑道:“嘉贞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在看的那么多碑文中撷取的二字?” 少年点点头,道:“爹娘走得早,爷爷不识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陈平安转头说道:“嘉为美好,贞为坚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剑气长城的日子,不太好,这是你完全没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认命,但是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好,不好说,可能会更难熬,可能你以后手艺娴熟了,会多挣些钱,成了街坊邻居都敬重的匠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头笑道:“但是至少,我以后与其他人说山水故事的时候,可能会跟人提起,剑气长城灵犀巷,有一个名叫张嘉贞的匠人,手艺之外,兴许别无长处了,但是打小就喜欢看碑文,识文断字,不输读书人。” 从头到尾,郭竹酒都没说话,就是在张嘉贞走后,她抬起头,看着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师父的男人,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只见陈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说道:“收徒一事,还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继续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铺,钱财如流水,尽收我囊中,远远瞧着就很喜庆。 心情不错的陈平安便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下百凶,才可以养出一个文章传千古的诗人。” 郭竹酒摇头道:“未来师父的学问大,未来弟子学问小,不曾听说过。”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风水,已经蔓延到剑气长城这边了吗?没道理啊,罪魁祸首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这些人,离这边很远啊。 郭竹酒好奇问道:“后面还有话吧?” 陈平安点点头,道:“脍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们所有人,祖祖辈辈,在此万年,足可羞杀世间所有诗篇。” 郭竹酒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帮你将这番话,大街小巷嚷嚷个遍?弟子一边走桩练拳一边喊,不累人的。” 陈平安无奈道:“别。” 郭竹酒偷着乐。方才这句话,可藏着话呢,自称弟子,喊了师父,今儿赚大发了。 到了酒铺,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宁姚身前,笑道:“宁姐姐,你今儿特别好看。”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这些。” 郭竹酒见宁姐姐难得不揍自己,见好就收,回家喽。 小时候,会觉得有好多大事真忧愁。长大后,就会忘了那些忧愁是什么。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返回宁府。 宁姚问道:“真打算收徒?”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是不记名的那种。郭家待人厚道,我难得能为宁府做点什么。” 不知何时在铺子里喝酒的魏晋,好像记起一件事,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以心声笑言:“先前几次光顾着喝酒,忘了告诉你,左前辈许久之前,便让我捎话问你,何时练剑?” 陈平安转头对叠嶂喊道:“大掌柜,以后魏大剑仙在此饮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晋取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桌上,道:“好说。”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苦笑道:“我得马上去剑气长城一趟,让白嬷嬷准备好药缸子,若是太晚不见我,你就去背我回来。” 剑气长城。 左右面朝南方,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许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也不愿接受,于是最终孑然一身,选择远离人间是非,向大海御剑而去。 这并不是一件如何剑仙风流的事情,事实上半点都不惬意。 不过当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边,那个小师弟,胆子敢如此之大。 第一章 你来当师兄 ·第一章· 你来当师兄 陈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头,左右有意无意收敛了剑气,所以两人相距不过十步。 左右睁眼望向城头以外的广袤天地,问道:“想过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吗?” 剑气长城北边,那座底蕴与秘密皆深不见底的城池,既给人规矩森严的感觉,又好像没有规矩可言。 有剑仙在大战中,杀敌无数,在大战间隙,过着人间帝王般醉生梦死的糊涂日子,专门有一艘跨洲渡船,为这位剑仙贩卖本洲女子练气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担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飞剑割去头颅,却依旧给钱。 有剑仙喜好守着几块小菜圃和一个果园,年复一年,过着庄稼汉的生活。 有剑仙喜欢混迹市井,施展障眼法,终年与陋巷无赖厮混在一起。 有大族子弟,一心向往离开剑气长城,去学宫书院求学。 也有豪门公子,浪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掷千金,又嗜好虐杀奴仆。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便为此大不平,老大剑仙陈清都却只说了一句打过再说。那位圣人便连战三场,赢二输一,黯然离开剑气长城,重返浩然天下。赢了两位本土剑仙,输给了那位隐官大人。 此间对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左右哪怕只是事后听闻,都清楚其中的杀机重重。 世间人事,怕就怕没有立场,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讲立场,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还是那种信奉世间只有立场并无道理的聪明人。 陈平安问道:“所指之事是近是远?” 左右收起散乱思绪,说道:“城池那边的眼前事,身边事。”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之前有过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边的风气,言行无忌,所以很快就会暗流涌动,再过段时日,那些闲言碎语,会渐渐明朗,我连胜四场是原因,我在宁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师兄之师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还未发生,是因为董老剑仙带人去了叠嶂酒铺喝酒,这才让原本已经张开嘴的许多人,又不得不闭上了嘴。” 左右说道:“只谈后果。” 陈平安说道:“有不少人,很怕宁府一事,被翻旧账,所以不太愿意宁府、姚家关系重归融洽。有了我,宁姚与陈三秋、董画符和晏琢的纯粹关系,在某些人眼中,会变得浑浊不堪,以前可能无所谓,现在就会不太愿意。可能还要再加上一个郭家,郭竹酒极有可能,近期会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来,情况会很复杂,因为很快就会有难听话传入郭家,例如说郭家烧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还会说郭家剑仙好算计,让一个小姑娘出马笼络关系,好手段。不管说了什么,结果只有一个,郭家只能暂时疏远宁府,因为郭家的事毕竟不是郭剑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余号人,都还要在剑气长城立足。” 这些都还好,陈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恶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毙。只不过当下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左右说道:“除非陈清都出面帮忙提亲。”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问道:“为何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不敢也不愿催促老大剑仙,何况早与晚,我都有应对之策。” 左右继续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答道:“只是言语,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剑,如果不够,与师兄借。” 左右点点头,有些笑意,道:“不错。具体的应对之法,我懒得多问,你自己细细思量,剑气长城的意外,经常会异常地简单直接,反而会格外地意外。” 停顿片刻,左右又问:“知道剑气长城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砥砺剑道的剑修,有多少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头等机密,我不清楚。”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只清楚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脚,以及包括董、陈、齐在内十数个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虽然意义不大,但是聊胜于无。” 左右疑惑道:“你这么有空?” 陈平安笑道:“习惯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较熟稔,绝对不会耽误练拳与修行,师兄可以放心。” 左右问道:“你偏好商家与术家?”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摇头,道:“不曾接触过这两家的学问宗旨、典籍。” 左右瞥了眼陈平安,笑道:“这两家学问,虽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弃,由来已久,但是我觉得你适当翻阅他们两家的书籍,没有问题,可读还是要读的,只是别太钻牛角尖。世间许多学问,初见惊艳异常,往往浮浅,初见辽阔无垠,也往往杂草丛生,读破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一本诸子百家圣贤书,能够读出一个根本道理,便是大收获。” 陈平安抱拳作揖,谢道:“受教了。”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边城池的打架,一般情况下,剑仙不会使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动静,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决,后果自负,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帮你多看几眼。你觉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陈平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希望师兄可以帮忙看着酒铺附近的陋巷孩子,让他们不会因我而死。” 左右不置可否,又问了个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吗?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陈平安笑道:“读书人眼中,世间无小事。” 左右感慨道:“陈平安,你要是早点成为先生的弟子,应该不错,先生不至于烦忧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着先生的钱袋子,你可以与先生聊许多话。这些我皆不擅长。” 陈平安对于这种话题,绝对不接。 左右突然说道:“当年先生成为圣人,依旧有人骂先生为老文狐,说先生就像修炼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来的道行。先生听说后,就说了两个字:妙哉。” 陈平安说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与大骊王朝签订山盟后,民愤汹汹,其中就有骂茅师兄是文妖的。如今看来,茅师兄当时应该是感到高兴。” 左右不再说话。陈平安就跟着沉默。 练剑一事,能迟些就迟些,反正肯定都会吃撑着。 陈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左右点点头,示意陈平安但说无妨。 陈平安便以心声言语道:“师兄,会不会有城中剑仙,暗中窥探宁府?”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会长久,只能偶尔为之,毕竟纳兰夜行不是摆设。纳兰夜行是刺杀一道的行家里手,也是剑气长城最被低估的剑修之一,他可以刺杀他人,自然就擅长隐匿与侦查。” 陈平安神色凝重,说道:“阿良传授给我的剑气十八停,我不只教给自己的弟子裴钱,还教给了一个宝瓶洲寻常少年,名为赵高树,人品极好,绝无问题。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万一!” 左右说道:“此事我来解决。” 陈平安如释重负。有了师兄,好像确实不一样。 左右说道:“聊了这么多,都不是你迟迟不练剑的理由。” 陈平安哑口无言。 魏晋那个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当作理由。就这个师兄的脾气,根本不会觉得那是理由。 真要说了,练剑一事,只会更惨。 不是文圣一脉,估计都无法理解其中道理。 左右坐回城头,开始枯坐,继续温养剑意。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何练剑?” 左右嗤笑道:“怎么?金身境武夫,便天下无敌了?还需要我出剑不成?” 陈平安懂了,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就出拳了?” 左右置若罔闻。 陈平安有些犹豫,第一拳,应不应该以神人擂鼓式开场? 不承想左右缓缓道:“百拳之内,加上飞剑,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后喊你师兄。” 不再刻意约束一身剑气的左右,宛如小天地蓦然扩大,陈平安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双方相距三十步。 剑气扑面,犹如无数把实质飞剑飞旋于眼前,若非陈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泻,抵御剑气流溢出的丝丝缕缕剑意,估计陈平安当下就已经满身伤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数步,人退,拳意却高涨。 左右微笑道:“百拳过后,若是我觉得你出拳太客气,尤其是出剑太过礼敬我这个师兄,那么你就可以准备下次再与先生告状了。” 陈平安笑容牵强,道:“师兄,我不是这种人。” 左右说道:“练剑之后,你不是也是了。” 喝酒与不喝酒的魏晋,是两个魏晋;小酌与豪饮的魏晋,又是两个魏晋。 这位宝瓶洲历史上千年以来首位现身此处的年轻剑仙,在剑气长城,其实很受欢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欢迎。 少女们未必如何仰慕魏晋,毕竟家乡多剑仙,魏晋虽说极为年轻,听说四十岁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仙,可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论飞剑杀力,魏晋更不出众,终究只是玉璞境,至少如今还是如此。论相貌,齐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陈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魏晋算不得最出挑。可年纪稍长的妇人们,不约而同都喜欢魏晋,说是瞧着魏晋喝酒,就格外让人心疼。 魏晋不喝酒时,仿佛永远忧愁,小酌三两杯后,便有了几分温和笑意,豪饮过后,神采飞扬。 所以对那些瞧过魏晋喝酒的女子而言,这位来自风雪庙神仙台的年轻剑修,真是风雪里走出来的神仙人。 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够让魏晋如此难以释怀。 魏晋每次大醉之后,不散酒气、留着醉意、踉跄御剑归城头的落魄身影,真是惹人心疼。 走了个负心汉阿良,来了个痴情种魏晋,老天爷还算厚道。 至于那个左右,还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几眼,眼睛就疼,何苦来哉。何况左右也不爱来城池这边晃荡,离着远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时常饮酒的魏晋来得让人挂念不是? 今天魏晋在叠嶂酒铺这边喝得有点高了,一张桌子挤了十数人,魏晋喝酒有一点好,从来没架子,若无座位,两三人挤一条长凳都无妨,大概这就是走惯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这一点,本土剑仙也好,别洲剑修也罢,确实都不如魏晋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气。 对于最早见到时还是个少年郎的陈平安,魏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如今还好,多了些欣赏。 可是贺小凉,魏晋不能不喜欢。 离之越远,喝酒越多。魏晋即使躲到了山下,躲进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先是一个在风雪庙,一个在神诰宗。然后是一个在宝瓶洲,一个在北俱芦洲。最后到了现在,这都他娘的一个在蛮荒天下,一个在浩然天下了。 结果她还在魏晋的酒杯里,喝再多的酒,也无用,喝掉一杯,倒满了下一杯,她就在了。 魏晋举起酒杯,高声问道:“不喜饮酒之人,为何难醉倒?” 魏晋一饮而尽,道:“世间最早酿酒之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叠嶂习惯了。 剑仙魏晋喝酒,经常这样,只是自言自语多了些,不会真正发酒疯,不然小小酒铺,哪里扛得住一位剑仙的疯癫。 当下无人吆喝添酒,叠嶂忙里偷闲,坐在门槛那边,轻轻叹了口气——又来了。 魏晋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环顾四周,开始一个个敬酒,指名道姓,还要说明他为何而敬酒,自然是说那城头南边的厮杀事,说他们哪一剑递得真是精彩。偶尔也会让对方自罚一杯,也是说那战场事,说有些该杀之妖,竟然只砍了个半死,实在不应该。 魏晋身形蓦然消失,怒道:“下作!” 一条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里边,脚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断回头,见着了郭竹酒,便有些犹豫,稍稍放慢了脚步,还下意识靠近了墙壁。剑气长城的有钱人,只要不死,会越来越有钱。一个家族,只要有了剑仙,就会变成豪门。城池这边的人,只看衣衫,就知道是不是豪门子弟。 那少年显然觉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门子弟。他没有看错,郭家在剑气长城,确实是那些顶尖大姓之外的一线家族。 在这里,穷苦人冲撞了豪门子弟,下场都不会太好,对方若是剑修,都不用搬出靠山,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放慢了脚步,蹦跳了两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后,四个同龄人跟着跑进巷子,手持棍棒,闹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么剑修,只是那几条大街上的有钱人家子女,吃饱了撑着才来这边晃荡,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劲挥手,示意她赶紧退出巷子。 郭竹酒挠挠头,便停下脚步,一个转身,撒腿飞奔。 跑路这种事情,她擅长,也喜欢。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这么一耽搁,很快就被身后持棍棒的同龄人撵上。少年刚刚躲过脑袋上砸下的没轻没重的一棍子,又被更多的棍棒当头劈下。他只得用手护住脑袋,边躲边退。突然被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脸色惨白,又给一个高大少年一脚踹中胸膛。 面黄肌瘦的少年后退数步,嘴角渗出血丝,一手扶住墙壁,歪过脑袋,躲掉棍棒,转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处,探出脑袋,觉得自己应该行侠仗义了,不然瞧着像是要闹出人命的样子。 一般的打架斗殴,哪怕是瘸个腿什么的,剑气长城谁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终究少见。郭竹酒听家中长辈说过,打架最凶的,其实不是剑仙,而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市井少年,这会儿就是了。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学了拳,就是江湖人,于是她重新走入巷子。 此时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脚飞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少年神色淡然,身形瞬间拧转,与此同时,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轻轻抬肘,将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间递出,竟然拳罡大震,声势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龄人,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靠着墙壁。 郭竹酒与那刺客少年一般无二,同样神色淡漠,同样递出一拳,以拳对拳,瞬间刺客少年整只手骨肉皆碎。两人颓然垂落,郭竹酒微微侧身,欺身而进,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当场暴毙,倒飞出去,但是从刺客耳畔闪过一抹流萤,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转头,额头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反观祭出飞剑的高大少年,整颗头颅都被钉穿,一粒血珠逐渐在额头处凝聚而成,背靠墙壁的尸体缓缓滑落在地。 郭竹酒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掌抹了抹额头。 站在巷口那边的魏晋松了口气,悄悄收起本命飞剑,这位风雪庙剑仙,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多此一举了。 不但小姑娘自己有惊无险,可以对付这场突兀而来的刺杀,而且巷子那一头,出现了一位面带笑容的佝偻老人。 魏晋与之点头致意,老人也笑着点头还礼。 魏晋返回酒铺,继续饮酒。老人则一步踏出,来到郭竹酒身边,笑道:“绿端丫头,身手可以啊。” 正是宁府老仆,纳兰夜行。 陈平安嘱咐过他,只要郭竹酒见了陈平安,或是走入过宁府,那么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门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劳烦他帮忙看护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扬扬,道:“那可不?打不过宁姐姐和董姐姐,还打不过几个小毛贼?” 小姑娘向前走出几步,看着那个死不瞑目而且临死之际依旧神色镇静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刚刚练了绝世拳法吗?嗯?” 纳兰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额头,头疼。 这般精心设伏专门针对大族子弟的刺杀,别想着什么顺藤摸瓜,不用有任何侥幸心理,做不到的。 当年海市蜃楼那边多大的风波,小姐差点伤及大道根本,白炼霜那老婆姨也跌境,连城头上万事不搭理的老大剑仙都震怒了,难得亲自发号施令,将陈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剑。受了伤的陈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动干戈,全城戒严,户户搜查,那座海市蜃楼更是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结果如何,还是不了了之。那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拦,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除了已死的两个,其余几个既茫然又恐惧的市井少年的身份来历,查是要查的,无非是过个场子,给郭家一个交代罢了。当然郭家那边肯定也会兴师动众,动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后宁、郭两家的往来,就会有些麻烦。 绿端这丫头,照理而言,在剑气长城是完全可以活蹦乱跳的,理由很简单,她曾是隐官大人相中的衣钵弟子,所以郭家这些年,也没刻意为她安排剑师扈从,因为没必要。 故而这场风波的涟漪大小,对方出手的分寸,极有嚼头,好像对于这个绿端丫头,在可杀可不杀之间,故而没有动用真正的关键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恹恹地道:“完蛋了,我近期别想出门了。” 郭竹酒说完突然眼睛一亮,转过头望向纳兰夜行,道:“纳兰爷爷,不如咱们毁尸灭迹,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吧?” 纳兰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额头这伤势,怎么瞒着?又走路给磕着了?何况这么大的事情,也该与郭剑仙说一声,我已经飞剑传信给你们家了。所以你就等着被骂吧。” 郭竹酒哀叹一声,道:“纳兰爷爷,你一定要与我师父说一声啊,我最近没办法找他学拳了。” 纳兰夜行笑问道:“我家姑爷什么时候认了你当徒弟了?”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师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纳兰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额头。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后小姑娘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哎哟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剑仙转瞬即至,出现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边,弯腰低头,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确定了自己闺女的伤势,松了口气,些许剑气残余,无大碍,便挺直腰杆,笑道:“还疯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只手掌。 剑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个时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敛笑意。 郭竹酒见机不妙,赶紧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声道:“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闺女的伤口,无奈道:“赶紧随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还是几年,跟我说不管用,自己去她那边撒泼打滚去。” 最后郭稼与纳兰夜行相视一眼,无须多言。 随后郭家供奉,以及专门处置这类事务的剑修,纷纷到场,一切作为,井然有序。 纳兰夜行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剑气长城。 白炼霜那个老婆姨不擅长处理这些,听了也是干着急,只能窝火。与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这些年的宁府大主意,本来就都是小姐定夺的,只不过如今宁府有了陈平安这位姑爷,纳兰夜行就不希望小姐过多分心这些腌臜事了,姑爷又是个最不怕麻烦和最谨慎行事的。何况姑爷做出的决定,小姐也一定会听。 于是纳兰夜行一路隐匿气机,悄然到了城头这边。 有这么练剑与练拳的? 只见陈平安翻来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时驾驭两真两仿总计四把飞剑,竭力寻找剑气缝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宁府灵丹了。所幸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剑气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内,但是偶尔会有一丝剑气蹿出,次次悬停在陈平安致命窍穴片刻,然后转瞬即逝。 纳兰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叹道:“同样是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剑气,而且都快要将剑气淬炼成剑意了。” 左右根本没有理睬老人,收拢剑气在十步之内,对陈平安说道:“今天到此为止。你出拳尚可,飞剑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让你稍稍习惯,下次练剑,才算正式开始。还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争取少‘死’几次。当个唾手可得的师兄,有这么难吗?” 陈平安点点头,没说什么。 好意思问我难不难?剑气重不重,多不多,师兄你自己没点数? 况且这会儿,陈平安看似除了双拳双臂之外修士气府安然无恙,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每次左右悬停剑气,看似未曾触及陈平安各大窍穴,实则森森剑意,早已渗入骨髓,在气府当中翻江倒海,这会儿陈平安能够说话不打战,已经算是能扛疼的了。 陈平安几步跨出十数丈,来到纳兰夜行身边,轻声问道:“郭竹酒有没有受伤?” 纳兰夜行说道:“我一直盯着,故意没出手,小丫头自己解决掉麻烦了,受伤不重。郭稼亲自赶到,没有多说什么,到底是郭稼。只不过之后的麻烦……”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向下一划,如剑切割长线,摇头道:“已经不是麻烦了。对于宁府、郭家而言,其实是好事。郭竹酒这个弟子,我收定了。” 陈平安驾驭符舟,与纳兰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陈平安好奇问道:“纳兰爷爷,你可以近身我师兄吗?” “当然可以!”纳兰夜行笑道,“然后我就死了。” 宁姚见到了从城头返回的陈平安,没多说什么,老妪又给伤着了心,逮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阵“老狗老狗”的大骂。 纳兰夜行也不顶嘴,做人得认命。 堂堂剑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见。老人独自喝闷酒去了。 陈平安熟稔擦药养伤一事,宁府丹房宝库重地的钥匙,白嬷嬷早就给了他。 去的路上,陈平安与宁姚和白嬷嬷说了郭竹酒被刺杀一事,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老妪念叨了一句:“这帮阴损玩意,就喜欢欺负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宁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没事就好,其余的,宁姚就不愿多想,反正陈平安喜欢想事情,能者多劳。 有宁姚跟着未来姑爷,白炼霜也就不掺和,之后再找个机会去骂一骂纳兰老狗,先前小姐、姑爷在场,她没骂尽兴。 陈平安双臂血肉模糊,双手白骨裸露大半,依旧浑然不觉,熟门熟路拣选了三只瓷瓶,三种色泽,要按先后顺序为自己涂抹各色药膏。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还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们龙窑烧制瓷器的说法,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么金贵的釉色,历代大骊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来封赏功臣。大骊之前的老皇帝钟情于一种釉下青花加小斗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个漂亮,就是艳俗了点。完整器物,我们都没机会见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见过次品碎片,确实很花哨,工艺复杂到几十座龙窑窑口,只有年轻时候的姚老头做得出来。” 陈平安一开始还怕宁姚对这些鸡毛蒜皮会嫌烦,不承想宁姚听得很专注,陈平安便多说了些龙窑生涯的趣事:“当学徒那会儿,刘羡阳经常拉着我去老瓷山。到了那边,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拣拣选选,如数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种器物,该有什么款识,就像是他亲手烧制的一样。在大家都不是练气士的前提下,烧瓷这种事情,的确需要天赋。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间琴棋书画,自然就变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纰漏无数,经不起细细推敲。好一个‘成为山上客,大梦我先觉,只道寻常’。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时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许多。我们窑口那边专门为朝廷烧制大器。我们这些学徒,将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征,私底下取了泥鳅背、灯草根、猫儿须的说法,当时还猜天底下那个最有钱的皇帝老儿,晓不晓得这些说头。听说当今年轻天子,对瓷器的偏好又转入秾艳,不过比起他爷爷,还是很收敛了。” 宁姚笑道:“你怎么可以记住那么多事情?我就记不住。” 陈平安说道:“你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宁姚一头雾水,问道:“我骂你什么了?” 陈平安说道:“难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专,破境太慢?” 宁姚弯曲手指,朝陈平安一条胳膊轻轻弹去,嗔道:“自找的打。” 陈平安双手笼袖,赶紧转身躲开,笑道:“寻常女子,见着了这般惨状,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了,你倒好,还要雪上加霜。” 宁姚停下脚步,问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双脚并拢,蹦跳前行,摇头晃脑,自顾自说道:“我喜欢的宁姚,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 宁姚朝着前面的陈平安就是一脚踹过去。 陈平安被一脚踹在屁股上,向前飘然倒去,以头点地,颠倒身形,潇洒站定,笑着转头,道:“我这天地桩,要不要学?” 宁姚缓缓前行,懒得搭理他。 陈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宁姚与自己并肩,才继续往前走,轻声问道:“在你们之前大致在五十岁与百岁之间的那一小撮先天剑坯,很强?我只在叠嶂酒铺见过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婴境瓶颈剑修。其余几个,都还不曾见过。” 宁姚没有着急回答问题,反而问道:“我们这一代剑修,天才辈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这个你早就听说过了。约莫三十余人,两场大战之后,你知道还剩下几个吗?” 陈平安说道:“加上郭竹酒这些上过城头却未曾下城去南边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总计活下二十四人,战死八人,半数死于乱战,其中资质绝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袭刺杀,章戎身边的护阵剑师救之不成,一同战死。” 宁姚看着陈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说话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好些事情,她都记不住,还没他清楚。 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平安,宁姚这才继续说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说。” 陈平安说道:“那我找纳兰爷爷喝酒去。” 宁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随你”。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陈平安,这会儿是真想喝酒了。 宁姚没有转身,说道:“少喝点。” 陈平安嘴上答应下来,其实方才没那么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点了。 到了纳兰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声叹气,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个老婆姨前脚刚走,刚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纳兰夜行笑问道:“喝点?”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没敢倒满,毕竟未来姑爷还带着伤,怕那老婆姨又有骂人的由头。 陈平安双臂包扎如粽子,其实行动不便,只不过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还是学了术法的,心念微动,扯动白碗到身前,学那陈三秋,低头咬住白碗,轻轻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纳兰夜行笑了笑,这就是入乡随俗,很好。 陈平安埋怨道:“纳兰爷爷,怎么不是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 纳兰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来的宁府库藏,你白嬷嬷每年年初,就会给个喝酒的定数,马上就是年关了,家里没剩下几坛,明年就去帮衬你的生意。不用我说,咱们这位白嬷嬷会去买许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来。” 陈平安说道:“纳兰爷爷是不是有些好奇,为何我的剑气十八停,进展如此缓慢?” 纳兰夜行点头道:“照理说,不该如此缓慢才对。只不过陈公子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陈平安解释道:“其中一座剑气途经的关隘气府,就像这桌上酒,曾有旧藏之物。” 纳兰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暂且搁置起来的某位剑仙遗留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摇头道:“是一缕剑气。” 纳兰夜行惊讶道:“一缕剑气?”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是‘极小极小’的一缕剑气。再多,不宜多说。” 左右说过,有纳兰夜行在身边,言语无忌。 城中剑仙就算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窥探宁府,也会刻意避开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 纳兰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没有多问,抬起酒碗,道:“不说了,喝酒。” 陈平安在纳兰夜行跟前,没那么多礼数,自己喝酒姿势不雅,心中也没个负担。 纳兰夜行当然更无所谓。自家姑爷,怎么瞧都是顺眼的。拳法高,学剑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关键是还读过书,这在剑气长城可是稀罕事,与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怪不得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处处护短。 在一老一小喝着酒的时候,宁姚也与白嬷嬷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老妪笑问道:“姑爷与自家师兄练剑,多吃点苦,是好事,不用太过心疼。可不是谁都能够让左右尽心传授剑术的。这些年,变着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剑仙的聪明蛋,听说多了去,左右心高气傲,从不理会。要我看,左右还真不是认了咱们姑爷的文圣弟子身份,而是实打实认了一个小师弟,才愿意如此。” 宁姚摇摇头,趴在桌上,道:“不是这个。” 老妪笑着不言语。 宁姚坐起身,道:“他会说很多好听的话。” 老妪问道:“小姐不喜欢?” 宁姚摇头道:“没有不喜欢。” 老妪又问:“小姐是担心他会喜欢别人。” 宁姚还是摇头道:“不担心。” 老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继续问道:“是不是觉得他变得太多,然后同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么的,就是担心两个人,越来越没话可聊?” 宁姚给说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后嗓音低低,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那个家伙,偏是个话痨子,好多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会不会有一天,他觉得我这个人闷得很,他当然还会喜欢我,可他就是不爱说话了。” 老妪笑得不行,只是没笑出声,问道:“为什么小姐不直接说这些?” 宁姚气道:“不想说。他那么聪明,每天就喜欢在那儿瞎琢磨,什么都想,会想不到吗?” 老妪打趣道:“幸好没说,不然真要委屈死咱们姑爷了。女人心海底针,姑爷又不是未卜先知、算无遗策的神仙。” 宁姚点了点头,心情略微好转,也没好多少。 老妪不着急,因为这些小小的忧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有吧。 这天夜幕中。 城头上,子时过后,魏晋站在左右身边,喝着一壶好不容易买来的青神山酒。铺子每天只卖一壶,他买到手,就意味着今天其他剑修都没份了。 魏晋笑问道:“陈平安练剑之前,有没有说我坑他?” 左右摇头道:“白白找揍而已,我这小师弟,不会做的。” 魏晋无奈道:“这么机灵的吗?”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经有一剑,加上我在蛟龙沟那一剑,对陈平安影响极大。” 魏晋愣了一下,点头道:“早年在一个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与阿良前辈的约定,剑比人更早见到了少年时候的陈平安。” 左右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觉得为情所困,拖泥带水,剑意便难纯粹,人便难登山顶?” 魏晋点头道:“确实有此忧虑,事实上也是如此。” 左右笑道:“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魏晋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愿听左前辈教诲。” 左右说道:“剑修练剑,最重什么?” 魏晋摇头道:“我心中有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辈所想。” 左右举起一手,做握剑姿势,道:“是人握剑。故而剑术再高,剑道再大,于我剑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传说中的五把仙剑,无论你当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剑仙,你才是握剑之人。” 左右收起手,转头道:“若只是喜欢一名女子,剑便不得出,算什么剑仙?你魏晋,不过是学剑资质好,才有个玉璞境,仅凭天赋资质,支撑不了你走到高处。我敢断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关,最终成就会很一般。那么以后与我少说话。” 魏晋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辈还是觉得,世间唯有儿女情长,比剑气更长,我不忍割舍,甚至不愿丢掉。想着人,喝着酒,稀里糊涂,人在山中鬼打墙,比起少喜欢一人,少喝酒,仗剑登高,对我而言,反而更好。” 左右摇头道:“这就没救了。” 魏晋试探性问道:“那晚辈以后,是不是就无法与前辈闲聊了?” 左右笑道:“剑仙魏晋,趁早滚蛋。酒鬼魏晋,可以常来。” 魏晋爽朗大笑,畅快饮酒,刚要询问一个问题,四座天下,总计拥有四把仙剑,是举世皆知的事实,为何左右会说五把?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拥有一把仙剑。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大天师,拥有一把。还有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拥有一把。除此之外,相传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广袤,仙兵依旧不多,却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剑”说法的剑,万年以来,就只有这么四把,绝对不会再有了。 没等魏晋喝完酒,再问这个问题,他就离开了城头,因为老大剑仙来了。 魏晋离开城头,行礼告辞。 陈清都站在墙边,问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会有这么个小师弟?” 左右点点头,却不说话。 “学得剑气十八停的少年赵高树。”当时左右以剑气隔绝天地,陈平安是这般言语的。 事实上,当时陈平安同时以心声告诉他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赵树下。 年纪轻轻,小心谨慎到了这种境界,左右都会有些讶异。 对于剑仙左右点头却无言语的不敬举动,老人不以为意,若是连左右这点傲气都容不下,北边那座城池,加上城头诸多剑仙,在他陈清都剑下,还能剩下几个活人? 在双方脚下这座城头之上,陈清都可谓举世无敌,大概只比至圣先师身在文庙、道祖坐镇白玉京、佛祖坐莲台稍逊一筹。 这也是左右最无奈的地方,不过同时也是左右最敬佩这位老人的地方。 蛮荒天下万年攻城,为何剑气长城依旧屹立不倒?整座蛮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陈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剑气长城都没了,还是去不了倒悬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也只有陈清都,压得住剑气长城北边的桀骜剑修一万年。只有这位老人,能够对隐官说一句“你年纪小,我才容忍”。 陈清都说道:“等城里大大小小的麻烦都过去了,你让陈平安来茅屋这边住下。练剑要专心,什么时候成了名副其实的剑修,我就离开城头,去帮他登门提亲,不然我没脸开这个口。一位老大剑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铺子酒水,一个小学塾,可买不起。” 左右说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时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陈清都笑道:“这就很不善喽。无论是你先生在此,还是你小师弟在这里,都不会如此言语。” 左右皱眉道:“你也盯着酒铺那边的陋巷孩子?陈清都不在意那么多事情,竟然会在意这个?” “不然?”陈清都反问道,“我剑术比你高,剑意比你高,剑道比你高,学问还比你大,连你都会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几眼?” 左右面无表情道:“我忍你两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剑气最长处,犹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着。” 左右冷笑道:“三次。” 陈清都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瞧一瞧陋巷那边的教书识字?” 左右神色淡然,道:“这就涉及剑气长城一个最大的问题,剑修出剑万年,杀敌万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知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陈清都点点头,望向北边城池。豪门府邸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市井陋巷处,昏暗一片;两处接壤之地,星星点点。 “对于生死,毕竟私心重重,很难让人真正觉得如何。”陈清都神色落寞,道,“我一直希望那边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觉得。即使知道了前因后果,知道了所有的历史渊源,知道了自己与先人到底付出怎样的代价,一位位在世剑修,哪怕心怀怨气,委屈,愤怒,依旧会出剑,人与剑,皆往南去,死则死矣。” 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缓缓抬高,道:“人间灯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左右摇头道:“晚了,输了。” 陈清都笑道:“左右啊,这你就不如你的小师弟了。他明知虽无大用,难改既定结局,依旧耐心为之。” 左右沉默不言。 陈清都笑问道:“四次了?” 左右说道:“没有。” 陈清都点头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给你留点面子,省得以后为自己小师弟传授剑术的时候,不自在。” 左右说道:“现在就有四次了。”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比起跟你聊天,我还是喜欢听陈平安说话。” 左右想了想,好像那个小师弟,长辈缘是要比自己好些。 夜幕中,陈平安散步到斩龙台,宁姚还在修行,陈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场上,绕圈而行,在即将圆满之际,脚步稍稍偏移,然后画出更大的一个圆。 不知何时,宁姚已经来到他身边,陈平安也不奇怪。纳兰夜行的潜行隐匿,宁姚早就学会了。 宁姚这么多年,所炼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极高的先天本命飞剑,而是另有其他。可宁姚哪怕只是祭出本命飞剑而已,就足够让她稳杀庞元济、齐狩等人。 这是先前陈平安与宁姚闲聊,她随口说的,说的时候,轻描淡写,自然而然。当时她盯着陈平安,陈平安刚想要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听她如此说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后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风。 两人散步走上凉亭。陈平安盘腿坐在宁姚身边。 宁姚继续白天的那个话题,道:“王宗屏这一代,最早大概凑出了十人,与我们相比,无论是人数,还是修道资质,都逊色太多。其中原本会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战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被敌我两位仙人境修士大战殃及,受伤太重,一直停滞在元婴境瓶颈上,寸步不前多年,还有王微与苏雍。苏雍的先天资质,其实比当年垫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剑心不够牢固清澈,大战都参加了,却是有意小打小闹,不敢忘我搏命,总以为安静修行,活到百岁,便能一步步稳稳当当跻身上五境,再来倾力厮杀,结果在剑气长城最为凶险的破元婴境瓶颈一役,苏雍不但没能跻身玉璞境,反而被天地剑意排斥,直接跌境,沦为一个丹室稀烂、八面漏风的金丹境剑修,沉寂多年,终年厮混在市井巷弄,成了个赌棍酒鬼,赖账无数,活得比过街老鼠都不如。齐狩之流,年少时最喜欢请那苏雍喝酒,苏雍只要能喝上酒,也无所谓被视为笑谈,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齐狩他们境界越来越高,觉得笑话苏雍也没意思的时候,苏雍就做些往来于城池和海市蜃楼的跑腿,挣小钱,就买酒,挣了大钱,便赌博。” 这些事情,还是她临时抱佛脚,从白嬷嬷那里打听来的。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这苏雍会不会对整座剑气长城心怀怨怼?” 宁姚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阿良离开剑气长城的前几年,无论是喝酒还是坐庄,身边经常跟着苏雍。” 陈平安点点头,道:“唯独王微,已经是剑仙了,早年是金丹境剑修的时候,就成了齐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跻身上五境,就自己开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为道侣,也算人生圆满。我在酒铺那边听人闲聊,好像王微后来者居上,成为剑仙,比较出人意料。” 宁姚说道:“王微确实不太起眼,九十岁左右,跻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当然罕见,但是在我们这边,他王微作为活下来的玉璞境剑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余人的领头羊,很容易被拿来做对比。王微与更早一代相比,实在是太过一般,若是与我们这一辈比较,别说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当了剑仙也喜欢低头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们,也看不上他。” 宁姚轻声道:“只不过在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的剑修,能够活着,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剑仙也罢,又算什么?哪怕是我们这些年轻剑修,今天饮酒,笑话那苏雍落魄,王微不够剑仙,兴许下一次大战过后,王微与朋友喝酒,谈及某些年轻人,便是在说故人了。” 到了斩龙台凉亭,宁姚突然道:“给我一壶酒。” 陈平安抽手出袖,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宁姚喝着酒,继续说道:“小董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头,观海境下城头,龙门境已经斩杀同境妖物十数头,金丹境妖物三头,得了一个剑疯子的绰号。后来独自离开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磨砺剑意,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上五境剑修,此后大战,杀妖无数。当时小董爷爷被誉为最有希望成为飞升境剑仙的年轻人。” 董观瀑,勾结大妖,事情败露后,群情激愤,不等隐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剑仙陈清都亲手一剑斩杀。当时陈平安就在城头上,亲眼见到那一幕。 宁姚喝着酒,道:“在小董爷爷死后没多久,就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年我在海市蜃楼被刺杀,正是小董爷爷亲手布局。” 宁姚笑了笑,道:“我是不信的,只不过有人嚼舌头,我也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不谈真相,听了这些话,会不会伤心?” 宁姚摇头道:“没什么好伤心的。”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去城头练剑,就不出门了。” 宁姚疑惑道:“除了绿端那丫头被人刺杀之外,还有事要发生?” 陈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试一试我的成色,同时尽可能孤立宁府。说来说去,还是想尽可能让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没机会,出了海市蜃楼那档子事,董观瀑一事,又惹来了老大剑仙的亲自出剑,谁都不敢对宁府明着出招。现在我来了,就有了切入口。” 宁姚问道:“怎么感觉你半点不烦这些?我其实会烦,只是知道烦也无用,便不去管,也不多想半点。” 陈平安伸手去讨要酒壶,宁姚下意识就要递过去,结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没能得逞,便继续双手笼袖道:“外乡人陈平安的成色如何,无非修为与人心两事。纯粹武夫的拳头如何,任毅,齐狩,庞元济,已经帮我证明过。至于人心,一在高处,一在低处,对方如果善于谋划,就都会试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杀,宁府与郭稼剑仙坐镇的郭家,就会彻底疏远,这与郭稼剑仙如何深明大义,都没关系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当然,如今小姑娘没事,就两说了。人心低处如何勘验,很简单,死个陋巷孩子,叠嶂的酒铺生意,很快就要黄了,我也不会去那边当说书先生了,去了,也注定没人会听我说那些山水故事。杀郭竹酒,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杀一个市井孩子,谁会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剑气长城的那么多剑修,会如何看我陈平安?我若在意,又该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宁姚听得愁眉不展。听听,白嬷嬷说得就不对,这家伙明明就是算无遗策,什么都想到了。 陈平安笑道:“愁什么,我都想到了,那他们机会就小了。只不过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着对方出招。” 宁姚问道:“比如?” “比如大肆宣扬我是那文圣弟子,左右师弟。这些还好,挠痒而已,剑气长城的剑修,更多还是认实打实的修为。”陈平安说道,“又比如某个没有根脚的年轻剑修,当着我的面,酒后说醉话,将宁府旧事重提,多半言语不会太极端,否则就太不占理,只会引起公愤,说不定喝酒的客人都要帮忙出手。所以对方措辞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酝酿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拨是非,纯粹是有感而发,仗义执言。最后我一拳下去,就算没打死他,事后都是亏本买卖。年轻气盛不长久,城府太深非剑修。” 宁姚想了想,道:“那我们以后就少去叠嶂酒铺那边?你只是往返于城头和宁府,总不会有人刻意拦阻,否则痕迹就太明显了。剑气长城剑修多,傻子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得去。” 宁姚有些想不明白。 “账房先生喜欢打算盘,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会一天到晚坐在柜台后面算计盈亏。我是谁?过惯了一无所有的生活,这都多少年了,还怕这些?”陈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场,缓缓道,“你听了那么多年的混账话,我也想亲耳听一听。你之前不愿意搭理他们,也就罢了,如今我在你身边,还敢有人心怀叵测,自己找上门来,我这要是还不直接一拳打下去,难道还要请他喝酒?”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随手一拳的事情,因为对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还不如,高了,就不会有人同情。”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去铺子那边?” 这就是宁姚的性情,陈平安半点不奇怪。 当年在小镇那边,即便撇开喜欢不说,宁姚的行事风格,对陈平安的影响,其实很大。 其中那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是一事,这让以后走出骊珠洞天的陈平安,从未真正仰头看待山上神仙。 而宁姚行事的干脆利落,尤其是那种“事已至此,该如何做”才是首要的态度,让陈平安记忆深刻。有了这份澄澈通明的心态,才能够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烦,万事临头,解决而已。 陈平安转头笑道:“等我养好伤,顺便让对方好好谋划谋划。说实话,很多时候,我都替敌人着急,恨不得亲自教他们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时还能最恶心人。”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坐在她身边,轻声道:“不要觉得我陌生,我从来如此,可就像之前与你说的,唯独一件事,我从不多想。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只是真心话。” 宁姚轻声道:“如果不是喜欢我,如果你不来这里,就没有这么多事,你可以过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来成为剑仙了,再来找我,我一样会等你。” 白嬷嬷说得对,要做宁姚自己,也要相信陈平安,积攒了心里话,就与他说,有一句说一句,不用管有无道理,反正他是最讲道理的人,那就不会担心双方没得话聊天。 陈平安却没有与宁姚说什么,只是取出当年在倒悬山离别之际,宁姚赠送的小小斩龙台,正反篆刻有“宁姚”“天真”。陈平安低头看着“宁姚”二字,双指并拢弯曲,轻轻敲击那个名字,瞪大眼睛,一边敲一边骂道:“你谁啊,胆儿这么肥,本事还这么大,都快伤心死我了。你再这样不懂事,以后我就要假装不理你了啊……” 宁姚侧过身,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睫毛微颤。 皎皎月光,为她画眉。 这天许久没有露面的酒铺二掌柜,难得现身。他不与客人抢酒桌位置,陪着一些熟脸的剑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捧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搁着一只装着晏家铺子酱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没什么丢人的。按照二掌柜的说法,大丈夫剑仙,顶天立地,菜碟搁在地上咋了,这就叫剑修的平易近人,剑仙的不拘小节。你去别处酒水贼贵的大酒楼喝酒试试看,有这机会吗?你将碗碟搁地上试试看?就算店伙计不拦着,旁边酒客不说什么,但肯定要惹来白眼不是?在咱们这儿,能有这种糟心事?那是绝对没有的。 来此买酒喝酒的剑修,尤其是那些囊中比较羞涩的酒鬼,觉得极有道理啊。 今天尚无剑仙来饮酒,陈平安小口喝着酒,笑着与两旁相熟剑修闲聊。 突然有一个生面孔的年轻人,醉酒起身,端着酒碗,晃晃悠悠,来到陈平安身边,打着酒嗝,醉眼蒙眬道:“你就是那宁府女婿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点头。 那人刚要说话,陈平安抬起手,手中两根筷子轻轻磕碰一下,叠嶂便板着脸跑去铺子里边,拿了一张纸出来。 那人不管这些,继续说道:“你配得上宁姚吗?我看不配,赢了庞元济四人又如何,你还是配不上宁姚。但是你运气好,配得上宁府,知道为什么吗?”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酱菜,然后抬起酒壶,指了指自己身后。 叠嶂抖开那张纸,上边写着一句话:“今日与我谈及宁府旧事者,且喝罚酒,见字之前所饮酒水,无须花钱。” 当下酒铺所有酒客数十人,都开始屏气凝神,有些不再饮酒吃菜,有些动作稍慢而已,依旧夹菜佐酒。 那人不管不顾,喝了一大口酒,洒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满血丝,怒道:“剑气长城差点没了,隐官大人亲自打头阵,对方大妖直接避战,此后再战,我们皆赢,一路连胜,只差一场,只差一场,那些蛮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干瞪眼,可你们宁府两位神仙眷侣的大剑仙倒好,那帮畜生缺什么就合起伙来送什么……蛮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脸,输了还要攻城,但是我们剑气长城,要脸!若不是我们最后一场赢了,这剑气长城,你陈平安还来个屁,耍个屁的威风!好家伙,文圣弟子对吧?左右的小师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悬山敬剑阁,前些年为何独独不挂宁府两位剑仙的挂像?你是宁府姑爷,是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你来说说看?”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轻将筷子放在菜碟上。 叠嶂丢了那张纸,从袖中再取出一张,猛然抖开,朗声道:“谈论宁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饶无用。”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是学问大,连这都猜到了?怎么,要一拳打死我?”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将酒碗摔了个粉碎,骂道:“吃你宁府的酒水,我都嫌恶心!” 陈平安手持犹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缓缓起身。 那个年轻人伸长脖子,指了指自己脑袋,挑衅道:“来,给我一拳,有本事就朝这里打。” 他讥笑道:“真巧啊,你两次来剑气长城,都在那大战间隙,这也是早早被文圣弟子猜到了?打赢了四场架,再打死我这个观海境剑修,本事就大了嘛。去那城头做做样子,练练拳。不是陈平安不想杀妖,是妖族见了陈平安,不敢来攻城吧?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剑仙加在一起,还要大了,你说是不是啊,陈平安?” 见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那个年轻剑修立马瞪大眼睛,嚷嚷道:“酒水钱?我有,老子去过城头一次,去过南边一次,挣的钱是不多,但是买你几碗破酒水,足够!” 说着他就要去袖子里边掏神仙钱,突然听到那个身穿青衫的家伙说道:“这碗酒水钱,不用你给。” 这个观海境剑修哈哈大笑,笃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说几句。 只是一瞬间,这个年轻剑修的脑袋就挨了一拳。 年轻剑修直接身形倒转,脑袋朝地,双腿朝天,瘫倒在地,当场毙命,不但如此,还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陈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尸体,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钱,下一场南边大战,蛮荒天下得还我陈平安!”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中酒碗,环顾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几两酒,喝尽人间腌臜事!诸位未来剑仙,南下城头之前,谁愿与我陈平安共饮?” 有人率先站起,于是人人皆持杯碗倒满酒起身。 陈平安举目远方,朗声道:“我剑气长城!有剑仙只恨杀敌不够者,亦可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上下,饮酒剑修剑仙尤其多。 离着上次风波,陈平安再来酒铺喝酒,已经过去一旬光阴,年关时分,剑气长城却没有浩然天下那边的浓厚年味。 叠嶂这个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赐,名气越发大了。叠嶂与陈平安学了不少生意经,迎来送往,越发熟稔,简单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脸面了。 若有人询问:“大掌柜,今天请不请客?挣了咱们这么多神仙钱,总得请一次吧?” 叠嶂便回答:“你等剑仙,花钱喝酒,与出剑杀妖,何须他人代劳?” 所有酒桌嘘声四起,叠嶂如今也无所谓。 与叠嶂和相熟酒客打过招呼,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坐着,只是今天没有人来听说书先生讲那山水故事,许多少男少女见到了那个青衫身影,犹豫过后,都选择绕路。 那个捧着陶罐的屁大孩子,给爹娘堵在了家里,而张嘉贞要在别处当长工挣钱,其余的,是不敢来。 未必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是坏人,但是那个人,终究在酒铺那边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们的长辈亲眼见到。 这是人之常情,陈平安不奇怪,更谈不上失望。 他晒着冬末时分的和煦太阳,嗑着瓜子,坐了一会儿,然后拎起板凳返回酒铺,也不帮忙,在铺子柜台那边打算盘对账本。 叠嶂在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来到铺子柜台,犹豫了一下,说道:“生意没差。” 陈平安合上账本,摊开手掌,轻轻在算盘上抹过,抬头笑问道:“是不是一直很想问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不管真相如何,你叠嶂作为宁姚和陈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确给你一个答案?” 叠嶂没有犹豫,摇头道:“不想问这个,我心中早有答案。” 陈平安娴熟地打着算盘,缓缓说道:“因为双方实力悬殊,或是对手用计深远,输了,会服气,嘴上不服,心里也有数。这种情形,我有过,还不止一次,而且很惨。但是我事后复盘,受益匪浅。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却被结结实实恶心到的手段,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想着赚多少,就是逗你玩。” 陈平安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因为蛮荒天下很快就会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场,也不会相距太远,所以在这座城池里的一些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挥霍了。 这也是对一些藏在更深处关键暗棋的一种提醒。 陈平安瞥了眼铺子门外,道:“这是有人在幕后蓄势,我如果就这么掉以轻心了,自以为剑气长城的阴谋,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那么我注定不死也伤,还会连累身边人。那个躲在幕后的谋划之人,是在对症下药,看出我喜欢行事无错为先,就故意让我步步小胜。” 叠嶂笑道:“小胜?庞元济和齐狩听了要跳脚骂娘的。不谈齐狩,庞元济肯定是不会再来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乐意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那就是一场小胜。庞元济和齐狩清楚,观战剑仙知道,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剑修,我也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语,虽然是故意恶心人,但很多话,确实都说到了点子上。” 叠嶂叹了口气,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这就像两人对弈,一方次次猜中对方步步落子在何处,另一方是何感受?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但是还有些事情,就连陈三秋、晏胖子他们都不清楚,例如陈平安写字和让叠嶂帮忙拿纸张的时候,就笑言自己的这次守株待兔,对方定然年轻,境界不高,却肯定去过南边战场,故而可以让更多的剑气长城的寻常剑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恻隐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敌忾之情。说不定此人在剑气长城的家乡坊市,还是一个口碑极好的“普通人”,常年帮衬街坊邻居的老幼妇孺。此人死后,幕后人都不用推波助澜,只需作壁上观,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股起于青 之末的底层舆论,从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铺,一点一点蔓延到豪门府邸,其中也许有人不予理会,但肯定有人默默记在心中。不过陈平安当时也说,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未必当真如此,何况形势也坏不到哪里去,到底只是一盘幕后人小试牛刀的小棋局。 此时此刻,叠嶂原本担心陈平安会生气,不承想陈平安笑意依旧,而且并不牵强,就像这句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听到类似说法。 “能够当着面说这句话,就是真把我当朋友了。”陈平安点头道,“与我为敌者,理当有如此感受。” 叠嶂说道:“有你在宁姚身边,我安心些了。” 陈平安笑道:“下一次南边大战过后,你如果还愿意讲这句话,我也会安心不少。” 叠嶂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陈平安点点头,轻声道:“对,这也是对方幕后人有意为之。第一,先确定初来乍到的陈平安,文圣弟子,宁府女婿,会不会真的登上城头,与剑修并肩作战。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战场,对敌杀妖。第三,离开城头后,在自保性命与倾力厮杀之间,做何取舍,是争取先活下来再谈其他,还是为自己颜面,也为宁府颜面,不惜一死。当然,最好的结果是那个陈平安轰轰烈烈战死在南边战场上,幕后人心情若好,估计事后会让人帮我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过的那张椅子被你当作传家宝,珍藏在你家小宅子的厢房,那你以为文圣先生左右两边的小板凳,是谁都可以坐的吗?” 叠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坛酒揭了泥封,倒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郁郁不言。 陈平安举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点,咱俩虽是掌柜,喝酒一样得花钱的。” 叠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还有问题?只管问。” 叠嶂轻声问道:“当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个托?”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摆手道:“不是。” 陈平安指了指叠嶂,道:“大掌柜,就安心当个生意人吧,你真不适合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为之,岂不是当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观火的剑仙,全是只知练剑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尽善尽美,得利最多,实则绝对不能做,太过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开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输,打死那人,就已经不亏了,再不知足,画蛇添足,白白给人瞧不起。” 叠嶂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举起手中酒碗,学那陈平安说话,道:“喝尽人间腌臜事!” 陈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与之一碰,道:“谢过大掌柜请我喝酒。” 城池以西,有一座隐官大人的躲寒行宫,东边其实还有一座避暑行宫,都不大,但是耗资巨万。 今天在躲寒行宫的大堂中,隐官大人站在一张做工精美的太师椅上。太师椅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红色木材,纹路似水,云霞流淌。 大堂中还有两位辅佐隐官一脉的本土剑仙,男子名为竹庵,女子名为洛衫,皆是上了岁数的玉璞境。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负责谍报汇总的元婴境修士,正在事无巨细地禀报那场酒铺风波的首尾,将那观海境年轻剑修黄洲的祖宗十八代,师承,亲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长辈,等等,都给查了出来,正一一向剑仙竹庵详细道出。至于隐官大人,对这些是历来不感兴趣的。 此外还有庞元济与一位儒家君子旁听,君子名为王宰,与上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有些渊源。 隐官大人闭着眼睛,在椅子上走来走去,身形摇晃,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就好像在梦游。 剑仙竹庵一边听着下属的禀报,一边翻阅着手上那封谍报。因务求精细的缘故,字数自然便多,所以隐官大人从来不碰这些。 女子剑仙洛衫,身穿一件圆领锦袍,头顶簪花,极其艳红,尤为瞩目。 谍报一事,君子王宰类似浩然天下朝廷庙堂上的言官,没资格参与具体事务,不过勉强有建言之权。用隐官大人的话说,就是总得给这些手握尚方宝剑的外来户,一点点说话的机会,至于人家说了,自己听不听,看心情。 王宰听过谍报阐述后,问道:“事实证明,并无确凿证据证明黄洲此人是妖族奸细,陈平安会不会有滥杀之嫌?退一步讲,若真是妖族奸细,也该交由我们处置。若不是,只是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岂不是草菅人命?” 庞元济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酒。作为隐官大人的唯一嫡传,庞元济的话,很多时候比竹庵、洛衫两位前辈剑仙都要管用,只不过庞元济不爱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一向专心修行。 洛衫淡然道:“恶人就该恶人磨,磨得他们后悔为恶。在剑气长城说话,确实不用忌讳什么,下五境剑修,骂董三更都无妨,只要董三更不计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骂他的人自然就是白死。那个陈平安,明摆着就是等着别人去找他的麻烦,黄洲如果识趣,在看到第一张纸的时候,就该见好就收,自己蠢死,就别怨对方出手太重。至于陈平安,真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大言不惭!下一场南边大战,我会让人专门记录陈平安的杀妖历程。” 竹庵板着脸道:“在这件事上,你洛衫少说话。” 女子剑仙洛衫与宁府那对夫妇,有些瓜葛,早年闹得不太愉快。洛衫这番话,谈不上为陈平安说情,撑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过一半的板子,砸在了死人尸体上。 王宰来剑气长城七八年,参加过一次大战,不过没有如何厮杀,更多担任类似监军剑师的职责——战场记录官。隐官大人说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饱读诗书的,又是皮娇肉嫩的,那就别去打打杀杀了。当时王宰被气得不轻,与儒家圣人言说此事,却无果。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剑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来陈平安问一问?人家是文圣弟子,还有个剑术入神的师兄,在城头那边瞧着呢。” 竹庵脸色阴沉。 按照规矩,当然得问,但是那个年轻人,太会做人,言行举止,滴水不漏,何况靠山太大。 王宰说道:“文圣早已不是文圣了,何况陈平安是儒家门生,行事就应该更加合乎规矩,不可随心所欲杀人。就算那位在文庙早已没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场,我也会如此直言。若是两位剑仙不宜出面,可以让晚辈问话陈平安。” 竹庵问道:“问话地点,是在这里,还是在宁府?” 王宰听出这位剑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说道:“我可以登门拜访,不至于让陈平安觉得太过难堪。” 洛衫扯了扯嘴角,道:“这就好,不然我都怕陈平安前脚跟刚到行宫,左大剑仙就要后脚跟赶来。” 庞元济叹了口气,收起酒壶,微笑道:“黄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寻常剑修心里犯嘀咕,我们会不清楚?” 王宰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黄洲此人,在剑气长城大庾岭巷,有口皆碑,上阵厮杀记录我早已详细翻阅,当得起倾力而为的评语。容我说句不好听的,黄洲这类剑修,虽然境界不高,杀敌不多,却是剑气长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轻轻一笔揭过,连半点样子都不做,我敢断言,只会让许多普通剑修寒心。赏罚分明,是剑气长城的铁律。怎的,是圣人弟子,是大剑仙的师弟,便管不得了?” 说到这里,王宰神色坚毅,望向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颇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隐官大人睁开眼睛,站在椅子边缘,前后摇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没有去看那个读书人,懒洋洋道:“黄洲这种货色,城池里如果有一万个,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老大剑仙都要骂我失职,又得罚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她一开口说话,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起身。那位元婴境剑修更是神色肃穆,似竖耳聆听圣旨一般。 隐官大人伸出手掌,打着哈欠,道:“你们的脑子,是不是给接连几场大战打得不够用了?那就多吃饭,多喝水,别总是练剑练剑再练剑,容易把脑子练坏掉的。你们还好,至于某些人,读书读坏了脑子,我可救不了。” 君子王宰脸色如常。 隐官大人自顾自点头道:“我虽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陈平安,但是这会儿,一对比,就觉得顺眼多了。唉,这是为啥呢?为啥呢?” 她指向洛衫,命令道:“你来说说看。”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隐官大人点点头,说了声“有道理”。 王宰站着不动。 隐官大人有些佩服这些读书人的脸皮,丢了个眼色给竹庵,后者立即说了个由头,带着王宰离开议事堂。洛衫也带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离开。 只剩下师徒二人。 庞元济笑道:“师父,亚圣一脉,就这么对文圣一脉不待见吗?” 隐官大人招招手,庞元济走到那张太师椅旁边,结果脸颊被隐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劲一拧,嘴里骂道:“元济,就数你练剑把脑子练坏掉!” 庞元济在师父这边也没什么讲究,挣脱开隐官大人的小手,揉着脸颊,无奈道:“请师父解惑。” 隐官大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傻徒弟。你真以为那王宰是在针对陈平安?他这是在绑着咱们,一起为陈平安证明清白,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我偏不让他顺心如意,反正那个陈平安,是个人精,根本无所谓这些。” 庞元济细细一琢磨,点了点头,同时又有些怒意,这个王宰,竟敢算计到自己师父头上? 隐官大人挥挥手,道:“这算什么,明摆着王宰是在怀疑董家,也怀疑我们这边。或者说,除了陈清都和三位坐镇圣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觉得有嫌疑,连我这个隐官大人,王宰一样怀疑。你以为输给我的那个儒家圣人,是什么省油的灯,会在自己灰溜溜离开后,塞一个蠢蛋到剑气长城,再丢一次脸?” 庞元济苦笑道:“这些事情,我不擅长。” 隐官大人双手掐剑诀,胡乱挥动,说道:“你擅长这些做什么?你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隐官大人,出剑嗖嗖嗖,哗哗哗,能够砍死人就行了啊。” 庞元济说道:“师父不就很擅长?” 她说道:“我是你师父啊。” 庞元济点头道:“有道理。” 隐官大人跳脚道:“臭不要脸,学我说话?给钱!拿酒水抵债也成!” 庞元济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被隐官大人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蚂蚁搬家,偷偷积攒起来,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我可以藏酒啊。 年关时分,宁姚询问陈平安为何不准备春联、门神。当年在骊珠洞天那座小镇,有这风俗,宁姚觉得挺喜庆的,便有些怀念。 陈平安笑问:“难不成剑气长城这边还卖这些?”宁姚便说:“你可以自己写、自己画啊。” 陈平安却说入乡就要随俗,不用刻意讲究这些。 宁姚有些恼火,管他们的想法做什么。 陈平安却说要管的。 宁姚真的有些生气了,陈平安就细细说了理由,最后说这件事不用着急,他要在剑气长城待很久,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做那春联、门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楼都习惯了挂楹联一样。 宁姚这才随他去。 养好了伤势,陈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头,找师兄左右练剑。 这一次学聪明了,直接带上了瓷瓶药膏,想着在城头那边就解决伤势,不至于瞧着太吓人,毕竟是大过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宁姚在斩龙台凉亭修行完毕,苦等没人,便去了趟城头,才发现陈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着给自己包扎呢,估计在那之前,受伤真不轻,不然就陈平安那种习惯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体魄程度,早就没事人一样,驾驭符舟返回宁府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转头瞪着左右,埋怨道:“大过年的!” 左右憋了半天,点头道:“以后注意。” 陈平安偷着乐呵。 左右最后说道:“曾有先贤在江畔作天问,留给后人一百七十三题。后有书生在书斋,作天对,答先贤一百七十三问。关于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陈平安答应下来,买书一事,可以让陈三秋帮忙,这家伙自己就喜欢藏书。 陈平安取出符舟,宁姚驾驭,一起返回宁府。 剑气长城不会家家户户有年夜饭,宁府这边,是陈平安亲自下厨,做了顿丰盛晚餐。 朋友也会有自己的朋友。 除了董画符比较孤僻,没什么说得上话的同龄人,晏琢就有自己另外的小山头,交友广泛的陈三秋则更多。 正月里,陈三秋带着三个要好的朋友,在叠嶂酒铺那边喝酒。 四人一张酒桌,一个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酩酊大醉,欲仙欲死,眼泪鼻涕都喝出来了。陈三秋也无奈。其余两个与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轻男女是一对道侣,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说什么,因为范大澈家世优渥,不承想竟然给那门不当户不对的心仪女子甩了,女子找了另外一个大姓子弟,差不多开始谈婚论嫁了。陈三秋几个好朋友,都想不明白为何那个名叫俞洽的观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转投他人怀抱。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烂醉如泥,醉话连篇。 见着了陈平安,范大澈大声喊道:“哟,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难得露面,过来喝酒,喝酒!” 陈平安刚好独自来这边与叠嶂对账,被陈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围,便有些无奈。他与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见过两面,都没怎么打过交道,能聊什么?他拎了两坛酒过去,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长凳上,自己打开一坛,默默喝酒。范大澈喝高了,自顾自伤心伤肺,醉眼蒙眬泪眼更蒙眬,看来是真伤透了心。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喝了那么多酒,却没醉死,不能忘忧。 没办法,有些时候喝酒浇愁,反而只是在伤口上撒盐,越心疼,越要喝,求个心死,疼死拉倒。 陈三秋也不是真要陈平安说什么,就是多拉个人喝酒而已。 陈平安听着听着,大致也听出了些门道,只是双方关系浅淡,所以他不愿开口多说。 能够让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这么多酒水,都不舍得多说一句重话的那个女子俞洽,陈平安稍稍留心过,是一个喝酒从不会喝醉的女子,气质很好,虽然出身不是太好,却有剑气长城女子少见的书卷气,也有几分豪气。陈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于当时她有个动作,让陈平安记住了——陈三秋、范大澈一帮人围坐酒桌,偶遇一位剑仙,俞洽与之相识,起身去敬酒时,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剑仙的手臂。这个动作,其实真是点到为止,哪怕是陈平安都不觉得有什么失礼,而那位男子剑仙自然也无任何遐思,但是陈平安偏偏就记得很清楚。因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陈平安曾经见过类似女子,气质清雅,谈吐从容,很让男子欣赏。绝不是说那俞洽就是什么水性杨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种极其讲究分寸的应酬。 陈平安且不说接受不接受,总之理解,人生何处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许多言行,许多他人不见于眼中的平时功夫,便是某些人为自己默默置换而来的一张张的护身符。 但是范大澈对此显然从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心仪的女子,从来就是这般识大体。 归根结底,范大澈喜欢对方,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喜欢,但是他未必真正懂得对方的喜好,以及对方处世的不容易。 听范大澈的言语,他听闻俞洽要与自己分开后,便彻底蒙了,问她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但是俞洽却很执着,只说双方不合适。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诸多酒话当中,便有两句:“怎么就不合适了?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不合适了?” 范大澈突然喊道:“陈平安,你不许觉得俞洽是坏女人,绝对不许如此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范大澈捧起白碗,喝了半碗酒,看着坐在陈三秋身边的陈平安,实则两眼无神,颤声问道:“你说说看,我错在哪里了?她俞洽为什么说嫁人就嫁人了?情爱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亏吗?就因为那个王八蛋,更会说甜言蜜语?更能讨女子欢心?我掏了心窝对她俞洽,怎么就差了?我家里是管得严,神仙钱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欢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钱不够,都要与三秋借了钱买给她?” 范大澈停顿片刻,又问道:“陈平安,你是外人,旁观者清,你来说说我到底哪里错了?” 陈平安问道:“她知不知道你与陈三秋借钱?”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这会儿就该坐在我身边。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俞洽应该坐在这里,与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说到最后,嗓音渐弱,年轻人又只有伤心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轻声问道:“她知不知道,当真没关系吗?” 范大澈嗓门骤然拔高,嚷嚷道:“陈平安,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喜欢宁姚,宁姚也喜欢你,你们都是神仙中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盐!” 陈三秋刚要开口提醒范大澈少说浑话,却被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胳膊,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陈平安也没继续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喝酒。可那范大澈好像终于找到了解忧的法子,开始针对陈平安,说了好些混账话,好在只是关于男女情爱。 陈三秋脸色铁青,就连叠嶂都皱着眉头,想着是不是将其一拳打晕过去算了。 陈平安始终神色平静,等到范大澈说完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理亏的气话,号啕大哭起来,陈平安这才说道:“自己没做好,留不住人,就认。别给自己找理由,说什么痴心喜欢女子也是错,说什么温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哨。很多人喜欢谁,除了喜欢对方,其实也是喜欢自己。陶醉其中,爱得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做样子给自己看的。连自己喜欢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动了再说。” 范大澈一拍桌子,大喊一声:“你给老子闭嘴!” 陈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后,喝酒嘛,再给自己几个由头,安抚自己受伤的心。你范大澈运气不好,但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没钱惹的祸。至于是不是在一场男女情思当中,能否先对自己负责,才可以对女子真正负责,需要想吗?我看不需要,老子都伤心死了,还想自己是不是有过错,那还怎么感动自己?” 范大澈摇摇晃晃站起身,脸庞扭曲,满眼血丝,气急败坏道:“姓陈的,打一架?” 陈平安摆摆手,道:“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陈三秋的朋友的分上,才多说几句不讨喜的话。” 陈平安一口饮尽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接着道:“话说多了,你就当是醉话,我在这里给你赔个罪。”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当不起你陈平安的赔罪!” 范大澈其余的两个朋友,也对陈平安充满了埋怨。哪有你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在火上浇油吗? 范大澈死死盯着陈平安,质问道:“你又经历过多少事情,也配说这些大道理?” 陈三秋对范大澈说道:“够了!别发酒疯!” 范大澈神色凄凉,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陈三秋叹息一声,站起身,道:“行了,结账。” 陈平安充满歉意地看了陈三秋一眼,陈三秋笑了笑,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酒桌,走向叠嶂那边,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陈平安身边砸去。 陈平安放缓脚步,没有转身,陈三秋已经绕过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脑子喝没了!” 叠嶂就要有所动作,背对酒桌那边的陈平安摇摇头。不管伤心有无道理,一个人落魄失意时分的伤心,始终是伤心。 范大澈拼命挣扎,对那个青衫背影喊道:“陈平安!你算个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这么说她,我跟你没完!”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等你酒醒之后再说。”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陈三秋胸口上,挣脱开来,双手握拳,眼眶通红,大口喘气,继续喊道:“你说我可以,说俞洽的半点不是,不可以!”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范大澈道:“我与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对,只是我有家教。” 叠嶂看着陈平安的背影,这一刻,心里有些畏惧,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剑仙。 阿良曾经说过,那些将威严放在脸上的剑修前辈,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时很好说话的。因为所谓的性格棱角,不是漏进鞋子里的小石子,处处硌脚,让人每走一步都难受,而是那种溪涧里的鹅卵石,瞧着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口,就会真正磕牙。 陈三秋恼火万分,推了一把范大澈的肩膀,推得后者踉跄向前几步,骂道:“走,打,使劲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残了,我就当晦气,认了你这么个好朋友,照样背你回家!”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风一吹,脑子清醒了,额头上渗出汗水。 不承想那个陈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谁还没有个发酒疯的时候,记得结账给钱。” 陈三秋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不该由着范大澈喊陈平安坐下喝酒,这会儿还得拉着范大澈一起回家。这要是给宁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后还能不能进宁府做客,都两说。 叠嶂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你就不生气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捡着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气就要如何如何吗?要是次次如此……” 叠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烂摊子,却发现没有后文了,转头望去,有些好奇。 陈平安笑道:“只要言语之人初衷不坏,天底下就没有难听的言语。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够。” 叠嶂忍住笑,问道:“先前一拳打死的那个呢?”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且不说那人本就是心怀叵测,何况我也没说自己修心就够了啊。” 收拾完了地上碎片,陈平安继续收拾酒桌上的残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坛酒,自己先前一同拎来的另外那坛酒尚未揭开泥封,但是陈三秋他们也一起结账了,还是很厚道的。 陈平安心情大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剩余那坛,打算拎去宁府,送给纳兰前辈。 大掌柜叠嶂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独自坐在酒桌上,喝着酒,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来。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 第二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第二章· 天下剑术天上来 陈平安喝着酒,看着忙忙碌碌的大掌柜,有点良心不安,晃了晃酒坛,约莫还剩两碗,铺子这边的大白碗,确实不算大。 陈平安伸手招呼叠嶂一起喝酒。叠嶂落座后,陈平安帮忙倒了一碗酒,笑道:“我不常来铺子,今天借着机会,跟你说点事情。范大澈只是朋友的朋友,而且他今天在酒桌上,真正想要听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道理,只是心中积郁太多,得有个发泄的口子,而陈三秋他们正因为是范大澈的朋友,所以他们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酒水,埋藏久了,一下子突然打开,老酒甘醇,最能醉死人。范大澈下次去了南边厮杀,死的可能性,会很大,也许他觉得这样,就能在她心中活一辈子。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喜欢往最坏处想。白白挨了范大澈那么多骂,还摔了咱们铺子的一只碗,回头这笔账,我得找陈三秋算去。叠嶂,你不一样,你不但是宁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接下来的言语,就不会顾虑太多了。” 叠嶂玩笑道:“放心,我不是范大澈,不会发酒疯,酒碗什么的,舍不得摔。”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对剑仙,作何感想?远处见他们出剑,近处来此饮酒,是一种感受,还是……” 叠嶂想了想,道:“尊敬。” 叠嶂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就是怕。小时候,吃过些底层剑修的苦头,反正挺惨的,那会儿,他们在我眼中,就已经是神仙人物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小时候每次在路上见到了他们,我都会忍不住打摆子,脸色发白。认识阿良之后,才好了些。我当然想要成为剑仙,但是如果死在成为剑仙的路上,我也不后悔。你放心,跻身了元婴境,再当剑仙,每个境界,我都有早早想好要做的事情。只不过至少买一栋大宅子这件事,可以提前好多年了,得敬你。”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叠嶂的碗碰了一下,然后笑道:“好的,我觉得问题不大,崇拜强者,还能体恤弱者,那你就走在中间的道路上了。不光是我和宁姚,其实三秋他们,都在担心,你次次大战太拼命,太不惜命。晏胖子当年跟你闹过误会,不敢多说,其余的,也都怕多说,这一点,与陈三秋对待范大澈,是差不多的情形。不过说真的,别轻言生死,能不死,千万别死。算了,这种事情,身不由己,我自己是过来人,没资格多说。反正下次离开城头,我会跟晏胖子他们一样,争取多看几眼你的后脑勺。来,敬我们大掌柜的后脑勺。” 叠嶂提起酒碗,与陈平安轻碰,又是饮酒。 陈平安笑道:“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会比较欠揍。事先说好,你先跟我保证,我话说完后,我还是铺子的二掌柜,咱们还是朋友。” 叠嶂笑道:“先说说看。保证什么的,没用,女子反悔起来,比你们男人喝酒还要快。” 陈平安有些无奈,问道:“喜欢那带走一把浩然气长剑的儒家君子,是只喜欢他这个人的性情,还是多少有点喜欢他当时的贤人身份?会不会想着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够带着自己离开剑气长城,去倒悬山和浩然天下?” 叠嶂脸色微红,压低嗓音,点头道:“都有。我喜欢他的为人、气度,尤其是他身上的书卷气。书院贤人,多了不起,如今更是君子了,我当然很在意!再说我认识了阿良和宁姚之后,很早就想要去浩然天下看看了,如果能够跟他一起,那是最好!” 叠嶂很快就神采飞扬起来,道:“如果真有他喜欢我的那么一天,我也只会在成为剑仙后,再去浩然天下!不然就算他求我,我也不会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啧啧道:“人家喜欢不喜欢,还不好说,你就想这么远?” 叠嶂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神采奕奕道:“只是想一想,犯法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道:“与你说个故事,不算道听途说,也不算亲眼所见,你可以就只当是一个书上故事来听。你听过之后,至少可以避免一个最坏的可能性,其余的,用处不大,并不适用于你和那位君子。” 那是一个关于痴情读书人与嫁衣女鬼的山水故事。 用情至深者,往往与苦相伴。“痴情”二字,往往与辜负为邻。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如此下场,陈平安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别眼瞎找错了人。这种眼瞎,不单单是对方值不值得喜欢。最可怜之人,是到最后,都不知道痴心喜欢自己的人,当初为何喜欢自己,最后又到底为何不喜欢。 就像起先陈平安只问那范大澈一个问题,言下之意,无非是俞洽是否知晓你范大澈宁肯与朋友借钱,也要为她买那心仪物件。这般女子的心思,你范大澈到底有没有瞧见?是不是一清二楚,也依旧接受?如果可以,并且能够妥善解决这条脉络上的枝叶,那也是范大澈的本事。 若是真的完全不清楚,从头到尾迷迷糊糊,范大澈显然就不会那么恼羞成怒。显而易见,范大澈无论是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还是后知后觉,都清楚俞洽是知道自己与陈三秋借钱的,但是俞洽在知道他的这种付出的前提下,选择了继续索取。范大澈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他不明白。范大澈兴许只是依稀觉得她这样不对,没有那么好,却始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去解决。 范大澈只知道,离别之后,双方注定愈行愈远,所以他恨不得将心肝剐出来,交给那女子瞧一眼自己的真心。 范大澈如此毫无保留地去喜欢一个女子,有错?自然无错,男子为心爱女子掏心掏肺,竭尽所能,有什么错?可深究下去又岂会无错。如此用心喜欢一人,难道不该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像陈平安一个外人,不过远远见过俞洽两次,却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名女子的上进之心,以及暗中将范大澈的朋友分出个三六九等。她那种充满斗志的野心勃勃,纯粹不是范大澈身为大姓子弟,保证双方衣食无忧,就足够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仅凭自己俞洽这个名字,就可以被人邀请去那剑仙满座的酒桌上饮酒,并且绝不是那敬陪末座之人。落座之后,必然有人对她俞洽主动敬酒!她俞洽一定会挺直腰杆,坐等他人敬酒。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女子,但也绝对不会心生厌恶,他理解并且尊重这种人生道路上的众多选择。 范大澈理解?完全不理解。 叠嶂听完了君子贤人和嫁衣女鬼的故事,愤愤不平,问道:“那个读书人,就只是为了成为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为了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个嫁衣女鬼?” 陈平安点头道:“从来如此,从无变心,所以读书人才会被逼得投湖自尽。只是嫁衣女鬼一直以为对方辜负了自己的深情。” 叠嶂竟是听得眼眶泛红,感慨道:“结局怎么会这样呢?书院他那几个同窗的读书人,都是读书人啊,怎么心肠如此歹毒。” 陈平安说道:“读书人害人,从来不用刀子。与你说这个故事,便是要你多想些。你想,浩然天下那么大,读书人那么多,难不成都是个个无愧圣贤书的好人。真是如此,剑气长城会是今天的模样吗?” 叠嶂抬起头,神色古怪,瞥了眼青衫白玉簪的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我尽量去弄懂这些,事事多思多虑,多看多想多琢磨,不是为了成为他们,恰恰相反,而是为了一辈子都别成为他们。”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如果真有你与那位君子相互喜欢的一天,那会儿,叠嶂姑娘又是那剑仙了,要去浩然天下走一遭,一定要喊上我与宁姚,我替你们提防着某些读书读到狗身上的读书人。无论是那位君子身边的所谓朋友,同窗好友,家族长辈,还是书院学宫的师长,好说话,那是最好,我也相信他身边,还是好人居多,人以群分嘛,只是难免有些漏网之鱼。这些家伙撅个屁股,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哪些圣贤道理出来恶心人。吵架这种事情,我好歹是先生的关门弟子,还是学到一些真传的。朋友是什么,就是难听的话,泼冷水的话,该说得说,一些难做的事情,也得做。最后这句话,是我夸自己呢。来,走一碗!” 叠嶂难得如此笑容灿烂,她一手持碗,刚要饮酒,突然神色黯然,瞥了眼自己的一侧肩头。 陈平安说道:“真要喜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不喜欢,你再多出两条胳膊都没用。” 叠嶂气笑道:“一个人平白多出一条胳膊,是什么好事吗?” 陈平安笑道:“也对。我这人,缺点就是不擅长讲道理。” 叠嶂心情重新好转,刚要与陈平安碰碰酒碗,陈平安却突然来了一番大煞风景的言语:“不过你与那位君子,这会儿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别想太早太好啊,不然将来有得你伤心。到时候这小铺子,挣你大把的酒水钱,我这个二掌柜外加朋友,心里不得劲。” 叠嶂黑着脸。 陈平安感慨道:“忠言逆耳,朋友难当。” 叠嶂蓦然笑道:“最好的,最坏的,你都已经讲过,谢了。” 叠嶂拎起酒坛,却发现只剩下一碗的酒水。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就不喝了,宁姚管得严。” 叠嶂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饮起来。 若有客人喊添酒,叠嶂就让人自己去取酒和菜碟酱菜。熟了的酒客,就是这点好,一来二往,不用太过客气。 一开始叠嶂也会担心招待不周,处处亲力亲为,还是有次见着了陈平安与客人笑骂调侃,甚至还让酒客帮着取菜碟,双方竟是半点没觉得不妥,叠嶂这才有样学样。 叠嶂看着陈平安,发现他望向街巷拐角处,以前陈平安每次来铺子,大多时间都会待在那边,当个说书先生。 而今天,孩子们不再围在小板凳周围。 叠嶂知道,其实陈平安内心会有些失落。 只是叠嶂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陈平安会如此在意这种事情,难道因为他是从那个叫骊珠洞天的小镇陋巷走出来的人,哪怕如今已经是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还依旧对陋巷心生亲近?可是剑气长城的历代剑修,只要是生长于市井陋巷的,连同她叠嶂在内,做梦都想着去与那些大姓豪门当邻居,再也不用返回鸡鸣犬吠的小地方。 说了自己不喝酒,可是瞧着叠嶂优哉游哉喝着酒,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坛打算送给纳兰长辈的酒,一番天人交战。叠嶂当没看见,别说客人们觉得占他二掌柜一点便宜太难,她这个大掌柜不也一样? 就在叠嶂觉得今天陈平安肯定要掏钱的时候,陈平安却想出了破解之法,他站起身,拿起酒碗,屁颠屁颠去了别处酒桌,与一桌剑修好一通客套寒暄,白蹭了一碗酒水喝完不说,回到叠嶂这边的时候,白碗里又多出大半碗酒水。落座的时候,陈平安感慨道:“太热情了,顶不住,想不喝酒都难。” 叠嶂无奈道:“陈平安,你其实是修道有成的商家子弟吧?”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人来人往,谁还不是个买卖人?” 叠嶂瞥了眼喝着酒的陈平安,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宁姚管得严吗?” 陈平安今天没少喝酒,笑呵呵道:“我这堂堂四境练气士是白当的?灵气一震,酒气四散,惊天动地。” 叠嶂也笑呵呵,不过心中打定主意,自己得向宁姚告状。 陈平安望向那条大街,大小酒楼酒肆的生意,真不咋地。 当初跟自己抢生意,一个个吆喝得挺起劲啊,这会儿消停了吧?自己这包袱斋,可还没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力呢。 叠嶂喝过了酒,去招呼客人,她的脸皮到底还是不如二掌柜。 陈平安那大半碗酒水,喝得尤其慢。 叠嶂干脆帮他拿来了一双筷子和一碟酱菜。陈平安盘腿而坐,慢慢对付那点酒水和佐酒菜。 陆陆续续来了客人,陈平安便让出桌子,蹲在路边,当然还不忘记那坛没揭开泥封的酒。 叠嶂瞥了眼碗里几乎见底可偏偏喝不完的那点酒水,气笑道:“想让我请你喝酒,能不能直说?” 她就纳闷了,一个说拿出两件仙兵当聘礼就真舍得拿出来的家伙,怎么就抠门到了这个境界。不过宁姚与她私底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眉眼动人,便是叠嶂这般女子瞧在眼中,都快要心动了。 陈平安摇头道:“大掌柜这就真是冤枉我了。”于是陈平安又去蹭了另一桌酒客的半碗酒回来,不忘朝叠嶂举了举手中白碗,以示清白。 叠嶂忙了半天,发现那家伙还蹲在那边。叠嶂走过去,忍不住问道:“有心事?” 陈平安摇摇头,又点点头,望向远方,道:“有心事,也都是些好事。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尤其是见到了范大澈,更觉得如此了。” 夹了一筷子酱菜入口,陈平安一边嚼着,一边喝了口酒,笑眯眯的。 叠嶂拎了板凳坐在一旁。 有酒客笑道:“二掌柜,对咱们叠嶂姑娘可别有歪心思。真有了,也没啥,就请我喝一壶酒,五枚雪花钱的那种,就当是封口费了!” 陈平安冲这人晃了晃拳头。 叠嶂对此完全不在意。何况在剑气长城,真不讲究这些。叠嶂心思再细腻,也不会扭捏,真要扭捏,才是心里有鬼。再者,分寸一事,叠嶂还真没见过比陈平安把握得更好的同龄人。 陈平安与宁姚的感情,其实无论敌我,瞎子都瞧得见,万里迢迢从浩然天下赶来,而且是第二次了,然后还要等着下一场大战拉开序幕,要与她一起离开城头,并肩杀敌。兴许有人会在背后嚼舌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可事实如何,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有数。 陈平安今天喝得真不算少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对人对事对世道,浑然不觉,自以为是,那么往往所有自己身边的悲欢离合,都很难自救自解与呵护善待。 “年纪小,可以学,一次次撞墙犯错,其实不用怕。错的,改对的,好的,变成更好的,怕什么呢?怕的就是范大澈这般,给老天爷一棍子打在心坎上,直接打蒙了,然后开始怨天尤人。知道范大澈为何一定要我坐下喝酒,并且要我多说几句,而不是让陈三秋他们说?因为范大澈内心深处知道,他可以将来都不来这酒铺喝酒,但是他绝对不能失去陈三秋这些真正的朋友。” 听到这里,叠嶂问道:“你对范大澈印象很糟糕吧?” 陈平安摇头道:“你说反了,能够如此喜欢一个女子的范大澈,不会让人讨厌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愿意当个恶人,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时宜? “往细微处推敲人心,并不是多舒服的事情,只会让人越来越不轻松。 “可如果这种一开始的不轻松,能够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些,安安稳稳的,其实自己最后也会轻松起来。所以先对自己负责,很重要。其中,对每一个敌人的尊重,又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叠嶂深以为然,只是嘴上却说道:“行了行了,我请你喝酒!” 陈平安哑然失笑,将碗筷放在菜碟旁边,拎着酒坛走了。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转头望向剑气长城,有种古怪的感觉一闪而逝,却没多想。 陈清都眉头紧皱,脚步缓慢,走出茅屋,重重跺脚,力道之大,犹胜先前文圣老秀才造访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站着一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背对北方,面朝南方,单手拄剑,一袭白衣飘摇不定。 陈清都看着对方缥缈不定的身形,知道不会长久,便松了口气。 这位已经守着这座城头万年之久的老大剑仙,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极其沉重的缅怀神色。 他缓缓走到她脚边的城墙处,好奇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淡然道:“来见我的主人。” 陈清都愣了半天,才问道:“什么?” 然后她说道:“所以你给我滚远点。” 幸亏整座剑气长城都已经陷入停滞的光阴长河,不然高大女子的这一句话,就能让不少剑仙的剑心不稳。当然,如附近的左右,更远处的隐官大人,或是董三更,依旧可以不受拘束,不过他们对于陈清都这边的动静,已经无法感知。老大剑仙如此作为,若有人胆敢擅自行动,那就是问剑陈清都,而陈清都从来都不会太客气,死在陈清都剑气之下的剑仙,可不只有一个十年前的董观瀑。 能见陈清都出剑之人皆剑仙,这句话可不是什么玩笑之言。 此时,听闻高大女子如此说,陈清都竟是半点不恼,他笑了笑,跃上墙头,盘腿而坐,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问道:“儒家文庙,怎么敢让你站在这里?这帮圣贤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道是老秀才帮你做担保?是了,老秀才刚刚立下大功,又白忙活了,为了自己的闭关弟子,也真是舍得功德。” 城头之上,一站一坐,高下有别。 她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陈清都,万年修行,胆子也练大了不少。” 陈清都笑道:“好久没有与前辈言语了,机会难得,挨几句骂,不算什么。” 她只是此处站立片刻,便知道了一些兴许三教圣人、诸多剑仙都无法获悉的秘辛,摇摇头,道:“可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有后悔?” 陈清都点头道:“只说陈清都,后悔颇多。当年陈清都之流,其实已经有路可走,天地无拘,甚至可以胜过大部分神灵。可陈清都当年依旧仗剑登高,与那么多同道中人,一同奋起于人间,问剑于天。死了的,都不曾后悔,那么一个陈清都后悔不后悔,不重要。” 陈清都抬起头,反问道:“前辈可曾后悔?” 以掌心抵住剑柄的高大女子,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那三缕剑气所在窍穴,你会看不出来?” 陈清都答道:“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置信罢了。与此同时,陈清都也担心是儒家的深远谋划。” 陈清都抬头望向天幕,感慨道:“在那个孩子之前,前辈相伴者,何等高高在上,何等举世无匹。此处一剑,别处一剑,随随便便,便是堆积如山的神灵尸骸,便是一座座破碎而出的洞天福地。然后来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地仙资质,却断了长生桥,当时是三境,还是四境武夫来着?前辈让陈清都怎么去相信?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选择陈平安,所以我便故意视而不见,就是在等这一天。我希望陈清都这一生,开窍之时,是见前辈,将死之际,最后所见,可再看一眼前辈。” 陈清都面带微笑,伸出并拢双指,向前轻轻横抹,骤然之间,极远处,亮起一道剑气长河,却不是一条笔直横线,而是歪歪扭扭,如天上俯瞰人间的一条长河。 陈清都微笑道:“陈清都最早所学剑术,便是如此。说实话,如今的剑修,剑心浑浊,道心不明,真不如我们那一辈人的资质,只见一眼,便知大道。” 这一剑落在蛮荒天下靠近剑气长城的天地间,估计要引发不小的震动。 她问道:“你是在跟我显摆这种雕虫小技?” 陈清都笑道:“岂敢。” 随即这位岁月悠悠的老人,剑气长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剑仙,终于有了几分陈清都该有的气魄,道:“何况如今,晚辈剑术,真不算低了。万年之前,若是与前辈等为敌,自然没有胜算,如今若是再有机会逆行光阴长河,带剑前往,去往当年战场——” 她不见动作,长剑倾斜,悬停空中,剑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陈清都。哪怕剑尖距离头颅不过三寸,陈清都始终岿然不动,在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说道:“在这座剑气长城,别人拿你陈清都没办法,我是例外。” 天下剑术最早一分为四,剑气长城陈清都是一脉,龙虎山天师是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是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这就是剑术道统极其隐蔽的万年传承,早已不为世人熟知,哪怕是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都不知其中渊源根脚,只知道这几座天下拥有四把仙剑。 这四脉剑术道统,各有侧重,可如果只论杀力之大,当然是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当之无愧,稳居首位。 陈清都当然不是畏惧身边这位远远还未达到剑道巅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一种大过天地的尊敬。 可话说回来,怕是不怕,但是岂会当真半点不担忧,就如她所说,暂时不提战力修为,无论陈清都剑术再高,在她面前,便永远不是最高。 这句话,其实要远远比两人万年之后再度重逢,她让陈清都滚蛋那句话,更加惊世骇俗。 须知除非三教圣人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就是千真万确的无敌于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剑,依旧没有胜算。 倒悬山为何存在?倒悬山上为何会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为何早年明明已经身在倒悬山,却依旧没有多走一步?这位最喜欢与天地争胜负的道祖二弟子,为何带剑来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剑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开始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脚踩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屹立于剑气长城之上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证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而且自己已经为天下剑术别开生面,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 只是最后,大驾光临浩然天下仅此一回的道老二,仍是没有出剑。 此时城头上的两人都在眺望远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过陈清都哪怕一眼。 剑气长城南边城墙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笔一画,皆大如洞府之地,都开始簌簌落下尘土,一些在那边修道的地仙剑修,随之身形摇晃却毫无察觉。 陈清都微笑道:“前辈,够了吧?” 她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当年的不作为,让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原本剑气十八停,主人早就该破关而过了。” 陈清都说道:“年轻人,走得慢些,多吃点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辈相伴在侧,对于几座天下来说,并非好事。左右对魏晋说那握剑一事,真是极对,左右真该对他的小师弟说一说。陈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辈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这孩子的修行之路,还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剑才好,总之越晚登顶越好。陈平安真要有随心所欲出剑的一天,我都会后悔让他去往藕花福地历练,借机重建长生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福地洞天衔接之地,正是当初被前辈镇杀一尊真灵神祇时出剑的剑气殃及,才劈出的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语,剑尖处,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蓦然大如拳头,陈清都鬓角发丝缓缓飘起,有些被斩落,随风飘散,一缕缕发丝,竟是直接将那些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轻易割裂开来。 “陈清都,我给你一点脸,你就要好好接住!”她神色冷漠,一双眼眸深处,孕育着犹胜日月之辉的光彩,接着道,“万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怜惜你们,你们这些地上的蝼蚁接住了。万年之后,我已经陨落太多,你剑道拔高数筹,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老秀才将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担惊受怕,与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清都苦笑道:“该不会是老秀才说了提亲一事,前辈在跟我怄气吧?老秀才真是鸡贼,从来不愿吃半点亏!” 陈清都伸手,握住剑尖处的那团光明,说道:“不能再多了,这些纯粹剑意,前辈可以尽管带走,就算是晚辈耽误了前辈砥砺剑锋的赔罪。若是再多,我是无所谓,就怕事后陈平安知晓,心中会难受。” 她皱了皱眉头,收起长剑,那团光明在剑尖处一闪而逝,缓缓流转剑身,她重新恢复拄剑之姿。 陈清都转头望去,笑道:“前辈如今再看人间,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陈清都点点头,道:“确实,曾经的日月星辰,在前辈剑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正是前辈等人的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万点,皆是蜉蝣尸骸。 陈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偻,似乎不堪重负,万年以来,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几座天下的剑修,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间大剑仙,都早已不知,世间剑术,推本溯源,得自于天。在那之后,才是千万种神通术法,被起于人间的长剑,连同各路神灵一一劈落人间,被大地之上原本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间蝼蚁,一一捡取,然后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从一些只是香火源头的傀儡,从众多神灵饲养的圈养牲畜,摇身一变,成了天下之主。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和苦难重重的岁月。 陈清都便是人间最早学剑的人之一,是资历最老的开山剑修,最后方能合力开天。剑之所以为剑,以及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为巨大,超乎于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战后期,人族内部发生了分歧,剑修沦为刑徒,流徙至剑气长城;妖族被驱逐到蛮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庙,建造起九座雄镇楼,矗立于天地间;骑青牛的小道士,远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脚踩莲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龙灭种,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陈清都轻声问道:“前辈为何愿意选择那个孩子?” 她说道:“齐静春说有些人的万一,便是一万,让我不妨试试看。” 陈清都问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随手提剑,一剑刺出。一剑洞穿陈清都的头颅,剑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条悬挂人间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唏嘘道:“前辈的脾气,依旧不太好。” 她说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清都横移数步,躲开那把剑,笑道:“那前辈当初还要一剑劈开倒悬山?” 如果不是亚圣亲手阻拦,并且难得在文庙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计如今倒悬山已经崩毁了。 她说道:“当时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为。” 陈清都无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辈的主人,会是陈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换成其他人,反而不对,如何都不对。换成其他任何人,谁才是主人,真不好说。” 陈清都突然笑了起来:“齐静春最后的落子,到底是怎样的一记神仙手啊。” 她随手一抓,剑身当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被她握在手心,随便捏碎,冷笑道:“赠予剑意?你陈清都?” 陈清都笑着点头,不说话。 她双指并拢,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剑气长城,皆有粒粒金光,开始凭空出现。 陈清都脸色微变,叹了口气,真要拦也拦得住,可是代价太大,何况他真吃不准对方如今的脾气,那就只好使出撒手锏了。 于是那个在路上震散了酒气,即将走到宁府的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就走到了城头上,出现在了高大女子身边。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失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无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神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问道:“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神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看了一眼陈清都,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行。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够稳妥。当然,老秀才也与她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的,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买,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的面子都不买?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跟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承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她叹息一声,道:“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我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但是至少在我陈平安这里,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一同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笑道:“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个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道:“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赴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凝聚人间香火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过去的?”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问道:“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正说着,演武场这处芥子小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意思,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能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笑道:“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缥缈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道:“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信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做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着雨师正神第一尊和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道:“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可以说是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真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争先恐后地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还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你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你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咱年纪是小,可咱俩是同一个辈的。 黄昏中,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酒铺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闷闷回了一句,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灾乐祸了,笑道:“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面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子买卖,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再看看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地,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抿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了酒就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了?那个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的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枚雪花钱的酒,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枚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的两人,有些心悦诚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道:“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倒酒’这样的。我喜欢的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帮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恳求道:“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道:“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能不能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工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道:“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看到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承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被陈平安一拳撂倒了。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好受不?”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又道:“我有点事情,你先走。”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的话,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陈平安快步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有些疑惑,于是她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的孩子陈平安,突然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只要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宁府的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伸手去接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倘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这就是魂魄拓碑之法。 此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但只说短暂的苦痛,却远远不如拓碑法。 熬过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以仙家秘术打造,每天烧的都是神仙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因此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也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总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生到底又该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晏胖子一伙人来了,叠嶂难得也在。酒铺就怕下雨的日子,一下雨就只能关门打烊,不过不搬走桌椅,就放在铺子外面。按照陈平安教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了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一伙人撑着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将伞斜靠在墙根那边。晏胖子跟着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的陈平安走入厢房,看着干净到过分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茶具,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 桌上那本文人笔札《花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买来的善本,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至于同样出身头等豪门的董黑炭,就算了吧,这家伙的省钱本事,比陈平安还要出神入化,从小到大,据说兜里就没往外掏出过一枚雪花钱。陈平安都想要找人帮忙坐庄,押注董画符什么时候主动花钱,然后他与董画符合伙,偷偷大赚一笔。 陈平安觉得有赚头,就与董画符说了这事。 董画符摇头道:“我反正不花钱,挣钱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钱。” 陈平安吃瘪,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叠嶂笑得最开心,只是没笑一会儿,就听陈平安对董画符说道:“不用你花钱,我与那坐庄之人商量一下,分别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内花钱,一月之内花钱,以及一月之内继续不花钱,至于具体花多少钱,也有押注,是一枚还是几枚雪花钱,或是那小暑钱,然后让他故意泄露风声,就说我陈平安押了重注赌你近期花钱,但是打死不说到底是一旬之内还是一月之内,可事实上,我是押注你一个月都不花钱。你看,你也没花钱,酒照喝,还能白白挣钱。” 叠嶂觉得眼前这个二掌柜,坐庄起来,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陈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跃跃欲试,笑道:“那我也要白赚一笔,押注董黑炭不花钱!” 陈平安斜眼道:“你当然帮着那个重金聘请来的坐庄之人稳定赌局啊,在某些奸猾赌棍游移不定的时候,你晏胖子也是一个‘不小心’,故意请府上仆役送钱去,不承想露了马脚,让人一传十十传百,晓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笔神仙钱,押注在一旬之内,这就坐实了之前我押注董黑炭花钱的小道消息,不然就这帮死精死精的老赌棍,多半不会上钩。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钱,还不是就在我兜里转一圈,又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账。” 晏琢以拳击掌,赞道:“绝妙啊!” 叠嶂跟陈三秋面面相觑。 叠嶂刚想要入伙——不多,就几枚雪花钱,这种昧良心的钱,挣一点就够了,挣多了,心里过意不去——不料陈三秋摇头道:“别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叠嶂便犹豫起来。 陈平安一脸嫌弃道:“本来就不能一招用滥,用多了,反而让人生疑。” 陈三秋双手抱拳,晃了晃,道:“我谢谢你啊。” 董画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们俩自己分账去。” 陈平安语重心长道:“黑炭啊,我听说满城的人都知道宁姚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盘上骂我不说,还朝我摔碗,我记仇吗?我完全不记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了。” 董画符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方才是说你独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账。” 之后便聊到了正事,挂在晏琢名下的那间绸缎铺子,陈平安和叠嶂打算入伙,两人都只各占一成。 陈平安带着他们走到了对面厢房,推开门,桌上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还有一本陈平安自己编撰的印谱,命名为《百剑仙印谱》。陈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头好的喜庆文字,女子送给女子,女子送给男子,男子送给女子,都绝佳。到咱铺子,光买绸缎布料,不送,唯有给咱们铺子预先缴纳一笔定金,一枚小暑钱起步,才送印章一方。先给钱者,先选印章。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陈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钱了,除一成之外,我得额外抽成。女子在铺子里垫了钱,往后购买衣裳布料,铺子这边亦可稍稍打折,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枚谷雨钱,砸在咱们晏大少脸上,打折狠些无妨。” 晏琢拈起一方印章,篆文为“最相思室”,犹豫道:“咱们这边,虽说有些大族女子,也会舞文弄墨,可其实学问都很一般,会喜欢这些吗?何况这些印章材质,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陈平安说道:“如果印章材质太好,何必在绸缎铺子当彩头,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毫无意思。这些其实就是个手把件,玩赏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实没有不喜欢好话与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没太多机会见到。” 陈三秋翻翻拣拣,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丢了一枚谷雨钱给晏琢,笑道:“就当是放了一枚谷雨钱在你铺子里,这方印章归我了。” 晏琢知道陈三秋在这种事情上,比自己识货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确定,说道:“陈平安,入伙一事,没问题,你与叠嶂一人一成,只不过这些印章,我就担心只会被陈三秋喜欢,我们这边,像陈三秋这种吃饱了撑着喜欢看书翻书的人,到底太少了,万一到时候送也送不出去,我是无所谓,铺子生意本来就一般,可如果你丢了脸,千万别怪我铺子风水不好。再就是不买东西先掏钱,真有女子愿意当这冤大头?” 陈平安从别处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晏琢,笑道:“你拿去翻阅几遍,照搬就行,反正铺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画符突然说道:“我要这方印章。” 陈平安瞥了眼,朱文是那“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晏琢笑道:“这就掏钱了?那还怎么坐庄?” 董画符说道:“原本四一分账,现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犹豫道:“成交!” 叠嶂也在那边翻看印文,有那“清澈光明”,还有“少年老梦,和风甘雨”,“一生低首拜剑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天下此处剑气最长”,“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在叠嶂翻出最后这方印章的时候,晏琢突然红了眼睛,对陈平安颤声说道:“这方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账?” 叠嶂惊讶,董画符也错愕。陈三秋却有些神色感伤。 晏琢的父亲,没了双臂之后,除了那次背着身受重伤的晏胖子离开城头,就不再去城头那边登高望远了。 陈平安轻轻从叠嶂手中拿过印章,递给晏琢,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方印章我送你,又不是买卖,不谈钱。” 宁姚来找陈平安的时候,刚好在院门口遇到晏胖子他们撑伞离开。送走这一拨人后,宁姚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院子,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宁姚便去了那间搁放印章的厢房,坐在桌旁,拿起一方印章,问道:“你这些天就忙活这个?不只是为了挣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确实不为挣钱。” 宁姚说道:“方才白嬷嬷说了,辅佐第四件本命物炼化的天材地宝,差不多暗中收集完毕了。放心,宁府库藏之外的物件,有纳兰爷爷亲自把关,肯定不会有人动手脚。”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该加把劲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境前辈之中,战战兢兢,害得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陈平安是在北俱芦洲狮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颈,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气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养气功夫最出众。至于练气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间,体魄为熔炉”的筑庐境,佛道两家的练气士,优势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诸子百家,这两境的各自优势,十分显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虽然境界低,却被誉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对于此后能否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至关重要。 宁姚趴在桌上,一方一方印章看过去,缓缓说道:“府门洞开,开窍纳气,人身小天地,气海纳百川,即为洞府境,从这一刻开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炼化天地灵气,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静待修士登山结庐修道。像我们剑气长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剑坯,是天才与常人的分水岭,同理,在蛮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炼气,也很关键。在洞府境这一层,男子修士,开九窍,就能跻身观海境,女子要困难些,需开十五窍,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男子,只不过观海境的女修,往往战力大于男子。 “你比较特殊,已经有了三座本命窍穴,又有三处窍穴被剑气浸染多年,加上剑气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镇其中两座,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炼化其余两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那就是开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跻身洞府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为观海境。洞府境,本来就是说府门大开,八方迎客,寻常修士在此境,会受很大煎熬,因为受不住那份灵气如潮水倒灌的折磨,将其视为水灾之祸殃,魂魄与肉身一个不稳,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两步,举步维艰,你最不怕这个。随后的观海境,对你也不算什么大关隘,你同时是纯粹武夫,还是金身境,一口真气流转极为迅猛,修士本该通过一点点灵气积攒,开辟、扩充道路,在你这里,也不是什么难题。只有到了龙门境,你才会有些麻烦。” 陈平安笑道:“难为你了。” 这些琐碎,肯定是她从纳兰夜行那里临时问来的,因为宁姚自身修行,根本无须知晓这些。 宁姚拈起一方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随口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那就当我没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个月,下雨较多。 连雨不知春将去。 陈平安侧过头,望向窗外。 在家乡的时候,有一次与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坐在登山台阶上。裴钱看风吹过松柏,树影婆娑,光阴缓缓,便偷偷与自己师父说,只要她仔细看,世间万物,无论是流水,还是人的走动,就会很慢很慢,慢到她都要急死了。 裴钱也会经常与暖树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楼二楼栏杆上,看着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冰凌,然后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个稀烂,再询问朋友自己剑术如何。米粒偶尔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与裴钱怄气,扯开大嗓门,与裴钱说“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着山脚的郑大风都能听见,然后暖树就会当和事佬,裴钱也就会给米粒台阶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不过陈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裴钱是绝对不敢将床单当作披风,拉着米粒四处乱窜的。 到了剑气长城这里,其实如果用心去看,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活泼可爱。 比如陈平安有些时候去城头练剑,故意驾驭符舟落在稍远处,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头上,撅着屁股,对着南边的蛮荒天下指指点点,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忙着给剑气长城的剑仙们排座位比高低,光是董三更、陈熙和齐廷济三位老剑仙到底谁更厉害,孩子们就能争个面红耳赤。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所有剑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听说郭竹酒在家里,也没少练拳,朝手掌呵一口气,驾驭灵气,嚷一句“看我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从大门一路打到后花园,到了花园,就要气沉丹田,金鸡独立,使出旋风腿,飞旋转他个十八圈,必须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怜那些郭稼剑仙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拳脚无眼,遭殃极多,折腾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鸡飞狗跳,都担心这丫头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不定郭稼剑仙已经后悔将这个闺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陈平安再去酒铺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张嘉贞偶尔会来,那个最早捧陶罐要学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凑到小板凳旁边的,所以比起同龄人,多听了好多个山水神怪故事。听说靠这些个谁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个漂亮丫头,混得挺熟,一次玩过家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只当那轿夫、马夫、杂役什么的,与那个小姑娘总算当了回丈夫媳妇,为此在陈平安身边蹲着一起嗑瓜子的时候,孩子傻乐呵了半天。 屋内,寂静无声,无声胜有声。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趟城头,依旧无法走入剑气三十步内,所以小师弟还是小师弟,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练剑完毕,左右询问远处那个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药的可怜家伙,有无捎话给先生。 最近两次练剑,左右比较有分寸。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问道:“酒铺生意如何?” 陈平安说道:“很好。” 左右转过头。 陈平安立即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劳驾师兄帮着锦上添花。” 左右这才没破罐子破摔,开始转移话题,问道:“之前与你说的天问天对,可曾读过?”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读过。” 左右说道:“你来作天对,答一百七十三问。”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开始了。若有不知,就跳过。” 陈平安硬着头皮一一解题,勉勉强强答了约莫半数问题。 左右说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负盛名的一场辩论,不过是争吵两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学’,是从一事一物着手,日积月累,缓缓建功,还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离事业中。其实回头来看,结果如何,重要吗?两位圣贤尚且争执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两位圣贤如何成得圣贤。当时先生便与我们说,治学一事,邃密与简易皆可取,少年求学与老人治学,是两种境界,少年先多思虑求邃密,老人返璞归真求简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没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当真立得住,当然有比没有还是要好些,没有,也无须担心,不妨在求学路上积土成山。世间学问本就最不值钱,如一条大街豪门林立,花圃无数,有人栽培,却无人看守,房门大开,满园烂漫,任君采撷,满载而归。”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博闻,师兄强识。” 左右忍不住转头,问道:“你就从来没有在先生身边久留过,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套话?” 陈平安有些委屈,道:“书上啊。尤其是先生的著作,我已经烂熟于心。” 左右板着脸道:“很好。”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与纳兰夜行学剑。 说是学剑,其实还是淬炼体魄,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法子,最早是想让师兄左右帮忙出剑,只是那位师兄不知为何,只说这种小事,让纳兰夜行做都行。结果饶是纳兰夜行这样的剑仙,都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明白为何左右大剑仙都不愿意出剑了,因为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即便出剑之人是剑仙,陈平安自己也是一个金身境武夫,依旧有些凶险,会有意外,一个不小心,陈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个把月,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惨多了。 陈平安希望纳兰夜行依次出剑,从上往下,契合“二十四节气”之法,帮忙打熬脊椎骨这条人身大龙的大小窍穴。 颈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腰阳关……这些关键窍穴,尤其需要出剑,以剑气与剑意淬炼这条路径和这些关隘。 因为还要配合一口纯粹真气的火龙游走,陈平安也不可能站着不动,那是死练练死,加上各座气府之内,灵气残余的多寡不同,所以越发考验纳兰夜行的出剑精准程度。 宁姚与董不得、董画符坐在斩龙台凉亭里。 今天董不得与董画符一起来宁府做客,她想要跟陈平安讨要一方印章,晏胖子那铺子实在太黑心,还不如直接跟陈平安购买。 陈平安与纳兰夜行的练剑,也没有刻意对董不得隐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连四场对战,陈平安的大致底细,包括董家在内的大族豪门,其实心中有数。 董不得身姿慵懒歪斜,趴在栏杆上,问道:“宁姚,他这么练,你不心疼啊?” 宁姚没说话。 这次练剑,纳兰夜行极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陈平安本来就没想要什么立竿见影的裨益,之后与纳兰夜行一起离开演武场,然后独自走上斩龙崖。 董不得说,她以及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方自用藏书印,印文她们想不好,都交由陈平安定夺。董不得还带来了三块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说是一方印章一枚小暑钱,刻成印章后剩余材质,就当是陈平安的工钱。 陈平安又不傻,钱有这么好挣吗?他立即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他这才答应下来。这一幕,把董不得给酸得不行,啧啧出声,也不说话。 董不得此次登门,还说了一件与宁府有一丁点关系的趣事。 倒悬山那边,近期来了一伙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历练修士,由一位以前来此杀过妖的剑仙领头护送,一位元婴境练气士负责具体事务,其余的是七八个来自不同宗门、山头仙府的年轻天才,要去剑气长城练剑,约莫会待上三五年工夫。据说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也才三十岁出头。 这伙人到了倒悬山,直接住在了与猿猱府齐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一看就来头不小。 剑气长城董不得这些年轻一辈,大的山头其实就三座:宁姚、董黑炭他们这一拨,当然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然后就是齐狩他们一拨;再就是庞元济、高野侯这拨,相对前两者,比较分散,凝聚力没那么强,这些年轻剑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号召,就愿意聚在一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不容小觑。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来此历练,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都得过这三拨人的关,是老规矩了。 但是谁来负责把守这三关,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例如从中土神洲来的天之骄子,都是齐狩与朋友们负责待客。 宁姚这座小山头,则不太喜欢这套。偶尔,陈三秋会露个面,凑个热闹。不过十多年来,陈三秋也就出手过两次,宁姚更是从未掺和过这些小打小闹。 只是先前齐狩一伙人被陈平安打得灰头土脸,而且连庞元济也没逃过一劫,所以此次,按照道理,宁姚这边得有人出马才行。 像这种来剑气长城历练的外乡人队伍,往往是与剑气长城各出三人。当然,对阵双方如果谁能够一人撂倒三人,那才叫热闹。 从一个被人看热闹的,变成看热闹的人,陈平安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能不能把战场放在那条大街上,照顾照顾自己的酒铺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点放在哪里,历来很随意,没个规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关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别说是那条大街,放在叠嶂酒铺的酒桌上都没问题。” 陈平安摇头道:“要是我被人打伤了,挣来的那点酒水钱,都不够我的药钱。我们那酒铺是出了名的价格低廉,都是挣辛苦钱。” 董不得笑容玩味,陈平安这家伙还真是跟传闻如出一辙,脸皮厚得可以。 董画符说道:“范大澈好像准备打第一场架,三秋估摸着也会陪着,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马蔚然,暂时还不好说。” 司马蔚然,陈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境剑修,只不过比起庞元济和高野侯,还是要略逊半筹。不过前些年她一直在闭关,而且有意思的是她有两位传道之人,一位是隐官一脉的巡察剑仙竹庵,还有一位来历更大,是位负责镇守牢狱的老剑仙,有传闻说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关的司马蔚然,会不会后来者居上。 陈平安问道:“对方那拨剑修天才,什么境界?” 董画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吗?”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便无奈道:“当我没说。”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的剑修,走过了倒悬山大门,下榻于城池内剑仙孙巨源的府邸。 剑仙孙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来频繁,所以交友广泛。只不过孙巨源当下应该有些头疼,因为这帮客人,到了剑气长城第一天,就放出话来,他们会出三人,以不同的三境分别过三关——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输了一场就算他们输。 这天陈平安在铺子里喝酒,宁姚依旧在修行,至于晏琢、陈三秋他们都在,还有个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上喝酒。 铺子生意好,蹲路边喝酒的剑修就有十多个,一个个骂骂咧咧,说:“这帮外乡来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脸,太他娘的嚣张了,厚颜无耻,鸡贼小气……”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酒鬼们唾沫四溅,义愤填膺,却一个个望向那个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柜,咱们铺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该提一提价格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哀鸿遍野。 叠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摇头道:“不加价,加什么价,钱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凭大掌柜这句公道话,再来一壶酒!”很快又有人纷纷嚷着买酒。 叠嶂笑道:“你们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个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托儿?” 陈平安微笑点头,答道:“我还治不了这帮王八蛋?托儿遍地,防不胜防。” 然后陈平安对范大澈说道:“这群外乡剑修不是眼高于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计你们,他们一开始就占了天大便宜,还白白得了一份声势。若是三战皆金丹,他们才会必输无疑。所以对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场观海境,那些中土剑修当中,必然有一个极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赢,说不定还可以赢得干脆利落。第二场胜算也不小,哪怕输了,也不会太难看,反正输了,就没第三场的事情了,你们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场,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赢,退一万步说,对方就算能赢都不会赢,当然,对方还真赢不了。范大澈,你是龙门境,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出战,但如果你自认输得起,也就无所谓了。” 范大澈果断道:“输不起。”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佩服。不愧是陈三秋的朋友。” 陈三秋无奈道:“关我屁事。” 这时候大街那边,几个少男少女,直奔这座酒铺而来,只不过也就只是买酒。有个少年买了一壶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边走边揭了泥封,嗅了嗅,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来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告诉他们有人打着山神夫人的幌子卖酒,都卖到了剑气长城,真是有本事。” 晏琢望向陈平安,问道:“能忍?”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转头望向店铺酒桌那边,笑道:“文圣一脉,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间,这个身材魁梧的背剑少年,被一袭青衫用五指抓住头颅,高高提起。陈平安一手负后,侧过头,笑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算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个少女,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她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受到拳意罡气压制,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陈平安问拎酒少年道:“他不愿意说,你替他说?” 拎酒少年笑容灿烂,道:“他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啊。” 陈平安笑问道:“亚圣一脉,耳朵都这么不灵光吗?” 那名少女怒道:“陈平安,你给我放开蒋观澄!别以为在剑气长城小有名气,就可以肆意妄为!一言不合,你就要杀人吗?文圣一脉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脾气!先有崔瀺欺师灭祖,后有左右,毁了多少中土神洲的先天剑坯!我那师伯……还有你,陈平安!身为儒家门生,文圣高徒,竟然在这里操持贱业,亲自卖酒!斯文扫地!” 说到师伯,少女咬牙切齿,眼眶当中竟是莹莹泪光,等到重新提及陈平安,立即就恢复正常,尤其愤懑恼火。 陈平安置若罔闻。这种当面指着鼻子骂人的,他反而还真不太在意。再说了又不是骂先生,骂先生的学生、自己的师兄们而已,他是先生一脉的老幺,还需要他这小师弟去为师兄们仗义执言?陈平安觉得不需要。 崔瀺和左右,一个要一洲即一国,阻滞妖族北上,阻止妖族一鼓作气吞并桐叶洲、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三洲版图;一个要成为浩然天下之外的其他天下的剑术最高者,其实都很忙。至于他陈平安,也忙。习武练剑炼气读书,即将炼化第四件本命物,外加挣钱坐庄刻印章,能不忙吗?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小姑娘的言语,无论有理无理,道理够不够大,终究没有什么坏心。 那么陈平安就可以理解,并且接受。 “朱枚,怎么跟陈先生说话的。”少年教训了一句少女,然后继续笑眯眯与陈平安言语道,“陈先生辈分高,晚辈聆听教诲,陈先生无论说什么,晚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啊,陈先生手中这个蒋观澄,是我们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苦夏剑仙又是我们家乡那边,十人之一的某位的师侄,很麻烦的。当然了,陈先生的师兄,左大剑仙,晚辈仰慕已久,如今左大剑仙就在剑气长城练剑,想来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天下剑仙是一家,伤了和气,终究不美。” 陈平安问道:“你是观海境剑修?第一战人选?” 少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是宝瓶洲人氏,该不会帮着剑气长城剑修守关吧?” 少年剑修与陈平安,一个用浩然天下大雅言,一个用剑气长城的方言。 陈平安轻轻一推,将那高大少年摔出去十数丈,抱怨道:“长这么高的个儿,害我踮脚半天。” 然后陈平安看着这个拎酒的有趣少年,笑道:“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境界,在咱们这儿晃荡,再说些有的没的,真不怕吓死我们这些胆小的,境界低的?” 陈三秋用家乡方言,与四周酒客们解释两人的对话内容。 酒铺那边口哨声四起,尤其是蹲着喝酒的酒鬼与光棍们,很是配合二掌柜。他娘的以前只觉得二掌柜抠搜鸡贼,没想到跟这帮中土神洲小崽子一对比,好一个玉树临风。以前真是冤枉了二掌柜,以后来此喝酒,是不是菜碟酱菜少拿些?何况从二掌柜身上,靠吃酱菜好不容易占点便宜,事后总觉得不太妥当,吃多了,容易多喝酒。 陈平安转头望向铺子那边,笑问道:“不如我就以四境修士的身份,来守第一关?你们要是都押注我输,我就坐这个庄了。” 酒客们人人拍桌笑骂不已,很不客气,还有人直接为那帮外乡剑修加油鼓劲,说咱们这二掌柜除了卖酒写对联,其实屁本事没有,真要打起来,三两拳撂倒,怕什么?身为外乡中土剑修,就该拿出一点英雄气概来,那陈平安就是从宝瓶洲这种小地方来的,任毅、溥瑜、齐狩、庞元济,这四个家伙,是合起伙来坐庄呢,故意输给陈平安这个王八蛋的,你们只要不是傻子,就千万别信啊。 那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冷笑道:“原来不光是卖酒的酒鬼,还是个赌棍。文圣老先生,真是瞎了眼,才找到你这么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微笑道:“喝酒,赌钱,杀妖,确实不值一提,都是你们中土神洲修士眼中很不入流的事情。”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三秋那边一个个闹哄哄大声喝彩,拍桌子敲筷子。 朱枚被噎得不行,而且内心深处还有些畏惧,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小天地。因为陈平安虽然离着那些剑气长城的大小剑修有些远,但好像这个名不副实的文圣小弟子,与他身后那些剑修,遥相呼应。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这句话没道理在何处吗?就在于喝酒赌钱两事,在浩然天下,确实不该是读书人所为,就因为我故意扯上杀妖一事,你便无言以对了,因为你还是个有点良心的中土剑修,诚心觉得杀妖一事,是壮举,故而才会理亏心虚。其实不用,世间讲理,需有个先后,有一说一,大小对错,不可相互涵盖抵消,比如你若是先承认了杀妖一事,极对,对了万年,再来与我讲酒鬼赌棍的极其不对,你看我认不认?如何?我文圣一脉,是不是脾气当真不错,还愿意讲道理?” 少女瞪大眼睛,脑子里一团糨糊,眼前这个青衫酒鬼,怎么说出来的混账话,好像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可她就是忍不住一阵火大啊。 陈平安最后对那个再没了笑意的拎酒少年说道:“放心,我不会以四境练气士的身份,守这第一关。为什么?不是我不想教你做人,教你好好说话,而是我尊敬你们身为中土剑修,却愿意来剑气长城走上一遭,好歹愿意亲眼看一看那座蛮荒天下。外乡修士走三关,是公事。你我之间,是私人恩怨,以后再说。” 陈平安走回酒铺那边。 有个下筷如飞吃酱菜的汉子喊道:“二掌柜,威风大了,请客喝酒,庆贺庆贺?”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拜托诸位剑仙要点脸啊,赶紧收一收你们的剑气。尤其是你,叶春震,每次喝一壶酒,就要吃我三碟酱菜,真当我不知道?老子忍你很久了。” 那汉子双指拈起地上那只剩下半碟的酱菜碟,笑道:“还你?” 陈平安哑口无声。 那汉子扬扬自得,他娘的老子不要脸起来,自己都怕,还怕你二掌柜?再说了,还不是跟你二掌柜学的? 陈平安咳嗽一声,没有落座,拍了拍手掌,大声道:“咱们铺子是小本买卖,本来打算近期除了酱菜之外,每买一壶酒,再白送一碗阳春面,这就是我打肿脸充胖子了,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反正阳春面也不算什么美食,清汤寡淡的,也就是面条筋道些,葱花有那么几粒,再加那么一小碟酱菜倒入其中,筷子那么一搅拌,滋味其实也就凑合。” 叶春震立即就察觉到四周酒鬼眼神如飞剑。 谁都知道与二掌柜讲理,讲不过的。 叶春震一咬牙,嚷道:“二掌柜,来一壶好酒,五枚雪花钱的!今儿不小心稍稍多吃了些酱菜,有点咸了,喝点好酒,压一压。” “好嘞,叶老哥等着。”说完那家伙屁颠屁颠去铺子拿好酒,不忘转头笑道,“过两天就有阳春面。” 背剑少年蒋观澄已经被搀扶起身,以剑气震碎那些拳意罡气,脸色好转许多。 朱枚轻声问道:“严律,你没事吧?” 名叫严律的拎酒少年,轻轻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如果对方借机守关,我才会有事,会被君璧骂死的。” 朱枚轻声埋怨道:“你也真是,由着蒋观澄来这边胡闹,君璧叮嘱过我们的,到了孙剑仙府邸后,不要轻易外出。” 一身素雅长袍的少年转头望了一眼酒铺,很快收回视线。那种乱糟糟的氛围,他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 修道之人,没有半点洁身自好,没有半分山上仙气。 严律拎起手中的那壶青神山酒,笑道:“我这不是想要知道这仙家酒酿,到底与青神山有无渊源嘛。我家老祖,每次竹海洞天的青神宴,都会参加。” 朱枚白眼道:“就你严律最喜欢翻家谱和老皇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祖上有多阔。蒋观澄的家族与师门传承,又不比你差,你见他吹嘘过自己的师伯是谁吗?不过他就是脑子不好使,听风就是雨,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稍稍给人撺掇几句,就喜欢炸毛。真当这儿是咱们家乡中土神洲啊。此次赶来剑气长城,我家老祖叮嘱了我好些,不许我在这边摆架子,乖乖当个哑巴聋子就成。唉,算了,我也没资格说这些,方才我就没少说话。说好了,你不许去君璧那边有什么说什么,就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讲话。君璧虽然只是观海境,可他生气的时候,太可怕。我还好,反正境界不高,瞧瞧你们,还不是一个个照样学我噤若寒蝉。” 严律神色微微不太自然。 朱枚有个家族叔祖,如今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据说朱枚自幼就福报深厚,与他们所在王朝的一尊大岳女子山君,签订过一桩古怪山盟契约。如果没这两重关系的话,严律还真想给她一个大耳光,让她长点记性,说点人话,不至于句句戳人心窝子。 酒桌这边。 叠嶂也是刚刚听说铺子要白送一碗阳春面,等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道:“又要做阳春面,又要管生意,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 陈平安笑道:“乐康那小屁孩的爹,听说厨艺不错,人也厚道,这些年也没个稳定营生,回头我传授给他一门阳春面的秘制手法,就当是咱们铺子雇用的长工。张嘉贞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酒铺这边打短工,帮个忙打个杂什么的,这样大掌柜也能歇着点。反正这些开销,一年半载的,加在一起,也不到一碗酒水的事情。” 叠嶂笑着点头,尤为开心,半点不比挣钱差了。 陈三秋和晏胖子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这些都是陈平安会想会做的事情。 不过范大澈就有些纳闷,玩笑道:“陈平安,你是真不嫌麻烦啊?你到底是怎么才有的如今修为?天上掉下来的?” 陈平安喊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紧张:“干吗?” 陈平安循循善诱道:“你看与这么多金丹境前辈一起喝酒,这么小一张桌子,就有三秋、晏胖子、黑炭、叠嶂,多大面儿,结果只喝最便宜的酒水,不妥当啊。” 范大澈不太情愿当这冤大头,因为桌上还有个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小声说道:“那个拎酒少年,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负责打第二场的人,与你一般是龙门境。人家年纪才多大,你要是输了,得丢多大的脸。” 范大澈便与大掌柜叠嶂要了一壶好酒,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一定会有第二场?” 陈平安想了想,解释道:“如果绿端没被郭剑仙禁足在家中,还不好说。现在嘛,肯定会有第二场。理由很简单,中土剑修最要脸。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这边的观海境守关之人,是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对吧?就厮杀经验与飞剑杀力而言,剑气长城的金丹境剑修,相较于浩然天下的同龄人,足可甩开对方几条街。金丹境之下,优势当然也不小,却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大。高幼清的资质当然很好,但是她只上过一次城头,暂时尚未去往南边战场。何况中土神洲,天才辈出,那蒋观澄是中土十人之一的徒孙辈,师父还是剑仙苦夏,但依旧在这一行人当中,不算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物,由此可见,高幼清会输。而那拎酒少年,分明也不是那座山头的主事人,我先前出手之后,只看对方其余同伴一个个紧张万分,下意识就想要帮忙,也未曾人人同时望向那个拎酒少年,就可以推断出那个拎酒少年,不是什么主心骨。不是主心骨,哪敢拉着所有年轻天才,赌上中土神洲剑修的脸皮,打那三场架?孙剑仙府邸,肯定另有其人,是他们心中认定的领袖人物,我估计是一个年纪小境界低、战力却极其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他的实力能够让高出一两个境界的同行剑修,都愿意听命于他。所以此次三关规矩,是那人的手笔无疑。毕竟苦夏剑仙,曾经来过剑气长城,不至于如此无聊,那名元婴境剑修,更不敢如此。说句难听的,这帮小少爷大小姐,真是一名元婴境修士可以罩得住的?这就又可以从侧面佐证那个年轻剑修的心智不俗,能够让一位剑仙和元婴境前辈都听之任之。” 范大澈听得一惊一乍,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行人的来历?还是说倒悬山那边有消息传到了宁府?”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叠嶂翻了个白眼,很想提醒范大澈,千万别猜,会心累的。 晏琢问道:“如今有不少人坐庄在赌这个,咱们怎么赌?” 陈平安摇头道:“押注自己人输,挣来的神仙钱,拿着也窝心。” 范大澈递过酒碗,道:“就凭这句话,我这壶酒,买了不亏。” 陈三秋补了一句:“反正也是跟我借的钱。” 晏琢赞叹道:“范大澈,可以的可以的。与董黑炭有异曲同工之妙。” 董画符摇头道:“比我还是要差些。” 陈三秋笑问道:“之前怎么不干脆把那帮崽子一锅端了?” 陈平安无奈道:“那拎酒的崽子,贼油滑,不给我机会啊。” 董画符说道:“随便找个由头呗,你反正擅长。” 陈平安笑道:“董黑炭你少说话,多喝酒。” 范大澈举起酒碗,满脸笑意,问道:“那就一起走一个?” 一桌人都举起酒碗,纷纷饮酒。 陈平安独自返回宁府的路上,遇上了一位儒衫男子——君子王宰。 王宰言语简明扼要,询问了一些关于剑修黄洲的事情,也与陈平安说了一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勘验过程。 再简而言之,就是黄洲之死,专门负责这类事务的隐官一脉,两位剑仙都不愿太过追究,但是黄洲到底是不是妖族奸细,并无定论,至少没有确凿证据。故而你陈平安打杀黄洲,可以不受责罚,但是隐官一脉,还有他王宰,绝对不会帮忙证明清白,以后任何风言风语,都需要陈平安自己承受。言语最后,王宰也说了些黄洲在街巷那边的事情,他会负责收尾,照顾抚恤一些老幼,稍稍劳心劳力而已。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偏不倚,为何如此?” 王宰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与茅先生是故交好友,曾经一起远游求学,一直以茅先生未能去礼记学宫砥砺学问,视为生平憾事。” 陈平安心中了然,抱拳作揖。 王宰只得还以揖礼。其实此举不太合适,只不过自己先前那点心思,未必逃得过隐官大人与竹庵、洛衫两位剑仙的法眼,也就无所谓了。 王宰突然笑道:“听闻陈先生亲自编撰、装订有一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我有个同窗好友,名字中有‘煜’字,刚好可以送给他。” 称呼年轻人为陈先生,君子王宰并无半点别扭。 陈平安笑道:“我与晏琢打声招呼,王先生若是不嫌弃绸缎铺子的脂粉气,只管自取。若是觉得麻烦,我让人送去王先生的书斋,稍稍劳力而已,连劳心都不用。” 王宰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若有边款与署名,更佳。” 陈平安说道:“举手之劳。” 王宰问道:“知道为何我愿意如此?其实我大可以保持沉默,就已经心中无愧自家先生与茅先生的友谊。”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 王宰感慨道:“不知才好,大善。” 王宰告辞离去,儒衫风流。 陈平安回了宁府,先在演武场那边站立片刻,看着宁姚在凉亭中修行,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是一幅美好画卷,足可悦畅心神。 此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宅厢房,陈平安继续刻印章,那部极为粗糙的《百剑仙印谱》,以后肯定还要重新装订一本,《百剑仙印谱》,又不是真的只有一百方印章。 桌上先前那百余印章,都已经被晏琢一股脑拿去铺子,当那镇店之宝了。这会儿摆在桌上的,依旧是素章居多,刻字印章寥寥无几。 对于陈平安而言,刻章一事,除了用以静心,也是对自己所学学问的一种复盘。 此外,如何将自己的那点学问,以几个字或十几个字,连同材质普通的印章“送”出去,并且让人心甘情愿拿走,甚至是专程花钱买走,难道是一门小学问?其实很大。 剑气长城历史上,礼圣与亚圣两脉的那么多圣人、君子、贤人,一位位来而复走,甚至有些就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难道那些浩然正气的读书人,不希望剑气长城这边,有那琅琅书声?只不过各有苦衷,各有为难,各有束缚,使得他们最终无法真正把儒家学说推广开来。当然,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份本事,一样只能做些眼前事、手边事罢了。 陈平安手持刻刀,缓缓刻下一方印章篆文:“观道观道观道。” 先前董不得与几名朋友的私家藏书印这单生意,陈平安其实一开始不太愿意接,是宁姚点了头,他才点的头。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风高月明,就可以全然不去注意的。 当然,董不得故意当着宁姚的面,与陈平安提及此事,也是董不得的聪明之处。 那几方美玉私章,陈平安刻得规规矩矩,在雅致与文气两个说法上,多下功夫。既然是实打实的买卖,就得童叟无欺。先前与董黑炭在铺子里喝酒,就说他姐姐觉得很不错,以后有机会还会帮着拉拢生意,但是她董不得要抽成,被陈平安婉拒了。董画符也无所谓,本就不希望自己姐姐隔三岔五往宁府跑,跑多了,天晓得又要传出去什么混账话,吃苦头的,会先是陈平安,但最后苦头最大的,肯定还是他董画符。陈平安在宁姐姐那边受了气,不找他董画符算账找谁? 他又不是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对付的范大澈。范大澈傻了吧唧的,给人揍了一顿,还挺开心,他董画符又不傻。 董不得不愧是董家嫡女,她的朋友也都不小家子气,先前多出来的那些美玉边角料,说好了送给陈平安作为刀工费用,还真就给陈平安雕刻成极小极小的小章,约莫十余方,而篆文偏偏繁密,其中一方,甚至多达百余字。这些印章材质,可不是寻常白玉,而是仙家材宝当中极负盛名的霜降玉,陈平安得用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刻字才行。当然不会当作绸缎铺子的彩头送人,得客人拿真金白银来买,一方私章一枚小暑钱,恕不杀价,爱买不买。 兴许是觉得剑气长城这边,会去逛绸缎铺子的富贵女子,未必解得其妙,这方初看好似重复“观道”三遍的印章,多半要吃灰很久,陈平安便换了一方素章来雕琢,刻了八个字:“花月团圆,神仙眷侣。” 刻完后陈平安抖了抖印章,还低头吹了口气,在手心掂量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就这刀工,就这寓意,这方印章若是没人争抢,老子就不姓陈。 铺子那边的生意,不能光有女子掏钱,得有男子去买,那才算自己这绸缎铺子二掌柜的真本事,于是陈平安略作思量,吹着小口哨,又优哉游哉刻了一方印章:“人间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盏灯。” 剑仙孙巨源府邸。 朱枚与蒋观澄低着脑袋,站在一座凉亭台阶下,其余严律等人,也没敢有什么笑脸。 凉亭内,是一位正在独自打谱的少年,名为林君璧。 棋盘与棋盒都是少年自己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皆是一等一的山上重宝,传闻最早是白帝城珍藏之物,后来辗转到了林君璧手上。其中两只棋盒,分别有一句铭文:“在在处处,神灵护持”和“人人事事,天心庇护”。而棋盘之上的众多黑白棋子,如两种剑光熠熠,一颗颗各自生出不同色泽的剑气,棋盘中棋局对峙,棋盘上又有剑气纵横交错。 林君璧每次拈子落在棋盘,光是绕过那些纠缠剑气的落子轨迹,便让人眼花缭乱,直通神意。 林君璧其实并未训斥两人,只是听了一遍事情经过,问了些细节,不过朱枚和蒋观澄两人自己比较担惊受怕。 很难想象,林君璧其实是山泽野修出身,只是后来的人生经历,短短几年,便显得太过精彩绝艳,使得旁人很容易忽略这个少年的市井身世。 三天后,三人过三关。 林君璧看了眼棋局,再看了眼摊放在手边的棋谱,转头对众人笑道:“不用紧张,棋局依旧,大家各自修行去吧。” 然后林君璧朝一个人喊道:“边境师兄,我们下盘棋?”与严律他们一起去过那酒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独自走入凉亭落座。 先前在大街上,陈平安出手之后,他显得最为迟钝。 与先前大为不同,这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挪了一只棋盒到自己这边后,反而意态慵懒,单手托腮,帮着林君璧收拾棋子到盒子中。对于那些剑气,不像林君璧那般有意绕开,边境选择了强行破开,硬提棋子。 林君璧刚要说话。 边境抱怨道:“你都说了两遍了,我记性有那么差吗?假装输给那个司马蔚然嘛,不然剑气长城的面子没地方搁,以后我们麻烦不断,难免会耽误严律和朱枚他们的安静修行。” 林君璧笑道:“这就好。” 边境说道:“你赢第一场,毫无悬念。可是严律的第二场,你有把握?” 林君璧说道:“把握有,却不大。如果边境师兄如今才龙门境,就万事无忧了。你我两场过后,估计对方以后都没有找我们麻烦的心气。” 边境调侃道:“我运气好,破境快,也有错?” 对面这个金丹境边境,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他们绍元王朝的剑修,看着二十岁出头,实则即将而立之年,但哪怕三十岁,有金丹境瓶颈修为,依旧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林君璧的师父,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而边境是林君璧师父的不记名弟子。 林君璧对于这名寂寂无名的剑修的真正来历,所知不多,师父也不愿多说。此次一路赶赴倒悬山,除了剑仙苦夏稍稍看出些端倪,哪怕是那位元婴境老修士,都不知道边境的真实境界,至于严律他们,更不清楚自己身边有一条蛟龙摇曳,只是乐得看些笑话。 如果说林君璧此次历练的最大个人兴趣,是找人下棋,同时见识一下左右大剑仙的剑术,那么只能算半个师兄的边境,就是奔着那个宝瓶洲剑道天赋第一人的剑仙魏晋而来。 不过在倒悬山那个梅花园子,边境师兄好像福缘不浅,与那边负责坐镇院子的一位夫人,挺投缘。 而在家乡绍元王朝那边,边境哪怕只以观海境剑修的身份,至多就是顶着个国师不记名弟子的头衔,依旧混得如鱼得水,机缘不断。有些时候连林君璧都要怀疑,边境是不是那种传说中生而开窍的人间谪仙人。 林君璧问道:“听说那个陈平安有一把仙兵,与那庞元济打了个天翻地覆,都没有派上用场。你与之厮杀,胜负如何?” 边境手指拈住一枚棋子,放在棋盘外的石桌上,双指并拢,将那枚珍贵至极的雪白棋子,随意抹来抹去,似乎在跟棋子怄气,随口说道:“修道修道,结果要与人争个输赢,没啥意思啊。” 林君璧微微一笑,抓起一把棋子,问道:“猜先?” 边境不着急下棋,抬头问道:“你知道了?” 林君璧点点头,道:“你回来的时候,明明受了伤,却比平日里笑脸更多,嗓门更大,我就猜到了。” 边境哀叹一声,道:“可对方是曹慈啊,输了不丢人吧?” 林君璧点头道:“输给曹慈不丢人,但是自己找上门去挨揍,我觉得不太明智。” 边境默不作声。 林君璧好奇地问道:“几拳?” 边境下巴撇了撇,指向自己双指按住的棋子。 林君璧疑惑道:“一拳?” 边境气笑道:“就这么瞧不起师兄?两拳!一拳破我飞剑,一拳打得我七荤八素。不过说实话,如果我不要脸一点,还是可以多挨几拳的。” 林君璧笑着不再说话。 边境问道:“既然严律没有必胜把握,你就没有些其他打算?” 林君璧说道:“我最早有个打算,如果第二场剑气长城是郭竹酒出战,我会当场破境,如果第三场是高野侯,或者司马蔚然,那么我再破境。但是我在这边住下后,改变主意了,因为没必要。如此一来,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万一陈平安在场,就会有那第四场,我终究不是师兄,肯定会输给同样打过四场的陈平安,只会让那个陈平安更得人心。” 边境打趣道:“你这么在意陈平安?朱枚他们跑去酒铺那边撞墙,也是你有意为之?” 林君璧微笑道:“能被我林君璧惦记在心,陈平安应该感到高兴。” 那个被人惦念自身却不知的陈平安,正在宁府一处密室,开始着手炼化第四件本命物。 水府水字印、山祠五色土、木胎神像之后,便是五行之金,最后才是尚未找到合适本命物的五行之火。 水字印炼化于宝瓶洲最南端,老龙城的云海之巅。五色土,炼化于济渎入海的北俱芦洲入海口附近。得自仙府遗址山巅道观的木胎神像,炼化于龙宫洞天的岛屿之上。 现在即将炼化的五行之金,是一张金色材质的金字书页,准确说来就是一部佛经。 关于此事,陈平安询问过师兄左右是否妥当,左右只说了一句“君子不器,有何不妥”。 鼎炉依旧是得自桐叶洲老元婴境陆雍之手的那只五彩金匮灶,品秩极高,但是因为姜尚真的关系,半卖半送,只收了陈平安五十枚谷雨钱。 陆雍曾言“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所以这只丹灶,其实最适宜炼化之物,本就是五行之金。 密室内,众多天材地宝都已准备妥当。密室外,纳兰夜行盘腿而坐,负责守关压阵。 在斩龙崖凉亭,白嬷嬷陪着宁姚闲聊。 老妪笑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姑爷是有道之人,天必助之。何况姑爷学问精深,虽说是儒家门生,可远游四方,走在人间,活脱脱的菩萨行。小姐无须担心此次炼化。” 宁姚依然有些忧虑,不过仍是笑了笑,说道:“白嬷嬷,这些话别在他面前说,说了他反而不自在。” 老妪故意说道:“是称呼姑爷一事?姑爷最多就是言语不自在,心里边别提多自在了。” 宁姚被这么一打岔,心情舒畅了几分,笑道:“若是炼化成功,过两天,我就陪他一起去看看三关之战。” 老妪说道:“小姐以前对这些可半点没兴趣。” 宁姚说道:“我如今也没兴趣,只是陪他散散心。” 沉默片刻,宁姚说道:“白嬷嬷可能看不出来,在炼化五行之金时,陈平安最难过。” 老妪问道:“是心情难过,还是关隘难过?” 宁姚说道:“都是。” 老妪顿时有些提心吊胆,比自家小姐还要紧张了。 宁姚笑道:“白嬷嬷,没事,陈平安总能自己解决难题,从来都是这样的。如果知道我们不放心,他才会不放心。不然的话……” 宁姚望向凉亭外的演武场,道:“没什么苦头,是他嚼不烂咽不下的。” 老妪点头道:“这就好。” 宁姚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递给老妪,轻声道:“是我偷来的。” 老妪哭笑不得,接过手后,看了眼印文,怔怔出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难掩笑容,赞道:“姑爷的字,真是好。” 尤其那些篆文,极慰人心——青丝染霜雪,依旧是美人。 宁姚摇摇头,道:“他自己说过,他的字,呆板得很,除了楷体字还凑合,其余行草篆,只是学了些皮毛,落在行家眼中,只会贻笑大方,不过拿来对付这些材质寻常的印章,绰绰有余。” 密室外,纳兰夜行有些奇怪,为何一个时辰过去了,陈平安尚未点燃丹灶。密室内,陈平安始终闭目凝思,怔怔出神。 在晏家那座恨不得将“我家有钱”四个大字贴满墙头的辉煌府邸,胖子晏琢惴惴不安,早早拿到了那方印章,兴冲冲到了家,竟是为难起来,根本不敢拿出手。 今天在父亲书房外的廊道中,他还是犹豫不决,徘徊不去。 父亲书房无门,只为了让这位晏家家主更方便出入。其实原本不用如此,是晏琢父亲自己的决定,说没了双臂,就是没了,以剑气开门关门,图个好玩吗?于是拆了房门。 晏溟早就察觉到自己儿子在廊道上的动静,晏琢那么胖一人,走路震天响,他晏溟如今修为再不济,好歹还是个元婴境,岂会不知? 晏溟皱眉道:“不进屋子,就赶紧滚蛋。” 晏琢对于父亲,始终敬畏得要死,没办法,打小就给打怕了。后来父亲大概是对他这个晏家独苗彻底死心了,竟是连打骂都不乐意了,直到最后那次背着晏琢返回家中,男人才对儿子稍稍有了点好脸色,偶尔会问问晏琢的修行进展。在那之后,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宠溺独子的母亲,大概是得了授意,反而破天荒开始对晏琢严厉起来,无论是修行、做生意,还是交朋友,都对晏琢管得颇严。 晏琢下意识就要听话滚蛋,只是走出去几步后,还是咬咬牙,走向书房,跨过门槛。 晏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两只袖管空荡荡的,坐在椅子上,身前书案摆满了书籍,有一头小精魅,负责翻书。 晏溟皱眉问道:“有事?” 晏琢战战兢兢拿出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道:“爹,送你的。没事我走了啊。” 晏溟愣了一下,问道:“缺钱花了?然后就送这个?” 晏琢涨红了脸,没敢解释什么,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了书房。直到离开了廊道,晏胖子才如释重负。 书房里,那只乖巧温驯的小精魅,蹦蹦跳跳地走到印章前,蹲下身,如扛木头般将印章底款展示给主人看。 晏溟看了许久,突然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琢儿太严厉了些?” 小精魅使劲点头。 晏溟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窗外,极远处有一座高大城头。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你爹我哪有这本事。 小精魅眨了眨眼睛,它这都兢兢业业服侍老爷多少年了,从没见过老爷有这笑脸啊。 城头之上。 君子王宰刚刚把一本新刊印出来的《百剑仙印谱》,交给那位如今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叶老莲。 这本印谱十分粗糙,远远无法与浩然天下的一般印谱媲美,更不用说书香门第精心收藏的印谱。 圣人一页页翻过,见到会意处,便会心一笑。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稚童嬉闹处,剑仙豪饮时。 当这位儒家圣人翻到其中一页时,便停下手上动作,轻轻点头。王宰望去,是那“霜降橘柿三百枚”,于是也是一笑,说道:“在剑气长城,兴许暂时无人知晓此间趣味。” 儒家圣人笑道:“可能,就只是一种可能,会有那既有闲又有钱之人,去翻书买书,查一查印文出处。” 今天这场三关之战,观者如堵。 地点选在了剑气长城大姓毗邻、豪门扎堆的玄笏街。 之所以不是选在陈三秋、董画符家族所在的那条太象街,自然是不敢,而且如果双方有胆子选址于此,估计都没人会去观战。 晏胖子踮起脚尖,环顾四周,疑惑道:“我那陈兄弟怎么还不来?” 董画符在啃着一只大饼。董家小少爷买东西,从来记账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瞥了眼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陈三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范大澈笑道:“没事。” 大街两头,分别站着以齐狩、高野侯为首的一拨本土剑修,以及严律、蒋观澄那拨将少年林君璧众星拱月于其中的外乡剑修。而边境在那人群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会守第一关。上次都没有露面观战的高野侯,今天自然到场了。庞元济站在高野侯身边,正在与个子小小的高幼清,说些注意事项。不是高野侯不想,实在是这个妹妹,从来不爱听他唠叨。 林君璧缓缓向前走出,高幼清大步向前。双方都没有祭出飞剑的意思,逐渐拉近距离。 有一拨地仙剑修蹲在一座府邸门口台阶上,笑道:“高丫头,对方长得真俊,配你足够了,只要打赢了他,扛在肩上就跑,找个没人的地儿,还不是想做啥就做啥!” 高幼清置若罔闻,心神专注,死死盯住那个愈行愈近的少年。 林君璧竟有闲情逸致,左右张望,打量起了玄笏街两侧的豪门府邸。 两个观海境剑修,只是一剑,便分出了高下。 高幼清率先祭出本命飞剑,破空而去,转瞬即逝,不求声势。林君璧飞剑后发制人,轻松击飞了高幼清的本命飞剑不说,还瞬间悬停在了高幼清的眉心处。 高幼清脸色惨白,眉心处的飞剑倏忽不见,林君璧已经转身而走。 严律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人群,与林君璧擦肩而过。 林君璧与之微笑道:“你倒是可以慢些分胜负。” 严律重重点头。 街道两侧茫茫多的观战剑修,倒是没有嘘声或是谩骂,同境之争,刹那之间分了输赢,就是对方的本事。 可那少年也太欠揍了,都快要赶上那位酒铺二掌柜了。 想谁谁来。 那个二掌柜,与宁姚并肩走来,刚好是从林君璧这边的街道现身。 林君璧望向那个脸色微白、似乎抱恙的青衫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就不再多看。倒是那人身边的女子,据说更加了不起,对她的溢美之词,数不胜数,在倒悬山的梅花园子,他林君璧听了不少,只不过不到十岁的观海境,怎么就了不起了?二十多岁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尚未跻身元婴境,就更算不上什么天下无敌吧? 林君璧摇摇头,多瞧了她几眼,甚至没觉得是多好看的女子,比起想象中的那个剑气长城宁姚,差了许多。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转头瞥了眼那个少年,笑道:“管好眼睛。” 整条大街顿时口哨声四起。打趣自己人,剑气长城其实从来不遗余力。尤其是那个二掌柜,又不是高幼清这样的小姑娘,这家伙脸皮厚得很,挣钱比打架还昧着良心。 陈平安说完之后,也不再看这个少年,反而望向了那个躲在人群中的边境。 边境神色如常,心中却有些犯嘀咕。先前在酒铺那边,自己露出马脚了?不至于吧? 宁姚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停下脚步。宁姚看着他,陈平安笑着点头。 然后宁姚说了一番话,整条大街都瞬间沉寂下去。 陈三秋与晏琢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眼中的怜悯神色,于是两人辛苦地憋着笑。 一位驻守城头的剑仙,甚至直接御剑赶来,连掌观山河的神通都不用了。 因为宁姚说道:“你要是敢临时破境,以龙门境出剑,我就压在观海境,你要是再破境,以金丹境出剑,我就压在龙门境。你现在要不要认输?” 第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第三章· 有朋自远方来 修道之人,不喜万一。林君璧尤其不喜欢在自己身边发生意外。 严律、朱枚和蒋观澄,有边境陪伴,三天前去往酒铺买酒,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他刻意为之。 严律的老祖,与竹海洞天相熟。严律本人的性情,偏向阴沉,笑脸藏刀,擅长挑事拱火。朱枚的师伯,早年先天剑坯碎于剑仙左右之手,她本人又深受亚圣一脉学问熏陶浸染,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心直口快。蒋观澄性子冲动,此次南下倒悬山,隐忍一路。有这三人,在酒铺那边,不怕那个陈平安不出手,也不怕陈平安下重手。如果陈平安让自己失望,也就是说陈平安性子急躁,喜欢炫耀修为,比蒋观澄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在本土剑仙孙巨源府邸凉亭外,朱枚等人愧疚难当,连心高气傲的严律都有些忐忑,但林君璧根本没有生气。对于自己棋盘上的棋子,需要善待才对,这是传授自己学问的先生,同时也是传授道法的师父,绍元王朝的国师大人,教林君璧下棋第一天的开宗明义之言。况且人与棋子终不同,人有性命要活,有大道要走,有七情六欲种种人之常情,若一味视之为死物,随意操弄,自己也就离死不远了。 事实上,林君璧一路南下,对于严律等人,撇开这次算计,确实称得上坦诚相待,以礼相待,无论是谁向自己请教治学、剑术与棋术,林君璧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下之路,林君璧详细了解了中土神洲之外的八洲骄子,尤其是那些性格极其鲜明之人,例如北俱芦洲的林素,皑皑洲的刘幽州,宝瓶洲的马苦玄。皆有可取之处,观其人生,可以拿来砥砺自己的道心。 但是林君璧当下,有些措手不及,就像棋盘之上,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人,万法不可借,大势不可取,唯有自己与那把本命飞剑,置身于险境当中。 先前在孙巨源府邸,林君璧就与边境坦言,不想这么早与陈平安对峙,因为确实没有胜算,毕竟他如今才不到十五岁。 对于陈平安尚且如此,对于宁姚,更是如此。林君璧的自信,来源于他将十年后的自己,与今天的陈平安和宁姚做对比。或者说是今日之林君璧,相比于十年前的陈平安和宁姚。 这也是当初国师先生的第二句教诲,与人争胜争气力,不愿认输者容易死。 林君璧心思急转,希望找出一个可以帮助自己解围的万全之策。 至于为何林君璧如此针对或者说惦念陈平安,当然还是那场三四之争的涟漪所致。儒家门生,最讲究天地君亲师,修行路上,往往师承最亲近,早期会相伴最久,影响最深,一旦投身于某一支文脉道统,往往也会同时继承那些过往恩怨。林君璧也不例外,自家先生与那个老秀才,积怨深重。早年禁绝文圣书籍学问一事,绍元王朝是最早,也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中土王朝。只是私底下每每谈及老秀才,原本有望走上学宫副祭酒、祭酒,文庙副教主这条道路的国师,却并无太多仇视怨怼。若是不谈为人,只说学问,国师反而对其颇为欣赏,这让林君璧更加不痛快。 此时宁姚说完那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对于她而言,林君璧的选择很简单,不出剑,认输;出剑,还是输,多吃点苦头。 宁姚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多想的。 宁姚不喜欢这个少年,除了管不住眼睛又不太会讲话之外,再就是心思太重,且不纯粹。剑修练剑,一往无前,故意压境,当真是半点不愿意尊重自己的本命飞剑吗?若说三教诸子百家,对剑修飞剑,指摘非议颇多,可以理解为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为何连剑修本人,都不愿意多拿出一点诚心诚意。所以对方出剑输了之后,宁姚准备只说一句话,世间千万神仙法,唯有飞剑最直接。若是不出剑便认输,那么连这句话都不用说。 其实除了林君璧,大街不远处对峙两人中的严律,也很尴尬。 至于剑气长城这边的守关第二人,龙门境剑修刘铁夫,自然不会尴尬,反而开心得很,原因很简单,他自封为剑气长城仰慕宁姚第一人。此人成长于市井陋巷,却生得一副厚脸皮,最早的时候就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混入宁府,比如跟崔嵬一样,先成为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或是试图去宁府打杂帮工,当个看门护院的。但是每一次在街上遇到宁姚,刘铁夫都涨红了脸,低头弯腰,远远跑开,一气呵成,说自己远观宁姚一两眼就心满意足,要是离宁姚近了,就会脸色发白,手心冒汗,容易让宁姚厌烦自己。 所以刘铁夫大声告诉严律,等那边尘埃落定,咱俩再比试。至于严律听不听得懂自己的方言,刘铁夫懒得管,反正他已经蹲在地上,远远看着那位宁姑娘,几次挥手,大概是想要让宁姑娘身边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挪开些,不要妨碍他仰慕宁姑娘。 对于那个外乡人陈平安,刘铁夫还是比较佩服的,可哪怕此人先后打赢了齐狩和庞元济,刘铁夫觉得他依旧配不上宁姑娘,但既然宁姑娘自己喜欢,自己也就忍了。不忍也没办法啊,打又打不过,只能找机会去了趟酒铺,喝了酒,刻了自己名字,偷偷在无事牌后面写下一句“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结果第二次刘铁夫去喝酒,就看到那个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笑着朝他招手,说“咱们聊聊”。刘铁夫二话不说,撒腿狂奔,之后又托人打听,自己那块无事牌有没有被丢掉。得知没有,就觉得那个陈平安还不错。 宁姑娘喜欢的人,若是小肚鸡肠,太不像话。 一个个从城头赶来的剑仙,纷纷落在大街两侧的府邸墙头之上。不但如此,在剑气长城与城池之间的空中,分明还有剑仙不断御剑而来。 林君璧神色自若,向宁姚抱拳道:“年少无知,多有得罪。林君璧认输。” 边境松了口气,不出剑是对的,出了剑,边境就要担心林君璧这个绍元王朝的未来剑道顶梁柱,会剑心崩溃在异国他乡,到时候国师大人可不会轻饶了他边境。与林君璧的思虑周密不同,边境不会去想太多,只会拣选一两条脉络去考虑。他知道剑气长城有个说法,宁姚是一种剑修,其余剑修是另外一种。再者,宁姚多次出城厮杀,并且年纪轻轻就独自游历过浩然天下,她绝对不是那种资质极好的井底之蛙,故而宁姚如此说,便意味着她稳操胜券。宁姚之言语,即出剑。 边境根本不用去深究宁姚到底飞剑为何,杀力大小,她身负什么神通,境界如何。没有必要。 宁姚说道:“那你来剑气长城练剑,意义何在?” 林君璧微笑道:“不劳宁姐姐费心,君璧自有大道可走。” 宁姚皱眉道:“把话收回去。” 林君璧无奈道:“难道外乡人在剑气长城,到了需要如此谨言慎行的地步?君璧以后出剑,岂不是要战战兢兢?”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管我的看法,宁姚就是宁姚。” 边境走出一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君璧进退维谷,他终究是个少年郎,所谓的沉稳,更多是在国师大人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暂时还是模仿更多,并未学到精髓。何况观战剑仙如云,带给林君璧的压力太大。严律、朱枚等人看不出端倪,边境却很清楚,林君璧几乎到了隐忍的极限,思虑多者,一旦出手,会格外不管不顾。离开绍元王朝前,国师大人专门跟边境提及此事,希望身为他的半个弟子的边境,能够在关键时刻拦上一拦,为的就是以不伤及大道根本的“输棋”为代价,换来林君璧在人生道路上的赢棋。 因为在国师眼中,这个得意弟子林君璧,来剑气长城,不为练剑,首重修心。不然林君璧这种不世出的先天剑坯,无论在哪里修行剑道,在离尘的山巅,在市井泥泞,在庙堂江湖,相差都不大。问题恰恰在于林君璧太自负而不自知。林君璧将来的剑术造诣很高,这是必然,根本无须着急,但是君璧心性却须往“中庸”二字靠拢,切忌去往另外一个极端,不然道心蒙尘,剑心碎裂,便是天大灾殃。 边境其实都有些嫉妒林君璧这小子了,值得国师如此小心翼翼引领修道之路。 此时陈平安面带笑意,几乎同时,与边境一起向前走出一步,笑望向这个擅长装蒜功夫的同道中人,可惜对方只有装儿子的境界,装孙子都算不上,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先前在酒铺的冲突当中,这个兄弟的表演,不够水到渠成,至少对方脸色与眼神的那份惊慌失措,那份看似后知后觉的手忙脚乱,不够娴熟自然,过犹不及。 至少在陈平安这里不管用。 宁姚说道:“外乡人过三关,你们可能会觉得是我们欺辱他人,实则不然,是我剑气长城剑修的一种礼敬。不过三关、连输三场又如何?敢来剑气长城历练,敢去城头看一眼蛮荒天下,就已经足够证明剑修身份。但是你既然在此事上处心积虑,自己制定规矩,算计剑气长城,也无妨,战场厮杀,能够算计对手成功,便是你林君璧的本事。毕竟剑修靠剑说话,赢了就是赢了。” 观战剑仙们暗自点头,大多会心一笑。绝大多数的本土剑仙,哪个不曾在年轻时亲自守过三关? 反而是一些年轻剑修,面面相觑,给宁姚这么一说,才发现原来咱们如此高风亮节。可不对啊,咱们本意就是想着打得那些外来户灰头土脸吧?就像齐狩那伙人外加一个本该只是凑热闹的庞元济,合伙打那个二掌柜,咱们起先都当笑话看的嘛。至于那个黑心鸡贼吝啬的二掌柜最后竟然赢了,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按宁姚这么说也没说错,剑气长城,对于真正的强者,无论来自浩然天下何处,并无芥蒂,或多或少,都愿意由衷礼敬几分。 剑仙,有狗日的阿良,剑术高出云霄外的左右,小小宝瓶洲的潇洒魏晋。 年轻人,先有神仙风采的曹慈,后有臭不要脸的陈平安。 林君璧深呼吸一口气,问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出剑厮杀,才肯罢休?” “先前这番话,只是客气话。我希望你出剑,只是看你不顺眼。”宁姚说道,“你既然说自己年少无知,那我就压境比你更低,这都不敢出剑,还要如何才敢出剑,与高幼清?” 说到这里,宁姚转头望去,望向那个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之间眼眶红肿的少女,厉声道:“哭什么哭,回家哭去。” 高幼清这会儿其实脸上已经没什么泪痕,依旧吓得赶紧擦了擦脸庞。 边境刹那之间,心知不妙,就要有所动作,却瞧见了那个陈平安的眼神,便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林君璧如坠冰窖。 大街上、两侧大门与墙头,先是处处剑光一闪,再一瞬间,林君璧仿佛置身于一座飞剑大阵当中。 数十把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亲自祭剑现世的“本命飞剑”,围困住了少年林君璧,剑意之纯粹,杀气之浓郁,根本没有任何仿造迹象。 每一把悬停在林君璧四周的飞剑,剑尖所指,各有不同,却无一例外,皆是林君璧修行最紧要的那些关键窍穴。 但这还不算最让林君璧背脊发凉、肝胆欲裂的事情,最让少年感到绝望的一幕,是一把飞剑,悬停在前方一丈外,剑尖直指眉心。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名为“杀蛟”,而自己眼前那一把,正是“杀蛟”。 林君璧的本命飞剑自然栖息于本命窍穴,眼前飞剑,当然是一把仿造飞剑,可是除了林君璧无法与之心意相通,只说气息、剑气、神意,竟是与自己的本命飞剑,如出一辙。林君璧甚至怀疑,这把绝对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杀蛟仿剑,会不会果真拥有杀蛟的本命神通。 别说是林君璧,就连陈平安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为何宁姚当初与他闲聊,会轻描淡写说那么一句,“境界于我,意思不大”。 只可惜宁姚一向不喜欢在陈平安面前谈论自己的修行,更多的是耐心听陈平安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最多就是拍掉他鬼鬼祟祟伸过去的手。 林君璧没想到在最大的绝望之后,竟然还有更大的绝望。 若说宁姚祭出这么多深浅不知的飞剑,将他围困起来,已经足够惊世骇俗,而宁姚那边,又有数十把飞剑结阵,剑剑牵引,不知以什么神通,造就出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天地,果真将境界修为压制在观海境的宁姚。就那么置身其中,是观海境不假,可这还算什么观海境? 别说是林君璧,就算金丹境瓶颈修为的师兄边境,想要以飞剑破开一座小天地,容易吗? 宁姚淡然道:“出剑。” 林君璧神色呆滞,没有出剑,颤声问道:“为何明明是剑术,却可以出神入化通玄?” 宁姚说道:“天下术法之前是剑术,这都不知道?你该不会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仙,只会用佩剑与飞剑砸向战场吧?” 宁姚看着那个少年,摇摇头,撤去了飞剑与身边的小天地,林君璧四周的数十把飞剑消失不见。 边境轻声喝道:“不可!”边境一步前掠,再顾不得隐藏修为,也要阻拦林君璧冒冒失失祭出本命飞剑。 陈平安不是没有察觉到那少年的险恶用心,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双手笼袖,安心将战场交予宁姚。 宁姚的境界是同辈第一人,而战阵厮杀之多,出城战功之大,又何尝不是? 宁姚身前出现一座小巧玲珑的剑阵,金光牵引,林君璧突兀出现的那把飞剑杀蛟,被牢牢拘押其中。 不但如此,先前林君璧四周一闪而逝的数十把飞剑,如箭矢攒射,同时刺透林君璧身躯数十座窍穴,然后骤然悬停,剑尖纷纷朝外,剑柄朝向少年。其中就有那杀蛟仿剑,从林君璧眉心处一闪而逝,悬停在少年身后一丈外,剑尖凝聚出一粒鲜血。 林君璧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好似早已成为剑仙的宁姚。 必输无疑且该认输的少年,两点金光在眼眸深处,骤然亮起。竟是两把在眼中隐蔽温养多年的本命飞剑,这意味着林君璧与那齐狩如出一辙,皆有三把先天飞剑。 只是那些点到为止、轻伤少年的数十把悬停飞剑,画出一条条各色剑光的弧线,剑尖攒集,簇拥在林君璧双眼之前。 林君璧纹丝不动,少年却有阴神出窍,横移数步,手中持有一把长剑,就要向宁姚出剑。 宁姚岿然不动,同样有身姿飘摇如神仙的一尊阴神,手持一把早已大炼为本命物的半仙兵,看也不看那林君璧阴神,单手持剑,剑尖却早早抵住少年额头。 宁姚真身,缓缓说道:“我忍住不杀你,比随手杀你更难,所以你要惜命。” 林君璧直到此时此刻,才知道何谓国师先生所说的同为天才,依旧有那云泥之别。 林君璧浑身浴血,眼神晦暗,心如槁木。 边境为表诚意,没有刻意求快,大步走到林君璧身边,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沉声道:“下棋岂能无胜负?!” 林君璧眼神恢复几分往昔明亮。 有观战剑仙笑道:“太不尽兴,宁丫头即便压境,依旧留力大半。” 一旁的剑仙好友说道:“可以了,咱们如那脑子进水的少年这般岁数,估计更不济事。” 剑仙陶文突然蹦出一句:“估计是喝陈平安的酒水喝多了吧?” 不少剑仙剑修深以为然。 一位仙人境老剑仙笑道:“宁丫头,我这把‘横星斗’,仿得不行,还是差了些火候啊。怎么,瞧不起我的本命飞剑?” 一位在太象街自家府邸观战的老剑仙嗤笑道:“你那把破剑,本就不行,每次出战,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玩意儿,仿得像了,有屁用。” 刘铁夫抹了抹眼眶,激动万分,不愧是自己只敢远观、偷偷仰慕的宁姑娘,太强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对那林君璧挑明说道:“胜负对你而言,只是小事,面子也不过是稍大事,何况能够让我家宁姚出剑,你能输多少?所以别在这里跟我装,得了便宜就开开心心接住,收好,回家偷着乐。不然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然后陈平安对那个边境笑道:“你白担心他了。” 林君璧置若罔闻,阴神收剑且归窍,抱拳低头道:“感谢宁前辈指点剑术,君璧此生没齿难忘。” 宁姚收起了持剑阴神,说道:“随你,反正我记不住你是谁。” 然后宁姚望向大街之上的严律与刘铁夫,皱眉道:“还看戏?” 刘铁夫一个蹦跳起身,娘咧,宁姑娘竟然破天荒看了我一眼,紧张,真是有些紧张。 严律却觉得自己这一架,打或不打,好像都没甚趣味了——赢了没劲,输了丢人。估计不管双方接下来怎么个打生打死,都没几人提得起兴致看几眼。 见宁姚收手,一位位剑仙早已成群结队御剑远去,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离去之时,好像挺乐呵? 林君璧转身离去,摇摇晃晃。对方出剑,没有伤到他的修行根本,就是模样凄惨了点。 对于这场胜负,就像那个陈平安所言,宁姚证明了她的剑道确实太高,虽然没有伤他林君璧太多道心,影响还是会有,此后数年,估计都要如阴霾笼罩林君璧剑心,如有无形山岳镇压心湖。但是林君璧自认可以驱散阴霾,搬走山岳,唯独那个陈平安在战局之外的言语,才真正恶心到他了,让他林君璧心中积郁不已。 边境率先走到林君璧身边。 林君璧脸色惨白,轻声笑道:“我没事,输得起。” 边境转头望向那个怎么看怎么欠揍的青衫年轻人,感觉有些古怪。这个陈平安,与白衣曹慈的那种欠揍,还不太一样。 曹慈的武学,气象万千,与之近身,如抬头仰望大岳,故而哪怕曹慈不言语,都带给旁人那种“你真打不过我,劝你别出手”的错觉。而那个陈平安却好像额头上写着“你肯定打得过我,你不如试试看”。 边境难免有些唏嘘,这是碰到同道中人的得道前辈了不成? 林君璧和边境一走,蒋观澄几个也跟着走了。 林君璧不忘与一位金丹境剑修点点头,后者也向他点头致意。 朱枚依旧不愿离开,林君璧也就留下了五六人陪着她一起待在原地。毕竟接下来还有两关要过。 朱枚心情有些古怪,她只看那个厉害至极的宁姚出剑一次,遮天蔽日的仰慕之情,便油然而生,可宁姚为何会喜欢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宁仙子这得是多么缺心眼啊? 陈平安和宁姚一起走到晏琢他们身边。 宁姚出现后,这一路上,就没人敢喝彩吹口哨了。 难怪剑气长城流传着一句言语——宁姚出剑当如何?高她一境没啥用。 这让陈平安心中既高兴,又委屈。凭啥只有自己这么不受待见?那些个王八蛋,在酒桌上喝酒,或是路边蹲着吃酱菜,也没少跟自己称兄道弟啊。 叠嶂神采奕奕,与宁姚悄悄说话。 陈平安用手心摩挲着下巴,转头对范大澈道:“大澈啊……” 范大澈有些慌张,反问道:“又干吗?” 陈平安诚心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澈小心翼翼瞥了眼一旁的宁姚,使劲点头道:“好得很!” 陈平安虚心求教,问道:“有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我这个人,最喜欢听别人直言不讳说我的缺点。” 范大澈摇头道:“没有!” 一旁宁姚微笑点头。 范大澈差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原来自己要是没说一个好,宁姑娘就真要上心啊。宁姑娘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大街之上。 严律和刘铁夫开始了第二关之战。 相较于林君璧和高幼清两个观海境剑修之间的瞬分胜负,这两人打得有来有往,手段迭出。 陈平安看得全神贯注。 陈三秋疑惑道:“需要这么用心观战吗?” 陈平安点点头,细心打量双方飞剑的复杂轨迹,笑道:“除了你们这些朋友之外,我都先以生死大敌视之。” 范大澈犹豫不决,试探性问道:“我也算朋友?” 陈平安下意识收回视线,看着范大澈道:“当然。” 范大澈鼓起勇气道:“朋友是朋友,但还是不如三秋他们,对吧?你与我言语之时,都不会刻意与我对视。” 陈平安都忍不住愣了一下,没有否认,笑道:“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心思这么细腻做什么?” 除了宁姚,所有人都笑呵呵望向陈平安。 范大澈悄悄挪步,笑容牵强,轻轻给陈三秋一肘,道:“五枚雪花钱一壶酒,我明白。” 陈三秋没好气道:“你明白个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大澈,以后跟着三秋常去宁府,我们轮番上阵,跟你切磋切磋。记得万一真的破境了,就跑去酒铺那边饮酒,嚎几嗓子。那壶五枚雪花钱的酒水,就当我送你的道贺酒。” 范大澈愣着没说话。陈三秋一脚踩在范大澈脚背上,范大澈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说没问题。 第二关,果然如陈平安所料,严律小胜。刘铁夫输得也不算太难看。 大街两侧,嘘声四起,脸皮不薄的刘铁夫咧着嘴,双手抱拳,笑着感谢诸位剑仙观战。 第三关,司马蔚然负责守关。 对方是一个名叫金真梦的金丹境剑修,刚刚破境跻身地仙剑修没多久,三十多岁,亦是绍元王朝极负盛名的天之骄子,只是此次南下离乡,所有光彩都被林君璧、严律的剑道天赋和朱枚、蒋观澄的显赫家世所掩盖了。而且金真梦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强出头的剑修,此次过三关,哪怕明知是林君璧的唯一“弃子”,心中也无多少芥蒂。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同龄人比试,向真正的天才问剑,同行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金真梦并无遗憾。此次跟随一众年少天才南下倒悬山,入住梅花园子,再来到剑气长城孙剑仙府邸,林君璧如何安排,金真梦照做不误,却有着自己的许多小打算,皆与剑有关。 这场过关守关,虽然胜负其实无悬念,却最像一场正儿八经的问剑。司马蔚然也没有刻意出剑求快,就只是将这场切磋当作一场历练。 故而一炷香后,金真梦收剑认输,一直很心高气傲的司马蔚然也难得有个笑脸,收剑之后还礼。 其实只说三关之战,林君璧一方是大胜而归。只不过事到如今,林君璧那边谁都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分毫便是。 三关结束,大街上观战剑修皆散去,不少人直接去了叠嶂的酒铺。方才观战,多看了一场,今天的佐酒菜,很带劲,比那一碟碟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滋味好多了。不过如今有了一碗同样不收钱的阳春面,也就忍那二掌柜一忍。 宁姚没去酒铺凑热闹,说是要回去修行,只是提醒陈平安有伤在身,就尽量少喝点。 晏琢问道:“怎么受伤了?” 陈平安以心声笑答道:“这几天都在炼制本命物,出了点小麻烦。” 晏琢没有多问。陈三秋也没有多说什么。 先前宁府似乎发生了点异象,竟然将老祖陈熙都给惊动了。当时正在练剑的陈三秋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老祖宗会现身。老祖宗只是与陈三秋笑言一句:“城头那边打盹好多年的蒲团老僧,估计也该睁眼看看了”。 剑仙孙巨源的府邸,与浩然天下的世俗豪门无异,但是为了经营出这份“类似”,所耗的神仙钱,却是一笔惊人数字。 孙巨源坐在一张近乎铺满廊道的竹席之上,凉席四角,各压有一块不同材质的精美镇纸。 中土剑仙苦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孙巨源笑道:“开头不顺,不怪林君璧算有遗漏,得怪你名字取得不好,正值夏季,结果你苦夏苦夏的,可不就连累了林君璧。” 苦夏无奈道:“他不该招惹宁姚的。” 孙巨源笑道:“这不是废话吗?先前观战剑仙有多少?三十?算上没露面的,咱们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苦夏感慨道:“若是这般女子,能够嫁入绍元王朝,就是天大的幸事,我朝剑道气运,说不定可以凭空拔高一山峰。” 孙巨源嗤笑道:“少在这里痴心妄想了,林君璧就已经算是你们绍元王朝的剑运所在,如何?被咱们宁丫头记住名字的份都没有啊。再说了,宁丫头曾经独自离开剑气长城,走过你们浩然天下许多洲,不一样没人留得住?所以说啊,自己没本事兜住,就别怪宁丫头眼光高。” 孙巨源突然惊讶道:“你们绍元王朝那位国师,该不会真有心,想要林君璧来咱们这儿挖墙脚吧?林君璧自己清不清楚?” 苦夏默然无声。 孙巨源再无半点玩笑神色,沉声道:“如果真有,我劝你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也要直接打消林君璧心中此念。有些事情,绍元王朝国师大人的面子再大,总大不过一位剑仙的自家性命和大道。一旦林君璧这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知轻重,根本无须宁姚出手,只凭那个陈平安一人的心计手腕,林君璧这帮人,连同那个边境在内,就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苦夏转过头,疑惑道:“那个年轻人,我听过一些事迹。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忌惮他,我不奇怪,为何连你这种剑仙,都如此高看一眼?” 至于某些内幕,哪怕是跟孙巨源有着过命交情,剑仙苦夏依旧不会多说,所以干脆不去深谈。 孙巨源盘腿而坐,翻转手掌,多出一只酒杯,只是轻轻摇晃,杯中便自行生出美酒,此杯是天下仙家酒鬼的第一等心头好,比那酒虫更胜万分,因为此杯名为“酒泉”,除非一天到晚喝酒不停,一口气痛饮百斤,那么这只小小酒杯,简直就是饮之不竭的大酒缸。然而此杯,在酒鬼不计其数的剑气长城,总计也不过三只——一只在孙巨源手中,还有一只在晏溟手上,只是自从这位剑仙断了双臂并且跌境后,好像再无饮酒,最后一只在齐家老剑仙手上。 历史上剑气长城曾有五只酒泉杯之多,但是给某人当年坐庄开设赌局,先后连蒙带骗坑走了一对,还美其名曰好事成双,凑成夫妻俩,不然跟主人一样形单影只打光棍,太可怜。如今它们不知是重返浩然天下,还是直接给带去了青冥天下之外的那处天外天。 孙巨源一口饮尽杯中酒,杯中酒水随之如泉涌,自行添满,孙巨源微笑道:“苦夏,你觉得一个人,为人厉害,应该是怎样光景?” 苦夏摇头道:“不曾想过此事,也懒得多想此事,所以恳请孙剑仙明言。” 孙巨源双指拈住酒杯,轻轻转动,凝视着杯中的细微涟漪,缓缓说道:“让好人觉得此人是好人,让与之为敌之人,无论好坏,不管各自立场,都在内心深处,愿意认可此人是好人。” 苦夏思量许久,点头道:“可怕。” 孙巨源摇头道:“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苦夏皱眉道:“何解?” 孙巨源缓缓说道:“更可怕的,是此人当真是好人。” 我心如此看世道,世道看我应如是。 孙巨源想起那本《百剑仙印谱》,其中一方印章,篆文为“观道观道观道”,极有意思。 只可惜那方被孙巨源一眼相中的印章,早已不知所终,不知被哪位剑仙偷偷收入囊中了。 孙巨源突然哑然失笑,瞥了眼远处,眼神冰冷道:“这都是一帮什么小鸡崽子,林君璧也就罢了,毕竟是聪明的,只可惜碰到了宁丫头。其余的,那个蒋什么,是你嫡传弟子吧,跑来咱们剑气长城玩呢?不打仗还好,真要开战,给那些嗷嗷叫的畜生送人头吗?你这剑仙,不心累?还是说,你们绍元王朝如今便是这种风气了?我记得你苦夏当年与人同行来此,不是这个鸟样吧?” 剑仙苦夏没有说什么,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国师大人有令,即便大战拉开序幕,他们也不可走下城头。” 孙巨源一拍额头,饮尽杯中酒,借以浇愁,哀怨不已道:“我这地儿,算是臭大街了。苦夏剑仙啊,真是苦夏了,原来是我孙巨源被你害得最惨。” 剑仙苦夏有些歉意,但是没多说什么,与好友孙巨源无须客气。 只不过这位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师侄,成名已久的绍元王朝中流砥柱,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自己苦夏这名字,还真有点灵验? 孙巨源府邸凉亭里,林君璧已经换上一身法袍,恢复正常神色,依旧清清爽爽,年少谪仙人一般的风采。 已经露出痕迹的边境坐在台阶上,大概是唯一一个愁眉不展的剑修。其余年轻人,大多愤懑不已,骂骂咧咧,剩下的一些,也多是在说着一些自以为公道的宽慰言语。 连这守三关的意义都不清楚,边境真不知道这些孩子,到底为何要来剑气长城,难道临别之前,长辈不教吗?还是说,小的不懂事,根本缘由就是自家长辈不会做人?只晓得让他们到了剑气长城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反而让他们起了逆反心理? 对于蛮荒天下,以及攻城妖族的凶狠,这群人中其实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边境甚至可以笃定,连同林君璧在内,一个个脑海中的潜在敌人,就只是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至于蛮荒天下和妖族,全然不曾上心。边境自己还好,因为游历流霞洲的时候,亲身领教过一头元婴境妖物的蛮横战力与坚韧体魄。他与一位身为元婴境剑修的同伴合力,出剑无数,依旧无法真正伤及对方根本,只能加上另外一位掠阵的金丹境剑修,才将其困杀,活活磨死。 三关难跨过。 就是剑气长城希望他们这些外乡剑修,多长点心眼,知晓剑气长城每一场大战的胜之不易,顺便提醒外乡剑修,尤其是那些年纪不大、厮杀经验不足的,一旦开战,就老老实实待在城头之上,稍稍出力,驾驭飞剑即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一个冲动,就掠下城头赶赴沙场。剑气长城的诸多剑仙对此种莽撞行事,不会刻意去约束,其实也根本无法分心顾及太多。至于纯粹是来剑气长城这边砥砺剑道的外乡人,剑气长城也不排斥,至于能否真正立足,或是得某位剑仙青眼相加,愿意让其传授上乘剑术,无非是各凭本事而已。 “君璧如今才多大,那宁姚又是多大?胜之不武,还用那般言语压人,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年轻第一人?要我看,这里的剑仙杀力哪怕极大,气量真是针眼般大小了。” “那宁姚分明是知道三关之战,剑气长城这帮人从咱们身上讨不到半点好,便故意如此,才会盛气凌人,逼迫君璧出剑。” “对!还有那些观战的剑仙,一个个居心叵测,故意给君璧制造压力。” 蒋观澄冷笑道:“要我看那宁姚,根本就没压境,皆是假象,就是想要用下作手段,赢了君璧,才好维护她的那点可怜名声。宁姚尚且如此,庞元济,齐狩,高野侯,这些个与我们勉强算是同辈的剑修,能好到哪里去?不愧是蛮夷之地!” 边境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 好在林君璧皱眉提醒道:“蒋观澄!谨言慎行!”蒋观澄这才住嘴,只是神色依旧愤懑难平。 人群当中,朱枚默不作声,金丹境剑修金真梦也没怎么说话。 朱枚是想起了那个输了第一场的高幼清,皱着脸,流着眼泪,默默站在高野侯和庞元济身边,还有那个年纪不大的刘铁夫输剑之后,被观战剑修喝倒彩,嘘声不断,却能嬉皮笑脸,在笑骂声中依旧抱拳致谢。 金真梦则是想起了那个司马蔚然赢了自己之后,微笑还礼,以及当那个宁姚现身之后,大街之上的氛围,骤然之间便肃穆起来,不单单是屏气凝神看热闹那么简单。 一个年纪最小的十二岁少女,尤其愤恨,轻声道:“尤其是那个陈平安,处处针对君璧,分明是自惭形秽了。打赢了那齐狩和庞元济又如何,他可是文圣的关门弟子,师兄是那大剑仙左右,日日月月,年复一年,得到一位大剑仙的悉心指点,靠着师承文脉,得了那么多他人赠送的法宝,有此能耐,便是本事吗?若是君璧再过十年,他陈平安,估计站在君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边境心中哀号不已:我的小姑奶奶,你不能因为喜欢咱们君璧,就说这种话啊。 林君璧摇头道:“陈平安这个人,很不简单,没你说的那么不堪。” 林君璧随即笑了起来,道:“若是我的对手太差,岂不是说明自己庸碌?” 那少女闻言后,更是眼中少年万般好。 边境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不掺和这帮公子哥、千金小姐的糊涂事了。 爱咋咋地吧,老子不伺候了。 不过真说起来,他边境也没如何伺候他们,只是一路上看笑话而已。唯一的幸运,是身为半个师父的国师大人,坦言这帮家伙不会参加大战,一旦剑气长城与妖族拉开大战序幕,就立即退回倒悬山梅花园子,然后动身起程返回中土神洲,最好连那座南婆娑洲都不要逗留。 边境双手搓脸,心中默默念叨,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可惜蒋观澄没有放过他,兴高采烈道:“原来边境师兄藏得最深!那个陈平安,分明很紧张边境师兄会不会出手。” 边境一脸无奈,你小子完全眼瞎不好吗? 蒋观澄这么一说,便像捅破了窗户纸,众人顿时纷纷赞美起来。边境听着那些其实挺真诚的溜须拍马,却当真半点高兴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年轻人,边境就有些没来由的不自在,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边境不理睬那些家伙的恭维,以及某些充满小心机的拱火,转头望向林君璧。 林君璧会意地微笑道:“我会注意的。” 边境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今看来,其实小师弟林君璧最早的那个打算,两次破境,以一己之力分别以观海境、龙门境和金丹境,连战三人,连过三关,好像才是最佳选择。 如果当初选择如此,兴许许多观战剑仙,会对林君璧有更多的好感,而不是如今像看林君璧笑话一般,一边倒向那个宁姚。 即便给那陈平安机会,多出一场第四战,占便宜又如何?林君璧届时即使输也是赢,打得越是酣畅淋漓,越得人心,与那陈平安打庞元济是一样的道理。若是能够直接让宁姚出剑,而不是好似捡漏的陈平安,林君璧当然就赢得更多。 只不过这些就只是一个“如果”了。 边境不会蠢到去问小师弟有无后悔,更不会去说,当时他边境那句“与人争输赢没意思”,是在提醒他林君璧要与己争高低。 因为说了,就是结仇。 小满时分,日头高照。 在酒铺没有喝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骂的陈平安,拎了板凳去街巷拐角处,与重新出现的孩子们,解释二十四节气的由来,扯几句类似“小满不满,无水洗碗,麦有一险”的家乡谚语,不忘偶尔显摆一句东拼西凑而来的“小穗初齐稚子娇,夜来笑梦荞麦香”。 可惜今天孩子们对识文断字和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都没啥兴趣,至于陈平安的拽文酸文,更是听不懂,叽叽喳喳问的,都是仙子姐姐宁姚在那条玄笏街的破例出剑,到底是怎么个光景。陈平安手里拎着那根竹枝,一通挥动,讲得天花乱坠。名叫康乐的那个屁大孩子,仗着他爹如今成了帮着酒铺做那阳春面的厨子,每次到了家里,可了不得,都敢在娘亲面前硬气说话了。这个孩子依旧最喜欢拆台,就问到底需要几个陈平安,才能打过得宁姚姐姐,陈平安便给难住了,于是被孩子们一阵白眼嫌弃。 小屁孩冯康乐摇摇头,拍了拍陈平安的膝盖,老气横秋道:“陈平安,你总这么来咱们这边瞎晃荡,不好好习武练剑,我看啊,宁姐姐迟早要嫌弃你没本事的。打赢了庞元济又咋了,看把你小尾巴翘的,就喜欢在咱们跟前装大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不成啊。” 一旁孩子们都点头。 陈平安将竹枝横放在膝,伸出双手按住那康乐的脸颊,笑眯眯道:“你给我闭嘴。” 小屁孩伸手要捶那陈平安,可惜手短,够不着。 有一个少年蹲在最外面,记起先前的一场风波,嬉皮笑脸道:“康乐,你大声点说,我陈平安,堂堂文圣老爷的闭关弟子,听不清楚。” 周围立即响起震天响的哄笑声。如今关于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真多。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们这帮崽子年纪小,不然一拳打一个,一脚踹一双,一剑下去跑光光。” 冯康乐揉着脸颊,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糟糕,那个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咋办? 最早靠着几个陈平安的山水故事,让她在过家家的时候,答应给自己当了一回小媳妇,后来陈平安解释了她家那条小巷子的名字意思,他又去跟她说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见到她,虽然她还是不太与自己说话,可那双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与他打招呼吗?这可是陈平安听说过后与他讲的,让他每天睡觉前都能乐得在被子里打滚。 于是冯康乐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给陈平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轻声埋怨道:“陈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骂死你。” 陈平安便笑道:“看在康乐他爹的阳春面上,我今天与你们多说一个关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证精彩万分!” 有少年满脸的不以为然,说道:“陈平安,你先说那个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个境界,别到最后又是个稀烂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说法,咱们剑气长城那么多剑修,到了你家乡那边,个个是江湖大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将那鬼怪精魅的出场,说得那么吓唬人,害我次次觉得它们如蛮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陈平安咳嗽几声,记起一事,转过头,摊开手掌,一旁蹲着的小姑娘,赶紧递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陈平安手上,陈平安笑着还给她一半,这才一边嗑起瓜子,一边说道:“今天说的这位仗剑下山游历江湖的年轻剑仙,绝对境界足够,而且生得那叫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侠与那山上仙子,对他心生爱慕,可惜这位姓刘名景龙的剑仙,始终不为所动,暂时尚未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而那头与他最终会狭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够吓唬人,怎么个吓唬人?且听我娓娓道来,就是你们遇到任何的积水处,例如下雨天巷子里边的随便一个小水坑,还有你们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开盖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别说是你们,就是那位名叫刘景龙的剑仙,路过河边掬水而饮之时,骤然瞧见那一团水草丛中露出的一张惨白脸庞,都吓得面无人色了。” 一个孩子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哭丧着脸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突然有人问道:“这个刘景龙是谁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个很爱喝酒却假装自己不爱喝酒的年轻剑仙,这个家伙最喜欢讲道理,烦死个人。” 冯康乐问道:“多大岁数的剑仙?” 陈平安说道:“不到百岁吧。” 冯康乐啧啧道:“这也好意思说是年轻剑仙?你赶紧改一改,就叫老头儿剑仙。” 陈平安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颊,道:“他可是我陈平安的好朋友,你敢如此放肆?” 冯康乐龇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给陈平安肩头一捶,嚷道:“我对你都不客气,还对你朋友客气?” 远处那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张大嘴巴。大概是没有想到原来康乐在那个陈平安面前,如此胆大,看来康乐真的没有吹牛。 陈平安给冯康乐丢了个眼神,小屁孩轻轻点头,表示我懂。 一旁有个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二掌柜也够无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吗?就跟他们厮混瞎扯,这会儿又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啦? 说完了那个让孩子们一惊一乍的山水故事,陈平安拎着板凳收工了。 酒铺有陈三秋在,就有一点好,保证有酒桌长凳可以坐。 少年张嘉贞在铺子里帮忙,负责端酒、菜、面给剑修们。少年不爱说话,却有笑脸,也就够了。 陈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却没喝酒,只是跟张嘉贞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归根结底,还是陈三秋、晏胖子这拨人的劝酒本事不行。 陈平安回宁府之前,与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边扒一碗阳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临大敌,如今他反正是一听到陈平安说这三字,就会心慌。范大澈赶紧说道:“我已经请过一壶五枚雪花钱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关我的事。” 陈平安放下筷子,没好气道:“先前说了常去,别不上心,别让我每天蹲在你家门口求你切磋,到时候我一个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门就爬回家,结果爹娘不认得你,又把你赶出大门。” 范大澈点点头,陈平安笑望向范大澈,范大澈一脸迷惑。 陈三秋转过头,望向那个时时刻刻盯着酒客们的少年,喊道:“张嘉贞,给我拿一壶酒,最便宜的!我给钱,但是记得提醒我,记在范大澈头上。下次喝酒的时候,你问我一声,范大澈有无还钱。” 张嘉贞使劲点头,赶紧去铺子里边捧来一壶竹海洞天酒。 对于这位陋巷少年而言,陈先生是天上人。住在那条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陈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来酒铺打短工,张嘉贞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与陈三秋说上半句话,更不会被陈三秋记住自己的名字。 张嘉贞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没有。 没有人拦着,但不光是张嘉贞,其实住在灵犀巷、妍媸巷这些名字好听却极其贫寒之地的市井孩子,他们不会想着去那边走一趟,可能偶尔也会想,却最终不会壮起胆子真去走一走。 陈平安朝张嘉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着酒起身走了。范大澈继续低头吃着那碗阳春面。 说实话,如果没有陈平安最后这句话,范大澈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宁府。 万一是客气话呢?所谓的经常切磋,是怎么个经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宁府大门,是那么容易跨过的吗? 范大澈抬起头,看着大街上那个青衫背影。那人侧着头,看着沿途大小酒楼的楹联,时不时摇摇头。 到了宁府,纳兰夜行开的门。 一起走向演武场,纳兰夜行手中拎着那壶酒,笑问道:“自己掏的钱?” 陈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学来的,喝酒花钱非好汉。” 纳兰夜行爽朗大笑,道:“等会儿我先喝几口酒,再出剑,帮着校大龙,便有劲了。” 陈平安笑不出来了。 在斩龙崖凉亭里,说是回家修行的宁姚,其实一直在与白嬷嬷闲聊呢,发现陈平安这么快回来后,老妪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离开了凉亭,然后宁姚便开始修行了。 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纳兰夜行收起喝了小半的酒壶,开始凌厉出剑。然后一个纳兰夜行再小心也无用的不小心,陈平安就得躺一旬半个月了。 白嬷嬷闻讯匆匆忙忙赶来演武场,纳兰夜行吓得差点离家出走。好在陈平安与白嬷嬷解释自己此次收获颇丰,这条修行路是对的,而且都不用煮药,自行疗伤本身便是修行。 纳兰夜行不敢胡说八道,实话实说道:“确实如此。” 之后陈平安被宁姚搀扶着去往小宅。 纳兰夜行战战兢兢等着狗血淋头,不承想那白炼霜只是看着两人背影,半天没说话。纳兰夜行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早骂好过晚骂,刚要开口讨骂,但是老妪却没有半点要以“老狗”开头训话的意思,只是轻声感慨道:“你说姑爷和小姐,像不像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 纳兰夜行取出酒壶,点头道:“不像。” 老妪板着脸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纳兰夜行疑惑道:“啥?” 老妪怒道:“老狗滚去看门!” 纳兰夜行点点头,这就对了,转身去往大门那边。现在,老人心里边踏实许多。 陈平安坐在床上,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当中。 宁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着陈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见了想要遇见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谁,因为第四件本命物,陈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炼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见到宁姚后,便当着纳兰爷爷的面,一把抱住了宁姚。宁姚从未见过卸下担子的陈平安,纳兰爷爷立即识趣离开,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说那个小家伙还在,原来就在他心里面,只是如今变成了一颗小光头。他们重逢之后,在一条心路上,小光头骑着那条火龙,追着他骂了一路。 宁姚很少见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跃神色的陈平安,尤其是长大后的陈平安。宁姚也会有些担心,因为陈平安的心境,几乎就像一个活了许久许久光阴岁月、见过太多太多悲欢离合的枯槁老僧,宁姚不希望陈平安这样。所以当时看着那个宛如回到当初他们还是少男少女时的陈平安,宁姚很高兴。 有朋自远方来,是一颗小光头。却不是身披袈裟,而是依旧身穿儒衫,只是除了佩剑,小人儿的袖中,多了一部佛经。 那是一场陈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别重逢,唯有梦中依旧愧疚难当,醒后久久无法释怀,又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遗憾。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别和再也不见。 宁姚趴在桌上,凝视着陈平安,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记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陈平安犹豫了半天,牵起她的手,偷偷问道:“我与那林君璧差不多岁数的时候,谁更英俊些?” 当时宁姚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然后陈平安便开始挠头,觉得那个答案,真是令人忧愁。 于是宁姚诚心诚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告诉他道:“你好看多了!” 陈平安便伸出双手,轻轻抹过她的眉头,笑道:“我的傻宁姚,真是好眼光!” 夏至之前,陈平安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将近十个时辰,都在炼气。宁姚更加夸张,直接闭关去了。 一有宁府的飞剑传信,范大澈就会去宁府历练,不是吃陈平安的拳头,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飞剑。晏琢和董画符各有佩剑紫电、红妆,一旦拔剑,范大澈更惨。陈三秋不会出手,得背着范大澈回家。范大澈现在只恨自己资质太差,光有“大澈(彻)”没个“大悟”,还无法破境。陈平安说只要他范大澈跻身了金丹境,练剑就告一段落,然后去酒铺嚎几嗓子,便大功告成。 剑气长城的龙门境剑修,哪有那么简单破开瓶颈,跻身金丹境,于剑气长城剑修而言,这就像一场真正的及冠礼。 剑气长城的剑修之所以能够成为几座天下的最强,还能够引来浩然天下一拨又一拨的剑修来此磨砺,自然大有玄机,就在于剑修在此,如纯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极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着破境瓶颈更大,如有大道压肩,不得直腰。 范大澈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悬山,破境就要容易许多,只是如此破境,金丹境品秩,就要差许多,长远来看,得不偿失。除非是那些在剑气长城真正破境无望的地仙修士,才会去倒悬山修行一段时日,碰一碰运气,毕竟金丹境之后,每高出一境,便是多出实打实的百年乃至千年的寿命。 但是修士金丹境之下,不得去往倒悬山修行,是剑气长城的铁律,为的就是彻底打杀年轻剑修的那份侥幸心。所以当初宁姚离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悬山,哪怕以宁姚的资质,根本无须走什么捷径,依旧非议不小。只是老大剑仙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阿良暗中为她保驾护航,亲自一路跟着宁姚到了倒悬山捉放亭,旁人也就只是发了几句牢骚,不会有哪位剑仙真正去阻拦宁姚。 最近几次演武,陈平安与范大澈合伙,晏琢、董画符联手,本命飞剑随便用,却不用佩剑,四人只持木棍为剑,分胜负的方式也很古怪,如有人木剑先碎,所在的一方皆输。结果搁放在演武场上的一堆木棍,几乎都被范大澈用掉了,这还是陈平安次次救援范大澈的结果。 不管如何,范大澈总算能够站着离开宁府,每次回家之前,都会去酒铺喝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陈三秋也会与范大澈聊一些练剑的得失、出剑之瑕疵。范大澈喝酒的时候,听着好朋友的悉心指点,眼神明亮。 尤其是陈平安建议,以后他们四人合力,与前辈剑仙纳兰夜行对峙搏杀,更是让范大澈跃跃欲试。 晏琢的绸缎铺子,除了陆陆续续卖出去的百余剑仙印章之外,铺子又推出一本崭新装订成册的《皕剑仙印谱》,并且还多出了附赠竹扇一把的优惠。竹扇扇骨、扇面依旧皆是寻常材质,钤印有一些不在《皕剑仙印谱》上的私藏印文,功夫只在诗词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楼给叠嶂酒铺逼着去悬挂楹联差不多,剑气长城如今大小布庄绸缎铺子,也被晏琢这家铺子逼着去赠送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只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实、不缺私房钱的富贵女子,似乎对其他铺子,都不太买账。其实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喜欢晏家铺子的印章、折扇,只是包括郦采在内的几位女子剑仙,还有许多豪阀出身的妇人,都光顾了晏家铺子,所以其他女子便觉得不去那边买些什么,眼光便要差人一等似的。 不但如此,一些平日里迟钝不堪的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是在叠嶂酒铺喝了酒,听说了些什么,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门或是请府上下人去晏家铺子,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绸缎,连同折扇一并送给自己的女人。不少女子其实都觉得买贵了,只是当她们看着自家木讷男子眼中的期待,也只得说一句喜欢的。事后盛夏时分,避暑纳凉,打开折扇,凉风习习,看一看扇面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与旁人轻声问,知晓其中寓意了,便会觉得是真的好了。 陈平安这天炼气完毕,在夜幕中散步,独自来到斩龙崖凉亭。 宁姚如今在密室闭关,闭关之前,宁姚没有多说,只说此次破关不为破境,反正没有什么风险。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至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时候大战依旧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宝瓶洲,毕竟家乡落魄山那边,事情不少,然后就立即动身返回倒悬山。如今的跨洲飞剑传信,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都管得极严,需要过两道手,都勘验无误,才有机会送出或是拿到手。这对于陈平安来说,就会特别麻烦。 不是不可以掐准时机,去倒悬山一趟,然后将密信、家书交给老龙城范家的桂花岛,或是孙嘉树的山海龟,双方大体上不坏规矩,可以争取到了宝瓶洲再帮忙转寄给落魄山。如今的陈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难,代价当然也会有,不然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两处勘验飞剑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真当剑仙和道君是摆设不成?但陈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需的代价,而是并不希望将范家和孙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与落魄山牵扯太多,人家好心与落魄山做买卖,总不能尚未获得分红收益,就被他这位落魄山山主给扯进诸多旋涡当中。 陈平安走下斩龙崖,返回小宅,原本只摆放了一张桌子的厢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张桌子,放了一张陈平安手绘的龙泉郡堪舆图,窑务督造署官员见到了,应该会不太高兴,因为这张地图上,精确画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龙泉龙窑,天魁窑,星斗窑,文昌窑,武隆窑,冲霄窑,花卉窑,桐荫窑,纸镇窑,灵芝窑,玉沁窑,荷花窑…… 桌上还放有两本册子,都是陈平安手写的,一本记录所有龙窑窑口的历史传承,一本写了小镇总计十四个大姓大族的渊源流转,皆以小楷写就,密密麻麻,估计槐黄县衙与大骊刑部衙门瞧见了,也不会开心。 许多记载,是陈平安凭借记忆写下,还有大半的秘密档案,是前些年通过落魄山一点一滴、一桩一件暗中收集而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轻轻前后摇晃,凝视着那张地图。头也不转,伸手出袖,双指翻开其中一本册子的书页,是正阳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风城许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册子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估计陈平安比这两座仙家豪门的祖师堂嫡传子弟,要更清楚他们各自山头、家族的详细脉络。 这是两本已经大致完工的正册,接下去还会有两本副册,文字内容只会更多,一本关于龙窑买卖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买家的那些宝瓶洲仙家、别洲宗门,除了看似市井最底层的杏花巷马家,还会有高高在上、钱能通神的琼林宗。写到了北俱芦洲的那个琼林宗,就自然绕不开徐铉,然后就是清凉宗宗主贺小凉,故而又要牵扯到宝瓶洲山上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另外一本,写小镇大族与骊珠洞天外诸多仙家的千丝万缕,两本副册,自然会纵横交错,互有牵连。 陈平安走出屋子,纳兰夜行站在门口,有些神色凝重,还有几分愤懑,因为老人身边站着一个不记名弟子——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纳兰夜行杀机浓重,似乎一个忍不住,就要将此人当场打杀。 陈平安心中了然,对老人笑道:“纳兰爷爷不用如此自责,以后得空,我与纳兰爷爷说一场问心局。” 纳兰夜行点点头,转头对崔嵬说道:“从今夜起,你与我纳兰夜行,再没有半点师徒之谊。” 崔嵬神色淡漠,向这位剑仙抱拳赔罪而已。至于崔嵬当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个能够隐忍至今的人,肯定不会流露出来丝毫。 纳兰夜行一闪而逝。 陈平安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崔嵬轻轻落座,道:“陈先生应该已经猜到了。”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就有些怀疑,因为姓氏实在太过扎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不得我不多想。只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经减退大半,毕竟你应该从未离开过剑气长城。很难相信有人能够如此隐忍,更想不明白你为何愿意如此付出。最初将你领上修行路的真正传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剑气长城的棋子?” 崔嵬点了点头:“陈先生所猜不错。不单是我,几乎所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是奸细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岭巷的黄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个个不起眼的意外,毫无痕迹,故而我们甚至一开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里,此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在极其细微的操控之中。最终会在某一天,突然得知某个契合暗号的指令,然后自愿走入宁府,来与陈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当道:“过往种种,陈先生即便细问,我也不会说,说了,也无半点意义,最先为崔嵬传道之人,早已战死于南边战场。崔嵬今日造访宁府,只说一件事,陈先生以后只要是寄往宝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负责即可。陈先生当然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不信。” 陈平安摇头道:“我当然不信你,也不会将任何书信交给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于宁府无益也无害,我不会多此一举。以后崔嵬还是崔嵬,只不过少去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这层牵连而已。” 听闻此言,崔嵬从袖中摸出一颗鹅卵石,递给陈平安,这个金丹境剑修,没有说一个字。 陈平安接过手,是春露圃玉莹崖溪涧中的石子,崔东山捡取而得。 陈平安接过石子,收入袖中,当即笑道:“以后你我见面,就别在宁府了,尽量去酒铺那边。当然,你我还是争取少碰头,免得让人生疑。从下个月起,若要寄信收信,我便会先挪无事牌,然后只会在初一这天与你见面。如无例外,下下个月,则顺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与你见面之时,也会先打招呼。一般来说,一年当中寄信收信,最多两次足够了。如果有更好的联系方式,或是关于你的顾虑,你可以想出一个章程,回头告诉我。” “记住了。”崔嵬站起身,默默离去。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送行。 纳兰夜行出现在屋檐下,感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平安笑道:“应该庆幸身边少去一个‘不好的万一’。” 至于为崔嵬说什么好话,或是帮着纳兰夜行骂崔嵬,都无必要。 纳兰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嘘不已。陈平安领着老人去对面厢房,老人取出两壶酒,没有佐酒菜也无妨。 陈平安只说了书简湖那场问心局的大概,诸多内幕多说无益。大体上还是为了让老人宽心,觉得输给崔瀺不奇怪。 纳兰夜行听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壶酒,最后问道:“如此糟心,姑爷怎么熬过来的?” 陈平安笑道:“纳兰爷爷不是已经说了答案?熬呗。” 纳兰夜行一愣,随即会意,爽朗大笑。 剑气长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宝瓶洲龙泉郡,却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落魄山祖师堂不在主峰,离着宅邸住处有些距离,但是陈暖树每半旬都要去霁色峰祖师堂,打开大门,仔细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钱与周米粒跟着陈暖树一起去,说要帮忙。去的路上,裴钱一伸手,落魄山右护法便毕恭毕敬双手奉上行山杖,裴钱耍了一路的疯魔剑法,打碎雪花无数。 到了祖师堂府邸最外面的大门口,裴钱双手拄剑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大雪茫茫,师父不在落魄山上,她这个开山大弟子,便有一种天下无敌的寂寞。 拎着小水桶的陈暖树掏出钥匙开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后,才是那座不关门的祖师堂。周米粒接过水桶,深呼吸一口气,使出本命神通,在积雪深重的天井里撒腿狂奔,双手使劲晃荡水桶,很快就变出一桶清水,高高举起,交给站在高处的陈暖树。陈暖树就要跨过门槛,去往悬挂画像、摆放座椅的祖师堂内,裴钱突然一把扯住陈暖树,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裴钱微微弯腰,手持行山杖,死死盯着祖师堂内最前面居中的椅子附近——那张便是自己师父的椅子。 涟漪阵阵,然后凭空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须发雪白的老先生。 裴钱看着那个瘦小老头,怔怔出神。 人间灯火万点如星河。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心境,一望无垠,好像不管她怎么瞪大眼睛去看,风景都无穷尽时。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边,身后高处,便是三张挂像,看着门外那个个子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颇多。 不枉费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又是与人借东西,又是与人打赌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来不让先生与师兄失望啊。 裴钱问道:“文圣老老爷?” 老秀才愣了一下,还真没被人如此称呼过,好奇问道:“为何是老老爷?” 裴钱一本正经道:“显得辈分额外高些。” 老秀才拈须而笑,轻轻点头:“这就很善啊。” 自己这一脉的某门学问,只可意会的不传之秘,这么快就发扬光大啦? 裴钱看了眼最高处的那幅挂像,收回视线,朗声道:“文圣老老爷,你这么个大活人,好像比挂像更有威严了!” 陈暖树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周米粒歪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在挂像和老秀才之间来回瞥,她真没瞧出来啊。 老秀才咳嗽几声,扯了扯领口,挺直腰杆,问道:“当真?” 裴钱使劲点头,缩着脖子,左右摇晃脑袋,左看右看,踮起脚尖上看下看,最后点头道:“千真万确,准没错了!大白鹅都夸我看人贼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压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这件事,你们仨小丫头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与其他人说。” 裴钱咳嗽一声,喊道:“暖树,米粒!” 陈暖树立即点头道:“好的。” 周米粒扛着裴钱“御赐”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紧紧闭着嘴巴。从现在起,她就要当个哑巴了。再说了,她本来就是来自哑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师堂内缓缓散步。陈暖树开始熟门熟路清洗一张张椅子。裴钱站在自己那张座椅旁边,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张贴了张右护法小字条的座椅上,结果被裴钱瞪了一眼。没点礼数,自己师父的长辈大驾光临,老先生都没坐下,你坐啥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里有些小委屈,自己这不是想要让那位老先生,晓得自己到底是谁嘛。 老秀才看在眼里,笑在脸上,也没说什么。 能够一步步将裴钱带到今天这条大路上,自己那个闭关弟子为之耗费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这么好,更是难能可贵。 这其实是老秀才第三次来到落魄山了,之前两次,来去匆匆,都没踏足此地。此次过后,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劳苦命。 先前老人只是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镇学塾,身处其中,站在一个位置上,举目望去。 早些年,这个课堂上,应该会有一个红棉袄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专心听课,实则神游万里。 会有凝神专注的林守一,先生说到哪里,便想到哪里。 会有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会有那个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未来的赵繇,竟然有一天会离开先生身边,坐着牛车远游,最终又独自远游中土神洲。 会有一个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 老人当时站在那边,也想到了一个与茅小冬差不多的记名弟子,马瞻,一步错步步错,幡然醒悟后,明明有那悔改机会,却只愿意以死明志。 老人发现到最后,好像一切过错,都在自身,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传授弟子之学问,不够多,传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涂。 老秀才低头拈须更揪心。 今天到了自己关门弟子的这座落魄山的祖师堂,高高的挂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几分笑颜。可老秀才却越发愧疚起来,自己那幅画像怎么就挂在了最高处?自己这个狗屁混账的先生,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传授学问,为其细细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带在身边,一起远游万里?可有像茅小冬、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问道?除了当年三言两语、稀里糊涂灌输给一个少年郎那份顺序学说,让弟子年纪轻轻便困顿不前,思虑重重,也就只剩下些醉话连篇了,怎么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学问,早早涉足,难如入山且搬山。 老秀才愧疚难当。 当时在学塾,老人转头向外面望去,就好像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学塾外,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眸里,充满了憧憬。就这么踮起脚尖,站在窗台外,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书声,闻着书香,望着里面的先生学生。 那个孩子在以后的人生当中,兴许会背着大箩筐,独自在山上采药,为自己壮胆,大声喊着并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兴高采烈背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间,大日曝晒,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树荫下歇息,自己玩着斗草,输赢都是自己,高高举起一手,嚷嚷着赢喽赢喽,才会略显童真稚趣。 世间苦难重重,孩子如此人生,并不罕见,只是小小年纪,便自己消受了,却不多见。 老秀才甚至后悔当初与陈平安说了那番言语,少年郎的肩头应当挑起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 与裴钱她们这些孩子说,没有问题,与陈平安说这个,是不是也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转念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与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语,又是最对的。 最后裴钱她们发现那个远道而来的老先生,安安静静坐在了最靠近门槛的一张椅子上,抬头望向三幅挂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挂像,却看了崔诚挂像许久,轻轻点头,喃喃言语,谁都听不真切。最后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个自己弟子的挂像,默不作声。 老先生自言自语道:“或曰:‘以德报怨如何?’” 老先生自问自答道:“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一艘来自宝瓶洲的跨洲渡船桂花岛上,走下一对家乡是那北俱芦洲的剑修师徒。 当师父的那位青衫剑仙,大概还不清楚,他如今在剑气长城的许多巷子,莫名其妙就小有名气了。 第四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第四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范大澈今天一身细碎伤痕,在酒铺里喝着酒,怔怔出神。 陈三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受伤不少。 说好的五人合力,在宁府演武场的芥子小天地当中,围杀剑仙纳兰夜行。 结果除了陈平安,陈三秋、晏琢、董画符,加上最拖后腿的范大澈,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伤多伤少而已。 晏胖子回家继续练剑,董黑炭又不知道去哪儿瞎晃荡,然后吃吃喝喝,买这买那,反正所有的账都算在陈三秋和晏琢头上。 范大澈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害怕成为金丹境剑修了。破了金丹境,就不会有剑师扈从。” 陈三秋笑道:“那我比你好些,投胎好,姓氏大,家里有钱有人,哪怕破了金丹境,还是有家族剑师帮着护阵。开心,真开心,我先喝一个。” 陈三秋果然自己举碗喝了一口酒。陈三秋如今也发现了,与范大澈这种心细如发的朋友,言语不如直截了当些,不用太过刻意照顾对方的心情。 范大澈跟着笑起来,道:“陈平安答应下次大战打起来,我就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城头,那么他陈平安就是我的剑师嘛。” 这么多次的演武练剑,范大澈就算再傻,也看出了陈平安的一些用意,除了帮着范大澈砥砺境界,还要让所有人娴熟配合,争取在下一场厮杀当中,人人活下来,同时尽可能杀妖更多。 陈三秋举起酒碗,跟范大澈的碗碰了一下,道:“那你范大澈了不起,有这待遇,能让陈平安当扈从。” 范大澈又倒了一碗酒,抹了一把嘴,得意道:“这么一想,就又愿意当金丹境剑修了。” 范大澈压低嗓音道:“陈平安如今竟然是五境修士了,又是刚好在咱们剑气长城破的境,为何他自己不来酒铺嚷嚷?” 陈三秋笑道:“估计是不太好意思宣扬吧,毕竟尚未跻身洞府境。” 范大澈摇头道:“他有啥不好意思的。” 先前一起在酒铺喝酒,陈平安站起身向所有客人敬酒,语重心长讲了一番言语:“诸位剑仙啊,你们怎么还不破境?别跟我客气啊,这有啥好客气的,喝着咱们剑气长城最便宜的酒水,吃着最好吃的阳春面和不收钱的酱菜,却迟迟不破境,这就是蹲茅坑不拉屎啊,你们对得起我铺子的酒水吗?对得起酒铺楹联和横批吗?你们再不争气点,以后光棍来此喝酒,一律加钱!” 当时所有酒客都给说蒙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好像较真到最后,例如推敲那句“蹲茅坑不拉屎”,还是自己吃亏。 其实这些还好,最让人跳脚骂娘的,还是押注董画符主动掏钱这件事,大小赌棍们,几乎就没人赢钱。一开始大家还挺乐呵,反正二掌柜跟那晏家小胖子都跟着赔钱极多,后来唯一在明面上赢了钱的庞元济,来酒铺这边笑眯眯喝酒,于是就有人开始逐渐回过味来了。加上那个坐庄的元婴境老贼,可不就是先前莫名其妙写出了一首诗词的王八蛋。 狗日的,好熟悉的路数! 所以今天陈平安就没跟着陈三秋和范大澈去铺子喝酒,而是去了一趟剑气长城的城头。 去的路上,分账后还挣了好几枚谷雨钱的陈平安,打算下一次坐庄之人,得换人了,例如剑仙陶文,就瞧着比较憨厚。 在城头,陈平安没有直接驾驭符舟落在师兄身边,而是多走了百余里路程。 其间遇到一群下五境的孩子剑修,在那边跟随一个元婴境剑修练剑。 旁观这类练剑,并无忌讳。 陈平安就坐在城头上,远远看着,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小屁孩趴在那儿吵架,刚好在争吵到底几个林君璧才能打得过一个二掌柜。 能够登上城头玩耍的孩子,其实都不简单,非富即贵,或是天生有那练剑资质的。 像妍媸巷、灵犀巷这些地方的孩子,就不会来这里,一来城池离着剑气长城太过遥远,寻常市井孩子,脚力不济;再者城头之上,剑意沉重,剑气浓郁,体魄孱弱的孩子,根本扛不住这份煎熬。这就是人生,有些人,从小如鱼得水,有些人越长大,越水深火热。 有个孩子瞧见了坐在旁边的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二掌柜,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一只手能够打五个林君璧。你要是点个头,以后就是我元造化的朋友了!” 陈平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滚蛋。 那个名字意思不算小的小屁孩,不愿死心,继续问道:“三个呢?三个总可以吧?” 陈平安笑道:“没打过,不清楚。” 元造化喊道:“那我去帮你下一封战书?就说二掌柜打算用一只手,单挑包括林君璧、严律和蒋观澄在内的所有人!”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那个双手叉腰的孩子身边,愣了一下,竟是个假小子,便按住她的脑袋,轻轻一拧,一脚踹在她屁股上,笑骂道:“一边去。你会写字吗?还下战书。” 元造化站稳后,恼火道:“我识字可多呢!比你学问大多了!” 陈平安笑道:“‘吹牛不打草稿’这几个字,会不会写?” 元造化说道:“会写,我偏不写。其实是你自己不会写,想要我教你吧?想得美!” 她明显是个孩子王,其余孩子们都同仇敌忾,纷纷附和元造化。 陈平安一屁股坐下,面朝北边的那座城池,手腕拧转,取出一片竹叶,吹起了一支曲子。 元造化听过之后,不以为意道:“不好听。” 其余的孩子就一起点头如小鸡啄米。 元造化见陈平安不搭话,只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眺望北方,她反而有些失落。城池更北,是那座商贸繁荣、鱼龙混杂的海市蜃楼。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你们觉得如今是哪十位剑仙最厉害?不用有先后顺序。” 元造化白眼道:“没有个先后顺序,那还说个屁,没意思。你自己瞎猜去吧。” 陈平安打算起身,练剑去了。如今跟师兄学剑,比较轻松,以四把飞剑抵御剑气,少死几次即可。 元造化伸出手,道:“陈平安,你要是送我一把折扇,我就跟你泄露天机。” 陈平安笑道:“算盘打得可以啊。” 元造化伸开双手,阻拦陈平安离开,眼神倔强道:“赶紧的!一定得是字写得最好、最多的那把折扇!” 陈平安原本不想理会,突然记起一事,便坐回去,道:“你先讲,我看心情。” 元造化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就这十个了!折扇拿来!” 陈平安站起身,还真从咫尺物当中拣选出一把玉竹折扇,拍在这个假小子的手掌上,道:“记得收好,值好多神仙钱的。” 元造化打开折扇,挺喜欢的,只是扇面上的字有些少,她也认不得几个,便怒道:“换一把,我要字多一些的。”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一拧,将她的脑袋转向一旁,笑道:“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见好就收,不然小心我反悔。” 元造化合拢那把得手的折扇,藏到身后,又伸出另一只手,道:“那我再跟你买一把字数最多的折扇!” 陈平安笑问道:“钱呢?” 元造化一本正经道:“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从今天起,再加上一个二掌柜陈平安!这就是我们剑气长城的最强十一大剑仙!” 陈平安乐得不行,又给了她一把字数确实很多的折扇,笑眯眯道:“小丫头可以啊,能够从我这边坑走钱的,你是剑气长城头一号。” 元造化哪里会计较这种“虚名”,她这会儿两手皆有折扇,十分开心,突然用商量的语气,压低嗓音问道:“你再送我一把,字数少点没得事,我可以把你排进前十,前五都可以!” 可惜那个傻乎乎的二掌柜笑着走了。 不过走之前,他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呵了口气,让元造化将那把字数少的折扇交给他,轻轻钤印,这才将折扇还给小丫头,把一群孩子看得面面相觑。 那个元婴境老剑仙传授剑术告一段落,在陈平安走远后,来到这帮孩子附近。 元造化正趴在墙头上,眼前摊开两把折扇,在那边使劲认着字,她当然是喜欢那把密密麻麻写满扇面的扇子,瞧着就更值钱些。 老人却弯腰打量着那把字数更少的折扇,哑然失笑。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还复来,心如琉璃碎未碎。 前面那句,是浩然天下极其有名的诗句。后面的,狗尾续貂,都什么跟什么哦,前后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应该是那个年轻人自己胡乱编撰的。 不过到底寓意是好的,一改前句的颓然悲苦意味,只能说用心不错,仅此而已了。 老剑仙“咦”了一声,蹲下身,看着那方不太显眼的朱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印文是那“人间多离散,破镜也重圆”。 一想到元造化这丫头的身世,原本有望跻身上五境的父亲战死于南边,只剩下母女相依为命,老剑仙便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年轻人远去的背影。 不管怎么说,与以往那些学宫、书院的读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不是说那些读书人不愿做些什么,可几乎都是处处碰壁的结局,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心灰意冷,黯然返回浩然天下。 陈平安到了左右那边。 左右问道:“这么快就破境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是练气士第五境了。” 左右说道:“治学修心,不可懈怠。” 大概天底下就只有左右这种师兄,不担心自己师弟境界低,反而担心破境太快。 陈平安无奈道:“有师兄盯着,我哪怕想要懈怠也不敢啊。” 左右冷笑道:“怎么不说‘哪怕想要在剑气之下多死几次也不能’?” 陈平安便知此次练剑要遭罪了。 桂花岛渡船上的桂花小娘金粟,实则是桂夫人的唯一嫡传弟子,十年前是什么境界,如今还是,毕竟瓶颈难破,所以这次跨洲渡船停靠倒悬山,桂夫人故意让她在倒悬山多散散心。此地山海相依,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不但如此,桂夫人此次还给了金粟一枚谷雨钱作为零花钱,并与弟子笑言,见到那些惦念了将近小二十年的心爱物件,就莫要犹犹豫豫了。这让金粟吓了一大跳,想要拒绝,桂夫人却摆摆手,同时叮嘱了金粟一句:“刘先生与他弟子两人,都是第一次登上倒悬山,记得尽量帮衬。” 金粟也没多想。 那刘景龙与弟子白首,并没有报上师门,金粟便当作是出门游学的儒家门生与书童。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剑修如云,但是师徒二人都无佩剑在身。此次他们乘坐桂花岛远游倒悬山,因为听说是陈平安的朋友,金粟就安排他们住在早已记在陈平安名下的圭脉院子。金粟与师徒二人打交道不多,偶尔会陪着桂夫人一起去往小院做客,喝个茶什么的。金粟只知道刘景龙来自北俱芦洲,乘坐骸骨滩披麻宗渡船,一路南下,中途在大骊龙泉郡停留,然后直接到了老龙城,刚好桂花岛要去倒悬山,便住在了一直无人居住的圭脉院子。 师父桂夫人不说对方修为,金粟也懒得多问对方根脚,只视为那种见过一次便再不会碰头的寻常渡船客人。 家世如何,境界如何,为人如何,与她金粟又有什么关系?只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事情,金粟不敢怠慢。 桂花岛此次停泊处,依旧是捉放亭附近,她向刘景龙介绍了捉放亭的由来,不承想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只是见过了道老二亲笔撰写的匾额后,便没了去小亭子凑热闹的兴致,反而是刘景龙一定要去凉亭那边站一站。金粟是无所谓,少年白首是不耐烦,只有刘景龙慢悠悠挤过人群,在人头攒动的捉放亭里边驻足许久,最后离开了倒悬山八处景点当中最没意思的小凉亭,还要抬头凝视着那块匾额,好像真能瞧出点什么门道来。这让金粟有些微微不喜,这般惺惺作态,好像还不如当年那个陈平安。 好在金粟本就是性子冷清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加上身边还站着几个关系亲近的桂花小娘,此后三天会结伴游玩,金粟想起小心翼翼藏起的那枚谷雨钱,便有了些笑意。 那个白首倒是实在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大大咧咧一路发牢骚,埋怨“姓刘的”耽误自己去那座雷泽台了。 少年不尊称刘景龙为师父,也不喊齐先生,偏偏一口一个“姓刘的”,其实挺奇怪。带了这么个不知尊卑、欠缺礼数的弟子一起远游山河,金粟觉得其实这个刘景龙更奇怪。 离开了人山人海的捉放亭,金粟按例询问刘先生是否有心仪的客栈,灵芝斋客栈风光最好,就是贵,所以许多桂花岛的熟客,一般都会住在那间鹳雀客栈,之前陈平安便是如此。只是客栈不大,位于陋巷深处,不太起眼,也不算多好的客栈,好在价格实惠。刘景龙笑着说劳烦金粟姑娘领我们去鹳雀客栈。 白首一百个不乐意了,刚要瞎嚷嚷,被刘景龙转头看了眼,少年便将跑到嘴边的言语乖乖咽回肚子,只敢腹诽。 一行到了那家果真躲在陋巷深处的鹳雀客栈,白首看着那个笑脸灿烂的年轻掌柜,总觉得自己是被人牵到猪圈挨宰的货色,所以与姓刘的在一间屋子坐下后,便开始埋怨:“姓刘的,咱们北俱芦洲的剑修到了倒悬山,不都住在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吗?住这小破地儿做啥嘛。咋地,你觊觎那几个桂花小娘的美色?” 刘景龙倒了两杯茶水,白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继续絮絮叨叨:“姓刘的,我真要与你说几句肺腑之言了,哪怕是那个最好看的金粟,姿色也不如对你痴心一片的卢仙子吧?哦,对了,春幡斋的主人,听说早年与水经山卢仙子的师祖,差点成了神仙道侣,你怕有人给卢仙子通风报信,赶来倒悬山堵你的路?不会的,这位卢仙子,又不是彩雀府那位孙府主。不过要我说啊,喜欢你的女子当中,姿色,当然是卢穗最佳,性情嘛,我最喜欢孙清,大大方方的,却又有些小小的含蓄。三郎庙那位,实在是过于热情了些,眼神好凶,见了你姓刘的,就跟酒鬼见着了一壶好酒似的,我一看你们俩就没戏,根本不是一路人。” 刘景龙笑道:“将来返回太徽剑宗时,要不要再走一趟龙泉郡落魄山?” 白首立即闭嘴,装聋作哑,似乎依旧觉得不稳妥,还拧着性子,客客气气给姓刘的倒了一杯茶。 么(没)得法子,白首一想到某个心狠手辣还爱装蒜的黑炭,他就头皮发麻肝儿疼。 不承想我堂堂白首大剑仙,第一次出门游历,尚未建功立业,一世英名就已经毁于一旦! 去他娘的落魄山,老子这辈子再也不去了。狗日的陈平安教出来的好徒弟! 落魄山这地儿,估摸着与他白首是八字不合,命里相克,何况一听名字就不吉利。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刘景龙想起一些自家事,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次离开北俱芦洲,既是刘景龙暂时无事,三位剑仙三次问剑太徽剑宗,他都已顺利接下,所以就想走一走浩然天下的其余八洲,而且也有祖师黄童的暗中授意,说是宗主韩槐子有令,要他立即去一趟剑气长城,有话要与他交代。刘景龙岂会不知韩槐子的用意,是有心想要让他刘景龙在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赶紧走一趟剑气长城,甚至会直接将宗主之位传给他,那么随后至少百年,他就不用再想以北俱芦洲新剑仙的身份,参加剑气长城的杀妖守城。 太徽剑宗其余事,都交予韩槐子一人便足矣。 白首再不敢说那男女之事,识趣地换了个话题,道:“咱们真不能去春幡斋住一住啊?我很想去亲眼瞧瞧那条葫芦藤。在山上,我与好些师弟师侄拍过胸脯,保证替他们见一见那些未来的养剑葫芦,见不着,回了太徽剑宗,我多没面子。难不成我就只能躲在翩然峰?我没面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没面子?” 春幡斋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 名气最大的,当然还是皑皑洲刘大财神爷的那座猿猱府,纯粹是用神仙钱堆出来的金山银山,猿猱府刘氏家主年轻时与那位道家大天君的恩怨,更是流传广泛的一桩笑谈。 中土神洲宗修士建造的梅花园子,传闻里面有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五境精魅。当年园主为了将那棵祖宗梅树从家乡顺利搬迁到倒悬山,就直接雇用了一整艘跨洲渡船,所耗钱财之巨,可想而知。 春幡斋,是由北俱芦洲一位失意剑仙打造而成,经常接待家乡剑修,只是斋主却从来不会抛头露面。 最后一座水精宫,是一座海上宗门仙家的别院,听说这些年靠着近水楼台,收拢了那条蛟龙沟的残余底蕴,宗门声势暴涨。 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祖师堂掌律祖师黄童,以及之后赶赴倒悬山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都曾下榻于春幡斋。春幡斋内种植有一条葫芦藤,经过一代代得道仙人的栽培,最终被春幡斋主人得了这桩天大福缘,继续以灵气持续浇灌千年之久,已经孕育出十四枚有望打造出养剑葫芦的大小葫芦,只要炼化成功,品秩皆是法宝起步,品相最好的一枚葫芦,一旦炼化成养剑葫芦,传闻是那半仙兵。 山上法宝或是半仙兵,哪怕是同一品秩的仙家重宝,也有高下之分,甚至是云泥之别。 一件半仙兵品秩的养剑葫芦,几乎可以媲美道祖当年遗留下来的养剑葫芦,故而当以仙兵视之。 那位北俱芦洲剑仙远离家乡,带着那株葫芦藤,来到此处扎根,是极其明智之举,春幡府得到倒悬山庇护,不受外界纷扰的影响。 只不过十四枚尚未彻底成熟的葫芦,最终能够炼化出一半的养剑葫芦,就已经相当不错,春幡斋就足以名动天下,挣个钵满盆盈,最关键的是还可以凭借七枚或者更多的养剑葫芦,结交至少七位剑仙。说不定凭借这些香火情,春幡斋主人,都有希望在浩然天下随便哪个洲,直接开宗立派,成为一位开山鼻祖。 所以白首才会对春幡斋如此心心念念。何况陈平安那只朱红色酒壶,竟然就是一只传说中的养剑葫芦,当初在翩然峰上,都快把少年眼馋死了。 若是自己也能与陈兄弟一般无二,拿一只养剑葫芦装酒饮酒,行走江湖多有面儿?只不过陈兄弟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有听自己的建议,在那酒壶上刻下“养剑葫芦”四个大字。 刘景龙点头道:“会去的,先逛过了其余七处景点再说。如今外乡人想要从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极难,我们需要春幡斋打点关系和帮忙担保。” 在落魄山很是失魂落魄的白首,一听说有戏,立即还魂几分,兴高采烈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预订一枚春幡斋养剑葫芦?我也不要求太多,只要品秩最差最低的那枚,就当是你的收徒礼了。太徽剑宗这么大的门派,你又是玉璞境剑修了,收徒礼,可不能差了。你看我那陈兄弟,落魄山祖师堂一落成,送东送西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姓刘的,你好歹跟我陈兄弟学一点好吧?” 养剑葫芦这种千金难买的剑修至宝,尤其是品秩够高的养剑葫芦,剑仙都未必拥有,因为养剑葫芦这类凤毛麟角的存在,比方寸物和咫尺物的处境更加尴尬。剑修境界高了,养剑葫芦的品秩低了,反而耽误本命飞剑的温养,可能够让剑仙都瞧上眼的养剑葫芦,何等可遇不可求。 其实少年也就是瞎扯,没想到刘景龙真会答应,那个慢慢饮茶的家伙,点头道:“我开个口,试试看。成与不成,我不与你保证什么。若是听了这句话,你自己期待过高,到时候大为失望,迁怒于我,结果藏得不深,被我察觉到迹象,就是我这个师父传道有误,到时候你我一起修心。” 白首头一回不反感姓刘的如此絮叨,大喜过望,惊讶道:“姓刘的!真愿意为我开这个口?” 姓刘的,浑身的臭毛病,只有一点好,言出必行。 刘景龙反问道:“在祖师堂,你拜师,我收徒,身为传道之人,理应有一件收徒礼赠送弟子,你是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拥有一件不俗的养剑葫芦,裨益大道,以堂堂正正之法养剑更快,便可以多出光阴去修心,我为何不愿意开口?我又不是强人所难,与春幡斋硬抢硬买一枚养剑葫芦。” 白首愣了一下,嘀咕道:“我这不是见你出门都不带钱的,根本就不像是个大方的人嘛。” 刘景龙笑道:“一个人大方不大方,又不只在钱财上见品性。此语在字面意思之外,关键还在‘只’字上,世间道理,走了极端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要你见我之外的所有人,遇事多想。免得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错过一些不该错过的朋友,错交一些不该成为好友的朋友。” 白首疑惑道:“你是不是明知道春幡斋不会卖你养剑葫芦,只是借此机会,跟我唠叨这些大道理?” 刘景龙笑道:“修行之人,尤其是有道之人,光阴悠悠,只要愿意睁眼去看,能看多少回的水落石出?我用心如何,你需要问吗?我与你说,你便信吗?” 白首双手捂住脑袋,哀号道:“脑阔(壳)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在落魄山,少年还是学到好些乡野俗语的。 刘景龙也不生气,笑着饮茶。 白首突然问道:“姓刘的,以后都要跟着金粟她们一起逛街啊?多没劲,这些姐姐逛起街来,比咱们修行还要不怕劳累,我怕啊!” 刘景龙说道:“老龙城符家渡船刚好也在倒悬山靠岸,桂夫人应该是担心金粟她们在倒悬山这边游玩,会有意外发生。符家子弟行事跋扈,自认家法就是城规,我们在老龙城是亲眼见过的。我们这次住在圭脉院子,跨海远游,衣食住行,一枚雪花钱都没花,总得礼尚往来。” 白首双手抱胸,说道:“这样的话,那我就多陪陪姐姐们好了。若真有符家人暗中使绊子,可别怪我展露剑仙风采了。” 刘景龙笑问道:“说说看,怎么个剑仙风采?” 披麻宗渡船在牛角山渡口停靠之前,少年也是这般信心满满,后来在落魄山台阶顶部,见着了正在嗑瓜子的一排三颗小脑袋,少年也还是觉得自己一场武斗,稳操胜券。 白首恼羞成怒道:“姓刘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子啊?” 说到这里,少年的眼神有些黯然。 那个说话不着调偏能气死人的黑炭丫头,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自己其实也算姓刘的唯一嫡传弟子。陈平安如今是练气士境界,还远远不如姓刘的。结果他在落魄山那么惨,自己没了面子,多多少少也会害得姓刘的丢了点面子。 刘景龙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己的弟子不如人。” 白首涨红了脸,气呼呼道:“姓刘的,你少自作多情啊,我如今都没真心实意把你当师父!” 刘景龙正色道:“与他人争道,总是输赢皆有,与己争胜,只分赢多赢少。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取舍,白首,你觉得呢?” 少年趴在桌上,哀叹不已,真羡慕那个皮肤黑心更黑的小丫头片子,她的师父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会在身边经常唠叨。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那黑炭赔钱货在临别之际,竟然贼开心,说她有可能也要去一趟剑气长城见师父,关键要看种夫子何时动身。她也不管白首愿不愿意,直接帮着他做好决定了,下次双方只文斗,不武斗。 白首一想到这个,便窝火糟心。 宁姚依旧在闭关。 陈平安炼气之余,就在演武场上,放开手脚,与纳兰夜行捉对厮杀。 没有范大澈他们在场,倾力出拳出剑的陈平安,那一袭青衫,在芥子小天地之中,完全是另外一幅风景。 白嬷嬷如今习惯了在凉亭那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姑爷就是剑气长城最俊的后生,还是那百年不出千年没有的学武奇才。至于修道炼气一事,急什么,姑爷一看就是个后发制人的,如今不就是五境练气士了?修行资质不比自家小姐差多少啊。 这天在铺子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总算说完了那位喜好饮酒的刘剑仙的一段山水故事。 冯康乐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便问陈平安关于这位剑仙,还有没有其他的神怪传奇。陈平安想了想,觉得可以再随便杜撰几个,便说“还有,故事一箩筐”,于是起了个头,说“那年轻剑仙夜行至一处老鸦振翅飞的荒郊古寺,点燃篝火,正要痛快饮酒,便遇上了几个婀娜多姿的女子,带着阵阵香风,莺声燕语,衣袂翩翩,飘入了古寺。年轻剑仙一抬头,便皱眉,因为身为修道之人,凝神一望,运转神通,便瞧见了那些女子身后的一条条狐狸尾巴,于是年轻剑仙便痛饮了一壶酒,缓缓起身”。 说到这里,陈平安便打住,来了一句最惹人烦的“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去酒铺依旧没喝酒,主要是范大澈几个没在,其余那些酒鬼赌棍,如今对自己一个个眼神不太善,再想要蹭个一碗半碗的酒水,难了。没理由啊,我是卖酒给你们喝的,又没欠你们钱。陈平安蹲在路边,吃了碗阳春面,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刘景龙,故事似乎说得不够精彩,么(没)得法子,自己终究不是真正的说书先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 陈平安倒也不是真的贪杯,只是觉得在自家地盘卖酒,竟然蹭不到半碗酒喝,不像话。这是半碗酒一碗酒的事吗? 陈平安对身边两位喝酒、吃面、夹菜都使劲瞪着自己的熟人剑修,费了不少劲,成功将两位押注输了不少神仙钱的赌棍,变成了自己的托儿。作为蹭酒喝的代价,就是陈平安暗示双方,下次再有哪个王八蛋坐庄挣黑心钱,他这二掌柜,可以带着大家一起挣钱。结果两位剑修抢着要请陈平安喝酒,还不是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最后两个穷光蛋酒鬼赌棍,非要凑钱买那五枚雪花钱一壶的,还说“二掌柜不喝,就是不赏脸,瞧不起朋友”。 陈平安放下碗筷,安安静静等待别人拎酒来,觉得有些寂寞,朋友多,想要不喝酒都难。 之前在城头上,元造化那个假小子,关于剑气长城杀力最大的十位剑仙的说法,其实与陈平安心目中的人选,出入不大。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陈清都一旦倾力出剑,杀力到底如何,从来没个确切说法,往往都只在一代代孩子们极尽浪漫色彩的言语和想象力当中。 董观瀑勾结妖族被老大剑仙亲手斩杀一事,让董家在剑气长城有些伤元气,所以董三更这些年好像极少露面,上次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算是破例。 阿良早已不在剑气长城,戴着斗笠,悬佩竹刀,后来从魏晋那边骗了一头毛驴,一枚银白养剑葫芦,然后与身边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的草鞋少年,就那样相逢了。 隐官大人,战力高不高,显而易见。唯一的疑惑,在于隐官大人的战力巅峰,到底有多高,因为至今还没有人见识过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无论是在宁府,还是在酒铺,至少陈平安不曾听说过。即便有酒客提及隐官大人,如果细心,便会发现,隐官大人好像是剑气长城最不像剑修的一位剑仙。 陈熙是陈氏当代家主,但是在老大剑仙面前,从来抬不起头。哪怕剑气长城上那个“陈”字,是陈熙刻下的,但在陈清都面前,好像依旧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所以陈氏子弟,是剑气长城所有大姓豪门当中,最不喜欢跑去城头的一拨人。 齐廷济,陈平安第一次赶来剑气长城,在城头上练拳,见过一位姿容俊美的“年轻”剑仙,便是齐家家主。 左右,自己的大师兄,不用多说。 纳兰烧苇,闭关许久。纳兰在剑气长城是一等一的大姓,只是纳兰烧苇实在太久没有现身,才使得纳兰家族略显沉寂。至于纳兰夜行是不是纳兰家族一员,陈平安没有问过,也不会去刻意探究。人生在世,质疑事事,可总得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得是心中的天经地义。 老聋儿,正是那个传闻妖族出身的老剑修,管着那座关押许多头大妖的牢狱。 陆芝,如今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她那浩然天下的野修身份,金丹境界就赶来剑气长城,一步步破境。每次守城,必然死战,战功彪炳。 董不得与叠嶂心中最神往之人,便是陆芝。 阿良曾经找她喝过酒,说过一句好玩的言语,“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了。 阿良喝酒的时候,信誓旦旦,否认是自己传出去的,还拍桌子怒骂:“也不知道是哪个剑仙,太不要脸了,竟然偷听我与陆芝的对话!这种私底下与姑娘家家说的悄悄话,是可以随便流传散布的吗?哪怕这句话说得极有学问,极有嚼头,极有风范,又如何?征得我阿良与陆姑娘的同意了吗?” 陈平安喝着不花钱的酒,怡然自得,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在元造化心目中排在第十一,也不差了。 有酒鬼随口问道:“二掌柜,听说你有个北俱芦洲的剑仙朋友,斩妖除魔的本事不小,喝酒本事更大?”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下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道:“你们加一起都打不过他吧。” 自然没人相信。 张嘉贞在闹哄哄的喧嚣中,看着那个怔怔出神的陈先生。好像这一刻,陈先生是想要与那人喝酒了? 陈平安笑了起来,转头望向小街,憧憬一幅画面——刘景龙与曹晴朗并肩而行。 陈平安为之痛饮一碗酒,拿起碗筷和酒壶,站起身,朗声道:“诸位剑仙,今天的酒水……” 所有酒客瞬间沉默。 咋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二掌柜要请客? 不料那家伙笑道:“记得结账!” 此后三天,姓刘的果然耐着性子,陪着金粟那几个桂花小娘,一起逛完了所有倒悬山形胜之地。白首对上香楼、灵芝斋都没啥兴趣,哪怕是那座悬挂众多剑仙挂像的敬剑阁,也没太多感触,归根结底,还是少年尚未真正将自己视为一名剑修。白首还是对雷泽台最向往,噼里啪啦、电闪雷鸣的,瞅着就得劲,听说中土神洲那位女子武神,前不久就在这儿炼剑来着。那些姐姐在雷泽台,纯粹是照顾少年的感受,才稍稍多逗留了些时分,然后转去了麋鹿崖,便立即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起来。麋鹿崖山脚,有那一整条街的铺子,脂粉气重得很,哪怕是相对稳重的金粟,到了大大小小的铺子那边,也要管不住钱袋子了,看得白首直翻白眼,女人啊。 刘景龙一直慢悠悠跟在最后,仔细打量各处景点,哪怕是麋鹿崖山脚的店铺,逛起来也一样很认真,偶尔还帮着桂花小娘掌掌眼。 白首算是看出来了,至少有两个桂花小娘,对姓刘的有想法,与他言语的时候,嗓音格外柔糯,眼神格外专注。 白首就奇了怪了,她们又不知道姓刘的是谁,不清楚什么太徽剑宗,更不知道什么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怎么看都只是个没啥钱的迂腐书生,怎么就这么猪油蒙心喜欢上了?这姓刘的,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该不会就是让女子犯痴吧?如果真是,白首倒是觉得可以与他用心学习剑术了。 不管如何,终究没有意外发生。 刘景龙也不会与少年明言,其实先后有两拨人鬼祟跟踪,却都被自己吓退了。一次是自己流露出金丹境剑修的气息,但暗中之人犹不死心,随后又有一位老者现身,刘景龙便只好再加一境,作为待客之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白首看似抱着双臂,不厌其烦地跟在她们身边,后来还要帮着她们拎东西,实则身为太徽剑宗祖师堂嫡传,却更像是早年的割鹿山刺客,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动静。 刘景龙其实有些欣慰。 诸多本心,细微体现。 符家人,反正注定在他刘景龙跟前掀不起风浪,那么白首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全然不在意,优哉游哉,挑三拣四,或是满腹牢骚,逛遍倒悬山? 即便是自家的太徽剑宗,又有多少嫡传弟子,拜师之后,心性微妙转变而不自知?言行举止,看似如常,恭谨依旧,恪守规矩,实则处处是心路偏差的细微痕迹。一着不慎,长久以往,人生便去往别处。刘景龙在自家太徽剑宗和翩然峰修行之余,也会尽量帮着同门晚辈们守住清澈本心,只是某些涉及大道根本,依旧无法多说多做什么。 所以刘景龙不太喜欢“神仙种”和“先天剑坯”这两个说法。 金粟她们满载而归,人人心满意足,返回桂花岛。这趟短暂游历后,饶是金粟,也对刘景龙的印象改观许多,离别之际,诚心道谢。 刘景龙将她们一路送到捉放亭,这才带着白首去鹳雀客栈结账,打算去春幡斋那边住下。 回了客栈,少年幸灾乐祸了个半死。因为客栈里,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子,姿容极美,正是水经山仙子卢穗,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第八位,被誉为与太徽剑宗刘景龙最般配的神仙眷侣。 卢穗柔声道:“景龙,春幡斋那边听说你与白首已经到了倒悬山三天,就让我来催促你。我已经帮忙结账了,不会怪我吧?” 刘景龙心中无奈,笑着摇头,好像说了句“怪或不怪,都是个错,那就干脆不说话了”。 每当这种时候,刘景龙便有些想念陈平安。 客栈掌柜很是奇怪,春幡斋亲自来请?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衫外乡人,架子有点大啊? 春幡斋、猿猱府这些眼高于顶的著名私宅,一般情况下,不是上五境修士领衔的队伍,可能连门都进不去。 刘景龙与客栈掌柜笑着道别。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点头。他觉得自己一个小客栈的屁大掌柜,也无须与这般神仙中人太客气,反正注定大献殷勤也高攀不上,何况他也不乐意与人低头哈腰,挣点小钱,日子安稳,不去多想。偶尔能够见到陈平安、刘景龙这样浑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不也很好?说不定他们以后名气大了,鹳雀客栈的生意就跟着水涨船高。只不过想要在藏龙卧蛟的倒悬山有点名气,却也不容易就是了。 到春幡斋之前,一路上都是白首在与卢穗热络闲聊。白首对水经山很向往,那边的漂亮姐姐很多。少年其实不花心,只是喜欢女子喜欢自己而已。 卢穗显然也比平日里那个冷冷清清、一心问道的卢仙子,言语更多。 白首大为惋惜,替卢仙子很是打抱不平。姓刘的竟然连这样的都不喜欢,活该打光棍,被那云上城徐杏酒两次往死里灌酒。 春幡斋的主人,破天荒现身,亲自款待刘景龙。卢穗在一旁为两位年龄悬殊的剑仙煮茶,少年白首有些局促不安。 不知为何,白首对太徽剑宗没什么敬畏,对姓刘的更是不怕,可上次见到了掌律祖师剑仙黄童后,白首便开始慌张起来。 其实这次远游剑气长城,要见宗主韩槐子,白首更怕。 这会儿见到了与自己师父相对而坐的春幡斋邵云岩,白首同样浑身不自在。 到底是一位传说中的剑仙啊,能够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站在山巅的大人物啊。 至于为何自己师父也是剑仙,朝夕相处,自己称呼他一口一个姓刘的,白首却完全没这份担惊受怕?少年从未深思。 眼前的师父,在金粟那些桂花岛小修士面前如何,到了春幡斋见着了剑仙主人,好像还是如何。 看着云淡风轻的师父,白首双手接过卢穗笑着递来的一杯茶,低头饮茶,便渐渐心静下来。 刘景龙提及预订养剑葫芦一事,邵云岩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还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刘景龙道谢。 白首听着谷雨钱之前那个数字,当场额头冒汗。 邵云岩说道:“买卖之外。太徽剑宗不欠我人情,只是刘道友你却欠了我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假定十四枚葫芦,最终炼化成功七枚养剑葫芦,在这千年之内,皆是早有预定,不可悔改,那么只有先前其中一人,无法按约购买了,刘道友才有机会开口,我才敢点头答应。千年之内,偿还人情,只需出剑一次即可。而且刘道友大可放心,出剑必然占理,绝不会让刘道友为难。” 刘景龙笑道:“可以。” 然后刘景龙犹豫了一下,问道:“若是养剑葫芦在七枚之上,我是否可以再预订一枚?” 邵云岩微笑道:“只能是价高者得了,我相信刘道友很难得偿所愿。” 其实还有一些实在话,邵云岩没有坦言罢了,哪怕多出一枚养剑葫芦,还真不是谁都可以买到手的。刘景龙之所以可以占据这枚养剑葫芦,原因有三:第一,春幡斋与他邵云岩,看好如今已是玉璞境剑修的刘景龙的未来大道成就。第二,刘景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徽剑宗宗主。第三,邵云岩自己出身北俱芦洲,也算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 这些话之所以不用多讲,还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地蛟龙,心中明了。 刘景龙说道:“确实是晚辈多想了。” 邵云岩笑道:“托刘道友的福,我才能够喝上卢丫头的茶水。” 卢穗是水经山宗主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邵云岩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卢穗的师父。 当年春幡斋内的那根先天至宝葫芦藤,是两人一起机缘巧合得到的,甚至可以说她出力更多,但是最终两人却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走到一起,成为神仙道侣。对于葫芦藤的归属,她更是从未改变主意。她越是如此,邵云岩越是心中难安。故而对于她的得意弟子卢穗,膝下无儿女的邵云岩,几乎视如己出。再者,卢穗对刘景龙痴心一片,与当年邵云岩与卢穗的师父,何其相似? 邵云岩喝过了茶,谈妥了那枚养剑葫芦的归属,很快便告辞离去。 卢穗依旧留下煮茶。 白首看着这位仙子姐姐的煮茶手法,真是赏心悦目。 卢穗微笑道:“景龙,可曾看出倒悬山一些内幕?” 刘景龙点头道:“包括捉放亭、师刀房在内八处风景形胜,是一座大阵的八处阵眼。倒悬山不单单是一座山字印那么简单,早已是一件层层淬炼、攻守兼备的仙兵了。至于阵法渊源,应该是传自三山九侯先生留下的三大古法之一,最大的精妙处,在于以山炼水,颠倒乾坤,一旦祭出,便有翻转天地的神通。” 卢穗神采奕奕,哪怕她只是看了一眼姓刘的,很快就低头去盯着火候,也依旧难以掩饰那份百转千回的女子心思。刘景龙却自顾自沉浸于对倒悬山大阵的思考中。 白首看得恨不得一锤砸在姓刘的脑阔(壳)上。 卢穗仿佛临时记起一事,道:“我师父与郦剑仙是好友,刚好可以与你一起去往剑气长城。与我同行游历倒悬山的,还有珑璁那丫头,景龙,你应该见过的。我这次就是陪着她一起游历倒悬山。” 刘景龙点点头,似乎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白首在一旁看得心累不已,将杯中茶水一口闷了。卢仙子怎么来的倒悬山,为何去的剑气长城,你倒是开点窍啊!还点头,点你大爷的头! 这种事情,真不是他白首胳膊肘往外拐,我那陈兄弟,真要甩你姓刘的十八条大街! 算了,等见到了陈平安再说吧。到时候他白大爷委屈一点,恳请好兄弟陈平安传授你个三五成功力。 卢穗却已经习惯了,为刘景龙添茶水的时候,轻声说道:“水精宫那边,听说来了一位中土神洲的天才女武夫,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金身境,在金甲洲那边破的瓶颈,受过曹慈不少指点。此次前来剑气长城,是想要去城头,学先前曹慈在那边练拳几年。” 刘景龙微笑道:“我有个朋友如今也在剑气长城那边练拳,说不定双方会碰上。” 白首现在一听到纯粹武夫,还是女子,就难免心慌。 卢穗好奇道:“是那个宝瓶洲的陈平安?” 上次在三郎庙,刘景龙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像就是为了陈平安,刘景龙才会在三场问剑之前,跑去恨剑山和三郎庙购买东西,所以卢穗对此人,印象极其深刻。 刘景龙笑着点头。 卢穗笑道:“我都对这个陈平安有些好奇了,竟然能够让景龙如此刮目相看。” 刘景龙依旧没说什么。 白首忍不住说道:“卢姐姐,我那好兄弟,没啥长处,就是劝酒本事,天下第一!” 刘景龙转头,面带笑意,看着白首。 少年一身正气,斩钉截铁道:“这陈平安的酒品实在太差了!有这样的兄弟,我真是感到羞愤难当!” 卢穗哭笑不得,景龙怎么找了这么个混不吝的弟子。 城头之上。 剑仙苦夏正对林君璧、严律一行人,传授剑术。苦夏所授,正是剑气长城准许外来剑修研习的一门剑术。 此时,一群人坐在蒲团之上,竖耳聆听苦夏剑仙的指点。 苦夏先阐述了一遍剑道口诀的大意,然后拆解一系列关键窍穴的灵气运转、牵引、呼应之法,讲述得极其细微,然后让众人询问各自不解处,或是提出自以为是关隘处的症结。苦夏大多是让资质最佳、悟性最好的林君璧,代为解惑,林君璧若有不足,苦夏才会补充一二,查漏补缺。 这门上乘剑术的古怪之处,在于唯有置身于剑气长城这座剑气沛然的小天地,才有显著效果,到了浩然天下,也可以强行演练,只是收效极小。简而言之,这门剑术,太过讲究天时地利,想要裨益剑道和魂魄,哪怕是林君璧这般身负一国气运的天之骄子,依旧只能在城头之上,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精进道行。 苦夏其实心中颇有忧虑,因为传授剑诀之人,本该是本土剑仙孙巨源,但是孙巨源对这帮绍元王朝的未来栋梁,观感太差,竟然直接撂挑子了,推三阻四。苦夏也是那种死脑筋的,起先不愿退而求其次,由自己来传道,后来孙巨源被纠缠得烦了,才与苦夏坦言,绍元王朝如果还希望下次再带人来剑气长城,依旧能够住在孙府,那么这次就别让他孙巨源太为难。 苦夏看了眼自己的嫡传弟子蒋观澄,心中叹息不已,既忧愁这个弟子的直肠子,又觉得剑修学剑与为人,确实无须太过与林君璧相似。何况比起蒋观澄身边某些个小肚鸡肠、充满算计的少男少女,苦夏还是看自己弟子更顺眼些。苦夏之所以选择蒋观澄作为弟子,自然有其道理,大道相近,是前提。只不过蒋观澄的登高之路,确实需要磨砺更多。 林君璧哪怕只是坐在蒲团上,双手摊掌叠放在腹部,笑意恬淡,依然是山上亦少见的谪仙人风范。 严律一直在学林君璧,极为用心。无论是小处的待人接物,还是更大处的为人处世,严律都觉得林君璧虽然年纪小,却值得自己好好去琢磨推敲。 严律以前看人,很简单,只分蠢人和聪明人,至于好坏善恶,根本不在意,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朋友,不为我所用者,便最多是与之笑言的陌路人。 此次同行剑修之中,其实没有蠢人,只有足够聪明和不够聪明之分。 不够聪明的,像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蒋观澄,还有那个对林君璧痴心一片的傻子少女。 足够聪明的,像那些当初为林君璧仗义执言的“蠢人”,看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以为这群人不知晓轻重利害?不过是想着在林君璧面前,说些讨巧的漂亮话,惠而不费,可内心深处,说不定是在希望林君璧年少轻狂,一个不小心,被众口一词,添油加醋,于是意气用事,与那陈平安不死不休。哪怕退一步,双方最终撕破脸皮,结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陈平安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林君璧道心受损,也是一个不差的结果。 修行路上,少了一个林君璧,再好不过了。对于这帮人而言,损人也不利己的事情,就已经愿意去做,更何况还有机会利己。 毕竟在绍元王朝,利益关系,盘根交错,此次携手游历,林君璧实在太过出彩,冥冥之中,他们这些绍元王朝的修行晚辈,都察觉到一个真相,一旦让林君璧顺利登顶,未来百年千年,绍元王朝的所有剑修,都会面临一种“一人独占大道”的尴尬处境。 绍元王朝的林君璧,就像是中土神洲武学路上的曹慈,与之同道者,皆是可怜人。 在这些人之外,朱枚和金真梦,又是另外一种人,相对少些算计。 可严律更喜欢打交道的,愿意去多花些心思笼络关系的,反而不是朱枚与金真梦,恰恰是那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与身世不输自己的朱枚打交道,或是拉拢道心坚定、剑意纯粹的金真梦,需要付出严律许多不愿意或者说不擅长付出的东西。 林君璧在充当半个传道人的同时,早已分心别处。 这处城头之上,每隔一段,便有剑仙坐镇一方。 对于身边众人,包括那个严律,林君璧从来不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林君璧认为他们心性太弱,资质太差,脑子太蠢,故而他们的所有靠山与背景,皆是虚妄。林君璧甚至有些时候,想要笑着与他们说句心里话:“你们应该珍惜如今的光阴,能够与我林君璧勉强同行,大道路上,好歹还能够看到我林君璧的背影,如今更是有幸在城头上,一起练剑,算是平起平坐。” 边境没有跟随苦夏剑仙在城头学剑,而是跑去了海市蜃楼那边凑热闹。那边有个好地方,说是演武场,其实有点类似北俱芦洲的砥砺山,对峙双方,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不过比起砥砺山,又有不同,这座演武场只有同境厮杀,赌的是双方性命,赢的是对方的所有家底,以及一笔数目极为可观的赌注抽成。 剑修之争,其实不是最精彩的,而且机会不多,一般除非是双方结下死仇,不然不会来此。再者,剑修捉对厮杀,往往瞬间结束,没什么看头,屁股没捂热就得起身离开,太没趣味。 真正精彩的,是那种剑修与其他练气士的搏杀。最精彩的,当然还是一个练气士,能够侥幸与那杀力最大的剑修换命。 一小撮剑修为何主动来此涉险?除了砥砺自身道行之外,当然是为了挣钱,好养飞剑。 其余练气士为何愿意冒着送死的风险,也要进入演武场?自然不是自己找死,而是身不由己。这些练气士,几乎全部都是被跨洲渡船秘密押送至此,是浩然天下各大洲的野修,或是一些覆灭仙家门派的孤魂野鬼。若是赢了同境练气士三场,就可以活命。如果之后还敢主动下场厮杀,就可以按照规矩赢钱,如果能够击杀一名剑修,即可恢复自由。 曾有儒家门生,对此痛心疾首,觉得如此荒唐行径,太过草菅人命,质问剑气长城为何不加约束,任由一艘艘跨洲渡船送来那么多野修。 有一位中土神洲大王朝的豪阀女子,靠山极硬,自家便拥有一艘跨洲渡船,到了倒悬山,直接下榻于猿猱府,好似女主人一般的作态,在灵芝斋那边一掷千金,更是惹人注目。她身边两个扈从,除了明面上的一位九境武夫大宗师,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上五境兵家修士。到了海市蜃楼的演武场,女子观战后,不但怜悯被抓来剑气长城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还怜悯那些被当作“磨剑石”的妖族剑修,觉得它们既然已经化作人形,便已经是人,竟受如此虐待,惨无人道,不合礼数,于是便在海市蜃楼演武场大闹了一场,然后趾高气扬地离开。结果当天她的那位兵家扈从,就被一位离开城头的本土剑仙打成重伤,至于那位九境武夫,根本就没敢出拳,因为除了出剑的剑仙之外,分明还有剑仙在云海中随时准备出剑。她只得忍气吞声,跑去求助于与家族交好的剑仙孙巨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被孙巨源赏了个“滚”字,他们一行人的所有物件还被丢到孙府外的大街上。 女子梨花带雨,带人仓皇退出剑气长城。据说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凭借家世和财力,让人聚拢了一大波文坛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击剑气长城的野蛮风俗,其中言语最重的一句话,当然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与那蛮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异”。只不过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门和王朝,便再没有一人能够进入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而是直接连倒悬山都无法登上。若有人胆敢偷偷登上倒悬山,自有守门剑仙一剑劈入大海,至于下场如何,生死看天。 当年此事闹得极大,连老大剑仙都没说什么,曾经亲自负责处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气十足。 边境今天不但观战,还押注了好几种。押生死,往往输赢都有数,毕竟悬念不大,在这里厮混多年的赌棍,一个个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赚钱或是亏惨的,还是押注多久会有人毙命。至于押注双方皆死的,一旦真给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个两三年的喝酒钱。在剑气长城喝那仙家酒酿,真心不便宜。 边境坐在人满为患的看台一处角落,默默喝着酒,安静等待今日演武场搏命双方的入场。 率先出来的一人是来此历练的浩然天下观海境剑修,随后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有伤的同境妖族剑修。伤痕累累,却不影响战力,更何况妖族体魄本就坚韧,受了伤后,凶性勃发,身为剑修,杀力更大。 这种对峙,不太常见。 听说在那座一墙之隔的蛮荒天下,只要能够成为剑修,都被誉为“大道种子”,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 边境看着那个眼神麻木的年轻妖族剑修。据说这个妖族,是在一场大战落幕后,偷偷潜入战场遗址,想碰碰运气,试图捡取残破剑骸,却被剑气长城的巡视剑修抓获,带回了那座牢狱,最终与许多妖族的下场差不多,被丢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了下来,就会再被带回那座牢狱,养好伤,等待下一次永远不知对手是谁的捉对厮杀。 边境一点不奇怪,为什么会有不少浩然天下的游历之人,对此生出恻隐之心。所以边境这会儿喝着酒,期待着剑气长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着到时候占据浩然天下的妖族,会不会对这些好心肠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边境的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晓他所有念头的某个存在,隐匿于边境心湖极深处,见到了边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个存在,浑身充斥着无可匹敌的蛮荒气息,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便牵扯得一名金丹境瓶颈剑修身体小天地诸多本命窍穴灵气,齐齐随之摇晃起来,沸腾如油锅。所幸那股气息稍稍流散几分,无须边境以心意压制,很快就被那个存在自己收敛起来,以免露出蛛丝马迹。这些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猫小狗,说不定就会有董、齐、陈这几个姓氏当中的某个老匹夫,这才棘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讲起大道理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那个存在只与边境的芥子心神说了一番言语,道:“事成之后,我的功劳,足以让你获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约定,我可以保证你成为一个仙人境剑修,至于能否跻身飞升境剑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飞升境,又有一把好剑,还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蛮荒天下?你小子哪里去不得?脚下何处不是山巅?林君璧、陈平安这类货色,无论敌我,就都只是不值得你低头去看一眼的蝼蚁了。” 如今倒悬山与剑气长城的往来,有两处大门。 刘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以及卢穗和任珑璁这对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剑气长城。 白首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干呕。刘景龙蹲下身,轻轻按住少年的肩头。 任珑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忍着,同样被卢穗握住手,帮着稳固气府灵气,脸色惨白的任珑璁,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而几乎同时,另外一处大门,有女子独自离开水精宫,来到剑气长城,站定之时,一身拳意流淌,对于剑气长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厌胜,毫无不适感觉。 她此次剑气长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寻曹慈的足迹,借住在城头那座由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内,砥砺金身境,希望能够以最强第七境,跻身远游境。只是在水精宫听闻了某些事迹后,让她只觉得天意如此!故而她当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与那曹慈和刘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头之上,以拳对拳,让他再次连输三场! 白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剑气长城的风土,病恹恹的,与那任珑璁同病相怜。 这就是为何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不愿意来剑气长城久留的根本原因,因为熬不住,简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时刻经受海水倒灌之苦。年轻剑修还好,长久以往,终究是份裨益,能够滋养魂魄和飞剑,剑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练气士,光是抽丝剥茧,将那些剑意从天地灵气当中剥离出去,便是天大苦头。历史上,在剑气长城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不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走来,强撑着去了那座城头,陪着一起“游山玩水”的身边扈从,又刚好境界不高,结果等到给扈从背去大门口,竟然已经直接跌境。 卢穗试探性问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内,不如随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脉府吧?那位宋律剑仙,本就与我们北俱芦洲渊源颇深。” 卢穗其实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别后,刘景龙便安心练剑,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到时候她怎么办?万里迢迢赶来倒悬山相逢,才看了景龙几眼,难道便要咫尺天涯?说不定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准备重返倒悬山,与他道别。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剑仙的白脉府,哪怕刘景龙一样是在潜心练剑,闭关谢客,卢穗也会觉得与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风雨也好晴也好,终究两人所见风景是一样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们就不去打搅宗主修行了,去打搅宋律剑仙吧。” 白首不太敢见那位从未见过的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翩然峰听许多同龄人闲聊,好像这位宗主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家伙,人人说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个白首只见过一面的掌律祖师黄童,趣事多多。可问题是等到白首真正见着了黄老祖师,一样如履薄冰,十分畏惧。剑仙黄童尚且如此让人不自在,见到了那个太徽剑宗的头把交椅,白首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要被老家伙当场驱逐出祖师堂,到时候最尊师重道的姓刘的,岂不是就要乖乖听命?白首不觉得自己是心疼这份师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积攒下来的那份风光和威严罢了。 卢穗会心一笑。任珑璁不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 刘景龙摇头道:“我与宋律剑仙此前并不认识,直接登门,太过冒失,而且需要浪费卢姑娘与师门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拜会宗主。再者,郦前辈的万壑居距离我太徽剑宗府邸不远,先前问剑过后,郦前辈走得急,我需要登门道谢一声。” 来此出剑的外乡剑仙,在剑气长城和城池之间,有许多闲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选,与隐官一脉的竹庵、洛衫剑仙打声招呼即可。若是被本土剑仙邀请,入住城内,当然亦可。愿意待在城头上,拣选一处驻守,更不阻拦。 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自从韩槐子、黄童两位剑仙联袂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凭借杀妖战功,直接挣来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为甲仗库,太徽剑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脚之地,到了剑气长城,再无须寄人篱下。反观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却是刚到,也无相熟的本土剑仙,故而直接挑选了那位本洲战死剑仙前辈的下榻处万壑居。郦采丝毫不惧那点“晦气”,大大方方入住的当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剑仙,愿意高看郦采一眼。 卢穗微笑道:“景龙,那我有机会就去拜访韩宗主。” 刘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宗主对卢姑娘的大道,十分赞赏,卢姑娘愿意去我们那边做客,宗主定然欣喜。” 卢穗笑了笑,眉眼弯弯。 任珑璁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卢穗与那呆头鹅刘景龙,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骂人。 白首也觉得姓刘的太欠骂了。咱们太徽剑宗的宗主欣喜不欣喜的,是卢仙子真正在意的事情吗?卢仙子抛了那么多媚眼,就算是个瞎子,好歹也该接住一两次吧?你姓刘的倒好,凭本事次次躲过。 双方分开后,刘景龙照顾弟子白首,没有御剑去往那座已经记在太徽剑宗名下的甲仗库府邸,而是步行前往,让少年尽可能靠自己熟悉这一方天地的剑意流转。不过刘景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轻声问道:“先前我与卢姑娘的言语当中,是不是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没好气道:“开什么玩笑?” 刘景龙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白首没好气道:“你根本就没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话。” 刘景龙感叹道:“原来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刘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卢姐姐啊?没有半点不好的万般好,咱们北俱芦洲,喜欢卢姐姐的年轻俊彦,数都数不过来,怎就偏偏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呢?” 刘景龙无奈道:“唯独此事,无理可说。” 沿着城池边缘,一直南下,行出百余里,师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库。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风御剑,百余里路途,依旧是穿街过巷一般。即便白首暂时无法完全适应剑气长城的那种窒息感,步伐相较于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显得健步如飞,快若奔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剑仙坐镇,或是外乡地仙剑修暂居。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站在门口,刘景龙作揖道:“翩然峰刘景龙,拜见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学着姓刘的,作揖弯腰,颤声道:“太徽剑宗祖师堂第十六代嫡传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见宗主!” 韩槐子是太徽剑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师堂传承,自然远远不止于此。 太徽剑宗虽然在北俱芦洲不算历史久远,但是胜在每一位宗主皆剑仙,并且宗主之外,几乎都会有类似黄童这样的辅佐剑仙,站在北俱芦洲山巅之侧。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开枝散叶,也有多寡之分,像并非以先天剑坯身份跻身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刘景龙,其实辈分不高,因为带他上山的传道恩师,只是祖师堂嫡传第十四代弟子,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过浩然天下的宗门传承,一旦有人开峰,或是一举继任道统,祖师堂谱牒的辈分,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更换。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道:“无须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刘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面前,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道:“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介绍自己收了个怎样的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还是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须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要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在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这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刘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刘景龙轻轻点头。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脚穿麻鞋,身着赤衣,满头青丝,绾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 她没有径直入城,离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 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此地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须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也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极重剑气。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坯道心的怪人。 当她越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前行的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于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这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了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饼,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道:“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去往七百里之外。 其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金色飞禽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坐在蒲团上,包括林君璧在内的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哪怕是严律,依旧暂时毫无头绪,只能碰碰运气。其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剑仙苦夏见状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声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须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了,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那一小撮年轻人。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 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对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那位大修士直接被周神芝砍断了一只手,逃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不承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这个小丫头,直到郁狷夫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作罢。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道:“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他纯粹只是看好郁狷夫。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虽说怀家与郁家结下了那桩娃娃亲,但随着时间推移,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越来越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但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此时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就水吃烙饼。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明明看见了,却当作没看见。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的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了,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而且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了。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会觉得窝囊。” 刘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刘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刚乐呵了片刻,白首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不够显摆,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刘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坐在陈平安身边。刘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刘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白首大概的下场了。 刘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刘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招呼白首道:“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刘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学拳不止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刘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抿了一口酒,这壶酒的滋味似乎格外好。陈平安盘腿坐在那边,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长椅上的那只酒壶,道:“我那开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还是一腿横扫?她有没有被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剑气给伤到?没事,伤到了也没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刘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蒙,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信,这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刘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他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看见有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道:“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呢。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然后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刘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刘景龙想了想,道:“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刘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总不能那么巧吧。 刘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上有些莫名其妙的神色,白首眼睛一亮,狡黠地笑道:“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突然,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厌胜。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 第五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第五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刘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白首坐到了刘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刘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刘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书夫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刘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刘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刘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须客气,别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刘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刘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刘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刘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练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晃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刘景龙说道:“解释得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刘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道:“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低头看道:“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刘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想象力的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刘景龙说道:“在甲仗库,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刘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境的宁府剑仙,刘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刘景龙这才说道:“你有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刘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书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刘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道:“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填补养剑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剑修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做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刘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表面上是坐着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里,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极快地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刘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刘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让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刘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道:“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刘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道:“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书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但是话说回来,虽然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做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扫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有得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些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百剑仙印谱》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百方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看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一方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刘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刘景龙的肩膀,道:“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刘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刘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刘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碰一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刘景龙“哦”了一声,不再饮酒。刘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书,肯定会像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刘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道:“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走了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得请人帮自己画两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这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在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和了。 陈平安带着刘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龙泉郡的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刘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刘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点头。 刘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刘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有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刘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刘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上轻轻抹过,道:“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相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厌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刘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自己就是一脸笑意,你刘景龙说你自己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刘景龙突然转头问道:“告诉我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摇摇头。 刘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境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你管不着,气不气?” 刘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书的时候,刘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书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蝇头小楷,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陈平安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书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刘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刘景龙解释道:“不是跟随我而来,是刚好在倒悬山遇到了,然后与我一起来的剑气长城。” 陈平安一手持笔,换了一张崭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说实话,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陈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够晃荡了。他抬起一手,示意刘景龙别说废话,道:“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来跟我聊这个。” 刘景龙好似顿悟开窍一般,点头说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陈平安都没转头,只是埋头书写扇面,随口道:“能怎么办?发乎情止乎礼而已。姑娘要见你,你就见,别板着脸,人家喜欢你,又不是欠你钱。见了几次后,哪怕你不愿意主动找她,不想让人误会,可最终分别之际,无论是谁先离开剑气长城,你都要主动找她一次,道一声别即可。你反正如今并无心仪女子,其实可以更加洒脱,你若一味拘谨,她反而容易多想。” 刘景龙豁然开朗。 陈平安当下所写,没先前那幅扇面那么一本正经,有意多了些脂粉气,终究是搁放在绸缎铺子的物件,太端着,别说什么讨喜不讨喜,兴许卖都卖不出去,便写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间第一消暑风。” 刘景龙瞥了眼扇面题字,有些无言以对。真希望自己能够把先前那些好话,收回大半。眼前这个在北俱芦洲当了一路包袱斋的家伙,分明没少想着挣钱一事! 世间许多念头,就是那般一线牵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涌,陈平安很快又题写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无炎暑,原来剑气已消之。” 对这句话比较满意,陈平安便拈起一方篆刻完毕的印章,打开印盒,轻轻钤印在诗句下方,印文为“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 如此一来,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购买折扇,都可。 刘景龙笑道:“辛苦修心,顺便修出个精打细算的包袱斋,你真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遭报应。我跟你打个赌,我赌卢仙子会送你一枚我篆写的印章或是一把我题写的折扇,如何?” 刘景龙起身道:“我先走了,还需要去往城头,为太徽剑宗弟子传授剑术。” 陈平安也没挽留,一起跨出门槛。白首还坐在椅子上,见到了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那只酒壶。陈平安笑道:“如果裴钱来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帮你说说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过她。只不过她年纪小,练拳晚,又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我怎么好意思倾力出招?就算赢了她又如何,反正怎么看都是我输,这才不愿意有第二场武斗。” 陈平安冷笑道:“好好说话。”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双手奉上那只酒壶,道:“好兄弟,劳烦你劝一劝裴钱,莫要武斗了,伤和气。” 陈平安接过酒壶,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笑道:“不管在甲仗库还是在城头上,多练剑少说话!你这张嘴巴,比较容易招惹剑仙的飞剑。” 白首恼火道:“陈平安,你对我放尊重点,没大没小,讲不讲辈分了?” 陈平安笑道:“裴钱来了之后,你敢当她面喊我一声兄弟,我就认了你这个兄弟,咋样?” 白首权衡利弊一番,才道:“兄弟不兄弟的,还是裴钱走了之后,再当吧。” 陈平安讥笑道:“瞧你这 样。” 白首双手并拢掐剑诀,仰头望天,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不与小姑娘做意气之争。” 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有他陪在刘景龙身边,挺不错,不然师徒若都是闷葫芦,不太好。 陈平安把刘景龙送到宁府大门口那边,白首快步走下台阶后,摇晃肩头,幸灾乐祸道:“就要问拳喽,你一拳我一拳哟。” 陈平安对刘景龙无奈道:“不管管?” 于是刘景龙对白首道:“这些大实话,可以搁在心里。” 刘景龙转身,对一旁的纳兰夜行作揖拜别。白首见状,只得站在远处,跟着姓刘的一起作揖抱拳。 之后师徒二人离开城池去往甲仗库。 陈平安和纳兰夜行并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闭关之前,让我与姑爷捎句话,就两个字,别输。” 陈平安如释重负,低声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轻重了。” 关于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颈高度,陈平安心中有数,到达狮子峰被李二喂拳之前,确实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颈跻身金身境之时,已经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筹。 撇开曹慈这位陈平安默默追赶之人,其余纯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争,陈平安不想输,也不可以输。 至于曹慈,哪怕将来再输三场,甚至是三十场,只要曹慈还愿意出拳,那么陈平安便会出拳不停,心气绝不下坠丝毫。 我心之神往处,是齐先生的学问,是崔诚的拳意,是阿良曾经说过的强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并无敌手,唯有陈平安与陈平安为敌。 纳兰夜行微微讶异,转头望去。陈平安笑着点头,意气风发,拳意盎然。 于是之后陈平安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在城头之上,那个绾了个包子头发髻的女子,啃着烙饼。她先前已经传出消息给城池那边,明明白白说了希望与陈平安切磋三场,结果通过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宁府那个二掌柜托病不出半个月了,便有些震惊,天底下真有这么不要脸的纯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当时说错了话,也看错了人?不然曹慈怎么会说那岁数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独自前行,身后紧跟陈平安,之后才是包括你郁狷夫在内的所有人,三者而已? 关键是曹慈只要愿意开口言语,从来无比认真,既不会多说一分好话,也不会多说一丝坏话。也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气受损,曹慈才拧着性子多说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陈平安韧性尤其强大,并且他的武道会走得极其沉稳踏实,只要今日输他一次,此后极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输,说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学路上,根本不会给陈平安走到我身边的机会。”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陈平安这种人,也有资格让曹慈如此刮目相看?明明有同辈武夫光明正大邀战,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着当饭吃吗?难不成是忌惮我郁狷夫的那点家世背景?只是因为这个,一位纯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脚? 郁狷夫吃完烙饼,收起水壶放入包裹,让剑仙苦夏帮忙看管,自己则一个人向城头北边奔去,一跃而上,最终在城头边缘一步踏出,脚踩城墙,狂奔而去。 她在离地数十丈之时,一脚重重蹬在墙上,如箭矢掠出,飘然落地,往城池那边一路掠去,气势如虹。 不知是哪位剑仙率先泄露了天机,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里,不同街巷的大小赌庄,生意就已经兴隆起来,人人像打了鸡血一般,好似过年一般,“买定离手”“赌大赢大”“一笔赚个小媳妇”,五花八门的押注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还有一些昧着良心的坐庄,居然押注那个二掌柜赢拳之后,会不会与那郁姓女子打得对了眼,惺惺相惜,结果就被宁姚痛打了一顿。 至于那位郁狷夫的底细,早已被剑气长城吃饱了撑着的大小赌棍们,查得一清二楚,简而言之,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尤其是那个心黑奸猾的二掌柜,如果必须纯粹以拳对拳,便要白白少去许多坑人手段。不过绝大多数人,依旧押注陈平安稳稳赢下这第一场,而赢在几十拳之后,才是挣大挣小的关键所在。但是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赌棍,心里一直犯嘀咕,天晓得这个二掌柜会不会押注自己输?到时候他娘的岂不是被他一人通杀整座剑气长城?这种事情,需要怀疑吗?如今随便问个路边孩子,都觉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来。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临近宁府大街,脚步便愈慢愈稳。当她走到大街那边时,发现道路两边已经蹲满了人,一个个看着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两位纯粹武夫的切磋问拳,至于让这么多剑修观战吗? 剑仙苦夏与她说的一些事情,多是帮忙复盘陈平安早先的那四场街战,以及一些传闻。 剑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每次与郁狷夫言语,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郁狷夫还是从一个名叫朱枚的少女剑修那里听来的。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宁府大门口停步,正要开口说话,蓦然之间,四周的人哄然大笑。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过的一处墙头,那边蹲着一个胖子、一个精瘦少年、一个独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还有一个正在与人窃窃私语的青衫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缓缓起身,笑道:“我就是陈平安,郁姑娘问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戏耍我郁狷夫? 陈平安独自走到大街上,与郁狷夫相距不过二十余步,笑望向郁狷夫,然后一手负后,一手摊掌,轻轻伸出,下压了两次。 郁狷夫瞬间心神凝聚为芥子,再无杂念,拳意流淌全身,绵延如江河循环流转,她向那个青衫白玉簪好似读书人的年轻武夫,点了点头。 眼前这家伙,还算有点武夫气度。 陈平安问道:“问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声道:“那么这第一场,我们就各自倾力,互换一拳?” 陈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还你一拳,你若扛不住,自然就是输了。然后如此反复,谁先倒地不起,算谁输。” 郁狷夫干脆利落道:“可以!半个月后,打第二场,前提是你伤好了。” 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周围口哨声四起。这都不算什么,竟然还有个小姑娘在一座座府邸的墙头上,撒腿狂奔,敲锣震天响,喊道:“未来师父,我溜出来给你鼓劲来了!这锣儿敲起来贼响!我爹估计马上就要来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有一位此次坐庄注定要赢不少钱的剑仙,喝着竹海洞天酒,坐在墙头上,看着大街上的对峙双方,一低头,任由那嚷着“陶文大剑仙让让啊”的丫头脚尖一点,从头上一跨而过。 晏胖子笑到脑袋后仰,撞到了墙壁。这绿端丫头,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别敲锣了?很多凑热闹的下五境剑修,真听不见你说了啥。 陈平安转头望向郭竹酒,笑着点头。 一瞬间,郁狷夫拳罡大震。 一拳过后,即使是那些对郁狷夫心存轻视的地仙境剑修,都皱起了眉头。 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个原先站着不动的陈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飞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尽头。 大街之上风雷声势大作,除了那些岿然不动的元婴境剑修,哪怕是金丹境剑修,都需要以剑气抵御那四散的拳意。 陈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迹,摇摇欲坠,但依旧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剑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托大,肯定输了。” 这拨人,是经常去酒铺混酒喝的,对于二掌柜的人品,极其信任,显然是押注二掌柜几拳就能把郁狷夫打个半死的。 但是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郁狷夫转身就走,朗声道:“第一场,我认输。半月之后,第二场问拳,没这讲究,随便出拳。” 做买卖就没亏过的二掌柜,顾不得藏藏掖掖,大声喊道:“第二场接着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脚步,转头说道:“你心目中的武夫问拳,就是这般场景?” 陈平安转头吐出一口血水,点点头,沉声道:“那现在就去城头之上。” 郁狷夫能说出此言,就必须敬重几分。 纯粹武夫应该如何敬重对手?自然唯有出拳。 陈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内敛蕴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种稍纵即逝的纯粹气息,当初在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郁狷夫曾经对曹慈出拳不知几千几万,所以既熟悉,又陌生。两人果然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陈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并无任何私怨,只是问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胜负,那种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对于双方拳法武道,其实毫无意义。”郁狷夫问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剑气长城的守关规矩,你我之间,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对方武学前程,各自无悔?”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头,你可以先问问苦夏剑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应下来。郁狷夫,我们纯粹武夫,不能只管自己埋头出拳,不顾天地与他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拳,也绝对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递出的。说重话须有大拳意。” 郁狷夫沉默无言。 陈平安双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场,随时随地恭候。” 墙头上的郭竹酒已经忘了敲锣,抬起手肘擦了擦额头汗水,然后重重摇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强了,我师父太强了,竟是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语退敌,乱敌道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巅!了不得,我找了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师父啊……”然后小姑娘就被郭稼剑仙扯着耳朵带回了家。 陈平安心中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原本已经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说道:“第二场还没打过,第三场更不着急。” 陈平安刚要说话,那些差点全部蒙了的赌棍连同大小庄家,就已经帮着二掌柜答应下来,若是平白无故少打一场,得少挣多少钱? 斩龙崖凉亭内,宁姚皱眉道:“白嬷嬷,凭什么我的男人一定要帮她喂拳,答应打一场,就很够了,对吧?” 老妪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姑爷眼中,从来只有他的那位宁姑娘啊。” 宁姚嘴角翘起,恼羞成怒道:“白嬷嬷,这是不是那个家伙早早与你说好了?” 老妪学自家小姐与姑爷说话,笑道:“怎么可能?” 宁姚站起身,又闭关去了。 她的闭关出关,似乎很随意,但是老妪却无比清楚,小姐此次闭关,其实所求极大。 因为她是剑气长城万年唯一的宁姚。 今天陈三秋他们都很默契,没跟着陈平安走入宁府。 大门关上后,陈平安伸手捂嘴,摊开手掌后,皱了皱眉头。 看来城头之上的第二场问拳,撇开以神人擂鼓式成功开局这种情况不谈,自己必须争取百拳之内就结束,不然越往后推移,胜算越小。 纳兰夜行说道:“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觑。” 陈平安笑道:“不过她还是会输,哪怕她是一个身形极快的纯粹武夫,哪怕我到时候不可以使用缩地符。” 陈平安跻身金丹境之后,尤其是经过剑气长城轮番上阵的各种打熬过后,其实一直不曾倾力奔走过,所以连陈平安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后陈平安有些无奈道:“只不过今天过后,哪怕我赢了之后的两场,我在剑气长城都会有‘一拳倒地陈平安’的绰号了。” 纳兰夜行摇摇头。 陈平安疑惑道:“不会?” 纳兰夜行笑道:“站着不动陈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跑向大门口,转头笑道:“纳兰爷爷,万一宁姚问起,就说我被拉着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赶紧去酒铺那边,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返回城头之上的郁狷夫,盘腿而坐,皱眉深思。 剑仙苦夏问道:“第二场还是会输?” 郁狷夫点头道:“只要被他用对付齐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于分出了胜负,我在想破解之法,好像很难。我如今的出拳与身形,还是不够快。” 剑仙苦夏不再言语。 郁狷夫说道:“那人说的话,前辈听到了吧?” 剑仙苦夏点点头,这是当然,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用掌观山河的神通远看战场,反而亲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过没露面罢了。 郁狷夫说道:“第二场其实我真的已经输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举目远眺那座城池,道:“他陈平安哪怕在剑气长城,不远处就有师兄左右,依旧可以对自己的言语负责,无须问过左右答不答应,我敢断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会观战。我却不行,比如前辈会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城头前去观战,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还有周老剑仙,确实不会管我郁狷夫当初的承诺,早晚都会有些动作,报复对方。即便暂时不会出手,至少心中都会有些疙瘩,大道漫长,人生路远,将来一有机会,仍旧会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如今依旧是晚辈。” 剑仙苦夏更加疑惑,问道:“虽说道理确实如此,可纯粹武夫,不该纯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吗?” 郁狷夫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曹慈说过,只要能够跻身十境,那么第一层气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决定一个武夫,这辈子到底能否跻身传说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个归真范畴,绝非好事。曹慈这些年就一直在思虑这个气盛境界,应该如何打底子,所以他做了一个最有意思的选择。” 饶是剑仙苦夏这般不愿意理会俗世纷争的剑修,都有些好奇,问道:“那曹慈的选择,怎么个有意思?” 郁狷夫双拳撑在膝盖上,道:“三教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学,所以当初他才会去那座古战场遗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后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剑仙苦夏摇摇头,道:“疯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道:“那个陈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错觉,虽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还是觉得,他与曹慈,看似是在一条路上,实则两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处极端。” 剑仙苦夏笑道:“会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复杂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边。 陈平安走到酒铺,发现刘景龙和白首正与两名女子同桌,只有刘景龙在吃阳春面,似乎心情不咋地。 刘景龙看见陈平安便抬起头,道:“辛苦二掌柜帮我扬名立万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那个水经山卢仙子。 刘景龙犹豫片刻,说道:“都是小事。” 卢穗站起身,兴许是清楚身边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时,就握住了任珑璁的手,根本不给她坐在那儿装聋作哑的机会。 卢穗微笑道:“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笑道:“卢仙子称呼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卢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话要讲。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称呼你卢姑娘。” 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已经跑来,只带酒碗不带酒。 卢穗帮着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举起酒碗,陈平安也举起酒碗,双方只是互相示意,之后便各自饮尽碗中酒。 任珑璁也跟着抿了口酒,仅此而已,然后与卢穗一起坐回长凳。 白首双手持筷,搅拌了一大坨阳春面,却没吃,啧啧称奇,然后斜眼看着那姓刘的。学到没,学到没,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全是学问。当然,卢仙子也是极聪慧得体的。白首甚至会觉得卢穗如果喜欢这个陈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欢姓刘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丢到了菜圃里,山谷幽兰挪到了猪圈旁,怎么看怎么不合适。只是刚有这个念头,白首便摔了筷子,双手合十,满脸肃穆,在心中念念有词:“宁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卢穗配不上陈平安,配不上陈平安。”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刘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须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里喝酒。 任珑璁其实更接受刘景龙这种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对于这会儿坐在同一张酒桌上的陈平安,印象实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陈平安卖酒卖印章卖折扇,事实上,任珑璁有一次下山历练,险象环生,同行师门长辈和同辈尽死,她独自流落江湖,日子极苦,酒铺这边的老旧桌凳,非但不会令她厌恶,反而让她有些怀念当年那段煎熬岁月的摸爬滚打。可是陈平安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任珑璁觉得别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陈平安太像剑气长城这边的人,反而没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气息,可能是那么多不同阵营、不同境界的观战剑修,都对这个二掌柜很不客气,而那种不客气,却是任珑璁自己,以及她许多师长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只能说任珑璁对陈平安没意见,但是不会想成为什么朋友。 毕竟一开始她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至于陈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珑璁,她根本无所谓。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刘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机会多看一两个漂亮姐姐嘛。 卢穗聊了些关于郁狷夫的话题,都是关于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话。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第一,卢穗这般言语,哪怕传到城头那边,依旧不会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剑仙。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卢穗所说,夹杂着一些有意无意的天机,春幡斋的消息,当然不会无中生有,以讹传讹。显而易见,双方作为刘景龙的朋友,卢穗更偏向于陈平安赢下第二场。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但是在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这里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长凳不够用,还有愿意蹲在路边喝酒的,但是任珑璁通过那些剑修相互间的话语,发现蹲在那吭哧吭哧吃阳春面的剑修当中,分明有个元婴境剑修!元婴境剑修,哪怕是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多吗?可是这个元婴境剑修竟然蹲在连一条小板凳都没有的路边,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境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招待他? 可是这个蹲着的元婴境老剑修方才见着了那个陈平安,就只是骂骂咧咧,说坑完了他辛苦积攒多年的媳妇本,又来坑他的棺材本。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境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哟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枚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说完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里的剑修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任珑璁觉得这里的剑修,都很怪,没脸没皮,言行荒诞,不可理喻。 陈平安微微一笑,环顾四周。众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说破,也就不疑了,至少也会疑心骤减许多。 我这路数,你们能懂? 不过一想到要给那个老王八蛋再代笔一首诗词,便有些头疼,于是笑望向对面那个家伙,诚心问道:“景龙啊,你最近有没有吟诗作对的想法?我们可以切磋切磋。”至于切磋过后,是给那老剑修,还是刻在印章上或写在扇面上,你刘景龙管得着吗? 刘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书。” 白首问道:“你当我傻吗?” 姓刘的已经读很多书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书?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书?茅屋里那些姓刘的藏书,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做飞剑的剑仙神通!” 刘景龙会心一笑,只是言语却是在教训弟子:“饭桌上,不要学某些人。” 白首欢快地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地,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卢穗笑眯起眼,这会儿的刘景龙,让她尤为喜欢。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白首抬起头,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吗?”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定的。” 白首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伤心,一想到陈平安在那么大的宁府,只住米粒那么小的宅子,便轻声问道:“你这么辛苦挣钱,是不是给不起聘礼的缘故啊?实在不行的话,我硬着头皮与宁姐姐求个情,让宁姐姐先嫁了你再说嘛。聘礼没有的话,彩礼也就不用了。而且我觉得宁姐姐也不是那种在意聘礼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个大老爷们没点钱就想娶媳妇,确实说不过去,可谁让宁姐姐自己不小心选了你。说真的,如果我们不是兄弟,我先认识了宁姐姐,我非要劝她一劝。唉,不说了,我难得喝酒,千言万语,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随意,我干了。”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的少年,陈平安挠挠头,自己总不能真把这少年狗头拧下来吧,所以便有些怀念自己的开山大弟子。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这次挣钱极多,光是分账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个七八枚谷雨钱的样子。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陈平安真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承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陶文说道:“程荃,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年轻人从小就与这位剑仙相熟,双方是邻近巷子的人,可以说陶文是看着程荃长大的长辈。而陶文也是一个很奇怪的剑仙,从不依附豪阀大姓,常年独来独往,在战场上,也会与其他剑仙并肩作战,不遗余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着那栋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剑仙如今虽然是光棍,但其实比没娶过媳妇的光棍还要惨些,以前家里那个婆娘疯了很多年,年复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时候,神仙难留下。陶文好像也没怎么伤心,每次喝酒依旧不多,从未醉过。 程荃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到这里,程荃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杀妖便多了,钱就多了,成为金丹境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枚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陶文问道:“怎么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阳春面,夹了一筷子酱菜,咀嚼起来,问道:“在你婶婶走后,我记得当时跟你说过一次,将来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帮你一回,为何不开口?” 程荃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让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说到这里,程荃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程荃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道:“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陶文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 陶文以心声说道:“帮你介绍一份活计,我可以预支给你一枚谷雨钱,做不做?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二掌柜的想法。他说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厚道人,所以比较合适。” 程荃听到了心声涟漪后,疑惑道:“怎么说?酒铺要招长工?我看不需要啊,有叠嶂姑娘和张嘉贞,铺子又不大,足够了。何况就算我愿意帮忙,猴年马月才能凑足钱啊?” 陶文无奈道:“二掌柜果然没看错人。”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荃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荃道:“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有合作机会了。” 程荃点点头。 程荃走后没多久,陈平安那边,刘景龙等人也离开酒铺,二掌柜端着酒碗来到陶文身边,笑眯眯道:“陶剑仙,挣了那么多谷雨钱,还喝这种酒?今儿咱们大伙儿的酒水,陶大剑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无所谓的事情,刚想要点头答应下来,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语心声说道:“别直接嚷着帮忙结账,就说在座各位,无论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帮着付一半的酒水钱,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这一趟了,刚入行的赌棍,都晓得咱俩是合伙坐庄坑人。可我要是装作与你不认识,更不行,就得让他们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将信将疑刚刚好,以后咱俩才能继续坐庄,要的就是这帮喝个酒还抠抠搜搜的王八蛋一个个自以为是。”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道:“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里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剑仙了。” 不过陶文还是板着脸与众人说了句:“今天酒水,五壶以内,我陶文帮忙付一半,就当是感谢大家捧场,在我这个赌庄押注,可五壶及以上的酒水钱,跟我陶文没一文钱的关系,兜里有钱就自己买酒,没钱滚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陈平安听着陶文的言语,觉得他不愧是一位实打实的剑仙,极有坐庄的资质!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陈平安小口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那程荃答应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荃吧?”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摆摆手,道:“不谈这个,喝酒。”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枚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跳脚骂娘。” 陈平安没好气道:“宁姚早就说了,让我别输。你觉得我敢输吗?为了几十枚谷雨钱,丢掉半条命不说,然后一年半载夜不归宿,在铺子这边打地铺,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轻声感慨道:“陈平安,对他人的悲欢离合,太过感同身受,其实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道:“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荃直说了。”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荃,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荃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不帮他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低头一看,震惊道:“这后生是谁,刮了胡子,还挺俊。” 晏家家主的书房,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先前父亲听说了那场宁府门外的问拳,便给了晏琢一枚谷雨钱,押注陈平安一拳胜人。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枚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枚谷雨钱,自己还花了两枚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枚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头也不抬,问道:“押错了?” 晏琢“嗯”了一声。 晏溟说道:“此次问拳,陈平安会不会输?会不会坐庄挣钱?”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晏溟问道:“陈平安身边就是宁府,宁府当中有宁丫头。此次问拳,你觉得郁狷夫怀揣着必胜之心、砥砺之意,那么对于陈平安而言,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听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头,继续问道:“那么如何才能够让郁狷夫少些纠缠?你现在有没有想明白,为何陈平安要提出那个建议了?如果没有,那么我的那枚谷雨钱,就真打水漂了。所有关于这枚谷雨钱带来的损失,你都给我记在账上,以后慢慢还。晏琢,你真以为陈平安是故意让一先手?你还以为郁狷夫出拳却认输,是随心所欲吗?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学优势,学那陈平安站着不动,然后挨上陈平安一拳,郁狷夫会直接没脸喊着打此后两场?你真以为宁府白炼霜这位曾经的十境武夫,纳兰夜行这位昔年的仙人境剑修,每天就是在那边看大门或是打扫房间吗?他们只要是能教的,都会教给自家姑爷,而那陈平安只要是能学的,都会学,并且学得极好极快。更别提城头那边,隔三岔五还有左右帮着教剑,这一年来,你晏琢其实也不算虚度,可人家却偏偏像是过了三五年光阴。”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与剑仙切磋啊,可咱们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还大,从小看我就不顺眼,如今还是死活不愿意教我剑术,我死皮赖脸求了好多次,老家伙都不乐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静,问道:“为什么不来请我开口,让他乖乖教你剑术?晏家谁说话,最管用?家主晏溟,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剑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骂我没出息,只会靠家里混吃混喝,什么晏家大少爷,猪已肥,南边妖族只管收肉……这种恶心人的话,就是我们晏家自己人传出去的,爹你当年就从来没管过……我干吗要来你这边挨骂……”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琢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自己转过头,擦了擦眼泪。 这位双臂袖管空荡荡的晏家家主,这才开口说道:“去与他说,教你练剑,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声,跑出书房。 书房角落处,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当这恶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毕竟那个小胖子得了圣旨,这会儿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过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谓的‘小小剑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辞欠妥当啊。”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枚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老人将两枚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老人一闪而逝。 晏溟其实还有些话,没有与晏琢明说,比如晏家希望某个女儿小名是葱花的剑仙,能够成为新供奉。 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况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仍是救之不及。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日日夜夜,反反复复,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一个男人,回到没了他便是空无一人的家中。先前从铺子那边多要了三碗阳春面,藏在袖里乾坤当中,这会儿,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双筷子,一一摆好,然后男人埋头吃着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门槛上,斜靠门轴,看着生意极好的自家铺子,以及更远处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楼。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这个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 剑气长城无论老幼,只要是个剑修,那就是人人在等着战死,已经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没人愿意去长久记住谁了。 然而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剑气长城的秋季,没有什么萧萧梧桐,芭蕉夜雨,乌啼枯荷,帘卷西风,鸳鸯浦冷,桂花浮玉,却也有那树树秋色,草木摇落,秋夜凉天,城满月辉。 浩然天下,当下则是春风春雨打春联,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宝瓶洲龙泉郡的落魄山,惊蛰时分,老天爷莫名其妙变了脸,阳光高照变成了乌云密布,然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三个丫头一起趴在竹楼二楼廊道栏杆上赏雨。 黑衣小姑娘身边一左一右,放着一根翠绿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条小小的金扁担。身为落魄山祖师堂正儿八经的右护法,周米粒偷偷给行山杖和小扁担,取了两个“小右护法”“小左护法”的绰号,只是没敢跟裴钱说这个。裴钱规矩贼多,烦人,好几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可是若是双方真的闹了别扭,才刚开始,周米粒就要开始掰手指数数,等着裴钱来找她玩。 陈暖树有些担心,因为陈灵均前不久好像下定决心,只要他跻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芦洲济渎走江。 裴钱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双手交错当作枕头,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她想了想,又一点一点挪动身体,换了一个方向,二郎腿朝着竹楼屋檐外的雨幕。裴钱最近也有些烦,与老厨子练拳,总觉得差了好些意思,没劲,有次她还急眼了,朝老厨子怒吼了一句,然后就给老厨子不太客气地一脚踩晕过去。事后裴钱觉得其实挺对不起老厨子的,但也不太乐意说对不起。除了那句话,自己确实说得比较冲,其他的,本来就是老厨子先不对,喂拳,就该像崔爷爷那样,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会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闭眼一睁眼,打几个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厨子怕个啥。 你老厨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药缸子,得花掉师父多少银子?裴钱跟暖树合计过,按照她现在这么个练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骑龙巷那边,拉着石柔姐姐一起做买卖,哪怕晚上不关门,就她挣来的那点碎银子,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才能赚回来。所以你老厨子干吗扭扭捏捏,跟没吃饱饭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个晕死睡觉的下场。她其实先前忍了他好几次,最后才忍不住发火的。 那天半夜醒过来后,她就跑去喊老厨子起来做了顿宵夜,然后还多吃了几碗饭。老厨子应该明白这是她的道歉了吧?应该是懂了的,老厨子当时系着围裙,还帮她夹菜来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厨子这人吧,老是老了点,丑是丑了点,但是有一点还好——不记仇。 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就是裴钱担心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种夫子,一起到了剑气长城那边,师父会不高兴。 这时那家伙又来看竹楼后面的那个小池塘了,裴钱翻了个白眼。 大骊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钱,最近闷不闷?” 裴钱无聊道:“闷啊,怎么不闷,闷得脑阔(壳)疼。” 裴钱一巴掌轻轻拍在地板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极其巧妙,行山杖跟着弹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钱跃上栏杆,就是一通疯魔剑法,无数水珠崩碎,水花四溅,不少往廊道这边溅射而来,魏檗挥了挥手,打掉溅来的水花,也没着急开口说事情。 裴钱一边酣畅淋漓出剑,一边扯开嗓子喊道:“晴天霹雳锣鼓响啊,大雨如钱扑面来哟,发财喽发财喽……” 落魄山是真缺钱,这点没假,千真万确。不过这么想要天上掉钱的,应该就只有这个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赔钱货的丫头了。 魏檗笑道:“我这边有封信,谁想看?” 裴钱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栏杆,一挥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岳山君的陈暖树,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与裴钱一起低头弯腰,齐声道:“山君老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财源滚滚来!” 魏檗笑眯眯点头,这才将那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着“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书,交给暖树丫头。 陈暖树赶紧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双手接过书信后,小心拆开,然后将信封交给周米粒,把信递给裴钱。裴钱接过信纸,盘腿而坐,正襟危坐,其余两个小姑娘也跟着坐下,三颗小脑袋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钱转头埋怨了几句:“米粒你小点劲儿,信封都给你捏皱了,怎么办的事?再这样手笨脚笨的,我以后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给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皱着脸,泫然欲泣。裴钱笑了起来,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脑阔(壳),安慰了几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来。 魏檗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大雨急骤,天地朦胧,唯独廊道这边,风景明亮。 三个小姑娘看信极慢,都不愿意错过一个字,期待着信上出现自己,哪怕只是一两句话,她们都可以开心很久。 裴钱仔仔细细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说道:“再看一遍。” 裴钱没好气道:“当然,说啥废话呢。” 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裴钱小心翼翼将总共才两张信纸的家书放回信封,咳嗽几声,说道:“师父在信上如何说的,都看清楚了吧?师父不让你们俩去剑气长城,反正理由是写了的,明明白白,无懈可击,天经地义。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们心里有没有一丁点怨气?有的话,一定要大声说出来,我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一定会帮你们开开窍。” 陈暖树笑道:“我可去不了剑气长城,太远了,离了落魄山去龙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着回山上。” 她是真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以前是在黄庭国的曹氏芝兰府藏书楼,如今是更大的龙泉郡,何况以前还要躲着人,做贼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镇骑龙巷,去龙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陈暖树喜欢这里,而且她更喜欢那种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双臂抱胸,使劲绷着脸,依旧难掩那份得意扬扬,道:“山主说了,要我这位右护法,好好盯着那处小水塘,职责重大,所以下了竹楼,我就把铺盖搬到水塘旁边去。” 黑衣小姑娘其实如果不是辛苦忍着,这会儿都要笑开了花。陈平安在信上说了,他在剑气长城那边,与好些人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听说戏份极多,不是好些演义小说里一露面就给人打死的那种。我了个乖乖隆咚锵,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裴钱“嗯”了一声,缓缓道:“这说明你们俩还是有点良心的。放心,我就当替你们走了一趟剑气长城。我这套疯魔剑法,浩然天下不识货,想必到了那边,一定会有茫茫多的剑仙,见了我这套自创的绝世剑法,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然后立即哭着喊着要收我为徒,然后我就只能轻轻叹气,摇头说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师父了,你们只能哭去了。对于那些生不逢时的剑仙来说,这真是一个可悲可叹可怜的伤感故事。” 陈暖树笑问道:“到了老爷那边,你敢这么跟剑仙说话?” 裴钱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敢啊,我这不都说了,就只是个故事嘛。” 周米粒使劲点头,觉得暖树姐姐有些时候脑子不太灵光,比自己还是差了好多。 陈暖树掏出一把瓜子,裴钱和周米粒各自娴熟抓了一把,裴钱一瞪眼,那个自以为抓了最多瓜子却没人看见的周米粒,顿时身体僵硬,脸色不变,好似被裴钱施展了定身法,一点一点松开拳头,漏了几颗瓜子在陈暖树手心,裴钱再瞪圆眼睛,周米粒这才放回去大半,摊手一看,还挺多,便偷着乐呵起来。 陈暖树取出一块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壳。在落魄山别处无所谓,在竹楼,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瓜子壳不能乱丢。 裴钱说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记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云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岭,来去如风!” 魏檗笑道:“不用。” 裴钱担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转过头,打趣道:“你不是应该担心怎么跟师父解释,你与白首的那场武斗吗?” 裴钱一脸茫然道:“啥?白首是谁?我没见过这个人啊。魏檗你在做梦吧?还是我做了梦,醒了就忘啦?” 三丫头捣鼓了那么久,就憋出这么个说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陈平安肯定会信。” 周米粒伸手挡在嘴边,身体歪斜,凑到裴钱脑袋旁边,轻声邀功道:“看吧,我就说这个说法最管用,谁都会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钱点头道:“记你一功!但是咱们说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账本上记功,与咱们落魄山祖师堂没关系。” 周米粒今儿心情好,摇头晃脑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记个屁的功劳,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魏檗感慨道:“曾有诗文开端,写‘浩然离故关’,与那圣人‘予然后浩然有归志’遥相呼应,故而被后世文人誉为‘起调最高’。” 周米粒使劲皱着那素淡的眉毛,问道:“啥意思?” 裴钱说道:“说几句应景话,蹭咱们的瓜子吃呗。” 魏檗的大致意思,陈暖树肯定是最了解透彻的,只是她一般不太会主动说些什么。而裴钱如今也不差,毕竟师父离开后,她没办法再去学塾念书,就翻了好多书,师父留在一楼的书早就看完了,然后又让暖树帮着买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来再说。背书记东西,裴钱比陈暖树还要擅长很多,若是不懂就跳过。偶尔心情好,与老厨子问几个问题,可是不管说什么,裴钱总觉得若是换成师父来说,会好太多,所以有些嫌弃老厨子那种半吊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一来二去的,老厨子便有些灰心,总说些自己学问半点不比种夫子差的混账话,裴钱当然不信。然后有次烧饭做菜,老厨子便故意多放了些盐。 听裴钱这么说,陈暖树便走过去,给魏檗递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满脸笑意,双手接过,然后背靠栏杆,开始嗑瓜子,与三个小姑娘闲聊起来。在他摊开的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壳一堆,大山头变成小山头,小山头变成了大山头,最后变成只有一座山头。 栏外风雨,廊内和煦。 魏檗知道陈平安是想要让两个弟子、学生,早些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当真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剑气长城吗?还能把那边视为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一处风景,去游山玩水一番? 只不过虽然信上没写,魏檗还是看出了陈平安的另外一层隐忧。南苑国国师种秋一人,带着游历完莲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钱两个孩子,陈平安其实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几乎算是半个落魄山山主的朱敛,肯定无法离开,其余画卷三人,各司其职,也各有大道所求,至于他魏檗更不可能离开宝瓶洲。这么说起来,陈平安真正忧心的,其实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学大宗师的缺失,至于已是仙人境修为的供奉“周肥”,陈平安就算请得动姜尚真的大驾,也肯定不会开这个口。 其实如果这封信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与那位北俱芦洲刘景龙同行去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魏檗当下心中便有了个打算,准备尝试一下,看看那个神出鬼没的崔东山,能否为他的先生排忧解难。 几天后,披云山收到了崔东山秘密的飞剑传信,信上让种秋和裴钱、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龙城等他,然后大伙儿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热热闹闹地去找他的先生。 一听说那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裴钱原本心中那点小小的郁闷,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原本约好的半月之后再次问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说是时日待定。 城池这边的赌棍们倒是半点不着急,毕竟那个二掌柜赌术不俗,太过匆忙押注,很容易着了道儿。 只是经验丰富的老赌棍们,反而开始纠结不已,怕就怕那个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过了二掌柜的酒水,脑子一坏,结果好好的一场切磋问拳,就成了唱双簧,到时候还怎么挣钱?现在看来,别说是掉以轻心的赌棍,就是许多坐庄的,都没能从那个陈平安身上挣到几枚神仙钱。于是就有个老赌棍酒后感慨了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以后咱们剑气长城的大小赌桌,要血雨腥风了。 既然没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终究是女子,不好意思每天在城头打地铺,所以与苦夏剑仙一样,住在了剑仙孙巨源府邸,只是每天都会往返一趟,在城头练拳几个时辰。孙巨源对严律、蒋观澄那拨小兔崽子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对于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观感不坏,难得露面几次,高屋建瓴,以剑术说拳法,让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头练剑,在孙府多是在那座凉亭内独自打谱,悉心揣摩那部享誉天下的《彩云谱》。 林君璧感兴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势,修行,围棋。 大势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观;修行如何,从未懈怠;至于棋术,至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经难逢敌手。最想见者,绣虎崔瀺。 师兄边境更喜欢海市蜃楼,不见人影。苦夏剑仙也从不刻意约束那个不着调的边境。练剑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境剑修,那么脚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无此路,怎能结丹? 郁狷夫在这拨邵元王朝的剑修当中,只有跟朱枚还算有话聊。 只不过所谓的聊天,其实就是朱枚一个人在那叽叽喳喳,郁狷夫听得不厌其烦。 朱枚还帮郁狷夫买来了那本厚厚的《皕剑仙印谱》,如今剑气长城都有了些相对精美的刊印本,据说是晏家的手笔,应该勉强可以保本,无法挣钱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里喝着茶,看着仔细翻阅印谱的郁狷夫,好奇地问道:“郁姐姐,听说你是直接从金甲洲来的剑气长城,难道就不想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怀潜,其实在你离开家乡后,名气越来越大了,跟曹慈、刘幽州都是朋友啊,让好多“宗”字头的年轻仙子们肝肠寸断啊,好多好多的传闻。郁姐姐你是纯粹不喜欢那桩娃娃亲,所以跟长辈赌气,还是私底下与怀潜打过交道,然后喜欢不起来啊?” 郁狷夫说道:“都有。” 朱枚又问道:“那咱们就不说这个怀潜了,说说那个周老剑仙吧?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夸张。上次出手,好像就是为了给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还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说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过凶狠,还惹来了一位学宫大祭酒的追责。”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郁狷夫说道:“周老先生,积攒了功德在身,只要别太过分,学宫、书院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传。” 朱枚点头。 郁狷夫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若管不住嘴巴,一旦被严律这种人听说此事,会是个不小的把柄,你自己悠着点。” 朱枚只能继续点头。 郁狷夫凝视着印谱上的一句印文:“白鹭昼立雪,墨砚夜无灯。” 郁狷夫略微心动,不过也就看看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去买那印章、折扇的。 朱枚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郁姐姐,你这个名字怎么回事?有讲究吗?” 郁狷夫继续翻看印谱,摇摇头道:“有讲究,没意思。我是个女子,从小就觉得郁狷夫这个名字不好听。祖谱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随便我换。在中土神洲,用了个郁绮云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换一个,石在溪。你以后可以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听。” 朱枚轻轻呼唤,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翻看印谱。 “城头何人,竟然无忧”。 “髻挽人间最多云”。 “酒仙诗佛,剑同万古”。 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印章。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归也”。 “为君倒满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着印谱,越看越火大,明明是个有些学问的读书人,偏偏如此不务正业! 翻到一页,看到那“雁撞墙”三字印文,郁狷夫想起剑气长城那堵何止是高耸入云的高墙,竟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着脸冷哼一声。 陈平安与刘景龙在铺子里喝酒。 在剑气长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纯粹,使上那修士神通术法。这种人,简直比光棍更让人看不起。 刘景龙依旧只是吃一碗阳春面、一碟酱菜而已。 四周那些个酒鬼剑修们眼神交汇,看那架势,人人都觉得这位来自北俱芦洲的年轻剑仙,酒量深不可测,一定是海量,说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说,到了那种“酒桌之上我独坐,其余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欢来这里,因为可以喝酒,虽然姓刘的吩咐过,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够他微微醺了。 何况陈平安自己都说了,我家铺子那么大一只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坏没屁关系。 刘景龙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觉得卢姑娘哪怕不与你说话,但是看你的那种眼神,其中言语,不减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刘景龙默不作声,瞥了眼酒壶,还真有点想喝酒了。 陈平安微笑不语,故作高深。 你这情况,老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此时的浩然天下,一艘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船头,两位同样身着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赏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则在跟一个皮肤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嬉戏打闹,旁若无人。 少年飞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飘摇若飞雪,大声嚷嚷道:“就要见到我的先生你的师父了,开不开心?” 小姑娘追着撵那只大白鹅,扯开嗓子道:“开心真开心!” 已经依稀可见那座倒悬山的轮廓。 曹晴朗举目眺望,不敢置信道:“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种秋感慨道:“异国他乡,壮丽风景,何其多也。” 裴钱与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转头小声说道:“两个夫子,见识还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见那倒悬山,会感到奇怪吗?半点都没有的。说到底,还是光读书不走路惹的祸。种夫子去过那么大一个桐叶洲吗?去过宝瓶洲青鸾国吗?我不一样,抄书不停,还跟着师父走过了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说了,我每天抄书,天底下抄书成山这件事,除了宝瓶姐姐,我自称第三,就没人敢称第二!” 崔东山一脸疑惑道:“大师姐方才见着了倒悬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门心思想着搬回落魄山,以后谁不服气,就拿此印砸谁的脑阔(壳)。” 裴钱有些难为情,道:“那么大一宝贝,谁瞧见了不眼馋?” “关于抄书一事,其实被你瞧不起学问的老厨子,还是很厉害的。早年朝廷负责编撰史书,他拉了十多位名满天下的文臣硕儒、二十多个朝气勃勃的翰林院读书郎,日夜编撰,抄写不停,最终写出千万字。其中朱敛那一手小楷,真是绝妙,说是出神入化都不为过,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为盛行的那几种馆阁体,都不如他早年手笔。此次编书,算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学问汇总了,可惜某个牛鼻子老道士觉得碍眼,挪了挪小指头,一场灭国之祸,便烧毁了十之七八,书生心血,纸上学问,便一下子归还天地大半。”崔东山百无聊赖,说过了一些小地方的单薄老皇历,一上一下挥动着两只袖子,随口道:“光看不记事,浮萍打旋儿,随波流转,不如人家见一是一,见二得二,再见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阴长河万丈浪。” 裴钱瞪眼道:“大白鹅,你到底是哪边阵营的?咋个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要不我帮你拧一拧?我如今学武大成,约莫得有师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没个轻重的,嘎嘣一下,说断就断了。到了师父面前,你可别告状啊。” 至于老厨子的学问啊写字啊,可拉倒吧,师父只需要一只手,三言两语,就能让老厨子甘拜下风,安心在灶房烧火做饭。 崔东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张黄纸符箓贴脑门上,让我压压惊,别被大师姐吓死了。” 裴钱皱眉道:“别闹,师父说过,出门在外,不许随便拿出符箓显摆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让人眼红,一眼红就多是非,自己没错惹来别人错。就算大家都没错,打打闹闹的,也终究谈不上‘我无错’三字。至于山鬼神祇聚众的地儿,更会被视为挑衅。这可不是我瞎说,当年我跟师父在桐叶洲月黑风高的荒郊野岭,就遇到了山神娶亲的阵仗,我就是多瞧了那么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齐刷刷瞪我。好家伙,你猜怎么着,师父见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过去,那些原先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扬的山水神怪,如遭雷击,然后就一个个伏地不起,跪地求饶,连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娇娘坐着的轿子都没人抬了,估计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心里边,还是挺过意不去的。” 崔东山微笑道:“真话说完了,换个假版本说说看。” 裴钱“哦”了一声,道:“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师父站起身,与那迎亲队伍的一位领头老嬷嬷主动道了歉,还顺便与他们诚心道贺,事后教训了我一顿,还说事不过三,已经两次了,如有再犯,就不跟我客气了。” 裴钱揉了揉眼睛,装模作样道:“哪怕是个假故事,可想一想,还是让人伤心落泪。” 崔东山笑眯眯道:“记得把眼屎留着,别揉没了。” 裴钱一拳递出,就停在崔东山脑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东山先是没个动静,然后两眼一翻,整个人开始打摆子,身体颤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裴钱双指并拢,一戳,喊道:“定!” 崔东山立即纹丝不动。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大白鹅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后,崔东山火急火燎道:“大师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钱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慢悠悠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害我分心,我要专心想师父了。” 崔东山此后果真稳如磐石,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倒悬山,心之所向,已经不在倒悬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遥远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飞升境修士之外谁都猜不出根脚的化外天魔。 不远处种秋和曹晴朗两位大小夫子,已经习惯了那两人的打闹。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尔遇上种秋无法解惑的症结关隘,也会主动询问那个同师门、同辈分的崔东山。崔东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论事,说完之后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谢告辞,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实算是当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后,最早一拨感知到天地灵气变故的修道坯子,而在这一小撮修道美玉当中,曹晴朗无疑是天赋、根骨、机缘都不缺的那种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钱,当时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会坦言,就算与裴钱第一次重逢,裴钱真的出手,也不会得逞。之后在那座位于陋巷旁边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几次劝阻裴钱,其实颇有……仙气。 那次去落魄山祖师堂参加挂像、敬香仪式,其实算是种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那座历史上经常会有谪仙人落尘世的小天下,然后来到了浩然天下这座诸多谪仙人家乡的大天下。果然,这里有三教,百家争鸣,圣贤书籍浩如烟海,幸好北岳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动借给种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龙城挑书买书一事,就足够让种秋身陷顾此失彼的尴尬处境。 当初在返回南苑国京城后,着手筹备离开莲藕福地,种秋跟曹晴朗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天愈高地愈阔,便应该更加牢记‘游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须在离开家乡之前,带着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国京城画地为牢了大半辈子的种秋,自己很想亲身领略四国风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与曹晴朗一起亲手绘制了数百幅堪舆图。 种秋与曹晴朗明言,此后这方天下,会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会有层出不穷的修道之人,入山访仙,登高求真,也会有诸多山水神祇的祠庙一座座矗立而起,会有诸多好似漏网之鱼的精怪鬼魅祸乱人世。你家先生陈平安,不可能耗费太多光阴和心思盯着这座版图,他需要有人为其分忧,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说一两句逆耳忠言。 然后种秋问曹晴朗:“真有那么一天,愿不愿意说?敢不敢讲?” 少年笑着点头:“愿意,也敢。” 种秋再问:“若是你与先生,争执不下,各自有理,又该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争论只为争论,需从对方言语之中,取长补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砺,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现一条天下苍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种秋最后又问:“可若是你们双方未来大道,偏偏注定只是争论,而无结果,必须选一舍一,又当如何?” 曹晴朗最后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种秋欣慰,不再问心。 如今这位种夫子思虑更多的,还是两人一起离开莲藕福地和大骊落魄山之后,该如何求学治学。至于练气士修行一事,种秋不会过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证道长生,此非我种秋所长,那就尽量不要去对曹晴朗指手画脚。 曹晴朗确实是一个很值得放心的学生,但是种秋毕竟自己都不曾领略过那座天下的风光,加上他对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难免要多说一些重话。 大小两座天下,风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访胜,无论是极大的安身立命,还是略微狭窄的治学方略,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难题,种秋不觉得自己那点学问和那点武学境界,能够在浩然天下给予曹晴朗太多。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长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婴之外,他种秋与曾经的挚友俞真意,算是极少数能够通过各自道路稳步攀登,从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悬山,崔东山直接领着三人去了灵芝斋的那座客栈,先是不情不愿,挑了四间最贵的屋舍,问有没有更贵更好的,把那灵芝斋的女修给整得哭笑不得。来倒悬山的过江龙,不缺神仙钱的财主真不少,可言语这么直白的,不多。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说“没有了,在倒悬山比自家客栈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斋、梅花园子和水精宫四处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击掌,撂下一句“早说啊”,便直接带着其余三人离开了灵芝斋客栈。 裴钱一头雾水,跟着大白鹅出了客栈大门。她方才其实对这客栈挺满意的,一眼望去,墙上挂的,地上铺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钱物件。于是她轻声询问崔东山,可认得那四处私宅?崔东山笑嘻嘻,说“不算全认得,不过猿猱府的刘财神,梅花园子的主人,早年还是打过交道的,见了面把臂言欢,觥筹交错,必须得有,然后心里念着对方早死早超生来着”。这样的好朋友,他崔东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钱就越发纳闷,那还怎么去蹭吃蹭喝?结果崔东山绕来绕去,带着三人走入一条小巷子,在那鹳雀客栈下榻。 种秋和曹晴朗自然无所谓这些。 裴钱一开始还有些生闷气,结果崔东山坐在她屋子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来了那么几句:“学生的钱,是不是先生的钱?是先生的钱,是不是你师父的钱?是你师父的钱,你这当弟子的,要不要省着点花?” 裴钱眼睛一亮,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在有道理啊!她立即呼喝一声,手持行山杖,开开心心在屋子里耍了一通疯魔剑法。 之后崔东山鬼鬼祟祟离开了鹳雀客栈。 裴钱也懒得管他,如果大白鹅在外面给人欺负了,再哭哭啼啼回来找大师姐诉苦,没用,因为她是一个么(没)得感情的杀手。 崔东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站在裴钱门外的廊道中,发现她还在屋内走桩。 裴钱缓缓走桩,半睡半醒,四周那些肉眼难见的灰尘和月色光线,仿佛都被她的拳意拧转得扭曲起来。 窗台那边,窗户蓦然自行打开,一大片雪白飘然坠下,露出一个脑袋倒垂、吐着舌头的歪脸吊死鬼。 依旧有些迷糊的裴钱凭借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额头贴了一张符箓,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剑,一剑戳去,点中那吊死鬼的眉心处,砰的一声,白衣吊死鬼被一剑击退。接着,裴钱脚尖一点,扔了行山杖,跃出窗台,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铁骑凿阵式开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胜负。胜负生死只在我裴钱能撑多久,不在对手,因为崔爷爷说过,武夫出拳,身前无人。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可能对裴钱而言,无思无想,故而尤其纯粹。 结果看到了那个打着哈欠的大白鹅。 崔东山左顾右盼,问道:“大师姐干吗呢,大半夜不睡觉,出门看风景?” 裴钱恼火道:“大半夜装神弄鬼,万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谁?” 崔东山笑问道:“出拳太快,快过武夫念头,就一定好吗?那么出拳之人,到底是谁?” 裴钱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说啥?”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状去,就说你打我。” 裴钱怒道:“是你先吓唬我的!” 最后两人言归于好,一起坐在院墙上,看着浩然天下的那轮圆月。 崔东山面带微笑,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说如今的文圣一脉,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个陈平安又如何?文圣一脉,文圣不文圣的,至于更加可怜的文脉道统,还有香火可言吗? 崔东山笑了笑,与裴钱说道:“咱们明儿先逛一圈倒悬山,后天就去剑气长城,你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裴钱说道:“倒悬山有啥好逛的,咱们明儿就去剑气长城。” 崔东山笑道:“倒悬山有那么多的好东西,咱们不得买些礼物?” 裴钱觉得也对,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老龙城桂姨赠送的香囊钱袋,开始数钱。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我有钱,不用你掏。” 裴钱一枚铜钱、一粒碎银子都没放过,仔细清点起来,毕竟她如今的家当里,神仙钱很少,可怜兮兮的,都没多少个伴儿,所以每次数钱,都要多摸一摸它们,与它们说说悄悄话儿。这会儿听到了崔东山的言语,她头也不抬,摇头小声道:“是给师父买礼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钱。” 崔东山玩笑道:“陪了你这么久的小铜板、小碎银子和神仙钱,你舍得它们离开你的香囊小窝?这么一离别,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它们了。不心疼?不伤心?” 裴钱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个名字的雪花钱,高高举起,轻轻摇晃了几下,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小家伙走就走呗,反正我会想它们的嘛,我那小账本上,专门写下它们一个个的名字,就算它们走了,我还可以帮它们找学生和弟子,我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师堂。以前我只跟师父说过,跟暖树、米粒都没讲,师父当时还夸我来着,说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当然还是师父最要紧,师父可不能丢了。” 裴钱放好那枚雪花钱,将小香囊收回袖子,晃着脚丫,道:“所以我感谢老天爷送了我这么一个师父。” 裴钱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爷敢把师父收回去……” 说到这里,裴钱学那小米粒,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气呼呼道:“我可凶呢!” 第六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第六章· 年纪轻轻二掌柜 风清月朗,月坠日升,日夜更迭,所幸天地依旧有春风。 两个落魄山弟子,一宿没睡,就坐在墙头闲谈,也不知道两人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聊。所幸一位曾经差点跌境至谷底的练气士,如今又走在了去往山巅的路上,而且没有止步于半山腰。长生路远,登天路难,有人走,有人跑,他能够一骑绝尘,便是真正的天才。另外一位个子高了些、皮肤不再那么黑的小姑娘,其武道破境一事,更是宛如嗑瓜子,哪怕聊了一宿,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疲惫。 崔东山起身站在墙头上,说那远古神灵高出人间所有山脉,手持长鞭,能够驱赶山岳搬迁万里;又有神灵伸手一托,便有海上生明月的景象;还有神灵孜孜不倦奔跑在天地之间,神灵并不显现金身,唯独肩扛大日,毫不遮掩,跑近了人间,便是中午大日高悬,跑远了,便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光景。 裴钱反正是左耳进右耳出,大白鹅在胡说八道呢,又不是师父的话,她听不听、记不记都无所谓。 裴钱其实挺喜欢跟大白鹅说话,大白鹅总有说不完的怪话、讲不完的故事,关键是听过就算,忘了也没关系。而且大白鹅从不会督促她的课业,这一点就要比老厨子好多了,老厨子烦人得很,明知道她抄书勤勉,从不欠债,依旧每天询问,问嘛问,有那么多闲工夫,多炖一锅春笋咸肉、多炒一盘水芹香干不好吗? 裴钱一想到这个,便擦了擦口水,除了这些个拿手菜,还有那老厨子的油炸溪涧小鱼干,真是一绝。 这次出门远游之前,她就专程带着小米粒去溪涧走了一趟,抓了一大箩筐小鱼,然后在灶房里盯着老厨子,让他用点心,必须发挥十二成的功力,这可是要带去剑气长城给师父的,若是滋味差了,不像话。结果朱敛就为了这份油炸小鱼干,差点用上六步走桩外加猿猴拳架。后来这些家乡吃食,裴钱原本想要自己放在包裹里背着,一路亲自带去倒悬山,只是路途遥远,她担心放不住,一到了老龙城渡口,见着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崔东山,第一件事就是让大白鹅将这份小小的心意,好好藏在咫尺物里。为此,她还与大白鹅做了笔买卖,那些金灿灿的鱼干,一成算是他的了。然后一路上,裴钱就变着法子,与崔东山吃光了属于他的那一成。小鱼干嘎嘣脆,美味,种老夫子和曹小木头,好像都眼馋得不行。裴钱有次问老先生要不要尝一尝。老夫子脸皮薄,笑着说“不用”,那裴钱就当曹晴朗也一起不用了。 自家老厨子的厨艺真是没话说,她得诚心诚意竖个大拇指。只是裴钱有些时候也会可怜老厨子,毕竟岁数大了,长得老丑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棋术也不高,又不太会说好话,亏得有这一技之长,不然在人人有事要忙的落魄山,估计就得靠她帮着撑腰了。 可这种事情,做长久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会给人看不起,就像师父说的,一个人没点真本事的话,那就像穿了件新衣裳,戴了顶高帽,就算别人当面夸你,背后也还只是当个笑话看,反而是那些庄稼汉、铺子掌柜、龙窑长工,靠本事挣钱过活,日子不论是过得好还是坏,到底不会让人戳脊梁骨。裴钱很担心老厨子被邻近山头的修道神仙们一吹捧,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学那长不大的陈灵均,走路太飘,便将师父这番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朱敛听。当然了,裴钱牢记教诲,师父还说过,与人说理,不是自己有理即可,还要看风俗看氛围看时机,再看自己口气与心态,所以裴钱一琢磨,就喊上忠心耿耿的右护法,来了一手极其漂亮的敲山震虎。小米粒反正只管点头就行,事后可以在她裴钱的功劳簿上又记上一功。老厨子听完之后,感慨颇多,受益匪浅,说她长大了。裴钱便知道老厨子应该是听进去了,比较欣慰。 崔东山在小小墙头上,缓缓而行,是那六步走桩。裴钱觉得大白鹅走得不行,晃东摇西的,是个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只不过大白鹅不与自己师父学拳,那就无所谓了,不然自己还真要念叨念叨他几句。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便马虎不得,不认真不行。 崔东山一边走桩,一边自言自语道:“相传上古修道之人,能以精诚入梦见真灵。运转三光,日月周旋,心意所向,星斗所指,浩浩神光,忘机巧照百骸,双袖别有壶洞天,任我御风云海中,与天地共逍遥。此语当中有大意,万法归元,向我词中,且取一言,神仙自古不收钱。路上行人且向前,阳寿如朝露转瞬间,生死茫茫不登仙,唯有修真门户,大道家风,头顶上有神与仙,杳杳冥冥夜幕广无边,又有潜寐黄泉下,千秋万岁永不眠,中间有个半死不死人,长生闲余,且低头,为人间耕福田。” 裴钱问道:“我师父教你的?” 崔东山停下拳桩,以掌拍额,不想说话。 裴钱遗憾道:“不是师父说的,那就不咋地了。”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伸出并拢双指,摆出一个别扭姿势,指向裴钱,喊道:“定!” 裴钱蓦然不动。然后裴钱冷哼一声,双肩一震,拳罡流泻,好似打散了那门“仙家神通”,立即恢复了正常。她双臂抱胸,嗤笑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崔东山故作惊讶,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师出何门,为何小小年纪,竟然能破我神通?” 裴钱翻白眼道:“这会儿又没外人,给谁看呢?咱俩省点气力好不好,差不多就得了。” 崔东山坐回裴钱身边,轻声说道:“想要水到渠成,不露痕迹,不得演练演练?就像咱们落魄山的看门绝学撼山拳,不打个几十万上百万遍,能出功夫?” 裴钱又嗤笑道:“两回事。师父说了,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与人为善,‘诚’字当头!” 裴钱一搬出她的师父、自己的先生,崔东山便没辙了,说多了,他容易挨揍。 只不过裴钱很快低声道:“回头俩夫子瞧不见咱们了,再好好练练。因为师父还说过,无论是山上还是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示敌以弱,可以帮着保命。示敌以强,可以省去麻烦。” 崔东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落魄山别的不多,道理很多。 清晨时分,种秋和曹晴朗一老一小两位夫子,雷打不动,几乎同时打开窗户,按时默诵圣贤书,正襟危坐,心神沉浸其中。裴钱转头望去,撇撇嘴,故作不屑。虽说她脸上不以为意,嘴上也从不说什么,可是心里边,还是有些羡慕那个曹木头,读书这一块,确实比自己更像师父些,她自己就算装也装得不像,与圣贤书籍上那些个文字,关系始终没那么好,自己每天都像个不讨喜的马屁精,敲门做客却不受待见,它们也不晓得次次有个笑脸开门迎客,架子太大,太气人。 只有偶然几次,约莫先后三次,书上文字总算给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用裴钱与周米粒私底下的言语说,就是那些墨块文字不再“战死在了书籍沙场上”,而是“从坟堆里蹦跳了出来,耀武扬威,吓死个人”。 周米粒听得一惊一乍,眉头挤作一堆,被吓得不轻,裴钱便借了一张符箓给右护法贴在额头上。周米粒当晚就将所有珍藏的演义小说,搬到了暖树屋子里,说这些书真可怜,都没长脚,只好帮着它们挪个窝。暖树给她弄迷糊了,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便帮着周米粒看管那些翻阅太多以致磨损得厉害的书。 大概就像师父私底下所说的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书,有些人写了一辈子的书,喜欢翻开书给人看,然后满篇的岸然巍峨,高风明月,不为利动,却唯独无“善良”二字;又有些人,在自家书本上从来不写“善良”二字,却是满篇的“善良”,一翻开,就是草长莺飞,向阳花木,哪怕是隆冬酷暑时节,也有那霜雪打柿红通通的活泼景象。 与暖树相处久了,裴钱就觉得暖树的那本书上,好像没有“拒绝”二字。 书上文字的三次异样,一次是与师父游历的途中,两次是裴钱在落魄山喂拳最辛苦时分,以棉布将一杆毛笔绑在胳膊上,咬牙抄书,浑浑噩噩,头脑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才会字如游鱼,排兵布阵一般。关于这件事,只在很早以前与师父说过一次,当时还没到落魄山,师父没多说什么,裴钱也就懒得多想什么。她认为大概所有用心做学问的读书人,都会有这样的境遇,自己才三次,若是被师父晓得,结果师父已经见怪不怪几千几万次了,还不是作茧自缚,害她白白在师父那边吃栗暴?栗暴是不疼,可是丢面子啊。所以裴钱打定主意,只要师父不主动问起这件瓜子小事,她就绝对不主动开口。 裴钱突然小声问道:“你如今啥境界了?那个曹木头疙瘩可难聊天,我上次见他每天只是读书,修行好像不太上心,便用心良苦,劝了他几句,说我、你,还有他,咱仨是一个辈分的吧,我是学拳练剑的,一下子就跟师父学了两门绝学,你们不用与我比,比啥呢?有啥好比的呢?对吧?可崔东山都是观海境了,他曹晴朗好像才是勉勉强强的洞府境,这怎么成啊?师父不常在他身边指点道法,可这也不是曹晴朗境界不高的理由啊,是不是?曹晴朗这人也没劲,嘴上说会努力,会用心,要我看啊,还是不太行。只不过这种事情,我不会在师父那边嚼舌根,省得曹晴朗以小人之心度武学高手、绝代剑客、无情杀手之腹。所以你如今真有观海境了吧?” 崔东山摇摇头,道:“不是观海境。” 裴钱以拳击掌,又问道:“那有没有洞府境?中五境神仙的边总该沾了吧?算了,暂且不是,也没关系,你一年到头在外边晃荡,忙这忙那,耽误了修行境界,情有可原。大不了回头我再与曹木头说一声,你其实不是观海境。就只说这个,我会照顾你的面子,毕竟咱俩更亲近些。” 崔东山学那裴钱的口气,微笑道:“大师姐就是这么善解人意哩。” 裴钱皱眉道:“恁大人了,好好说话!”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两只雪白大袖飘然下垂如瀑,在裴钱眼中,也就是看着值钱而已。这都是师父的叮嘱,对待身边亲近人,不许她偷看心湖与其他。 曾经有位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金丹境修士宋兰樵,在崔东山大袖里不得出,被拘押了挺久,术法皆出,依旧围困其中,最终就只能束手待毙,天地渺茫孑然一身,差点道心崩毁。当然,最后宋兰樵还是得到裨益更多,只是其间心路历程,想必不太好受。 在崔东山眼中,如今岁数其实不算小的裴钱,身高也好,心智也罢,真的依旧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只是裴钱天赋异禀的眼光所及,以及对某些事情的深刻认知,却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个少女该有的境界。 就像先前说那裴钱出拳太快一事,崔东山会点到即止,提醒裴钱,要与她的师父一样,多想,先将拳放慢,兴许一开始会别扭,耽误武道境界,但是长远去看,却是为了有朝一日,出拳更快甚至是最快,教她真正心中更无愧于天地与师父。许多道理,只能是崔东山的先生,来与弟子裴钱说,但是有些话,恰恰又必须是陈平安之外的人,来与裴钱言语,不轻不重,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也不可让其被空泛大道理扰乱心境。 其实种秋与曹晴朗,在读书游学一事上,何尝不是在无形中为此事。 对待裴钱,之所以人人如此郑重其事,为何?说到底,还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最在意。 在这之外,还有重要缘由,那就是裴钱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改所变,当得起这份众人细心藏好的期待与希望。 落魄山上,人人传道护道。 年轻山主,家风使然。 但是以后的落魄山,未必能够如此圆满,因为落魄山祖谱上的名字会越来越多,一页又一页,人一多,心便杂。只不过到那会儿,也无须担心,想必裴钱、曹晴朗都已长大,不再需要他们的师父和先生,而是能独自一人肩挑所有、承担一切了。 这天,种秋和曹晴朗、崔东山和裴钱没一起逛倒悬山,双方分开,各逛各的。 崔东山偷偷给了种秋一枚谷雨钱,借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终归不是个事,何况种秋还是藕花福地的文圣人、武宗师,如今更是落魄山实打实的供奉。种秋又不是什么酸儒,治理南苑国,蒸蒸日上,若非被老道人将福地一分为四,其实南苑国已经拥有了一统天下四国的大势。种秋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还多跟崔东山借了两枚谷雨钱。 崔东山陪着裴钱直奔灵芝斋,结果把裴钱看得愁眉不展苦兮兮。那些物件宝贝,琳琅满目是不假,看着都喜欢,只分很喜欢和一般喜欢,可是她根本买不起啊。裴钱逛完了灵芝斋楼上楼下、左左右右的所有大小角落,依旧没能发现一件自己掏腰包可以买到手的礼物。只是裴钱直到灰溜溜走出灵芝斋,也没跟崔东山借钱,崔东山也没开口说要借给她钱。 等到两人再去麋鹿崖那边的山脚店铺一条街,裴钱一下子如鱼得水,欢天喜地。这儿东西多,价格还不贵,几枚雪花钱的物件,茫茫多,挑花了眼。 裴钱掂量了一下钱袋子,底气十足,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也就是这儿人多,不然不耍一套疯魔剑法,都无法表达她心中的高兴。 街道上熙熙攘攘,从浩然天下来此游历的女子修士居多,光是她们各有千秋的发髻衣饰,就让裴钱看得啧啧称奇。有那两髻高耸如青山、戴犀角梳的妇人,长裙宽松袖如行云,哪怕姿容不是如何漂亮,也显得婀娜多姿。还有那青丝盘起绾一髻,头上珠翠如花木攒簇的女子,看得裴钱那叫一个羡慕,她们的脑阔(壳)上都是顶着一座小小的金山银山哪。 咋个天底下与自己一般有钱的人,就这么多呢? 最后裴钱挑选了两件礼物。一件给师父的,是一支据说是中土神洲久负盛名的钟家样毛笔,专写小楷,笔杆上还篆刻有一行“高古之风,势巧形密,幽深无际”细微小篆,花了裴钱一枚雪花钱。在一只烧造精美的青瓷大笔海里,那些如出一辙的小楷毛笔密集攒簇,光是从里面拣选其中之一,就花了裴钱足足一炷香工夫。裴钱踮起脚尖在那边瞪大眼睛,崔东山就在一旁帮着出谋划策,裴钱不爱听他的唠叨,只顾自己挑选,看得那老掌柜乐不可支,不觉丝毫厌烦,反而觉得有趣,来倒悬山游历的外乡人,真没谁缺钱的,见多了一掷千金的,像这个黑炭丫头这般斤斤计较的,倒是少见。 另外一件见面礼,裴钱打算送给师娘,花了三枚雪花钱之多,是一张彩云信笺,信笺上彩云流转,偶见明月,绮丽可人。 两件礼物到手,世俗铜钱、碎银子和金瓜子居多的小钱袋子,其实没有干瘪几分,只是一下子就好像没了顶梁柱,让裴钱唉声叹气,小心翼翼收好入袖。么(没)得法子,天上大玉盘有阴晴圆缺,与兜里小钱有那聚散离合,两事自古难全啊,其实不用太伤心。只是裴钱却不知道,在一旁没帮上半点忙的大白鹅,也在两间铺子买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顺便将她从钱袋子里掏出去的那几枚雪花钱,都与掌柜偷偷摸摸换了回来。 修道之人,餐霞饮露,伐骨洗髓,往往越是得道多几分,越发姿容出尘几分。只是如崔东山这般皮囊出彩的“风度翩翩少年郎”,走哪儿,都如仙家洞府之内庭生的芝兰玉树,依旧是极其稀罕的美景,所以一路上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颇多。而且对于多数的山上神仙而言,拘束凡夫俗子的礼法世俗,于他们而言,算得了什么。有一位被人重重护卫的女子练气士,与崔东山擦肩而过,便回眸一笑,转头走出几步后,犹然回首再看,越发心动,便干脆转身,快步凑近了那少年郎,想要伸手去捏一捏俊美少年的脸颊,结果少年大袖一卷,女子便不见了踪迹。 同行女子与扈从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为首护卫是一个元婴境修士,拦住了所有兴师问罪的晚辈扈从,亲自上前,致歉赔罪。那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笑眯眯不言语,还是那个手持仙家炼化的行山杖的微黑小姑娘说了一句,少年才抖了抖袖子,大街上便凭空摔出一个瘫软在地的女子。少年看也不看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弯腰伸手,满脸笑意,拍了拍那女子的脸颊,只是没有说话,然后陪着小姑娘继续散步向前。 走出去没几步,少年突然一个晃荡,伸手扶额,嘴里念叨:“大师姐,这一手遮天蔽日、千古未有的大神通,消耗我灵气太多,头晕头晕,咋办咋办?” 裴钱抹了一把额头,赶紧给大白鹅递去行山杖,道:“那你悠着点啊,走慢点。” 裴钱有意无意放慢脚步,只是她一慢,大白鹅也跟着慢,她只好加快步伐,尽快离身后那些人远些。 少年手持行山杖,一次次拄地,悄悄转头望去,笑容灿烂,朝那女子挥挥手。 那头疼欲裂的女子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心湖之间,半点涟漪不起,仿佛被一座恰好覆盖整个心湖的山岳直接镇压。 那元婴境老修士稍稍窥探自家小姐的心湖几分,便给震惊得无以复加,先前犹豫是不是事后找回场子的那点心中芥蒂,顿时消散,不但如此,还以心声再次开口言语,道:“恳请前辈饶恕我家小姐的冒犯。”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手中行山杖轻轻拄地,力道稍稍加大,以心声与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微笑道:“这胆大女子,眼光不错,我不与她计较。你们自然也无须小题大做,画蛇添足。观你修行路数,应该是出身中土神洲山河宗,就是不知道是那‘法天贵真’一脉。还是运道不济的‘象地长流’一脉,没关系,回去与你家老祖秦芝兰招呼一声,别假托情伤,闭关装死。当年连输我三场问心局,死皮赖脸躲着不见我是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我只是懒得跟她讨债而已,但是今儿这事没完,回头我把她那张粉嫩小脸蛋儿,不拍烂不罢休。” 女子心湖中的山岳瞬间烟消云散,好似被神祇搬山而走,于是女子的小天地重归清明,心湖恢复如常。 元婴境老修士道心震颤,叫苦不迭,惨也苦也,不承想在这远离中土神洲千万里的倒悬山,小小过节,竟是为宗主老祖惹下天大麻烦了。 那少年郎,是仙人境?飞升境? 元婴境老修士心中悲苦。修士一旦结仇,尤其是山巅那拨真神仙,可不是几年几十年的小事,而是百年千年的藕断丝连,怨怼不停歇。 崔东山转头看了眼暂借给自己行山杖的小姑娘,她额头满是汗水,身体紧绷,眉眼之间,似乎还有些愧疚。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大师姐,你才学拳多久,不用担心我。我与先生一样,都是走惯了山上山下的,言行举止,自有分寸,自己就能够照顾好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如今还不需要大师姐分心,只管埋头抄书练拳便是。” 裴钱有些闷闷不乐,以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兴致不高地言语道:“可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啊。身为大师姐,在落魄山,就该照顾暖树和小米粒;出了落魄山,也该拿出大师姐的气魄来。不然习武练拳图什么?又不是要自己耍威风。” 崔东山笑问道:“为何就不能耍威风了?” 裴钱疑惑道:“我跟着师父走了那么远的山山水水,师父就从来不耍啊。”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还是希望你的江湖路,走得开心些,随性些,只要不涉大是大非,便让自己更自由些,最好一路上,都是旁人的拍案惊奇,喝彩不断,哦嚯哦嚯,说这姑娘好俊的拳法,我了个乖乖隆咚锵,好厉害的剑术,这位女侠若非师出高门,就没有道理和王法了。” 裴钱一想到那些江湖场景,便开心不已,只是她又没来由想到剑气长城,便有些忧心,轻声问道:“过了倒悬山,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听说那儿剑修无数。是剑修啊,一个比一个了不起,天底下最厉害的练气士了,会不会欺负师父一个外乡人啊?师父虽然拳法最高、剑术最高,可毕竟才一个人啊,如果那边的剑修抱团,几百个几千个一拥而上,里面再偷藏七八个十几个剑仙,师父会不会顾不过来啊?” 崔东山有些无言以对。无论换成谁,也顾不过来吧。 不过如今裴钱思虑万事,先想那最坏境地,倒是个好习惯。大概这就是先生的言传身教,她的耳濡目染了。 希望此物,不单单是春风之中甘霖之下、绿水青山之间的渐次生长,而是那夜幕沉沉,烂泥潭里或是贫瘠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一朵花儿,天未破晓,晨曦未至,便已开花。哪怕风雨摧折,那我再开一朵花。 更大的真正希望是,如果人生就注定只是一棵小草,无法开花,也不会结果,也一定要见一见那春风,晒一晒那日头。 人间多如此,为何不善待。 经历过那场麋鹿崖山脚的小风波,裴钱就找了个借口,说倒悬山不愧是倒悬山,真是山路绵绵太难走,今儿走累了,她得回去休息,一定要带着崔东山返回鹳雀客栈。 崔东山总不能与这位大师姐明言,自己不是观海境,不是洞府境,其实是那玉璞境了吧?更不能讲自己当下的玉璞境界,比早年宝瓶洲的剑修李抟景的元婴境和如今北俱芦洲袁灵殿的指玄,更不讲理吧? 关键是自己讲了,她也不信啊。 要是先生说了,小丫头才会信以为真,然后轻飘飘来一句:“再接再厉,不许骄傲自满啊。” 师父之外所有人的境界,大概在裴钱眼中和心中,也未必就真是什么境界。 去鹳雀客栈的路上,崔东山“咦”了一声,惊呼道:“大师姐,地上有钱捡。” 裴钱低头一看,先是环顾四周,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踩在那枚雪花钱上,最后蹲在地上,捡钱在手,比她出拳还要行云流水。 裴钱摸了摸那枚雪花钱,惊喜道:“是离家出走的那枚!” 崔东山吓了一大跳,一个蹦跳往后,满脸震惊道:“世间还有此等缘分?” 到了鹳雀客栈所在的那条巷弄的拐角处,一门心思瞧着地上的裴钱,还真又从街面石板缝隙当中,捡起了一枚瞧着无家可归的雪花钱,不承想还是自己取了名字的那枚,又是天大的缘分哩。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转头使劲盯着大白鹅,笑呵呵道:“说不定咱们进客栈前,它们仨,就能一家团圆哩。” 崔东山说道:“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裴钱点头道:“有啊,无巧不成书嘛。” 只是很可惜,走完一遍小巷弄,地上没钱没巧合。于是裴钱就拉着崔东山走了一遍又一遍,崔东山耐心再好,也只能改变初衷,偷偷丢出了那枚本想骗些小鱼干吃的雪花钱。裴钱蹲在地上,掏出钱袋子,高高举起那枚雪花钱,微笑道:“回家喽。” 到了客栈,裴钱趴在桌上,身前摆放着那三枚雪花钱,让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些金灿灿的小鱼干,说是庆祝庆祝,欢迎这些不知是天上掉下还是地上长出或是自己长脚跑回家的雪花钱。 崔东山吃着小鱼干,裴钱却没吃。 崔东山含糊不清道:“大师姐,你不吃啊?”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枕在胳膊上,歪着脑袋望向窗外,笑眯眯道:“我不饿哩。” 崔东山便从狼吞虎咽变成了细嚼慢咽。 裴钱一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除了师父心目中的前辈,你晓得我最感激谁吗?” 崔东山知道,却摇头说不知道。 崔东山甚至更知道自己先生,内心当中,藏着两个从未与人言说的“小”遗憾:一个是红棉袄小姑娘的长大,所以当年在大隋书院湖上,所有人才有了那个胡闹。一个是金色小人的好似远走他乡不回头。 这些遗憾,兴许会陪伴终生,却好像又不是需要饮酒后才能拿来言语的事情。 裴钱缓缓道:“是宝瓶姐姐,还有马上要见到的师娘哦。” 崔东山拈起小鱼干,笑问道:“为什么?” 裴钱说道:“我觉得吧,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是我师父护着宝瓶姐姐他们去远游求学,但是我知道那是师父第一次出远门,是宝瓶姐姐陪着师父。当时宝瓶姐姐还是个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绿竹小书箱,陪着穿草鞋的少年师父,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青山绿水,所以我特别喜欢宝瓶姐姐。 “再就是师父喜欢的师娘啊。如果没有师娘,师父哪怕依旧可以走很远的路,还会是那个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但是师父一定不会这么开心地走过那么多年,会走得很累很累。怎么说呢?师父可能每次遇到必须自己去解决的事,只要一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有个师娘在等他,那么不管师父一个人走多远的路,地上好像都有一枚一枚的铜钱可以捡,师父怎么会不开心呢?” 崔东山恍然道:“这样啊,大师姐不说,我可能这辈子不知道。” 裴钱坐起身体,点头道:“不用觉得自己笨,咱们落魄山,除了师父,就属我脑阔(壳)最最灵光啊,你晓得为啥不?” 崔东山忍住笑,好奇问道:“恳请大师姐为我解惑。” 裴钱站起身,身体前倾,招手道:“与你偷偷说。” 崔东山伸长脖子,就被裴钱一顿栗暴砸在脑袋上,大白鹅方才吃了几条鱼干,裴钱就打赏了他几个栗暴。 裴钱坐回原位,摊开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一本正经道:“知道了吧?” 崔东山瞥了眼桌上剩下的鱼干,裴钱眨了眨眼睛,说道:“吃啊,放心吃,尽管吃,就当是师父余下来给你这学生吃的,你良心不疼,就多吃些。” 蛮荒天下,一处类似中土神洲的广袤地带,居中亦有一座巍峨山岳,高出天下所有群山。 山上并无道观寺庙,甚至连结茅修行的妖族都没有一个,因为此处自古是禁地,万年以来,唯有上五境,才有资格前去山巅礼敬。 今天一位骨瘦如柴的佝偻老人,身穿灰衣,带着一个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去见他“自己”。 渐渐登高,老人一手牵着孩子的稚嫩小手,另外一只袖子在罡风当中肆意飘摇。灰衣老人转头望去,极远处,有个外乡的老瞎子,依旧在那儿驱使金甲傀儡搬动大山。 老人摇摇头。被牵着的孩子仰起头,问道:“又要打仗了吗?” 老人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不在,所以都是些小打小闹,白白给陈清都看了万年笑话。” 剑气长城,大小赌庄赌桌,生意兴隆,因为城头之上,即将有两个浩然天下屈指可数的金身境年轻武夫,要切磋第二场。 女子问拳,男子嘛,当然是喂拳,胜负肯定毫无悬念。那个二掌柜,虽说人品酒品赌品,一样比一样差,可拳法还是很凑合的。 今天城头之上。 中土女子武夫郁狷夫,屏气凝神,拳意流转如江河长流。 相距数十步之外,一袭青衫白玉簪的年轻人,不但脱了靴子,还破天荒卷起了袖管,束紧裤管。 城头两侧密密麻麻蹲着的和城头之外御剑悬停的大小赌棍们,一看到这幅场景,毫不犹豫,人人押注三拳、五拳,或至多十拳之内获胜。 狗日的二掌柜,又想靠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以及这种拙劣不堪的障眼法,坑我们钱?二掌柜这一回算是彻底栽跟头了,还是太年轻啊! 拂晓时分,四个人临近倒悬山那道大门,随后只需走出几步路,便要从一座天下去往另外一座天下。种秋问道:“恕我多问,此去剑气长城,是谁帮的忙?归途可有隐忧?” 崔东山没有藏掖什么,笑道:“是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帮的小忙。钱能通神罢了,不值得种夫子牵挂。” 种秋自然是不信少年的这些话,想给春幡斋邵云岩递钱,那也得能敲开门才行。只是既然崔东山说无须牵挂,种秋便也放下心来。两人如今算是同出落魄山祖师堂,如果真有需要他种秋出力的地方,种秋还是希望崔东山能够坦诚相告。 对于崔东山,不独独是他种秋心中觉得古怪,其实种秋更看出朱敛、郑大风和山君魏檗等三人,作为落魄山资历最老的一座小山头,其实他们都很在意自己与这位少年容貌的世外高人的亲疏远近。道理很简单,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心思太重如深渊。种秋作为一国国师,可谓阅人无数,看遍了天下的帝王将相和豪杰枭雄,连转去修道求仙的俞真意的本心,也可看清,反而对这个成天与裴钱一起嬉戏打闹的白衣少年郎,种秋内心深处,似乎有本心在自我言语:“莫去深究此人心境,方是上上策。” 此处看门人,是辈分与大天君一般高的小道士,此刻小道童不再低头看书,只是直直打量着一行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 然后这个曾经一巴掌将陆台打出上香楼的小道童,一心四用,分别向四人问了三个问题,其中对那儒衫少年和行山杖小姑娘,问了同一个问题。 问种秋的问题是:“是否愿意去上香楼请一炷香?若是香火能够点燃,便可以凭此入我门下,从今往后,你与我,说不定能以师兄弟相称,但是我无法保证你的辈分可以一步步登高,此事必须先与你明言。”若是寻常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该将这番话,视为天高地厚一般的福缘。 问裴钱和曹晴朗的是:“何人门下?” 问崔东山的是:“你是谁?”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曹晴朗神色自若,以心湖涟漪答复道:“浩然天下,师门传承,重中之重,晚辈不言,还望真人恕罪。” 对于这两个还算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小道童也未觉得如何奇怪,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更不至于恼羞成怒。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那个小姑娘,手持以雷池金色雷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听到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便开始一点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来着。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的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书,身旁大门自开。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崔东山在老龙城登船之后,只与裴钱提醒了一件事,遇见高人,不去多看一眼,绕道而行,争取井水不犯河水。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心湖景象便是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假装哑巴。 种秋一脚踏地,呼吸稍稍不太顺畅,只是并无大碍,来回呼吸几次,便习以为常。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花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花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厌胜,种秋也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才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与之前那个种秋截然不同。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又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看似机缘与运气使然,实则厚积薄发而已。 此时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他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此法是早年陆先生传授。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道:“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便提醒道:“不许过火啊。”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的,他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书。 小道童微笑道:“倒悬山上,贫道的某位师侄,对于蛟龙之属,可不太友善。” 崔东山的身形已经没入大门,不承想他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小道童愣了一下,转头望去,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到底什么境界?”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小道童摇摇头。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的,很认真地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做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怔了许久,问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少年还真的赖着不走了,就保持那个双脚已在蛮荒天下、身体后仰犹在浩然天下的姿势,问道:“忧患若在大道本身不在你我,你又怎么办?吃药有用啊?” 小道童彻底无言。 那少年嬉皮笑脸道:“你也真是的,先前问我是不是有病,然后我说你要不要吃药,这就给整蒙啦?”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了?”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死相报啊。” 小道童皱眉不已,合起书本,打算将这个家伙整个扯回倒悬山,痛打一顿,到时候什么境界,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不承想那人见机不妙,跑了。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书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书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书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他多聊两句。 等那王八蛋一走,糟心不已的小道童赶紧翻书到结尾,蓦然瞪大眼睛,书上是那花好月圆的大结局啊。 崔东山又一个返回,忧心道:“忘了与你说一句,你这是后世黑心书商篡改后的翻刻版本,最早无阙卷、未删削的初版结局,可不是如此美好的,可是如此一来,销量不佳,书肆卖不动书啊。不信?你这本是那流霞洲敦溪刘氏的玉山房翻刻版,对不对啊?唉,善本精本都算不上的货色,还看得这么起劲,哪怕是看那文观塘版的刻本也好啊。不过有套来历不明的胭脂本,每逢男女相会处,内容必然不删反增,那真是极好极好的,你要是有钱又有闲工夫,一定要买!” 小道童问道:“你有?” 白衣少年无奈道:“我堂堂中五境大修士,花钱收藏这些不同版本的才子佳人小说做什么?” 小道童叹了口气,收起那本书,多看一眼都要糟心,终于说起了正事,道:“我那按辈分算是师侄的,似乎没能查出你的根脚。” 白衣少年笑眯起眼,点头道:“那就让他别查了,活腻了,小心遭天谴挨雷劈。倒悬山这么大一个地盘,谁能够如我一般潇洒,在两座大天地之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对吧?” 小道童终于站起身,刹那之间,咫尺之地,身高只如市井稚童的小道士,却犹如一座山岳猛然矗立于天地间。 崔东山挥手作别,道:“别想着守株待兔啊,更别打关门放狗的主意啊,我这中五境大神仙的举手投足,那叫一个地动山摇,不等你们害怕,我自己就先怕了。”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承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小道童转过头,眼神冰冷,远眺孤峰之巅的那道身影,道:“你要以规矩阻我行事?” 那位与小道童道脉不同的大天君冷笑道:“规矩?规矩都是我定的,你不服此事已有多年,我何曾以规矩压你半点?道法而已。”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蹿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杀我也,真真气杀我也。” 小道童真正动了怒,便直接引发了倒悬山高空的天地异象,天上云海翻涌,海上掀起巨浪。神仙打架,殃及无数停岸渡船起伏不定,人人惊骇,却又不知缘由。 早已在山脚大门那边设置小天地的倒悬山大天君,淡然说道:“都适可而止。”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有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道理,与倒悬山拳头最大的掰扯清楚了,那就身前万般难事,皆在有人主动帮忙中迎刃而解了。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那个小道童,道法也就那样,却来历不俗,不提小道童的师父,其中与小道童牵扯极深的某个存在,是白玉京极高处的大人物,崔东山其实看不顺眼挺多年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虽然看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他按在地上教他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再想一想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如今的境界,崔东山就更烦闷了,所以脸色不太好看。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我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何曾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间半点?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指手画脚了?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当真说错了吗?没有!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百年以来,其罪在那崔瀺,当然也在我崔东山!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 还有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还有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终的傻大个! 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为师门分忧的废物!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老秀才之学生,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依旧是那样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不是还有我崔东山?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以死。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笑了笑,道:“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要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先生,好像这辈子最擅长的一件事,便是活下去。 崔东山抬头张望起来,剑气长城,他还真是第一次来。 听说那个忘了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家伙,如今待在城头上每天喝西北风。海风没吃饱,又跑来喝罡风,脑子能不坏掉吗?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个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崔东山眯起眼,道:“走,直接去城头!那边有热闹可瞧。” 裴钱怒道:“天大的热闹,比得上我去觐见师父吗?”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裴钱一跺脚,哭丧着脸道:“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就知道欺负师父一个外人!”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握紧行山杖,率先奔走如飞。 崔东山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转头与一位师刀房上了岁数的女冠微笑道:“借的借的,我其实很穷的。”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喊道:“大师姐,来啊!” 裴钱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大白鹅这么有钱?她高高跃起,以行山杖轻轻一点渡船栏杆,身形随即飘入符舟当中。 距离那座城头越来越近,裴钱拈出一张黄纸符箓,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回袖子里。 师父就在那边,怕什么?让师父瞧见了,倒还好说,不过是一顿栗暴,若是给师娘瞧见了,落了个冤枉死人的不好印象,还怎么补救?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 崔东山坐在船头栏杆上,双脚晃动,大袖飘摇。少年就像这座蛮荒天下一朵最新的白云。 剑修,都是剑修,视线所及,满眼的剑修。 天底下杀力最大、杀敌最快的练气士,就是这些家伙啊。 裴钱只敢从栏杆上探出半颗脑袋,还要用双手,尽量遮掩自己的脸庞,然后使劲瞪大眼睛,仔细寻觅着城头上自己师父的身影。 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应该还是差了些火候,还是晚些再耍吧。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头师父答应过要送她的小毛驴,再带着李槐他们走几趟江湖,攒钱买一把真正的好剑,在这期间还要与某个白头发文斗几场,急个鬼嘛,以后再说。 城头之上,大小赌棍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见过足够心黑的阿良,还真没见过心黑到这么令人发指的二掌柜。 押注一拳撂倒郁狷夫的赌棍,输了;押注三拳五拳的,也输了;押注五拳之外十拳以内的,还是输;押注他娘的一百拳之内的,也他娘的输了个底朝天啊。别提这些上了赌桌的,就算那些坐庄的,也一个个黑着脸,没讨到半点好处。天晓得哪里冒出这些脑子有坑的有钱主儿,人不多,屈指可数,偏偏就押注百拳之后陈平安胜过郁狷夫!还不是一般的重注! 在剑气长城,押注阿良,好歹坐庄的还是能赢钱的,结果现在倒好,每次除了寥寥无几的鬼祟货色,坐庄的押注的,全给通杀了! 那个二掌柜从头到尾没出一拳,反而任由郁狷夫拳出如虹,如今她已经递出不下百招。 而他们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愿意实话实说,那么二掌柜虽说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金身境的年轻武夫,能够将躲避拳罡或是硬接一拳,打得如此行云流水,架势气度,好似剑仙出剑,也算二掌柜独一份了。 可大爷们是来挣钱的啊,你二掌柜陈平安打得再好看,能当钱花吗?能白喝十壶百坛竹海洞天酒? 有输了个精光的老剑修开始撺掇难兄难弟们,道:“这场打架过后,咱们找个机会,将陈平安套上麻袋打一顿吧?” 有人无奈道:“这家伙贼精,到时候谁套谁的麻袋,都不好说。咱们倒是可以大伙儿一起凑钱,雇个剑仙偷偷出剑,更靠谱些。” 于是有人便试探性建议道:“听说剑仙陶文最近跟这二掌柜翻脸了,好像是分赃不均来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也不给,不如花钱请他出手?不然的话,寻常剑仙,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而出剑,毕竟这个挨千刀的二掌柜,还有个大剑仙师兄啊。” 又有精明老到的剑修附和道:“是啊是啊,仙人境的,肯定不会出手,元婴境的,未必稳妥,所以还得是玉璞境。我看陶文这般性情憨厚、耿直爽快的玉璞境剑修,确实与那二掌柜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由陶文出手,能成!何况陶文从来缺钱,价格不会太高。” 仍然有人犯嘀咕,问道:“那陶文万一没与二掌柜翻脸呢?到时候咱们还不得被那二掌柜一锅端喽?”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请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觉得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突然有人幽怨道:“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就等着咱们跳啊?”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除了最后一语道破天机的这位,以及其他一些瞎起哄的,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城头之上,陈平安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这就是陈平安的初衷。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要一点一滴,对自己的拳意,查漏补缺。 所以他看似变幻不定,将断未断,要输不输,实则快慢有序,随心所欲,一切只在掌握中。 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同样是以最快之拳,递出最重之拳。 剑气长城,行事无忌,出拳与心境皆无碍。 这场切磋,与先前齐狩、庞元济的问剑守关,还不太一样。与齐狩、庞元济对战顾虑太多,难免要小心翼翼,辛苦追求一个不输且小胜。多胜了几分,便使陈平安在势力复杂的剑气长城,多出几分来自城头的支持。而对于同为外乡人、更是同为纯粹武夫的郁狷夫,陈平安就完全无须如此多想。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拳意凝聚至巅峰,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我辈武夫出拳,谁不想那天下武夫见我拳法,便只觉得苍天在上,只能束手收拳不敢递拳! 此时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中,最终停在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在符舟上,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此时她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看着看着,裴钱便有些心情复杂。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自从与师父相逢后,此后又有一次次重逢,师父好像从未这般意气风发。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师父的心头眉头,皆无忧虑。此时此刻,她的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微黑的小姑娘,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一双眼眸中,有日月光彩。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符舟不远处,有老剑修驾驭一把巨剑,身后是高高低低、左左右右的一颗颗小脑袋。 有孩子摇头道:“这个陈平安,不行不行,这么多拳了都没能还手,肯定要输!”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二掌柜好歹是咱们剑气长城的半个自家人,结果输给那中土神洲的外乡武夫,好意思?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裴钱转过头,怯生生道:“我是我师父的弟子。” 那孩子翻了个白眼,又问道:“那弟子的师父又是谁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地笑了起来,伸手一指道:“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这就好,白首最好已经离开剑气长城了。 裴钱不再多看别处,还是多看看师父的出拳风采吧。唉,应该是师父太出类拔萃了,在剑气长城树敌颇多啊。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城头之上,一些御剑云海中的剑仙,率先凝神俯瞰战场。然后是稍稍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地仙境剑修。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他们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之间了。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原地砰的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而此时她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但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他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后,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瞬间退出十数丈。 既然自己的出拳,算不得剑仙飞剑,那就钝刀子割肉,这其实本就是她的问拳初衷,他不着急,她更不急,只需要一点一滴积攒优势,再成功砸出这样的拳十余次,便是胜势,胜势积攒足够,就是胜局! 可是当郁狷夫刚刚双脚踩实地面时,便觉得轰然一震。郁狷夫头颅上挨了一拳,向后晃荡而去,为了止住身形,她整个人都身体后仰,一路倒滑出去,硬生生不倒地。不但如此,郁狷夫还要凭借本能,更换路线,躲避陈平安极其势大力沉的下一拳。 但是那一袭青衫好像早早就在那边等待自己,这是一种让郁狷夫极其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因为以往对峙之人只是等在某处,不会出拳,可是今天城头之上的对手,半点不客气,一拳落下,打得尚未彻底直腰起身的郁狷夫,脑袋先于背脊、双脚砸在地上。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花。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屈,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又是一拳直直而来,只是郁狷夫并不显眼的十指手势,却绝非她所学拳架,而是这些天郁狷夫专门为了针对陈平安那一招拳法,琢磨出来的一记神仙手,可断他拳意,使之不成一线前后牵引! 崔东山微笑道:“有点小聪明。”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是感兴趣。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至数丈之外。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他所站之处,剑气退散,剑意与拳意相互砥砺,使得陈平安纹丝不动如山岳的身影,扭曲得仿佛一幅微皱的画卷。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不承想那人临近之后,似乎突然改变了注意,并不想要与她以出拳答问拳,他身形一旋,弯腰转身,不但躲过了郁狷夫一人一拳,反而来到了郁狷夫身后,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一路狂奔,就这么将郁狷夫的面门按在了城头之上。 崔东山轻声笑道:“大师姐,看到没,拳意之巅峰,其实不在出拳无忌讳,而在出拳,停拳,再出拳,拳随我心,得心便可应手,这就是出神入化,真正得拳法度。不然方才先生那一拳不改路线,顺势递出后,那女子就算不死也该半死不活了。” 裴钱目不转睛,埋怨道:“你别吵啊。” 别看她不以为意,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到了需要记起的时候,她便能瞬间记起。 郁狷夫背靠墙头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个陈平安,道:“还有第三场。”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第三场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要是不服输,可以,等你破境再说。”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郁狷夫无言以对。 陈平安这才抬头望向那艘符舟,抬起一臂,轻轻握拳,晃了晃,微笑道:“来了啊。”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崔东山依旧坐在原地,双手笼袖,低头致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 郁狷夫其实是个很爽利的女子,输了便是输了,既无不甘,更无怨怼,大大方方起身,不忘与陈平安告辞一声,走了。 郁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经被陈平安婉拒的第三场问拳。 我拳不如人,还能如何,再涨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说言语,偏不信输给陈平安一场便再难追上。 陈平安与之抱拳告别,并无言语。 符舟落在城头上,一行四人飘然落地。 诸多剑修各自散去,呼朋唤友,往来招呼,一时间城头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剑光纵横交错。不过骂骂咧咧的,不在少数,毕竟热闹再好看,钱包干瘪就不美了,买酒需赊账,一想就惆怅啊。 陈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与种先生作揖致礼,种秋抱拳还礼,笑着敬称了一声“山主”。 离开莲藕福地之前,种秋就已经与南苑国新帝请辞国师,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剑气长城,种秋打算当一次彻底的纯粹武夫,在世间剑气最多处,细细打磨拳意,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有机会能够与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国师,俞真意应该会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双方道理定然是讲不通了,种秋便以双拳问仙法。 陈平安早早与曹晴朗对视一眼,曹晴朗心领神会,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问候,只是安安静静站在种夫子身旁。 这会儿陈平安笑望向裴钱,问道:“这一路上,见闻可多?是否耽误了种先生游学?” 裴钱先是小鸡啄米,然后摇头如拨浪鼓,有些忙。 师父好像个儿又高了些,这还了得?今儿高些,明儿再高些,以后还不得比落魄山和披云山还要高啊,会不会比这座剑气长城更高?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 裴钱突然“哎呀”一声,肩头一晃,好似差点就要摔倒,皱紧眉头,小声道:“师父,你说奇怪不奇怪,不晓得为嘛,我这腿儿时不时就会站不稳。没啥大事,师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跄一下,倒也不会妨碍我与老厨子练拳,至于抄书就更不会耽误了,毕竟只是伤了腿嘛。” 裴钱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悄悄说道:“师父,暖树和米粒说我经常会梦游哩,说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儿啊栏杆啊什么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样啊。” 裴钱如释重负,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理由,万事大吉了! 裴钱突然身体僵硬,缓缓转头,刘景龙带着徒弟向这边走来。 白首哭丧着脸,那个赔钱货怎么说来就来嘛,他在剑气长城每天求菩萨显灵、天官赐福,还要念叨着一位位剑仙名讳,让他们施舍一点气运给他,不管用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武斗?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钱眼睛一亮,白首如获大赦,两人一对视,心有灵犀。白首咳嗽一声,率先说道:“武斗个屁,文斗够够的了!” 裴钱附和道:“是啊,白首是刘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个纯粹武夫,我与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块儿去。何况我学拳时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厨子喂拳的份儿,可不敢与人问拳。真要武斗,以后等我练成了那套疯魔剑法再说不迟。” 白首急眼了:“你练成了那套剑术,也还是纯粹武夫啊。是剑客,不是剑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还是打不到一块去的!” 裴钱也急眼了,啥个意思,瞧不起我的剑术就是瞧不起我裴钱喽?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师父!我师父可是从来都以剑客自居的,是我那骑龙巷左护法将胆儿借给你白首了吗?裴钱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嚷道:“白首,咱俩今儿就武斗!现在,这里!”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栗暴就砸在裴钱后脑勺上,说道:“纯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问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气之争。道理有点大,不懂就先记住,以后慢慢想。” 裴钱转头委屈道:“师父行走江湖千万里,一直以剑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紧,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剑修身份,瞧不起剑客,我可不答应。” 白首当下只觉得自己比那郁狷夫更脑阔(壳)开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裴钱一身拳意,汹涌流转,仿佛有原本静谧安详的涓涓细流千百条,骤然之间便汇聚成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竹楼崔前辈昔年喂拳,偶说拳理几句,其中便用“瀑布半天上,飞响落人间”比喻拳意骤成,武夫气象横生天地间;更用“一龙四爪提四岳,高耸脊背横伸腰”来说那云蒸大泽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龙布雨,甘霖皆从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云霄离人间。 陈平安:“嗯?” 裴钱一身拳意蓦然消散,乖巧地“哦”了一声,耷拉下脑袋。还能咋样?师父生气,弟子认错呗,天经地义的事。 崔前辈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陈平安,而是裴钱。 裴钱学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既欣慰,也担忧。 白首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是我白首大剑仙这么偏袒姓刘的,与裴钱一般尊师重道,估计姓刘的就该去太徽剑宗祖师堂烧高香了吧?然后对着那些祖师爷挂像偷偷落泪,嘴唇颤抖,感动万分,说自己终于为师门列祖列宗收了个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好弟子。陈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铺喝酒喝多了,脑子拎不清?还是先前与那郁狷夫交手,额头挨了那么结实的一拳,把脑子捶坏了? 陈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个自家人,你与他平时打闹没关系,但就因为他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你就要如此认真问拳,正式武斗?那么你以后自己一个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认识的,凑巧听他们说了师父和落魄山几句重话、难听话,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与人讲道理?未必一定如此,毕竟将来事,谁都不敢断言,师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说说看,有没有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万一万一,只要真是那个一了,那就是一万! “天底下那么多下山历练的修道之人,一山只会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处处看似池塘实则是深水潭,你若是一个人在外,因他人之小错,你就仗着拳意傍身,递出大错之拳,然后他人亲朋、长辈再对你出手,师父就算事后愿意为你打抱不平,师父有那十分气力,又能问心无愧出拳几分?身为人师,便以新拳与你说旧理?”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白首头脑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少年只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玩完了。 崔东山微笑道:“刘先生,种先生,我们随便走走?” 一行心有灵犀,离开原地,只留下那对不算太过久别重逢却也曾隔着千山万水两座天下的师徒。 陈平安说道:“师父说过了自己的道理,现在轮到你说了,师父只想听你的心里话。只要是心里话,不管对不对,师父都不会生气。” 裴钱还是不说话,死死攥紧那根行山杖。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再说一些,轻声道:“要是以前,这些话,师父不会当着崔东山他们的面说你,只会私底下与你讲一讲。但是你如今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嫡传弟子了,师父又与你聚少离多,而且你如今长大了不少,还学了拳,与其照顾你的心情,私下与你好好说,而你却没上心,那么师父宁肯你在这么多人面前,觉得师父害你丢了面子,在心里埋怨师父不近人情,也要你死死记住这些道理。世间万物,余着是福,唯独道理一事,余不得。今日能说今日说,昨日遗漏今日补。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父与你说这么多烦人烦心的规矩,不是要你以后自己走江湖,束手束脚,半点不快活,而是希望你遇事多想,想明白了,无碍道理,就可以出拳无忌。师父不需要弟子为师父打抱不平,师父既然是师父,便理当为弟子护道。裴钱,知道师父心底有个什么愿望吗?那就是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也好,学生也罢,下山去,无论在天下何处,拳法可以不如人,学问可以输他人,术法无须如何高,但是所有天下的任何人,不管是谁,都不用他们来教你们如何做人。师父在,先生在,一人足矣。” 裴钱早已泣不成声,怀抱那根心爱的朝夕相处的经常与它悄悄说自己心里话的行山杖,抬起手臂,左手擦一擦眼泪,右手再抹一抹脸,只是泪水一直停不下来,她便放弃了,仰起头,使劲皱着脸,哽咽道:“师父,我之前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觉得如果是真正的武斗,只要白首用心对待,我是肯定打不过他的,但是弟子真的对他很生气,就算打不过他,拳必须出。弟子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是不许他瞧不起师父和剑客,打不过,也要打!” “原来是这样啊。”陈平安挠挠头,“那就是师父错了。师父与你说声对不起。” 陈平安弯下腰,伸出手掌,帮着她擦拭泪水。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咋个鼻涕都有了呢?赶紧转过头,再转头,便笑逐颜开了,道:“师父怎么可能错嘛。师父,把‘对不起’三个字收回去啊。” 陈平安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就皮吧,你。” 他方才差点忍不住都要取出养剑葫芦饮酒,这会儿已经没了喝酒的念头,说道:“知道自己出拳的轻重,或者说你出拳之前,能够先想此事,就意味着你出拳之时,始终是人在出拳,不是人随拳走,很好。所以师父错了就是错了,师父愿意诚心与你说声对不起。但是师父说的那些话,你也要稍稍用心,能记住多少是多少,有想不明白的,觉得不够对的,就与师父直接说,直接问,师父不像某些人,不会觉得没面子。” 裴钱摇头晃脑,优哉游哉,道:“‘某些人’是不像话,与师父跟我,是太不一样哩。” 陈平安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翻着白眼,一手持行山杖,一手向前伸出,摇摇晃晃,在陈平安身边晃荡,不知是假装醉酒还是梦游,故作梦呓道:“是谁的师父,有这么厉害的神通哇,一栗暴就能打得让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嘞。这是哪里,是落魄山吗……真羡慕有人能有这样的师父啊,羡慕得让人流口水哩,若是开山大弟子的话,岂不是要做梦都笑开了花……”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倒是没有再打赏栗暴。 可能再过几年,裴钱个儿再高些,不再像个小姑娘,哪怕是师父,也都不太好随便敲她的栗暴了吧。一想到这个,陈平安还是有些遗憾的。 于是陈平安就又一栗暴砸了下去,打得裴钱再不敢转圈胡闹。她伸手揉了揉脑袋,在师父身边侧着走,笑嘻嘻问道:“书上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师父你说会不会哪一天,我突然就被师父打得开窍了,到时候我又学拳,又练剑,还是那种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然后又要抄书,还得去骑龙巷照看铺子生意,忙不过来啊。” 陈平安笑道:“修道之人,看似只看资质,多靠老天爷和祖师爷赏饭吃,实则最问心,心不定神不凝求不真,任你学成万千术法,依旧如浮萍。” 裴钱使劲点头,赞道:“师父你如今的修士境界,虽然暂时,暂时啊,还不算最高,可是这句话,不是至少飞升境,还真说不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你是飞升境啊?” 裴钱说道:“道理又不在个儿高。再说了,如今我可是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城头上,所以我现在说出来的话,也会高些。” 陈平安喝了口酒,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又道:“若是从扎根地面算起,这儿可能就是四座天下最高的城头了,可如果不从地面算起,那么浩然天下中土神洲的那座白帝城,可能更高些。至于青冥天下的那座白玉京,到底有多高,书上没记载,师父也不曾问人,所以与剑气长城的城头,到底谁更高,不好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亲眼看一看。” 裴钱好奇地问道:“是大骊京城那座仿造的白玉京的老祖宗?师父去那儿做什么?好远的。听大白鹅说,可不是像这儿的剑气长城,乘坐渡船,登了倒悬山,过了大门,就是另外一座天下,然后我们就可以想逛就逛了。大白鹅说他曾经有机会,靠自己的本事去往青冥天下,只不过我没信他。哪有自家先生还没去,学生就先去的道理嘛。师父,我劝不动大白鹅,回头你说说他,以后这爱吹牛的臭毛病,得改改。师父,我能不能知道你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据说那白玉京里面,都是些道士啊女冠啊,师父你要是一个人去那边,我又不在身边,肯定特没劲。”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去游历的。” 裴钱越发疑惑,问道:“找人啊?” 陈平安点头道:“算是吧。” 裴钱皱眉道:“谁啊,架子这么大,都不晓得主动来落魄山找师父。” 陈平安哑然失笑。人家还真有摆天大架子的资格,其中一位,扬言“得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然后向天下出拳,分开云海;随后一位,笑言“就由本座陪你玩玩”,便十二飞剑落人间。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了那些多年以后才知晓些许内幕的少年时的事,只是很快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便轻声笑道:“师父如今有两个愿望,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两个愿望,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是会一直想。” 裴钱伸手使劲揉了揉耳朵,压低嗓音道:“师父,我已经在竖耳聆听了!” 陈平安摇头道:“等到真有那么一天,师父即将远游,再来与你说。大话太大,说早了,不妥当。”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就只能等个两三年了!” 陈平安喃喃道:“两三百年都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过了两三千年,真能活这么久,也还是希望渺茫。” 所幸即便希望渺茫,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脚步缓慢却始终坚定,笑眯起眼,仰头望天。他很快收回视线,前面不远处,崔东山一行人正在城头眺望南方的广袤山河。 白首站在刘景龙身边,朝陈平安使眼色。好兄弟,靠你了,只要摆平了裴钱,以后让我白首大剑仙喊你陈大爷都成! 陈平安转头与裴钱说道:“剑客与剑修,按照天下风俗,的确就是天壤之别,你不可在白首这些言语上过多计较。” 裴钱这会儿心情好,根本无所谓那白首讲了啥。她裴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她那偷偷藏好的小账本,很厚吗?薄得很!这会儿她在师父身边,便一改先前在渡船上的小心翼翼,走路大摇大摆,这就叫“走路嚣张,妖魔心慌”,还需要个屁的黄纸符箓贴额头。她抬头笑道:“师父,学拳抄书这些事吧,我真不敢说自己多有出息,但是与师父的肚量相比,我至少有一成功力,一成功力!这得是多大的肚量了?装那两盘菜、三碗大米饭,都不在话下!还容不下一个白啥首啥的家伙的轻飘飘几句话?师父你小瞧我了!” 唯独崔东山一人坐在城头上,笑呵呵。 能够让裴钱伤心伤肺哭鼻子又笑嘻嘻欢天喜地的,便只有自己的先生了。关键是裴钱哭哭笑笑过后,她还真会用心去记事情,想道理,包括所有的懂与不懂,而不是挑挑拣拣,余着大半。 曹晴朗见到了那个恢复正常的裴钱,也松了口气。先前先生,无论是言语还是神色,真是先生了。 刘景龙对白首笑道:“不说点什么?” 白首试探性问道:“要是我认个错,真就一笔揭过了?” 刘景龙微笑道:“难说。” 白首犹豫不决。 刘景龙轻声说道:“其实此事,不涉及太过绝对的对错是非,你需要认错的,不是那些言语。在我看来,那些言语谈不上冒犯。当然了,于理是如此,于情却未必,毕竟天底下与人言语,就意味着肯定不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己心态不对,走过了一趟落魄山,却没有真正用心,去多看多想,不然你与裴钱相处,双方本不该如此别扭。” 我还怎么个用心?在那落魄山,一见面,我就被那裴钱一脚踢得晕死过去了。 白首难得在姓刘的面前如此哀怨,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黑炭,只敢压低嗓音,碎碎念叨:“我那陈兄弟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就算你姓刘的不清楚,反正整座剑气长城都清楚了。裴钱要是得了陈平安的七八分真传,咋办?你跟陈平安关系又那么好,以后肯定要经常打交道,你去落魄山,他来太徽剑宗,一来二去的,我难道次次躲着裴钱?关键是我与陈平安的交情,在裴钱面前,半点不顶事不说,还会更麻烦。说到底,还是怪陈平安乌鸦嘴,说什么我这张嘴,容易惹来剑仙的飞剑,现在好了,剑仙的飞剑没来,裴钱算是盯上我了。瞅瞅,你瞅瞅,裴钱在瞪我,她脸上那笑容,是不是跟我陈兄弟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姓刘的,我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陈平安方才那么教训裴钱,其实心里最紧张她了,我这会儿都怕下次去铺子喝酒,陈平安让人往酒水里倒泻药,一坛酒半坛泻药。这种事,陈平安肯定做得出来,既能坑我,还能省钱,一举两得啊。” 刘景龙笑道:“看来你还真没少想事情。” 白首心中哀叹不已,你这么个只会幸灾乐祸不帮忙的师父,到底有啥用哦? 裴钱蹦蹦跳跳到了众人跟前,与那白首说道:“白首,以后咱们只文斗啊。” 面子是啥玩意儿,开玩笑,能当饭吃不?她遇到师父之前,小小年纪,就行走南苑国京城江湖无数年,那会儿还没学拳,在江湖上有个屁的面子。 白首一听这话,差点激动得学那裴钱大哭一场。只是裴钱稍稍转身,背对她师父几分,抿起嘴唇,微笑,然后一动不动,白首就像挨了一记五雷轰顶。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笑哈哈道:“白首你是立志要当大剑仙的人啊,刘先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师父是大剑仙,弟子是小剑仙,师徒两人就是俩剑仙。下回我陪师父去你们太徽剑宗做客,我得带上几大捆的爆竹庆祝庆祝啊。” 陈平安说道:“好好说话。” 裴钱咳嗽一声,说道:“白首,先前是我错了,别介意啊。我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之前师父与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分量多重?天底下就没有一杆秤,称得出那分量!拆分出一丁点儿,就当是送给白首了,毛毛雨。 白首头皮发麻,脸色僵硬,低声道:“不介意。”老子是不敢介意啊。 裴钱微笑道:“我学拳晚,也慢,得要过好些天,才能跻身小小的五境呢,所以等过几年,再跟白首……白首师兄请教。” 白首硬着头皮问道:“不是说好了只文斗吗?” 裴钱笑呵呵道:“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曹晴朗瞧着这一幕,其实还挺开心,原来不只自己怕裴钱啊。 陈平安以心声涟漪问刘景龙道:“白首在裴钱面前如此拘谨,会不会有碍修行?” 刘景龙笑着回答:“就当是一场必不可少的修心吧。先前在翩然峰上,白首其实一直提不起太多的心气去修行,虽说如今已经变了不少,也想真正学剑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有意无意拗着本来心性,大概是故意与我置气吧。如今有你这位开山大弟子督促,我看不是坏事。这不,到了剑气长城,先前一听说裴钱要来,练剑一事,便格外勤快了。” 陈平安说道:“只看白首哪怕颜面尽失,憋屈万分,仍然没想过要拿出割鹿山的压箱底手腕倾力出手,便是个无错了。不然双方先前在落魄山,其实有得打。” 刘景龙微笑道:“我的弟子,会比你的差?” 陈平安说道:“那还是差些。” 刘景龙问道:“那师父又如何?” 陈平安说道:“我今年才多大?跟一个几乎百岁高龄的剑修较啥劲?真要较劲也成,你如今是玉璞境对吧?我这会儿是五境练气士,按照双方岁数来算,你就当我是十五境修士,不比你当下的十一境练气士,高出四境?不服气?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等我到了一百岁,看我有没有跻身十五境,没有的话,就当我胡说八道。但在这之前,你少拿境界说事啊。” 刘景龙笑呵呵道:“二掌柜不光是酒水多,道理也多啊。” 陈平安有些愧疚,赶紧道:“过奖过奖。” 陈平安不再跟刘景龙瞎扯,万一这家伙真铁了心要说道理,陈平安也要头疼。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开口问道:“是先去见我大师兄,还是先去宁府?” 崔东山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先生你们可以先去宁府,先生的大师兄,我一人拜会便是。” 陈平安想了想,也就答应下来。 崔东山突然说道:“大师姐,你借我一张黄纸符箓,为我壮胆。” 裴钱其实这会儿很是云里雾里,师父哪来的大师兄? 关于此事,陈平安是来不及说,毕竟密信之上,不宜说此事。崔东山则是懒得多说半句,那家伙是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自己都记不清了,若非先生刚才提及,他都不知道那么大的一位大剑仙,如今竟然就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每天坐那儿显摆自己的一身剑气。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交给崔东山后,提醒道:“师父的大师兄,岂不就是我的大师伯?可我没给大师伯准备礼物啊。” 崔东山板着脸说道:“你那天上掉下来的大师伯,人可凶了,脑阔(壳)上刻了五个大字:人人欠我钱。” 裴钱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别听他瞎扯,你那大师伯,面冷心热,是浩然天下剑术最高的。回头你那套疯魔剑法,可以耍给你大师伯瞧瞧。” 裴钱胆战心惊道:“师父你忘了吗?我先前走路就不稳,现在腿又有些隐隐作痛哩,梦游磕着了不知道啥个东西啊,耍不出那套微不足道的剑法,就不要让大师伯看笑话了,对吧?” 白首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五雷轰顶——梦游磕着了,磕着了东西…… 刘景龙忍住笑,带着白首去往城头别处,白首如今要与太徽剑宗子弟一起练剑。 离去之时,白首生平第一次觉得练剑一事,原来是如此的令人倍感惬意。 陈平安祭出符舟,带着裴钱三人一起离开城头,去往北边的城池。 既然先生不在,崔东山就无所顾忌了,在城头上如螃蟹横行,甩起两只大袖子,扑腾扑腾而起,缓缓飘然而落,就这么一直起起落落,去找那位昔年的师弟,如今的师伯,叙叙旧。叙旧叙旧叙你娘的旧咧,老子跟你左右又不熟。他娘的当年求学,若非自己这个大师兄兜里还算有点钱,老秀才不得囊中羞涩万万年?你左右还替老秀才管个狗屁的钱。 只不过老秀才当年有了像模像样的真正学塾,却也不是他的功劳,毕竟宝瓶洲离着中土神洲太远,自己家族那边起先也不会寄太多钱。真正让老秀才腰杆硬了,喝酒放开肚子了,今儿买书明儿买纸笔,后天终于给凑齐了文房四宝、各色清供的,还是因为老秀才收了第三个入室弟子。那家伙才是同门师兄弟当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最会孝敬先生的一个。 “小齐啊,怎么突然想学棋啦?好事哇,找你大师兄去,他那棋术,还是勉强可以教人的。就是学塾里棋盒棋盘尚无啊,琉璃斋的棋盒棋子,绛州出产的马蹄坊棋墩,虽然离着学塾可近了,但是千万别买,实在太贵了。真的别买,宁肯走多千步路,莫花一枚冤枉钱。” “好的,先生。” “小齐啊,先生最近临帖观碑,如有神助,篆书功力大涨,想不想学啊?” “知道了先生,学生想学。” “小齐啊,读过二酉翻刻版的《妙华文集》了吧?装帧、纸张这些都是小事,差些就差些,咱们读书人不讲究这些花哨的。可是先贤书籍,学问事大,脱字、讹字严重,便不太妥当啊。一字之差,许多时候,与圣贤宗旨,便要隔着万里之遥,我们读书人,不可不察啊。” “先生有理,学生明白了。” 当然,那个家伙更是最喜欢告刁状的,一告一个准。 “左师兄又不讲理了,先生你帮忙看看是谁的对错……” “啥?这个混账玩意儿,又打你了?小齐,先将鼻血擦一擦,不忙着与先生讲理。走走走,先生先带你去找你二师兄算账去。” “先生,左师兄方才与我解析一书之文义,他说不过我,便……” “咋个额头起包了?造反造反!走!小齐,你帮先生拿来鸡毛掸子,戒尺也带上!小齐啊,板凳就算了,太沉了些。” “先生……” “走!找你左师兄去!” “先生,这次是崔师兄,下棋耍赖,我不想跟他学下棋了,我觉得悔棋之人,不算棋手。” “啊?” “先生悔棋,是为了给学生教棋更多,自然不算的。” “走,这次咱们连板凳也带上!倒也别真打,吓唬吓唬他,气势够了就成。” …… 读书之人,治学之人,尤其是修了道的长寿之人,陈年旧事,其实很多。 崔东山不是崔瀺那个老王八蛋,崔东山会经常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尤其是故人的故事。 每次那个人告状坑师兄,或是自己被先生坑,当年那个大师兄,往往就在门口或是窗外看热闹。所以是亲眼所见,是亲耳所闻。 崔东山比谁都清楚一件事——所有看似无所谓了的过往之事,只要还记得,那就不算真正的过往之事,而是今日之事,将来之事,此生都在心头打转。 不知不觉,崔东山就来到了左右附近。 左右依旧闭目养神,坐在城头上,温养剑意,对于崔东山的到来,别说什么视而不见,根本看也不看一眼。 崔东山跳下城头,走到离着城头和那个背影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白衣少年一个蹦跶跳起来,双腿飞快乱踹,然后就是一通王八拳,拳拳朝向左右的背影。 挪个地儿,继续,全是那些名震江湖的江湖武把式,拳脚霸气。偶尔腾空之时,还要来个使劲弯腰伸手点脚背,想必姿势是十分的潇洒绝伦了。 最终一个极其漂亮的金鸡独立,双手摊掌,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动作,打完收工,神清气爽。 一百招过后,以小小玉璞境修为,就能够与大剑仙左右不分上下,打了个平手,在剑气长城,也算讨了个不大不小的开门红。 左右甚至都懒得转头看那白衣少年一眼,淡然问道:“你是想被我一剑砍死,还是多几剑剁死?” “大师姐,有人威胁我,太可怕了。”啪的一声,崔东山往自己额头贴上那张符箓,“哦”了一声,道,“忘记大师姐不在。” 左右伸手一抓,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他甚至都不愿真正拔剑出鞘,身后此人,根本不配。 你崔瀺可以无愧宝瓶洲,无愧浩然天下,但是你没资格说自己无愧先生! 文圣一脉,从那一天起,我左右才是大师兄。 崔东山扯开嗓子喊道:“对自己的师侄,放尊重点啊!” 左右仗剑起身。 相较于倒悬山看门小道童那种山岳矗立之巍峨气象,左右的起身,云淡风轻。剑气太重太多,剑意岂会少了,几近与天地大道相契合罢了。 天地隔绝。 崔东山一歪脖子,嚷道:“你打死我算了,正事我也不说了,反正你这家伙,从来无所谓自己师弟的生死与大道。来来来,朝这儿砍,使劲些,这颗脑袋不往地上滚出去七八里路,我下辈子投胎跟你姓右。” 左右转过头,道:“只是砍个半死,也能说话的。” 崔东山换了一个姿势,双手负后,仰头望天,神色悲苦,嘴里念叨道:“噫吁嚱,呜呼哀哉,长咨嗟!” 左右转过身。 崔东山赶紧说道:“我又不是崔瀺老王八蛋,我是东山啊。” 这一天,有个好似白云飘荡的少年,被一把由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三尺长剑,直接挑下城头,坠落在七八里之外的大地之上。 左右重新盘腿而坐,冷笑道:“这是看在我那小师弟的分上。” 左右皱了皱眉头,那位老大剑仙来到了他身边,笑道:“先前那点异象,察觉到了吧?” 左右点点头。 若非如此,崔瀺,或者说是如今的崔东山,估计不敢单独前来见自己。 陈清都感慨道:“那是你小师弟的心声,你剑术不高,听不见而已。” 左右面无表情道:“前辈这么会说话,那就劳烦前辈多说点?” 陈清都摇头道:“我就不说了,若是由我来说那番话,就是牵连三座天下的事了。” 先前,那个陈平安与弟子一起行走城头之上,他有心声,未曾开口道出,只是不断激荡于心胸间。 竟是只靠心声,便牵扯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小动静。 陈清都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那个年纪真不算大的年轻人,方才有过一番自言自语: “诸位莫急。” “且容我先跻身武夫十境,再去争取那十一境。” “那我便要问拳于天外。” “且容我跻身飞升境。” “问剑白玉京!” 那个年轻人,这会儿正一脸尴尬地站在宁府大门口。 有了两个意外。 一个是宁姚竟然打断了闭关,再次出关,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一行。 再就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见着了宁姚,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陈平安无奈道:“裴钱,是不是有点过了?” 裴钱没有起身,只是抬头,喊了一句:“裴钱拜见师娘大人!” 陈平安立即绷着脸,不过分不过分,礼数恰到好处。 最尴尬的其实还不是陈平安,是曹晴朗啊。 曹晴朗这会儿作揖吧好像礼数不够,跪地磕头吧更于礼不合,不像话啊。 宁姚扯住裴钱的耳朵,将她拽起身,等裴钱站直后,她有些笑意,用手心帮裴钱擦去额头上的灰尘,仔细瞧了瞧小姑娘,笑道:“以后哪怕不是太漂亮,至少也会是个耐看的姑娘。” 裴钱眼泪哗哗流,抽了抽鼻子,那叫一个诚心诚意,道:“师娘的眼光咋个这么好,先是选中了师父,现在又这么说。师娘您再这样,我可就要担心师父配不上师娘了。” 宁姚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某人,陈平安立即点头道:“这种担心,是极有道理的。” 宁姚转移视线,对那儒衫少年笑道:“你就是曹晴朗吧?比你家先生更像个读书人。” 曹晴朗这才作揖致礼,道:“拜见师娘。” 宁姚点点头,然后与那种秋抱拳道:“宁姚见过种先生。” 种秋抱拳还礼,笑道:“落魄山供奉种秋,多有叨扰了。” 裴钱突然记起一件事,摘下包裹,小心翼翼掏出那支小楷毛笔,还有那张彩云信笺,踮起脚尖,双手奉送给师娘。然后再踮起脚尖几分,与宁姚小声说道:“师娘大人,彩云信笺是我挑的。师娘你是不知道,之前我为了买这个在倒悬山走了老远老远的路,再走下去,我害怕都要掉海里去喽。另外那个是曹晴朗选的。师娘,天地良心,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掏钱啊,实在是身上钱带得不多。不过我这个贵些,三枚雪花钱,他那个便宜,才一枚。” 曹晴朗挠挠头。陈平安与种秋相视一笑。 宁姚看了眼小楷篆文,一看就是小姑娘早先打算送给自己师父的。宁姚揉了揉裴钱脑袋,然后对那拘谨少年笑道:“曹晴朗,见面礼先欠着,以后我会记得补上。” 曹晴朗挠挠头,再点了点头。 裴钱目瞪口呆。 哦豁!师娘这眼光,几百个裴钱都拍马不及啊! 难怪师娘能够从四座天下那么多的人里,一眼相中了自己的师父! 裴钱跟在宁姚身边,走在最前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师娘的家,真是好大的一个宅子。 陈平安与曹晴朗并肩而行,种秋有意无意独自一人走在最后。 陈平安对曹晴朗轻声笑道:“接下来得闲工夫,你就帮先生一个小忙,一起刻章。” 曹晴朗点头说好。 看裴钱暂时顾不上自己,有了师娘就忘了师父,也没啥。陈平安手腕一拧,偷偷将一把小刻刀递给曹晴朗,提醒道:“送你了,最好别给裴钱瞧见,不然后果自负。” 曹晴朗笑着说道:“知道了,先生。” 第七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 ·第七章· 世间人人心独坐 宁府虽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却是真不小。 好在陈平安对宁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应该住在哪里,又有哪些细微处的考量和大的讲究,这些事情,宁姚都让陈平安做决定,无须身为宁府主人的宁姚如何说,也无须暂时还算半个外人的陈平安如何问。于是陈平安帮着三人挑选了三座宅子,曹晴朗身为洞府境瓶颈、即将跻身观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愿意置身于剑气长城的外乡练气士,所以给他选的位置最讲究,灵气不可淡薄,而剑气不可太重。 裴钱就像一只小黄雀,打定主意绕在师娘身边盘旋不去。 陈平安起先还担心裴钱会耽误宁姚的闭关,结果宁姚来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时不是闭关?”陈平安就没话讲了。 宁姚便带着裴钱去看宁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宝、山上器物的密库,说是要送裴钱一件见面礼,随便裴钱挑选,然后她自己再挑选一件,作为先前大门那边收到礼物的回赠。 种秋与陈平安问了些宁府的规矩忌讳,然后他独自去往斩龙崖凉亭。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李,跟着陈平安去往他的那座小宅子。陈平安走在路上,双手笼袖,笑道:“本来是想要让你和裴钱都住在我那边的,还记得我们三个最早认识的那会儿吧?不过你现在处于修行的关键关隘,还是以修道为重。”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先生,其实从那会儿起,我就很怕裴钱,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尽量掩饰着。但是内心深处,又佩服裴钱,总觉得将我换成她的话,一样的处境,在南苑国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过当时裴钱身上发生了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会儿,我确实也不太喜欢,可是我哪敢与裴钱说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当年出门的时候,裴钱与我说了许多她行走江湖的风光事迹,言下之意,我当然听得出来。” 陈平安笑问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时候,裴钱有没有偷偷打过你?” 曹晴朗使劲点头,倒是没说细节。陈平安也没有细问多问。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时候,曹晴朗与裴钱的相处光景。 当然,到了三人相处的时候,陈平安也会做些当年曹晴朗与裴钱都不会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语,可能是小事。但是许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对,大到长辈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琐碎言语,藏在嗑瓜子的间隙里,藏在小板凳上的随口闲聊里,藏在街坊邻居桌上的一大堆饭菜里边。 事实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着一个“熬”字,硬生生熬出了云开月明,夜去昼来。 那会儿的曹晴朗,还真打不过裴钱,连还手都不敢。关键是当时裴钱身上除了混不吝,还藏着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气势,一脚一个蚂蚁窝,一巴掌一只蚊蝇飞虫,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钱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着他,却反常地不撂半个字狠话,当时还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后来陈平安不在宅子里的很多时候,曹晴朗就只能躲到门口当门神。 一个孤零零的孩子不敢在自己家里待着,只能闷闷地坐在台阶上,眼巴巴地望向街巷拐角处,等着那位白衣背剑、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公子。只要瞧见了那个身影,曹晴朗就总算可以回家了,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告状。 因为裴钱真的很聪明,那种聪明,是同龄人的曹晴朗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她一开始就提醒过曹晴朗,你这个没了爹娘却也还算是个带把的东西,如果敢告状,你告状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个死有钱却不给人花的王八蛋赶出去,也会大半夜翻墙来这里,摔烂你家的锅碗瓢盆,你拦得住?那个家伙装好人,帮着你,拦得住一天两天,拦得住一年两年吗?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他真会一直住在这里?再说了,他是什么脾气,我比你这个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么,他绝对不会打死我的,所以你识相一点,不然跟我结了仇,我能缠你好几年。以后每逢过年过节的,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装别人的屎尿,涂满你的大门。每天路过你家的时候,都会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钱补窗纸更快,还是我捡石头更快。 当年裴钱最让曹晴朗觉得害怕的,还不是这些最直白最难听最吓人的话,而是那些裴钱笑嘻嘻轻飘飘的其他言语:“你家都穷到米缸比床铺还要干净啦,你这丧门星唯一的用处,可不就是滚门外去当门神嘛。知道两张门神需要多少铜钱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瞧瞧别人家,日子都是越过人越多,钱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钱也没留下几个。要我看啊,你爹当年不是走街串巷卖物件的货担郎吗?离着这儿不远的状元巷那边,不是有好多的窑子吗?你爹的钱,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们的小手儿上了嘛。 “瓜子呢,没啦?信不信我把你装瓜子的罐儿都摔碎?把你那些破书都撕烂?等那个姓陈的回这破烂地儿,你跪在地上使劲哭,他钱多,给你买些瓜子咋了,住客栈还要花钱呢。你是笨,他是坏,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能凑一堆儿。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俩。 “曹晴朗,你该不会真以为那个家伙是喜欢你吧?人家只是可怜你啊,他跟我才是一类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像我在大街上晃荡,瞧见了地上有只从树上鸟窝掉下来的鸟崽子,我是真心怜它哩,然后我就去找一块石头,一石头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让它少受些罪,有没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为我是在你家赖着不走吗?我可是在保护你。没我在,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谢我? “你干吗每天愁眉苦脸,你不也才一双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对?唉,算了,反正你对不起你死掉的爹娘,对不起他们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换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头七还魂啊,什么清明节中元节啊,只要见着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气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吧。你要是早点死,跑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跟上你爹娘哩。不过记得死远一点啊,别给那家伙找到,他有钱,但是最小气,连一张破草席都舍不得帮你买的,反正以后这栋宅子就归我了。” 曹晴朗主动与裴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为爹娘,一次是为了那个某次很久没回来的陈公子。当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钱的对手,裴钱见惯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惯了的,觉得对付一个连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很没劲。但是她只是心里没劲,手上劲儿可不小,所以曹晴朗两次下场都不太好。 此时陈平安带着早已不是陋巷那个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搁放有两张桌子的左手厢房。陈平安让曹晴朗坐在搁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张桌旁,自己开始收拾那些堪舆图与正副册子。 陈平安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经历像自己,至于性情秉性,其实看着有些像,也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事实上却又不像。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这些不耽误陈平安离开藕花福地的时候,最希望带着曹晴朗一起离开,哪怕无法做到,依旧心心念念那个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读书种子,能够身穿儒衫,成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成为齐先生那样的读书人。更后悔自己走得太过匆促,又担心自己教错,因为曹晴朗年纪太小,许多道理对于陈平安是对的,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便是不对。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自己占据其一之前,陈平安就这么一直牵挂着曹晴朗,以至于在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里,裴钱问他那个问题,陈平安毫不犹豫便说是,承认自己根本就不想将裴钱带在身边。如果可以,自己只会带着曹晴朗离开家乡,来到他陈平安的家乡。 俗话总说泥菩萨也有火气,可在陈平安身上,终究不常见,尤其是跟当时的裴钱那么大一个孩子生气,在陈平安的人生当中,更是仅此一次。 赵树下学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赵树下身上,陈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的影子。初次相逢,赵树下是如何保护鸾鸾的,刘羡阳当时就是如何保护陈平安的。 真正更像他陈平安的,其实是裴钱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种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赌人心,如今又有了一个剑气长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个已经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而是一个名叫蒋去的蓑笠巷贫寒少年。在酒铺边的街巷,每次陈平安当说书先生时,少年言语最少,蹲在最远处,却心思最多,学拳最用心。在几次恰到好处的碰面与对话时,少年都略显局促,但是眼神坚定,这让陈平安决定多教了他那一式撼山拳的剑炉立桩。 蒋去每一次蹲在那边,看似聚精会神听着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脸色,以及与身边相熟之人的轻微言语,都充满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陈平安没有半点反感,就是有些感伤。 没有人知道当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楼前,说那阿良二三事时,少年陈平安为何会泪流满面,又为何除了心向往之,心底深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羞愧、后悔、无奈。那是连魏檗当时也不曾获悉的一种情绪。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是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求学,是陈平安尽心尽力为他们护道。从结果来看,陈平安好像确实做得不能更好了,谁都无法指摘一二。但是当草鞋少年第一次遇到阿良之后,那其实才是陈平安的人生的第一场大考,悄无声息,心中拔河。 陈平安希望在那个自称是剑客的斗笠汉子眼中,自己就是齐先生托付希望之人,希望假如出现一个意外,自己可以保证无错。故而那一场起始于河畔,离别于红烛镇驿站的游历,陈平安一直在努力猜测阿良的所思所想,去设身处地想象一位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去猜测这位佩刀却自称剑客的齐先生的朋友,到底会喜欢怎样的一个晚辈。所以当时陈平安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思虑极多,这样的小小少年郎走在那青山绿水间,当真有那心情去看山看水? 哪怕陈平安的初衷,是为了护送宝瓶他们安然去往书院,是防备那个牵毛驴、佩竹刀的古怪男人对宝瓶他们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事后回顾自己的那段人生,陈平安想一次,便会伤感一次,便要喝酒一次。 人生路走过了,就是真的走过了,不是家乡故乡,归不得也。 偶尔回头看一眼,如何能够不饮酒。 今日剑气长城小心翼翼的蒋去,与当年山水间思虑重重的陈平安,何其相似。 曹晴朗动作轻柔,看过了一些刻好印文的印章和扇面款识,突然发现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边,寂然无声,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搅先生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旧之气,却依旧锋利的小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要将此物赠送给自己。他当然不至于觉得刻刀是寻常材质,便不珍惜,恰恰相反,先生临时起意的这份赠礼,越是“不值钱”,便越是值得自己珍藏珍重。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 曹晴朗也站起身。 陈平安伸手虚按,道:“以后不用恪守这么多繁文缛节,自在些。” 曹晴朗笑着点头,却依旧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这才坐下。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这把刻刀,是我当年第一次离开家乡出远门,在大隋京城一间铺子买那玉石印章时,掌柜附赠的。还记得我先前送给你的那些竹简吧,都是用这把小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东西本身不值钱,却是我人生当中,挺有意义的一样物件。”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几步,作揖致礼。 陈平安无奈道:“有些意义,也就只是有些意义罢了,你不用这么郑重其事。于我有意义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钱,如果你这么在乎,那我还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双,你鞠躬作揖一次,谁亏谁赚?好像双方都只有亏本的份,学生先生都不赚的事情,就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摇头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编织,说不定比师父的手艺还要好些。” 陈平安摇头道:“说学问,说修行,我这个半吊子先生,说不定还真不如你,唯独编草鞋这件事,先生游历四方,罕逢敌手。”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陈平安玩笑道:“按照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的说法去类推,若是编织草鞋也是一门大道,那么你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不晓得编草鞋的上五境是个啥风光。” 曹晴朗点头道:“先生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无言以对,转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墙头草不缺,飞升境的马屁精也不缺,这风气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和朱敛他们带偏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致连那个身为半个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钱这般无师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这样的风骨啊。 于是陈平安笑得很欣慰——自己终于收了个正常些的好学生。 曹晴朗反而有些不自在,伸手拿起一把扇面有题款、扇骨也刻字的竹扇。 扇面的题字自然显著,入眼便知,但是曹晴朗真正喜欢的,却是一边大扇骨上的一行蝇头小楷,好似一个藏藏掖掖的小孩,不太敢见人。字写得极小极小,兴许稍稍粗心的买扇人,一个不注意,就给当作了一把只有扇面款识却无刻字的竹扇。 曹晴朗合拢折扇,握在手心,凝视着那一行字,抬头笑道:“难怪先生爱喝酒。” 陈平安会心一笑。 竹扇上刻文:“世事大梦一场,饮酒不怕醉倒,不醉反是梦中人”。 陈平安笑道:“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曹晴朗摇头笑道:“不耽误先生挣钱。” 陈平安随手拿起另外一把扇子,扇动清风,笑呵呵道:“你先生就不是那样的人。” 曹晴朗问道:“先生,那我们一起为素章刻字?” 陈平安立即放下折扇,笑道:“好啊。” 曹晴朗忍着笑,拈着那枚一眼相中的雪白石材印章,手持刻刀,然后有些犹豫,轻声问道:“先生,刻字写字,大不相同,我以前也没做过这件事,若是初次上手,刻差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枚印章?” 陈平安心意微动,飞剑十五掠出窍穴,被他握在手中,满脸无所谓道:“印章材质只是剑气长城的寻常物,漫山遍野随便捡的一种石头,谈不上钱不钱的,不过你要是真介意的话,那就刻慢些,手慢心快错便小。何况剑气长城这边的剑修,好说话,本就不太讲究字体本身的细微瑕疵,只要印文的那点意思到了,就一定卖得出去。” 陈平安一手持“刻刀”十五,一手握章,打算送曹晴朗和裴钱各一方,思量着印文内容,许久没有刻字。 反而是第一次刻章却早有腹稿的曹晴朗,率先“下笔”。刻完第一个字后,曹晴朗深呼吸一口气,略作休息,抬头望去,先生还在那边沉思。 曹晴朗低下头,继续低头刻字。 有句话,在与裴钱重逢后,憋在曹晴朗心中已久,只是少年不打算与先生说,不然会有告状嫌疑,会被说成背后说人是非。 “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有多不好,就不会清楚现在的裴钱有多好。” 关于久别重逢后的裴钱,其实当时在福地家乡的街巷拐角处,已经风度翩翩的撑伞少年,就很意外。 后来再次相逢,曹晴朗就更加疑惑。直到跟着裴钱去了心相寺,曹晴朗才略微解惑,后来到了落魄山,疑惑渐小,开始逐渐适应裴钱的不变与变,至于如今,虽说还是未曾完全想通其中缘由,至少曹晴朗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会误认为裴钱是不是给修道之人占据了皮囊,或是更换了一部分魂魄,不然为何会如此性情巨变? 就好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少年心细且周密,其实哪怕是离开落魄山后的一路远游,依旧有些不大不小的担忧。 然后就有了城头之上师父与弟子之间的那场训话。这让少年彻底放心了。 只是这会儿,曹晴朗突然有些心虚,说是不告状,好像方才自己也没少在裴钱背后告状啊。 曹晴朗重新屏气凝神,继续刻字。 不知不觉,当年的那个陋巷孤儿,已是儒衫少年自风流了。 陈平安还是没想好要刻什么,只得放下手中素章,把飞剑十五收归气府,转去提笔写扇面。 曹晴朗抬起头,望向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没有抬头,却察觉到了少年的异样,笑道:“怎么了?刻错了?那就换一枚印章,从头再来。只是先前刻错的印章,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收起来,别丢了。” “不曾刻错。”曹晴朗摇摇头,沉默许久,喃喃道,“遇见先生,我很幸运。” 陈平安哑然失笑,依旧没有抬头,想了想,自顾自点头道:“先生遇见学生,也很开心。” 曹晴朗继续埋头刻字。 陈平安写完了扇面,转头问道:“刻了什么字?” 曹晴朗赶紧抬起一只手,遮挡印章,道:“尚未刻完,先生以后会知道的。” 陈平安笑了笑,这个学生,与当下肯定正忙着溜须拍马的开山大弟子,不太一样。 曹晴朗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刻字一丝不苟,心定气闲手极稳。 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酒铺里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纯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枚小暑钱,只是一枚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剑修,趁着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他这么一说,伸手按住酒壶,问道:“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老剑修只得以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用陈平安的话说,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敬这一碗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被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须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蒙眬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在这铺子里的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至于这里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二掌柜还保证身份暴露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得更深。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帮着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面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的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崔东山掏出一枚雪花钱,轻轻放在酒桌上,开始喝酒。 若问探究人心细微,别说是在座这些酒鬼赌棍,恐怕就连他的先生陈平安,也从来不敢说能够与学生崔东山媲美。 世间人心,时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饱,独独喂不饱。 先生在剑气长城这一年多,所作所为,看似杂乱无章,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是包括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琢这些高门子弟,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是师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别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一圈圈打转,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时,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说得那么复杂,让先生为难?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投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陈平安走着走着,最终好像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 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老王八蛋崔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大概这就是臭棋篓子老秀才,一辈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独门棋术了吧。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钱,当然也是老秀才的无理手。 崔东山喝过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酱菜,确实稍稍咸了点,先生做生意还是太厚道,费盐啊。 观道观,道观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关门弟子,观的只是人心善恶吗?远远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恶又如何,他崔东山的先生,早就走在了那与己为敌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当然不会小,却依旧不够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还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来的万千可能性,这其中的好与坏,其实就涉及更为复杂深邃,好像更加不讲理的善善生恶、恶恶生善。 这就又牵扯到了早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先生桌上的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酒喝,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可以赢棋,却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此时,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却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受重伤了?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道:“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虽然很难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在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嘴上却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道:“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又道:“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转守身,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因为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次。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地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一位位剑仙的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的就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就总是觉得为人处世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纳兰夜行紧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不远处的斩龙崖,意味深长道:“先生在,事无忧。纳兰老哥,我们兄弟俩要珍惜啊。” 纳兰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语。 到了姑爷那栋宅子,裴钱和曹晴朗也在,崔东山便又改称呼为“纳兰爷爷”,作揖道了一声谢。 纳兰夜行笑着点头,对屋内起身的陈平安说道:“方才东山与我一见如故,差点认我做了兄弟。” 陈平安微笑点头:“好的,纳兰爷爷,我知道了。” 裴钱偷偷朝门口的大白鹅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纳兰爷爷,我没说过啊。” 纳兰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纳兰老哥我呢,还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东山一手捂住额头,摇摇晃晃起来,道:“方才在铺子里喝酒太多,我说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 裴钱刚刚放下的大拇指,又抬了起来,而且是双手大拇指都跷了起来。 纳兰夜行走了,很是神清气爽。 陈平安瞪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坐在门槛上,道:“先生,容我坐这儿吹吹凉风,醒醒酒。” 陈平安坐回位置,继续题写扇面,曹晴朗也在帮忙。 裴钱想要帮忙来着,师父不让,她便独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门和大白鹅那边,挤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两样之前师娘赠送的物件。 当时裴钱没有与师娘客气,大大方方挑了两件礼物,一串不知材质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对棋盒,一打开盖子,装有白子的棋盒便有云蒸霞蔚的气象,装有黑子的棋盒则乌云密布,隐约之间有老龙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盒里边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钱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底,就该以量取胜。 下次跟李槐斗法,看李槐还怎么赢。 崔东山笑着点头,抬起一手,轻轻做出击掌姿势,裴钱早就与他心有灵犀,抬手遥遥击掌。 裴钱盘腿坐在长凳上,摇晃着脑袋和肩头。 背对着裴钱的陈平安说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钱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东山斜靠着房门,笑望向屋内三人。 裴钱自顾自乐呵。如今她只要遇见了寺庙,就要去给菩萨磕头。 尤其是在南苑国京城时,她经常去小相寺,只是不知为何,她双手合十的时候,手心并不贴紧严实,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么。 种秋说,她如今多出了一个已经不是朋友的朋友,当然不是如今还是好朋友的陈暖树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厨子、老魏、小白,而是一个在南苑国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前些年刚刚嫁了人。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认了错,但是那个姑娘明明认出了身高、相貌变化不大的裴钱,那个有钱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装不认识,好像也并没有说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钱的歉意,因为在害怕。裴钱离开后,背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种秋,请求种夫子帮她做一件事,种秋答应了,裴钱便问这样做对吗,种秋说没有错便是了,也未说好,更未说此举能否真正改错,只说让她自己去问她的师父。当时裴钱却说她如今还不敢说这个,等她胆子再大些,等师父再喜欢她多一些,才敢说。 曹晴朗在用心写字。 很像一个人,做什么事,永远认真。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么事情其实可以不较真,千万不要钻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为何当个走东走西的包袱斋如此认真,在这份认真当中,又有几分是因为对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曹晴朗的人生苦难,与先生并无关系。 很多事情,很多言语,崔东山不会多说,有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弟子们,听着看着便是。至于先生,这会儿还在想着怎么挣钱吧? 屋内三人,在某件事上,其实很像——那就是父母远去“他乡”再也不回的时分,他们当时都还是个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后是裴钱,再然后是曹晴朗。 屋内三人,应该曾经都很不想长大,又不得不长大吧。 崔东山没有走入屋子,只是坐在门槛这边,将那根行山杖横放在膝上。独自一人,难得偷个闲,发个呆。 突然,陈平安一拍桌子,吓了曹晴朗和裴钱一大跳,陈平安气笑道:“写字最好的那个,反而最偷懒!” 曹晴朗一脸恍然,点头道:“有道理。” 裴钱一拍桌子,呵斥道:“放肆至极!” 崔东山连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过门槛,嘴里应道:“好嘞!”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钱旁边,微笑道:“师父教你下棋。” 裴钱使劲点头,捧起棋盒,轻轻摇晃,道:“好嘞!大白鹅……是个啥嘛,是小师兄!小师兄教过我下棋的,我学棋贼慢,如今让我十子,才能赢过他。” 陈平安笑容不变,只是刚坐下就起身,道:“那就以后再下,师父去写字了。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小书箱搬过来,抄书啊!” 裴钱“哦”了一声,飞奔出去,很快就背来了那只小竹箱,却发现师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裴钱在门口一个蓦然站定,仰头疑惑道:“师父在等我啊?” 陈平安笑道:“记得当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没这么快。” 裴钱的神色有些慌张。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师父与曹晴朗,那会儿都能等你回家,如今当然更能等了。” 崔东山抬起头,哀怨道:“我才是与先生认识最早的那个人啊!” 裴钱立即开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转头望向门口,只是微笑。 裴钱立即对大白鹅说道:“争这个有意思吗?嗯?” 崔东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大师姐说得对。” 陈平安一拍裴钱脑袋,吩咐道:“抄书去。” 最后反而是陈平安坐在门槛那边,拿出养剑葫芦,开始喝酒。 屋内三人,各自看了眼门口的那个背影,便各忙各的去了。 陈平安突然道:“曹晴朗,回头我帮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头道:“先生,学生有的。” 陈平安没有转头,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弃的话,对面厢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点头道:“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气死人。” 裴钱写完了一句话,停笔间隙,偷偷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然后裴钱瞥了眼搁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竹箱就只有我有。 陈平安背对着三人,笑眯起眼,透过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还是好喝,如此佳酿,岂可赊账。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拍打膝盖,喃喃自语道:“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崔东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 曹晴朗也会心一笑,跟着轻声续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裴钱停下笔,竖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不晓得师父与他们在说个啥,书上肯定没看过啊,不然她肯定记得。 裴钱哀叹一声,道:“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陈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阳春面可以不要钱,这臭豆腐得收钱!” 接下来两旬光阴,裴钱不太开心,因为崔东山强拉着她离开宁府四处乱逛,而且身边还跟着个曹木头。 三人一起逛过了城池大街小巷,去远远看了眼海市蜃楼,然后就一路南下。大白鹅还喜欢绕远路,经过一栋栋剑仙住过的宅子,这才去了城头,还是徒步而走。若是师父在,莫说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师父不在,裴钱就几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东山没答应,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没这意思,只是当哑巴,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势单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宁府里安心修行,就像种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场那边缓缓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几个时辰。所以当崔东山敲门喊他出门时,曹晴朗就想拒绝,毕竟先生专门为自己挑选此处作为修行之地,不可辜负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东山摇摇头,意思很明显。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应下来。崔东山让他记得带上先生赠送给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带上了这根陪着先生走过千山万水,走过足足半座北俱芦洲的行山杖。崔东山自己也有,只是寻常绿竹,却又不寻常。裴钱那根行山杖,相对材质最佳最值钱。大白鹅道破玄机后,才让裴钱放弃了背上小竹箱出门的打算。 在城头上,他们一行三人中走在更高处的曹晴朗望向崔东山,崔东山笑言:“在这剑气长城,高不高,只看剑。” 曹晴朗这才放弃了跳下城头落在走马道的念头。裴钱走在靠近南边的城头上,一路上见过了许多有意思的剑仙。有一位彩衣剑仙在散步,有剑却不佩剑在腰,剑无鞘,剑穗极长,剑穗一端系在腰间,长剑拖曳在地,剑尖及锋刃与城头地面摩擦,剑气流转,清晰可见。裴钱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崔东山与裴钱笑言,多看看无妨,这是在浩然天下难见到的风光,剑仙大人不会怪罪你的。 裴钱这才敢多看几眼。 那位彩衣剑仙只是低头沉思,果然不计较一个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计较三人走在高处。 崔东山自然知晓此人根脚,玉璞境瓶颈剑修吴承霈,本命飞剑名为“甘露”,剑术最适宜收官战,理由很简单,大地之上鲜血多。 吴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轻,实则年岁极大,道侣曾被大妖以手捏碎头颅,大妖大嘴一张,生吞了女子魂魄。吴承霈曾在终其一生一人苟活和死得毫无意义之间天人交战。 那头大妖后来在战场上身负重伤,便躲在蛮荒天下腹地的某个洞窟休养,隐匿不出,再不愿出现在战场上。最后那头大妖被人斩杀,头颅被丢在吴承霈脚边,那人只与吴承霈笑言一句:“顺路而为,请我喝酒。” 三人还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剑与人对峙厮杀的剑仙,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边,盘腿而坐,正在饮酒,一手掐剑诀。在南北城头之间,横亘有一道不知道该说是雷电还是剑光的玩意儿,粗如龙泉郡的铁锁井井口。此时剑光绚烂,星火四溅,不断有闪电砸在城头走马道上,如千百条灵蛇游走,最终没入草丛消失不见。 裴钱畏惧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晓不晓得这儿的规矩,有酒就能过路,不然就靠剑术胜我,或是御剑出城头,乖乖绕道而行。”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柜。”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老人随即怒道,“那就得两壶酒了!” 崔东山笑着向那位剑仙老者抛出两壶酒。 老人名为赵个簃,坐在北边城头上与赵个簃对峙之人,却是位从玉璞跌境至元婴境的剑修程荃,双方是死对头。 除了像今天这样,赵个簃压境,与程荃双方各自以剑气对撞之外,两位出生在同一条陋巷的老人,有时还会隔着一条走马道隔空对骂,听说私底下他们喝了酒后,甚至会相互吐口水。 拿了酒,剑仙赵个簃剑诀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长河,将那条拦路剑气往上抬升,赵个簃没好气道:“看在酒水的分上。” 崔东山三人跳下城头,缓缓前行。曹晴朗仰起头,看着那条剑气浓郁如水的头顶河流,少年的脸庞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辉。 裴钱躲在崔东山身边,扯了扯大白鹅的袖子,催道:“快些走啊。” 崔东山笑道:“大师姐,别给你师父丢脸嘛。” 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战战兢兢,摆出那走路嚣张妖魔慌张的架势,只是手脚动作略显僵硬。 过了那条头顶溪流,走远了,被吓了个半死的裴钱一脚踹在大白鹅小腿上。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鹅却整个人腾空而起,摔在地上,身体蜷缩,抱腿打滚。 裴钱与大白鹅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担心这个,裴钱只是转头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视前方,赶紧道:“什么都没看见。” 裴钱松了口气,然后笑嘻嘻问道:“那你看见方才那条小溪里边的鱼儿了吗?不大哦,一条金色的,一条青色的?” 曹晴朗摇摇头。 裴钱扯了扯嘴,不屑道:“呵呵,还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为意。 关于自己的资质如何,曹晴朗心里有数。当年魔头丁婴为何会住在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又为何最终会选择在他曹晴朗家里落座,种先生早就与他原原本本说过详细缘由,是因为丁婴最早猜测南苑国京城几个修道种子所居,是那位镜心斋女子大宗师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会儿家乡的那座天下,灵气稀薄,当时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婴之下第一人,返老归童的御剑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够被视为修道种子,曹晴朗就不会妄自菲薄,当然更不会妄自尊大。事实上,后来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天降甘露,灵气如雨纷纷落在人间,许多原本在光阴长河当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种子,就开始在适宜修行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但是就像后来偷偷传授他仙家术法的陆先生亲口所说,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养的根骨天资,只是第一步,得了机缘站在山脚,才是第二步,此后还有千万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有走得足够稳当,才有机会找到陈平安,去与他道一声谢,询问他此后百年千年,你能否与其大道同行。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姐。裴钱能靠天赋观他人人心,他崔东山犹然不止这些,他不但会看人心,且知晓人心深处他人自己不知处。 裴钱的记性、习武、剑气十八停,到后来的抄书见大义而浑然不觉,再到跨洲渡船上与他学下棋,事实证明:只要裴钱愿意做,她就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学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会学得极快。 但这都不算是裴钱最大的能耐。裴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切断念头,并且自行设置心路上的关隘,不去多想,“我不愿多想,念头便不来”。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裴钱当年与先生认了师父弟子之后,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钱就开始停滞生长,无论是身高,还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里了。 个子总是不高,总是小黑炭一个。那么裴钱的无忧无虑,就是真的无忧无虑。 但只要是无关隘处,裴钱的心神念头,往往就像是天地无拘的惊人境界,转瞬之间一去千万里。 心猿意马不可拘押、无法束缚?修道之人,战战兢兢,如文弱书生,蹒跚而行,大道多险阻,多有匪寇隐匿在旁,可对于裴钱而言,根本无此顾虑。 直到练拳之后,裴钱便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蹿个儿,开始长大,一往无前。 这显然又是一个极端。 这很好,却又藏着不小的麻烦和隐患,因为裴钱心目中的“大人裴钱”,只是她心中自己师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钱”。 故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裴钱此定非真定,裴钱此心非真心。 她这一路,走得太快了,腾云驾雾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阁楼。 如果不是她的师父,有意无意,一直带着她徒步,跋山涉水,小心翼翼地以一两个最简单的道理、最朴素的规矩放在她的“心头小竹箱”里,裴钱就会像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爆竹,那么未来学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远,爆竹威力越大,总有一天,有着极大可能会捅出一个天大的马蜂窝,害人害己。 如今裴钱改变颇多,哪怕她独自走江湖,先生其实都不太担心她会主动伤人,而是怕有他人犯错,而且错得确实明显,然后裴钱只是一个没忍住,便以我之大错碾压他人小错,这才是最揪心的结果。 先生传道,真是什么简单事? 浩然天下,何其复杂,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鸡鸣犬吠的市井乡野,而是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种种连他陈平安都很难定善恶的意外,所以陈平安对裴钱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为了这位开山大弟子,可谓修心多矣。 他们很快经过了一拨坐在地上练剑的剑修。 裴钱眼尖,看到了那个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阀女子,坐在城头前面的道路上嚼着烙饼。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挺起胸膛,目中无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势,半点不比大师姐的金字招牌姿势差。 裴钱并不知道大白鹅在想些什么,应该是一口气遇到了这么多剑修,心肝颤偏要假装不害怕吧。 裴钱对郁狷夫的印象其实不坏,这个女子挺大气的。原因很简单,当初郁狷夫问拳落败,被师父按着脑袋撞墙,她也没生气啊。 要是岑鸳机和白首都有这样的心胸就好了。 城头足够宽阔,郁狷夫头也没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广袤天地。 裴钱他们一行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过。 坐在蒲团上正在听苦夏剑仙传授剑术的龙门境剑修严律,看了这一行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距离郁狷夫不远处,还有一个看书的少年。 裴钱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书,微笑点头,很好,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子徒孙了,有点小搞头。 林君璧合上书,抬头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东山还以微笑,裴钱假装没看见,曹晴朗点头还礼。 曹晴朗自然已经辨认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边刻字题款,轻描淡写讲过两场守关战,不谈善恶好坏,只为三位学生弟子阐述攻守双方的对战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远去,林君璧继续翻看那部《彩云谱》。 在剑气长城上,他虽然不愿一鼓作气接连破境,如今境界不高,可依旧是在剑仙苦夏的授意下,为同伴担任半个传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练剑,是唯一一个抓住了一缕精粹远古剑意并且能够留在关键气府当中的剑修。包括严律、蒋观澄、朱枚在内半数的先天剑坯,都曾抓住过稍纵即逝的剑意,严律甚至不止一次将其捕获,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机,剑仙苦夏清楚,但也没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三缕远古剑仙的遗留剑意,若是其他人依旧无一人成功,才告诉他们自己得了一份馈赠,算是为他们打气,免得坠了练剑的心气。 一行三人每当走到无人处的时候,崔东山就会加快步子,裴钱跟得上,呼吸顺畅,无比轻松,曹晴朗却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剑气长城之上,还要跟着崔东山和裴钱一起行走如飞掠,自然比在那宁府宅子里缓缓吐纳,更是煎熬。 崔东山偶尔会停步,让曹晴朗静坐个把时辰。 裴钱百无聊赖,就趴在城头上,托着腮帮望向南边,希望能够看到一两头所谓的大妖。当然让她看到一两眼就行,双方就别打招呼了,无亲无故无冤无仇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乡落魄山,能跟暖树和米粒好好说道说道就成。与她们说那些大妖,好家伙,就站在那堵城头外面,与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来着,她半点不怕,还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头颅,最后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疯魔剑法,凶它一凶。 可惜这一路上走了几天,她都没能瞧见蛮荒天下的大妖。 裴钱趴在城头上,便问崔东山为什么大妖的胆子那么小。 崔东山笑道:“不是没有大妖,是有些老剑仙大剑仙的飞剑可及处,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还要更远。” 裴钱转头问道:“大师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东山翻白眼做鬼脸,盘腿而坐,身体打摆子。 裴钱轻声说道:“大师伯真打你了啊?回头我说一说大师伯啊,你别记仇,能进一家门,能成一家人,咱们不烧高香就很不对了。” 崔东山不喜欢拜菩萨,哪怕会陪着她去大小寺庙,崔东山也从来不双手合十礼敬菩萨,更不会跪地磕头。裴钱便偷偷帮着他一起拜了拜,悄悄与菩萨说了声莫怪罪。 其实城头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风,吹拂得崔东山白衣飘荡,双鬓发丝飘拂。 不知不觉,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那次游学。人更多些,还是人人背竹箱来着。 记得当时崔东山故意说与小宝瓶他们听,说那书上一位位隐士名垂青史不隐士的故事。 当时李槐是根本没听懂,只是记住了。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会觉得世道原来如此啊。 谢谢却满脸讥讽。这就是少年少女这般岁数的寻常心思,觉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实上,世人岁数一大把了,依旧如此。 但是林守一却说那些真正的隐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会在书上出现了,为何因此而贬低所有的“隐士”? 至于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是想得更远的一个,说得看书上隐士与不知名隐士的各自人数,才能够有准确的定论。 当时还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偶尔加一根枯枝柴火,沉默地听着,然后便悄悄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 此时崔东山双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师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颗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钱白眼道:“废话少说,烦死个人。” 然后裴钱蓦然而笑,转过身,背对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钱袋子,从里面摸出一颗并不算浑圆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帮着师父想出了挣钱新门路,师父奖励自己的。师父要她小心收好,自己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丢了,准保让她吃饱栗暴。 师父的谆谆教诲,要竖起耳朵用心听啊。 崔东山问道:“知道这粒珠子的由来吗?” 裴钱摇摇头,摊开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显粗糙的木珠子,上面还有许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 可这是师父赠送的,所以万金难买,万万金不卖。 唉,若非刀工稍差了些,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师堂里,这颗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东山轻声道:“这个小玩意儿,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钱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东山摇头道:“没什么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钱说道:“话说一半不豪杰啊,快快说完!” 崔东山轻轻抹过膝上绿竹行山杖,说道:“是你师父小时候在山上采药间隙,劈砍了一根木头,然后扛回家里,亲手为菩萨做的一串念珠。之后有一次去神仙坟那边拜菩萨,挂在了菩萨神像的手上。后来很久没去了,再去的时候,风吹日晒雨打雪压的,菩萨手上便没了那串念珠,你师父只在地上捡回了这么一颗。这么多年,一直藏在某个小陶罐里,每次出门,都不舍得带在身边,怕又丢了。所以师父要你小心收好,你就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钱攥紧手心,低下头。那一幅光阴长河走马图上的这一段小画卷,是崔东山当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给她看的。 崔东山继续道:“先生小时候,求菩萨显没显灵?好像应该算是没有吧。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为自己遭遇的苦难,而去怨天尤人?先生远游千万里,可曾有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非要你学先生为人处世,没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钱就是裴钱,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还是有那些不为人知的美好,可能是我们即便瞪大眼睛,都一辈子无法看到、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东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那么我问你,菩萨持念珠,又是在与谁求?”崔东山自问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家乡的那座大学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额。” 崔东山点头道:“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们儒家学问,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往深处求的过程。问题也有,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往往家境不错,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读书人越多,以往学问便不够用了,因为圣贤道理,只教你往高处去,不会教你如何挣钱养家糊口啊,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六个字,我们后人够用吗?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却不太管用啊。 “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骂天骂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为岁数一大,人生路长了,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事实上许多苦难,是没人说过的,书上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与诸多切肤之痛,好像前者自古以来就不是后者的敌手,并且后者从来是以寡敌众,却能次次大胜。”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停了修行,开始修心。 崔东山破天荒有些疲惫神色,接着道:“不是道理当真不好不对,就因为太好太对难做到,做不到的,便总有很多人,不怨身边无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怼道理与圣贤,为何?书上道理不会说话,万一圣贤听见了也不会如何啊。怎么办呢?那就出现了许多意思折中的老话,以及茫茫多的‘俗话说’,比如那句‘宁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吗?好像深思了便总觉得哪里不对。没有道理吗?怎么可能没有,天下世人,几乎所有人,都是实实在在要过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枚枚铜钱积攒起来的,所以这么一想,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东山后仰倒去,继续说:“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裴钱,曹晴朗,你知道小师兄,最早的时候,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是如何想的吗?” 裴钱摇摇头。 曹晴朗说道:“不敢去想。” 崔东山笑道:“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与我一起睡去吧。”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一手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满脸畏惧,却眼神认真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师姐,没听到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最早的时候’,许多想法有过,再来改过,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万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崔东山自嘲道,“这辈子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阴私幽微,莫说是去看了,躲在远处不去闻,都会恶臭扑鼻。而且问题在于,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看一看闻一闻,乐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当不了真正的先生夫子的,别说是我那位先生,就是种秋,我都比不上。” 回头再看,原来老秀才早已一语中的,治学很深学问高者,兴许有你崔瀺,可以经世济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够在学塾教书育人者,并且能够做好的,门下唯有小齐与茅小冬。 崔东山站起身,道:“继续看风景去,天地之间有大美,等我千万年,不可辜负。”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钱小心收好那颗念珠,磨磨蹭蹭站起身,其实她很想回师父和师娘家里了。大概这会儿她就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家伙。 这也是种秋为何会昼夜“散步”于宁府演武场的原因。 剑气长城城头上,距离此地极其遥远的某地,一位独坐僧人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能够知晓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了。 裴钱在随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也看到了太徽剑宗在城头上练剑的剑修,只是刘先生在,白首却没在。 裴钱如释重负,趁着附近没人,开开心心耍了一套疯魔剑法。 曹晴朗离着她有点远,怕被误伤。崔东山就挨了好几棍子。 此后裴钱三人又见到了一个挺奇怪的女子剑仙,她在那城头上荡秋千。 裴钱觉得大开眼界,这架秋千很好玩,只有两根高入云霄的绳子,以及女子剑仙坐着的一条木板,秋千没搭架子,但好像也可以一直这么晃荡下去。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过去,笑问道:“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帮着推一推秋千?” 女子剑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当中,置若罔闻。 按照剑气长城北边城池的说法,这位女子剑仙早就失心疯了,每次攻守大战,她从不主动出城杀敌,就只是死守着这架秋千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内,近身者死。至于剑气长城自己人,无论是剑仙剑修还是嬉戏打闹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就从来不理会。 崔东山还是不死心,又招呼道:“周姐姐,我是东山啊。” 这位剑仙姐姐,又白又圆,真美。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与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转过头,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看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笑道:“要不要坐会儿?” 裴钱摇摇头,怯生生道:“周姐姐,还是算了吧,我不打搅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师收徒,你来当我的小师妹。要是已经有了师承,没关系,在我这儿挂名而已。我传授你一门剑术,不比你那套差,双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资质不够,走不到巅峰,你却大有希望。” 饶是崔东山都倍感意外,不过当然是装的。 这位剑仙姐姐,阔(可)以啊,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钱都快被吓出泪花了。难道这位剑仙前辈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听到自己在倒悬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话?我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鹅吹牛啊。 周澄蓦然掩嘴而笑,道:“没事没事,莫怕莫怕,以后常来。” 裴钱也跟着笑了起来,就是比哭还难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秋千其中一根长绳,然后手腕翻转,多出一团金丝,轻轻抛给那个极有眼缘的小姑娘,道:“收下后,别还我,也别丢,不愿学就放着,都无所谓的。” 剑气长城的剑仙行事,便是如此让人莫名其妙。 崔东山看着手忙脚乱哭丧着脸的裴钱,笑道:“还不谢过周姐姐?” 裴钱没敢抱拳行礼,便只好作揖致谢。 辞别那女子剑仙和古怪秋千,走远了之后,裴钱这才敢伸手抹了抹额头汗水,问道:“真没事吗?” 崔东山笑道:“先生问起,你就说地上捡来的。先生要是不信,我来说服先生。” 裴钱将信将疑。曹晴朗忍着笑。 在此后一天的夜幕中,裴钱蓦然抬头望去,曹晴朗是跟着她的视线,才依稀看见城头高处,有一处绚烂晚霞凝聚而成的云海。 崔东山瞥了眼,花里胡哨的,就不再看。 据说那边有一位剑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锦大床上。 剑仙名为米裕,只是个靠着神仙钱堆出来的玉璞境,因为有个飞剑杀力不算小的剑仙好哥哥米祜,舍了诸多自身机缘和底蕴,用来栽培这个弟弟,否则米祜本应该是仙人境了。只不过其中得失,即便外人如何觉得无意义,终究是米祜这位剑仙自己的选择。米祜嗜好杀敌,次次厮杀惨烈,传闻最可怜的一次,是体魄神魂几乎到了“山河开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没有跌境,反而始终稳稳站住境界,并且犹有希望破开瓶颈,再登高一层楼。 至于这个剑气长城最附庸风雅的剑仙米裕,在剑气长城的女子妇人当中,还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也与许多外乡女子,有不少牵扯不清的关系。 崔东山没打算停留,因为此行目的,是另外一个口无遮拦的大剑仙,岳青。 岳青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百丈泉”,第二把名为“云雀在天”,无论是与人捉对厮杀,还是沙场陷阵,杀力皆大。 崔东山自己如今当然打不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补”,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师兄啊。 只是崔东山难得不给人找麻烦,麻烦反而自己来。这让崔东山开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云霞上的剑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拨开好似彩锦的玄妙云雾,笑道:“你们就是那陈平安的弟子学生?” 崔东山伸手拦在裴钱和曹晴朗身边,然后另一只手挠了挠头,问道:“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谈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们的传道人,只不过感到欣慰罢了。文圣一脉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陈平安本事不小,难怪可以在我们剑气长城混得风生水起,无愧文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份,可喜可贺。” 崔东山小声说道:“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晚辈也要阴阳怪气说话了啊。” 米裕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不已,双手一抖袖,身边顿时彩霞蔚然,道:“只管说说看,我还不至于跟你们这些小娃儿较真。” 崔东山怯生生问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此话怎讲?” 只见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阴阳怪气说话,还需要理由啊?你早说嘛,我就不讲了。” 裴钱汗流浃背,打算随时扯开大嗓门喊那大师伯了,大师伯听不听得到,不去管,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却是笑着附和道:“小师兄在理。” 这是裴钱第一次觉得那个曹木头,还挺有出息的。以前没觉得他胆子大啊,一直觉得他比米粒胆子还小来着。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轻轻凌空敲击,似乎在犹豫怎么“讲理”。 白衣少年说道:“行吧行吧,我错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辈都诚心认错了,前辈剑法通天,又是自己说的,总不会反悔,与晚辈斤斤计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杀力超群的大剑仙岳青,够不够?米裕觉得差不多够了。何况自己那个哥哥,还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对方毕竟只有一个左右。 至于什么陈平安,还有文圣一脉这帮辈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么?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教训一下自己脚下这几只小蝼蚁。剑仙说话,好不好听,都给我乖乖闭嘴听着。 裴钱一步向前,聚音成线与崔东山说道:“大白鹅,你赶紧去找大师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会杀我们的!” 然后再与曹晴朗悄悄说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别出手,话也别说!不给他机会打你!” 崔东山挠挠头。大师姐,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师伯,是怎样一个人啊。 这家伙当年连自己和齐静春都打得不轻,这还是自家人呢,而他左右对付别人,与他人出剑,下手会轻? 刹那之间,剑气长城之上,滚雷阵阵,直奔此处。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飞剑,却不敢摆出杀敌姿态,只是防御。 剑气转瞬即至,随随便便破开剑仙米裕的剑阵,有一人站在稀烂了大半的云霞之上,腰间长剑依旧未出鞘。 米裕纹丝不动,是不敢动。 直到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发现,遥遥远观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剑对敌两头大妖,与自己亲自与他为敌,是两种天地。 一身剑气全部收敛起来的那个人,站在米裕身边,却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圣一脉,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剑,接不住。你这种废物,配吗?” 曹晴朗作揖行礼,道:“落魄山曹晴朗,拜见大师伯。” 裴钱赶紧亡羊补牢,跟着作揖行礼,道:“落魄山裴钱,恭迎最大的大师伯!” 起身后,裴钱觉得意犹未尽啊,她握紧拳头,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高处那个背影使劲挥了挥手,喊道:“大师伯要小心啊,这家伙心可黑了!” 左右转过头望去,突然冒出两个师侄,其实心中有些小小的别扭。等到崔东山总算识趣滚远一点,左右这才与青衫少年和小姑娘,点了点头,表示大师伯知道了。 左右说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马,还是我帮你打声招呼?” 米裕脸色发白,因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当中,不但如此,只要稍有细微动作,便有精纯至极的剑意如万千飞剑,剑剑剑尖指向他。 崔东山双手捂住嘴巴,却是压低嗓音,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大,师,伯,要,赢,啊。” 然后崔东山就躲在了裴钱和曹晴朗身后,实在是担心这位大师伯再给自己一剑。 杀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过真正的全部心气? 崔东山露出慈祥的笑意,左右这种有点小剑术的王八蛋,果然不打自己打外人,还是很解气的。 裴钱腋下夹着行山杖,双手放在身前,轻轻鼓掌。 崔东山笑眯眯道:“今日过后,文圣一脉不讲理,便要传遍剑气长城喽。” 裴钱说道:“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会觉得很多道理,是在强者变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崔东山笑呵呵道:“别学啊。” 曹晴朗摇头道:“我只是知道这些,可我只学先生。” 左右没理睬崔东山,收回视线后,望向远方,神色淡漠,继续说道:“米祜,岳青。随我出城一战。只分胜负,就认输,愿分生死,就去死。” 剑仙米祜以心声言语道:“我与你认输,且道歉。” 岳青并无言语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闪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这会儿才知道当哑巴了?在这之前,是我左右用剑撬开你嘴巴,让你说那些屁话了吗? 崔东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没啥看头,回家回家。你们大师伯打架,最没讲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东山与裴钱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边,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撑篙划船,因为崔东山信誓旦旦告诉大师姐,说这样一来,渡船可以飞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无奈,看着那个使劲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还是只觉得好玩。 崔东山这会儿就比较神清气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着屁股好似双手持篙,卖力划船。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剑,在说完正事之外,也与大师伯说了说岳青大剑仙的丰功伟业,这笔买卖,果然不亏。 大半夜回到宁府。裴钱没能看到闭关中的师娘,有些失落。陈平安与崔东山去了趟斩龙崖凉亭说事情。曹晴朗去自己住处修行。 城头两位大剑仙一战,以极快速度传遍整座剑气长城。 据说大剑仙岳青被左右强行打落城头,摔去了南方。 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了。 听说最后是数位剑仙出手劝阻才罢休。 这一天深夜,南边剑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昼许久。此后终究无那生死大事。 剑气长城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叠嶂酒铺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纳兰夜行最近突然觉得,白炼霜那老婆姨瞅自己的眼神,有些瘆人。屈指一算,才发现她最近喊自己纳兰老狗的次数,少了许多,气势上也逊色颇多。 这让纳兰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看到了那个笑脸灿烂称呼自己为纳兰爷爷的白衣少年,两人并肩而行,纳兰夜行问道:“东山啊,最近你是不是与白嬷嬷说了些什么?” 崔东山点头道:“对啊,白嬷嬷是宁府长辈啊,晚辈当然要问个好。” 纳兰夜行笑道:“除了问好,还说了些什么吗?” 崔东山一跺脚,懊恼道:“说应该是说了些的,怎么就给忘了呢?我这个人不记仇,更不记事,真是不好。” 纳兰夜行停在原地,看着那个蹦跳前行、大袖晃荡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怀念最早两人称兄道弟的时光了。 这天一大清早,裴钱喊上崔东山为自己保驾护航,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大摇大摆走在郭府高墙外的僻静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没礼貌了,竟然大师姐到了,都不出来接驾,还能算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弟子?必须不能算啊。 既然如此,就是她与自己这个大师姐没有缘分,以后落魄山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别怪大师姐不给机会啊,是你自己接不住,惨兮兮,可怜可怜。 不承想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郭竹酒在墙另一边,趴在墙头上,双腿悬空,问道:“喂,路上那小个子,你谁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啊,就是把你衬得有些黑。” 裴钱站在原地,转头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着裴钱,试探性问道:“你该不会就是我心目中那个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拳法无敌、身高八尺的大师姐吧?” 裴钱收回视线,苦兮兮望向大白鹅。大白鹅不讲义气,装聋作哑。 回到宁府后,趴在师父桌上,裴钱有些无精打采。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问道:“怎么?见过绿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兴?” 裴钱“嗯”了一声,道:“师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状啊,我就是不太喜欢她。” 陈平安笑道:“咱们落魄山祖师堂,也没规定相互之间一定要多喜欢谁啊,只要各自守着自己的规矩,就很足够了。” 裴钱立即坐起身,点头道:“这就行!不然要我假装喜欢她,可难!” 陈平安点头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记得也别带着成见看人。成不成为朋友,也要看缘分的。” 裴钱笑开了花,什么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还不是要喊我大师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正襟危坐,道:“接下来师父要说一件事情,涉及对错是非,哪怕师父问你,你也可以不说什么,伤心过后,想到了什么,再来与师父说,都是可以的。同时记住,师父既然愿意与你说些重话,就是觉得你可以承受了,认可裴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了。还有,师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是谁,但依旧愿意收你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变好,对不对?” 裴钱脸色发白,同样是正襟危坐,双手握拳,但是眼神坚定,轻轻点头。 陈平安这才继续说道:“师父今天与你说往事,不是翻旧账,却也可以说是翻旧账,因为师父一直觉得,对错是非一直在,这就是师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觉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盖昨日之错。同时,师父也由衷认为,你今日之好,来之不易,师父更不会因为你昨日之错,便否定你现在的,还有以后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好,师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钱红了眼眶,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道:“师父请说,裴钱在听。” 陈平安神色坚毅,没有刻意压低嗓音,只是尽量心平气和,与裴钱缓缓说道:“我私底下问过曹晴朗,当年在藕花福地,有没有主动找过你打架,曹晴朗说有。我再问他,裴钱当年有没有当着他的面,说她裴钱曾经在大街上,看到丁婴身边的人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么说的吗?曹晴朗毫不犹豫地说你没有。我便与他说,要实话实说,不然先生会生气。但曹晴朗依旧说没有。” 裴钱使劲皱着脸,嘴唇颤抖,蓦然间满脸泪水,道:“有的,师父,有的。我说过,那天曹晴朗伤透了心,疯了一样,他当场就找我打架了,我还拿板凳打了他。” 陈平安听了,说道:“裴钱,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师父会告诉你,我们的人生当中,不光是你,师父自己也一样,不是我们知道错了,还能有弥补的机会,有时候我们知道错了,想要改错,却已经没有机会了,没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记仇,不是他觉得这是什么无所谓的事情,只是他自己愿意原谅你,但是别人的原谅,与我们犯下的错,是两回事。世事就是这么复杂,我们兴许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错,还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记得了,自己还会记得。也不是你真的有万般理由,去做了错事,错事就不是错事。” 裴钱号啕大哭。 陈平安站起身,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问道:“你的师父,今天是这样让你伤心,以后你要是又犯了错,还会是这样的,怎么办呢?” 裴钱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师父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陈平安摇头道:“当然不会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钱,教成了今天的裴钱,舍不得丢掉的。” 陈平安转过身,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嗓音沙哑地笑道:“因为师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时候,过得也很辛苦啊。” 裴钱又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逃难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国京城的小乞儿,躺在石狮子上数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走了也不跟她打声招呼的崔爷爷……一下子想起了所有。所有不愿想起的,愿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此时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屋外廊道上,一座悄无声息形成的小天地当中。 曹晴朗从站着,变成坐在地上,背靠墙壁。 小师兄崔东山就坐在他身边。之后这个小师兄,维持着那座小天地,带着曹晴朗悄悄离开了宅子。 曹晴朗说道:“心里好受多了,谢谢小师兄。” 崔东山说道:“能够遇见我们先生,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后退一步,长久作揖不起身。 崔东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这儿,不是给大师伯一剑打落城头,就是给纳兰爷爷欺负打压,我得拿出一点小师兄的风范来,找人下棋去!你们就等着吧。很快,你们就会听说小师兄的光辉事迹了!赢他有何难,连赢三五场的也是个屁,只有赢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输下去,那才显得你们小师兄的棋术很凑合。” 一抹白云悠悠飘向剑气长城的城头,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东山在去的路上,连开场白都想好了:“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云谱》啊,实不相瞒,其实我也会下棋。你棋术这么高,让我三子如何?不过分吧?我是谁?我是东山啊。” 衣袖似白云,崔东山面朝天背朝地,手脚乱晃,凫水而游。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邵元王朝就是个好地方。 第八章 唯恐大梦一场 ·第八章· 唯恐大梦一场 今天酒铺里酒鬼赌棍们人满为患,和和气气,其乐融融,都在说那二掌柜的好话,不是说二掌柜这般玉树临风,有他大师兄之风,就是说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酱菜和阳春面,应该是咱们剑气长城的一绝了,不来此处饮酒非剑仙啊。 这让某些人反而心慌,喝着酒,浑身不得劲儿,琢磨这会不会是某些敌对势力的下作手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拙劣捧杀伎俩?于是这些人便默默将那些言语最起劲、吹嘘最腻人的人的名字相貌都记下,回头好与二掌柜邀功去。至于会不会冤枉好人,误伤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关便是,他们只负责通风报信告刁状,毕竟其中还有几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为可以一起坐庄押注坑人挣钱的道友。 城头这边,郁狷夫啃着烙饼,一手拎着水壶,眺望城头以南的某处战场,那里多了好多的小坑洼。能够从这么高的城头,看见那些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会是坑洼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时常来往于城头,与少女朱枚算是半个朋友了,毕竟在邵元王朝这拨剑修里,最顺眼的,还是爱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个金丹境剑修金真梦,其余的,都不太喜欢。当然,郁狷夫的不喜欢,只有一种表现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与我打招呼,我也点头致礼,你要想继续客套寒暄就免了。如果遇见的是前辈,就主动打招呼,点到即止,就这么简单。 我郁狷夫只是来砥砺拳法的,不是来帮着家族势力拓展人脉的,何况郁家只与倒悬山还算有点香火情,与剑气长城,八竿子打不着。 至于朱枚,大概早就觉得自己与郁狷夫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忧愁,烙饼带得太少,吃得太快,包裹里边的那些烙饼,早已殆尽,咫尺物里也所剩不多了。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忧愁,不值一提。郁狷夫此次来剑气长城淬炼体魄,初衷是追寻曹慈的武学道路,夯实金身境,没想到能够遇到那个同样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没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剑气长城,此地剑仙更加让人心向往之,哪怕自己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剑修,依旧会觉得相较于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剑气长城的一些可取之处,绝无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饼,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练拳。 练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这辈子的头等事,可是偶尔偷个懒,想点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紧。 那位左右前辈的剑术,无愧“最高”二字。 剑仙孙巨源目睹过那场战事的首尾。按照孙剑仙的说法,左右此次出剑,先是“力大无理”,硬生生将岳青劈落城头,随后不再拘束剑气,岳青从头到尾,还手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岳青不强,而是那把本命飞剑百丈泉的剑气瀑布,声势大不过左右剑气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飞剑云雀在天,更是连落地的机会都不多。 不过孙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气,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剑砍死,同时,也是给其他剑仙出手拦阻的台阶和理由。可惜左右没理睬好言劝说的两位剑仙,只是盯着岳青以剑气乱砸。不是真的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左右的剑气太多,剑意太重。战场上剑仙分生死,稍纵即逝,看不真切全部,无所谓,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开,许多险峻时分的剑仙出剑,往往就真的只是随心所欲,灵犀一点,反而能够一剑功成。 当时左右一言不发,但是意思很明显,岳青之外其余剑仙,远观无妨,言语无碍,唯独近身之人皆敌手。 那两位剑仙当时都快尴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长剑一剑斩下,大地开裂,沟壑顿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剑仙差点就得铆足劲硬抗此剑。他只好呼朋唤友,又喊了两位剑仙来助阵,但依旧是谁都不敢放手攻伐,万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换剑尖所指之人,怎么办? 在岳青不得不倾力出剑之际,城头之上出现了老大剑仙的身影,双手负后,凝视着南边战场,好像与左右说了句话。 左右这才收剑。 孙巨源最后与郁狷夫感慨道,剑术如此高了,还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这左右,难不成是想要在剑气长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当时好奇询问,何谓一步登天? 只可惜孙巨源笑着不再言语。 郁狷夫站起身,沿着墙头缓缓出拳,出拳慢,身形却快。 走出约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这就得先问过叽叽喳喳的耳报神朱枚答应不答应了。朱枚说这个少年,是那陈平安的学生,宝瓶洲人氏,姓崔名东山,按照辈分,算是文圣一脉的三代弟子,就是这崔东山好像脑子不太灵光,时好时坏,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对方笔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让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不承想对方好像也是这般打算,刚好又对上路线,郁狷夫便再次更换路线,对方也恰好挪步,一来二去,那崔东山停下脚步,哭丧着脸道:“郁姐姐,你就说要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好了,我反正是不敢动了,不然我怕你误以为我图谋不轨,见着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说什么,见他停步,就绕路与他远远错身而过,不承想那人也跟着转身,与她并肩而行,只不过双方隔着五六步距离。崔东山轻声说道:“郁姐姐,可曾听说《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可有心仪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当中,最不成材、囊中最羞涩的一个,修为一事多费钱,我不愿先生担忧,便只能自己挣点钱,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先生那边偷了两本印谱、三把折扇,又去晏家大少爷的绸缎铺子,低价收入了六方印章,郁姐姐你就当我是个包袱斋吧,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脚步,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产的山上重宝,你靠着贩卖印谱、折扇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兴隆,卖一百年,够不够买下那艘符舟?我看难。直说吧,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只见那少年满脸哀伤、无奈、苦涩,怔怔道:“在我心目中,郁姐姐原本是那种天底下最不一样的豪阀女子,如今看来,还是一样瞧不起鸡零狗碎的辛苦钱啊。也对,钟鸣鼎食之家,桌上随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一只破裂不堪、缝缝补补的鸟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钱?” 郁狷夫摇头道:“还不愿意有话直说?你要么靠着隐藏的实力修为,让我停步,不然别想我与你多说一个字。” 郁狷夫刚要前行,崔东山赶紧说道:“我一门心思挣钱,顺便想要让郁姐姐记住我是谁,郁姐姐不信,伤了我的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舍得生郁姐姐的气。既然如此,我与郁姐姐打个赌,赌我这些物件里,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还得是愿意掏钱买的,才算我赢你输。若是我输了,我就立即滚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见不着郁姐姐,输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赢了,郁姐姐便花钱买下,还是姐姐得了好,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却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来:“郁姐姐是什么人,我岂会不清楚?之所以能够愿赌服输,可不是世人以为的郁狷夫出身豪门,心性如此好,是什么高门弟子气量大,而是郁姐姐从小就觉得自己输了,也一定能够赢回来。既然明天能赢,为何今天不服输?没必要嘛。” 郁狷夫脸色阴沉,道:“你是谁?” 少年委屈道:“与郁姐姐说过的,我是东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但愿赌服输,我也敢赌,将你的物件拿出来吧。” 崔东山满脸羞赧,低头看了眼,双手赶紧按住腰带,然后侧过身,扭扭捏捏,不敢见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对方脑袋太阳穴。只是对方竟然一动不动,好似吓傻了的木头人,又好像是浑然不觉,郁狷夫见状立即将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极大收敛拳意,压在了五境拳罡,最终拳落对方额头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并且拳头下坠,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帮上。不承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对于接下来一幕,还是大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对方深浅,但是内心会有一个高下的猜测,最高元婴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剑气长城,这少年的脚步、呼吸不会如此自如顺畅。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跻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这五境武夫一拳,对方可躲,四境一拳,对方也可扛下,绝不至于受重伤,当然一时半刻的皮肉之苦,还是会有。 可郁狷夫哪里会想到对方挨了一拳后,身体飞旋无数圈,重重摔在十数步外,手脚抽搐,一下,又一下。 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边。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伪。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可怜兮兮道:“郁姐姐,我差点以为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拳意一震,立即弹开那个白衣少年,后者整个人瞬间横滑出去十数步。 崔东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刚想要随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脏了衣服,便抹在墙头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越发皱眉。朱枚没说错,这人的脑子,真有病。 实在不愿意跟这种人纠缠不清,就在郁狷夫想要离开之时,不承想崔东山已经从袖子里飞快掏出了两本印谱,整整齐齐放在身前地上,只不过两本印谱却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挡住后边所有的印章、折扇、纨扇。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赌一把!”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张“小赌桌”。 估计是担心她万一瞥见了印谱“两扇大门”后的光景,明知必输,便要心生反悔不赌了,崔东山还抬起双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两只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风挡雨的房顶。 郁狷夫盘腿而坐,伸手推开两本印谱,这两本印谱明显不是她会掏钱买下之物。 不过在郁狷夫动手之前,崔东山又伸出双手,掩盖住了两方印章。 所有折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开,拿起崔东山没有藏藏掖掖的那方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鱼化龙”。鱼,算是谐音郁。 是个好兆头,只不过郁狷夫依旧没觉得如何心动。我打小就不喜欢郁狷夫这个名字,对于郁这个姓氏,自然会感恩,却也不至于太过痴迷,至于什么鱼化不化龙的,我又不是练气士,哪怕曾经亲眼看过中土那道龙门之壮阔风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荡,风景就只是风景罢了。 故而郁狷夫依旧只是将其放在一边,笑道:“只剩下最后两方印章了。” 崔东山用双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住山峰,道:“郁姐姐,敢不敢赌得稍微大一点,前边的小赌赌约,依旧有。我们再来赌郁姐姐你是喜欢左边印章,还是喜欢右边印章,或者郁姐姐干脆赌得更大一点,赌那两边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动也不会花钱买,如何?郁姐姐,曾经有问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杰气,不知道今天豪气是否犹在?” 郁狷夫问道:“两种押注,赌注分别是什么?” 崔东山便以心声言语,微笑道:“赌注稍大,就是赌郁姐姐以后为我捎句话给郁家;赌得更大,就是帮我捎话给周神芝,依旧只有一句话。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话人而已,绝不会让你做半点多余事情。不然赌约作废,或者干脆就算我输。” 郁狷夫瞬间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线道:“我可以不赌?” 崔东山笑道:“当然可以啊。哪有强拉硬拽别人上赌桌的坐庄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别人买自己物件的包袱斋?只是郁姐姐当下心境,已非方才,毕竟郁姐姐终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长辈,还是救命恩人,故而说违心言,做违心事,是为了不违背更大的本心,当然情有可原。只是赌桌就是赌桌,我坐庄终究是为了挣钱,公平起见,我需要郁姐姐愿赌服输,掏钱买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松了口气。 崔东山微笑道:“愿赌服输,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赢。只可惜今天这次认输,此生都未必能赢回来了。当然当然,这终究是小事。人生在世,岂可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无视世间之大规矩风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该如此。” 郁狷夫抬起头,问道:“你是故意用陈平安的言语激我?” 宁府门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场问拳,陈平安曾说,武夫说重话,得有大拳意。 崔东山笑眯起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儿多走两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练气士,是那纯粹武夫,武学之路,从来逆水行舟,不争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心知肚明,我若是输了,再帮你捎话给家族,我郁狷夫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没底气游历四方?” 崔东山点头笑道:“自然,不知道点赌客的品性人心,岂敢坐庄,八方迎客?只不过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赏赐的名字而已。身为女子,却非要被人以男儿看待,哪个有心气的女子,长大了还会喜欢?只不过我相信郁狷夫对于自己的姓氏,观感还是不错的。” 郁狷夫苦笑。朱枚朱枚,你个呆子痴儿,不管此次输赢,回头我都要骂你几句。 不过郁狷夫在心情复杂之余,其实一直在细细观察对方双手的细微动作,希望以此来辨认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让这个崔东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准。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钱,轻轻一弹,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说道:“右手!我赌右手遮掩印章,我不会掏钱买。” 崔东山一弯腰,就要去拿小暑钱了。 郁狷夫怒道:“崔东山!” 崔东山抬起头,一脸茫然,道:“赢了不收钱,我干吗要坐庄和当包袱斋,我家先生是善财童子,我又不是,我就挣些辛苦钱和良心钱。”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东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道:“郁姐姐生气的时候,原来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将那印章收在手中,并非《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头望去。 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狷夫死死攥紧这一方印章,沉默许久,抬起头道:“我输了,说吧,我会捎话给家族。” 对方之厉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绮云这两个化名,也不在对自己与家族和周老先生的关系脉络,都一清二楚。对方的真正厉害,在于算计人心之厉害,算准了她郁狷夫由衷认可陈平安那句言语,算准了自己一旦输了,就会愿意答应家族,不再四处晃荡,开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的身份为家族出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需要自己捎给老祖宗的那句言语,郁家不管听说后是什么反应,至少也会捏着鼻子收下这份香火情!更算准了她郁狷夫,如今对于武学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赶上曹慈与陈平安,绝不会只能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没有以心声言语,抬起头,神色坚毅道:“我愿赌服输!请说!” 崔东山看着这个女子,笑了笑,到底还是个比较可爱的小姑娘啊,便说了句话。 郁狷夫惊讶道:“就只是这句话?” “郁家老儿,赶紧去找个四下无人处,大声号三遍:‘我不是臭棋篓子谁才是?我喜欢悔棋我赢过谁?’” 此人言语,十分古怪,古怪至极!难道说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语,其实才是一语中的,千真万确? 毕竟这种言语,自己只是捎话,话带到了,至于老祖宗做与不做,都无所谓的。 崔东山捡起那枚小暑钱。小暑钱上的篆文极其罕见,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枚小暑钱当谷雨钱卖,都会被有那“钱癖”的神仙们抢破头。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闺秀,以后嫁人,嫁妆一定多。可惜了那个怀潜,命不好,无福消受啊,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她她依旧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为人妇。一想到这个,崔东山就给自己记了一桩小小的功劳,以后有机会,再与大师姐好好吹嘘一番。 崔东山左手始终按住最后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后赌一次,若是我赢了,郁姐姐就再与周神芝说句话。可要是我输了,与郁家的言语都可以不作数,这枚小暑钱也还你,反正算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有赌约都算我输,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后一局,几乎是稳赢的,但是直觉让她依旧决定不赌了。于是郁狷夫摇头道:“不赌了!” 对面那人大笑起来,道:“郁姐姐赌运看似不好,实则很好。至于为何我如此说,郁姐姐很快就会知晓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还来激将法?有完没完?” 崔东山握住那方一直藏头藏尾的印章,轻轻抛给郁狷夫,道:“送你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学生的,为自家先生与你赔罪了。” 郁狷夫接过那方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这方印章已经被不知名的剑仙买走了,就算是剑仙孙巨源都查不出是谁买下了,可你才来剑气长城几天……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只会是印章,只会是它……” 崔东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语,唏嘘感慨道:“天下大赌,赢靠大运。” 崔东山收起所有没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道:“这些零碎物件,就当是郁姐姐赠送给我的厚礼了。一想到与郁姐姐以后便是熟人了,开心,真开心。” 郁狷夫依旧坐在原地,抬起头,问道:“前辈到底是谁?” 竟然称呼她老祖宗为郁家老儿和臭棋篓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称呼周老先生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大踏步离开,去找别人了。 崔东山走出去几步后,骤然停步转头,微笑道:“郁姐姐,以后莫要当着他人面,丢钱看正反来做选择了。不敢说全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你觉得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实则是你境界不高。运气好与不好,不在你,也不在老天爷。今日在我,你还能承受,以后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后却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话,但请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复思量。” 郁狷夫默然无言。 她当下手中那方印章,并无边款,唯有印文:“雁撞墙。” 郁狷夫转头望去。 那个白衣少年郎,正在墙头上边走边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门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剑仙正在传授邵元王朝这拨孩子剑术。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上了城头,就没有规矩了,想要自己立规矩,靠剑说话。 苦夏剑仙是外乡人,剑术不低,却性情温和,加上如今自己与这拨年轻天才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实在一般,自然更加不会去针对一个坐在远处看他们练剑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们几眼,便很快自顾自看书去了。苦夏剑仙瞥了眼书名,是一部棋谱,名为《快哉亭谱》,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传很广,专解死活题,其序言中有一句,更是备受推崇:“我之着法高低,需看对方棋力最大之应对着法,以强手等待强手,再以更大强手步步胜之,岂不快哉?” 苦夏剑仙笑了笑,此人应该修为境界不低,不过藏得好,连他都很难一眼看穿底细,那就不会是观海境或龙门境修士了,至于是地仙中的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难说。 难道是想要以下棋来砸场子?这个真实年龄不太好说的“少年郎”,会不会来错地方了? 苦夏剑仙除了传授剑术之外,也会让这些邵元王朝未来的栋梁之材,自己修行,去寻觅机缘。 那个文圣一脉门生的少年,耐心不错,就坐在那边看棋谱,不但如此,还取出了棋墩棋盒,开始独自打谱。 在一个休息间隙,所有年轻剑修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陈平安,而是怕那陈平安的大师兄。 关于左右出剑,城头之上,他们各有默契,只字不提,可是在剑仙孙巨源的孙府,私底下没少说。 “大剑仙岳青不过是随便说了几句文圣一脉的香火如何,那左右便要与人分生死?剑术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圣一脉的高徒,剑术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经历过多少场大战,斩杀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个只参加一场大战的剑仙,若是重伤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么蛮荒天下是不是得给左右送一块金字匾额,以表感谢?” “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杀杀,大剑仙岳青怎么就说错了?文圣一脉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亏得文圣一脉的学问给禁绝了,亏得我们邵元王朝当年是禁绝销毁最多最快的,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这一脉学问当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鸡肠,兴师动众,亏得此处是地方狭窄的剑气长城,如果在浩然天下,天晓得会不会依仗剑术,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并不清楚剑仙苦夏坐在孙巨源身边,一张天生的苦瓜脸更加有苦相了。 孙巨源宽衣大袖地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饮酒,笑问道:“苦夏,你觉得这些家伙是真心如此觉得,还是故意装傻子没话找话?” 苦夏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两个答案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孙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认命,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只是微笑道:“乌合之众,聒噪扰人。” 苦夏松了口气,好歹还能住在孙府。 但是孙巨源最后一番话,让苦夏只觉得无奈:“在浩然天下,是东西不能乱吃,话可以乱讲。在我们这边,刚好颠倒,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言尽于此,以后有事,别找我帮你们求情,我孙巨源只是个小小的玉璞境剑修,不够人砍几剑的,何况砍死还白搭,不落半个好,何苦来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说,也是个文气不少的地儿,这帮小崽子,应该都没少读书,书上道理,总该吃进肚子几个吧?别人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来填茅厕,好歹有点用,但是这帮崽子吃了道理不拉出屎光喷粪,自己嘴巴臭不臭,这也闻不出吗?我事先说好,他们这些话,在我孙府里边说,就算了,反正我孙府的名声,已经给你们害得烂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孙府可不帮忙收尸停尸。” 苦夏剑仙现在还记得孙巨源最后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后那句话:“毕竟我们剑气长城是穷乡僻壤,读书识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没个轻重,死无全尸,很难拼凑的。” 苦夏剑仙开口说休息半个时辰,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诉她这边来了那个崔东山,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金真梦依旧独自坐在相对角落的蒲团上,默默寻觅那些隐藏在剑气当中的丝缕剑意。 林君璧则坐在蒲团上,为几名剑修解答疑难。 唯独严律起身,走向那个名叫崔东山的陈平安的学生,他跃上墙头,转头看了眼棋局,笑问道:“是溪庐先生《快哉亭棋谱》的死活题?” 崔东山抬起头,瞥了眼严律,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独自解题。 严律笑道:“你留在这边,是想要与谁下棋?想要与君璧请教棋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君璧不会走来这边的。” 崔东山头也不抬,说道:“蒋观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关系,好与我的大师伯混个脸熟,我劝你赶紧滚蛋。” 蒋观澄?严律哑然失笑。 崔东山抬起头:“怎么,你这亚圣一脉子弟,想要与我在棋盘上文斗,过过招?” 严律摇摇头,笑容恬淡,神色从容,道:“你认错人了,我严律虽然不是亚圣一脉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亚圣一脉门生弟子,循规蹈矩,谨遵圣贤教诲,从不做无谓的意气之争,道理在书上在心中,不在剑上拳头上,当然也不会在棋盘上。我不是亚圣一脉,尚且知晓此理,更何况是亚圣一脉的万千学子。以为然?” 崔东山疑惑道:“你叫严律,不是那个家里祖坟冒错了青烟,然后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的蒋观澄?你是中土严家子弟?” 严律板起脸,沉声道:“请你慎言!” 崔东山摆摆手,一手拈子,一手持棋谱,斜眼看着那个严律,一本正经道:“那就不去说那个你嘴上在意、心里半点不在意的蒋观澄,我只说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个每次青神山酒宴都没有收到请帖,却偏偏要觍着脸去蹭酒喝的严熙,‘享誉’中土神洲的严大狗腿?每次喝过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根本没人鸟他,偏还喜欢拼了命敬酒,离开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摆出一副‘我不但在青神山上喝过酒,还与谁谁谁喝过,又与谁谁谁共饮’嘴脸的严老神仙?也亏得有个家伙不识趣,不懂酒桌规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机,说漏了嘴,不然我估摸着严大狗腿这么个名号,还真流传不起来。严公子,以为然?” 严律脸色铁青。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接着道:“言语而已,轻飘飘的,读书人的气量何在?为何要对我动杀心?并且问心无愧,自认杀我绝对有理,你怎么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胆子小,直接被你吓死?真不怕我大师伯把你剁成肉泥啊?还是说,因为看不出我修为高低,又忌惮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个废物,所以才忍着,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这么个道理,再按照你们的规矩,你与我那个你们嘴中的大师伯,岂不是一类人?只不过你严律是老狗腿教出来的小废物,故而剑术在粪坑,我家大师伯剑术在天上,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别而已。” 严律咬牙切齿,双手握拳,最终却微微一笑。 崔东山放下棋子与棋谱,深呼吸一口气,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笑容灿烂道:“瞅瞅,你们的道理,我也会啊。果然讲你们的道理,更简单些,也舒心些。” 崔东山摆摆手,满脸嫌弃道:“严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赶紧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儿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点残羹冷炙,就能喂饱你,还跑来剑气长城做什么?跟在林君璧后面摇尾巴啊?练剑练剑练你个屁的剑。也不想想咱们林大公子是谁,高风亮节,神仙中人……” 严律即将祭出飞剑之际,林君璧刚好站起身,朝这边道:“行了,崔东山,我与你下棋便是,这点言语交锋,不说也罢。” 崔东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气,来帮忙驱散这些尿臊味了。” 严律依旧想要出剑,却被苦夏剑仙以言语心声阻拦道:“左右不会为左右自己出剑,却会为文圣一脉出剑,并且绝对不管你是谁,是什么境界。” 严律脸色微白,跃下城头,返回蒲团那边。 与林君璧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君璧拍了拍严律的肩头,微笑道:“有我呢,我剑术不行,棋术还凑合,对吧?” 受尽委屈与屈辱的严律重重点头。 林君璧抖了抖双袖,轻轻坐在棋盘对面。 崔东山轻轻搓手,满脸惊讶且艳羡道:“林公子言行举止,如此仙气缥缈,一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行云流水、仙气磅礴的?绝无可能,绝对是一种无形的天赋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说了,言语机锋无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这么无赖纠缠,就不与你下棋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起来,问道:“赌点什么?” 林君璧摇头道:“不赌,棋盘上只分胜负。” 崔东山也摇头道:“下棋没彩头,有意思吗?我就是奔着挣钱来的。” 说到这里,崔东山转过头,刚刚有点棋手风范的白衣少年郎,使劲招手笑道:“郁姐姐,这边这边,我要与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赢他!” 林君璧也抬起头,只是相较于崔东山的口无遮拦,同样俊美皮囊神仙客一般的林君璧,却是风度翩翩,朝那郁狷夫无奈一笑。 郁狷夫面无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亲昵喊郁狷夫为“在溪在溪”,然后哀叹道:“果然是个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对方算准了朱枚会与自己说此事,也算准了自己会出现,而自己这个郁家女的出现,自然会激起林君璧这种人的一丝争胜之心,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一丝一毫的芥子念头,都不是小事。 依旧都在这个崔东山的算计之内啊。 郁狷夫没走近对弈两人,盘腿而坐,开始就水啃烙饼。朱枚想要去棋盘那边凑热闹,也被郁狷夫拦下,让朱枚陪着她闲聊。 崔东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轻声感慨道:“我这郁姐姐,若是能够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涨,胜算更多。” 林君璧屏气凝神不言语。 崔东山转过头,道:“小赌怡情,一枚铜钱。” 林君璧问道:“铜钱?” “不然?一枚雪花钱,还算小赌?”崔东山啧啧道,“林公子真有钱。”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一枚铜钱?是了,想着输也不多,赢了更大,毕竟赢了我一枚铜钱,比赢了一枚谷雨钱,更有说法,将来更能让看客听众们记住。” 崔东山震惊道:“我这神仙难测的绝妙心思,已经藏得如此好,林公子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枚铜钱,岂不是要有离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风险?” 林君璧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眼前人给恶心到了。当然比起注定已经沦为一个天大笑话的严律,还是好了千万。今日对话,以后在邵元王朝,会有不少人听说。严律此后在剑气长城练剑,还有没有收获,很难说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扫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声誉,至少也会害得严律比原本应该到手的收获,减去几分。 林君璧说道:“说定了,输赢都是一枚铜钱。猜先?” 崔东山问道:“林公子棋术卓绝,就不乐意让我三子?不想带着一枚铜钱大胜而归啊?” 林君璧已经伸手去棋盒,手攥棋子,无奈道:“能不能讲点规矩,你我虽是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还是要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吧?” 棋盘对面那个少年早已抬起屁股,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没办法遮掩棋子声响,只是对方修为高低不知,如果是地仙境界,自己一旦如此作为,其实还是自己亏的。可下棋是双方事,林君璧总不能让苦夏剑仙帮忙盯着。 崔东山坐回原地,点点头,病恹恹道:“算你赢了先手。林公子棋术深浅暂时不好说,棋盘之外的棋术,真是很厉害,比那个差点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烂自己脸的严小狗腿,是要强上许多许多。” 林君璧松开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正因为林君璧率先守规矩,哪怕对方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着守规矩。未必天下事事应该如此,可终究在这棋盘附近,便该如此。 蒋观澄那些远远观战不靠近的年轻剑修,人人佩服不已。 双方先后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以一本存世极少的古谱《小桃花泉谱》定式先行。这本棋谱巧妙在可以速战速决,精髓就在“以极有规矩,下无理先手”十个字上,只不过经不起最顶尖国手稍稍推敲。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对方始终落子如飞,好似胜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几次关键手上,藏了拙,依旧下到了两百三十多手,这才输了。 一枚铜钱而已。何况真以为自己赢了棋,会让严律这种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严律坏,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么时候偌大一个严家的名声清誉,需要靠一个邵元王朝的少年来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输了,尽心尽力却遗憾落败,并且输得毫厘之差,严律才会真正感恩几分。输得太多,当然也不会。严律这种人,说到底,虚名便是虚名,唯有实在且切身的利益,才会让他真正心动,并且愿意记住与林君璧结盟,是有赚的。 林君璧投子认输后,笑道:“一枚铜钱,我当下身上还真没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边,会亲自与人借这枚铜钱,反正直到借到为止。到时候是我送钱上门,还是可以托人帮忙,都由胜者决定。”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胜负一线间的险峻棋局片刻,然后立即抬头不再看,笑道:“难怪难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过了《小桃花泉谱》。我就说嘛,我这百试不爽的神仙开局,从来只会让对手刚到中盘便认输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为意。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如此。 崔东山想了想,又道:“林公子会不会亲自借钱,我总不能在林公子屁股后面跟着,我终究不曾学到严家门风的精髓啊。但是林公子是不是亲自送钱,我倒是有个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赢了,彩头归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点国手风范来,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门,让郁姐姐送钱来即可。若是林公子赢了……怎么可能嘛,我这人下棋,压箱底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有的,毕竟我的所有棋术棋着,都是他人压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处处是无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然后瞥了眼,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本《快哉亭棋谱》已经被白衣少年垫在了屁股下面。 林君璧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此棋谱撰写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国手第二溪庐先生,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传道人,邵元王朝的国师。这位溪庐先生,却与林君璧切磋棋术极多,所以勉强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师半友。 崔东山收拢了自己手边棋盒的棋子,肩头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谱,轻声笑道:“死活题死活题,真是差点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题活死题嘛,看多了,是真的会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们这位溪庐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毁名誉,也要让世间棋手看一看何谓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头你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这般高风亮节的国手,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远处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说什么“自家话”了。一旦开了口,真正恶心的不会是崔东山,只会是他林君璧。当然,那些人估计有半数是真生气,替他和溪庐先生打抱不平,可还有半数,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撺掇拱火成功了,然后就可以看热闹,作壁上观。 林君璧根本不给他们这些机会。 被他阻拦了,再敢开口,自然就是脑子太蠢,应该不会有的。果不其然,没人说话了。 崔东山将那本棋谱随手一丢,摔出城头之外,自顾自点头道:“若是被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捡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会。从此之后,好似个个寻死,剑气长城无忧矣,浩然天下无忧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这次算你赢了,你我再下一局,赌什么?” 崔东山笑道:“这次咱哥俩赌大点,一枚雪花钱!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题,直到谁解不出谁输,如何?当然,我是赢了棋的人,就无须猜先,直接让先了,你先出题,我来解死活题。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个想不开,跳下城头,拼了性命,也要从把那棋谱奉若至宝、只觉得原来下棋如此简单的畜生大妖手中,抢回那部价值连城的棋谱。如果我赢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枚雪花钱。” 林君璧摇头道:“不解死活题,依旧是下棋。”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崔东山一脸讶异,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轻心,对方棋术,绝非严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绝对不下于师兄边境。至于对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处,暂时不好说,需要自己拎着对方的衣领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懒得多看一眼对方的脸色,伸出一手,道:“这次换你,我来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对方的深浅,毕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庐先生,以及久负盛名的《快哉亭棋谱》。 只不过棋盘上的输赢依旧是其次,自己并不在乎输赢的名声,更何况难道输了,溪庐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国手了?难道《快哉亭棋谱》便会被赶出天下名棋谱之列了? 第二局棋,林君璧长考极多。 对方那白衣少年,长考更久,终于不再故意抓耳挠腮,或是偶尔故作为难,微皱眉头。 输赢依旧只在一线之间。 这次轮到林君璧凝视着棋盘许久。 对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棋力暴涨,棋风大变,棋理颠倒。 这让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场双方对弈中最长之长考过后,再次投子认输。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道:“你是不是对《彩云谱》第六局钻研颇深?既然有了应对之策,哪怕输赢依旧难说,但是撑过当下棋局形势,毕竟还是有机会的,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闷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这么下棋,等于送钱,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扮痴?” 对方蓦然大笑,却是以心声说道:“当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过两局输棋,让我觉得你通盘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开口说第三局,押重注,赢我一个倾家荡产,对不对?林公子,你们这些擅长下棋的大国手,心可真黑,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林君璧开口笑道:“第三局,一枚小暑钱。我会倾力下棋。” 崔东山握着拳头轻轻一挥,摇头道:“郁姐姐买我扇子的这枚小暑钱,可不能输给你。其他的小暑钱,随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没有。” 崔东山转头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输了个底朝天,也会留下这枚姐弟情深义重的小暑钱!” 郁狷夫置若罔闻。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东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声点说,我们文圣一脉,被人当面骂,从不计较,有了道理,还要竖拇指,说你骂得好。但是背后骂人嘛,也成,别给我们听见了,不然翻书如吃屎,吃饭却喷粪,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张,坐得离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随便哪枚小暑钱都可以。” 崔东山突然说道:“再加一点额外的彩头,若是我赢了,你将那本《彩云谱》送给我。” 林君璧点头道:“可以。” 第三局,林君璧先行。 结果先手便大优,距离中盘取胜只差些许的林君璧,差点被对方下出无胜负的三劫循环。林君璧虽然始终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终于泛起了一股恼火。 双方一直下到了将近四百手之多!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惊人收官。 除了下棋两人,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出准确的胜负趋势。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轻轻松了口气。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拈起棋子,身体前倾,长长伸出拈子之手,另外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乱棋子,即将落子之时,林君璧心中大定,赢了! 崔东山突然一个抬手,对那微微错愕的林君璧摇晃肩头,道:“哈哈,气不气?气不气?我就不下这儿哩。哎哟喂,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呢,我这脑阔(壳)真不大,但是真灵光哩。” 这大概是大师姐附体了。包括朱枚在内,哪怕是那个不太喜欢下棋的金真梦,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崔东山思量片刻,依旧是弯腰拈子,只不过棋子落在棋盘别处,然后坐回原地,双手笼袖,道:“不下了,不下了,能够连赢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满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道:“今天的月亮圆又圆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输了。一枚铜钱,一枚雪花钱,一枚小暑钱,回头我一起双手奉上。” 崔东山突然冷笑道:“哟,听口气,看待胜负很淡然嘛。怎么,是觉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当我们旗鼓相当了?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吧?信不信我们什么彩头都不赌的第四局,我在八十手之内,就能够下赢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东山又嬉皮笑脸了,道:“你还真信啊?我赢了棋,还是三局之多,钱挣得不多,还不许我说点大话过过瘾啊?” 崔东山收敛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啧啧道:“你我哥俩好,一起下出了这么个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为实在是太快哉了!” 其实这会儿,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小觑此人棋术了,严律更是如此。 崔东山朝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挥挥手,眼神真诚道:“钱回头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无所谓。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还要帮忙啊?你都帮了三个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这样,我良心不安,天意使得我无法与你这种大度之人做朋友,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这第三局搁在整个邵元王朝历史上,兴许都堪称名局,所以结果还能接受。 崔东山一边收拾棋子,毫无风范,随便将棋子丢入棋罐,清脆作响,一边自言自语道:“连胜三局,舒服,真是舒服。只不过呢,靠着棋力悬殊,碾压对手,真没意思,若是双方棋力相差无几,输赢看运气,运气在我,再赢了棋,那才最惬意。估计林公子这辈子棋盘上太过顺遂,又习惯了以力压人,是无法领略我这种心情的啦。惜哉惜哉。” 崔东山突然笑问道:“怎么,觉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觉得运气在我,两者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运气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认啊。那咱们再下一局,换一个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运气,敢不敢?甚至可以说,我们比的,就只是运气。这种棋,林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下了。因为只看运气,所以我们不赌钱了,什么都不赌。” 林君璧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笑道:“你来决定赌这局棋谁输谁赢。谁输谁赢,你事先与苦夏剑仙说好。只要棋盘上的结局如你所说,无论我在棋局上是输是赢,都是你赢。我们赌的就是谁的运气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哑然失笑。 崔东山笑道:“棋术剑术都不去说,只说苦夏剑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赌品,我还是相信的。”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 崔东山竟然点头道:“确实,因为还不够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个说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谱》第三局,棋至中盘——好吧,其实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认输。不如我们帮着双方下完,然后依旧由你来决定棋盘之外的输赢。棋盘之上的输赢,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嘛。你帮白帝城城主下,我来帮与他对弈之人下。咋样?你瞧瞧苦夏剑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剑仙,辛苦护道,多么想林公子能够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无言以对。 此人,是疯子。 《彩云谱》,之所以能被世间所有棋手视为“我于人间观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赢棋之人无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个输棋之人,只要起身离开了那张棋盘,离开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无敌。 关于《彩云谱》第三局的后续,无数棋手都有过极其艰深的钻研,就连林君璧的师父都不例外,只说那崔瀺既不早一步又不晚一步的投子认输,恰好说明此人,真正当得起世间棋道第二的称号。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你我身为棋手,面对这棋盘棋子,就不要侮辱它们了。” 崔东山冷笑道:“你有资格侮辱这《彩云谱》?林君璧,你棋术高到这份上了?这五十六手,只有境界足够,才可以看到结局处。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当真知道双方心中所想?换成你我来下棋,那两位的中盘结束局,你真有本事维护住白帝城城主的优势?谁给你的信心,靠连输三局吗?”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 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我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之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枚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枚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包括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胜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既然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崔东山双指拈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道:“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的剑术和身份不讲规矩,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棋子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上,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钩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面,动手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那人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交?对了,就是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了。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收你一枚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在与谁下棋?”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这裴钱,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杀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崔东山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屋里,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很快又有敲门声响起,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道:“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你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问道:“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道:“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了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那裴钱据说先是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晃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面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 屋内却是三人:陈平安,崔东山,刘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既有新拿到手的情报,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刘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张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刘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可任由人身穿过,之后会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刘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 却不是真去酒铺,而是稍稍绕路,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酸,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面,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地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趟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套路。”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枚雪花钱。 陶文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有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去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了一碗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举碗,轻轻碰了一下,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随后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道:“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做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吧,比留在我这里有意义。” 陈平安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道:“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道:“与我喝酒最没劲,这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双手紧握两方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此的挂念妻女: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道:“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说什么——这就很不像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着门口,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中渐渐远去。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陈平安与崔东山,同在异乡的先生与学生,一起走向那座开在异乡的算是半个自家的酒铺。 崔东山轻声问道:“先生没劝成功?陶文依旧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非要死在这里?” 一样米养百样人,剑气长城既然会有不想死的剑修崔嵬,自然也就会有想死在家乡的剑仙陶文。 剑气长城历史上,双方人数,其实都不少。最顶尖的一小撮老剑仙、大剑仙,无论是犹在人世还是已经战死了的,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在剑气长城生根发芽,流传太多?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绝对不是瞧不起这些学问,理由很简单,也唯一,那就是学问多了,思虑一多,人心便杂,剑修练剑就再难纯粹,剑气长城根本守不住一万年。 有一件事,如今的寻常本土剑仙所知甚少。许多年前,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亲自坐镇,隔绝出一座天地,然后有过一次各方圣人齐聚的推衍,但是结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礼圣、亚圣两脉造访剑气长城的圣人、君子、贤人,不管理解与否,都会得到学宫书院的授意,或者说是严令,让他们就只是负责在剑气长城督战的事宜。在这期间,不是没有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想要为剑气长城多做些事,而且剑仙们也未曾刻意打压排挤,只不过这些个儒家门生,到最后几乎无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 听崔东山有此问,陈平安说道:“到了酒桌上,光顾着喝酒,就没劝。果然喝酒误事。” 陈平安脚步不快,崔东山更不着急,两人便这样缓缓而行,不着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着一个个结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东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会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实更好,因为陶文会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须如此?先生不该如此。” 陈平安转移话题道:“那个林君璧与你下棋,结果如何?”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人身畔涟漪阵阵,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开开合合,生生灭灭。被崔东山施展了独门秘术障眼法,要想偷听双方言语,就必须先见此花,而且不是上五境剑仙万万别想。而且见花便是强行破阵,是要露出蛛丝马迹的,崔东山便可以循着路线还“礼”去。 诱饵便是他崔东山到底是谁,林君璧的下场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势会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以此再来确定他崔东山到底是谁。 反正愿者上钩,他崔东山又没求着谁咬钩吃饵。管不住嘴的下场,大剑仙岳青已经给出例子,若是这还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脉的香火分量,就别怨他崔东山去搬救兵,喊大师伯为自己这个师侄撑腰。 崔东山笑道:“林君璧是个聪明人,就是年岁小,脸皮尚薄,经验太不老到。当然,学生我比他是要聪明些的,彻底坏他道心不难,那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但是没必要,毕竟学生与他没有生死之仇。真正与我结仇的,是那个撰写了《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也真是的,棋术那么差,也敢写书教人下棋,据说棋谱的销量真不坏,在邵元王朝卖得都快要比《彩云谱》好了,能忍?学生当然不能忍,这是实打实地耽误学生挣钱啊。断人财路,多大的仇,对吧?” 陈平安疑惑道:“断了你的财路,什么意思?” 崔东山赧颜道:“不谈少数情况,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卖出一部《彩云谱》,学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过白帝城从来不提这个,当然也从没主动开口提过这种要求,都是山上书商们,为了安稳自个儿合计出来的,不然挣钱丢脑袋,不划算。当然了,学生是稍稍给过暗示的,跟山上书商们说,虽然白帝城城主气量大,但是城主身边的人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刊印棋谱的人,就会被白帝城秋后算账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测,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能够堂堂正正给白帝城送钱,多难得的一份香火情。” 陈平安无言以对,崔东山不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等细水长流挣大钱的内幕,气笑道:“等会儿喝酒,你掏钱。你挣钱这么黑心,是该多喝几坛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肠。” 崔东山点头称是,说那酒水卖得太便宜,阳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继续说道:“与我结仇的,还有林君璧的传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国师大人。但是许多老一辈的怨怼,不该传承到弟子身上,别人如何觉得,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文圣一脉,能不能坚持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认知。在此事上,裴钱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几件事,多说几句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东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学生苦口婆心,指点迷津,他幡然醒悟,开开心心,自愿成为我的棋子,道心之坚定,更上一层楼。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丝毫,只不过是帮着他更快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更加名副其实的君王之侧第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是道统学问,还有世俗权势,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学生所为,无非是锦上添花。问题症结,不在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传道人,传道不够,误以为年复一年的循循善诱,便能让林君璧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最终成长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针,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学生就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满钵盈,我得到我想要的蝇头小利,皆大欢喜。归根结底,还是林君璧足够聪明,学生才愿意教他真正的棋术与为人处世。” 说到这里,崔东山道:“先生不该有此问的,白白被这些事不关己的腌臜事,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陈平安摇头道:“先生之事,是学生之事,学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之事了?” 崔东山抬起袖子,想要装模作样,掬一把辛酸泪,陈平安笑道:“马屁话就免了,稍后记得多买几壶酒。” 然后陈平安又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错,你别坑骗她。” 崔东山笑道:“学生所为,于她于郁家,兴许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至少也不是坏事。我与那悔棋本事比棋术更好的郁老儿,关系从来不差。先生放心吧,学生如今做事,分寸还是有的。郁狷夫能够成为今天先生认为的‘不错’之人,当然主要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潜移默化的家风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风如何,当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猪看猪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数,道理就不会差。”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自己开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鹅”,曹晴朗心中的小师兄,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在身边,我很放心。” 崔东山遗憾道:“可惜学生无法常伴先生身旁,为先生消解小忧。” 陈平安摇头道:“裴钱和曹晴朗那边,无论是心境还是修行,你这个当小师兄的,多顾着点,能者多劳,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会假装不知。”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够的自己心,没什么委不委屈的。” 陈平安转头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东山委屈道:“学生委屈死了。” 陈平安说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顾全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顾全他人。” 崔东山点头道:“学生自有计较,自会考量。” 其实双方最后言语,各有言下之意未开口。 文圣一脉的顾全自己,当然是以不害他人、无碍世道为前提,只是这种话,在崔东山面前,很难讲。陈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压他人。 崔东山的回答,也未答应了先生,因为他不会保证“顾全自己”,更不会保证“长长久久”。 这个世道,与人讲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价。那么护住众多世人的讲理与不讲理,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比如崔东山此次暂且搁置宝瓶洲那么多大事,赶赴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需要付出代价。其实崔瀺没说什么,更没有讨价还价,信上只说了速去速回四个字,算是答应了崔东山的偷懒怠工,但是崔东山清楚,自己愿意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让我一步,那我崔东山便可以自己去多走两步。 崔东山只做既有意思又有意义同时还能够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他就只能拉拢林君璧之流的聪明人,却永远无法与刘景龙、钟魁这类人,成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学生劝不动,便也不劝了,因为先生是先生。 世间许多弟子,总想着能够从先生身上得到些什么——学问,声誉,护道,台阶,钱。崔东山懒得去说那些好与不好,反正自己不是,事不关己,那就高高挂起。 到了酒铺,人满为患,陈平安就带着崔东山拎了两壶酒,蹲在路边,身边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剑修。 崔东山如今在剑气长城名气不算小了,棋术高,据说连赢了林君璧许多局,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余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剑仙,都说这个文圣一脉的第三代弟子崔东山,棋术通天,在剑气长城肯定无敌手。 于是那些大小赌棍酒鬼心里好受多了,想必那个身为崔东山先生的二掌柜,肯定棋术更高,所以被二掌柜卖酒坐庄骗了些钱,是不是就不算丢人?与此同时,不少人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柜,虽说酒品赌品确实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术如此高,却从未在此事上显摆一二,竟是还剩下点良心,没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铺生意实在太好,大掌柜叠嶂打算买下隔壁两间铺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举,便做好了被教训一通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与二掌柜说了想法,不承想二掌柜点头说可以,叠嶂便觉得自己做生意,还是有那么点悟性的。有了这么个打算,叠嶂便与帮短工的张嘉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应以后就在酒铺当长工了。除了灵犀巷张嘉贞,还有个蓑笠巷的同龄人蒋去,私底下也主动找到了叠嶂,希望能够在酒铺做事情,还说他不要薪水银子,能吃饱饭就可以。叠嶂当然没答应,说薪水照发,但是起先不会太多,以后若是酒铺生意更好了,再多给。所以蒋去最近都会经常找张嘉贞,询问一些酒铺打杂事宜。张嘉贞也一五一十告诉这个自己早就熟悉的同龄人。来自不同贫寒巷子、出身大致相当的两个少年,关系越发亲近了几分。 喝过了酒便回宁府,临走之时,崔东山拎了两壶五枚雪花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当然不会与酒铺赊账。看得那些酒鬼一个个头皮发麻,寒透了心。二掌柜连自己学生的神仙钱都坑,对于外人,会手下留情? 听说剑气长城有位自称赌术第一、没被阿良挣走一枚钱的元婴境剑修,已经开始专门研究如何从二掌柜身上押注挣钱,到时候撰写成书编订成册,会无偿将这些册子送人,只要在剑气长城最大的宝光酒楼喝酒,就可以随手拿走一本。如此看来,齐家名下的那座宝光酒楼,算是公然与二掌柜较上劲了。 纳兰夜行开了门,意外之喜,得了两坛酒,便一个不小心嘴上没个把门,热情地喊了声“东山老弟”。崔东山脸上笑眯眯,嘴上喊了声“纳兰爷爷”,心想这个纳兰老哥真是上了岁数不记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的言语,不过是让白嬷嬷心里边稍稍别扭,这一次可就是要对纳兰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亲骂是爱,好好收下,乖乖受着。 为了不给纳兰夜行亡羊补牢的机会,崔东山与先生跨过宁府大门后,轻声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亲自护送了。” 陈平安说道:“职责所在,无须惦记。”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道:“当然。学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这番行头,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纳兰夜行笑道:“东山啊,你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少年郎,洛衫剑仙一定会记住的。”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那边,裴钱在被白嬷嬷喂拳。 陈平安没有旁观,不忍心去看。 陈平安自己练拳,无论被十境武夫如何喂拳,再惨也没什么,只是独独见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则是陈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几眼,以后裴钱万一犯了错,便不忍心苛责,会少讲几分道理。 毕竟在书简湖那些年,陈平安便已经吃够了自己这条心路脉络的苦头。 与他人撇清关系,再难也不难,唯独与昨日的自己撇清关系,千难万难,登天之难。 隐官大人城外的一处避暑行宫。 隐官大人站在悬空的椅子上,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俯瞰着一幅城池地图。这幅图更加庞大且详细,包括太象街在内的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园、亭台楼榭,都一览无余。 只不过如今地图上,是一条条以朱笔描绘而出的鲜红路线,一端在宁府,另外一端并无定数,最多是在叠嶂酒铺,以及那处街巷拐角处,说书先生的小板凳摆放位置,再就是剑气长城左右练剑处。 庞元济曾经问道:“陈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细,师父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线。” 隐官大人说道:“没架打,没酒喝,师父很无聊啊。” 庞元济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师父这个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隐官一脉,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传承到了她手里,哪怕做得不算顶好,但绝对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还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额外事,功劳真不算小了。可老大剑仙还那么挑她的刺,真是欺负人,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碌命啊。 女子剑仙洛衫,还是身穿一件圆领锦袍,样式依旧,不过换了颜色,且依然头顶簪花。 在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洛衫,与那城头上荡秋千的失心疯女子周澄,姿容都算是极其出彩的了。 洛衫到了避暑行宫的大堂,持笔再画出一条朱红颜色的路线。 竹庵剑仙皱眉道:“这次怎么带着崔东山,去了陶文住处?所求为何?” 洛衫说道:“你问我?那我是去问陈平安,还是那个崔东山?” 竹庵剑仙“哦”了一声,道:“想去就去吧,我又不拦着。” 洛衫一瞪眼,竹庵浑然不觉。 隐官大人说道:“应该是劝陶文多挣钱别寻死吧。这个二掌柜,心肠还是太软,难怪我一眼看到,便喜欢不起来。” 隐官大人扭动着羊角辫儿,撇撇嘴,道:“咱们这位二掌柜,可能还是见得少了,时日太短,若是看久了,见多了,还能留下这副心肠,我就真要佩服佩服了。可惜喽……” 可惜隐官大人没有下文了,洛衫与竹庵剑仙也不会多问。 隐官大人突然哀叹一声,脸色更加惋惜,道:“岳青没被打死,一点都不好玩。” 竹庵剑仙这一次是真的比较好奇,毕竟一个金身境武夫陈平安,他不太感兴趣,但是对于同为剑修的左右,那是万般感兴趣,便问道:“隐官大人,老大剑仙到底说了什么话,能够让左右停剑收手?” 隐官大人一伸手,竹庵剑仙便抛过去宝光酒楼一壶上佳仙酿。 隐官大人收入袖中,说道:“大概是与左右说,你那些师弟师侄看着呢,递出这么多剑都没砍死人,已经够丢脸的了,还不如干脆不砍死岳青,就当是切磋剑术嘛。若是砍死了,这个大师伯当得太跌份。” 洛衫与竹庵两位剑仙对视一眼,觉得这个答案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隐官大人跳到椅把手上站着,更高些俯瞰那幅地图,自言自语道:“将死之人,有点多了啊。能活之人,倒也不算少。输钱赢钱,挣钱还钱,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将来谁又记得你陶文的那点卖命钱,你陈平安做的那点芝麻事?大势之下,人人难逃,毫无意义的事情嘛,还做得如此起劲?唉,真是搞不清楚读了书的剑客怎么想,从来都是这样。又不能喝酒,愁死我了。竹庵,你赶紧喝酒啊,让我闻闻酒味儿也好。” 今天的剑气长城。 左右不是有些不适应,而是极其不适应。 对崔东山,很直接,不顺眼就出剑。 对陈平安,教他些自己的治学法子,若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教小师弟练剑。 但是眼前这两个,都是师侄!再加上那个不知为何会被小师弟带在身边的郭竹酒,也算半个? 裴钱这一次打算抢先开口说话。输给曹晴朗一次,是运气不好;输两次,就是自己在大师伯面前礼数不够了! 所以等到师父与大师伯寒暄完毕,自己就要出手了!不承想裴钱千算万算,算漏了那个半吊子同门郭竹酒。 这家伙不知怎么就不被禁足了,最近经常跑到宁府。来叨扰师娘闭关也就罢了,关键是在她这大师姐面前也没个好话。 大师姐不认你这个小师妹,是你这个小师妹不认大师姐的理由吗?嗯?小脑阔(壳)给你捶烂信不信?算了算了,谨记师父教诲,剑高在鞘,拳高莫出。 郭竹酒今天抢先一步说道:“未来大师伯,你一人一剑,便包围了包括大剑仙岳青在内那么多剑仙,是不是其实心里很淡然,对吧?因为更早那场出城杀妖的大战,大师伯一人便包围了那么多的大妖,砍瓜切菜哗啦啦的,所以很是习以为常了,肯定是这样的!大师伯你别不承认啊!” 左右笑了笑,道:“可以承认。” 郭竹酒郑重其事道:“我若是蛮荒天下的人,便要烧香拜佛,求大师伯的剑术莫要再高一丝一毫了。” 裴钱急红了眼,双手挠头。 这种溜须拍马,太没有诚意了,大师伯千万别信啊。 左右笑了笑,与裴钱和曹晴朗都说了些话,客客气气的,极有长辈风范,又夸了裴钱的那套疯魔剑法,让她再接再厉,还说“剑仙周澄的那道祖传剑意,可以学,但无须佩服,回头大师伯亲自传你剑术”。 左右还叮嘱了曹晴朗用心读书,修行治学两不耽误,才是文圣一脉的立身之本。最后不忘教训了曹晴朗的先生一通,让曹晴朗在治学一事上,别总想着学陈平安便足够,而是远远不够,必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是儒家门生的为学根本,不然一代不如一代,岂不是教先贤笑话?别家学脉道统不去多说,文圣一脉,断然没有此理。 听得陈平安既高兴,心里又不得劲。 也从没见这位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如此和颜悦色好说话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带着他们拜见了大师伯,老大剑仙的茅屋就在不远处,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他们一起去见了老人。 陈清都走出茅屋,瞥了眼崔东山,大概是说“小兔崽子死开”。 崔东山笑道:“好嘞。” 一个转身,蹦蹦跳跳,两只雪白大袖子甩得飞起。 郭竹酒,原地不动,伸出两根手指头,摆出双脚走路姿态。老大剑仙又看了她一眼,为表诚意,郭竹酒的两根手指头,便走得更快了些。 陈清都笑道:“又没让你走。” 郭竹酒如释重负,转身一圈,站定,表示自己走了之后又回来了。 裴钱心中叹息不已,真得劝劝师父,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小姑娘,不能领进师门,哪怕一定要收弟子,这白长个儿不长脑袋的小姑娘,进了落魄山祖师堂,座椅也得靠大门些。 她裴钱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大公无私,绝对不掺杂半点个人恩怨,纯粹是心怀师门大义。 裴钱其实有些佩服郭竹酒,人傻就是好,敢在老大剑仙面前如此放肆。像自己,就绝对不敢说话,不敢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会疼。 陈清都扫视了一圈陈平安身边的这些孩子,最后与陈平安说道:“有答案了?” 陈平安说道:“文圣一脉弟子,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陈清都点点头,只是说道:“随你。” 最后这一天在剑气长城城头上,左右居中坐,一左一右坐着陈平安和裴钱,陈平安身边坐着郭竹酒,裴钱身边坐着曹晴朗。 崔东山不知为何先前被老大剑仙赶走,方才又被喊回来。 聊完了事情,崔东山双手笼袖,竟是大大方方与陈清都并肩而立,好像老大剑仙也并不在意,两人一起望向不远处那幕风景。 陈清都笑问道:“国师大人,作何感想?” 崔东山淡然道:“唯恐大梦一场。” 第九章 左右教剑术 ·第九章· 左右教剑术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喊了过去。 城头上,文圣一脉的长辈,其实就一个——左右,不是什么先天剑坯,练剑更晚,却最终成了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 裴钱,四境武夫巅峰,在宁府被九境武夫白炼霜喂拳多次,瓶颈松动。崔东山那次被陈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语,除了册子一事,再就是裴钱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陈平安的既定方案,看过了剑气长城的壮丽风景,就当此行游学完毕,速速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倒悬山,还是略作修改,让裴钱和种先生在剑气长城稍稍滞留,砥砺武夫体魄更多。陈平安其实更倾向于前者,因为陈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场大战会何时拉开序幕。不过崔东山却提议等裴钱跻身了五境武夫,他们再动身,在剑气长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见的武学收益,所以他们一行只要在剑气长城不超过半年,大体无妨。 只是陈平安还是不太放心,不过有崔东山在身边,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颈修士,也非剑修,其实无论是出身,还是求学之路、治学脉络,都与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剑仙郭稼的独女,观海境剑修,天资极好,当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该是她守第一关,对阵擅长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类拔萃的先天剑坯,拜了师父,却是一心想要学拳,要学那种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轰隆隆的绝世拳法。 左右问道:“裴钱,你知道你自创的这套剑术,缺点在什么地方吗?” 裴钱哭丧着脸,她哪里想到大师伯会盯着自己的那套疯魔剑法不放,就是闹着玩嘞,真不值得拿出来说道啊。 缺点在哪里?我这套剑术根本就没优点啊。大师伯你要我咋个说嘛。我与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剑气长城都没敢耍几次,大师伯怎么就当真了呢? 郭竹酒身体后仰,瞥了眼裴钱的后脑勺。个儿不高的大师姐,胆儿也真不大,见着了老大剑仙就发愣,见到了大师伯又不敢说话。就目前而言,自己作为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在胆子气魄这一块,是要多拿出一份担当了,好歹要把大师姐那份补上。 左右没有介意裴钱的畏畏缩缩,说道:“有没有外人与你说过,你的剑术,意思太杂太乱,并且放得开,收不住?” 裴钱硬着头皮轻声道:“没有的,大师伯,我这套剑法没人说过好坏。” 说到这里,裴钱嗓音越来越低,道:“就只有那个荡秋千的剑仙周姐姐,说了些我没听懂的话,一见面就送礼,我拦都拦不住。师父知道后,要我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一定要正儿八经感谢一次周剑仙,与周剑仙保证会学那一道剑意,只是不敢保证学得有多好,但是会用心去琢磨。” 左右对于女子剑仙周澄一脉将多种剑意凝聚为实质的那把缠绕金丝,并不上心,既然陈平安教过了裴钱该有的礼数,也就不再多说,只是说道:“你师父在我跟前,却很是夸过你的这套剑术,还不止一次。说他弟子学生当中,‘只说剑术,裴钱最似大师兄’。所以大师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钱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愧对了师父的厚望,低声道:“让大师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来,道:“意思太杂?收不住?也亏得没人敢对你说那种混账话,不然我这个当大师伯的,还真要替你说句公道话了。” 左右伸手指向远处,示意道:“裴钱。” 裴钱抬头,望向大师伯所指处。曹晴朗和郭竹酒也举目凝视,只是看不真切。相对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只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缘故,更因为她是剑修。 有些时候,那先天剑修,确实有资格小觑天下练气士。 若是在那剑修难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这般惊才绝艳的先天剑坯,在哪座宗门不是板上钉钉的祖师堂嫡传,能够让一座宗门甘愿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倾力栽培的栋梁之材? 唯独连练气士都不算的裴钱,却比那剑修郭竹酒还要看得清晰,城头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丝丝一缕缕的驳杂剑气,凭空浮现,游走不定,肆意扭转,轨迹歪斜,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剑气都在相互打架。 左右为了照顾裴钱的眼力,便多此一举地抬起一手,轻掐剑诀,远处空中,丝丝缕缕的万千剑气被凝聚成一团,拳头大小。 左右说道:“这么个小东西,砸在元婴境剑修身上,足够让其神魂俱灭。你那剑术,当下就该追求这种境界,不是意思太杂,而是还不够杂,远远不够。只要你剑气足够多,多到不讲理,就够了。寻常剑修,莫作此想,大师伯更不会如此指点,因人而异,我与你说此剑术,正好适宜。与人对敌分生死,又不是讲理辩论,讲什么规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剑气够多,对方想要出剑,也得看你的剑气答不答应!” 左右双指一切,将那剑气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为二,那条纤细长线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终宛如一声春雷炸响,烟消云散,罡风激荡,声势极大,四周无数“无辜”的剑气被搅烂,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新凝聚,运气好,便可以被某些远古剑仙的残余意志所牵引,再被温养,生成类似剑仙周澄一脉的精粹剑意,好似重生,剑仙人死千百年,唯独意思可重活。 左右缓缓说道:“这是你的剑气登堂入室后,下一个阶段,应该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万斤气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气力杀人,便如此杀人。”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大师伯,我能不能不杀人?” 左右说道:“不可杀之人,即使你剑术再高,也不能向其出剑。可杀可不杀之人,随你杀不杀。但是记住,该杀之人,不要不杀,不要因为你境界高了,就认定自己是在仗势欺人,觉得是不是可以云淡风轻,一笑置之便算了,绝非如此。在你身边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处,便是一等一的绝对强者,强者危害人间之大,远胜常人,你以后走过了更多的江湖路,见多了山上人,自会明白。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剑尖之上,你的道理够对,剑术够高,就别犹豫。” 裴钱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谈剑术,当然不够。心中道理,只是个我自心安,远远不够,任你人间剑术最高,又算什么?” 左右转头喊了一声:“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大师伯看似是在说剑术,实则与理相通。念头与念头的交织,要么打架,四散而退,要么就像大师伯最终的那团剑气,相亲相爱,大道相近者齐聚。这就像一个人根本学问的形成,治学一事,要与圣贤书和圣贤道理较劲,更要与本心较劲,要与世道和天地较劲,最终犹然能够胜出之人,便是顶天立地,剑撑天地,为绝学续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点头道:“果然与我最像,所以我与你之间无须太多言语。能够理解?” 曹晴朗笑着点头。 左右转头问裴钱道:“听了大师伯如此说,是不是对其他的那些剑理,便要少听几分了?” 裴钱想起了师父的教诲,以诚待人,便壮起胆子说道:“醋味归醋味,学剑归学剑,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点头道:“很好,应当如此,师出同门,自然是缘分,却不是要你们全然变作一人,一种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学生个个像先生,弟子个个如师父,大规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转头望向那个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这个小姑娘了,这会儿他们的对话,她听也听了,应该也都记住了,只不过郭竹酒更多心思与视线,都飘到了她师父那边,正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师父与老大剑仙的对话,虽然自然是完全听不见,但是不妨碍她继续偷听。 察觉到大师伯的视线,郭竹酒立即坐好,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道:“大师伯每个字都重达万钧,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钱哀叹不已,这个小姑娘真是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啊。 左右说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学了拳,认了陈平安做师父,入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谱牒,意味着什么?” 郭竹酒大声道:“大师伯!不晓得!”理直气壮。 左右觉得其实也挺像当年的自己,很好嘛。 只是这一刻,换了身份,身临其境,左右才发现当年先生应该没少为自己头疼。算了,让陈平安自己头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师伯,总不能让她白喊,左右转头望向崔东山。 崔东山屁颠屁颠跑向城头,问道:“大师伯,有何教诲?” 左右说道:“替你先生,随便取出几件法宝,赠送给郭竹酒,别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转身,一手伸出两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于是二选一,还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礼物,天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又为何会如此想。 崔东山手腕翻转,是一串宝光流转、五彩绚烂的多宝串,天下法宝第一流,抛给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宝串,讶异道:“真给啊,我还想与小师兄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来着。” 小姑娘嘴上如此说,戴在手腕上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凝滞。 崔东山笑嘻嘻道:“名为五宝串,分别是金精铜钱熔化铸造而成,山云之根,蕴藉水运精华的翡翠珠子,雷击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将狮子虫炼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农家仙人的心爱之物,就等小师妹开口了,小师兄苦等已久,都要急死个人了。” 郭竹酒以心声悄悄说道:“回头下了城头,大师伯瞧不见咱们了,我再还给你,戴一会儿就成。” 崔东山笑眯眯回复道:“不用,反正小师兄是慷他人之慨。赶紧收好,回头小师兄与一个老王八蛋就说丢了,天衣无缝的理由。小师兄摆阔一次,小师妹得了实惠,让一个老王八蛋心疼得泪如雨下,一举三得。” 郭竹酒一头雾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转,还有点沉。礼物太贵重,事后还是得问过师父,才能决定收不收下。 崔东山兜里的宝贝,真不算少。 只是崔东山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与师刀房女冠说自己是穷光蛋,流霞洲宝舟渡船是与人借来的,却也没说错什么。魂魄一分为二,既然皮囊归了自己,那些咫尺物与家当,照理说是该还给崔瀺才对。 最后左右与裴钱说道:“剑术可以经常练,但是不要轻易去真正握剑,这一点,确实要与你师父学一学。连什么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能练出个什么。” 又与曹晴朗说道:“身边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为之着急。” 再对郭竹酒说道:“大师伯会找你爹谈一次。” 陈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云老真人“赠送”的符舟,带着三人返回城池宁府,不过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边城头,众人去看过了那些刻在城头上的大字,一横如人间大道,一竖如瀑布垂挂,一点即是有那修士驻扎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东山说要自己再逛逛。 崔东山最终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东山盘腿而坐,说道:“要道两声谢,一为自己,二为宝瓶洲。” 僧人点点头:“人心独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狮子鸣。” 崔东山根本不愿在自己的事情上多作盘桓,转而诚心问道:“我爷爷最终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临终之前,曾经想要开口询问那位住持,应该是想要问佛法,只是不知为何,作罢了。能否为我解惑?” 僧人说道:“那位崔施主,应该是想问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话到嘴边,念头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东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当真放下了吗?” 崔东山皱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减有定,光阴长河只有一条,去不复还!我爷爷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为我之不放心,便变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声,敛容说道:“佛法无垠,难道当真只在先后?还容不下一个放不下?放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崔东山摇头道:“莫要与我文字障,无论是名家学问,还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极深。” 僧人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天幕,然后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广袤大地,右手覆于右膝,手指指尖轻轻触地。又抬一手,拇指与食指相拈,其余手指自然舒展开来,如开莲花。 崔东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点头致意,起身离去。 僧人神色安详,抬起覆膝触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见人间苦海,开出了一朵莲花。” 崔东山从南边墙头上,跃下城头,走过了那条极其宽阔的走马道,再到北边的城头,一脚踏出,身形笔直下坠,在墙根那边溅起一阵尘土,再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地从黄沙中走出,一路飞奔,蹦蹦跳跳,偶尔空中凫水。 崔东山没直接去往宁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墙,偷摸进一座豪宅府邸,见着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饮酒的剑仙。 崔东山蹲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酒杯。 剑仙孙巨源笑道:“国师大人,其他都好说,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东山埋怨道:“剑仙恁小气。” 孙巨源苦笑道:“实在无法相信,国师会是国师。” 崔东山扯了扯嘴,道:“剑气长城不也都觉得你是个奸细?但其实就只是个帮人坐庄挣钱又散财的赌棍。” 孙巨源道:“学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实都想学,只是没人学得好罢了,说书先生的那种分寸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多少人最终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毕竟阿良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剑术剑意,外人怎么学?那百余年,浩然天下的剑客阿良,是怎么成为剑气长城阿良的,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说道:“我有个师弟叫茅小冬,治学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学什么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来修行的天材地宝。” 孙巨源摆摆手,道:“别说这种话,我真不适应。又是师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柜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东山抬了抬下巴,明显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呗。” 孙巨源看着这个蹲在栏杆上没正形的少年郎,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学那苦夏剑仙,有些苦瓜脸。 崔东山跳下栏杆,道:“人人怨气冲天,偏偏奈何不了一位老大剑仙,如何解忧?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饮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总好过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孙巨源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道:“如何想,如何做,是两回事。阿良曾经与我说过这个道理,一个讲明白了,一个听进去了。不然当初被老大剑仙一剑砍死的剑修,就不是万众瞩目的董观瀑,而是可有可无的孙巨源了。” 崔东山坐在廊道,背靠栏杆道:“宁府神仙眷侣两剑仙,是战死的,董家董观瀑却是被自己人出剑打死的。而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剑气长城,却是宁府就此没落,董家依旧风光万丈,你觉得最伤感的,是谁?” 孙巨源说道:“自然还是老大剑仙。”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道:“人人有理最麻烦。” 孙巨源笑道:“国师大人,该不会今日登门,就是与我发牢骚吧?你我之间,价格公道,买卖而已。有些事情,纠缠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剑仙,也没那个心气掰扯清楚了,答案无非是‘还能如何,就这样吧’。何况出城杀妖一事,习惯成自然,厮杀久了,会当作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孙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头上,再去了南边,也照样会杀得兴起。” 崔东山说道:“以往总是差不多百年一战,不提那场十三人之争后的惨烈大厮杀,短短十年之间,蛮荒天下又有两次攻城,只是规模都不算大,无非是想要以战养战,磨合各方势力,演武大练兵,你怕不怕?可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蛮荒天下,甚至整座蛮荒天下的战力,剑气长城就这点人,这么点飞剑,怕不怕?” 孙巨源说道:“这也就是我们埋怨不已,却最终没多做什么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剑仙在城头守着。” 崔东山问道:“那么如果那位消失万年的蛮荒天下共主,重新现世?有人可以与陈清都捉对厮杀,单对单掰手腕?你们这些剑仙怎么办?还有那个心气下城头吗?” 孙巨源默然无声。 崔东山伸出手,笑道:“赌一个?若是我乌鸦嘴了,这只酒杯就归我,反正你留着无用,说不定还要靠这点香火情求个万一。若是没有出现,我将来肯定还你,剑仙长寿,又不怕等。” 孙巨源将那只酒杯抛给崔东山,道:“无论输赢,都送给你。阿良曾经说过,剑气长城的赌棍,没有谁可以一直赢,越是剑仙越是如此。与其输给蛮荒天下那帮畜生,不如留给身后那座浩然天下,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反正都恶心人,少恶心自己一点,就当是赚。” 崔东山笑着接过酒杯,问道:“‘但是’?” 孙巨源点点头,站起身,笑道:“还真有个‘但是’,‘要过城头,我答应了吗?’” 崔东山点了点头,道:“我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把酒杯还你,与你纳头便拜,结为兄弟,斩鸡头烧黄纸。” 孙巨源笑道:“国师说这种话,就很大煞风景了,我这点难得流露的英雄豪气,快要兜不住了。” 崔东山说道:“孙剑仙,你再这么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门风对付你了啊!” 孙巨源突然正色说道:“你不是那头绣虎,不是国师。” 崔东山扭捏道:“我是东山啊。” 孙巨源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开口针锋相对道:“那我还是西河呢。” 那一袭白衣翻墙而走,趴在墙头上翻向另外一边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剑气长城的剑仙尽欺负人,言语刻薄伤人心……” 林君璧近期都没有去往城头练剑,只是独自打谱。 邵元王朝天之骄子,每次返回孙府休憩,也不敢随意打搅林君璧的修补心境。 只有严律去找过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但是见到了严律,林君璧却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热诚,停下打谱,与严律闲聊了许久,严律打定主意,自己确实应该与林君璧结成盟友,这一路上,他对林君璧始终心怀芥蒂,只是藏得深些。以往林君璧在严律看来,就是那种绕不过去的关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够真正负责一部分严家事务的时候,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会很大程度上阻碍自己的攀高。可是如今严律改变了角度去考虑问题,觉得自己不如认命些,诚心实意地辅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会是一个极其称职的左膀右臂。 严律希望与林君璧结盟,因为林君璧的存在,严律失去的某些潜在利益,就能从他人身上找补回来,说不定会更多。 自己没了心结,严律便干脆利落了许多,与林君璧言语再无忌讳。 一个不谈道心受损有多严重,反正不再“完美无瑕”的林君璧,反而让严律宽心许多。 林君璧对严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严律的心境改变,谈不上意外,与严律的合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严律未来在邵元王朝,不会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角色。 今天师兄边境难得露面,与林君璧对弈一局。 边境笑道:“还没被严律这些人恶心够?” 林君璧摇头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边境跟着摇摇头,拈子悬空,看着棋局,道:“我倒是觉得很反胃。许多言语,若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理,其实不差,只不过因为立场不同,学问深浅,才有不一样的言语,终究道理还算是道理,至于有理无理,反而在其次,比如蒋观澄。干脆不说话的,例如金真梦,也不差。至于其余人等,绝大部分都在睁眼说瞎话,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们在剑气长城口碑如何,这帮人,心里不清楚?毁掉的声誉,是他们的吗?谁记得住他们是谁,最后还不是你林君璧这趟剑气长城之行,磕磕碰碰,万事不顺?害得你误了国师先生的大事谋划,一桩又一桩。” “返回家乡,我自会向先生请罪。”林君璧安静等待边境落子,微笑道,“抱团取暖,人之天性。人群当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隐蔽目的,其中有一个,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实对此不解,更觉得不妥,毕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怀潜,自己再心傲气高,也很清楚,暂时绝对无法与那个怀潜相提并论,修为、家世、心智、长辈缘和仙家机缘,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没有多说其中缘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说了两句重话:“被周神芝宠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复身份后,她等同于是半个邵元王朝的国力。”“豪门府邸大门口的石狮子都不干净,老百姓眼中的金銮殿上,能有一块干净的青砖?” 至于修行,国师并不替林君璧担心,只是给他抛出了一串问题,考验这个得意弟子:“将帝王君主视为道德圣贤,此事对错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该如何计算?帝王将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无愧?” 边境说道:“看样子,你问题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师兄看出问题大了,林君璧还有救吗?” 边境落子后,问道:“知道为何会一路输下去吗?” 林君璧点头道:“知道。” 边境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过林君璧敢断言,师兄边境心中的答案,与自己的认知,肯定不是同一个。 边境与林君璧继续下棋。 各怀心思。 宁府演武场上,大师姐与小师妹在文斗。 文斗得很文气,就是纯粹武夫裴钱耍疯魔剑法,剑修郭竹酒练习拳法,双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陈平安离开宅子,打算去门口等崔东山返回。 等到陈平安临近演武场,两个小姑娘立即停下拳与剑。 裴钱赞叹道:“小师妹你拳中带剑术,好俊俏的剑法,不枉勤勤恳恳、辛辛苦苦练了剑术这么多年!” 郭竹酒称赞道:“大师姐剑术藏拳意,拳法无敌,不愧是大师姐,跟随在师父身边最久!” 裴钱点头道:“小师妹厉害啊,按照这个速度练拳不停,肯定能够一拳打碎几块砖。” 郭竹酒附和道:“大师姐了不得,如此练剑几年后,行走山水,一路砍杀,定然寸草不生。” 师出同门,果然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陈平安假装没看见没听见,走过了演武场,去往宁府大门。 等到陈平安一走,裴钱高高举起行山杖,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宝串。 裴钱笑呵呵道:“我还有小竹箱哦。” 然后裴钱故意略作停顿,这才补充道:“这可不是我瞎说,你亲眼见过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没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样学样,停顿片刻,这才说道:“你有我这个‘没有’吗?没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钱有些措手不及,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傻了吧唧的。郭竹酒则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憨。 已经走远的陈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话,以后落魄山,应该会很热闹吧。 所以在门口等到了崔东山之后,陈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将白衣少年拽入大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与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说话?先生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闭嘴!就这样,很好。” 范大澈依旧没能破开龙门境瓶颈,成为一位金丹客。 他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宁府的演武场,以及晏胖子家帮忙练剑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请客之人,始终是范大澈。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范大澈的朋友们喝酒都还是算在范大澈的账上,其中以董画符次数最多。范大澈一开始犯迷糊,怎么铺子可以赊账了?一问才知,原来是陈三秋自作主张帮他在酒铺放了一枚小暑钱。范大澈又问这枚小暑钱还剩下多少,不问还好,这一问就问出了个悲从中来。一不做二不休,难得要了几壶青神山酒水,干脆喝了个酩酊大醉。 成了酒铺长工的两个同龄少年,灵犀巷的张嘉贞与蓑笠巷的蒋去,如今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私底下说了各自的梦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说书先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说书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那个有陶罐有私房钱,他爹给酒铺帮忙做阳春面的孩子冯康乐,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故事不好听,可终究是故事啊,实在不行,干脆与说书先生花钱买故事听。一枚铜钱够不够?如今爹挣了许多钱,隔三岔五丢给他三两枚,最多再过一年,冯康乐的陶罐里就快装不下了。所谓财大气粗胆子大,冯康乐捧着陶罐,鼓起勇气,一个人偷偷跑去了从未去过的宁府大街上,只是晃荡了半天也没敢敲门。门太大,自己太小,冯康乐总觉得即使使劲敲了门,里面的人也听不着。 当初说书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时候,这个头一个与二掌柜打招呼说话的孩子,半点不怕,可是当说书先生躲藏在宁府高墙里,孩子便怕了起来,所以蹲在墙根下晒了半天日头。天黑前,从可以当镜子用的青石大街离开,孩子脚踝一拧,鞋底板就会吱呀作响,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谁,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黄泥路,便没这份乐趣了,踩脏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开花好玩啊?好多时候,娘亲打着打着就自己哭了起来,爹便总是蹲在门口闷闷不说话。孩子那会儿最委屈,爹娘这些大人,怎么比没长大的孩子,还不讲道理呢? 冯康乐回了自家巷子,那边翘首以盼的孩子们不在少数,都盼着明儿就可以重新听到那些发生在遥远他乡的故事。 冯康乐没法子,总不能说自己胆子小,只见着了大门没见着说书先生啊,便在心中与说书先生念叨了几句歉意话,然后痛心疾首,说那二掌柜太抠门,嫌弃他陶罐里钱太少太少,如今已经不乐意讲故事了,这家伙掉钱眼里了,不讲良心。孩子们跟着冯康乐一起骂,骂到最后,孩子们生气不多,遗憾更多些。 毕竟上一回故事还没讲完,正说到了那山神强娶亲,读书人击鼓鸣冤城隍阁呢,好歹把这个故事讲完啊,那个读书人到底有没有救回心爱的可怜的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读书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爷家大门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个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会带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为说书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数多了后,如今她过家家的时候,都当上了坐轿子的媳妇呢。冯康乐他们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边晃晃悠悠。可是说书先生很久没出现后,小媳妇就又都是冯康乐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她了,至于自己就只好又当起了陪嫁丫鬟。 何况说书先生还偷偷答应过她,下次下雪打雪仗,与她一伙,怎么说话就不作数了呢?费了老大劲儿,才让爹娘多买些瓜子,自己不舍得吃,留着过年吗?可家乡这边,好像过年不过年,没两样,又不是说书先生说的家乡,好热闹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与爹娘长辈收红包,家家户户贴门神春联,做一顿堆满桌子的年夜饭。 每次说完一个或是一小段故事,那个喜欢说山水神怪吓人故事,他自己却半点不被吓着的二掌柜,都会说些那会儿已经注定没人在意的言语,故事之外的言语,比如会说些剑气长城这边的好,喝个酒都能与一堆剑仙做伴,浩然天下随便哪个地方,都瞧不见这些光景,花再多的钱都不成。然后说一句天底下所有路过的地方,不管比家乡好还是不好,家乡就永远只有一个,是那个让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讲完,鸟兽散喽,没人爱听这些。 这些是人间最琐碎细微的小事,孩子们住着的小巷,地儿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么点大的风风雨雨,雨一淋,风一吹,就都没了。孩子们自己都记不住,更何谈别人。 板凳上说书先生的那些故事,连那给山神抬轿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编撰出个名字来,再说一说他们的衣衫打扮,给些抛头露面的机会;连那冬腌菜到底是怎么个由来,怎么个嘎嘣脆,都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把孩子们嘴馋得不行,毕竟剑气长城这边不过年,可也要人人过那冻天冻地冻手脚的冬天啊。 与蛮荒天下挨着的剑气长城,城头那边,脚下云海一层层,如匠人醉酒后砌出的阶梯。这边剑仙们的一言一行,几乎全是大事,当然如女子剑仙周澄那般荡秋千年复一年,米裕在云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昼夜,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冤家对头,喝过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确实算不得大事。 包括太徽剑宗在内的诸多大门派剑修,已经准备分批次撤出剑气长城。对此,包括陈、董、齐在内的几个剑气长城大姓和老剑仙,都无异议。毕竟与本土剑修并肩作战参加过一次大战,就很足够,只是最近两次大战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乡人返回家乡的脚步。 曾有人笑言,与剑气长城剑仙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香火情,别当真,谁当真谁是傻子。可是说这种屁话的无赖,却反而是那个杀妖未必最多但绝对最“大”的那个。若是那头大妖不够分量,岂能在城头上刻下最新的那个“大”字? 不过这些外来剑修,没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乡,像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就留在了剑气长城,其余几位北俱芦洲剑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轻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当然也有孑然一身赶赴此地的,像浮萍剑湖郦采,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除了剑仙,许多来自九大洲不同师门的地仙剑修,也多有留下。 亏得叠嶂酒铺越开越大,将隔壁两间铺子吃下,又多出了专门用来悬挂无事牌的两堵墙壁。所以以北俱芦洲剑修尤其是太徽剑宗子弟为主的剑修,这才在酒铺里写了名字和言语。而这些人去那边喝酒,往往拉上了并肩作战过两场大战的本土剑修,所以这拨人带起了一股新的风气,一块无事牌的正反两面,一对对有那生死之交的外乡剑修与本土剑修,各写无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气气的赠言,有些是骂骂咧咧的脏话,有些就只是醉酒后的疯癫言语,还有些就直接是从那《皕剑仙印谱》和折扇上摘抄而来,无奇不有。 其中有一块无事牌,扶摇洲那位身为宗主嫡传的年轻金丹境剑修,除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还写道:“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这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背面是一位剑气长城元婴境剑修的名字与言语,名字还算写得端正,无事牌上的其余文字,便立即露馅了,刻得歪歪扭扭,道:“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与魏晋说一些剑术心得,老大剑仙出现后,魏晋便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却摆了摆手,道:“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们剑术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晋苦笑不已,老大剑仙你想着要让左右前辈再提起一口心气,也别拉上晚辈啊。 陈清都开门见山道:“其实是有事相求,说是求也不太对,一个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个是我的期许,听不听,随你们。随了你们之后,再来随我的剑。” 魏晋无奈。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至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辈会如何做决定,暂时还不好说。 左右问道:“先生为何自己不对我说?” 陈清都笑道:“先生说了弟子不会听的言语,还说个什么?被我听去了,浩然天下最会讲理的老秀才,白白落个管教无方?” 左右说道:“确实是我这个学生,让先生忧心了。” 只要是说自家先生的好话,那么在左右面前,就管用。 陈清都转去跟魏晋言语,道:“魏晋,如今劝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场大战,之后再听我的——离开剑气长城,到时候会有三个地方,让你挑选: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你就当是去游山玩水好了。宝瓶洲风雪庙魏晋,不该只是个伤透了心的痴情种,再说了,在哪里伤心不是伤心,没必要留在剑气长城,离得太远,喜欢的姑娘,又看不见。” 陈清都笑道:“与你这么不客气,自然是因为你剑术比左右还低的缘故,所以将来离开了剑气长城,记得好好练剑,剑术高了,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就会多多顾虑。” 魏晋苦笑道:“老大剑仙,只能如此了吗?” 陈清都抬了抬下巴,道:“问我做甚,问你剑去。” 魏晋更加无奈。 魏晋这一次离去,老大剑仙没有挽留,只留下两个剑术高的。 陈清都说道:“你那小师弟,没答应点燃本命灯,但是与我做了一笔小买卖,将来上了战场,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陈清都笑道:“这么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而话少的左右,竟然说了那么多话,你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左右说道:“想要知道,其实简单。”自然是先当了我们文圣一脉的弟子再说。 陈清都笑呵呵道:“劝你别说出口,你那些师侄都还在剑气长城,他们心目中天下无敌的大师伯,结果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不像话。” 左右不是不介意这位老大剑仙的言语,只是当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问道:“若是他来了,当如何?” 陈清都一手负后,一手抚顶,捋了捋后脑勺的头发:“大门敞开,待客万年,剑仙对敌,只会嫌弃大妖不够大,这都不懂?” 左右点头道:“有理。” 陈清都打趣道:“哟,终于想要为自己出剑了?” 左右说道:“文圣一脉,只讲理不吹牛,我这个当大师兄和大师伯的,会让同门知道,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不是过誉,这个评价,还是低了。” 陈清都笑道:“还要更高些?怎么个高?踮脚尖伸脖子,到我肩头这儿?” 左右说道:“陈清都,隔绝天地,打一架?” 陈清都双手负后,走了。 左右重新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下一场大战,最适宜倾力出剑。 极远处,女子周澄依旧在荡秋千,哼唱着一支晦涩难懂的别处乡谣。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一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人教给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欢坐在秋千不远处,自顾自哼曲儿。她那会儿没觉得好听,更不想学。练剑都不够,学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后来周澄从他嘴里第一次听说了山泽野修这个说法,他还说之所以来这里,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乡,没什么感情,就是想来看一看。 此时,大剑仙陆芝走到秋千旁边,伸手握住一根绳索,轻轻摇晃。 周澄没有转头,轻声问道:“陆姐姐,有人说要来看一看心目中的家乡,不惜性命,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乡?你又不会死,何况积攒了那么多的战功,老大剑仙早就答应过你的,战功够了,就不会拦阻。” 陆芝是个略显消瘦的修长女子,脸颊微微凹陷,只是肌肤白皙,额头光亮,尤为皎洁,如蓄留月辉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气势之盛,安安静静站在秋千旁边,就像那不敛剑气的左右。 陆芝摇头道:“之所以有那么个约定,是给自己找点练剑之外的念头,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语。 陆芝轻轻晃动秋千,道:“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悬山之后,那个念头就算了结了。如今的念头,是去南边,去两个很远的地方,饮马曳落河,拄剑拖月山。” 周澄转头笑道:“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你喜欢他?” 陆芝摇摇头,道:“不是每个女子,都一定要喜欢男人的。我不喜欢自己喜欢谁,只喜欢谁都不喜欢的自己。” 周澄笑道:“陆姐姐,你说话真像浩然天下那边的人。” “周澄,哪天秋千没了,你怎么办?”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欢一个人,至于吗?”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欢他啊。反正什么都没了,师门就剩下我一个,还能想什么?陆姐姐天赋好,可以有那念头去做。我不成,想了无用,便不去想。” 陆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剑仙,还不止一两个,你说可不可笑?” 周澄不说话,也没笑。 北俱芦洲的郦采剑仙,是个不肯消停的主儿,今天与太徽剑宗韩槐子问剑,明天就去找其他剑仙问剑,问剑剑仙不成,就去欺负元婴境剑修,嚷嚷着:“我一个娘们你都打不过,不但如此,竟然连打都不敢打,还算是个带把的吗?”元婴境剑修往往气不过,输了之后,就去呼朋唤友,在剑气长城,谁还没个剑仙朋友?请那剑仙出山后,郦采赢了倒还好,换人问剑,输了的话就再去找那元婴境剑修,三番五次后,那元婴境剑修就哭丧着脸,说剑仙朋友已经不愿见他了,薅羊毛也不能总逮着他一个往死里薅啊,于是偷偷帮着郦采介绍了另外一个元婴境剑修,说是找那个家伙去,那家伙认识的剑仙朋友,更多。 郦采便打心底喜欢上了剑气长城。打不完的架,而且输赢胜负,都没有后顾之忧,比那束手束脚要讲什么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芦洲,好太多。 郦采差点都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就在这边待着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这个念头,便觉得有些对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这种男人,一辈子都不会专情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他做什么?不是作践自己吗?可是女子剑仙坐在城头上,或是在万壑居宅邸养伤的时候,千思百想,又无法不喜欢那个人,这让郦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郦采暂住的万壑居,与已经成为私宅的太徽剑宗甲仗库离着不远,与那主体建筑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更近。 郦采便寄出一封信给姜尚真,让他掏钱将停云馆买下来,由于担心他不乐意掏钱,就在信上将价格翻了一番。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长着个酒糟鼻子,拎着酒壶,难得离开住处,摇摇晃晃走在城头上,看风景,不常来这边,风太大。 路过了一个剑穗极长、拖剑而走的玉璞境剑修。城头太宽,其实双方离着很远,但是那个原本心不在焉的吴承霈,却猛然转头,死死盯住那个老人,眼眶泛红,怒骂道:“老畜生滚远点!” 老人在剑气长城绰号老聋儿,绰号半点不威风,但却是实打实地位居剑气长城巅峰十人之列,更别提老人的名次,犹在陆芝之前。 说句难听的,在人人脾气都可以不好的剑气长城,光凭吴承霈这句冒犯至极的言语,老人就可以出剑了,谁拦阻谁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聋儿却真像个聋子,不但没说什么,反而果真加快了脚步,去如云烟,转瞬间不见身影。 吴承霈这才继续低头而走。 老聋儿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视而不见,老人都没说话。到了僧人那边,才站着不动,沙哑说道:“再说一说佛法吧,反正我听不见。” 已经坐在城头一端最尽头的僧人便说了些佛法。 僧人蒲团之外,是白雾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骤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阴长河被无形之物阻滞,溅起水花后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丝毫,便缩回手,算是无功而返了一次。 老聋儿再去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那边——位于城头另外一端的尽头。老聋儿说了差不多的言语,那位儒家圣人也说了些,老聋儿点点头,再去找那个极高处云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说过了些话,老聋儿这才离开城头,去往那座由他负责镇压数千年之久的牢狱。 这座牢狱没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是关押在距离地面近的地方。老聋儿经过一座座牢笼的时候,谩骂声、讥讽声反正都听不见,至于大妖震怒,牵引整座牢狱都震动不已的动静,老人更是不予理睬,头也不抬,便也见不着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视线。最后去底层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传授剑术,学与不学,无所谓,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个更幸运些?不好说。 老大剑仙先前与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城头厮杀的那一天,除了凭借功劳换来的三条金丹境剑修的小命,按照约定,可以留下,牢狱里其他的妖族要全部宰掉。如果这句话没听进去,那就真要聋了。一头死了的飞升境大妖,怎么能不聋? 老聋儿没觉得有什么好怨怼的,几千年来,挑挑选选,只先后挑选了三头妖物。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再好的资质,能够压境多时,时日久了,也会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简单,境界不够,活不了几百年几千年,就会自然而然地死去。所以历史上死了几个,老聋儿便要惋惜几次,如今还活着的三个不记名弟子,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个悄然学剑悄然而逝的师兄。 三人当中,一个才洞府境,一个龙门境,一个是几乎就要失心疯了的金丹境瓶颈。 老聋儿在收徒这件事上,很开诚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婴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剑气长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还有甲仗库、万壑居以及停云馆这样的剑仙遗留宅邸,其实还有一些勉勉强强的形胜之地,但是称得上禁地的,不谈老聋儿管着的牢狱,其实还有三处:董家掌管的剑坊,齐家负责的衣坊,陈家手握的丹坊。 剑坊所铸之剑,从来没什么太好的剑,法宝都算不上的制式长剑而已,剑仙爱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剑修,都会赠送一把,一样爱收不收。 事实上许多剑仙,还真就偏偏喜好悬佩剑坊铸剑,以此杀妖无数。 衣坊编织折法袍,品秩一样不高,看上去很是儿戏一般。 只是这两处,明白无误,就是剑气长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简单了,将那些死在城头、南边战场上的妖族尸骸,剥皮抽筋,物尽其用。 丹坊是三教九流最为鱼龙混杂的一块地盘,炼丹派与符箓派修士,人数最多,有些人,是主动来这里签订了契约,或百年或数百年,挣到足够多的钱再走,有些干脆就是被强掳而来的外乡人,或是那些躲避灾殃隐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丧家犬。 剑气长城正是靠着这座丹坊,与浩然天下那么多停留在倒悬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着一笔笔大大小小的买卖。 而丹坊又与老聋儿关押的那座牢狱,有着密切关联,毕竟许多大妖的鲜血、骨骼以及从妖丹上切割下来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宝。 这三处规矩森严、戒备更惊人的禁地,谁进去都容易,谁出来都难,剑仙也不例外。 在南边城头,有一种剑修,无论年纪老幼,无论修为高低,最远离城池是非,偶尔去往城头和北边,都是悄无声息往返。 他们负责去往蛮荒天下“捡钱”,类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边军斥候。 他们境界再低,也是龙门境剑修,每次去往南边,皆有剑仙带队。 早年出身于一等一的豪阀子弟陈三秋,与贫寒市井挣扎奋起的好友小蛐蛐,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剑修,那会儿最大的愿望,就都是能够去南边“捡钱”。 而“捡钱”次数最多、“捡钱”最远的剑修,喜欢自称剑客,喜欢说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荡,可不是为了吸引妇人姑娘们的视线,只是纯粹喜欢江湖。 南边的蛮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说完这些让晚辈们心神摇曳的豪言壮语,那剑客当天就会屁颠屁颠去城中喝酒,哪里女子视线多,就去哪里。 次次醉醺醺满身酒气回来后,就与某些看他不顺眼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说你们谁谁谁差点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亏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气,美色难近身! 若是有孩子顶嘴,从来不吃亏的他便说你家中谁谁谁,光说脸蛋,连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紧,在我眼里,有那眼光好、偷偷喜欢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甚是美人,更何况她们谁谁谁的那柳条儿小腰肢、那好似俩竹竿相依偎儿的大长腿、那波澜壮阔的峰峦起伏,只要有心去发现,万千风景哪里差了?不懂?来来来,我帮你开开天眼,这是浩然天下的独门神通,轻易不外传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过后,一支支队伍在去往南边“捡钱”的路上,往往都会少掉几个听众,或者干脆全军覆没,活人再聚首之时,便再也见不着那些脸庞。每当这时候那些曾经听不懂的,或是当时假装听不懂的,便都再也无法说自己不懂了。 那会儿,剑客便会沉默些,独自喝着酒。 有一次剑修们陆陆续续返回后,某个剑修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终没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队伍,只等到了一头大妖。 那大妖手里拎着一杆长枪,高高举起,就像拎着一串人头糖葫芦,在离着剑气长城极远处停步,指名道姓,然后笑言一句,就将那杆长枪掷向剑气长城的南边城墙某处。 剑修接住了那杆长枪,轻轻交给身后人,然后一去千万里,一人仗剑,前往蛮荒天下腹地,于托月山出剑,于曳落河出剑,有大妖处,他皆出剑。 苦夏剑仙那张天生的苦瓜脸,最近终于有了点笑意。 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说与剑相关事,苦夏剑仙还是眼光极好的,终究是周神芝的师侄,没点真本事,早给周神芝骂得剑心破碎了。 林君璧抓获了两缕上古剑仙遗留下来的纯粹剑意,品秩极高,气运、机缘和手段兼具,该是他的,迟早都是。只不过短短时日,不是一缕而是两缕,依旧超乎苦夏剑仙的意料。 剑气长城这类玄之又玄的福缘,绝不是境界高,是剑仙了,就可以强取豪夺的,万一一着不慎,就会引来诸多剑意的汹涌反扑。历史上不是没有贪心不足的可怜外乡剑仙,身陷剑意围杀之局,凶险程度,不亚于一个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头上依旧大摇大摆府门大开。 严律更多是靠运气才留下那缕阴柔剑意,命格契合,大道亲近使然。 金真梦看似更多靠着金丹境剑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骜不驯的剑意,在苦夏剑仙看来,金真梦这个沉默寡言的晚辈,显然是那种心有丘壑、志向高远的。那份杀气极重的精纯剑意,恰恰选中了性情温和的金真梦,绝非偶然,金真梦是精诚所至,才得了那份剑意的青睐。那场发生在金真梦气府内,外来剑意牵引小天地剑气一起“造访”的剧烈冲突,看似险象环生,实则是一种粗浅的考验,足可消弭金真梦的诸多魂魄瑕疵。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想必金真梦就算为此跌境,也唯有认命。 除了苦夏剑仙之外,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骄子,如今都非剑仙。 林君璧之外,严律还好说,连那金真梦都得了一份天大机缘,剑修蒋观澄便焦躁了几分,不少人都跟蒋观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机缘,其余剑修,其实心里边都谈不上太过憋屈,可严律得了,便要心里不舒服,如今连金真梦这种空有境界、没悟性的家伙都得了,蒋观澄他们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旧无所谓,一得空,就找那个被她昵称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闲聊,郁狷夫几乎不说话,全是少女在说。 难得有一次郁狷夫多说了些,与朱枚争论那师碑还是师帖,师刀还是师笔。朱枚故意胡搅蛮缠,争了半天,最后笑嘻嘻认输了,原来是为了让郁狷夫多说些,便是赢了。 苦夏剑仙心情不错,回了孙府,便难得主动找孙巨源饮酒,却发现孙剑仙没了那只仙家酒杯,只是拎着酒壶饮酒。 孙巨源似乎不愿意开口,苦夏剑仙便说了几句心里话:“我只是剑修,登山修行之后,一生只知练剑。所以许多事情,不会管,也不太乐意管,管不过来。” 孙巨源瞥了眼真心诚意的外乡剑仙,点了点头,道:“我对你又没什么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错的看法。” 孙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盖,道:“修道之人,离群索居,一个人远离世俗,洁身自好,很好了,还要如何奢求?” 苦夏剑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门大派,成了气候,就会熙熙攘攘,太过热闹,终究不再是一人修行这么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不愿开宗立派的根本缘由。若只知练剑,不会传道,怕教出许多剑术越来越高而人心越来越低的弟子。我本来就不会讲道理,到时候岂不是更糟心?我那师伯就很好,剑术够高,所有徒子徒孙,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用心揣摩我那师伯的所思所想,根本无须师伯去传授道理。” 孙巨源摇摇头,背靠墙壁,轻轻摇晃酒壶,道:“苦夏啊苦夏,连自己师伯到底强在何处都不清楚,我劝你这辈子就别开宗立派了,你真没那本事。” 苦夏剑仙的那点好心情,都给孙巨源说没了,苦瓜脸起来了。 孙巨源望向远方,轻声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够都像你,倒也好了。话不多,事也做。” 苦夏剑仙一伸手,道:“给壶酒,我也喝点。” 孙巨源手腕翻转,抛过去一壶酒。 苦夏剑仙更加苦相,因为是一壶竹海洞天酒。 剑气长城是一个最能开玩笑的地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来开玩笑,还有什么不敢的? 只是剑气长城终究是剑气长城,没有乱七八糟的纸上规矩,同时又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在别处如何都不该成为规矩的不成文规矩。 中五境剑修见某位剑仙不对眼,无论喝不喝酒,大骂不已,只要剑仙自己不搭理,就会谁都不搭理,但是只要剑仙搭理了,那就受着。 来剑气长城练剑或是赏景的外乡人,无论是谁的徒子徒孙,无论在浩然天下投了多好的胎,在剑气长城这边,剑修都不会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剑说话。能够从剑气长城这边捞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这边丢了面子,心里边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随便说,都随意,一辈子别再来剑气长城就行,再怎么沾亲带故,最好也别靠近倒悬山。 历史上许许多多战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剑仙、剑修,死了之后,若是没有交代遗言,所有遗留,便是无主之物。 若有遗言,便有人全盘收下,无论是多大的一笔神仙钱,甚至剑仙的佩剑。哪怕是下五境剑修得了这些,也不会有人去争,明着不敢,暗地里去鬼祟行事的,也别当隐官一脉是傻子。不少差点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为这个,元气大伤。因为规矩很简单,管教不严,除了伸手之人会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会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剑仙甚至隐官大人打个半死,最后总能够留下半条命,毕竟还是要杀妖的。下一场大战,此人必须最后撤离战场,能靠本事活下来,就一笔勾销,但是原本战后剑、衣、丹三坊会送到府上的分账,就别想了。 所以就这么一个连许多剑仙死了都没坟墓可躺的地方,怎么会有那春联门神的年味儿,不会有。 百年、千年、万年过后,所有的剑修都已习惯了城头上的那座茅屋,那个几乎从不会走下城头的老大剑仙。 好像老大剑仙不翻老皇历,皇历就没了,或者说好像从未存在过。 礼圣一脉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铺。这是王宰第一次来此买酒。 只是闹哄哄的剑修酒客们,对这位儒家君子的脸色都不太好。 一是因为浩然天下有功名有头衔的读书人身份;二是听说王宰此人吃饱了撑着,揪着二掌柜那次一拳杀人不放,非要做那鸡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隐官一脉的督察剑仙还要卖力。他们就奇怪了,亚圣、文圣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罢了,你礼圣一脉凑什么热闹,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钱买了酒,拎酒离开,没有吃那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更没有学那剑修蹲在路边饮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觉得自己这壶酒,二掌柜真该请客。 王宰没有沿着来时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无人的街巷拐角处。 王宰在本该有一条小板凳和一个青衫年轻人的地方,停下脚步,轻声笑道:“君子立言,贵平正,尤贵精详。” 即将离开剑气长城的王宰记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铺,寻了一块空白无字的无事牌,写下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然后在无事牌背面写了一句话,“待人宜宽,待己须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王宰写完之后,在墙上挂好无事牌,翻看其余邻近无事牌的文字内容,哭笑不得。其中有一块估计会被酒铺某人镀金边的无事牌,其上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一看就是暂时不打算离开剑气长城的。 还有一块肯定会被酒铺二掌柜视为“厚道人写的良心话”:“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显然是个与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悬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语道:“若是他,便该说一句,这样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婴境剑修境界,没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也不算高才对。” 王宰微笑道:“只不过这种话,二掌柜说了,讨喜,我这种人讲了,便是老妪脸上抹胭脂,徒惹人厌。” 不是所有的外乡人,都能够像那陈平安,成为剑气长城剑修心中的自家人。王宰有些替陈平安感到高兴,只是又有些伤感。 王宰犹豫了一下,便在自己无事牌上多写了一句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王宰发现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来铺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蒋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转过身,对那少年笑道:“与你们家二掌柜说一声,酒水滋味不错,争取多卖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蒋去笑容腼腆,使劲点头。 王宰一口饮尽壶中酒,将那空酒壶随手放在柜台上,大笑着离去。出了门,与那酒桌旁和路边的众多剑修,一个抱拳,朗声道:“卖剑沽酒谁敢买,但饮千杯不收钱。” 四周寂然无声,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换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将来有一天,诸位剑仙来此处饮酒,酒客如长鲸吸百川,掌柜不收一枚神仙钱。” 没人领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该不会是在酒水里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堂堂君子,清流圣贤,你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对。” 王宰没有反驳什么,笑着离去,远去后,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大声道:“很高兴认识诸位剑仙。” 一时间酒铺这边议论纷纷。 “是不是二掌柜附体?或者干脆是二掌柜假冒?这等手段,过分了,太过分了。” “二掌柜厉害啊,连礼圣一脉的君子都能感化为道友?” “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君子王宰远离酒铺,走在小巷当中,掏出一方白石莹然如玉的朴拙印章,是那陈平安私底下赠送给他王宰的,既有边款,还有署名和年份。 边款内容是“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 篆文为“原来是君子”。 裴钱总算回过味来了。 最后知后觉的她,便想要把挥霍掉的光阴,靠着多练拳弥补回来。一次次去泡药缸子,去床上躺着,养好伤就再去找老嬷嬷学拳。 白嬷嬷不愿对自己姑爷出重拳,但是对这个小丫头,还是很乐意的。 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在姑爷那些学生弟子当中,白炼霜对裴钱,最中意。表面上胆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双眼睛里,有着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不被禁足,经常来这边晃荡,会在演武场那边从头到尾看着裴钱被一次次打趴下,直到最后一次起不来,她就飞奔过去,轻轻背起裴钱。 偶尔郭竹酒闲着没事,也会与那个种老夫子问一问拳法。 这天裴钱醒过来后,郭竹酒就坐在门槛那边,陪着暂时无法下地行走的大师姐说说话,帮大师姐解个闷。 至于大师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说话,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师姐肯定是愿意的。说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块抄手砚,呵一口气,与大师姐显摆显摆。 白首这天又在宅子外路过,门没关,白首哪敢触霉头,快步走过。 郭竹酒便压低嗓音问道:“小个儿大师姐,你有没有觉得那白首喜欢你?” 裴钱如遭雷击,惊道:“啥?” 郭竹酒惊讶道:“这都看不出来?你信不信我去问白首,他肯定说不喜欢?但是你总听过一句话吧,男人嘴里跑出来的话,都是大白天晒太阳的鬼。” 裴钱一拳砸在床铺上,嚷道:“气死我了!” 郭竹酒低头擦拭着那方砚台,唉声叹气道:“我还知道有个老姑娘经常说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那么以后大师姐就算是太徽剑宗的人,师父家乡的那座祖师堂,大师姐的座椅就空了。岂不是师父之外,便群龙无首了,愁人啊。” 裴钱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贴了字条写了名字的,除了师父,谁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声,道:“那就以后再说,又不着急的。” 裴钱突然说道:“白首怎么就不喜欢你?” 郭竹酒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他又没眼瞎,放着这么好的大师姐不喜欢,跑来喜欢我?” 裴钱双手抱胸,呵呵笑道:“那可说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与大师姐说笑话哩,谁信谁走路摔跟头。” 裴钱扯了扯嘴角。 裴钱轻声问道:“郭竹酒,啥时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垂着头道:“我说了又不算的喽。爹娘管得多,么(没)得法子。” 裴钱沉默片刻,笑了笑,道:“好心的难听话,你再不爱听也别不听,反正你爹娘长辈他们,放开了说,也说不了你几句。说多了,他们自己就会不舍得。” 郭竹酒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搁在桌上的行山杖,她趁着大师姐昏迷不醒呼呼大睡,帮着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后连脸蛋都用上了,十分诚心诚意。 “大师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呗?” “为啥?凭啥?” “背着好看啊,大师姐你说话咋个不过脑子?多灵光的脑子,咋个不听使唤?” 裴钱觉得与郭竹酒说话聊天,心好累。 “大师姐,臭豆腐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可香呢!”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烦不烦人?” 然后裴钱就看到那个家伙,坐在门槛那边,嘴巴没停,一直在说哑语,没声音而已。哪怕裴钱故意不看她,她也乐在其中,若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带劲了。 裴钱无奈道:“你还是重新说话吧,被你烦,总好过我脑阔(壳)疼。” 郭竹酒突然说道:“如果哪天我没办法跟大师姐说话了,大师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会烦啊,烦啊烦啊,就能记得牢些。” 裴钱看着那个脸带笑意的小姑娘,怔怔无语。 一袭青衫站在了门槛那边,他伸手示意裴钱躺着便是。 陈平安坐在郭竹酒身边,笑道:“小小年纪,不许说这些话。师父都不说,哪里轮得到你们。” 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个人走街串巷瞎晃荡,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邻居府邸墙头上当只小野猫,因为身边跟着师父,所以显得格外规矩。 有个相熟的少年趴在墙头那边,笑问道:“绿端,今儿咋个不过关斩将了。我这两天剑术大成,肯定守关成功,必然让你乖乖绕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头,一脸茫然道:“你谁啊?” 少年见郭竹酒给他偷偷使眼色,便赶紧消失。 这也是陈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访,也只是将郭竹酒送到了家门口,婉拒了亲自出门迎接的郭稼的邀请,没有进门坐坐。毕竟隐官一脉的洛衫剑仙还盯着自己,宁府无所谓这些,郭稼剑仙和家族还是要在意的,至少也该做个样子表示自己在意。 郭稼拉着郭竹酒往里边走,随口说道:“在那边跟你的小个儿大师姐,聊了些什么?” 郭竹酒说道:“爹,你就算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我郭竹酒是谁?是那大剑仙郭稼的女儿,不该说的,绝对一个字都不说。” 郭稼低下头,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难怪都说女大不中留,心疼死爹了。” 郭竹酒问道:“可我娘亲就不这样啊,嫁给了爹,不还是处处护着娘家?爹你也是的,每次在娘亲那边受了委屈,不找自己师父去倒苦水,也不去找相熟的剑仙朋友喝酒,偏偏去老丈人家装可怜,娘亲都烦死你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姥爷私底下都找过我了,让我劝你别再去那边了,说算姥爷他求你这个女婿,可怜可怜他吧,不然最后遭灾最多的,是他,而不是你这个女婿。” 郭稼早已习惯了女儿这类戳心窝的言语,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啊。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应该也习惯了,一家人,不用客气。 郭稼原本满是阴霾的心情,如云开月明了几分。先前左右找过他一次,是好事,讲道理来了,没出剑,虽然还是佩了剑的,自己比那大剑仙岳青幸运多了。郭稼其实内心深处,很感激这位佩剑登门的人间剑术最高者,方才那个年轻人,郭稼也很欣赏。文圣一脉的弟子,好像都擅长讲一些言语之外的道理,并且是说给郭稼、郭家之外的人听的。 郭稼一直希望女儿绿端能够去倒悬山,学那宁姚,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晚些回来不打紧。只是别看女儿打小喜欢热闹,偏偏从来没想过要偷偷溜去倒悬山。郭稼让媳妇暗示过女儿,可是女儿却说了一番道理,让人无言以对。 郭竹酒说她小时候,费了老大劲才爬到自家屋顶上,瞧见月亮搁放在剑气长城的城墙上,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结果等她长大了,靠着自己去了城头,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的,月亮离着城头老远,够不着,所以她就不乐意走远路了。剑气长城的城头那么高,她铆足了劲蹦跳伸手,都够不着月亮,到了倒悬山那边,只会更够不着,没意思。 这次左右登门,是希望郭竹酒能够正式成为他小师兄陈平安的弟子,只要郭稼答应下来,题中之义,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随同门师兄师姐,一起去往宝瓶洲落魄山祖师堂,拜一拜祖师爷,在那之后,可以待在落魄山,也可以游历别处,若是小姑娘实在想家了,可以晚些返回剑气长城。 郭稼觉得可以。 佩剑登门的左右开了这个口,玉璞境剑修郭稼不敢不答应嘛,其余剑仙,也挑不出什么理说三道四,挑得出,就找左右说去。 但是郭竹酒突然说道:“爹,来的路上,师父问我想不想去他家乡那边,跟着小个儿大师姐他们一起去浩然天下,我冒死违抗师命,拒绝了啊,你说我胆子大不大,是不是很有英雄豪杰味?” 郭稼心中叹息,笑问道:“为何不答应?浩然天下的拜师规矩多,我们这边比不得,不是只要传道之人点头答应,头都不用磕,只是随便敬个酒就可以的,你还要去祖师堂拜挂像、敬香,好些个繁文缛节。你想要真正成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就得入乡随俗。” 郭竹酒摇摇头,道:“什么时候师父回家乡了,我再一起跟着。我要是走了,爹的花圃谁照料?” 郭稼使劲绷着脸,苦口婆心劝说道:“下次打那蚊蝇飞虫,收着点剑术,莫要连花草一起劈砍了。” 郭竹酒惋惜道:“可惜大师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不然莫说是爹的花圃,整座郭府能跑进一只蚊蝇,您就拿我是问,砍我狗头。” 郭稼与女儿分开后,就去看那花圃。女儿拜了师后,成天都往宁府那边跑,就没那么精心照料花圃了,所以花草格外茂盛。郭稼独自一人,站在一座花团锦簇的凉亭内,看着团团圆圆、齐齐整整的花圃风景,却高兴不起来,若是花也好月也圆,事事圆满,人还如何长寿? 所以郭稼其实宁愿花圃残破人团圆。 宁府那边,宁姚依旧在闭关。裴钱在与白嬷嬷请教拳法。种秋在走桩,以充斥天地间的剑意砥砺拳意。曹晴朗在修行。崔东山拉着纳兰老哥一起喝酒。 陈平安离开郭稼和玉笏街后,去了趟越开越大的酒铺。按照老规矩,掌柜不与客人争地盘,只是蹲在路边喝酒,可惜范大澈不厚道,竟然一口气喝完了那枚小暑钱的剩余酒水钱,陈平安只得自己跟少年蒋去结账付钱。蒋去壮起胆子,说他前不久与叠嶂姐姐预支了薪水,可以请陈先生喝一壶竹海洞天酒。陈平安没答应,说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免得自己在剑气长城的极好名声,有那丁点儿瑕疵。身为读书人,不爱惜羽毛怎么成。 陈平安优哉游哉喝过了酒,又与身边道友蹭了两碗酒,这才起身去了新的两堵墙壁,看过了所有的无事牌名字和内容。 之后陈平安便拎着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处,使劲挥动着那苍翠欲滴的竹枝,像那市井天桥下的说书先生,吆喝了起来。 冯康乐第一个跑过来,顾不得拿上那只越来越沉的陶罐,他在二掌柜耳边窃窃私语,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难处,让二掌柜识趣些,别说错了话。陈平安笑着点头,作为报酬,让冯康乐走街串户帮自己招徕听众去。得了二掌柜保证不会揭穿自己的许诺,冯康乐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了句“好兄弟讲义气”。 陈平安瞥了眼冯康乐,孩子立即吐吐舌头,轻轻拍了拍二掌柜的肩膀,然后边跑边扯嗓子喊人,说那书生击鼓鸣冤城隍阁的故事终于要开场了。 说书先生等到身边围满了人,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这才开讲那山神欺男霸女强娶美娇娘,读书人历经坎坷终究大团圆的山水故事。 只是讲到那山神跋扈、势力庞大,城隍爷听了书生喊冤之后竟是心生退意,一帮孩子们不乐意了,开始鼓噪造反。 早干吗去了,光是那城隍阁内的日夜游神、文武判官、铁索将军姓甚名谁,生前有何功德,死后为何能够成为城隍神祇,那匾额楹联写了什么,城隍老爷身上那件官服是怎么个威武,就这些有的没的,二掌柜就讲了那么多那么久,结果那麾下鬼差如云、兵强马壮的城隍爷,竟然不愿为那可怜读书人伸张正义了? 陈平安发现手中瓜子嗑完了,就转头去与小姑娘求些来,不承想小姑娘转过身,破天荒地,不给瓜子了。 冯康乐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被二掌柜揭老底,赏了陈平安一拳,怒道:“不成不成,你要么直接说结局,要么干脆换个痛快些的新故事说!不然以后我再也不来了,你就一个人坐这儿喝西北风去吧。” 其余孩子都纷纷点头。 果然还是那些饮酒的剑仙眼光好,二掌柜心是真的黑。如此窝囊糟心的山水故事,不听也罢。 只见那二掌柜一手举起竹枝,一手双指并拢,好似抖了个剑花,晃了几下,问道:“上一次提及城隍庙,可有人记得那副只说了一半的大门楹联?” 一个少年说道:“是那‘求个良心管我,做个行善人,白昼天地大,行正身安,夜间一张床,魂定梦稳’。” 陈平安笑着点头。 少年问道:“先前就问你为何不说另外一半,你只说天机不可泄露,这会儿总不该卖关子了吧?” 陈平安说道:“再卖个关子,莫要着急,容我继续说那远远未完结的故事。只见那城隍庙内,万籁寂静,城隍爷拈须不敢言,文武判官、日夜游神皆无语,就在此时,乌云蓦然遮了月,人间无钱点灯火,天上月儿也不再明,那书生环顾四周,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崩地裂,自己注定救不得那心爱女子了,生不如死,不如一头撞死,再也不愿多看一眼那人间腌臜事。” 冯康乐听得揪心死了,浩然天下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嘛。 如今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二掌柜倒好,只会丢我冯康乐的面子,以后自己还怎么混江湖?是你二掌柜自己说的,江湖其实分那大小,先走好自己家旁边的小江湖,练好了本事,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 突然,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膝盖上,道:“千钧一发之际,不承想就在那书生命悬一线的此刻,只见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庙外,骤然出现一粒光亮,极小极小。那城隍爷蓦然抬头,爽朗大笑,高声道:‘吾友来也,此事不难矣!’笑开颜的城隍老爷绕过书案,大步走下台阶,起身相迎去了。与那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言语了一句,书生将信将疑,便跟随城隍爷一同走出城隍阁大殿。诸位看官,可知来者到底是谁?莫不是那为恶一方的山神亲临,与那书生兴师问罪?还是另有他人,大驾光临,结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此事如何,且听——” 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给说书先生递过去一把瓜子,嚷道:“不要下回分解,今儿说,今儿就说,瓜子有的,还有好多。” 那个说出城隍庙大门楹联一半内容的少年,恼火说道:“别求他,爱说不说,听完了这个故事,反正我以后是再也不来了。” 只见那说书先生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然后使劲一抹竹枝,接着道:“细看之下,转瞬之间,那一粒极小极小的光亮,竟是越来越大,不但如此,很快就出现了更多的光亮,一粒粒,一颗颗,聚拢在一起,攒簇如一轮新明月。这些光线划破夜空,遇云海破云海,如仙人行走之路,要比那五岳更高,而那大地之上,那大野龙蛇修道人、市井坊间老百姓,皆是惊醒出梦寐,出门开窗抬头看。这一看,可了不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赶紧嗑起了瓜子,道:“莫催促莫催促,嗑几颗瓜子先。” 磕过了瓜子,陈平安继续说道:“越是临近城隍庙这边,那书生便越是听得雷声大作,好似神人在头顶擂鼓不停歇。书生既担心是那城隍庙老爷与那山神蛇鼠一窝,可心中又泛起了一丝希望,希望天大地大,终究有一个人愿意帮助自己讨还公道,哪怕最后讨不回公道,也算心甘情愿了。人间到底道路不涂潦,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 小板凳四周,人人屏气凝神,竖耳聆听。 “书生忍不住一个抬手遮眼,委实是那亮光越来越刺眼,以致只是凡夫俗子的书生根本无法再看半眼。莫说书生是如此,就连那城隍爷与那辅佐官吏也皆是如此,无法正眼直视那份天地之间的大光明。光亮之大,你们猜如何?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庙在内的方圆百里,如大日悬空的白昼一般。小小山神出行,怎会有此阵仗?” 冯康乐试探性问道:“是那过路的剑仙不成?” 与冯康乐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边的小姑娘使劲点头:“肯定啊,陈先生说过那些剑仙,人人心底澄澈,剑放光明。” 陈平安说道:“不错,正是下山游历山河的剑仙!只见那为首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年剑仙,率先御剑驾临城隍庙,收了飞剑,飘然站定。巧了,此人竟也姓冯名康乐,是那天下声名鹊起的新剑仙,最喜好行侠仗义,仗剑走江湖,腰间系着个小陶罐,咣当作响,只是不知里面装了何物。然后更巧了,只见这位剑仙身旁有一位漂亮的女子剑仙,名为舒馨,每次御剑下山,袖子里都喜欢装些瓜子。原来是每次在山下遇见了不平事,平了一件不平事,才吃些瓜子,若是有人感激涕零,这位女子剑仙也不索要银钱,只需给些瓜子便成。” 冯康乐呆若木鸡,回过神来,赶紧挺直腰杆,差点迸出泪花来,激动万分道:“这个故事真是太精彩了!” 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难为情,满脸通红,还有些愧疚,今儿瓜子还是带得少了。 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说道:“嗖嗖嗖,不断有那剑仙落地,个个风姿潇洒,男子或者面如冠玉,或者气势惊人,女子或者貌美如花,或者英姿勃勃,所以那心中有数但是还不够有数的城隍老爷都有些被吓到了,其余辅佐官吏鬼差,更是心神激荡,一个个作揖行礼,不敢抬头多看。他们震惊万分,为何……为何一口气能见到这么多的剑仙?只见那些大名鼎鼎的剑仙当中,除了冯康乐与那舒馨,还有那周水亭、赵雨三、马巷儿……” 光是姓名就报了一大串,在这期间,说书先生还望向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那孩子着急嚷嚷道:“我叫石炭。”说书先生便加上了一个名叫石炭的剑仙,而那个听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赵雨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板起脸来。 若是说书先生的下个故事里,还有剑仙赵雨三,那就听一听,没有的话,还是不听。如何知道有无那同名同姓的剑仙赵雨三,陋巷少年赵雨三当然得先听过了下个故事,才知道有没有啊。 之后的故事依旧曲折,孩子们依旧是挑挑选选,听那自己喜欢听的想要听的。 不管如何,板凳旁边和远处,终究是一个人没走,听完了那个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那书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剑仙都登门祝贺,书生与心仪女子,历经坎坷,千难万难,终于拜堂成亲了,从此美满,故事结束。 往往故事一结束就散去的孩子们和那少男少女,这一次都没立即离开,这是很难得的事情。只是这一次,说书先生却反而不说那故事之外的言语了,只是看着他们,笑道:“故事就是故事,书上故事又不只是纸上故事,你们其实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越是往后越是这样。以后我就不来这边当说书先生了,希望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们来当说书先生,我来听你们说。” 陈平安拎着小板凳站起身。 有个孩子怯生生道:“陈先生,你是要回家乡了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有,我会留在这边。不过我不是只讲故事骗人的说书先生,也不是什么卖酒挣钱的账房先生,所以会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陈平安走了,走出去一段路程后,突然笑着转头,高声道:“欲知后事如何……” 许多已经起身挪步的孩子们哄然大笑,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声,可是嗓门真不算小,喊道:“且听下回分解!” 陈平安笑了笑,自顾自喃喃道:“余着,暂且余着。” 裴钱练拳勤勉,就像在当年的落魄山竹楼,就怕哪天师父突然就要赶她走。落魄山是很好,可是只要没有师父在,就不够好。 今天白嬷嬷教拳不太舍得出气力,估摸着是没吃饱饭吧。但是裴钱觉得没关系,因为她觉得自己即将破开四境瓶颈了!这让裴钱欢天喜地,笑得合不拢嘴,与白嬷嬷说了好些话,因为裴钱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剑气长城多留几天了。 不承想还来不及与师父报喜,师父就带着崔东山走下斩龙台凉亭,来到演武场,说可以动身返回家乡了,就是现在。 裴钱望向大白鹅,大白鹅无奈摇头。没办法,先生主意已定,小师兄拧不过。 裴钱倒是没有撒泼打滚,不敢也不愿,就默默跟在师父身边,去她宅子收拾行李包裹,背好了小竹箱,拿了行山杖。 大冬天的,日头这么大做什么,下一场大雨多好,便可以晚些离开宁府了,在大门口那边躲会儿雨也好啊。 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与种老夫子一起出现在宅子门口。 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离开宁府,一路徒步,走到了师刀房年迈女冠与老剑仙坐镇的那道大门。 只不过崔东山半路去了别处,说是在倒悬山的鹳雀客栈那边汇合。 陈平安停下脚步,道:“我就不送你们了,路上小心。” 裴钱低着头。 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陈平安笑着收下。 裴钱抬起头,轻声说道:“师父,我在师娘那边桌上留下了些东西,记得与出关的师娘说一声啊。” 陈平安点头道:“不会忘记的,回了落魄山,跟暖树和米粒说起这剑气长城,不许光顾着自己耍威风,与她们胡说八道,有什么说什么。” 裴钱红着眼睛,点头道:“都听师父的。” 很奇怪,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送师父去远游,只有这一次,是师父留在原地,送她离开。 反而更加伤心。 那么以后自己还要不要独自离开落魄山,去闯荡江湖了?把师父一个人留在落魄山,好可怜的。 陈平安回头望去,一个小姑娘飞奔而来。 裴钱总算开心了些,心想若是这个小师妹竟敢不主动来见自己,就要损失大了。 郭竹酒蓦然双脚站定,然后一个蹦跳,飘落在裴钱身边,笑容灿烂道:“小个儿大师姐,要与师父离开了,哭,快给我哭起来!哭完之后,就放心些,有我在师父身边照顾师父嘛。” 裴钱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来了,摘了其实空荡荡的小竹箱,递给郭竹酒,说道:“说好了啊,是大师姐借你的,不是送你的。下次见面,你可不能还给我一只破破烂烂的小竹箱,半点折损都不可以有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借你了。” 郭竹酒一把接过小竹箱,直接就背在身上,使劲点头,道:“大师姐只管放一千个一万个心,小竹箱背在我身上,更好看些。小竹箱要是会说话,这会儿肯定笑得开花了,会说话都说不出话来,光顾着乐了。” 裴钱伸出手,命令道:“竹箱还我。” 郭竹酒道:“大师姐行山杖也借给我呗,小书箱加上行山杖,绝配啊。我肯定每天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笃笃笃戳着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黄泥地,都给我走遍了才罢休。” 裴钱满脸委屈,借了小竹箱还要得寸进尺,哪有这么当小师妹的,所以立即转头望向师父。 陈平安笑道:“可以下次见着了郭竹酒,还了你小竹箱,再借给她行山杖。” 裴钱朝郭竹酒一挑眉头。 郭竹酒点头道:“也行吧。” 然后郭竹酒拉着裴钱走在一旁,两个小姑娘窃窃私语起来。郭竹酒送了裴钱一只小木匣,说是小师妹给大师姐拜山头的赠礼。裴钱不敢乱收东西,又转头望向师父,师父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种秋说道:“种先生,回了浩然天下,不用着急返回宝瓶洲,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南婆娑洲游历一番,我有个朋友,叫刘羡阳,如今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不过崔东山应该不会与你们同行,他在家乡那边还有很多事情,所以到了倒悬山,与他多借些神仙钱。游学路上多美好,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 种秋笑道:“已经与他借过一次钱了,再借一次也无妨。” 陈平安说道:“此次游历,在剑气长城,我没有太顾虑种先生的武学修行,对不住了。” 种秋摇头道:“这种客气到了混账的言语,以后在我这边少说。”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客气话。 种秋最后说道:“再好的道理,也有不对的时候,不是道理本身有问题,而是人有太多难处和意外,明明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到最后又有几个人喜欢那碗饭,又有几个人真正想过那碗饭到底是怎么个滋味?” 陈平安点头道:“我多想想。” 种秋欲言又止,还想说些劝慰言语宽心话,只是看着这个青衫年轻人,觉得好像没必要,便不说了。 裴钱轻轻喊了一声师父,便说不出话来。 郭竹酒背着小竹箱,开始掰手指头,应该是在心中数数,看看大师姐何时会哭鼻子。 裴钱眼角余光瞧见了郭竹酒的动作,便顾不得伤感了,这个小姑娘真烦人。 曹晴朗与先生作揖告别。 陈平安轻轻挥手,然后双手笼袖。 送别他们之后,陈平安将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门那边,然后自己驾驭符舟,去了趟城头。 城头上,左右问道:“都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 左右皱眉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有些怀念裴钱、曹晴朗都在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大师兄对自己会客气些。 陈平安轻声道:“我若是希望大师兄答应先生,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就不该拒绝老大剑仙,应该在落魄山祖师堂那边,点燃本命灯。这样一来,大师兄至少就不用因为我留在这边,多出一份顾虑。” 左右说道:“话说一半,谁教你的?我们先生?谁给你的胆子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么与郁狷夫说的那句话?难不成道理只是说给他人听?心中道理,千难万难而得,是那店铺酒水和印章折扇,随随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卖了挣钱的?这样的狗屁道理,我看一个不学才是好的。” 陈平安一时间无言以对。 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往往言语不多,今天说了这么多,看样子确实被自己气得不轻。 没关系,陈平安早有应对之策,道:“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钱、曹晴朗他们在落魄山,怎么都会常去看看。大师兄如何教剑,我相信大师兄的师侄们,都会一五一十与我们先生说,先生听了,一定会高兴。” 这次轮到左右无言以对。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不是也有很多没忘记剑气长城的人?” 左右点头道:“自然,但依旧无大用。” 陈平安又问道:“儒家和佛家两位圣人坐镇城头两端,加上道家圣人坐镇天幕,都是为了尽可能维持剑气长城不被蛮荒天下的气运浸染、蚕食、转化?” 左右说道:“对于三教圣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当年与先生辩论落败,去了亚圣一脉,学问精深,所以你别觉得亚圣一脉如何不堪。我们读书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损,便挠心挠肺,怨怼全部。也别觉得礼圣一脉有了个君子王宰,便去认为世间所有礼圣一脉的儒家门生,皆是君子贤人。”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如此一叶障目。” 桐叶洲的君子钟魁,便是出身亚圣一脉。 左右问道:“那崔东山,临行之前,说了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琐碎事。” 左右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当年除了先生,没有人见过少年时候的崔瀺。我们几个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个跟你如今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还是一直相信,这个世道会越来越好。” 左右笑道:“理当如此。” 陈平安转头说道:“大师兄,你若是能够多笑一笑,其实比那风雪庙魏晋英俊多了。” 左右反问道:“不笑不也是?” 陈平安微笑道:“我觉得是,只是不知魏晋如何觉得。” 左右“嗯”了一声,道:“回头我问问看。” 陈平安补充道:“还需看魏晋回答问题,诚不诚心。” 左右点头道:“有理。” 师兄弟二人,就这么一起眺望远方。 相熟之人,各去远方。 就像今天,陈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刘景龙带着白首,与太徽剑宗的一些年轻剑修,一起离开了剑气长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无例外。 剑气长城又是一年偷偷过,又是一年春暖花再开。 这一次宁姚闭关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实这才是最常见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没有破境,只是龙门境的底子越来越好,与宁府和晏家算是彻底混熟了。 晏琢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倾囊相授,剑术精进较多。 陈三秋依旧是那个喝过了酒后,总觉得墙壁要来扶人的浪荡公子哥。 董画符还是无论走到哪儿,买东西不用花钱。 叠嶂酒铺的生意还是很好,墙上的无事牌越挂越多。 据说齐狩闭关去了,此次出关一举成为元婴境剑修的希望极大。 庞元济常去叠嶂酒铺买酒,因为铺子推出了一种新酒——极烈。就是价格贵了些,一壶酒酿,得三枚雪花钱,所以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非但销量没降,反而卖得更多。不过庞元济不缺钱,而且剑仙朋友高魁也好这一口,所以庞元济总觉得自己一人撑起了酒铺烧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柜叠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传,越发抠门,一次性买再多的酒也不乐意便宜一枚雪花钱,还要反过来埋怨庞元济买这么多,其他剑仙怎么办,她愿意卖酒,就是庞元济欠她人情了。 庞元济忧愁得不行,他喝什么酒水都好说,可是高魁嗜酒如命,如今又因为温养本命飞剑,到了一处紧要关口,一下子就从好似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变成了揭不开锅的穷光蛋。这在剑气长城是最常见的事情,有钱的时候,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闲钱,没钱的时候,就是一枚铜板儿都不会剩下,还要东凑西凑与人借钱赊账。 不过庞元济如今最感兴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时开张贩卖。 铺子这边的帮忙长工,不知为何,不再是那两个灵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换了三个人,一个少男一个少女,还有个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柜叠嶂的街坊邻居。不过手脚伶俐的反而是那个年龄最小的,酒鬼赌棍们都喜欢没事就逗弄这个小家伙,因为别看孩子年纪小,脾气恁大,管你是不是剑仙,敢赊账,没门,敢多拿酱菜多要阳春面,便要挨他的白眼,酱菜还是会给端上桌或是送去路边,只是孩子没个好脸色。 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二掌柜都深居简出,几乎没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门勤快,才能偶尔见着自己师父。见了面,郭竹酒就询问大师姐怎么还不回来,身上那只小竹箱如今都跟她处出感情了,下一次见了大师姐,小竹箱肯定要开口说话,说它喜新厌旧不回家喽。 宁府那边,纳兰夜行有些忐忑,主动询问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姑爷这么个练剑法子,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些,真没问题?他纳兰夜行都不忍心出剑了。 白嬷嬷也着急,只是小姐在闭关,找谁说去?所以让纳兰夜行去城头找一找姑爷的大师兄。 纳兰夜行一想也对,去了那边,结果姑爷的那位大师兄更狠,说你纳兰前辈若是觉得小师弟找你练剑,耽误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让小师弟来城头这边练剑便是。 纳兰夜行黑着脸离开城头,白嬷嬷在门口那边守着,一听左右这番气人言语,差点没忍住就要去城头理论,给纳兰夜行劝了半天才拦下。 劝完之后,纳兰夜行心里偷着乐。被左右称呼了一声“纳兰前辈”,得劲,喝酒去!明儿姑爷再找自己练剑,就别怪纳兰爷爷我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没个轻重,管不住飞剑力道。 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春雨之后,天地间就有了那暑气升腾。 这一天,陈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双手笼袖,背靠着亭柱,纳着凉打盹儿。 城头上,左右睁眼起身,伸手按住剑柄,眯眼远望。 城头以南,黄沙万里,遮天蔽日,汹涌而至;沙砾滚滚,竟是高过了剑气长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左右两端的蒲团僧人与儒衫圣人,各自同时伸出手掌,轻轻按住那些白雾。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圣人,盘腿坐于极高处,他举目望去,视线所及,脚下云海自开一层层。 有个孩童模样的羊角辫儿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头上,对着一壶没揭开泥封的酒坛发呆,这会儿开心得打了几个滚儿,蹦跳起身,眼中光彩熠熠,稚声稚气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离开城头!北边境界够的,来凑个数!” 陈清都缓缓走出茅屋,双手负后,来到左右那边,轻轻跃上墙头,笑问道:“剑气留着吃饭啊?” 左右默不作声,佩剑却未出鞘,只是不再辛苦收敛剑气,向前而行。 剑气长城以外,黄沙如撞上一堵墙,瞬间化作齑粉,难近城头咫尺。 不但如此,那堵无形的剑气城墙不断往南而去,滚滚黄沙随之倒退数十里。 最终天地恢复清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北方城池那边,掠起一道道璀璨剑光,纷纷收剑停在南边城头上。 最终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剑仙如云。 陈清都,左右。 董三更,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岳青,宁连云,吴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孙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剑修李退密…… 北俱芦洲韩槐子,宝瓶洲魏晋,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剑湖郦采,邵元王朝苦夏…… 陈清都望向远方,笑呵呵道:“如今有那个老不死撑腰,胆气足了不少啊,好些个新鲜面孔嘛。嗯,来得还不少,老鼠洞里有个座位的,差不多全了。” 第一章 十四王座 ·第一章· 十四王座 大剑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间悬有一把佩剑雄镇五嶽,只是相较于这件轻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实更喜欢剑坊铸造的那把制式长剑,所以此刻双手所拄之剑,正是剑坊炼制。剑气长城的许多剑仙和地仙剑修,依旧有喜欢身穿衣坊法袍、使用剑坊铸剑的风气,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剑仙周澄,依旧在那里荡秋千,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说要来看一眼故乡的年轻人,最后为了她,死在了所谓的故乡人的手上。周澄并无佩剑,四周那些师门代代传承的金色丝线剑意,游弋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无鞘佩剑。 年轻且容貌俊美的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眼眶通红,脸庞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与本土剑仙高魁并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声为元青蜀讲述一些传说中大妖的根脚来历。此次蛮荒天下东躲西藏无数年的大妖倾巢出动,齐聚南边战场,是万年未有的情况,尤其是那南边大地上,位于最前方的十四只大妖,更是《白泽图》《搜山图》这些初版老黄历上最靠前的存在,后来浩然天下流传的众多刊印版本,都不会记载它们了,便是高魁都坦诚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活的,这一次倒好,蛮荒天下一次性凑齐,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养剑葫饮酒,高魁每说过一只大妖的古老渊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绝佳。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闭目养神,手心抵住佩剑剑柄,时不时轻轻敲击一次,他微微一笑,神色洒脱,意气风发。此战过后,太徽剑宗无愧矣。 身边站着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两眼放光,好家伙,个个瞧着都很能打啊。 那两位不似剑仙更像渔翁与樵夫的外乡游历客,一对皑皑洲山上挚友,同道中人,剑仙张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此时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赵个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边城头上本该坐着那个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创跌了境,成了元婴走一走的可怜虫,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赵个簃收回视线,爽朗大笑,自己与那程荃,从小就一直争这争那,争境界高低、飞剑好坏、杀力大小,还要争那心仪女子的喜欢,一直是那程荃赢得多,这会儿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说这争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婴,连机会都没有了,就乖乖在屁股后头吃灰吧。 到了下面,我先去见她,气死你程荃。 纳兰夜行有些恼火,这帮蛮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来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时候畜生们死在他纳兰夜行的飞剑之下,不就能够死得痛快些? 只不过纳兰夜行也有些纳闷,对方架势瞧着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荡荡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蚁的大军,竟然尚未齐聚,难不成蛮荒天下就要靠这些光杆子大妖攻上城头?姑爷的酒水又没卖到蛮荒天下去,怎的这些大妖的脑子就已经坏掉了? 隐官大人摩拳擦掌,时不时伸手擦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对厮杀的架势啊,这一场打过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还能喝个饱。” 有剑仙蹲在墙头边缘,伸手摩挲着墙上的棱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旧浅浅淡淡的缅怀之意。 有剑仙打开一壶酒,心中念念有词,缓缓倒完了酒水,便随手将酒壶丢出城头之外。 老聋儿面无表情,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下城头,回小窝待着去,城头这边的风实在是大了点。 米祜神情凝重,这一次,可以说是来者不善至极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养肥了可以吃肉,看对方架势,自己也是那盘中餐嘛。 只见那城头以南的广袤大地上,一线依次排开,总计有十四个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悬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师堂。 这与浩然天下的祖师堂座椅设置,不太一样。 除了那十四只显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余所谓的大妖,近百年来的剑气长城熟面孔,当下也就显得不那么像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战场上最瞩目,吸引飞剑最多的这些显赫存在,如今一个个乖乖站在了那条线之后。 这就是蛮荒天下的规矩,简单,粗暴,直接,比剑气长城这边还要直截了当,至于那座最喜欢虚头巴脑的浩然天下,更是没法比。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声笑道:“剑术够高,再来看眼前这幅画卷,便是美不胜收的壮阔意境,总觉得随便出剑,都可以落在实处。左右,你觉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长剑,道:“我出剑从来不想这么多。” 陈清都看了眼更远处的南方,不愧是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动现身,稍稍离得远,还真不容易发现。 陈清都便收回了视线,望向那些出场阵仗很咋咋呼呼的家伙,其中有些是打过交道的,当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运气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么的,没被自己砍死。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还有没有“很久以后”的故事,不好说了。 曾经推演的结果,是妖族聚拢半座蛮荒天下的战力,便吃得下一座剑气长城,其实不是什么吓唬人的言语。 事实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帮大小老幼的畜生,喜欢窝里斗,加上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现也不出现,没了领头的主心骨,尤其是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牵制住他陈清都的,终究是散沙。许多次胜券在握的攻城战,不过是打得稍稍惨烈了,伤筋动骨了,就会有大妖擅自率军撤退,领着部族妖物回去休养生息,或是被大剑仙们深入敌军腹地,斩杀了某只大妖,其余大妖便开始忙着侵吞那头毙命大妖的势力,根本顾不得攻打得手之后也是鸡肋的剑气长城了。 故而历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为险峻的一次,是那座蛮荒天下的英灵殿,陈清都所谓的那个老鼠窝,将近半数的王座之上,出现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约定,划分好利益,然后就有了那一场大战。大概那一场,才算是真正的惨烈,如果陈清都没记错,当时整座城头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边城池也差点被攻破阵法,彻底断了剑气长城的未来。 那一次,死了很多年轻剑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轻剑仙眼中的孩子。 陈清都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对于三方,是该有个结果了。” 当了万年的刑徒遗民,对自己也该有个交代了。 南边远处。 有一座破碎倒悬,无数巨大碎石被铁链穿透牵连的山岳,和那倒悬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悬山岳的高台,平如镜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铜钱。 有大妖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看不清容貌。大妖伸手一捞,抓取一大把虚实不定的金色铜钱,只是很快铜钱便如人掬水,从指缝间流淌回地面。终究是不够真,需要浩然天下那么多山水神祇来补全才行,到时候自己的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实。按照约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够,远远不够,自己若想要大道无拘千万年,成为天上大日一般不朽的存在,就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几尊传说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转世,也一并吃下,才能真正饱腹! 在一大片高悬在天相互毗邻的琼楼玉宇里,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栏杆上,好似独自守着偌大一份家业的守财奴,笑眯眯地眺望剑气长城。听说过了那座城头,更北边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云馆,还有那清风明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似乎都可以为自己的宅子增色几分,只不过这些都是打牙祭,能将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所在一并占据了,才算满意,再将那小小东宝瓶洲却有大天地的某处古老飞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错。 一具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神灵尸骸,有大妖坐在尸骸头颅之上,身边有一根长枪贯穿整颗神灵头颅,蕴藉着蛮荒天下最为精纯的雷法神意,枪身隐匿,唯有枪尖与枪尾现世,枪尖处隐约有雷鸣声,震得整副尸骸都在摇晃。大妖轻轻拍了拍剑尖,听说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长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个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可以会一会。 有一座用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数十万副尸骨,既有妖族,也有剑修。有一只无血肉的白骨大妖,浑身莹白如玉,脚下踩着一颗远古大剑仙的头颅,还用脚尖来回蹍动。大妖不再自顾自喝酒,换了一个坐姿,倾斜手中的酒杯,鲜红酒酿倾泻浇灌在那颗头颅之上,片刻之后,头颅缓缓升空,随着酒水出杯越多,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生出血肉、筋骨,最终变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与人无异。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动作略显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迟钝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刹那之间,便如剑仙持剑,气势巍峨。就这样,它把一位远古大剑仙打造成了重返巅峰境界的傀儡。 在一根高达千丈的古老圆柱上,篆刻着早已失传的符文,有一条猩红长蛇环旋盘踞,四周一颗颗淡然无光的蛟龙骊珠流转不定。长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墙头,恨不得打烂了这堵横亘万年的烂篱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悬山。它正是那人间最后一条勉强可算真龙的小家伙,想这么做的目的是从此之后,补全大道,两座天下的行云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说了算,成为蛮荒天下统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一件破败不堪的长袍,缓缓浮现,长袍内空无一物,它随风飘荡,猎猎作响。那一袭破碎长袍的主人,曾是跟随陈清都一同离开剑气长城,问剑托月山的同辈剑修之一,也曾是那位老大剑仙的至交好友。 当这一袭莫名其妙的无主长袍出现后,剑气长城附近的天地间,有远古剑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跃,也有更多剑意如在呜咽,亦有无数剑意气势汹汹,越发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袭灰色长袍。 一名头戴帝王冠冕、身着墨色龙袍的绝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于山峰大小的龙椅之上,极长的蛟龙身躯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轻轻拍打大地,便是一阵方圆百里的剧烈震颤,尘土飞扬。她志在成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间香火的有序流转,神灵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为代价交换,她将自己拥有的那条曳落河赠予了另外一只同辈分的大妖,从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内的同道之争,在这之前,双方谁都不相信谁,并且谁都想要吃掉对方,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相较于体形庞大的她,身边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尘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画上的飞天,彩带飘飘,怀抱琵琶。 有一个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双臂长如猿猴,肩扛一根长棍,双手随意搭在棍上。他眉发皆白,却身穿黑衣,一只手上,戴了一串念珠,念珠颇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御剑老者要将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岳名山,炼化成自家物,他还要亲手打烂那九座雄镇楼,然后亲口问一问那白泽到底是怎么想的。老者的长剑缓缓打转,偶尔一吸气,就将邻居那边的一两个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细细嚼咽。老者附近那个坐龙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为意,还挥了挥衣袖,主动将十数个“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个身穿雪白道袍的道人,悬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却不是法相,而是真身。道人背后悬停有一轮皎洁弯月,好似从天上摘取到了人间。他将那蛮荒天下三轮月之一的半数精魂,炼化成了本命物。 有那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张由一部部金色书籍铺放而成的巨大蒲团上,哪怕是这般席地而坐,依旧要比那“邻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深如沟壑,巨人并未刻意遮掩。他曾经率先登上剑气长城,挨了陈清都一剑未死,这等奇耻大辱,何时找回场子,何时随手抹平。 极高处,有一个衣衫整洁的大髯汉子,腰间佩刀,背后负剑。他曾经与阿良打过架,也曾一起喝过酒,也曾闲来无事,便帮着那个老瞎子搬动大山。身边站着一个背负剑架的年轻人,衣衫褴褛,剑架插剑极多,被瘦弱年轻人背在身后,如孔雀开屏。 上一次群雄齐聚的英灵殿秘密议事,他明明得了诏令,依旧并未到场,露个面都不乐意,但是当时也无人胆敢多说什么。 更高处,是一个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带笑意,双手叠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团拳头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骤然漆黑,蓦然五彩焕然。这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间彻底破碎之后,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学问,教化苍生,有教无类。 一个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与常人等高,只是细看之下,他那张脸皮,竟是拼凑而成。腰间系挂着一只岁月悠久的养剑葫,里面装着的,都是剑仙的残余魂魄,与众多意气磨损的本命飞剑,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孙们供奉而来。他与身边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经不现世太久太久,觉得自己的野心已经算是最小了,不过是要收拢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面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没了面皮,又不是不能活,丢了面皮就不愿活的,无须他出手,自有万千种死法在等着她们。 一个身披金甲的魁梧壮汉,双脚站在大地之上,双拳紧握,不断有浓稠如油水的金光,从甲胄缝隙当中流淌而出。这副仙兵品秩却趋于支离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么主动披挂在身的宝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笼。 万年之前,人族登顶,妖族被驱逐到疆域广袤但是物产与灵气皆贫瘠的蛮夷之地,这就是如今所谓的蛮荒天下,昔年人间一分为四后的其中之一。然后剑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开始筑城据守。蛮荒天下正式成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儿,大道尚是雏形,并未稳固,剑气长城这边有三位刑徒剑修,以陈清都为首,问剑于托月山,在那之后,妖祖便消失无踪,群龙无首,这才形成了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峙格局。而那口被称为英灵殿的古井,既是后来大妖的议事之地,也历来是拘押之所,其实托月山才是最早类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宫殿,只是一战过后,托月山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灵殿用来议事。但是万年历史上,十四个王座,从未聚齐过,至多六七位,已经算是蛮荒天下少有的聚会规模了,少则两三只大妖便也能在那边决断立誓。 在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过后,蛮荒大地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够服众者的踪迹,山泽大野龙蛇,崛起无数,蜂拥而起,各自割据一方,这位金甲汉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他便要争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规矩,登顶托月山落败,受了责罚,被负责看守托月山的几只大妖,合力将他拘押在英灵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承想他机关算尽,勾连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挣脱束缚,刚好有一个骑牛小道士游历蛮荒天下,到了古井这边,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只好不容易爬出井底的大妖,给轻轻按回了井底,更有金光泻下,牢牢困住了这只辈分极高的大妖。亏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远远不是那些远古神灵饲养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选择蛰伏长眠,光阴长河的流逝,更是对它们影响极小,这才终于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现,准许他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此次,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还要率军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这十四只大妖,就是如今蛮荒天下的最巅峰。 它们大部分是从无尽长眠当中被唤醒过来。 一部分是哪怕始终清醒,在漫长的历史上,却始终待在老巢当中,选择袖手旁观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从不插手差不多刚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灵殿的座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数量也不是什么定数,有些大妖陨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辈崛起了,便能够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不存在什么以资历分高下,而是战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只能仰视他人。蛮荒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强者踩踏在蝼蚁尸骨上,渐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业的历史,虽然有过那不输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也有了大大小小的规矩礼仪,只是最终下场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经不起一些从中立转为敌对立场的大妖践踏,在光阴长河当中,昙花一现。 个体的无比强横,永远是蛮荒天下强者们的最终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有的内耗,万千妖族的覆灭,无数蝼蚁的消逝,都是单个强者登顶的一级级坚实台阶。 然后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毁灭,便是这座天下的唯一规矩。英灵殿的存在,古井当中每一个新老王座的增减,都是规矩使然。 十四只大妖突然皆落地。 从那居中地带,缓缓走出一个灰衣老者,手里牵着一名稚童。 稚童手中提着一颗男子头颅的发髻。男子死不瞑目,临终之际犹在瞪眼,全然无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后,跟随一只低头弯腰的飞升境大妖,正是负责主持上一场攻城大战的大妖,也是被城头新剑仙左右追杀的那个,大妖自己取名为重光,在蛮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现出真身,大摇大摆走在灰衣老者之后。 灰衣老者停下脚步后,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独自临近剑气长城,朗声道:“下一场大战,不全力出剑的剑仙,剑气长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后是去蛮荒天下游历,还是去浩然天下看风景,皆来去自由。其余身在城头的下五境剑修,不愿出剑且离开城头者,皆是我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座上宾!” 城头之上,静寂无声。 董三更冷笑道:“南边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头者先死。” 重光转过头,毕竟就算要放狠话,也轮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脑袋,道:“去,你们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传弟子的身份,与陈清都问个礼。” 那孩子一手拽着那颗鲜血干涸的瞪眼头颅,缓缓走出,越走越快,声势如雷,最后一个站定,重重扔出头颅,滚落在地。 那颗脑袋的主人,便是剑气长城一位隐匿在蛮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剑仙,不但剑术高,更精通纵横捭阖术,许多大妖之间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谋划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转头说道:“师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头那边剑气又有些多,丢不到城头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况那些剑仙们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个孩子咧嘴一笑,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大髯汉子身边的年轻人,有些挑衅。 年轻人一言不发,只是身后剑架众剑,齐齐出鞘寸余。 灰衣老者仰头望向城头,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双手负后,俯瞰大地,与之对视,然后一伸手,随随便便从城头以北的牢狱当中,硬生生将一只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拔离身躯,然后握在手中,微笑道:“这颗头颅,专门为你留了这么多年,同样是托月山嫡传。”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万年不见,已经这样厉害了吗?” 停顿片刻之后,老者最后问道:“那就让你再死一次?” 城头上许多外乡剑仙皆是一头雾水。 陈清都说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万年的怨气,难怪一开口,就口气这么大。” 灰衣老者摇摇头,道:“听说新剑名为长气,不太行,不对,是太不行了。” 陈清都始终双手负后,微笑道:“你要是个娘们,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头上口哨声四起。 那个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边,摇了摇师父的袖子,道:“这话说得让人服气。” 灰衣老者半点不恼,低头望着这个费心寻觅却依旧魂魄不全的闭关弟子,反而笑道:“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剑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厉害了。以后你要是想学这种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边,随便学。” 那只坐在仙家府邸栏杆上的大妖,出声笑道:“你陈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怜都有,不过可怜最多。关押这些大妖而不杀,作为剑仙的磨剑石,以及供那座丹坊的出产,应该没少被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骂吧?拉着整座剑气长城在这边等死,也没少被自己人恨吧?你说你可怜不可怜?都死了一次,还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陈清都啊陈清都,换成我是你,还是死了省心。” 陈清都根本没去看这只巅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气缥缈的琼楼玉宇,问道:“你也配跟老大剑仙说话?” 那只大妖笑道:“与陈清都说话,兴许是要差了些资格,可是与你说话,应该很够了。” 那个孩子再次独自走出,最后走到了那颗头颅旁边,一脚踩在大剑仙的头颅之上,抬头笑道:“我如今十二岁,你们剑气长城不是天才多吗?来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与我打过一场!我也不欺负你们,三十岁之下的剑修,都可以,记得多带几件半仙兵法宝啥的,不然不够看!” 老剑仙齐廷济皱眉道:“这个小崽子,是希望宁姚现身,以命换命之后,让你离开城头,那个老东西好占据天时地利。” 陈清都点头笑道:“看来是这么个想法。但是无所谓,这点挑衅都接不住,还守什么剑气长城。” 陈清都一招手。 身后出现了十余个年轻人,庞元济、陈三秋、董画符,都在其中。 当然也有已经出关的宁姚,以及原本站在斩龙崖凉亭内的陈平安。 陈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颗头颅,转头笑道:“谁去替我还礼。” 宁姚向前一步,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陈平安说道:“我去。” 陈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机会,就这么用掉了?那么下一场大战还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清都随手抛出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道:“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 一袭青衫跃上城头,一脚踏空,沿着墙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后骤然站定,如同双脚扎根,双膝微蹲,砰然一声,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刚好接住那颗坠落头颅,一手拎起,一手负后,最终飘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个孩子脚尖一挑,将那沾染尘土的剑仙头颅拽在手中,缓缓前行。 双方相距百余步。 陈清都嗤笑道:“场下胜负,决定你我之间,谁上前挨一剑,如何?” 灰衣老者点头道:“有何不可?” 场上,对峙双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陈平安直接丢出那颗大妖头颅,孩子也同时抬起手臂,有意无意地高高丢掷出那颗剑仙头颅。 孩子没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门大妖的脑袋,一脚将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迹,身体前倾,然后双臂环胸,笑道:“你这家伙,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够打啊。” 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却接过了头颅,捧在身前,一手轻轻抹过那位不知名大剑仙的脸庞,让其合眼。 但这个动作,就是天大的破绽。 那孩子一拳过后,一袭青衫倒退出去数十丈,地上划出一条不算太深的沟壑,只是始终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个年轻人站立的位置上,点点头,兴高采烈道:“还算凑合,可以陪我多玩一会儿。” 陈平安转头望去,手中剑仙头颅凭空消失,大剑仙岳青将头颅夹在腋下,朝那年轻人双手抱拳。 孩子笑道:“我改变主意了,这么多前辈瞧着呢,还是早点宰掉你比较好。换你出手,一次机会,在那之后,我可就要倾力出手了,你会死得很快很快。比我原先的对手宁姚的那对废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孩子,然后低下头,卷起袖管,嘴角翘起,最后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沉寂,心中苦苦压抑之物,只管出井龙抬头。 所以最后当他抬起头时,那是一张笑容狰狞的年轻脸庞。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点好,那就是好像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机缘到了,就可以久别重逢。 一万年又如何,自己还不是又见到了陈清都,陈清都又见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无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阴长河的这一岸渡口,陈清都站在了对岸。 孩子根本没有去看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只是抬头望向城头那个双手负后的老头儿,就是绰号老大剑仙的陈清都了。 自从开窍后,师父和师兄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所以陈清都不光是师父的故人,也确实是他自己的故人。 当年三个资历最老、剑术最高、杀力最大的刑徒剑修趁着蛮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稳固,日月星辰转移和四季节气更迭,皆未成为定理,联袂远游,一同拼着身陷天时地利皆厌胜剑术的代价,也要携剑赶赴托月山,可他师父那会儿终究是蛮荒天下大道认同的主人了,陈清都与同为刑徒领袖的观照、龙君,这就相当于是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了。 那场架,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蛮荒天下从来没有历史记载,知晓内幕的,更是屈指可数。 孩子听一个托月山嫡传师兄口述,当时方圆数万里之内,是那名副其实的翻天覆地,只说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袭破烂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后递剑的结果,至于如今那条曳落河的最早雏形,据说也是被自己一剑劈出,才有后来的壮阔光景。 只是自己最惨,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历代守山人,便一直有个秘不示人的任务,就是帮自己收拢魂魄,可直到如今,也不过是聚拢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东拼西凑缝缝补补了其余魂魄,至于肉身尸骸,早已彻底湮灭,断然不可能重塑了。这一点,其实不如那龙君幸运,后者好歹还留下了一颗实打实的头颅。只是这头颅被自己取名为白莹的那只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脚底玩耍,有了兴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点旁门左道的术法,就能变出一副战力相当于大剑仙的傀儡。可惜这一手,自己学不来,不然只要攻破了剑气长城,乐趣岂会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不过是失去了一魂两魄的龙君,明明灵智得以保全大半,作为昔年追随陈清都一起征战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剑仙,不但从来不以真面目现世,连那颗本就属于他的头颅都不去拿回,对杀力大致持平的白莹践踏他的头骨视而不见,反而对于昔年挚友陈清都,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着哈欠,安安静静等待对方出手,结局早早注定,真没啥意思。 看过了陈清都,又去看那个站在城头边缘的年轻女子。 宁姚。 是蛮荒天下都久闻大名的年轻剑修,与她如今的境界高低关系不大,是她将来的境界高低,决定了她在蛮荒天下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么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们几天几年,那个“将来”就会到来,转瞬即至,其间没有什么意外,没什么万一。 自己是如此,那个背着一副墨家机关“剑架”的杂种——算半个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箧——他那个师父,才是真了不起。 连自己师父都说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够跋扈,导致剑术未至绝顶,不然最适宜压制剑气长城的人选,正是此人”。 听说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还有个学拳的年轻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这类人。 孩子脚下踩着的那颗飞升境大妖头颅,名义上还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脉的嫡传师兄,只不过在剑气长城那边的牢狱里边,应该是体魄损伤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会被陈清都随手一扯就给拔出了脑袋,不过飞升境的境界不稳,体魄依旧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体魄,换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着几把仙兵砍上几年也不成事,陈清都果然还是很厉害的。此次跟随师父出山,造访剑气长城,见过了那么多的将死之人,城头上还全部是那所谓的上五境剑仙,不虚此行。 这个已经十二岁却是稚童模样的孩子,思量许多,搁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眨眼工夫,他拍了拍嘴巴,说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条命,宁姚会不会下场,代替你打完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运气真是不错。以后两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会都记住你,能够成为我出山的第一战人选,竟然还不死。” 那肩挑长棍的御剑老者,以冬蛰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气吞咽下了蛮荒天下的十数座巍峨山岳在腹部,已经酣眠数千年之久,与邻近的龙袍女子轻声笑问道:“这孩子是临时起意,还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摇头道:“老祖眼中唯有陈清都和整座剑气长城,没兴趣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作为曳落河与三十六条万里江河的主人,她并未陷入长眠,或者说那条原本有着大道之争的猩红长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双方打生打死已经三千年,徒子徒孙死伤无数,不过唯独双方道行不伤丝毫,反而稳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马,皆是她们的大补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只大妖,白白坏了名声,更加划算。每隔个八百年、一千年的,双方约战一场,说是约战,不过是双方共同隔绝出一座天地,现出真身,折腾出些天地摇晃的动静来,更多是各打各的,其间相互打烂一两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烂法宝,最后玩够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将自己的真身变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代。毕竟双方很清楚,双方战力并不悬殊,真要往死里争斗,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辈存在,是不介意合伙吃掉她们的。尤其是那具骨头架子,最喜欢鬼祟行事,掘地三尺,使得历史上许多暗中养伤的大妖,养着养着便悄无声息地死了,其实是被炼制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莹明面上的战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见底。 御剑老者双手轻轻拍打长棍,道:“那就有点意思了,这孩子我喜欢,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见面礼。” 龙袍女子与御剑老者是半个道侣,打趣道:“老祖的关门弟子,轮得到你送礼?”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飞魄散,再来过,浩然天下那边是出了名的物华天宝,拼凑筋骨魂魄有何难,说不定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资质更好,老祖还得谢我帮忙代劳,师父亲手打死弟子,终究会伤了情谊。” 原名“观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战,正儿八经的对手,还是换成宁姚比较好。 果不其然,像得到了暗示一般,腰间系着一枚漂亮养剑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头之上的宁姚后,同样觉得宁姚出战,收获更多,只有宁姚死在了城头之下,他才有更多机会剥下小丫头的那张脸皮。宁姚这一张脸皮,与那青神山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所以这只大妖一拍养剑葫,便有一抹剑光掠出养剑葫,直奔那个耽误事的年轻人。 那道剑光离开养剑葫后,一线直去。说是剑光一线,实则粗壮如井口,剑气之盛,将原本天地间流转不定的剑气剑意都搅烂无数,速度之快,以至于剑光即将砸中那个青衫年轻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达数丈的宽阔沟壑。 讲不讲究战场规矩,讲不讲究巅峰大妖的身份? 蛮荒天下还真没有这样的讲究。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蛮荒天下输了,重光在内的大妖有谁当真? 当真的,只有那些剑仙和浩然天下罢了。 违约之后,替蛮荒天下立下重誓的两只大妖当场毙命。 蛮荒天下很亏吗? 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剑仙换命,己方多死几只大妖算什么,蛮荒天下死得起,蛮荒天下一直头疼的,是对方凭借那座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顶尖剑仙们进退自如,每一个能够伤而不死、下次再战的剑仙,最是棘手麻烦!跌境一事,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视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难,唯独剑气长城剑修的跌境,几乎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养剑葫递出一剑后,便开始等待那个只分赢多赢少的结果。 只要那个年轻人死了,老祖弟子接着打便是,不还有个宁姚?剑气长城那边的人,要面子,还是那种死要面子。 如果惹来陈清都不高兴了,选择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会含糊,那就干脆乱战一场,敌我双方都省心省力,彻底拉开战事序幕又如何? 城头那边,陈清都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在那大妖伸手一拍养剑葫之前,便已经笑道:“左右,身为大师兄,给小师弟腾出一座干净清爽的战场,不难吧?对方真要做得太过火了,你离开城头便是,我亲自帮你压阵。” 左右点了点头。 于是那一袭青衫之前,那道剑光的去处,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千万缕冲天而起的剑气,将那剑气如虹的汹涌剑光当场捣碎。 “这就出手了?对手不是我吗?” 那只坐镇千百座琼楼玉宇的大妖落地后,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来的远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萦绕四周,缓缓流转。大妖缓缓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体白玉的古朴大殿,便掠向了战场上两人的上空,蓦然变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袭青衫年轻人,不分敌我。 左右拔剑出鞘,一身剑意远远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动,只是随手一剑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阁便被一斩为二,不但如此,剑气四溅,殿阁化作齑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只仙人模样的大妖半点不心疼,抚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剑术,斤两足够。” 大妖转头望向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问道:“如何?这位可以站在陈清都身边的剑修,送你处置?” 大髯汉子淡然道:“战场上,先让左右宰了你,我再帮你报仇。要谢我,就闭嘴,不然就要轮到剑气长城谢我了。” 大妖哀叹一声,道:“就算杀了左右,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啊,毕竟婆娑洲陈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终究是些新物件,我当下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个个是心头所好,皆是世间孤品,没了就是没了,上哪找去。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当剑修的,更爽快,厮杀起来,从来不用计较这些得失。” 城头上,庞元济有些怒意,沉声道:“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帮着那个小畜生营造出天地氛围,要压陈平安的心境!” 陈三秋神色凝重。 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战场,为了意气之争而去陷阵厮杀的,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蛮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欢意气用事的剑修。 战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剑仙,如果谁觉得可以一人一剑挽天倾,那就会很难快意,只会让妖族得逞,白送一桩甚至是一连串战功。 许多大妖会故意设局,将那身受重伤的剑修攥在手中,动作缓慢,撕掉手脚,丢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点一点将手中剑修抽筋剥皮,种种惨状,惨不忍睹,落难剑修,只会生不如死,被拘押镇压了魂魄的剑修,连自尽都会是奢望。大妖这么做,为的就是引诱更多剑修远离剑气长城,深入腹地厮杀。只要有剑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间将其围困,事后平摊战功。历史上曾经有过许许多多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 天之骄子的年轻剑修被抓,家族长辈或是传道剑修去救,再死,剑仙再去,再死,剑仙挚友再救,还是死,最后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死得最晚。 曾经有遭此灾殃的年轻剑修,甚至到最后都依旧没有被大妖打杀,只是手脚不全、飞剑破碎,被那只大妖随手丢在地上,留给剑气长城收拾残局。许多本命飞剑被打得稀烂、长生桥彻底崩碎的年轻人,要么在战场上积攒出一点力气,选择自尽,要么被抬离战场,在城池那边晚些再自尽。 蛮荒天下只看胜负和生死,从不介意过程如何。 此时听庞元济如此说,宁姚说道:“那他们会后悔的。” 只见左右轻轻一握手中出鞘剑,剑尖直指那只祭出一座白玉殿阁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只巅峰大妖所站一线之前,蓦然出现一个个巨大漩涡,皆有剑尖破开虚空,缓缓而出。 宛如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总计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剑修左右,等于是同时向所有大妖问剑。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其实双方心知肚明,今日战场上,剑气长城这边,越是瞩目者,下一场大战,死的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点死的,就会死得更快。 先是陈平安。 后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圣一脉,果然从来不讲理。 那金甲魁梧大汉,蓦然现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挂金甲随之扩大,依旧牢牢镇压这只大妖,他伸手抵住那剑尖,连同长剑与漩涡一同向后推去,最终长剑与漩涡一起碎开,身上金甲被那些剑气溅射。汉子看也不看,只是低头望向金色掌心出现的一点瑕疵空隙,很快就被手指别处浓稠金光聚拢覆盖,填补上了那个窟窿。魁梧大汉大为恼火,恢复人形,只是再一想,便决定下一场大战,这个剑术不低的左右,必须交由自己对付。 一线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将那飞剑与漩涡一并打散。 那枯骨大妖白莹脚边所站的剑仙,以剑对剑,大小悬殊的剑尖相抵,溅落无数火花,如同一场绚烂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样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与之对撞。 大髯汉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自己的弟子御剑升空,出剑抵御。 那个儒衫男子应对得最为轻松写意。那把巨大飞剑掠出漩涡,直奔而来,然后在空中自行缩减剑气,飞剑大小更是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一柄袖珍飞剑大小,悬停在儒衫男子身前,只见他双指并拢,微微一笑,随手拨转,飞剑便掉转剑尖,往剑气长城一处极远之地掠去,倏忽不见。 坐在城头一端的儒家圣人亦是双指一拨,将那飞剑拨入那条蛮荒天下光阴长河虚化而成的滚滚白雾当中,然后下一刻,莫名其妙从那南方儒衫男子的头顶上空笔直坠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飞剑顿时消散,沾着些许光阴长河气息的凌厉飞剑就此重归天地。 战场上,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计较身后那道剑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随后那座升空白玉殿阁被城头一剑摧毁得崩散四溅,只是剑光粉碎,白玉殿阁炸开,导致两人所在的战场四周剑气紊乱,孩子的视线便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轻轻拨开原本在脚下的那颗大妖头颅,将其一脚踹远,省得碍事。一个死绝了的托月山嫡传弟子,还算什么师兄。 孩子收了脚,然后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对方总算愿意出手了,真是个性情温吞的老好人啊。 这么小心谨慎,没什么意义。只要他离开了城头,与自己对峙,那么想活就很难,死最简单。 只不过一想到如何处置尸体和魂魄,才能诱使城头上的宁姚主动落地,与自己再战一场,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为难。 生嚼手脚、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来,他又不是什么妖族,没什么动辄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张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恶心到人,就怕还没恶心到别人,自己就被恶心个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个魂魄不稳的半吊子剑修,光是练剑就已经很费劲,以魂魄作为灯芯点燃的仙家术法,也没学过啊。 如今帮自己取名“离真”的孩子,原本只觉得打架就是打架,结果发现真到了战场上,自己却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有些后悔以前练剑还是太不用心,然后又被某些师兄师姐那种隐藏在心底的嫉妒、愤恨给逗乐了。 离真环顾四周,心不在焉。 对方还凑合,是个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剑修。 一把飞剑极为纤细锋锐,若针线,古意苍苍,带了点松涛阵阵的气息,与许多杀力不大、杀人却快的剑仙飞剑,有点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电交织的气势,毫不遮掩,完全不愿躲躲藏藏,这就与那些以杀力著称的剑仙更像了。 难怪能够让老大剑仙都压重注,有点小本事。 只不过有点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气祭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却不是用来杀敌,对方依旧近身而来,身形还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着师父离开托月山后,成天就忙着收礼了,先是师兄师姐们非要送,后来是记不住名字的大妖们上赶着送,真当自己是收破烂的人了?简直就是耽误修行。不承想今天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几年就要处理一拨破烂,送人不乐意,丢了又可惜。所以师父说得对,修行一事莫要太过懈怠,早点跻身了上五境再偷懒不迟,好歹学会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许多,万千法宝堆积成山都不怕。那个如今已经闭关去了的师姐曾经说过,浩然天下太富饶,是无法想象的那种,仙家门派简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岁数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聪明,更怕死,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到了那边,多试试人心,会很好玩。 孩子便干脆不犹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飞剑,就吃一剑,有那仙家重宝,就砸我脑袋一砸。 只是这一招让了对方,不耽误他做点下一招的铺垫,说好了让对手尽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语。 所以孩子站着不动,而十丈之内,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后一瞬间,四面八方,不光是两人所在战场,而且远至剑气长城的城头附近,高至比城头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种纯粹剑意,而非剑气,毫无征兆地凝聚成实质,在这座高台内纵横交错,是丝线裹缠,千丝万缕,阳光映照下,一条条雪白剑意,熠熠生辉,交织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个孩子的剑意牢笼。 那一袭青衫没有选择近身搏命,在牢笼出现前的刹那之间,好像就察觉到了天地异样,于是改变了路线轨迹,只是没有停步站定,而是稍稍放缓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烟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荡,绝不靠近那座剑意森森的牢笼。他双手各自拈住一摞符箓,无穷无尽,随便丢掷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随风飘荡,或者镶嵌入大地四周,时不时有些黄纸符箓靠近那个稍稍超出大地寸余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剑意凝聚而成的静止剑光,一次次无声无息割裂得支离破碎,最终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离真有些失望,急道:“与我换命都不敢啊?你这剑修当得真没劲,难得给你个慷慨赴死的机会,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亲戚,咱们这边也没清明烧黄纸的习俗,你这是做啥?” 离真缓缓而行,整座牢笼也随之移动,那种原本散落在天地间的剑意,聚拢得越来越多,牢笼越来越大。不知为何,剑气长城之外,所有与之同道不同源的众多远古剑意,在这一刻都选择了极其罕见的静止,既没有去追随那种剑意,同流合污,也没有太过敌对拦截。 两个在剑气长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剑仙,陈熙与齐廷济以心声说道:“是那前辈观照早年遗留于此的残存剑意,万年以来,从未青睐过任何一个剑气长城后人,难怪了。” 齐廷济皱眉冷笑道:“前辈?这种为了自己剑术登顶就可以背弃剑道的腌臜货色,也称得上是你我前辈?” 陈熙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清,感慨道:“亏得陈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婴境剑修也要舍了身躯,才能有那一线生机。只是如此一来,还怎么继续打?” 齐廷济望向远处,道:“陈平安的拳意,要登顶巅峰,就得有个收与放的过程,那个崽子同样没闲着,更是个会制造机会和抓住机会的,不然一上来就耍这一手,没这么轻松,其余大半剑意都要拦上一拦。好在陈平安也不算太吃亏,这种借助天地大道砥砺拳法真意的时机,不常见。这座终究只是被借去暂时一用的剑阵,支撑不了太久的。” 陈熙摇头道:“别忘了对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东西,不会少的。” 离真在战场上闲庭信步,笑道:“一招过去了,由着你总这么瞎逛荡不是个事,别以为离得我远了,就可以随便布置符阵。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人的。真当我只有站着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滚落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法印。 随后又丢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无鞘断剑,锈迹斑斑,剑光浑浊。 孩子再从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珑的青铜宝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宝塔濒临破碎,缝隙明显,显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无所谓了。宝塔极其沉重,坠落后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见踪迹了。 离真行走不停,每摔出一件仙家宝物,就被他一脚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边的地上,边走边丢还边说道:“我每一脚下去,都是个小小的破绽,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飞剑若破不开剑阵,至少可以趁机驾驭飞剑,看能不能从下往上,戳我一戳。可你倒好,不领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丢出的清明黄纸多,还是我的宝物帮你清扫坟头更快。” 其中一次离真丢出一只卷轴,发现摔在地上却没打开,虽然无碍宝物运转,孩子依旧是蹲下身,将其摊开来,是一幅残破不堪的十八剑仙画卷。 离真这才起身继续行走,抬脚缓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数丈。 每当离真有所动作之际,距离最近的剑阵长线便自行绕开这个孩子的手脚,离真根本连心意微动都不用。 离真就这样随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丢下一件宝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来丢人了。 离真终于站定,伸出双指,拈住一条始终悬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倾斜剑意长线,轻轻捻动,嗡嗡作响,微笑道:“原来的刑徒观照,到底是怎么个剑术登天,如今确实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早年又是与陈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剑往高处走,人力胜天的,可惜也记不住了。” 那一袭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总算是不跑了,也对,觉得没必要了。 离真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傻还是蠢了。 就因为自己身边的这座剑阵即将消失?对方真以为剑阵是他为了护住自己不挨飞剑、符箓? 离真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离真见他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无奈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许多从浩然天下流传到蛮荒天下的书上,高手之争,都很光明磊落的,你报一句拳法称呼,我喊一声剑招名号,那些蝼蚁旁人只负责哇哇叫好,啧啧称奇,多热闹,然后压箱底的本领一使出,便要一个个呆若木鸡,瞠目结舌,无声处更胜有声。你再看看你,对得起那么多城头观战的剑仙吗?就因为你当个哑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劲儿。” 离真言语之初始,剑阵就已经开始涣散不定,那些纵横交错的精粹剑意开始暗淡无光,只不过并非就此重归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雾灵气,缓缓掠入孩子的窍穴当中。 离真打了个饱嗝,吐出的云雾,皆是原先相对浑浊的旧有剑意,然后被排挤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剑仙看到这一幕后,转头望向老大剑仙。 陈清都摇摇头,笑道:“该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离真笑问道:“剑阵没了的过程里边,小破绽六个,大破绽两个,你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我觉得你烦,你觉得我更烦?” 离真收敛笑意,眼神冷然,打了个响指,道:“巧了,我也布阵完毕,上五境剑修都够呛,所以你现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间,在离真行走过的路线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众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断断续续,但是最终牵连成线。淡金色文字如那书写在金色符纸上的一个个符箓真言,内容皆是离真的琐碎言语,有些是先前说出口的,但是透过那一闪而逝的光景,离真也有诸多心声言语,得以显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铜宝塔、生锈断剑、仙人画卷在内的众多宝物坠地处,文字攒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闪电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一举囊括方圆百里之内的双方战场。 比剑气长城更高处,云海齐聚,雷声大作,与大地雷池遥相呼应。 与此同时,五雷法印开始缓缓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转的百丈宝塔。 断剑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着雷池边缘依次排开。 画卷上十八位剑仙缓缓走出,哪怕被天地与剑意镇压,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剑仙真意”形成的他们,依旧剑气沛然,贴地御剑悬停,如同一条剑气运转的天然轨迹。最终十八位芥子剑仙,分别负责镇守一件件宝物。 因为众多被离真看似随便摔出袖子的坠地宝物,皆有不同的异象。 为何话多,自然是宝物实在太多。 修为暂时还不够高,就只好用法宝、半仙兵和仙兵来凑了。 离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开口言语,神色平静,看着那个与自己为敌的年轻人。 一只手的手心虚握,手中剑丸,滴溜溜旋转,没有半点宝光流转的气象,却是一件仙兵。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虚握如拳,却无仙兵品秩的剑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 剑气长城,以及比剑气长城建造出来之前更加久远的时代,剑仙从来喜好人力胜天。 那有劳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过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离真还有一份见面礼,以蛮荒天下剑修身份,与剑气长城剑修问剑。 所以离真身后出现了数位身高数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缥缈,飘忽不定,唯有手中长剑,剑意凝聚,剑光夺目。 居中一位剑仙,独独高出其余剑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为身形稳固,正是远古时代的人族剑仙,观照。 离真皱了皱眉头。 只见那个青衫客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热,一袭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处天地劫数凝聚而成的罡风当中,大袖飘摇,双袖鼓荡如装满了清风,如同开出了一朵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莲花。 陈平安笑眯眯问道:“就这些了?” 离真眉头舒展,小小意外,无碍大局走势。 离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宝物作为阵法枢纽的雷池,剑意显化而成的观照,紧随其后,其余黑衣仙人依次跟随走出。 离真转头说道:“好一个阴神远游的障眼法,这座雷池,天地两劫,算是送你了。” 代价不小,十八件宝物,十八处阵眼,天劫地劫过后,会毁弃大半法宝品秩的物件,其中两件半仙兵,五雷法印与仿白玉京宝塔,不会就此销毁,却也会跌境,沦为法宝品秩。 只不过他是离真,老祖的闭关弟子,所以这点代价,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个接一个,先是此人顶替宁姚离开城头,然后始终没有近身厮杀,白费了那座杀机重重的剑意牢笼,如今竟然连他都骗过了,只留下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独自扛下足可重伤玉璞境剑修的雷池大劫,终究让离真心中不喜。 年仅十二岁,言行跋扈,目中无人,絮絮叨叨,脚踩大妖头颅,站着不动让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没有上钩。 换成任何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宁姚之外,原本都该死得不能再死了。 离真忍不住再次转头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离真道破玄机后,也不再掩饰,只见他手腕翻转,手持一把合拢的玉竹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衣衫出现一阵涟漪震动,身上青衫随即褪去了障眼法,变成一袭雪白长袍。那人与离真对视一眼,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阵仗,只困住了我这小小阴神,心疼不心疼?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当中,死死盯住我烟消云散?不担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后抬起一只手,手心有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残迹,如些许青泥沾手。 一张符箓而已,就换了离真半仙兵的跌境和那么多法宝的损毁。 关键是让真身离开了一处必死之地。 城头上的剑仙,大多松了口气。 壮烈而死,终究还是死。 离真笑道:“阴神还是阴神,终究不是什么障眼法,没了就是没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况三十岁之下,再高能高过宁姚和庞元济?便是有那至宝傍身,真有万一,给你运转古怪神通,抵挡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个死?说不定还要白白送我一桩福缘。别人送我,我还未必乐意收,但是从你身上抢,就是件破烂法宝,我都会觉得很有意义。” 离真逐渐远离雷池,边走边转头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什么时候剑气长城又出了你这么个有趣家伙,但是我知道剑气长城的宁姚,这名字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主动替陈清都还礼,宁姚不拦着你,陈清都还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须要死,付出点代价怎么了,说不定杀你,比杀那宁姚,半点不差。” 离真指了指高处的剑气长城,道:“代价?以后整座城头都是我的修道之地。” 离真望向那个白衣飘荡的年轻人,挥挥手,道:“走好。” 阴神崩散,从此魂魄不全,对于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难救的病根了,战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阴神微微一笑,双袖一震,符箓如行云如流水,铺天盖地。虽然先前丢出的符箓都被离真的宝物碾压震碎,但是没关系,我符箓有点多。 五行符箓,雷法符箓,雪泥符,《丹书真迹》上的阳气挑灯符,齐景龙传授的引渡符,学生崔东山传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种。 先前的符箓无法结阵,自然是遗憾事,但是依旧可以借助众多符胆残余灵气的流转,帮着观察天劫地劫细微处的气机流转。 离真突然停步问道:“先前你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样,是故意引诱我早早丢出这座阵法?” 那白衣阴神微笑道:“你猜。” 离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两劫难,记得别忘了,十八位看守宝物的芥子剑仙傀儡,等到两劫启动,它们就空闲了,每一次出剑,都相当于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击。” 离真望向一处,问道:“是不是可以现出真身了?” 先前离真在岳家剑仙的脑袋上,动了点小手脚,那张帮对方隐匿气息的古怪符箓没了后,藏在哪里都没用了。 离真视线所及处,涟漪如水纹荡漾开来,走出一个双手袖管卷起的青衫男子,身边飞旋有两把北俱芦洲恨剑山仿造的剑仙飞剑——松针,咳雷。 两把飞剑一闪而逝。 离真不再言语,身后两位剑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剑光如虹。 陈平安一脚踏地,在原地凭空消失,躲过了两道剑光,又有两位黑衣剑仙,其中一位持剑站在离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见踪影。 唯独那位剑意凝聚近乎真人的高大“观照”,始终站在离真身后。 境界不高的剑修,同时又是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离真心中的不快削减几分。 大妖重光低头弯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后,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蛮荒天下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离真此次吃点小亏小苦头,无妨。现在论胜负,还早得很。” 只有吃过了苦头,才会知道专心练剑,才会不在内心深处,排斥“观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谄媚而笑,只是瞬间悚然。 不是离真必赢的结果吗? 灰衣老者说道:“不会输就是了。” 大妖重光汗流浃背。 灰衣老者笑道:“离得这么近,站了这么久,大道气息也给你挣了不少,就当是先前两场小打小闹的封赏。” 大妖重光弯腰后退,悄然离去。 城头上,左右没有出剑劈砍那座天劫云海。 三十岁以下的剑气长城年轻剑修,无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这就是剑气长城数千年未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现如此大年份的,正是剑气长城战事最为惨烈的那一次,以至于城头之上,只剩下陈清都一人镇守。 但是这一次,剑气长城三四十年以来,对这些孩子,呵护极好。当然,代价就是多死了许多替孩子们护阵的地仙剑师。 庞元济说道:“换成是我,天落五雷,地发杀机,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扛,会死。”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轻声道:“我只会死得更快吧,死于那座剑阵。” 董画符说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关门弟子,除了宁姐姐,咱们谁输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么。你瞧瞧咱们,谁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的半仙兵、法宝?所以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对付这种有钱有势有靠山的,就不能吭哧吭哧去单挑送人头,要让对方来单挑我们一群,到时候大家分账,个个富得流油。” 庞元济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是我们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够一鼓作气驾驭这么多件宝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与陈平安捉对厮杀,也亏得是陈平安,对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没有立竿见影,下次战场对阵,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人。” 一个与宁姚、陈三秋以及叠嶂酒铺关系都不太好的年轻剑修,说了句公道话:“比那心脏手黑,那小畜生找错人了。” 宁姚抬头望向那座云海天劫,默不作声。 换成是她,挡下不难,但是影响深远,会很麻烦。 陈清都笑道:“宁丫头,如果换成是你下场,自然不会有那赌约。而且既然陈平安被我拉到了城头上,就不会有这‘如果’了。” 陈清都想起一桩难得记住的旧事,道:“吴承霈曾经质问阿良,天底下到底谁不能死,与姓氏与家族,到底有无关系。阿良也没辙啊,这种问题回答起来最麻烦,所以后来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 陈清都笑了笑,转头望向宁姚,道:“我自然看重你与陈平安,可我还真不觉得你们就死不得。说开了去,有点复杂,宁丫头,懂我的意思?” 宁姚点头道:“懂。但是我很不高兴,不为自己,为陈平安。” 左右冷笑道:“不高兴之人,还得算我一个。” 陈清都却笑容更多,与宁丫头说话就是省心,左右这般直爽,也很好,于是他道:“不高兴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车之鉴,练什么剑,为何练剑,生死为何,一直鬼打墙。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剑修。” 陈清都又自言自语道:“真正的剑修。” 真正的剑修,会为人间出剑,可忘生死,超脱生死。 这件思虑越深便越难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经意间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实是许多中五境剑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剑仙反而越来越做不到的怪事。 若人间越来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愿意。若人间世道越来越美好,便要难免舍不得,剑术不高,舍不得也没办法,还不如为自己为他人一死了之,剑术够高,便有本事给自己找那万般理由不死,这亦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当年神祇设置出来的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笼。 至于另外一座牢笼,是人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观感,远古圣贤,分开天地,后世苍生,得了无形庇护,只是岸上观景,故而总是差了点意思。所以任何一个人,真正证道之前,哪怕是那飞升境,难免有那人生虚妄之感。这是一个三教、诸子百家圣贤万年以来,都在孜孜不倦试图寻觅出一个最终破解之法的天大难题。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气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执,道家的返璞归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个人都在辛苦求活,每个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间,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观彻,澄澈光明。 陈清都与宁姚说了一句奇怪言语,道:“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别觉得陈平安此战会亏太多。” 宁姚默不作声。 陈清都笑道:“我又没求着陈平安离开城头去还礼。” 战场之上,尘土飞扬。 三位身形虚幻缥缈的黑衣仙人出剑,始终各站一方,将那陈平安围困其中,剑光璀璨,声势如雷,毫无章法可言,就是朝那陈平安一通乱砸。 其中一位黑衣仙人被近身一拳砸中后,身形震散,只是很快便剑意重聚成个死物,不过是稍稍暗淡几分,但出剑依旧如常,剑光极快极重。 又有一位仙人被己方剑光砸中,然后继续死而复生。 另外那处实力悬殊的战场,蕴藉五雷正法的云海低垂,大地被雷池牵引上升,显然是要天地接壤,碾杀身处其中的那位白衣阴神。 第四位一直隐匿在暗的黑衣仙人现身站定,不知不觉,分立四方。 弹指之间,四位黑衣仙人背后大地震颤,有神像拔地而起,矗立起四尊天王法相,如同世间最栩栩如生的彩绘神像。当四位剑仙同时掐剑诀时,四尊天王法相便同时睁眼,呈现出天王怒目状。 其中一尊神像,华丽绚烂,全身金光流溢,头戴五佛宝冠,身穿一件金黄甲胄,佩戴珠宝璎珞,右持宝幢。 又有神像金人,身着紫色甲胄,脸显愤怒相,右手持矛,矛端着地,一手举宝镜,映照大地。 又有天王法相身着天衣,左臂下垂握刀,掌中托宝。 最后一尊神像身上缠龙,右手持有一条红色绳索,相传能够镇伏各方龙王。 离真一心二用,既要看法阵当中的对手真身,还要细心观察那天地两劫当中的白衣阴神。 四尊天王法相各持宝物,以宝光重新笼罩出一座小天地,四位黑衣剑仙在结阵之后,便自行身形消散,化作丝丝缕缕的精粹剑意。 陈平安一拳递出,云蒸大泽式,打得那座小天地天幕震动不已,暂时无法以天威下沉镇压大地。 与此同时,飞剑初一掠出本命窍穴,绞杀那些近身剑意。 离真扯了扯嘴角,对方的压箱底本事倒也不少,直到这一刻,才被逼着祭出御敌。 离真心思微动,身后那位“观照”向前踏出一步,如护法真神,庇护离真。 一缕风驰电掣的幽绿剑光,以超乎想象的飞掠速度,瞬间钉入观照身躯,直直破开,然后剑尖微颤,距离离真的眉心,不过一尺距离。 离真后退一步,观照缥缈的身形越发凝聚,就要伸手以双指禁锢那柄阴险至极的偷袭飞剑,不承想那把一击不成的幽绿飞剑瞬间倒掠消逝。 凡夫俗子,体魄孱弱,即便得了一件山上法宝也驾驭不住,只会遭殃。 同理,不是所有地仙都可以完全驾驭一把半仙兵。 至于让那仙兵认主,更是难如登天。 但是离真如今手上就有仙兵,而且是两件。 离真抬起一只手掌,手中是如今所有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符箓,名为三山符。 这符一旦祭出,代价之大,便是离真都要叫苦不迭。用来对付宁姚,离真舍得,对付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太情愿。 所以离真继续虚握为拳,摊开另外那只手,手心那枚缓缓流转的剑丸,曾是自己,或者说是那个观照的本命飞剑,托月山一役,原本已经破碎不堪,只是被托月山以巨大代价,温养万年,才一点一点恢复巅峰。历史上每次攻城大战,都会有专门大妖负责以远古秘法撷取剑气长城的观照剑意,秘密送往托月山,其中那位托月山嫡传大妖,就是亲身涉险,想要窃取更多剑意,因此才会被董三更联手陈熙困住。 活捉一只飞升境大妖,远远不是斩杀一只大妖那么简单。 当离真摊开手心后,剑丸只是一阵轻微颤鸣,便导致离真四周天地都开始扭曲起来,而那无非是剑意凝聚而成的剑仙观照,竟是转头望来,它明明是死物,此刻却流露出一丝很像人的复杂眼神。 离真抬起头,重新握拳,对那“观照”微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观照轻轻挥剑,将那骤然出现的一抹幽绿剑光击飞。 离真不再管那把神出鬼没的飞剑,大步向前,穿过观照的虚无身形,继续观战。 那个年轻人真不是一般的抗打,天王法相一根长矛砸下,他竟是直接以胳膊格挡,整个人被一击之下,直接打得双腿没入地面。 城头之上,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们继续以言语心声交流。 董不得微笑道:“又是一场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的交手啊,一边倒,一边倒了。” 郭竹酒使劲点头道:“那小畜生真是厉害,与齐狩可以称兄道弟,以后战场上见了面,双方开打之前,可以先倾诉衷肠。” 陈三秋苦笑不已。 其实这些个看似插科打诨的言语轻松,恰恰是因为人人心弦紧绷。 只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绿端小丫头,这会儿额头满是汗水,揪心不已。 云海低垂、大地抬升的过程当中,天地尚未彻底接壤,地上整座雷池接引云海,便有五雷砸地,天地之间,出现越来越多的雷电长鞭,落地之前,它们还会分出无数条细微蕴含雷法真意的乱窜电蛇,一袭白衣阴神被围困其中,只能不断御风躲避,不但要躲避轰然砸地的五雷电柱,还要避开那些如瞬间枝叶蔓延的紊乱电光。 可是当天地接壤时,双劫重叠,注定无处可躲。 离真对那四尊法相笑道:“不用着急,让这位原本武道高远的纯粹武夫,慢慢变成一副形销骨立的枯骨架子,尝一尝那俗子成神的滋味。” 说完这句话后,离真抬头望向那个宁姚。听托月山师姐说,剑气长城的剑修,最吃这一套。 那个阴神与真身分别身陷两处战场的年轻人,大概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宁姚不曾看离真一眼,只是凝视着那座下坠速度越来越快的云海,根本不在意离真的言语挑衅。 远离城头的大地之上,却有飞剑继续向离真掠去,如同剑修问剑。 这一次不再是只有那一抹幽绿剑光,而是三把齐至。 率先一把,是那细若针线的松针。 观照一剑递出,那把飞剑却骤然改变轨迹,消失无踪,大地之上唯有一条深浅一致的沟壑。 观照手腕一拧,继续出剑,是那声势惊人的咳雷。那把飞剑依旧是不战而退,只是被观照一剑的沛然剑气所波及,撤退之时,剑尖歪斜。 离真觉得有些好玩。 原来是两个做做样子的绣花枕头?若是在一般的战场上,确实很能吓唬人,许多一念之间,足可改变形势。 唯独真正蕴含杀机的飞剑十五,从侧面远处破空而至,画出一道弧线,急急掠向离真的后脑勺。 观照如今既被离真当下境界以及念头拖累,故而无法完全凭借本能出剑,又非真身巅峰,所以他出剑不及,便干脆伸手攥住那把飞剑。 离真根本不在意这种刺杀,吃上一剑也无妨,更何况还有观照在旁阻滞飞剑。 离真现在唯一的顾虑,是想要确定那个年轻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身全部,还是一副阳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旧躲在不为人知的某处,伺机而动,就又是个无关大局却会让他离真丢人现眼的小意外。 毕竟这个对手,好像与喜欢直来直往的剑修太不一样。 剑修应该是城头上的左右那般才对。 离真想了想,等着两处战场尘埃落定也好,可自己这么闲着,好像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他便祭出了一把被誉为得天独厚的本命飞剑,冲天而起,带起一抹雪白光线,最终幻化成一轮蛮荒天下的明月,与大日争辉。 圆月悬空,月光如水,洒落人间,映照战场方圆数百里,丝丝缕缕的远古剑仙剑意,被月光映照之后,大多都出现了些许的凝滞。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宝物堆积,以及他那点自认皮毛的符阵本事来维持。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后,又是一座小天地。 当离真的本命飞剑祭出之后,便是第三座小天地。 离真凝神望去,洒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阴流水的气息,所以当他心中念头一定,两座牢笼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随之静止,大地之下百余丈依旧被囊括其中。 事实证明,那个年轻人并无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别处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飞剑,总算识趣几分,不再对离真纠缠不休,只是在远处飞掠,就像那无头苍蝇,尤其是那两把装模作样的仿造飞剑,摇摇欲坠,十分滑稽。 小天地当中,除了那些仿佛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剑仙剑意,流转速度放缓,其余无数剑气皆在月光流水当中化作齑粉。 离真既松了口气,因为没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观照手中那把飞剑已经逃离出去,飞剑的锋锐程度,相当不俗。 只是观照也安然无恙,那抹幽绿剑光,长此以往,次次无功而返,终究难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飞剑随之崩毁的下场。 它与那可怜的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挣扎罢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经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头之下的高空当中,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如同剑仙齐齐祭出飞剑的剑气巨浪。 小小阴神,注定是螳臂当车化作齑粉的下场。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镇的小天地,更多以纯粹武夫身份出拳的年轻人的真身,双手与肩头皆已白骨裸露。离真说要让他变成一副白骨架子,显然不是什么痴人梦呓的妄言。 此时一身鲜血淋漓的陈平安依旧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处。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间隙,飞剑初一便在落拳处补上一剑。 那把置身于第三座小天地的飞剑十五,骤然间拨转剑尖,好像是要与飞剑初一,以剑尖对剑尖。 两剑相抵,天地屏障出现了一丝缝隙。 一袭青衫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断折的代价,拳开天地,在无比绚烂的琉璃光景中,一线直奔,冲向蛮荒天下天之骄子中顶尖的那个存在,离真。 只是从破开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于下一座小天地,本该身形阻滞,又身负重伤,因此奔走速度应该比原先要慢上一线才符合情理。 但是陈平安一身巅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倾泻,竟是如高高神灵降临在身,他奔走快若雷,瞬间长掠十数里,金色拳意与那离真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将后者炸开。 宁姚在城头上,眼神光彩熠熠,强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处,视线所及,是那依旧青衫却无白玉簪子的纯粹武夫陈平安。 离真的整条手臂都开始血肉分离,白骨粉碎。 没想到还是落到了需要用到这一手仙兵符箓的惨烈地步。 离真整条手臂都已经消失,脸色惨白,但是原本握拳处,出现了一道古意苍苍的远古符箓,悬在空中。 只见那一条手臂颓然下垂的年轻人,左手抖袖,出现了一件金色长袍,继续奔走,但是与此同时,长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现了一座三峰连绵起伏的山脉。 再也不见那个从青衫换成金色长袍的年轻人。 只见一条金色长线从剑气长城高空掠过,越过了那三山大岳,将那本命剑月光与光阴流水共同打造出来的小天地,一剑劈开,直落离真头顶。 离真丢了手中那枚剑丸,瞬间融入身旁剑仙观照的眉心处。 剑仙观照身高数十丈的缥缈身形,瞬间剑光溅射,手持长剑拦阻那把金色长剑。 离真七窍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该只有宁姚,才有资格让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为了驾驭那仙兵符箓,需要他离真折损一魂一魄!而离真的初衷,本来是让那剑丸融入观照剑心之后,便舍了这个相当于两件仙兵价值的观照,配合三山符箓,去与那宁姚换命的! 不然此后只要自己之剑心,稍有抵触“观照”,就意味着这辈子都无法真正驾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观照,不仅观照成了鸡肋,更有损他离真这一世的道心。什么与陈清都并肩作战,至死都不学那龙君,什么剑气长城的最老刑徒,观照就该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离真猛然间转头,瞪大眼睛直直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后的高空。 是一支缓缓下坠的白玉簪子。 的的确确再无那白衣阴神。 头顶上空,来时一线轨迹始终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剑仙,与观照手中的长剑碰撞在一起。 除了离真所站之处,四周大地瞬间沉陷数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与离真之间,两把从头到尾做样子的飞剑——松针、咳雷凑巧悬停静止了。 刚好是一条直线。 白玉簪子下坠途中,出现了一个陈平安。 一瞬间,陈平安就踩在了飞剑松针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为羽化境武夫之前,当有剑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东山,齐景龙,再加上纳兰夜行,一起为陈平安研究出了这一门秘术。 先将松针、咳雷两把飞剑炼化为类似“符箓”的存在,从而能够以松针、咳雷作为类似光阴长河当中的锚点,帮助陈平安转瞬间就可以撤出战场百余里,甚至会是数百里。 可是到最后,对于陈平安这种纯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旧应当用来搏命杀人才对! 陈平安的真身其实一直就与阴神融为一体,只是让那对手觉得自己阴神出窍远游、撤离雷池而已。 故意在云海天劫、大地雷池当中被那十八芥子剑仙重创“阴神”,只在最后一瞬间,真身才与阴神一起藏入阴神头别的玉簪当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兴许稍一不慎,那根暂时无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对方之手。 至于初一、十五、松针、咳雷,总计四把飞剑,都留给了阳神身外身的纯粹武夫陈平安,还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够了。 在几个念头流转的瞬间,不谈境界与剑术,只说思虑之多,任你是城头剑仙,也不如我陈平安。 为的就是这一刻出剑。 离真此时神色复杂。手段尽出,还能如何?那个最坏的结果,那个意外相累加的万一,好像真的来了。 陈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剑劈斩而下,直接将那离真的身躯一斩为二。 离真只是稍稍偏转脑袋。 所以总算保全了一颗完整的头颅。 手中长剑只是一份模仿而来的剑意凝聚而成,并非那把依旧与观照对峙的剑仙。真当陈平安在城头之上,被左右教剑一次次,是虚度光阴不成? 读书人观人间,万物可取,化为己用。 陈平安落地后,长剑剑意已碎,一脚踩在那颗头颅之上,一拳递出,将所有试图四散逃离的魂魄拘押在手。 离真本就残缺得仅剩魂魄,就那样被一个犹然不知姓名的年轻剑修,攥在手里,轻轻提起,以隐约有春雷震动声势的拳罡,将其死死笼罩。 陈平安一脚踩烂那颗头颅,五指如钩,渗入对方的魂魄当中,问道:“小废物,怎么不絮叨了?” 离真魂魄没有任何挣扎,扯了扯嘴角,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以拳罡炸了个粉碎,不屑道:“我求你多说一个字?你做得到吗?” 天地之间,唯有剑气罡风,吹拂年轻人的鬓角和长袍。 远处一线之上的十四只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动。 灰衣老者却抬起手,阻止这些蛮荒天下的巅峰存在对那个年轻人出手,他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家伙,心境不错。”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挥袖子,将那吞了仙兵剑丸的观照随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见。 陈平安也随之握住飞掠而来的剑仙,剑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动作已经无法更挑衅,但是嘴上却说道:“可不许以大欺小啊,我这个人胆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见好就收,回你的剑气长城吧。” 陈平安提着剑仙,转身离去。 一路上寸草不留,破烂都收,连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也没落下,一并收入咫尺物。 白衣阴神从白玉簪子当中掠出,大半身躯白骨累累的阳神身外身,分别与陈平安聚拢汇合,重新归一。 陈平安在战场上蓦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举起,然后缓缓收回,笑望向宁姚,轻轻敲了敲心口,结果捶出一口鲜血来,身形踉跄,然后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剑仙“拖曳着”飞升到城头。 其间有那俊美大妖实在忍不住,想要再拍养剑葫,干脆来个剑气齐出,将那碍眼至极的年轻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养剑葫却无动静,看了眼灰衣老者,这只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只巅峰大妖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仙之间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道:“陈清都,按照约定,出剑便是。” 陈清都笑问道:“架子摆得这么大,咱商量一下,两剑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懒得答话。 陈清都转头对陈平安招手道:“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过来,我亲自教你一剑。” 陈平安被陈清都一手按住肩头。 不光是剑气长城城头这边,还有那巅峰大妖穷尽目力所及处,也再无半点云海。 不但如此,大妖与城头之间的大地之上,连一粒尘沙都乖乖贴地。 剑气长城之上,陈清都和陈平安身后,猛然间出现了一位白衣飘荡的老者,盘腿坐在城头,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长剑,只是毫无剑术可言的随便一戳而下,简简单单去往那灰衣老者的头顶。 又一次黄沙滚滚。 片刻之后,尘埃骤然落定,灰衣老者依旧站在战场上,但是已经身形悬空,始终双手负后,信守承诺,结结实实挨了陈清都一剑。 十四只巅峰大妖,绝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稳。 其中半数都不约而同转头往身后望去。 灰衣老者转身离去。 他就是蛮荒天下的大道显化,挨了陈清都这一剑,无非是蛮荒天下承受了陈清都一剑,根本无所谓。 蛮荒天下自古大地贫瘠,一剑过后,破碎了万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过万年之后,陈清都果然剑术更高了些,因为有那小半剑意没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旧强势落在了大妖身后万里之地。 陈清都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问:“学会了没有?” 陈平安双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全是学剑后流淌出来的鲜血,没有回答老大剑仙这个问题,问道:“那少年是不是没死?” 陈清都笑道:“本就没活,何谈去死。但如果只说那魂魄拼凑而成的少年,不谈观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观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与你说句丧气话,真正的观照剑心,与那龙君大不相同,其实从未背离剑道,所以观照最关键的一点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来给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观照本心一旦现世,有那剑丸熔铸于剑心当中,再回了剑气长城,对于蛮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烦。” 陈清都指了指大妖当中的那件破碎长袍,道:“至于这位,昔年的龙君,对浩然天下恨意最重。当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剑也无含糊,算是剑气长城当中,一个最早自己求死的剑仙吧,死过一次后,他便觉得对于剑气长城再无亏欠,应该是要以流徙刑徒剑修的身份,问剑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将来能过剑气长城者,其中绝对不会有那剑修龙君。” 陈清都“咦”了一声,有些讶异,道:“你对那观照前辈也无半点愧疚之心?这很不像陈平安嘛。” 陈平安淡然道:“别说是个脑子不够用的少年,就是观照真身出现在我面前,敢说那种话,我一样砍死他。” 陈平安转头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只大妖也撤离,其余大妖纷纷退去。 陈平安闭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这一跌就一连跌好几境,好在靠着之前北俱芦洲的游历经验,尽量死扛那天地两劫难,能够从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补回来。只要长生桥不断,四件关键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个五境练气士,跌他娘的几境倒也不算太过致命。只要靠着老大剑仙传授的那一剑,尽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本命飞剑,便是福祸相依…… 宁姚背起陈平安。 陈平安在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依稀听到了号角声响起。 攻城了。 第二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第二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陈平安睁开眼睛,几乎一瞬间便有四把飞剑齐齐现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旧乖巧,松针和咳雷,终究是仿剑,虽然大炼,依然远远没有这么灵性。 小小屋子,有着最熟悉的药味。 看那窗外天色,临近黄昏。 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远处剑气长城的模糊气象,再睁眼,陈平安收起飞剑,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主要是巡视四座关键窍穴。 修士之战,捉对厮杀,若是本命气府成了那些类似战场遗址的废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损。 只是心神芥子刚刚现身,便有一条气势汹汹的火龙游弋而至,龙头之上,站着那个金色小人,依旧身穿儒衫,除了佩剑,还有一部金色经书,只是变成了一颗小光头。 金色小人站在火龙头顶,使劲瞪着陈平安,蓄势待发。 陈平安虚张声势道:“别骂人啊,我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那颗小光头还管这些?大骂不已。 陈平安总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对骂,只好装聋作哑,毕竟有它帮着巡狩小天地,驾驭纯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气,不去干涉气府灵气的运转,不然就陈平安这么一场大战过后,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气与修士灵气,双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热火朝天,那就会是雪上加霜,后患无穷。 水府里,灵气已经彻底枯竭,壁画上的水纹黯淡,小池塘已经干涸,有些彩绘剥落,许多本就不稳固的水神画像,越发飘摇涣散,其中好似被点了睛的几尊水神,原本纯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但是水字印、彩绘壁画与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损,自然不是那种毫发无损,而只是有机会修缮。 整座水府显得有些暮气沉沉,绿衣童子们一个个无所事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抬头看着陈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们嘴上不抱怨,个个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陈平安只得与它们保证会尽量、尽早帮着添补家用,恢复这里的生气,绿衣小童们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太相信。 金色小人盘腿坐在龙头上,朝那些绿衣童子一瞪眼,无精打采的小家伙们立即起身恭送陈平安离开。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又开始骑着火龙,追着陈平安骂。 山祠和木宅两处,也是与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当个缝补匠,靠着神仙钱和相对应的五行之属宝物,慢慢填窟窿。 三处关键窍穴和本命物的受损,导致陈平安一跌就跌了三境,所以如今只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经过阿良修改过的剑气十八停,已经再无关隘。 初一、十五占据着两座关键气府,继续以斩龙台砥砺剑锋。 最早三缕“极小极小”剑气盘桓的窍穴,只剩下最后一座,就像空宅子,虚位以待。 只等陈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和十五更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成为名副其实的剑修。 剑气十八停最后一座关隘,之所以久久无法过关,关键就在于那缕剑气所在窍穴,无形中成为了一处拦阻剑气铁骑的“边关雄镇”。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金色小人那颗小光头,瞧着模样还挺可爱。 不承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记神人擂鼓式,便吐出了一口浊气和瘀血。 这么记仇,跟谁学的?应该是学自己的那个开山大弟子吧。 陈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无碍。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嬷嬷笑道:“姑爷醒了?” 陈平安开了门,问道:“白嬷嬷,我睡了多久?” 白嬷嬷说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陈平安松了口气,问道:“城头战事如何?” 白嬷嬷更乐了,道:“说来奇怪,先前摆出那么大阵仗,等到真正攻城,依旧是小打小闹,与之前两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数,送死。” 陈平安“嗯”了一声,转身去搬了条长凳放在廊道中,与白嬷嬷一起落座闲聊。 白嬷嬷的言语,当然是宽他的心。 表面上,白嬷嬷轻描淡写,只是幕后的真相,那种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白嬷嬷不可能毫无察觉。 几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事,都是为了蓄势。 那十四只大妖的现身,绝不会只是陪着灰衣老者看几眼剑气长城。 白嬷嬷看着神色沉静的陈平安,打趣道:“姑爷不着急去城头?” 陈平安说道:“急不来,就不急。等我稍稍养伤,再找个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头那边帮忙,不然我在宁姚身边,哪怕不会帮倒忙,也会比我的预期结果差上许多。最多两天,容我恢复大半战力,我就可以登上城头。” 白嬷嬷点头道:“也对,如今姑爷是蛮荒天下榜上前三的必杀之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惹来一两只大妖的注意。” 陈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蹿得这么高?蛮荒天下就这么重视一个二境练气士?懂了,真是用心险恶,分明是想要活活气死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 白嬷嬷会心笑过之后,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帮着姑爷喂拳,应该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终究做不到纳兰老狗那么心狠手辣。姑爷也是走惯了江湖,厮杀经验丰富,其实轮不到我来忧心。” 陈平安摇头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险恶,山上厮杀再惨烈,远远无法与剑气长城这边的攻守战相提并论,在浩然天下,死了一个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别说是白嬷嬷忧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为怕,所以才会有事没事,就多想些琐碎的事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勾画出一张棋盘,然后又在棋盘当中圈画出一小块地盘,轻声说道:“如果说这么大一张棋盘,对弈双方,是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那么那个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剑仙就是我们这边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来投身战场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盘上尽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张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盘,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镇其中,胜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当时不是太仓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过早出城厮杀,恨不得蛮荒天下的畜生,从战事开始到结束,都不知道剑气长城有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说到这里,陈平安取出养剑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习惯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剑仙与那灰衣老者的赌注,其实大有玄机。 甚至可以说,正是陈清都的那次押注,让陈平安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决定了最终的对敌之策。 道理很简单,陈平安到底有几斤几两,老大剑仙一览无余,甚至有可能比大师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陈清都看待那个少年离真,一样看得出大致的深浅。 所以陈平安瞬间了然,不用狠了心与对手换命。 也不该是想着求生,而是求胜。 至于离真,远远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想要的弟子,是某个彻底改换道心同时继承全部剑意的崭新“观照”才对。身为蛮荒天下大道显化的存在,对于嫡传弟子离真的重视,至多是与剑气长城的宁姚持平。 身为一颗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弃子,不去试图在根本上改变困局处境,这很致命。 应当引以为戒。 先是死在北俱芦洲的怀潜,后有死在剑气长城下的离真。 一个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蛮荒天下的天命所归。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笑道:“偷偷喝几口酒,肯定不多喝,嬷嬷莫要告状。” 白嬷嬷神色和蔼,缓缓道:“姑爷只要不喝醉,多喝些无妨。姑爷做事情,无论大事小事,总能让人放心。” 陈平安喝过了几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了养剑葫。 姑爷这点小动静,还不至于让老妪忧心,毕竟此次大战,姑爷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体魄。那个郁狷夫,估计从今往后,只要与自家姑爷问拳一次,就要多雁撞墙一次了吧。 只是事后从纳兰夜行那边听闻,老妪当下依旧心有余悸。 白嬷嬷小声问道:“天地劫难,何其凶险,姑爷为何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陈平安轻声说道:“先前游历北俱芦洲,对于云海天劫,雷池造化,都不算太陌生,其实两者运转的大道根本,规矩相似,所以我应付起来,才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所以说很多时候,运气,还是要讲一讲的,那场架,离真其实想得也不少,只是运气不算好。话说回来,换成我是离真,在剑气长城与人厮杀,早就该将‘运气’一事与‘厌胜’一物,计算在内,说到底,离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离真经历过剑气长城攻守战之后,年纪再大点,会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说到这里,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 倾力出拳与递剑,打杀离真,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个被托月山魂魄拼凑重塑肉身的离真,终究不是离真了,只说魂魄“真我”,不说境界修为,比那靠着本命灯续命还魂的怀潜还不如。 离真离真,果然是名字没取好。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大拇指相互磕碰,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不是当真不着急,只是拘得住念头。 最早教他这种“心法”的人,是姚老头,只是老人说得太过空泛,在只是窑工学徒而非弟子的陈平安面前,又从来惜字如金,言语道理又少,所以当年陈平安只在烧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会儿往往越想越着急,越用心越分心,又因为体魄孱弱的缘故,总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错。 真正让陈平安豁然开朗,能够将一个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实是第一次去往骊珠洞天游历的宁姚。 人生道路上,出现任何问题,先压情绪,所有思虑,直指症结所在。 宁姚的一言一行,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偏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大道无情,刻薄冷酷。 所以后来游历途中读书,在一部史书上看到那句“冬日可爱,夏日可畏”,陈平安便感同身受。 反观马苦玄之流的天之骄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悬空,管你人间会不会大旱千里,生灵涂炭。 人生际遇,会悄无声息地决定每个人对道理的亲近程度。 有些一见倾心,见之惊爱。 有些见之无感,甚至是见之反感。 难怪崔东山曾经笑言,若是愿意细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见渊鱼的本事,世间哪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喜怒无常,皆是种种本心生发的情绪外显,都在那条条驿路上走着,快慢有别而已。 崔东山泄露过一些天机,说他之所学,宗旨所在,便是将生死、七情六欲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设置出九条相对笼统的大纲,再细分出三十六种细则,在这纲目之外,还有三条最根本的计算规矩,相互间纵横交错,其实就是一座棋盘罢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个念头,都在这棋盘上枯荣生灭,为何起,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这样的崔东山,当然很可怕。 陈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将来只要守住了东宝瓶洲,那么崔东山的成长速度,会比国师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陈平安更像一个真正的先生。 只传授道法、拳术给弟子,若弟子天资更好,机遇更佳,那么从他比师父道法更高、拳术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师父弟子的关系,就会一下子复杂起来。 只传授书上道理给学生,教书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学生学问高了,又如何奢望学生愿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嬷嬷没来由笑道:“姑爷说那离真成长起来,会很可怕,可离真在死之前那一刻,一定觉得姑爷已经是一个可怕的人。” 报应来得有点快。 陈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对手,都觉得陈平安是个好说话好欺负的人。” 白嬷嬷起身离去,轻声道:“就不耽误姑爷养伤了。小姐交代过,姑爷只管安心休养,城头那边,她和叠嶂、黑炭几个都可以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了点头,跟着起身,突然问道:“我和离真的那场厮杀,详细过程,没有流传开来吧?” 白嬷嬷笑道:“城头观战的剑仙们都没说什么。可如今城里这边,还真有三个版本,分别是从绿端、董家姑娘和顾见龙嘴里流传开来的。姑爷想听哪个?” 陈平安一阵头大,说道:“只听顾见龙的那个版本。” 白嬷嬷笑道:“这可就不够精彩了,绿端那丫头的故事最夸张,尽得姑爷这位说书先生的真传,不愧是姑爷如今的小弟子。光是说那离真身上的宝物,就可以说上好几盏茶的工夫。 “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长,而顾见龙的版本,最短,很是简明扼要了,只说那战场上,二掌柜忍了那个小畜生老半天,后来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鬼鬼祟祟蹦了出来,一剑砍死了离真。‘好家伙,事后又他娘的狠狠赚了一大笔,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剑仙和大妖的面,一个人撅屁股在战场上摸了半天,如果不是总算还要点脸,看那二掌柜的架势,都能掏出一把锄头来回翻地七八遍。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二掌柜会亏本的买卖。’姑爷,这是顾见龙的原话,我只是照搬。” 说到这里,老妪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还有一些更谐趣的说法,老嬷嬷没说出口。 “就咱二掌柜这脸皮,了不得,往城头上一趴,脸贴地上,估摸着都不用任何一个剑仙出马御敌,端板凳嗑瓜子饮酒看戏,各忙各的就是了,反正任由蛮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劲,打个百八十年,都上不了城头。” 那个家住太象街的顾见龙,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门,人倒是不坏,因为家族关系,打小就与齐狩那个小山头走得近,但是后来与庞元济和高野侯也都关系不差。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在老妪身边,笑眯眯道:“这个顾见龙,不愧是本命飞剑叫那‘砒霜’的,我也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头一定要请他去铺子里喝酒。” 老妪也有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头道:“小王八蛋总说我卖酒坐庄心太黑,这不是泼脏水是什么。” 老妪忍住笑,附和道:“这就不太像话了,回头姑爷是得与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将白嬷嬷送到了门口,然后快步走向那间摆放印谱、折扇的厢房,从桌上的棋罐当中抓出一大把棋子,那把早先刻了无数竹简的刻刀,已经赠送给学生曹晴朗,当下便只好以飞剑十五刻字。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毕,就在纸上写下所有记忆当中的细节。 当时在战场上,一剑斩杀离真过后,踩碎头颅,震散魂魄,最终剑指灰衣老者,是意气用事,却也不仅仅是意气用事。 也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近距离多看几眼那些大妖,那些一个个站在蛮荒天下最山巅的强者。 陈平安自己打算写一本关于蛮荒天下大妖的详细册子。 桌上有现成的两本,一本剑气长城剑修几乎人手一册,另外一本,是当初太徽剑宗掌律剑仙黄童留给郦采,后来被齐景龙抄录的摹本,然后留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闭上眼睛。 老大剑仙递出那一剑,其实是在告诉那些隐匿、蛰伏在蛮荒天下多年,与那大剑仙岳篁做着类似事情的剑仙同道中人,可以出剑了。 所以在那一剑过后,剑气长城与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开始乱了,四处动荡不安。 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的剑仙,并未就此显露剑仙身份,而是开始秘密收网,以各种身份和面目,在蛮荒天下掀起一场场内乱。 又有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独自修行的剑仙,按照离开剑气长城之初的某个约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集。 还有一些原本自认已经与剑气长城撇清关系的剑仙,也改变了主意。 在白云深处的山中,有剑仙直接捏碎剑鞘,手持无鞘剑,下山去也。 在那蛮荒天下的一处水乡泽国,有剑仙御剑而起。 在那不输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华之地,有剑仙关了市井铺子,一剑砍去皇帝头颅,拎酒御剑,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浆磨砺剑锋数百年的剑仙,大笑一声,收剑在鞘,回那故乡。 有那已经在异乡开宗立派的年老剑仙,破关而出,仗剑求死。不为剑气长城,不为陈清都,只为自己是人族剑修。 陈平安暂时并不清楚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边事。 当个做完买卖的包袱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亲口要他“见好就收”,陈平安就不客气了。哪怕对方不说,陈平安一样会当个捡破烂的包袱斋。 当时老大剑仙没有拦阻,就意味着遗留在战场上的物件,没有被动手脚,可以放心捡取。 离真布阵的十八件半仙兵和法宝,已被毁去大半。 只不过破碎的宝物,再怎么支离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不捡白不捡,一捡一大堆。 也有那相对完整的重宝。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掌心大小,极其沉重,材质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间书案珍藏的印章,几乎少有人物图案,尤其是印章上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画像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这一方法印,却刻画有雷将,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等众多远古神祇图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这十六个字,算是很夸张的篆文内容了,口气之大简直就是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脉的五雷正法,并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门高真,确实可以自称“此身与天地相为表里,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神洲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便是其中翘楚。 有一副享誉天下的楹联,却不是龙虎山道士自己撰写,而是外人赠送。 “风雷云雨掌中起,万千法门从此开。” 陈平安掌托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门重器,笑道:“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机会恢复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摊上了个不讲义气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里,算是你我的造化,以后等我成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学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随我一起斩妖除魔。” 陈平安用袖子把五雷法印好好擦拭一番,这才轻轻搁在桌上。以后可以将其大炼,就挂在木宅门口外面,如那小镇市井门户悬铜镜辟邪一般。 陈平安又取出另外一件同样沦为法宝的仙家至宝,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铜宝塔。 得了此物,陈平安最高兴,打算大炼之后,就搁在山祠之中。 陈平安对于开辟出更多的关键窍穴,搁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为二境修士后,是多想都没用了。 最后是那幅古木轴杆裂开,画面残破的画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剑仙,是那蛮荒天下历史上的顶尖剑修。 只可惜画卷当下太过破损,几乎没有品相可言。 陈平安一开始想着不能厚此薄彼,炼化之后,可以送给那金色小人,不承想顿时感觉到心口一阵绞痛。 真是个大爷啊,还瞧不上眼,给嫌弃上了。 陈平安只得改变主意,与那青铜宝塔一起搁放在山祠当中。 之后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门口,又走回院子。 终究还是不放心城头那边,便开始六步走桩。 只是走完几遍拳桩之后,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修士跌境,岂会轻松。 陈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举,询问白嬷嬷那场打斗的过程是否泄露,倒是与阴谋不阴谋的,没什么关系,只是不太希望剑气长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与下坠的云海,天地相接壤的过程当中,陈平安的真身与阴神,当时其实已经混淆不清。 那会儿的陈平安,身处绝境当中,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该如此。 坐着心不静,走桩也难心安,陈平安只得去屋子里边坐着,刻印章。虽说拿定主意挣了钱是要把钱全部还给剑气长城的,可挣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间学问,不足为外人道也。 剑气长城剑修茫茫多,可读书人没几个,刻印章也好,扇面题款也罢,手持刀笔之人,即使不够心定,刻差了,写差了,无所谓。 陈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养剑葫,时不时抿一口酒。 手持飞剑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质印章。 边款是“那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边款是“那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 印文:愁煞光棍汉。 又刻一枚印章。 边款: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后刻下一方印章。 边款:幽幽阶下苔,王孙把扇摇。焦黄井边蔬,涕泗滂沱流。 陈平安刚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将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作一团齑粉。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剑仙。 拔剑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剑身,如在洗剑。 陈平安收剑在鞘,并未背剑,而是悬佩在腰,然后祭出符舟,去往剑气长城。 豪杰斫贼,剑修杀妖,我怎能不心向往之? 历史上所有剑气长城的攻守战初期,景象如何,白炼霜说了两个字,极为精准:“送死”。 城头之上,剑仙与剑修,齐齐祭出飞剑,铺天盖地,剑气如汹涌潮水,往南方涌去,所过之地,皆是齑粉。 战场上蜂拥向剑气长城的妖族,如同被割草一般,一茬一茬成片倒地不起。 蛮荒天下悬有三轮月,此处城头月色最多。 城头之上剑修如云,飞剑一出,深夜亮如昼,足可让月色黯然失色。 密密麻麻的妖族,浩浩荡荡逆流而上,想要形成蚁附攻城的局面,但为时尚早,而且早得很。 只能靠不计其数的性命去消耗剑修的灵气,换取接近剑气长城的机会,战场每向北方推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专门有一拨大妖现出真身,在飞升境大妖重光的带领下,负责将一座座从蛮荒天下大地拔出的山峰,扛到南方战场,然后倾力砸向剑气长城。 被誉为巅峰十人候补的大剑仙岳青,腰悬佩剑两把,一把雄镇五嶽,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皆未出鞘,又祭出两把本命飞剑,其中那把百丈泉,如大瀑倾泻,将一座座呼啸丢掷向城头的山峰打落大地,大地震颤,砸死妖族无数,又有飞剑云雀在天,剑气如一场滂沱大雨落在战场上。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飞剑所指,不在战场那些送死的妖族身上,而是配合岳青,一起打落那些砸向城头的山峰。 晏家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修李退密,也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白蛟,一把黑螭,祭出后如两条百丈蛟龙,在大地之上肆意翻滚,绞杀妖族。 米祜本命飞剑鳌鱼,离开城头,便直接没入大地,在战场上撕裂出一条条沟壑,负责阻滞妖族推进势头。 弟弟米裕祭出飞剑霞满天,联手兄长米祜,在那沟壑当中生出浓稠似水的霞光剑气,防止敌方大妖填平沟壑,同时斩杀所有落入沟壑当中的妖族。 又有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祭出飞剑霜雪,剑气沛然,为米家兄弟剑仙稳固沟壑,许多十数道大大小小沟壑边缘的妖族,如置身于酷寒冻骨的霜雪天,大地积雪深厚,漫天雪花碎屑,以真身体魄坚韧著称于世的妖族,双脚皆被剑气消融血肉,白骨裸露,身躯亦是血肉模糊。 在玉璞境瓶颈停滞多年的剑仙吴承霈,盘腿坐在城头,本命飞剑甘霖,是一把在剑气长城都算极为奇怪的飞剑。飞剑甘霖并无定式,落在了战场无数尸骸堆积、鲜血深潭当中,吴承霈则屏气凝神,并未向妖族出剑,反而开始静心炼剑。 女子剑仙周澄虽然境界不高,但是身负独到气运,作为她这一脉的最后仅存之人,在城头修行的漫长岁月里,能够获得历代祖师的剑意,淬炼为本命飞剑,最终铸造、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七彩,剑光七色,宛如一人拥有七把本命飞剑。 位于巅峰十大剑仙之列的纳兰烧苇和陆芝,并未出剑,两人带领十数个飞剑极快的上五境剑仙,只是巡视战场,专门针对那些隐匿在妖族大军当中的大妖,若是有妖族临近城头,也会出剑斩杀,绝对不让妖族轻而易举推进到城头下方。 剑气长城城头上,剑修各司其职。 上五境剑修的飞剑处于那剑气潮水的潮头最前方,离开城头最远,对敌杀敌最多,自然最耗灵气,也最为凶险,元婴、金丹两境界的地仙剑修,紧随其后。并不要求这些剑修一味求远杀妖,只需要稳固住那条出城剑气江河的阵形,若有余力,就找机会斩杀那些身披法袍、符箓铠甲的妖族修士,尤其是这拨人秘密护送的阵师,一发现迹象,必须不计代价,也要将其当场斩杀。 所有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剑修,出剑更需小心,首要任务,根本不是杀敌,而是结阵在城头之前,以免被某些专门针对他们的妖族伤及本命飞剑。 三拨剑修,各有轮换。剑气长城每一个剑修出剑,永远是在追求实打实的战果,摆出花架子吓唬人,毕竟吓不死人。 因为大妖攻城,不是几天几个月的事情,往往会持续数年之久。 像这样三天三夜的攻城,就真的只是一道开胃菜。 这期间唯一的意外,是那十四只大妖之一,高坐于枯骨王座的白莹,好似监军一般的巍峨存在。他曾经起身一次,施展白骨观神通。只见流血千里的战场之上,瞬间便站起了数千个妖族修士的白骨尸骸,也不攻城,也不撤退,就那么直愣愣站在战场上,任由剑气打碎全部,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白莹坐回王座,伸出一只手掌,好像是示意剑气长城的剑修们继续出剑。 白莹多看了一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对于那把本命飞剑甘霖,颇有兴趣。 白莹眼光看到了战场更远处,若是形销骨立过后,同时能够沐浴甘霖,帮着淬炼魂魄,是可以裨益大道些许的。 除此之外,白莹并不觉得这般厮杀,有什么值得自己多看一眼的。 除去孑然一身、不去开枝散叶的几个王座同僚,连同他白莹的白骨山在内的宗门势力以及所有藩属,都倾巢出动了,所以当下的蛮荒天下,若是有人能够像那炼化月魄的道人大妖一般,在三轮明月当中俯瞰大地,就可以看到广袤版图上,会显出一粒粒芥子,然后有一条条细线纷纷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移动,每一条细线,都是动辄数万数十万的妖族。其中更多的是灵智未开的傀儡,被修士驾驭控制,也有无数走上修道之路,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有众多学那浩然天下建造王朝的一方豪杰,有深山大泽的凶戾妖物,还有占据蛮瘴之地的、坐拥风水宝地的各路山水神祇、厉鬼冤魂,无一例外,都需要拿出至少一半的家底,攻打剑气长城。 若是攻不下城头,当然就是送死。但是只要耗得起,舍得死更多的无用蝼蚁,那么看似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就会越来越失去天时地利人和,当这三者皆无的那一刻,就是那位陈清都身死道消,彻底魂飞魄散的一刻。剑气长城自成一座大天地,陈清都如何守住这份优势,蛮荒天下如何抹掉这份劣势,这就是攻守战的最关键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唯一要做的事情。 什么剑仙出剑,什么蚁附攻城,都是在争夺这个。 蛮荒天下只需拿出一半的底子,剑气长城必定守不住。 若是如此,不但剑气长城守不住,浩然天下也要被殃及数洲之地,例如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南桐叶洲。 所以沉寂万年的灰衣老者再次现身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一座蛮荒天下分成二十块地盘,要十四只大妖,谁都无法例外,必须调动其中一块地盘的至少半数势力,前往剑气长城,去领教领教陈清都的剑术高低,不愿意,就去古井底下待着去。 战事一起,所有的上五境妖族,必须一个不落,悉数往北方赶路,任何避战不出,胆敢躲藏隐匿的,直接宰了。不过对于这些辛苦挣扎到上五境的存在,也不可太过逼迫,只要愿意出战,除了未来的封赏不可少了半点,率军出征之初,也先得了一个承诺:若是战死在了剑气长城,没能瞧那座浩然天下一眼,那么他们的子嗣或是嫡传,可以保证在蛮荒天下版图上,如同封王就藩,得以占据一方,疆域大小,依照战死大妖的境界和战功来定,千年之内谁都不可侵犯丝毫;若是攻破了剑气长城之后还活着,不但在家乡可以得到封赏,亦可在那边异常丰沃的新天下,直接开宗立派。 这份托月山牵头,联手十四只大妖一起签订的契约,如今已经传遍整座蛮荒天下。 灰衣老者还许诺,二十块地盘的顶尖修士,若是欠缺与境界相应的法袍、甲胄、法宝的,由十四只大妖无偿赠予,反正到了浩然天下,按照既定策略,各自搜刮便是,保证至少双倍找补回来,不够的,由他和托月山负责补偿。 此次攻城,井然有序,分为八个阶段。 如今才是第一个阶段刚刚拉开序幕罢了。 之后剑气长城这些剑仙就会意外不断,例如蛮荒天下也有十境纯粹武夫,有那搁放在山岳渡船之上的墨家剑舟,甚至会有那城头上下,剑修与剑修,双方只以剑对剑的壮观画面。蛮荒天下这边也会聚集一大拨兵家修士,清一色身披甲丸至宝,到时候战场之上,还会凭空出现一大堆高山,是十数个王朝被搬空的五岳大山,会有无数修士在一座座山岳之上,下一场法宝大雨。如今己方战场之上,所有妖族需要高高仰视那座城头,但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一座剑气长城,会成为蛮荒天下真正意义上的版图,此消彼长,风水轮流转,到时候据此与那浩然天下对峙,妖族便进可攻退可守。 白莹开始饮酒。听闻浩然天下多仙家酒酿,等到入主浩然天下,随便痛饮。 城头上那些心高气傲的剑仙,不是喜欢倾力出剑杀妖吗,只管痛快出剑,尽管捞取战功,反正都会被战功撑死的。 其实从那场十三之争开始,蛮荒天下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三场都以蛮荒天下惨败撤退告终的攻城战,皆是蛮荒天下用以演武而已。 剑气长城好似应运而生,崛起了一大拨以宁姚领衔的年轻天才。 其实蛮荒天下何尝不是。 拥有最老刑徒观照一部分魂魄的少年离真,当然是其中之一,死了便死了,老祖都不心疼,更不劳他白莹惋惜。 要知道如今也有那妖族年轻百剑仙一说,只以大道资质好坏和未来成就高低来定,不以暂时境界深浅和战力强弱划分。那大髯汉子的唯一弟子,背箧,在一百剑修当中,排名不过第三。 按照剑气长城的习惯,以往等到战事均势或是劣势之际,剑仙就会一起离开城头,将战场分割,出现在最前线,死死阻挡住妖族的后续攻势。 然后就轮到了地仙剑修和宁姚这些天才离开城头,在战场上双方绞杀,生生死死,各凭本事,各看天命。 到了那个时候,下五境剑修就会出现在城头上,阻挡成功登上城头的大妖。 其间不断有孱弱不堪的剑修收取本命飞剑,退出城头第一线,去往北边城头温养飞剑,吞咽丹药,呼吸吐纳,重新积蓄灵气。与此同时,下一拨剑修迅速补上位置,继续驭剑阻敌。 这就是剑气长城最让蛮荒天下头疼的地方。 剑修大可以坐镇城头,一点一点消耗妖族大军的数量。 妖族也曾有那观战的大妖,亲眼目睹这幅画卷过后,不得不伤感唏嘘一句,我族攻城,如那庞然大物,臃肿不堪,战场之上,坐等剥削,何其惨烈无助,何等徒劳无功。 此时剑气长城之上,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少年,好似十分怕死,登上城头后,在邻近的衣坊剑坊设置的临时铺子,领了一件法袍套在外面,腰间悬佩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然后撒腿飞奔。其间有妖族凭空搬来的蛮荒天下山岳被剑仙击碎,碎石飞溅,哪怕有剑仙出剑粉碎大半,依旧有那漏网之鱼,坠落在城头这边,声势极大。黑衣少年伸出双手,替几个躲避不及的中五境年轻剑修挡下了大如屋舍的巨石后,呕血不已,可是不等那些年轻剑修道一声谢,少年便擦了擦血迹,继续踉跄奔走。 在奔走之间,黑衣少年见到了不少情理之中的熟人,例如金丹境瓶颈剑修庞元济,以及那个不待在哥哥高野侯身边却赖在庞元济身边出剑的少女高幼清。 也见到了一些不太相熟之人,林君璧、朱枚、金真梦,都站在苦夏剑仙身侧祭出本命飞剑。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剑修严律、蒋观澄等,都早已通过倒悬山跨洲渡船,撤离剑气长城,据说是去南婆娑洲游历了。 苦夏剑仙留下,黑衣少年并不奇怪,但是林君璧三人留下,不但不是躲在城池里边远远观战,还有胆子亲身参与这场攻守战,少年还是觉得十分惊奇。 最后这黑衣少年终于找到了一拨熟悉的面孔。 宁姚,叠嶂,陈三秋,董画符,晏琢,范大澈。 六人聚在一起,各自出剑杀妖。 叠嶂背巨剑“镇嶽”,这在剑气长城也是个趣事,因为大剑仙岳青的其中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雄镇五嶽”。 这与那东宝瓶洲剑仙魏晋的佩剑“高烛”跟齐狩半仙兵佩剑凑巧同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胖子佩剑“紫电”,正在大骂那些妖族的臭不要脸,竟敢用下作手段阴我晏大爷。 董黑炭将名字极其脂粉气的那把“红妆”,横剑在膝。这个买东西从不花钱的董家子孙,这会儿倒是不骂那些妖族畜生,而是在骂晏胖子出剑太软,飘来荡去的,跟醉酒后的陈三秋差不多。董画符的言语,历来喜欢一扫一大片。晏琢辩解说自己这种驾驭飞剑的路数,轨迹那叫一个捉摸不定,可不是乱来,其实是极有讲究的,不但对手察觉不到路线,因为连自己都捉摸不透,所以才最厉害。 陈三秋一袭白衣,是太象街陈氏家族的一件祖传法袍。这个风度翩翩公子哥,佩剑“云纹”,早已失去原先剑鞘,曾是朋友小蛐蛐的佩剑,小蛐蛐死后,就被陈三秋收在手中,这次登上城头,多带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剑鞘,将云纹藏于其中。 至于一开始就属于陈三秋的那把“云纹”,如今暂借给了死活没办法破境跻身金丹客的好友范大澈。 驾驭飞剑出城杀妖,并不是什么轻松事。 妖族当中,也有那不光是体魄坚韧,更有战力不俗的强横之辈,还有众多专破剑修飞剑的阴险手段,更有大量的妖族死士,在身躯上铭刻有诱使、拘押剑修飞剑的符箓,一旦飞剑上钩,便会毫不犹豫地自毁妖丹,炸碎飞剑。这些绝不会在头上写下“死士”二字的妖族,更会故意受伤,或是假装一着不慎,在战场上露出了一两个致命破绽,本命飞剑一旦撞入它们身上的符箓陷阱,甚至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如此一来,剑修还敢不敢倾力出剑杀妖?出剑还有无那一往无前的剑意精神气? 这本身就是极其考验剑修眼力,更是砥砺道心的一桩事。 既背剑也佩剑的宁姚,瞥了眼那黑衣少年,有些无奈,只是并未出声与他言语。来都来了,难不成还要赶他离开城头?何况她说了,他会听吗? 所以宁姚转身继续驾驭飞剑。 她自然不止拥有一把本命飞剑,但是短短不到二十年,接连三场大战下来,妖族只见识过宁姚的一把飞剑而已。 原本从城头这边望去,哪怕是一个地仙剑修穷尽目力,都会模糊不清的远处战场,如今却是中五境剑修只要凝神注视一处,便会纤毫毕现。 这就是三位儒释道圣人的功劳,是一种类似玄之又玄的造化神通,帮着剑气长城营造出天地厌胜的先天优势。 变成了一个少年面容的陈平安,看了几眼交战的状况,便看出了端倪。 叠嶂的飞剑,一往无前,剑意纯粹如其人。 董画符习惯性出剑追逐叠嶂,这两个都是顾头不顾腚的狠人,所以陈三秋与晏琢就会各自配合叠嶂和董画符,在此之外,当然也需各自杀敌,四人并肩作战三次,配合无比娴熟,会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氛围。 叠嶂四人凿阵杀敌,其实就是一种对战场妖族的扫荡和摸底,而宁姚则是一人一剑殿后,专门负责针对难缠妖物,保证其余四人出剑无忧。 范大澈出剑太拘束,不该是一个龙门境瓶颈剑修的杀力。 不是范大澈心性不够,或是胆小怕事,而是处境比较尴尬的缘故。战场杀敌,不是宁府和晏家演武场上的切磋。 范大澈太想要追上叠嶂、陈三秋等人的出剑,太希望自己能够与这些朋友的本命飞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欲速则不达,一步错步步错,反而需要陈三秋他们帮忙救场。 所以范大澈,就略显多余了,范大澈自认是最为累赘的存在。 范大澈先前在宁府练剑,在芥子小天地与这些朋友,哪怕演练过很多次,范大澈也不是那种没有下过城头搏命的雏鸟剑修。 唯一的原因,是这些朋友太过出类拔萃,战场上的机会,稍纵即逝,凶险和意外,一样会瞬间出现。 范大澈跟不上叠嶂四人,无论是念头转动,还是飞剑速度,都跟不上。 陈平安来到脸色紧绷却难掩黯淡眼神的范大澈身边,探头探脑望向南方战场,然后聚音成线,轻声笑道:“又不是联手杀那上五境大妖,你只管自己出剑便是,别理睬董黑炭和晏胖子他们,只要他们飞剑重伤了的妖族,来不及毙命,你就驾驭飞剑,偷偷上去戳上一剑,这样白捡的战功不要白不要,这帮金丹境大剑仙,好意思跟你一个龙门境小剑修抢功劳?还讲不讲一点朋友义气了,对吧?”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后,范大澈没有转头与陈平安言语,出剑更没有分心。 这就是剑气长城习惯了战场杀伐的剑修。 范大澈没有任何犹豫和难为情,就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出剑,不再试图处处出剑与陈三秋他们合力杀妖,只是伺机而动,对那些濒死的妖族补上一记飞剑。陈平安早就讲过,战场上捡人头就是捡钱,全靠真本事,谁敢说我不要脸,老子就用剑气长城最好的竹海洞天酒喷你一脸。 陈平安观战片刻,继续提醒道:“范大澈,你飞剑左边十二丈,那只重伤了的妖物在装死,去,给它一剑。” 凌厉一剑洞穿了那头匍匐在地的妖物的头颅。 陈平安扫了一眼那处战场,继续说道:“范大澈,你可以驾驭飞剑,暂时离开叠嶂他们的战场,不用刻意跟上,去往稍远之地,所有尸体,管他是不是装死,都补一剑,对这些货色出剑,比较安稳,因为是那死士的可能性最小。别贪大求全,战功这种东西,只要你不伤飞剑根本,有的是,多的是。你就当南边战场是一座崭新的演武场,想要追上陈三秋他们的脚步,就得出剑之余,多看多想,迟早你可以成功预判他们的出剑轨迹,到时候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帮倒忙了。 “撤剑!是死士,让晏胖子先去逗一逗。 “看到没,这头畜生显然也是个带点脑子的,可惜就是演技差了点,哪有屁滚尿流逃命的妖物,眼神如此坚定手更稳的?在陈三秋他们身上占不到便宜,就想要拿你当软柿子捏。这种时候,别犹豫,跑嘛。对方手稳往往心狠,你就要多小心了。你如今本命飞剑,韧性不够,又非金丹境,毕竟不是陈三秋晏胖子这些有钱的公子哥,砸钱无数在飞剑上,所以你出剑,千万别一味求快求准,不是一种人,就别出一种剑,得认。 “大澈啊,你倒是别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啊,好歹大彻大悟一次行不行,分明已经半死不活的金丹境大妖,躺在那儿等你一剑超度了它,金丹境已被叠嶂击碎,我让你别一味出剑求快,也没让你该快的时候求慢啊,瞧瞧,给晏胖子抢了功劳了吧。 “东北方位,二十三丈外,瞧见那妖族修士没?它刚刚损失了一件法宝,心思犹豫了,只是被后方大妖监军震慑,不好直接转身撤退。大澈啊,愣着干吗,砍死它啊。得嘞,又给叠嶂抢走了。大澈啊,你他娘的是不是偷偷喜欢咱们大掌柜啊? “与陈三秋对峙的那头,估摸着是个藏掖实力的元婴境大妖,至少也该是金丹境瓶颈,皮糙肉厚,但是那件法宝太过笨重,你可以去帮个忙。记得飞剑尽量贴地,如果可以的话,就找机会戳它裆部。头颅、心口这些关键地方,别去尝试,这头畜生分明就是奔着陈三秋他们来的,这场架,有的磨。大澈啊,这过裆一剑很有剑仙风采嘛,见好就收,赶紧跑路,大妖盯上你了,让董黑炭扛上去。” 一只原本负责巡狩战场的上五境妖物,似乎察觉到这一处战场的异样。 它还是一头玉璞境妖族剑修,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直奔城头而来,剑光所指,正是那个只露出半颗脑袋的陈平安。 但是被宁姚背后长剑自行出鞘,一剑劈落剑光,飞剑坠地,在城头下方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一剑无功的妖族剑修,驾驭飞剑,一闪而逝,从地底下游走不定,最终绕回。 宁姚那把长剑自行归鞘,她神色自若,继续驾驭远处那把本命飞剑狩猎妖族。 一行人当中,唯有宁姚的那把本命飞剑,三天三夜的激战中,从未返回城头。 战场上,有那金色的鸾凤,从剑气长城这边,振翅掠向南方战场,扑杀妖族。 有那剑仙高魁的本命飞剑,竟是大如渡船一般,从天而降。 周澄的本命飞剑七彩,在大地之上疯狂游走,所过之地,溅起无数残肢断骸。 有宁氏家主宁连云,祭出本命飞剑之后,战场高空,凭空出现了一片片云海,剑气如滂沱大雨,直坠大地。 蛮荒天下大军当中,也有那大妖施展神通,驾驭乌鸦成群的广袤黑云,往城头掠去,许多躲避不及的剑修飞剑,没入黑云当中,直接崩碎,如被磨盘碾压成粉末,这些剑修便成为一个个血人。 宁连云自然不会让那大妖凭借鸦群黑云打乱剑阵,他心意微动,驾驭其中一座云海与乌鸦黑云相撞在一起。 纳兰家族一个出剑次数不多的年轻剑仙,伸手一推,只见那祭出黑云鸦群的大妖上空,落下一座晶莹剔透的白玉台,笔直往大妖脑袋砸去。 那大妖根本不去抵御,后掠而逃,但是大妖所在的妖族大军,方圆数里之内,被白玉台当头砸下,覆盖大地,顿时鲜血四溅。 不但如此,大妖好似被剑仙的某种古怪神通盯上,无论它如何逃遁,更换路线,皆有蕴藉无穷剑气的白玉台一次次砸落,一时间,殃及池鱼无数,妖族大军伤亡惨重。 十八座白玉台依次落下,最终成功将那只无处可逃的大妖笼罩镇压,大妖只得现出真身,力扛那座压顶的白玉台。当不断龟裂的白玉台彻底炸裂开来时,大妖真身被整个砸入大地之下。半副身躯血肉都被磨损殆尽的大妖,狠狠盯着对手,重新变幻人形,冷哼一声,选择暂时离开战场,去休养生息。 纳兰家族的剑仙也离开南边墙头,去往北边闭目养神。 一个剑仙从北往南,顶替此人位置,负责坐镇一方。 只要有大妖胆敢出手,城头这边一定有剑仙问剑还礼。 并且凡是在战场上出手过一次的大妖,下一次露面,只要现身于出剑范围,大剑仙还需要主动问剑一次。 岳青、宁连云、韩槐子、李退密这些不在十人之列却是仙人境的所有大剑仙,不管是一人出剑,还是齐齐出剑,若是无法将大妖重创,就所有人消减战功一笔。 这是剑气长城老大剑仙亲自订立的一条铁律。 除此之外,玉璞境领头的妖族大军只管出手,并不会被城头上的大剑仙刻意针对,剑气长城这边死了多少剑修,剑气长城都认。 任何一个剑修除了倾力出剑,杀妖御敌,就该在一次次厮杀过程当中先学会自保。 一个死了的剑仙,就是死了。 一个活着的剑修,哪怕尚未成为地仙,依然拥有无数种可能性。 不如此,一个个善战剑仙从何而来,剑修躲躲藏藏出剑,只靠着先人剑仙们的小心庇护吗? 故而陈清都对宁姚说,在他心中无人不可死! 这就是老大剑仙万年以来,从来不对任何晚辈掩饰的一个残忍真相。 惨烈的战事,凶险的厮杀,无处不在。 而城头之上的两端,以及剑气长城的高空,儒释道三教圣人的坐镇之地,有那更加悄无声息却同时更加关键的隐蔽战场。 那位坐镇天幕最高处的道家老圣人,一次次挥动手中雪白麈尾,驱散烟云,如那独坐山巅、拂秽清暑的清谈名士,风流千古。 坐在蒲团上的僧人默默诵经,遍地开出金色莲花,不断悬空飞升,形成一道金色长河,漂浮着一盏盏莲花灯。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摊开一本圣贤书,书上的金色文字,一字字从书上掠出。当一本圣贤书读完之后,便空白无一字,圣人便再翻开下一本圣贤书。 陈平安离开范大澈身边战场后,出现在庞元济那边,遥遥祭出了咳雷、松针两飞剑,帮忙设置障眼法,见好就收而已。也在高野侯、司徒蔚然那边现身,帮了点小忙。在自家酒铺的熟客,那些喝过酒的中五境剑修身边,陈平安都会稍作停步,不但祭出两把仿剑,还会以飞剑初一和十五,干脆利落杀敌,但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也不是在一条线上依次出剑,而是时不时重返先前出剑过的战场,能救下一把剑修的本命飞剑就救下,能顺手杀妖就杀,绝不逞强,更不贪功。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不时换脸,一会儿是那神色木讷的黑衣少年,一会儿是那面容枯槁的老者。 当陈平安犹豫不决,掂量着要不要把手中那张女子面皮覆在脸上的时候,有一个司职护阵的剑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心声笑骂道:“你这二境大修士,要点脸行不行?” 这个剑仙与岳青、米祜关系极好,当时左右问剑岳青,他是那出城劝架的剑仙之一。 陈平安朝那剑仙竖起一根中指,然后一咬牙,果断覆上面皮,跃上了城头,行走步伐,竟如女子那般婀娜多姿,然后帮着一群年轻剑修,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出剑。 远处那剑仙先是看得错愕,随即大笑不已,对这个原本观感不佳的文圣一脉读书人,很是服气了。 剑仙看着那个血迹微微渗透衣坊法袍的年轻背影,收敛心神,继续为众多离开城头的剑修飞剑护阵。 剑仙面朝南方,仔细关注着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同时内心深处生出一个念头:大概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够是左右的小师弟,能够让老大剑仙押重注。 才能够与宁姚般配。 初日照高城。 叠嶂、董画符、范大澈,选择了后撤。 宁姚、陈三秋、晏琢继续留在原地。 陈平安回到他们身边,换上了一张中年汉子的面皮,帮着陈三秋、晏琢盯着战场形势,偶尔开口提醒一句。 相较于必须言之精准的范大澈,与陈三秋和晏琢言语,陈平安就要简明扼要许多,细微处的查漏补缺而已。 更多是对一些飞剑轨迹、落脚处选择的建议,帮助他们快速复盘,争取从好变成更好而已。同时,陈平安在凝神观摩陈三秋和晏琢的出剑之中,也获得了不少裨益。 之后陈平安就去找了范大澈。 范大澈见着了汉子面容的陈平安,有些无奈,跟陈平安敌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祖坟不是冒青烟,而是滚滚黑烟,棺材板都压不住。 无奈之余,范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陈平安的出现,自己还要手忙脚乱很久。 陈平安蹲下身,抛给范大澈一壶竹海洞天酒,笑道:“记得念我的好。” 董画符嗤笑道:“用范大澈的钱买下的酒水,回头再拿来送人情给范大澈,我学到了。”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往身上贴了一张黄纸除秽符,帮着祛除那股血腥气。 叠嶂笑问道:“去别处捡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随便逛逛。因为担心帮倒忙,给人招来暗处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没怎么敢出力。回头打算跟剑仙们商量一下,让我独自负责一小段城头,当个诱饵,愿者上钩。到时候你们谁撤出战场了,可以过去找我,见识一下大修士的御剑风采,记得带酒,不给白看。” 董画符摇头道:“那我不去。” 叠嶂笑道:“我也算了。” 范大澈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硬着头皮说了句实诚话:“我不敢去。”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谁还稀罕见到你。” 叠嶂和董画符几乎同时起身,继续去往南边城头。 范大澈也想跟着过去,却被陈平安伸手虚按,示意不着急。 陈平安说道:“与这些朋友并肩作战,是不是觉得压力很大?好像给他们帮忙一次,就拖了后腿一次?” 范大澈点了点头。 陈平安笑道:“有了这样的念头,其实不是坏事,只不过想要更好,你就该压下这些念头了。范大澈,别忘了,你是一位龙门境瓶颈剑修,如今还不到三十岁。知道在我们浩然天下那边,哪怕是被誉为剑修如云的那个北俱芦洲,一位早晚都会跻身金丹境的剑修,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年轻俊彦吗?”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浩然天下有我这么个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陈平安这样的人。与你我差不多岁数的山上同龄人当中,只说杀敌的斤两,比我更好的,当然也会有,应该还不少,但是不如我的,很多,极多。” 接着陈平安缓缓说道:“在我的家乡,东宝瓶洲,我走过的很多江湖,你范大澈若是在那边修行,就会是一个王朝举国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你可能会觉得以前我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调侃是自嘲,其实不全是。在我家乡那边,一只洞府境妖物或者鬼魅,就是那当之无愧的大妖,或是惊世骇俗的厉鬼,那么一个先天剑修坯子的金丹境剑修,可能也就三十来岁,在东宝瓶洲那边,你想想看是怎么个高高在上?” 范大澈点点头,道:“以前没想过这些,对于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资质算凑合,但是不够好。” 陈平安笑了笑,摊开两只手,双指并拢在两端点了点虚画了一条线,道:“我所说之事,范大澈在宁姚和陈三秋他们身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是一种极端;范大澈在我家乡那边,好像可以仗剑敌国,是另外一个极端。自然都不可取。” 陈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条线的中间晃了晃,道:“事情可以有那极端,无法避免,但是一个剑修的道心,应当落在此处,岿然不动。身外事,往大了说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难被我们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远只是你我手边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随时随地磨砺精进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于天地不过是立锥,可是人心包罗万象,能够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剑修,思虑所及,飞剑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这句话,我觉得很对,与你手上这壶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范大澈眼神澄澈,痛饮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声道:“陈平安,这些话,如果是你以前与我说,我兴许就只是听得一个明白,但是未必真正听得进去,现在不一样,我懂。”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都一样,我也是吃过了大大小小的苦头,走走停停,想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范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问道:“与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话,是哪位圣贤高人说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陈平安伸出手心摩挲着下巴,道:“大澈啊,你这小脑阔儿不灵光就算了,咋个眼神也不太好啊。” 范大澈笑着起身,使劲一摔手中酒壶,就要去往陈三秋他们身边。 不承想陈平安一个伸手,抓住空酒壶,起身大骂道:“小小龙门境剑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装你大爷的豪杰气概,酒壶不要钱啊。” 范大澈有些心虚,快步离开,只是忍不住转头,看到那个二掌柜,歪着头,手指抵住鬓角,然后缓缓摘下一张伪装面皮。 范大澈问道:“陈平安,我就是忘不了她,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将那张朱敛打造的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说痴情种痴心一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范大澈疑惑道:“当初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不是这么说的,当时骂得我狗血淋头。” 神色萎靡的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没力气跟你讲这里边的学问,自己琢磨去。还有啊,拿出一点龙门境大剑仙的气魄来,公鸡吵架头对头,剑修打架不记仇。” 陈平安其实已经不再担心范大澈的情伤,虽然范大澈在他们这边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陈平安可以笃定,范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长远。陈平安当下比较忧心的,是怕范大澈听过了自己那番道理,明白了,结果发现自己做不到,或者说做不好,就会是另外一种麻烦。 一个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否定,知道了并且认可,就是一种肯定,做不到,是一种再次否定。 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就是那个道理走到了绝路,走到了心路上的葬身之地,尸骨无存的那种。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与此道理类似的一连串学问,都会跟着死亡,会一死一大片。 不承想范大澈说道:“我若是接下来暂时做不到你说的那种剑心坚定,无法不受陈三秋他们的影响,陈平安,你记得多提醒我,一次不行就两次。我这人,没啥大优点,就是还算听劝。” 陈平安笑道:“好说。” 范大澈最后说道:“那你也听我一句劝,这场大战有的打,不差这几天半个月的,你先养好伤再回城头,不然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到了将来需要我们离开城头奔赴战场的时候,你很难恢复到巅峰。你是我的护阵剑师,你就算不担心自己,也好歹担心担心我这条小命,以后还想不想喝不花钱的酒水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说完还真就祭出符舟,离开了城头。 范大澈到了南边墙头,宁姚朝他点头笑道:“谢了。” 范大澈想要绷住脸色,只是做不到,干脆便笑了起来。 董画符点评道:“傻了吧唧的。” 一行人当中,飞剑杀敌最为潇洒写意的陈三秋微笑道:“董黑炭,你有本事让宁姚与你道一声谢?” 董画符转头问道:“宁姐姐,能不能与我道声谢?” 宁姚始终目视前方,打赏了一个“滚”字。 董画符点点头,表示笑纳了,然后转头望向陈三秋和范大澈,问道:“宁姐姐从来不与我客气,你们可以吗?” 陈三秋高高竖起大拇指。 范大澈深呼吸一口气,祭出本命飞剑,剑光一闪,掠下城头。 陈平安驾驭符舟,无所事事,便学自己的弟子学生,趴在渡船船头,以手划船,好像真的快了些? 大战间隙,几个来自外乡的年轻剑修,从城南撤到了城北墙头,另外一批养精蓄锐的本土剑修,默然顶替位置。只是与前者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脸上大多有了些笑意。 郁狷夫坐在北边墙头上,嚼着最后一块烙饼,一身拳意盎然,却始终不得出拳,这让登了城头只能观战的郁狷夫生平第一次对于武学境界的登高,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渴求,七境金身,终究不似八境远游,只要跻身了远游境,就可以如那练气士御风,就可以出拳酣畅。 朱枚脸色惨白,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汗水,一言不发。 在她祭出本命飞剑后,数次险境,要么被苦夏剑仙护阵,要么是被金真梦救援,就连依旧只是观海境剑修的林君璧,都帮助了她一次。当时若非林君璧看破一个妖族死士的伪装,故意出剑引诱对方祭出杀手锏,最终由金真梦顺势出剑斩妖,朱枚肯定就要伤及本命飞剑,哪怕大道根本不被重创,也会就此退下城头,去那孙府乖乖养伤,从此整场战事就与她完全无关了。 林君璧在与金真梦说着先前战事的心得。 这应该是林君璧第一次与金真梦私底下如此闲聊,说那双方出剑的得失,细究其中的瑕疵、纰漏与诸多精妙处。 金真梦笑意和煦,虽然依旧言语不多,但是明显与林君璧多了一份亲近。 这也是金真梦第一次觉得,林君璧这个仿佛终年不染尘埃的天才少年,破天荒有了些人味儿。 林君璧取出一只邵元王朝造办处打造的精致小瓷瓶,倒出三颗不同色泽的丹丸,自己留下一颗鹅黄色,其余两颗鸦青色、春绿色丹药,分别抛给金真梦和朱枚。 金真梦和朱枚皆是犹豫了一下,仍然选择收下,三人各自吞咽丹药。 林君璧开始屏气凝神,呼吸吐纳,丹丸逐渐消融,沛然灵气涌入几座关键气府。 并分出一份心神,继续反复推敲当初那场问心局的末尾。 每复盘一次,就能够让林君璧道心圆满一丝。 当初那个自称崔东山的白衣少年郎,在从棋盘上拈子收入棋罐时,问林君璧敢不敢留在剑气长城出剑杀妖。 林君璧说敢,只是风险太大,收益太小,似乎不太值当。 “不是建议,是命令。因为你太蠢,所以我只好多说些,免得我之好心,被你炒成一盘驴肝肺,使得原本一件天大好事,反过来成为你抱怨我的理由,到时候我打死你,你还觉得委屈。” 崔东山双指拈住一颗棋子,晃了晃,道:“第一,留下后,杀了多少只大妖,根本不重要,若是能够多杀些,赢得一两位剑仙的认可,是更好。” 崔东山将那颗棋子随便丢入棋罐当中,再拈起另一颗棋子,接着道:“第二,有苦夏在你们身旁,你自己再注意点分寸,就不会死的。苦夏比你更蠢,但终究是个难得的山上好人,所以你越像个好人,出剑越果决,杀妖越多,那么在城头上,每过一天,苦夏对你的认可,就会越多。苦夏本就心存死志,所以说不定某一天,他愿意将死法换一种,把为自己变成了为你林君璧,为了邵元王朝未来的国之砥柱。到了这一刻,你就需要注意了,别让苦夏剑仙当真为了你战死在此地,你林君璧必须不断通过朱枚和金真梦,尤其是朱枚,让苦夏打消那份慷慨赴死的念头,护送你们离开剑气长城。记住,哪怕苦夏剑仙执意要孤身返回剑气长城,也该将你们这几个一路护送到南婆娑洲,他才可以转头返回。如何做,意义何在,我现在不告诉你,用你那颗年纪不大就已生锈的脑子自己去想。” 崔东山把第二颗棋子丢入棋罐,继续道:“第三,你离开倒悬山的归途中,与朱枚、金真梦相处,从始至终,要点到为止,切不可画蛇添足,试图收买人心。不妨教你一个诀窍,那时候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林君璧,依旧是那骨子里自视清高的林君璧,与先前城头上出剑杀妖的林君璧,必须判若两人,否则你会前功尽废。朱枚和金真梦,不是严律和蒋观澄之流,后者务实,前者相对务虚,是两种天地。你自己好好掂量。 “第四,回了中土神洲那文风鼎盛的邵元王朝,你就闭嘴,只字不提,闭不上嘴,你就滚去闭关谢客。你在闭嘴之前,当然应当与你先生有一番密谈,你坦诚相待便是,除我之外,大事小事,不用藏掖,别把你先生当傻子。如此,国师大人就会明白你的企图心,非但不会反感,反而欣慰,因为你与他,本就是同道中人。他自然会暗中帮你护道,为你这个得意弟子做点先生的分内事。他不会亲自下场,为你扬名,用这样的手段太下乘了,相信国师大人不但不会如此,还会掌控火候,反其道行之。严律这个比你更蠢的,反正已经是你的棋子了,回了家乡,自会做他该做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当然,国师自会在邵元王朝封禁风声,不允许肆意夸大你在剑气长城的经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学宫书院替你说话了。在此期间,你越是缄口不言,邵元王朝越是保持沉默,四面八方的赞誉,就越会自己找上门来,你关了门都拦不住。 “不光是邵元王朝,所有周边王朝、藩属,帝王将相公卿,山上修道之人,山下的市井江湖,都会知道有个少年林君璧,远游剑气长城,临战敢不退,出剑能杀妖。” 崔东山双指拈棋子,笑问道:“在这‘第四’当中,最细微处在何处?好好想,答案别让我失望。” 林君璧回答道:“让我先生觉得我的为人处世,犹然略显稚嫩,也让先生可以做点自己学生如何都做不成的事情,先生心里就不会有任何芥蒂。” 崔东山丢了那枚棋子,拍拍手道:“还好,总算还不至于蠢到死。等着吧,以后剑气长城的战事越惨烈,你林君璧在剑气长城的事迹,就会越有含金量。” 崔东山再次拈起一枚棋子,讥笑道:“便是那些与你先生分属不同文脉道统的儒家圣人、君子贤人,也会对你林君璧刮目相看。国师越发将你视为大道可期的关门弟子,儒家书院学宫却未必继续将林君璧视为王朝国师的弟子,此间玄妙,自己多多体会,会让你如饮醇酒的。” 崔东山晃着手指和棋子,道:“但是别得意忘形,所有今日之赞誉,都会成为他日之非议,赞誉与非议之人,又往往是同一拨人。这又是一妙,想明白了,又是醇酒一壶,十分醉人。” 崔东山丢了手中棋子,砸在棋罐当中,棋子相碰,响声清脆,他抖了抖袖子,又道:“严律此人,可以善加利用。朱枚此人,必须获得她的认可。尤其是后者,你与她关系处置妥当了,你会有意外之喜。” 林君璧轻声问道:“是朱枚背后的家族?” 崔东山摇头道:“不止于此。你真是糨糊脑子,下什么棋?走一步只看一两步,就想要赢棋?” 林君璧诚心诚意道:“请崔先生为我解惑。” 崔东山说道:“朱枚说了什么,与郁狷夫亲眼见到了什么,差不多。两个女子形影不离,关系亲昵且纯粹,什么话不会说?朱枚认可你林君璧,自然会为你说几句真正意义上的公道话,正因为朱枚纯真,郁狷夫认可朱枚的人品,才听得进去。这样你在剑气长城的那点拙劣城府,在郁狷夫眼中,非但不会成为邵元王朝林君璧的人生瑕疵,反而可以加重她对你的正面看法。此说,可以理解?” 林君璧轻声道:“晚辈怕理解有误,不够深远,愿闻其详。” 崔东山笑道:“人无半点毛病,最不可亲。一旦否定了你,再认可你,这种认可,会比初次见面就认可,更加坚定不动摇。这都不理解?下棋也不会,人心也看不懂,我都有些后悔了,要与你做这长远买卖。怎么感觉是要亏钱的意思?林君璧,与你下那么多局棋,我无半点忧虑,不承想与你联手做生意,反而忧心忡忡,如何是好?” 林君璧欲言又止。 崔东山眯起眼睛,问道:“只会问不会想?你不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我会宰掉你的,知道为什么吗?回答错了,你就死了。”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嚅嗫道:“我可以自己蠢死,但是不可以连累崔先生眼光出错,找了个蠢人做买卖。” 崔东山微笑道:“好小子,还是可以教的嘛。” 崔东山手心贴在棋罐里的棋子上,轻轻摩挲,随口说道:“对一个足够聪明却又敢不惜死的中土神洲剑修,同为中土神洲出身的纯粹武夫郁狷夫,是不会讨厌的。郁家人,甚至是那个老匹夫周神芝,对于一个能够让郁狷夫不讨厌的少年剑修,你以为会如何?郁家老儿、周神芝,这些个老不死,对于原先那个林君璧,那种所谓的半吊子聪明人,会见得少了?郁家老儿一手掌控了两大王朝的覆灭、崛起,周老匹夫活了数千年,见惯了世事起伏,什么样的聪明人没见过?他们见得少的,是那种既聪明又蠢的年轻人,朝气蓬勃,不把天地放在眼中,身上充满了一股子愣劲,敢在某些大是大非之上,不惜名利,不惜命。” 崔东山轻轻抬起手,离开棋罐寸余,手腕轻轻翻转,笑道:“这就是人心细微处的风云变幻,风景壮阔,只是你们瞧不真切罢了。心细如发?修道之人神仙客,放着那么好的眼力不用,装瞎子。修道修道,修个屁的道心。你林君璧是注定要在庙堂之高大展手脚的山上人,若是不懂人心,如何辨人知人?如何用人驭人?又如何能够用人心不疑?” 林君璧心悦诚服,郑重其事道:“崔先生高明,林君璧受教了。” 崔东山抬起头,责备道:“高明?就用这么一个庸俗的说法来形容我。” 林君璧摇头道:“既高且明!唯有日月而已!这是我愿意花费一辈子光阴去追求的境界,绝不是世俗人嘴中的那个高明。”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个溜须拍马,很有我家山头的风范了,很好很好,以后有机会,说不定我真要收你为弟子,然后你就能够去落魄山祖师堂磕头烧香拜挂像了。” 林君璧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崔东山收敛笑意,低头看了眼棋盘,手掌一抹,所有棋子皆落入棋罐,然后拈出一枚孤零零的黑子放在棋盘,再拈起一枚枚白子,围出了一个大圈。 崔东山说道:“既然将你当作半个弟子栽培,那我就要拿出一点真本事了。以严律作为这枚黑子举例,你要让这枚黑子自己觉得很自由,天大地大不拘束,人生充满了希望,但是他的人心,所有思虑,事实上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要其生,要其死,要其得势失势,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林君璧觉得此理浅显,不难明白。 然后崔东山在白子之外又围出一个更大的黑子圆圈,道:“这是周老匹夫、郁家老儿的人心。你该如何破局?” 林君璧沉思许久,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摇头道:“无解,甚至不要想着去破局。” 崔东山点点头,赞道:“不错,对了一半。” 崔东山拈起一枚白子,丢在了黑子之外的棋盘上,道:“人生终究不是下棋,棋盘上一时半会儿,形势难改,先后手只差一颗棋子。但是别忘了人心无拘束,所以大可以丢个念头,藏在远处,瞪大眼睛,仔细看着更大的天地棋盘,你就会发现,周神芝算个什么东西。这就是修心。” 林君璧低头凝视着不是棋谱的棋盘,陷入沉思。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食野之苹。我有美酒,吹笙鼓簧,惜无嘉宾。” 崔东山收起望向大地的视线,转头望向天空,微笑道:“山上客,云中君,见飞鸟过,浮一大白。” 城头上,此时此刻,林君璧也学那“白衣少年”仰头望去。 那人就是下出《彩云谱》的崔瀺。 棋力甚至比当年的崔瀺,要更高。 那个白衣少年收起棋罐棋盘,起身后,对林君璧说了最后一句话。 “教你这些,是为了告诉你,算计人心,无甚意思,没搞头啊没搞头。” 第三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 ·第三章· 大家都是读书人 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铺。 铺子没关门,只是没有客人。 先前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和蒋去两个长工少年,已经与金丹境剑修崔嵬一样,秘密去往倒悬山,要跟随崔东山一起去那东宝瓶洲。 如今在酒铺帮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垅,少女叫刘娥,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桃板,都是叠嶂挑选出来的店伙计,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其中桃板与那同龄人冯康乐还不太一样,小小年纪就开始攒钱准备娶媳妇的冯康乐,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原本坐在桌边闲聊的丘垅和刘娥,见到了那个和和气气的二掌柜,依旧紧张失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边就是偷懒,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道:“客人都没有,你们随意些。” 只有桃板一个人趴在别处酒桌的长凳上发呆,怔怔看着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 陈平安坐在那张酒桌边上,笑问道:“怎么,抢小媳妇抢不过冯康乐,不开心?” 桃板闷闷不乐道:“二掌柜,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那种谁都看不出来的剑仙坯子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去给我拎壶酒来,老规矩。” 桃板不乐意起身,喊道:“刘娥姐姐,去给二掌柜拿壶酒,别忘了收钱。” 陈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钱,递给刘娥,说酱菜和阳春面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来一壶酒和一只白碗,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无聊赖,手指敲着桌面,说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酒啊。”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桃板说道:“我也没想好。” 陈平安喝着酒,不再说什么。 桃板没话找话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实好多人背地里说你坏话,很多话,光是听着就挺气人的。来咱们这边买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啊。你给说道说道?” 桃板便开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那些自己听来的言语。 桃板见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气,便气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没聋,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陈平安笑道:“在听。” 东风吹起杨柳絮,东风吹落杨柳絮。 一样的东风一样的杨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么。 只是这样的道理,太没劲,更没必要念叨给一个孩子听。 所以陈平安好似后知后觉,佯怒道:“这帮王八蛋,太气人了。” 孩子跃跃欲试道:“咱们做点啥?” 陈平安悬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帮我干架还是帮我望风啊?” 桃板叹了口气,重新趴在桌上,道:“客人多的时候,我嫌累,没了客人,又嫌闷,咋个回事嘛。” 陈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个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道:“你这人真没劲,说书先生也不当了,铺子这边也不爱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个啥。” 陈平安挥手道:“我花钱买了酒,该有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拢嘴。 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刘娥,立即去与冯叔叔打招呼,给二掌柜做一碗阳春面。 陈平安悠悠然喝着酒。 没来由想起了青鸾国狮子园柳老侍郎的那场劫难。 爱惜羽毛的读书人最重名声,所以最怕晚节不保。 崔东山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阴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长子柳清风的想法,小镇同乡人李宝箴只是照做而已。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楼,那条空荡荡的街道。 其实桃板所说的那些人、那些话,半点不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说,早就猜到了,就像陈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边款刻字:世间人事无意外。 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生气都很难了。 与那失望,更是半点不沾边。 肯定有人曾经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见了公子哥陈三秋,谄媚讨好却无结果,便开始偷偷记恨起陈三秋来,二掌柜与陈三秋是朋友,那就便连陈平安一起记恨了。 也肯定有那剑修瞧不起叠嶂的出身,却艳羡叠嶂的机遇和修为,便憎恶那座酒铺的喧闹嘈杂,憎恶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二掌柜。 还肯定有那曾经随大流讥讽过晏胖子的同龄人,后来随着晏琢境界越来越高,他们从俯视,轻蔑,变得越来越需要仰视晏琢,而晏琢又与宁府、与陈平安皆相熟,这拨人便要心里不痛快,抓心挠肝。 肯定也有那在叠嶂酒铺试图与二掌柜套近乎攀关系的年轻酒客,只觉得好像自己与那二掌柜始终聊不到一块儿,一开始没多想,只是随着陈平安的名气越来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切身利益的损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边买酒饮酒了,还喜欢与他们自己的朋友,换了别处酒楼,一起说那小酒铺与陈平安的风凉话,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饮酒滋味愈好。 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经装样子,与那些剑修蹲在路边喝酒吃酱菜,突然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所以与同道中人,编排起那座酒铺,越发起劲。 那座酒铺越热闹,生意越好,在别处喝酒说那阴阳怪气言语的人,环顾四周,哪怕身边没几个人,却也有诸多理由宽慰自己,甚至会觉得众人皆醉,自己这般才是清醒,三三两两,抱团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经上说,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 与那老话所说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无论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还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人,或是诸子百家圣贤,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轻易否定,在我心头打杀他人。 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离群。不可以只做,否则庸碌,最终吃亏是自己。 而真心认可一个人,就会很难。 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反而是得了闲暇,只要有那机会,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人的复杂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经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桃板,陈平安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桃板不理睬。 陈平安喝着酒,有些想念家乡。 年幼时,小镇上,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结果被说成是小偷。 曾经一次在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嬉戏打闹,有人被蛇咬了,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偷学、偷听而来的草药方子,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 在那之后,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人,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骂得最凶的,丢掷泥块最使劲的,恰恰就是这些同龄人。 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逐渐长大后,就会明白,原来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长大后帮着邻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抢水。 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人,有些甚至运气好,会成为福禄街、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就瞪眼怒目,做凶狠状。 哪怕如此,也还是不耽误这些人当中,有人会得了赏钱,回了家,就领着衣裳寒酸破旧、脚拇指常年站在“门口外边”的弟弟妹妹们,去小镇铺子,大手大脚,购买一大堆年货回家。再让爹娘做上一顿丰盛年夜饭,热热闹闹,团团圆圆。还会为弟弟妹妹们做些竹蜻蜓或者竹刀竹剑之类的小物件。 也有那种小时候就是坏心肠,长大后依旧如此的人,然后结婚生子,日子可以过,不算太好,一家人,从来不会为了某些对错是非而去争吵,一家人的所有认知都很一致,似乎拥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 当时哪怕陈平安成了窑工学徒,其实也还是不理解为何如此,后来是走过了很多江湖路,读了不少的书上道理,才知道了缘由。 泥瓶巷的那个孩子,在当时对于自己的遭遇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不开心,也会委屈。 但他只能一个人蹲着,摇头晃脑,斗草玩,或者是在神仙坟那边,对着破败的神像们,捏出一个个粗糙得不像话的小泥人。 也会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乡野路上,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将枯枝当作剑,一路砍杀,气喘吁吁,十分开心。 也会大半夜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去锁龙井或是老槐树下,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有了。 也会牙疼得脸庞红肿,只能嘴里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草药,好几天不想说话。 可只要无病无灾,身上哪里都不疼,哪怕吃一顿饿一顿,也算幸福。 后来那个同一条巷子的小鼻涕虫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了。 也遇到了刘羡阳。 后来泥瓶巷草鞋少年成了窑工学徒,就觉得人生有了点额外的盼头。 要多照顾一些小鼻涕虫,要与刘羡阳多学一点本事。 陈平安希望三个人将来都能吃饱穿暖,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是大灾小坎,他们都可以顺顺当当走过去,熬过去,熬出头。 小鼻涕虫说自己一定要挣大钱,让娘亲每天出门都可以穿金戴银,还要搬到福禄街那边的宅子去住,到时候所有欺负过他们娘俩的王八蛋,会一个个对他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主动提着鸡鸭上门认错,不然他顾璨就不会原谅他们,以前骂过他一百句的,他就骂回去好几个一百句,以前踹过他一脚的,就踹回去七八脚,踹得对方满地打滚,差点死翘翘。 刘羡阳说要成为所有龙窑窑口手艺最好的那个人,要把姚老头的所有本事都学到手,自己亲手烧造的瓷器,要成为搁放在皇帝老儿桌上的物件,还要让皇帝老儿当传家宝看待。哪天他刘羡阳上了岁数,成了个老头子,肯定要比姚老头更威风八面,每天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弟子和学徒骂得狗血淋头。 刘羡阳还希望自己能够随便一拳就打碎砖块,一步就可以跨过最宽处的小溪,所有在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有会拽几句酸文的家伙,都要对他刘羡阳刮目相看,求着要给他老刘家写春联。 那个时候,三个差不多出身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大,最大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相较于三人以后的人生际遇而言,当时那么大的愿望,好像其实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只是顾璨变成了他们三个人当年都最讨厌的那种人。 刘羡阳也没有成为那种大侠,而是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只想过上安稳日子的陈平安,也没有把日子过得那么安稳,钱没少挣,走了很远的江湖,遇见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个背着大箩筐上山采药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换了一只瞧不见、摸不着的大箩筐,装满了人生道路上一一捡来放入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结局,远远不算美满,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好心人好像就是没有好报,有些当时并不伤感的离别,其实再无重逢的机会。有些故事的结局,美好的同时,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结尾。 但是陈平安一直相信,于暗昧处见光明,于绝望时生出希望,不会错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个喜欢独自一人双手笼袖的姚老头。 记得第一次跟随老人进山寻找适宜烧瓷的泥土,蓦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寒风刺骨,大雪没膝,衣衫单薄的草鞋少年差点被冻死。 沉默的老人自顾自在前边赶路,偶尔放缓了脚步,并且难得多说了两句话,道:“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冻,好不容易挣了点钱,一枚钱不舍得掏出去,就为了活活冻死自己?天冷路远,就自己多穿点,这都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会想?” 好像没有尽头的风雪路上,遭罪的少年听着更糟心的言语,哭都哭不出来。 老人始终没有去管陈平安的死活。 但是当陈平安正真真切切感到那种绝望的时候,有一个高大少年追了上来,不但给陈平安带来了一只装有厚重棉袄和干粮吃食的大包裹,还破口大骂他正儿八经拜过师磕过头的老人,不是个东西。 此时,正想着心事的陈平安一个不留神,就给人从身后伸手勒住脖子,身体被扯得后仰倒去。 那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那条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只手使劲揉着陈平安的脑袋,大笑道:“如今个儿蹿得挺高啊!问过我答应了没有?” 陈平安听闻此声,眼眶泛红,喃喃道:“怎么现在才来?” 天底下,唯一能够对陈平安的人生指手画脚,陈平安也愿意去听的那个人,到了剑气长城。 他是刘羡阳。 丘垅和刘娥都很震惊,因为剑气长城的二掌柜,从来不曾这么被人欺负,好像永远只有二掌柜坑别人的份。 桃板这么轴的一个孩子,护着酒铺生意,可以让叠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够每天挣钱,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愿望,可是桃板这会儿,还是放弃了仗义执言的机会,但他在默默端着碗碟离开酒桌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孩子总觉得那个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真厉害,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千万不要像二掌柜,哪怕经常在酒铺与人大笑言语,每天都挣了那么多的钱,在剑气长城也算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时候,便是今天这般模样,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刘羡阳松开陈平安,坐在已经让出些长凳位置的陈平安身边,向桃板招手道:“那小伙计,再拿一壶好酒和一只酒碗来,账记在陈平安头上。”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轻轻点头,桃板便去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虽说不太希望变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经,无论卖酒还是坐庄,或是问拳问剑,都是最厉害的,桃板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一学,不然自己以后还怎么跟冯康乐抢媳妇。 陈平安自己那只酒壶里还有酒,就帮刘羡阳倒了一碗,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刘羡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哆嗦,哀愁道:“果然还是喝不惯这些所谓的仙家酒酿,贱命一条,一辈子只觉得糯米酒酿好喝。” 陈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酿,其实带了些,只不过被我喝完了。” 刘羡阳一肘砸在陈平安肩头,佯装生气道:“那你讲个屁。” 陈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顾自喝酒。 刘羡阳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街,道:“跟着同窗们一起来这边游历,来的路上才知道剑气长城又打仗了,吓得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们一个热血上头,要从饱腹诗书的肚子里,拿出几斤浩然正气给学生们瞧瞧,然后吭哧吭哧带着我们去城头上杀妖。我倒是想躲在倒悬山四大私宅的春幡斋里,一心读书,然后远远看几眼与春幡斋齐名的猿蹂府、梅花园子和水精宫,但是先生和同窗们一个个大义凛然,我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条,但是脸绝对不能被人打肿,就硬着头皮跟过来了。当然了,在春幡斋听了你的不少事迹,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劝劝你,不能由着你这么折腾了。”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刘羡阳。 陈平安领教了很多年。 当年三个人相处,刘羡阳与顾璨一言不合就吵架开骂,陈平安都懒得劝架,听着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里去。刘羡阳与人吵架好像从来没输过,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输赢,永远笑嘻嘻乐呵呵,顾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经赢了,将刘羡阳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结果到最后还是顾璨自己更加窝心,就追着刘羡阳打,气急了,还会抄树枝,砸石子,刘羡阳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气。顾璨曾经说过,刘羡阳这个人没半点好,穷命贱命光棍命,唯一还算可以的,就是不记仇,更不会仗着气力大就揍人。 那会儿,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活法,谁的道理也不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对错是非,刘羡阳喜欢说歪理,陈平安觉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顾璨觉得谁力气大拳头硬,谁家里有钱,身边狗腿子多,谁就有道理,刘羡阳和陈平安只是年纪比他大而已,两个这辈子能不能娶到媳妇都难说的穷光蛋,哪来的道理。 可是那会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一起插秧抢水,从晒谷场的缝隙里摘豆苗,三人总是开心的时光更多一些。 陈平安在刘羡阳喝酒的间隙,问道:“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读书,过得怎么样?” 刘羡阳笑道:“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这十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差能比在小镇那边差吗?”他似乎喝不惯这竹海洞天酒,只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点不后悔离开小镇的,最多就是无聊的时候,想一想家乡那边的光景,庄稼地,乱糟糟的龙窑住处,巷子里的鸡粪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随便想一想了,没什么更多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些旧账还得算一算,还有人要见一见,我都没觉得必须要回东宝瓶洲,回去做什么,没啥劲。” 刘羡阳摇摇头,重复道:“真没啥劲。”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个名字“顾璨”,便不再言语。 刘羡阳嗤笑道:“小鼻涕虫从小想着你给他当爹,你还真把自己当他爹了啊,脑子有病吧,你。不杀就不杀,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着;若是杀了就杀了,心中悔恨,你也给我忍着。可这会儿算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怎么,本事大了,读了书你就是君子圣贤了?学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刘羡阳说得恼火了,一巴掌推在陈平安脑袋上,气道:“顾璨?小鼻涕虫都不愿意喊了?” 刘羡阳越说越气,倒了酒也不喝,骂骂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妈妈,就喜欢没事找事。换成我,顾璨离开了小镇,本事那么大,做了什么,关我屁事。我只认识泥瓶巷的小鼻涕虫,他当了书简湖的小魔头,滥杀无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着做坏事,把日子过得比谁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虫的本事,是那书简湖乌烟瘴气,有此灾殃谁去拦了?我刘羡阳是宰了谁还是害了谁?你陈平安读过了几本书,就要处处事事以圣贤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会儿是一个连儒家门生都不算的门外汉,这么牛气冲天,那儒家圣人君子们还不得一个个飞升上天啊?我刘羡阳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与那肩挑日月的陈氏老祖,还不得早个七百八年就来这剑气长城杀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纠结死憋屈死?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活成了这么个陈平安,我记得小时候,你也不这样啊,什么闲事都不爱管的,闲话都不爱说一句半句的,是谁教你的?那个学塾齐先生?他死了,我说不着他,再说了死者为大。文圣老秀才?好的,回头我去骂他。大剑仙左右?就算了吧,离着太近,我怕他打我。”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我一直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刘羡阳抬起手,陈平安下意识躲了躲。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举起酒碗喝了口酒,接着道:“知道我最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很有钱了,成了当年我们那拨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为我很早就认为,陈平安肯定会变得有钱,很有钱,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这么个瞧着风光其实可怜的惨况,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学会了喝酒,还真的喜欢喝酒。” 刘羡阳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爱喝酒,叹了口气,道:“小鼻涕虫变成了这个样子,陈平安和刘羡阳,其实又能如何呢?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那么多我们不管怎么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啊,甚至以后还会一直是这样。我们最可怜的那些年,不也熬过来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脑袋,道:“你帮着小鼻涕虫做了那么多弥补过错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这种自己揽麻烦上身的傻子。” 刘羡阳轻轻抬手,然后一巴掌拍下去,道:“但是你到现在还这么难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刘羡阳先是刘羡阳,然后才是那个半吊子读书人,所以我不希望你变成那种傻子。有这种私心,只要没害人,就没错。” 陈平安说道:“道理我都知道。” 刘羡阳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吧?所以更难受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其实对于顾璨,我早就过了心关,只是看着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就会想到当年的我们三个,就忍不住会感同身受,会想到顾璨挨了的那一脚,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疼得满地打滚,差点死了,会想到你当年差点被人打死在泥瓶巷里,也会想到自己差点饿死,是靠着街坊邻居的百家饭,熬出头的,所以在书简湖,就想要多做点什么。既然我没害人,也可以尽量自保,那么心里想做,又可以做一点是一点,为什么不做呢?” 刘羡阳也难受,缓缓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离开家乡了。果然没我在不行啊。” 一个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离乡。 好不容易达成了梦想,却又难免会在梦中思乡。 可刘羡阳对于家乡,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太多的怀念,也没有什么难以释怀的。至多就是担心陈平安和小鼻涕虫了,但是对于后者的那份念想,又远远不如陈平安。 对于刘羡阳来说,自己把日子过得不错,其实就是对老刘家最大的交代了,每年上坟敬酒、春节张贴门神什么的,以及什么祖宅修缮这类的,刘羡阳打小就没怎么在意上心,马虎凑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坟,都喜欢与陈平安蹭些现成的纸钱,陈平安也曾念叨一两句,都给刘羡阳顶了回去,说我是老刘家的独苗,以后能够帮着老刘家开枝散叶,香火不断,老祖宗们在地底下就该笑开了花,还敢奢望他一个孤苦伶仃讨生活的子孙如何如何?若真是愿意保佑他刘羡阳,念着老刘家子孙的半点好,那就赶紧托个梦,说小镇哪里埋藏了几大坛子的银子,发了横财,别说是烧一小盆纸钱,几大盆的纸马纸人全都有。 刘羡阳心一直很大,大到连当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来开玩笑,即便小鼻涕虫顾璨拿来说事也是真的全然无所谓。小鼻涕虫的心眼,则一直比针眼还小。许多人记仇,最终会变成一件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一笔勾销,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记仇,会一辈子都在瞪大眼睛盯着账本,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并且没有半点的不轻松,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充实。 刘羡阳说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会越来越苛求你。世道越好,吃饱了撑着挑剔好人的闲人,只会越来越多,闲言碎语也更多,因为世道好了,才有力气说三道四。世道真不好,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兵荒马乱的,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哪有这闲工夫去管他人好坏,自然就都闭嘴了。这点道理,明白?”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继续说道:“你要是觉得慎独一事,是头等大事,觉得陈平安就应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懒得多劝你,反正人没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别死。” 陈平安说道:“意外太多,尽力争取。” 刘羡阳皱了皱眉头,道:“学塾齐先生选了你,护送那帮孩子去求学;文圣老秀才选了你,当了关门弟子;落魄山那么多人选了你,当了山主;宁姚选了你,成了神仙道侣。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这里,死在这场大战里的理由。说句难听的,这些选了你的人,就没有谁希望你死在剑气长城。你以为自己是谁?剑气长城多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没这样的狗屁道理,你也别跟我扯那些多做一点是一点的道理。我还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会缺理由?以前你没读过书,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读了点书,肯定更能够自欺欺人。我就问你一件事,到底有没有想活着离开这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活着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问道:“那就是没有了。靠赌运气?赌剑气长城守得住,宁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这边新认识的朋友不会死?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离开家乡后,太过顺遂,终于他娘的时来运转了,已经从当年运气最差的一个,变成了运气最好的那个?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手上拥有的那么多,结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旧是那个运气最差的可怜虫?” 陈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该怎么办?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刘羡阳神色平静,说道:“简单啊,先与宁姚说,哪怕剑气长城守不住,两个人都得活下去,在这之间,可以尽力去做事情,出剑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须问一问宁姚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拉着陈平安一起死在这里,做那亡命鸳鸯,还是希望死一个走一个,少死一个就是赚了,或是两人同心同力,争取两个都能够走得问心无愧,哪怕今日亏欠,将来可以补上。问清楚了宁姚的心思,也不管暂时的答案是什么,都要再去问师兄左右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小师弟如何做,是继承文圣一脉的香火不断,还是顶着文圣一脉弟子的身份,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师兄与师弟,先死后死而已。最后再去问老大剑仙陈清都,若是我陈平安想要活,会不会拦着,若是不拦着,还能不能帮点忙。生死这么大的事情,脸算什么。” 刘羡阳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陈平安,道:“忘了吗,我们三个当年在家乡,谁有资格去要点脸?跟人求,别人会给你吗?若是求了就有用,我们仨谁会觉得这是个事儿?小鼻涕虫求人不要辱骂他娘亲,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虫当年能磕多少个头?你要是跪在地上磕头,就能学成了烧瓷的手艺,你会不会去磕头?我要是磕了头,把一个脑袋磕成两个大,就能有钱,就能当大爷,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个大坑来?怎么,现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个可怜虫,成了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脸了?这样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刘羡阳读了不少书,依旧不太要脸,自惭形秽,高攀不上陈平安了。” 陈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将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刘羡阳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随手丢在旁边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以后回了家乡,放心,我会去叔叔婶婶坟上说一句,你们儿子人不错,你们的儿媳妇也不错,就是都死了。陈平安,你觉得他们听到了,会不会开心?” 陈平安整个人都垮在那边,心气、拳意、精气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爹娘一次,一次都没有。” 刘羡阳突然笑了起来,转头问道:“弟媳妇,怎么讲?” 陈平安身后,有一个风尘仆仆赶来这边的女子,站在小天地当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想要陈平安死者,我让他先死。陈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欢他,只打个半死。” 宁姚落座后,刘娥赶紧送过来一壶最好的青神山酒水。少女放了酒壶和酒碗之后,没忘记帮着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人,补上一只酒碗。她没敢多待,至于酒钱不酒钱的,赔钱不赔钱的,别说是刘娥,就是最紧着店铺生意的桃板都没敢说话。丘垅、刘娥和桃板一起躲在铺子里,向外张望。先前二掌柜与那个外乡人的对话,用的是外乡口音,谁也听不懂,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二掌柜今天有点奇怪。 再然后,宁姚坐下,他们三个便听不见那边的言语了。 宁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当说道:“老大剑仙是说过,没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没说谁就一定要死,连我都不觉得自己非要死在这里,才算对得起宁府和剑气长城,所以怎么都轮不到你陈平安。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什么以后的大剑仙陈平安。你能不能成为剑修,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成不了剑修那就当纯粹武夫,如果还有那心气,愿意当读书人,就当读书人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刘羡阳却摇头,压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宁姚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那边,道:“只不过老大剑仙之前不许我多说,说他会看顾着点你,有意让你多想一点,不然白瞎了这趟游历,死中觅活,并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砺道心并且孕育出剑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别人给你,帮你,哪怕只是搀扶一把,指点迷津一两次,都要少了点意思。” 刘羡阳还是摇头,道:“不爽利,半点不爽利。我就知道是这个鸟样,一个个看似毫无要求,其实恰好就是这些身边人,最喜欢苛求我家小平安。” 宁姚不理睬刘羡阳,继续说道:“有此待遇,别觉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负担,老大剑仙看顾过的年轻剑修,万年以来,不在少数。只是有些说得上话,更多是只字不提,剑修自己浑然不觉。其实一开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没答应老大剑仙,但是老大剑仙又劝我,说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归还那只槐木剑匣。” 陈平安笑道:“我还以为老大剑仙忘了这茬,就跟提亲一样。” 刘羡阳伸出手指,轻轻旋转桌上那只白碗,嘀咕道:“反正剑术那么高,要给晚辈就干脆多给些,好歹要与身份和剑术匹配。” 桌底下,陈平安使劲一脚踩在刘羡阳脚背上。 刘羡阳伸出并拢的双指,好似掐剑诀,竖在身前,念叨道:“不疼不疼,王八趴窝!” 宁姚其实不太喜欢说这些,许多念头,都是在她脑子里打了一个旋儿,过去就过去了,如同洗剑炼剑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经自然而然串联起下一个念头,最终成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最终往往又在剑术剑意剑道上得以显化,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诉之于口。 但今天是例外。 宁姚想了想,说道:“老大剑仙如今思虑不多,岂会忘记这些事情。老大剑仙曾经对我亲口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欠账。” 宁姚又补充道:“思虑不多,所思所虑,才能更大,这是剑修该有的心境。剑修出剑,应该是大道直行,剑光明亮。只是我也担心自己历来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么会犯错,担心我说的,不适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没讲这些。今天刘羡阳与你讲清楚了,公道话、私心话、良心话,都讲了,我才觉得可以与你说这些。老大剑仙那边的叮嘱,我就不去管了。” 宁姚最后说道:“我反正就这么点想法,不管剑气长城守不守得住,我们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谁都不能死!以后出剑也好,出拳也罢,你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哪怕是老大剑仙和左右,都不用与他们证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么?你爱讲道理,我历来不喜欢,将来谁敢在此事上说事,只要被我听见了,就是与我问剑。” 陈平安笑容灿烂,说道:“这次是真知道了!” 刘羡阳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赞道:“弟媳妇,这话说得敞亮!不愧是能够说出‘大道直行,剑光明亮’的宁姚,果然是我当年一眼瞧见就知道会是弟媳妇的宁姚!” “刘羡阳,这碗酒敬你!来得晚了些,总好过不来。” 宁姚一口饮尽碗中酒,收起了酒壶和酒碗在咫尺物当中,起身对陈平安道:“你陪着刘羡阳继续喝酒,养好伤,再去城头杀妖。” 刘羡阳与陈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妇能这么讲,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离开家乡太早,不然谁喊弟媳妇谁喊嫂子都不好说。” 陈平安一肘子戳在刘羡阳心口。 宁姚笑问道:“泥瓶巷那个喜欢斜眼看人又爱说些怪话的女子,如何了?” 刘羡阳龇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着脸道:“说人不揭短,打人不挠脸,这是我们家乡市井江湖的第一要义。” 宁姚御剑离去,剑气如虹。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扭扭捏捏的陈平安,找了这么个干脆利落的媳妇,咄咄怪事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坐下身,没有饮酒,双手笼袖,问道:“醇儒陈氏的学风如何?” 关于醇儒陈氏,除了那本骊珠洞天的老黄历,以及享誉天下的南婆娑洲陈淳安之外,陈平安真正接触过的颍阴陈氏子弟,就只有那个名叫陈对的年轻女子。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曾经与陈对以及那个龙尾溪陈氏嫡孙陈松风,还有风雷园剑修刘灞桥一起进山,去寻找那棵于书香门第而言意义非凡的坟头楷树。陈平安当年对那外乡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坏。 刘羡阳不爱喝酒,便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搅拌在一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三两口就吃完了阳春面,然后愣在那边,看着空碗,片刻后转头问道:“这阳春面收不收钱?” 陈平安摇头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钱。” 刘羡阳恍然道:“我就说嘛,这么做买卖,你早给人砍死了。” 刘羡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问题,说道:“在那边求学,安稳得很,我刚到那边,就得了几份重礼,就是翻书风、墨鱼那几样,后来都寄给你和小鼻涕虫了。在醇儒陈氏那儿,没什么坎坷可言,就是每天听夫子先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偶尔出门游学,都很顺遂。我经常会去江畔一个大石崖上看风景,没办法,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没一个地儿像我们家乡,只有那水边的石崖,有点像我们仨当年经常去玩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与你倒苦水,装一装可怜,都没机会。比起你来,果然还是我的运气更好些,希望以后继续保持。” 陈平安松了口气。 刘羡阳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妇似的委屈,我刘羡阳还需要你替我出头?你自己摸一摸良心,打从我们两个成为朋友,是谁照顾谁?”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你差点被正阳山那头老畜生打死,后来还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恶气?” 与刘羡阳说话,真不用计较面子一事。不要脸这种事情,陈平安觉得自己至多只有刘羡阳的一半功夫。 刘羡阳依旧一脚踩在长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准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计,你一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会儿长得还没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个,能有机会接近宁姚?你自己说,谁才是你们俩最大的媒人?” 陈平安呵呵一笑。 刘羡阳有些忧愁,又道:“不承想除了家乡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不是与自己未来媳妇的交杯酒。我这兄弟,当得也够义气了。也不晓得我的媳妇,如今出生了没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刘羡阳离了家乡,便没喝过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陈氏里面,多是好人,只不过一些年轻人该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难免。”刘羡阳笑道,“我在那边,也认识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个,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是陈对那婆娘的亲弟弟,名叫陈是,人很不错,如今是儒家贤人了,所以当然不缺书生气,又是陈氏子弟,当然也有些大少爷气,山上仙气,更有,这三种脾气,有些时候是发一种脾气,有些时候是两种,少数时候,是三种脾气一起发作,拦都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浅,只知道刘羡阳应该是一个中五境练气士。 刘羡阳摆摆手,道:“别问。不然你要羞愤得抱头痛哭。” 陈平安无奈道:“关于我的事情,能够传到春幡斋那边,肯定不是开店铺这些,打了几场架,你不都听说了?” 刘羡阳问道:“你这会儿是剑修?” 陈平安只得摇头。 刘羡阳再问:“几境练气士?” 陈平安不想说话。 刘羡阳指了指地面,道:“那还不蹲下与刘大爷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好歹还是一个七境武夫。” 刘羡阳一脸错愕道:“打了个姑娘,你还有脸说?”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是中五境剑修了?” 刘羡阳伸出双手,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咳嗽几声。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除了你那个朋友,醇儒陈氏这一次还有谁来了?” 刘羡阳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圣嫡传弟子,颍阴陈氏家主是亚圣一脉的嫡传,你在醇儒陈氏求学,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脉道统,你说这辈分怎么算?” 刘羡阳笑道:“巧了,陈氏家主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我刚好认识,经常与老人请教学问。至于咱俩辈分到底该怎么算,我先问过这位前辈再说。” 陈平安收敛笑意,故作尴尬神色,低头喝酒的时候,却聚音成线,与刘羡阳悄然说道:“不要着急返回东宝瓶洲,留在南婆娑洲也行,就是不要去东宝瓶洲,尤其是桐叶洲和扶摇洲,千万别去。正阳山和清风城的旧账,拖几年到了剑仙再说。不是上五境剑仙,如何破开正阳山的护山大阵?我计算过,不用点心机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剑修的战力了,也很难在正阳山那边讨到便宜。正阳山的剑阵,不容小觑,如今又有了一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已经闭关九年之久,看种种迹象,成功破关的可能性不小,不然双方风水轮流转,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一死,正阳山好不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以正阳山多数祖师堂老祖的性情,早就会报复风雷园,绝不会如此容忍黄河的闭关,以及刘灞桥的破境成长。风雷园不是正阳山,后者与大骊朝廷关系紧密,在山下关系这一点上,黄河和刘灞桥,继承了他们师父李抟景的处世遗风,下山只走江湖,从不掺和庙堂,所以只说与大骊宋氏的香火情,风雷园比正阳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师傅是大骊首席供奉,大骊于公于私都会敬重拉拢,所以后来又在旧山岳地带,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轻皇帝岂会容忍龙泉剑宗逐渐坐大,最终一家独大?岂会任由阮师傅招徕一洲之地的绝大部分剑修坯子?至多是以观湖书院为界线,打造出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一南一北对峙格局,所以正阳山只要有机会出现一个上五境剑修,大骊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正阳山,利用大骊奇人异士,厌胜朱荧王朝的气运,继而掣肘龙泉剑宗。 “正阳山这种门派,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罢,门下修士都极有手腕。别的不说,只讲那可怜女子,撇开里面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结果,终究是能够以情困住李抟景,使得李抟景毕生都未能跻身上五境。能够伤到李抟景的剑心道心,绝对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负深情那么简单,以李抟景的眼光与胸襟,他也不会因此而消沉,所以极有可能是正阳山让李抟景发现了一个真相。那女子痴情于李抟景,半点不假,恰恰是用情极深,所以当那女子最终选择了师门,或是做了一些让李抟景无法接受更无法释怀的事情之后,李抟景才如此愤恨难平,直到她死后数百年。一个家族,家风如何,一座门派,门风如何,看大人物在几件大事上的取舍,再看他们传道调教出来的晚辈性情,最后再看底层人士的利益取舍习惯,高中低皆看,便很难出错了。当年清风城许氏那妇人,与正阳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却又相互算计,如今双方还不是关系稳固的盟友?说到底还是意气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剑只要不伤及里子和根本,正阳山的表面朋友,依旧是正阳山的朋友,甚至会让许多原本对正阳山观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为正阳山的朋友,甚至愿意为正阳山仗义执言。 “再说当年那姓陶的小女孩,与那清风城许氏家主的儿子,两人性情如何,你要是愿意听,我这会儿就能与你说上十几件小事,家风熏陶使然,半点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阳山,不再是李抟景在世时的正阳山,也不仅仅是李抟景一兵解便再无人压制的正阳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国的更大形势,你我需要考虑如何掐断大骊宋氏与正阳山的香火情,如何将正阳山与众多盟友切割开来,如何在问剑之前捋顺正阳山内部三大山头的利益纠缠,看清楚所有祖师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断大敌临头之际,正阳山的压箱底手段。先想好这一切,你再出剑,就能够让敌人难受百倍。出剑后,不光是伤在对方体魄上,更是伤在对方的心上,两者天壤之别。一个修士受伤,闭关养伤而已,说不定还会让正阳山同仇敌忾,反而帮着他们聚拢人心士气,可若是出剑精准,伤及一人数人之外,还能够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哪怕已经痛快出剑,酣畅收剑,正阳山自会人人继续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继续出剑,剑剑伤人心。” 刘羡阳笑了起来,看着这个不知不觉就从半个哑巴变成半个絮叨鬼的陈平安,他突然莫名其妙道:“只要你自己愿意活着,不再像我最早认识你的时候那样,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么你走出骊珠洞天,就是最对的事情。因为你其实比谁都适合活在乱世中,这样我就真的放心了。” 陈平安有些着急,怒道:“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刘羡阳笑着点头道:“听进去了,我又不是聋子。” 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刘羡阳打趣问道:“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这个?” 陈平安没好气道:“练拳修行都没闲着,然后只要闲着没事,就琢磨这个。”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酒碗,问道:“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 陈平安只是双手笼袖,不知不觉,便没了喝酒的想法。 刘羡阳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阳山和清风城为何会如此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刘羡阳反问道:“为何为己损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时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种精巧的伪装,目的是长远的为己?” 刘羡阳又问道:“又为何有人为己又为人,愿意利他?” 刘羡阳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排斥世道,一个亲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禄,追求一切实实在在的利益,十分务实,哪怕许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高不可得之物,其实依旧只是实在了低处,是一种先天的人心,但正因为低,故而实在且牢固。后者则愿意为己的同时,心甘情愿去利他,因为务虚,却虚在了高处,对于世道,有一种后天教化后的亲近心,以割舍实物、利益,以实物层面的损失,换取内心的自我安定,当然也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归属感,正因为高且虚,所以最容易让自己感到失望,虚实打架,总是前者头破血流居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者坚定认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无法过得好,而后者则相信世道会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简单,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练气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实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是比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实在之物。练气士的一层层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宝,可以实化显化为多少枚神仙钱,一个个身边人,在心中都会有个价位。” 最后刘羡阳说道:“我敢断言,你在离开骊珠洞天之后,对于外面的读书人、修道人,一定产生过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怀疑,最终对读书人和修道人两个大的说法,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刘羡阳这一番话,让陈平安受益匪浅。 不愧是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的读书人。 刘羡阳举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装不下去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 刘羡阳继续以言语心声说道:“这些话,是有人让我转告你的,我自己哪里会想这些玩意儿。那人说你听过之后,对两种人都会更理解些,心境会轻松些,对世道更有希望些。至于那人是谁,陈老先生没讲,也没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让我就当是自己的读书心得,说给你听。我估摸着这么念你好的,又能让陈老先生帮忙捎话的,应该只有那位文圣老爷了吧。这位老先生,也是个妙人,有次去醇儒陈氏那边游历,偷偷摸摸见了我,故意说自己是来这边瞻仰陈氏祠堂的外乡人,然后拽着我在江畔石崖那边,聊了一个多时辰。说是聊天,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客套话,就坐在那儿骂了大半个时辰的陈老先生学问如何不够高,亚圣一脉学问如何不够好,唾沫四溅,那叫一个起劲,还劝我不如改换门庭,去礼圣一脉求学拉倒,差点就要被我饱以一顿老拳。” 说到这里,刘羡阳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按下去,笑道:“见我抬手后,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说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给个面子。’那一次我与文圣老先生聊得很投缘啊。”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 这种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来。估计当年北俱芦洲剑修跨洲问剑皑皑洲,先生也是这么以理服人的。幸好文圣一脉,大师兄左右,齐先生,哪怕是那位国师崔瀺,都不这样。 陈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学生,崔东山。 这次醇儒陈氏游学,陈淳安能亲自赶来剑气长城,陈平安相信崔东山一定是做了点什么的。 只是这种事情,无须与刘羡阳多说。 能够与刘羡阳在异乡相逢,就已经是最高兴的事情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问道:“走个?”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游学这拨人,都住在剑仙孙巨源的宅子里,我得赶过去了。先前放下东西,就急匆匆去宁府找你,只瞧见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说你多半在这边喝酒,宁姚应该是那老嬷嬷找来的。” 刘羡阳起身笑道:“不过以后我应该会常去宁府,再拉你来这边喝酒,因为连同陈是在内,我那几个朋友,都不信我认识你,说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气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认识陈平安,怎么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难道不是陈平安认识刘羡阳,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情吗?” 陈平安起身,笑道:“到时候你只要帮我酒铺拉生意,我蹲着喝酒与你说话,都没问题。” 一个去孙剑仙府邸,一个去宁府,会顺路一程,两人一起离开酒铺。离开之前,刘羡阳没忘记捡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随后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刘羡阳又伸手挽住陈平安的脖子,使劲勒紧,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阳山的山脚,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时候就会晓得刘大爷的剑术,是怎么个牛气。”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两人的背影。 好像今天的二掌柜,给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还挺开心。 倒悬山。 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邵云岩站在一处园圃内,那根葫芦藤竟然已经不在。 因为在水经山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从剑气长城返回后,来此道别,邵云岩就将这件天地至宝交给了卢穗,甚至专门喊上了年轻剑仙刘景龙,让卢穗将那根一枚枚养剑葫即将成熟的葫芦藤送往水经山之外,还交代了卢穗每一枚养剑葫的购买之人,再请求刘景龙帮忙一路护送。卢穗自然拒绝,哪怕邵云岩与她传道恩师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眷侣,但终究门派有别,她卢穗又是晚辈,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宝。但是邵云岩执意如此,不容卢穗拒绝,卢穗只好战战兢兢答应下来。若非身边站着个刘景龙,卢穗就算答应下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返回北俱芦洲,这等仙家至宝,牵扯天数命理极多,玄之又玄,卢穗即便是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根本不觉得自己“拿得住”这份道缘。 邵云岩最后与卢穗笑道:“帮我与你师父说一句话,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云岩破天荒离开宅邸,逛起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携带春幡斋其余重宝和各种家底,悄然离开了倒悬山。 其中有一个,兴许是觉得天高任鸟飞了,试图联手外人,一起追杀卢穗和刘景龙。 邵云岩没有去管,由着那个人心不足的弟子杀心四起,反正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边境没有与严律、蒋观澄这些年轻剑修一起去往婆娑洲游历,而是独自留在了与春幡斋同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园子。 一位眉心处点梅花妆的妇人,肌肤白皙,嘴唇殷红,身穿织工精美近乎烦琐的衣裙,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这座梅花园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 边境称呼她为酡颜夫人。酡颜,是一个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名字与美人的姿容,真是两不辜负。 边境虽然对于男女一事,从无兴趣,但是也承认看一眼酡颜夫人,便是赏心悦目。 浩然天下总计有十位夫人,足可让山上神仙都会浮想联翩,心神摇曳,为之倾倒。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可算其中两位。 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为她们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颜夫人与边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对而坐,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梅花园子刚刚孝敬给她的仿攒竹笔海,以贴黄手艺贴出细竹丛丛的景象,疏密得当,巧夺天工。竹黄全部来自竹海洞天,价值连城。 酡颜夫人笑道:“这么怕死?” 边境点头道:“我其实还好,很想与林君璧一起去城头看看的。只是另外那个,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说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亏一篑,下场会很惨。” 停了一下,边境问道:“那道新门,到底是谁率先提议开辟出来的?倒悬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么想的?” 酡颜夫人说道:“这些你都不用管。旧门新门,就算整座倒悬山都不在了,它们都还在。” 边境疑惑道:“竟然还真有剑仙是内应,愿意帮助我们守门?” 酡颜夫人瞥了眼年轻人,问道:“很奇怪吗?换成是你,一边窝囊死人了一万年,另一边享受着太平世道,还要笑话那些死人,你心里会痛快?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忍,几十年几百年能忍?脾气好的,能够成为剑仙?” 边境点头道:“换成是我,加倍奉还。” 鹳雀客栈的那个年轻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这边,这会儿正蹲在客栈门槛,逗弄一条过路狗。 阳光和煦,晒得懒人更懒,又是一个无聊的太平世道,安稳日子。 倒悬山之外。 那条蛟龙沟,当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鱼小虾,哪怕对于地仙修士而言,依旧是难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绕路远行。 再远一些,那座对峙矗立有雨师神像和神将塑像的宗门,名为雨龙宗,倒悬山上边的那座水精宫,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为庞大的雨龙宗之外,广袤无垠的大海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据岛屿,各有各的荣辱兴衰。 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的航线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从雨龙宗那两座高达百余丈的金身神像脚下豁口,缓缓驶过。 相传那尊双手拄剑的金身神将,曾是镇守天庭南门的远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飘带的神像,则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被雨龙宗祖师重新塑造出法相后,仿佛依旧职掌着一部分南方水运的运转。 这个两神对峙的雨龙宗,一直有个历史悠久的古老传统,女子修士挑选神仙道侣,是通过抛下宗门秘制绣球,谁抢到谁中选,但是地仙修士都断然无法凭借神通术法去强取豪夺,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衅整座雨龙宗。 十余年前,有个福缘深厚的年轻练气士,乘坐桂花岛经过豁口,恰逢雨龙宗仙子丢掷绣球,偏偏是他接住了,好似飞升一般,被那绣球和彩带,拖曳飘然去往雨龙宗高处。不但如此,这个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与一位仙子结成了山上道侣,这等天大的机缘,天大的艳福,远如东宝瓶洲老龙城都听说了。 这个名叫傅恪的年轻人,不愧是与雨龙宗有缘之人,原本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不承想修行了雨龙宗祖传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归,还顺利跻身了金丹境,成为雨龙宗历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轻人到底是在山脚摸爬滚打过的修士,登高之后,待人接物,与雨龙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来到一尊神像脚下,登高望远,眉眼飞扬。短短十数年,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脱胎换骨,成了神仙中人。 雨龙宗不允许外人登岛,有曾经共患难的修士朋友慕名而来,傅恪便会主动去接,将他们安置在雨龙宗的藩属势力那边。朋友若是返乡,就赠送一笔丰厚盘缠,若是不愿离去,傅恪就帮着在其他岛屿门派寻一个差事、名分。 有雨龙宗师兄想要去剑气长城游历,结果被师长阻拦,喝闷酒的时候,傅恪也会陪着,话不多说,只是喝酒。 这些年当中,风光无限的傅恪,偶尔也会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时不时就会想一想昔年的惨淡境遇,想一想当年那艘桂花岛上的同行乘客,最终唯有自己,脱颖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疙瘩,那就是听说当年那桂花岛上,在自己离开渡船后,有个同样出身于东宝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龙沟施展神通,最终还没死,赚了偌大一份名声。不但如此,那个姓陈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运气更好,如今不但是剑气长城,就连倒悬山水精宫那边,也流传着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这让傅恪在言笑自若或是为文圣一脉、为那年轻人说几句好话的同时,心中多出了个小念头,这个陈平安,干脆就死在剑气长城好了。 傅恪自然与那人无仇无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旧该如何就如何,还会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转身离去,继续修行,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元婴修士,未来雨龙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离着自己更近一步了,说不定将来我傅恪还有那机会,多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作为新眷侣。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鱼无数,甚至还能养出蛟龙。 天时运转,水一干涸,便要悉数曝晒至死。 当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后,选择了一处僻静处,负责守住长度约莫一里路的墙头。 一般而言,玉璞境剑仙之下,唯有元婴剑修才有此待遇,能够单独出剑,镇守一方,例如刚刚闭关破境成功的齐狩。 齐狩也一举成为剑气长城这个剑仙坯子大年份,所有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条死规矩,亦是一种殊荣。 所以哪怕是宁姚,也需要与陈三秋他们配合出剑,庞元济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过这几座天才齐聚的小山头,他们负责的城头宽度,比寻常元婴剑修更长,甚至可以与不少剑仙媲美。 陈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来非议,因为陈平安不算坏了规矩,他如今还不是剑修,只是一个养了几把飞剑的纯粹武夫。 加上陈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险,当那诱饵,主动吸引某些隐匿大妖的注意力,宁姚没说话,左右没说话,姚家老剑仙姚连云没说话,剑气长城其他剑仙,自然就更不会阻拦了。 凑巧陈平安和齐狩就成了邻居。 齐狩御剑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陈平安。这家伙今天脸上倒是没有覆盖那些乱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面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横放在膝。当初斩杀离真,为陈平安立下大功的两件仙兵,暂时都没有现身。 如今才是攻守战初期,剑仙的众多本命飞剑,好似一线潮,位于战场最前方,阻滞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然后才是那些漏网之鱼,需要地仙剑修们祭剑杀敌,在那之后,若还有妖族侥幸不死,往往是冲过了第二座剑阵,就要迎来一窝蜂的中五境剑修飞剑,劈头盖脸当头砸下。这本身就是一种剑气长城的演武练剑,从洞府境到龙门境剑修,这三境剑修,哪怕境界暂时不高,却会随着越来越熟悉战场,以及与本命飞剑越来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剑,自然而然,会越来越快。 齐狩转移视线,看了眼陈平安的出剑。 陈平安出城与离真一战,齐狩当时正在闭关,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只能事后耳闻,哪怕是齐狩这般心高气傲的剑修,也承认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遗憾事。 陈平安今天没有藏掖,四把飞剑齐出。好像临时抱佛脚,不知道与谁又学了一门障眼法,四把飞剑,经常变幻不定。上五境和元婴境妖物,当然能够一眼两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说对付战场上埋头前冲的妖族大军,已经足够了,冲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剑下,这使得许多妖物前冲依旧,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步伐阻滞后,很容易吃苦头,结果会被坑得比较惨。 相较于陈平安的凝神专注,齐狩阻敌更加轻松,分心无碍战场的走势。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可谓死伤惨重,不过离着这座城头依旧很远,对于齐狩这种经历了三场大战的剑修而言,应对得十分游刃有余。再者,齐狩本身拥有三把本命飞剑,飞鸢速度极快,单对单,有优势,齐狩以飞鸢杀敌,历来手段残忍,喜好剥离妖族血肉,将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无论是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还是尚未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运气不佳,或是胆敢更换前冲路线,闯入了齐狩的辖境地盘,一律以飞剑飞鸢将其虐杀。心弦最适合持久战,最不怕妖族的皮糙肉厚、体魄坚韧,一些相对难缠的,就交由第二把飞剑心弦去对付,僵持越久,对方胜算越小,因为给了心弦蓄势的机会,就可以比飞鸢出剑更快,并且能够在战场上凭借小天地中细微的灵气运转,自行寻觅敌人的关键窍穴。至于那把最为玄妙的飞剑跳珠,更得了道家圣人的绝佳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与那大剑仙岳青的本命飞剑云雀在天,以及姚连云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云海的本命飞剑白云深处,是一个路数,最能够大规模伤敌。齐狩都没有用上那把跳珠,暂时还没必要。故而齐狩虽然才刚刚跻身元婴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头,十分轻松。 一般而言,整体剑修,无论是灵气沛然的剑仙,还是灵气相对淡薄的中五境剑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细算的时刻,才开始称得上战事险峻,到时候城头之上就会险象环生,不得不撤出城头之人,或是当场战死的剑修,就会越来越多。 齐狩看了眼远方战场上的遍地尸骸,当年第一次登城出剑,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在战场间隙,就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这些畜生为何不怕死? 有一个剑仙笑着给出答案:没有不怕死的,只不过在蛮荒天下,命是最不值钱的,哪怕修士也一样,除非是成为了剑修,才可以改变命运,变得值点钱,没那么容易死在城头下。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的攻守战,关键从来不在某一个剑仙出剑的绝世风采,也不在某只大妖惊世骇俗的真身、神通,历来就是一个“磨”字,相互消磨的,蛮荒天下是那不计其数的性命,剑气长城则是每一个剑修的灵气积蓄,就看谁能磨死谁,谁先撑不住,就是输。 上一个剑气长城的大年份,剑仙坯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之所以差点满盘皆输,年轻天才死伤殆尽,就在于蛮荒天下几乎撑到了最后。也是那一场惨痛教训过后,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才越来越多,剑气长城的纳兰家和晏家开始崛起,与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大肆购买原本剑修不太瞧得上眼的灵丹妙药、符箓法宝,以防万一。 而靠着渡船走一趟倒悬山就可以一本万利的买卖,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现了一个个崭新的仙家豪阀势力,赚得盆满钵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为首的皑皑洲刘氏,此外还有扶摇洲的山水窟,北俱芦洲的琼林宗,东宝瓶洲的老龙城,以及作为一个重要中转枢纽重地的雨龙宗,等等。 隔着一个陈平安,是一个皑皑洲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因为去年冬末刚来剑气长城,并无半点战功,一直名声不显,就只是暂住在了城头与城池之间的剑仙遗留私宅,遂愿山房。谢松花几乎从来不与外人打交道,许多热闹场合,也都不曾露面。 当下她祭出本命飞剑后的声势,只能说十分庸碌,飞剑不快不慢,剑光剑意皆寻常,好像就只是刚好能够杀敌而已。 齐狩忍不住看了眼谢松花背后的那只竹制剑匣。 她应该是配合陈平安钓鱼的抄网人,据说只是个玉璞境,这让齐狩有些奇怪:能够劳驾谢松花倾力出剑,咬钩的定然是一尾大鱼,谢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颈剑仙,当真不会连累陈平安反过来被大鱼拖竿而走?难道这个谢松花是那种极端追求一剑杀力的剑修?这种剑修最擅长捉对厮杀,喜欢与人一剑分生死,一剑过后,对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轮到自己身死道消。这样的剑仙,往往命不长久,所以剑气长城历史上这样的奇怪剑仙,也有,只是不多。 此时,这段墙头从右到左,依次是齐狩、陈平安、谢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后方都没有替补剑修。 其间范大澈偷摸到这边一次,没敢多待,放下一壶酒就跑了。 陈平安打开酒壶,小口饮酒,始终关注着战场上的妖物动静。 与齐狩近乎残忍的凌厉手法不太一样,陈平安尽量追求一击毙命,至少也该每出一剑,就可以伤其肉身根本,或是让其行动不便。这也是无奈之事,与离真大战过后,陈平安连跌三境,原本其实还算相当不俗的灵气底蕴,比如水府,就已经不是靠着炼化水丹便能恢复巅峰的,一旦不惜代价,运转灵气,只会涸泽而渔一般,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机会修缮的裂缝,加速墙壁彩绘水神图的剥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会渗漏。简单而言,若说之前水府可以容纳一斤水运,如今便只有三四两水运的容量,一旦剑意耗费太多,心神憔悴,靠着作为压箱底手段的灵气,去支撑起一次次出剑,就只能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如果靠着后天丹药补充水府灵气,水运灵气流散极多,无异于挥霍无度,最终导致一颗颗价值连城的蜃泽水神宫水丹收效甚微,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事情。 大炼之后,松针、咳雷即便只是恨剑山仿剑,飞剑的锋锐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飞剑那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剑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飞剑,天壤之别。旁边的齐狩不用多说,三把本命飞剑,陈平安都曾亲身领教过,就只说顾见龙的那把砒霜,因为是一把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品秩极高,故而只要伤敌,往往就是杀敌,一旦真正伤及对方身躯,剑意就能够浸透敌人窍穴气府,难缠至极。 只不过解决麻烦,本就是修行。 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窍穴灵气即将消耗殆尽,陈平安一边小心掌控着四座关键窍穴的灵气损耗,一边修补每一处根基。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就立即府邸关门,不再动用此处灵气,绿衣童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当起了缝补匠;木宅那边,有阴神芥子驻守;山祠那边,则有金色小人儿帮着巡游。大战紧促,容不得陈平安在城池那边修身养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战养战,借此机会,主动寻找每一个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来,会使得宁府库藏丹药与那瓶蜃泽水神宫水丹效果减少许多,也无须太过计较。 战场杀妖,也能挣钱。 尤其是剑气长城还有个极其有利于陈平安的明文规矩,杀妖一事,同样是一只金丹境妖物,剑仙斩杀,与中五境剑修斩杀,挣钱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远远多过剑仙。 所以陈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杀妖挣钱。 担任督战官、记录官的隐官一脉与儒家一脉,对此都无异议。 凭本事掉的境界,又凭本事当的诱饵,双方都觉得这是陈平安应得的额外收益。 陈平安看似专注于驾驭四剑杀敌,其实也时不时分心观战两侧。 已是元婴境的齐狩出剑,与先前大街上的捉对厮杀,截然不同。 至于剑仙谢松花的出剑,更加朴实无华,就是靠着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飞剑,凭锋锐程度展现杀力,倒是让陈平安体悟更多。 陈平安终究不是纯粹剑修,驾驭飞剑所消耗的心神与灵气,远比剑修更加夸张,金身境的体魄坚韧,裨益自然有,能够壮大魂魄神意,只是终究无法与剑修出剑相媲美。 而妖族大军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会停歇。 所以陈平安需要经常饮酒,酒水里面,大有学问。 一旁的齐狩看得有些乐呵,真是为难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别大鱼没咬钩,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但是此时脸色微白的年轻人,眼神越发明亮,撇开支撑飞剑长久杀妖有些勉强不提,只说陈平安的那份坚韧,以及处理许多细节的取巧选择,还是让齐狩有些刮目相看。双方虽是差点换命的对手,齐狩倒也不会小肚鸡肠到希望陈平安在城头一伤再伤,最终伤了大道根本。 所以齐狩以心声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闯过四剑战场,由着他们靠近城头些,我刚好祭出飞剑跳珠,收获一拨战功。不然长此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战场。” 陈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连那心声涟漪都已无法施展,只能靠着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齐狩说道:“好意心领,暂时不用,我得再惨一些,才有机会钓上大鱼,在那之后,你就算不开口,我也会请你帮忙。” 虽说浪费一两颗水丹,甚至是连累四座关键窍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剑愈难,但是只要能够成功钓上一只上五境妖物,就是大赚。 账得这么算。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就如齐狩所猜测那般,的的确确就是那种追求极端剑意的剑修,此生练剑,始终致力于一剑过后,天地清明。 老大剑仙挑选了她作为帮着陈平安的抄网人之后,谢松花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谢松花很实在,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只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花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个元婴剑修和一个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然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个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个剑仙飞剑击中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斜,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被一飞剑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飞剑一路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前,蓦然丢出好似一把沙砾的东西,于是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个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 当真正身处战场时,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只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下沉,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随意叠高战场,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越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于是战场之上,便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有一只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个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一白一黑两枚玉镯子,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的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见天上下起了雨,她便从袖中摸出一支古老卷轴,轻轻抖开。画中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铿然,好似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只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然后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而战场上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宏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的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却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画卷重新凝聚而成,雨水又被画卷阻绝,之后画卷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 当女大妖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后,她嫣然一笑,道:“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大妖再次掏出那枚印章时,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从剑气长城那边轰然而至,她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上下了一场火雨。 女大妖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玉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来,往往更加心狠。 最终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因为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见状,谢松花与齐狩根本无须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到。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始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曳入这位老人的袖中。 一只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花和齐狩便把战场还给陈平安。 刘羡阳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也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免。 便是剑仙谢松花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花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齐狩低声道:“来了!” 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剑坊制式长剑自行出鞘,划了一道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后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花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花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之后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 第四章 炼剑 ·第四章· 炼剑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头,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杀妖族一大片。 后有谢松花竹匣祭剑,彻底击毁一个玉璞境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使得后者直接跌境到元婴,并且连元婴境界都要摇摇欲坠,以后还能不能算一个剑修都两说了,毕竟先天剑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剑修境界高了,本命飞剑毁弃,就能够随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这只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战算是赔了个底朝天,失去的不仅仅是境界,还有剑修身份带来的种种溢价,若说转去修行其他术法神通,终究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重返上五境,更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和刘羡阳以及齐狩这边的战场,妖族攻势明显为之一滞。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谢松花今日倾力出剑,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可谓立下一桩奇功。 这个战功,真不算小了,由于那只出剑偷袭的妖物是蛮荒天下最金贵的剑修,所以谢松花可算斩杀半只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于一只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过两者取舍,看出剑之人自己选择,选择前者,就得再斩杀半只仙人境,才能够换取相对应的战利品,选择后者,会小亏,好在可以马上从隐官大人那边拿钱拿宝。 只不过谢松花明显犹未尽兴,还想着再次出剑。 齐狩哀叹一声道:“好运气都给谢剑仙得了去,我得悠着点了。” 齐狩果断祭出最后一把飞剑跳珠,在身旁四周结出剑阵,免得也被上五境剑修妖物偷偷摸摸来上一剑。 齐狩转头问道:“这么大一笔收益,你有没有分成?” 陈平安盘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横放在膝的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摇头道:“没有。” 当这诱饵,没有一枚铜钱的额外收益。 刘羡阳笑问道:“你们两个是朋友?” 陈平安还是摇头。 齐狩冷笑道:“朋友个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头,这位二掌柜恨不得算计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压死他。” 刘羡阳点点头,道:“那与我们家乡差不多,民风淳朴。” 蛮荒天下有数量众多的监军官和督战官,妖族大军一旦有了攻势停滞的苗头,就要大开杀戒。 所以陈平安三人所在战场,妖族继续向前冲杀,为首一线的妖族,皆是体形庞大的妖物负责率先送死,应该是想要尽量让刘羡阳多出手,以便找出些蛛丝马迹。不但如此,似乎还多出了一拨略懂符箓道法的妖族修士,乱七八糟丢了一大通黄纸符箓,试图遮掩战场视线,一时间尘土飞扬,灵气紊乱。 齐狩应对如常,战场上,飞鸢与心弦飞掠极快,许多身高数丈的妖物都被剑光斩断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齐狩出剑杀敌,从来如此,除了当场虐杀,剥皮抽筋,不见白骨裸露不罢休,也有像当下这般,故意将其重伤,让它留在战场上徒劳挣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齐狩飞剑之下遭此劫难,剖肚挂肠,一旦有妖族修士于心不忍,试图救援,就是相似的下场。 陈平安喝了一口养剑葫里的水丹药酒,继续出剑御敌。初一和十五追求一击致命,如果妖族体魄太过坚韧,或是关键窍穴被戳透之后依旧没死,松针和咳雷便补上一两剑。其间不是没有担任隐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试图以秘法拘押飞剑,想要同归于尽,只不过这类钩心斗角,比拼伪装,陈平安是行家里手。曾有一只隐蔽至极的妖族死士,故意一路受伤,浑身血肉模糊,还扯过一只妖物当盾牌抵挡初一,结果被坚韧程度超乎想象的“初一”刺透了它身前妖物的眉心处,便一闪而逝,直接撤退,掐准时间给了妖族死士致命一击。妖丹崩毁开来的妖族死士,临终之前,怔怔望向城头那边,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灵气波及的初一,并无半点折损。不过陈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齐狩所说,长久以往,终究不是剑修的陈平安,精神气会撑不住出剑。 而当下,只不过是攻守战的开幕。 不过齐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剑修需要离开城头厮杀的时候,陈平安就会如鱼得水。 刘羡阳依旧是不见佩剑,不见本命飞剑,不见出手,从北往南,但原本属于谢松花把守的一线之上,妖族就是来多少死多少。 没有道理可讲。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小心点,会惹来大妖的注意。” 刘羡阳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剑术,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烦,就是杀力的高度,远远称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 然后刘羡阳继续说道:“接下来听好了,一字不落,都给我记下来。” 陈平安听了一个开头,便要说话。 刘羡阳看也不看陈平安,笑道:“少跟我废话,刘大爷讲话,你就老实听着。教了你全部口诀和所有诀窍,你就能学会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于是他边说口诀边注解,根本不担心陈平安会记错,所以说得极其复杂烦琐。 所说内容,正是那部刘羡阳家的祖传剑经。 刘羡阳祖传之物,当年其实有两件,除了剑经,还有那副划痕斑驳的老旧瘊子甲。没什么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当年被清风城许氏妇人得了手,许氏家主便如虎添翼,杀力极大,又仗着无坚不摧的傍身宝甲,成为东宝瓶洲数得着的元婴境修士,也使得清风城被视为东宝瓶洲下一个“宗”字头候补的热门,仅次于盟友正阳山。 许氏能够与大骊上柱国袁氏结亲,哪怕是嫡女嫁庶子,从长远来看,依旧是一桩稳赚不赔的联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风城大事糊涂的处境当中,答应这门不讨喜的亲事,许氏家主的修为,以及有望跻身上五境,才是关键。 当年刘羡阳的打算是卖宝甲留剑经,代价就是交出去半条命,还因祸得福,于生死一线,躺在阮家剑铺的病榻上,在梦中学了剑,如果不是靠着骊珠洞天的规矩,那头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条命一起拿走。 同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刘羡阳问道:“都记住了?” 言语之时,身边四周,有丝丝缕缕的远古剑意流转萦绕,如同为刘羡阳护驾。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估计学不来,门槛太高了。” 刘羡阳笑道:“那就老样子,把心态放好,与谁比都别与刘大爷比天赋。学剑这种事,对我来说,一般般,对你来说,当然很难嘛。可话说回来,咱们家乡最大的手艺活,是什么,可不就是烧瓷?不也被我们学会了。所以你这会儿,跟那学烧瓷是差不多的光景。当年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好,没办法成为正式窑工,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当个闷葫芦,瞧瞧,现在如何了?皇帝老爷求着你帮忙烧造一两件瓷器,你不也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这门祖传剑术,当然讲究不少,你反正学什么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学会的,急什么。事事不如我刘大爷,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认命,习惯就好。” 陈平安轻声道:“是真的习惯了。” 刘羡阳大笑道:“好习惯,不用改!” 在陈平安和刘羡阳这条线上,一直往南而去的妖族大军后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巨大军帐,大帐门口挂了块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帐之内,摆满了大小书案,书简卷宗堆积成山,其中有许多破损严重的兵家书籍,还不是原版,而是抄录而成,哪怕如此,依旧被奉若珍宝,妖族修士翻阅兵书,都会小心翼翼。 书少,翻书人反而珍重,愿意逐字逐句地读,是读书而非看书,深挖其中意味。 军帐占地极大,近百个妖族修士齐聚在此,他们并非修道有成,驻颜有术,才显得相貌年轻,而是一个个年纪确实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箧的年轻剑修,盘腿而坐,刚好背靠剑架。 身边一个同龄人正在翻看兵书,叫雨四,也是一个跻身蛮荒天下百剑仙行列的剑修,只是与背箧一样,暂时还没有姓氏。 一个少年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头笑问道:“涒滩,这一次战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毁了三把飞剑。”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随即摇了摇头,蹲在雨四和背箧身边,闷闷不乐道:“实在是很难接近第三座剑阵。我那处战场,动静稍微大了点,就有剑仙跑来压阵,护着那些出剑不稳的中五境剑修,我差点被一道剑气拦腰斩断,很凶险。” 然后少年笑容灿烂起来,道:“不过我离着那个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不算太远,他与齐狩是邻居。齐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两把飞剑,就守住了战场,也厉害。后来又冒出个读书人,术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么死都不知道,还是厉害。” 一个坐在书案后边的女子,瞥了眼地图,缓缓道:“你对上的剑仙,应该是司徒积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飞剑铁骑,佩剑雄关,杀力不算太过出众,但是攻守兼备,十分不俗。能从他剑下逃过一劫,已经算是本事了。涒滩,说好了,战功可以慢慢累积,但是别死。你那片战场,归木屐调度,你是百剑仙人选之一,会连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赏赐下一个姓氏,千万别给你整没了。” 一个坐在女子邻近书案后边的腼腆少年抬起头,轻声道:“别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为涒滩的少年咧嘴笑道:“晓得。” 蛮荒天下的百剑仙,是托月山钦定的大道种子,重要性,仅次于飞升境大妖。 每一个剑修无论当下境界高低,总之命都很值钱。 只要死了一个,甲子帐和托月山都会追责,而且责罚极重。 此时此刻的甲申帐内,人就不少。 涒滩、背箧、雨四,那个一语道破司徒积雪底细的女子剑修流白,以及一个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转头望向一张书案,习惯性轻声说话,缓缓道:“那个儒家门生的术法根脚,尤其他到底是不是剑修,探查出来没有?这一处小战场的战损,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期不少,必须做出适当的应对。先前调遣剑仙刺杀陈平安,已经失败,但是只要你们的结论的确需要再次调动一个剑仙出手,就让我来飞剑传信,通知剑仙出手偷袭。若是还不行,我就亲自走一趟甲子帅帐,你们不需要有这方面的压力。” 有一个男子摇头道:“还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线索。” 木屐点了点头。 流白说道:“南婆娑洲陈淳安亲自来了剑气长城,那读书人肯定是亚圣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其实此人驻守的战场,我们可以适当少投入一些兵力,因为城头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隐蔽的飞剑传信过来,甲子大帐确认无误后,自然会传信给我们,若是信上有写此人的身份底细,我们甲申帐还剩下两个剑仙名额,干脆一起用了,到时候是杀那读书人,还是杀陈平安,或是退一步,杀那齐狩,都允许两位剑仙见机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点头道:“可行。” 然后角落少年从手边一摞黄纸里抽出一张,折为小纸鸢,轻轻丢向大帐门口,吩咐道:“传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线上,放缓攻势,除了不许撤退,允许保命第一。” 纸鸢掠出甲申大帐。 雨四打趣道:“涒滩,你虽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后等到剑修离开城头,有机会你就去会一会那个陈平安。比起我跟背箧这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占到便宜。” 涒滩想了想,点头道:“试试看吧。” 这座甲申帐,是蛮荒天下大军当中,六十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帐之一。除了甲子帅帐的命令,每一座军帐,具体负责一块战场地盘的兵马调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头,就已经说明了这座大帐的重要性,按照军律,哪怕是剑仙大妖,只要胆敢擅闯“甲”字大帐,一律当场处死。 甲申帐内,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大体上,还算氛围轻松。 在桌上摊开地图的流白,抬起头,沉声道:“为了我们的成长,为了将来打下浩然天下几个大洲,我们就能守住几个,如今光是甲申战场,就已经白白多死了近万兵力,我们每个人的功劳簿,都是在尸骨上刻字,别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独自坐在僻静角落的少年冷笑道:“兵力?那些没脑子的蝼蚁也能算兵力吗?它们死了更好,帮着我们争抢天时,再为大军节省口粮,一举两得。咱们蛮荒天下,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废物,死在这边,是它们死得其所,总算做了点小小的贡献。”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背箧和涒滩,道:“那个陈平安,交给我处置,谁敢跟我争,别怪我飞剑不长眼睛,误伤盟友。” 竟是一个从孩子模样变成少年姿容的离真,依旧拥有上古刑徒观照的一部分残缺魂魄,然后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终拼凑出完整魂魄。 背箧无动于衷。 涒滩依旧笑容灿烂,道:“没问题。”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资格当离真少爷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蓦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道:“劝你别学浩然天下那边的人,喜欢阴阳怪气说话。” 雨四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我闭嘴,我闭嘴。” 木屐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难得加重几分语气,只是相对离真、雨四他们方才的嗓门还是轻声,道:“离真落败,只输了一线,雨四,这不是你幸灾乐祸的理由。你们是高人一等的剑修,就该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然后木屐转头对离真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是你离真本事不济,此后能够活过来,亦是你身为托月山关门弟子的本事,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负责甲申战场的胜负得失,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我都得管。此后战事惨烈,你离真依旧需要听从调度,若是无视军纪,擅自行事,就是连累整座甲申帐,后果自负。但是到了合适时机,你只要还愿意寻找陈平安作为对手,与那人分胜负,哪怕是换命,都随你,甲申帐绝不阻拦,我个人甚至愿意拿出甲申帐属于木屐的那份战功,帮着你制造机会,因为与这样敢再死一次的离真并肩作战,是我木屐的荣幸。” 木屐环顾四周,沉声道:“离真为何出战,为何会在城头之下与那陈平安大战一场,你们心里没数?就因为他输了一场,死了一次就成了你们取笑的理由?你们配吗?那么万年以来,我们蛮荒天下,就没打赢过一场,一场都没有赢过,那么多飞升境的前辈,连同整个托月山,岂不都是个笑话?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的人随便你们笑话!” 木屐深呼吸一口气,神色黯然,喃喃道:“与你们说这些话,并不会让我觉得开心。” 在这座甲申帐,离真似乎对木屐的话还算听得进去,于是不再与雨四他们较劲,继续闭目养神,同时大炼五件本命物。 流白调侃道:“木屐,这话说得真俊。” 少年木屐腼腆一笑,有些脸红。 几乎算是个哑巴的背箧,破天荒开口道:“甲子帐飞剑,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传信飞剑到了甲申帐。 木屐看完密信后,神色凝重起来,对其他人道:“只知道那个读书人叫刘羡阳,是东宝瓶洲人氏,并非醇儒陈氏子弟,所以还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脚。” 流白叹了口气,道:“那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个真相。” 木屐突然说道:“雨四,你亲自走一趟战场,记得做好伪装,接下一剑,就立即退出战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那陈平安的出剑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对于战场的观察,细致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断言,他的后手,绝对不止那个女子剑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没死在战场上,很快就会有另外的剑仙负责盯死你。” 雨四果断起身,满脸的跃跃欲试,嘴上却埋怨道:“报应来得这么快。” 木屐转头望向背箧。 雨四瞬间飞奔出甲申帐,不给木屐改变主意的机会。 木屐的视线再偏移,对那涒滩说道:“我计算过了,你凭借目前积攒下来的战功,想要购买那件曳落河法宝,还是差了不少,没关系,我带头,凑一凑,以后出钱之人,每年坐收分红。还有谁愿意?” 流白摇头道:“我也在攒钱,不能给。” 木屐却说道:“可以给。你会在大战落幕之前,就赚回来的,相信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入手那件宝物。” 离真睁开眼睛,说道:“需要买吗?我直接去讨要就是了。” 木屐摇头,正要拒绝。 离真已经站起身,对那女子说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说了,我一并取来,懒得多跑一趟。” 流白也无扭捏,直接说了那件至宝的名称,大笑着高高抱拳,算是谢过了。 离真面无表情走出甲申帐,仰头望向剑气长城。此处看北方城头,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头俯瞰战场,却纤毫毕现。 离真收回视线,愣了一下,转过身,难得抱拳弯腰,以示敬意。 离真身边,是一个大髯佩刀背剑的汉子。 那汉子点点头,道:“你先忙去。” 离真御风离去。 背箧走出甲申帐,喊了一声“师父”。 那汉子说道:“师父想要见一个人,所以你这个当徒弟的,得替师父做一件事,宰了那个陈平安。” 背箧默然点头。 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蛮荒天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只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小天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厮的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说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只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在了天上,那是陈淳安出手,竟将蛮荒天下的一轮明月,从天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书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只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轮大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缓,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天下修了道且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是能够感受到那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圣人,说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尤其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说在读书人里,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得很。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为此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足足僵持了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左右和陈淳安的出手,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此后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越发汹涌。 只不过妖族大军这一拨攻势,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而皑皑洲那个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这次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而是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把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而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着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无主灵器法宝,会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弋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厌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他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小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此地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天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剑仙必须要处理。虽然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天时”,就会向蛮荒天下倾斜。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中。而更多的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天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里,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他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在这儿,他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人的意思。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说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把养剑葫递过去。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的姑娘不是?” 听说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一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个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个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原因,还有一半是奔着齐狩的两个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仰慕的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关于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书人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听说死了哪个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好看的姑娘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个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小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的眼神,就像把刘羡阳扒光了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小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书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人的“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东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说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奇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天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道:“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款的内容颇为稀罕古怪,刻的是“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东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问道:“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她大笑起来,道:“反正还是好事。” 司徒龙湫转身走回齐狩那边,一起御剑返回北边城池。 郭竹酒飞奔而来,已经蹲在了师父身边好一会儿,小声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与师娘告密的。师娘是大,可我还是更向着师父些。”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也好,司徒姐姐也好,在师父的家乡,都是仙子。” 郭竹酒好奇问道:“仙子?会不会放屁?放了屁臭不臭,会不会故意闷在裙子里?不然就不是仙子了吧?换成我是仰慕仙子的男人,可受不了这个。所以换成我是仙子的话,只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掀开被角,扇扇风,应该也臭不到自己。” 陈平安早已习惯了郭竹酒那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他又喝了一口养剑葫里的水丹药酒,灵气近乎枯竭的可怜水府,越发缓解几分,之后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起身道:“走,找你师娘去。” 师徒二人,一起去往宁姚那边。 郭竹酒蹦蹦跳跳,可惜没有背上小竹箱,随口问道:“师父这次打杀了几只大妖?” 陈平安笑道:“师父能够保命就很不错了。” 郭竹酒转折如意,毫无凝滞,点头道:“师父开恩,暂且留下它们狗头一时半刻。” 陈平安问道:“你爹那边怎么样?” 郭竹酒咧嘴一笑:“半路上遇见了,准许我先找师父,晚点回家。” 这句简简单单的言语,一个可以多推敲几分的“半路上遇见”,就让第一次经历这种大规模战争的陈平安,心中的郁郁心情,生出几分暖意,如云开月明。 陈平安负责的战场位置比较居中,离着宁姚他们不算近。 郭竹酒是不怕路远的,陪在师父身边走南闯北,多走一步都是好的,说不定走着走着,小师妹就超过个儿不高的大师姐了。 一路往左手边而去,其间路过了那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吴承霈,依旧不曾出剑一次,始终在以整座战场作为磨剑石,以此炼剑。 剑气长城,有那千奇百怪的本命飞剑,有的可以化作一尊远古神祇金身,有的可以打造出符阵,有的可以有那五雷缠绕,出剑即是施展五雷正法,还有一对神仙眷侣的两把飞剑,一把可以化作蛟龙,另外一把名为“点睛”,两剑配合,威力骤增,完全不亚于剑仙出剑。不一而足,无奇不有。 难怪剑气长城根本就不需要其余的练气士。 庞元济也没有离开墙头,身边跟着一个仰慕他的少女,高野侯的亲妹妹,高幼清。 见着了陈平安和郭竹酒,庞元济笑着点了点头。 陈平安现学现用,笑眯眯问道:“庞兄,斩杀了几只大妖啊?” 庞元济笑道:“与你一般。” 陈平安说道:“你一个地仙大修士,与二境修士较什么劲,跌份儿。” 郭竹酒跑到高幼清身边,踮起脚尖,摸了摸高幼清的脑袋,神色和蔼慈祥,点头教训道:“幼清啊,嫁出去的姑娘才是泼出去的水,你这会儿还没嫁人呢,克制,要克制啊。” 高幼清伸手拍掉郭竹酒的手,瞪眼道:“绿端,别瞎说。”少女眼角余光却望向白衣翩翩的庞元济。 陈平安和郭竹酒继续前行。 陈平安瞧见了墙头某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人,示意郭竹酒不要出声。 只是陈平安走出没几步,顾见龙就很快发现了那个笑容和善的二掌柜,他二话不说,呼朋唤友,匆忙御剑返回城池。 宁姚那边,多出了两张陌生面孔。 醇儒陈氏子弟,贤人陈是。南婆娑洲山麓书院,君子秦正修。 两人都没有像刘羡阳那样杀妖,道理很简单,不是剑修,妖族大军无法靠近城池,帮不上什么,加上剑修出剑讲究衔接紧密、滴水不漏的配合,他俩的术法神通哪怕威力巨大,但是很容易帮倒忙。 所以两个至交好友,更多是名副其实的游历,走遍了城头走马道,原路返回后,才趁着大战间隙,与陈三秋他们打声招呼。因为早年从剑气长城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君子,与秦正修是一见如故的挚友,也是同时跻身君子,所以希望秦正修帮着自己捎话问候。 秦正修在与叠嶂闲聊。 叠嶂在说些大战内幕,说先前这一场战事,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不用刻意早早追求最大程度的杀伤,甚至接下来还会适当收拢战线,万一妖族大军蚁附攻城成功,就会有大量剑仙离开城头,稳稳守住前线,将战场切割出来,然后再由地仙剑修带队,下城厮杀,战力不高的中五境剑修,只需要负责守住城头。 陈三秋和晏琢蹲在一旁,学那二掌柜双手笼袖,如同蹲在田垄上盯着庄稼地收成的村夫,在看热闹,还偷着笑。 如此这般细声细气与人言语的叠嶂,是很少见的。 先前秦正修自报名号后,还说了自己与那个儒家君子的关系,宁姚难得开口多说几句,现在她离开人群,独自一人闭目养神,温养剑意。 董画符与范大澈聊着回了城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董画符说:“范大澈你这次表现不错,应该买一壶青神山酒水庆祝庆祝。” 陈是突然说道:“先前应该有叛变的剑修,以损失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暗中传信妖族。” 这是一个极其不讨喜的说法。 大概也是陈是只要一离开家族,就会莫名其妙处处树敌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宁姚这些人都没什么异样神色。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铺子得挣钱,谁拦得住?” 董画符转头说道:“为了活下去,好歹付出了一把本命飞剑的代价,不知道以后你们南婆娑洲的读书人,敢不敢拿出实打实的半条命去活?我听说不修行的寻常读书人,学问不小,就是都不太吃得住痛,想死都难。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家里没刀后院没水井,上吊死相太难看,廊柱太硬水太凉?” 秦正修皱了皱眉头。 陈是反而笑了起来,道:“是有这么些个说法,没法子,浩然天下读书人实在太多,好的坏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的。” 董画符瞥了几眼年轻书生,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好说话的,回头请我喝酒。” 陈是觉得有趣,笑问道:“不是你请我喝酒吗?” 董画符笑了笑,道:“大澈啊。” 范大澈立即无奈说道:“连二掌柜都没办法让董黑炭掏钱。” 秦正修转头望去,来了两个人,一个身穿衣坊法袍,悬佩剑坊长剑的年轻人,脸色惨白,瞧着很像个战力不济事的病秧子,但是因为先前刘羡阳与陈平安毗邻出剑,秦正修大开眼界,知道此人便是东宝瓶洲大骊龙泉的陈平安,如今还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是左右大剑仙的小师弟。 陈平安笑着作揖道:“见过君子贤人。” 秦正修与陈是也作揖还礼。 董画符嘀咕道:“亚圣一脉门生,遇见了文圣一脉弟子,就算不打架,也该吵一架。” 宁姚站起身,说道:“回了。” 陈平安祭出符舟,登上渡船。 秦正修和陈是婉拒了陈平安的邀请,说要再逛一逛剑气长城。 符舟往北而去。 渡船之上,除了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 陈平安与郭竹酒坐在一侧,使劲划船。 陈三秋和晏琢在另外一侧发力。 董画符摇头道:“太丢人了。” 范大澈深以为然。 城头那边,秦正修望向那一幕。 渡船之上,除了那个陈平安,其实全部都是剑修,却都没有御剑。 陈是笑道:“刘羡阳经常跟我吹嘘,家乡那陈平安,此人有多聪明,学东西有多快,除了有点闷葫芦,不爱说话,好像就没有半点毛病了。最早的时候,言之凿凿,拍胸脯与我保证,说陈平安一定会是天底下最会烧瓷的窑工,后来刘羡阳就不提龙窑烧瓷这一茬了。” 秦正修说道:“大概刘羡阳自己都想不到,陈平安会成为文圣先生的闭门弟子。” 陈是看了一眼远去的符舟,道:“估计陈平安也一样没有想到,刘羡阳会成为剑修。”刘羡阳深藏不露,哪怕是与刘羡阳关系极好的陈是,也是第一次知道刘羡阳是剑修。 陈是感慨道:“我姐曾经说过,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人杰地灵,是一块风水宝地。” 甲申帐内。 剑修雨四步入其中,除了离真,所有人的视线都聚拢过来。 少年木屐问道:“如何?” 雨四笑道:“好家伙,我敢确定是个剑修,不是什么修行浩然正气的儒家门生,只不过剑术玄乎得很。” 说到这里,雨四抬起手臂,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道:“瞧见没,法袍丝毫无损。” 雨四卷起袖管,原本裹了数张金色书页的手臂,已经血肉模糊,气笑道:“亏得有点傍身物件,不然就算不死,也要被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剑意,剐掉一层皮。” 木屐问道:“刘羡阳是如何出的剑?” 雨四摇头道:“我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出的剑,无声无息,就来了……就像被前辈们瞥了一眼,就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木屐皱眉道:“是那刘羡阳的剑气太快,快到了能够穿过光阴流水,都不激起细微涟漪?比如刚刚破境的齐狩,他那把名为‘心弦’的飞剑,本命神通就是可以将光阴长河对于飞剑的天然阻滞,降低到最少,故而极快。或是刘羡阳的本命飞剑,比这更加古怪?” 流白说道:“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有一个新剑仙,刘景龙,本命飞剑就极其玄妙诡谲,虽然不知名字,但是被誉为‘近道’。” 雨四笑着使劲摇头,晃了晃手臂,有些心疼那几张被毁坏的金色符页,道:“境界应该没那么高,肯定不是上五境剑仙。就是剑术太古怪。” 一把传信飞剑来到甲申帐。 看完密信后,木屐露出笑容。 甲申帐内,所有人都有些笑意。 木屐站起身,绕过书案,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圈。 大帐之内,出现了一幅约莫丈余高的悬空长卷。 木屐沉声道:“癸未帐那边,已经为所有军帐送来了情报。这是剑气长城的驻守分布图,每一个上五境剑仙的大致分工和相对固定的位置,信上都有记录、标注出来。此外,对杀力不容小觑,可以单独镇守一方的元婴境剑修,还有杀力较大的金丹境剑修,都有专门的详细记载,尤其是宁姚这拨最年轻的天才中的龙门境、观海境都有单独的标注。” 木屐开始报出一个个重要剑仙、剑修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出剑方位、具体的守城职责。少年每说一个名字,流白就在画卷上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名字,好在甲申帐内都是眼力极好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稍稍凝神注视,近在咫尺的画卷,字再小,也看得真切。 画卷上的名字,分三种颜色,金色、朱红、墨黑,分别对应上五境剑仙和元婴境剑修,以及金丹境在内的所有中五境剑修。 木屐着重说道:“这上面的名字里,境界越低的,越需要我们找机会斩杀。” 流白说道:“那我就以金色笔墨,圈画出这些特殊名字?” 木屐点头道:“可以。比如剑仙郭稼之女郭竹酒,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画卷上。 有那剑气长城的巅峰十人。 再有连同岳青、姚氏家主姚连云、北俱芦洲韩槐子、晏家供奉李退密在内的一个个大剑仙。 以往一次次攻城,蛮荒天下的大妖,不是没有如此计较过这类细枝末节,只是计较了,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一次,蛮荒天下有甲申帐在内的六十军帐,将近五千修士。虽有甲申帐这般只负责自家地盘的战况的,而更多的军帐,都需要兼顾某一件大事。 这是因为甲申帐相对比较特殊,因为拥有太多的剑仙坯子,托月山离真、背箧、涒滩、雨四、年轻女子剑修流白,整个蛮荒天下搜罗出来的百剑仙种子,这一座甲申帐就多达五人,已经不能更多了,所以无须分心。 其他的军帐,会兼顾其他,例如癸未帐这种,需要额外关注剑气长城主力剑修的动静,以及记录每一个城头剑仙的出剑,为何出剑,对谁出剑,出剑力度,杀力如何,是否破境,以及极为关键且隐蔽的一点,就是辨认对方是否刻意留力,若是有,就圈画起来,看一看以后战场表现是否依旧如此“客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除了确定对方的诚意之外,就可以适当减少相对应军帐战场的兵马,攻势不用太过激烈,但是也绝对不可以太过痕迹明显,不然一旦对峙双方达成默契,却被剑气长城看破,以陈清都的脾气,那个剑仙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如此一来,杀鸡儆猴,那边的剑仙,还怎么敢暗中示好。 还会有辛卯帐,额外负责具体调配己方大军所有上五境修士,把他们划拨给其余军帐战场。 庚寅帐管着军需补给。 乙未帐,掌管着后续兵马,需要引领他们去往战场后方的既定位置,安营扎寨,以及安排出一条合适的推进路线,随时赶赴战场。 至于为何蛮荒天下的巅峰大妖,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好像一个个都缺席,除了战场暂时无须这些大佬出手之外,其实他们是在忙着安内。倾尽半座天下的势力来攻打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而此时战场的后方,众多桀骜不驯的割据势力,不是谁都愿意乖乖听话的,有些不懂审时度势的大妖,需要镇压,也有许多想要明面上听从调令却私底下隐藏家底、保存实力的,还有最为麻烦的,后院起火,内讧不已,更有一拨剑仙,不当那堂堂正正的剑仙,根本不愿意光明正大出剑,却当起了阴险的刺客,专门刺杀那些带军北上的领袖,以此阻滞一支支往北的妖族大军。 当一位剑仙执意要杀人时,会是天大的麻烦。 打败一个修士,与斩杀一个修士,是天地之别。 为何明知陈平安是在钓鱼,甲申帐依旧要杀此人?就在于陈平安是打死了离真,而不是打赢那么简单,这样一个一旦真正成长起来会变成巨大麻烦的存在,值得甲申帐拿出一个上五境剑修去押注,只是当时情报缺失,对于那个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无法准确评估她的出剑方式和杀力大小,所以甲申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木屐毫不犹豫将这份过失,揽在了自己身上,哪怕极有可能为此会失去一个托月山赐姓、谱牒记名的机会,木屐还是没有任何后悔。 打仗,要死人,死很多人,只要打赢了,一切好说,可以找补回来,可要是输了,蛮荒天下以后谁是主人,都难说了。 蛮荒天下的版图,大概要比浩然天下大出两个北俱芦洲。 相对富饶的浩然天下来说,蛮荒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就像个空架子,大地贫瘠,物产稀缺。虽说也有一些极大的王朝,占据着幅员辽阔的地盘,也有让其他势力垂涎三尺的肥沃土地,以及不少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据说不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洞天福地。 雨四灌了一口劣酒,抹了抹嘴,笑道:“那个陈平安,我去战场上,也瞥了几眼,就像涒滩所说,很狡猾,是个极其难缠的主儿。” 离真说道:“对方跌了境,加上又不是先天剑修,这会儿出手,自然会很勉强。能够守住他那块地盘,要归功于刘羡阳和齐狩的帮衬,但是即便如此,计算自己的飞剑杀力和敌方的战力,注重细节,打消耗战,是他最擅长的。” 流白说道:“对付这个家伙,一定要形成碾压之局。” 木屐问道:“那就尝试一下围杀?离真你主攻,雨四帮忙压阵,涒滩负责捡漏,至于行不行,试试看再说。” 背箧突然说道:“把离真换成我。” 离真脸色阴沉。 背箧说道:“是我师父的意思。” 离真这才脸色好转几分。 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当中,哪怕是枯骨大妖白莹、曳落河主人那般出了名的霸主,依旧会饱受诟病,唯独背箧的那个师父,常年云游四方,并无宗门、居所,却几乎少有非议。就是说此人空有境界,偏偏不愿为蛮荒天下出力。 都说当年那场十三之争,他如果愿意出战,根本就没有后来两场攻城大战的麻烦了。 但是他直接拒绝了。 两只违背誓言而身死道消的大妖,各自都有宗门子弟失心疯,去与他寻仇。 结果他剑都没出,随随便便只用一拳便捶杀了为首的玉璞境妖物。 其余修士,都被那个当时还是少年的徒弟背箧,一一出剑斩杀,只剩下几只蝼蚁得以侥幸苟活,逃回了各自宗门。最后两个宗门的两只玉璞境妖物,在师徒二人身边当了好几年的扈从,帮着背箧喂剑。 蛮荒天下的道理,历来简单,直来直往,拳头大者道理多。 蛮荒天下如果有自己的一部正统史书,那么每一页都注定渗透着浓重的血腥味。 许许多多好不容易拥有了王朝雏形、大国迹象的地方势力,都是被性情乖张的巅峰大妖,肆意践踏而毁灭,许多凭借数代君主殚精竭虑、辛苦营造出来的京城,一夜之间就会变作废墟,遍地鲜血。 例如枯骨大妖白莹,麾下六个心腹大将,个个喜好将一国千里之地变作座座坟冢,让一国之民皆沦为枯骨傀儡,然后养蛊一般,择优留下一些可用之才。 只有剑修,无论境界高低,能够在种种莫名其妙的灾殃当中,幸免于难。 因为这是托月山订立的规矩。 蛮荒天下的剑修坯子,就像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甚至可以说,被呵护得更好。 这其实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蛮荒天下的共同敌人,是那座剑气长城,是那些剑修。 但是蛮荒天下无论如何攻城,如何一次次惨淡收场,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都始终愿意抱以一种纯粹的敬意。 战场厮杀,毫不手软。 离开战场,提及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兴许亲身经历过战事的妖族修士,会有刻骨恨意,却独独从无任何的诋毁谩骂。 宁姚独自回了宁府,说是闭关炼剑。 其余人等,在叠嶂酒铺喝了一顿酒。范大澈早已认命,借钱请客。 这顿酒喝得很快,陈三秋等人都已各自回家,郭竹酒一路飞檐走壁,去见那只小竹箱,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最终只留下了酒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以及众多跑来解馋的酒鬼。叠嶂忙生意,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 郁狷夫和那朱枚竟然也跑来喝酒了。 郁狷夫拎了酒壶,走向陈平安,坐在一旁台阶上,在那二掌柜身边的剑修立即笑嘻嘻让出位置,一个比一个善解人意。 朱枚就站在不远处,溪姐姐这般江湖豪气做派,少女终究是学不来。 郁狷夫问道:“陈平安,你那拳法,在东宝瓶洲流传不广?” 陈平安摇头道:“学的人很少,屈指可数。以学拳人数来定,就是小拳种。从拳意高低去看,就是大拳种。” 郁狷夫点了点头,又道:“陈平安,争取早些跻身远游境。你与曹慈,不谈什么天才不天才,武道路上,哪怕你们走在了前面,也不是坏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别学那些山上修道人,只走独木桥。”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共勉。” 郁狷夫喝过了酒,便带着朱枚离去。 陈平安与那孩子桃板招呼一声,就返回宁府,只是到了大门那边,突然与门口等候的白嬷嬷说要回一趟城头。 驾驭符舟,离开城池,下面是一座座剑仙私宅。 到了城头,先去找了大师兄左右。 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左右笑道:“能这么想是最好,省去我一些麻烦。你目前这点修为,能做多大的事情?最终大局走向,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你那些缝缝补补,用心好,不过仅限于此,没大用。不过在这之前,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且不去说境界、身份,只说一个可能,你要是死在这边,就能守住剑气长城,你死不死?” 陈平安默不作声。 左右说道:“反正只是个不可能的可能,所以心中答案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多与自己较劲,如何与天地较劲?别觉得自己思虑多多是坏事,我们儒家讲一个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佛家有那次第,渐悟,顿悟止观。道家也有积攒黍米一说。慢慢来吧。” 陈平安俯瞰南方战场,轻声说道:“师兄教诲,铭记于心。” 左右想起一事,又道:“治学一事,不可懈怠。我再问你两个小问题。一是想一想佛道两家为何在对待塑造神像一事上,差异如此之大?再就是那佛家四大菩萨,智慧、慈悲、践行、愿力,若是按照先生的顺序学说,你觉得怎么个先后,才是更好,最好的?是智慧最先,心生慈悲,发大宏愿,再去践行,还是先有慈悲心,发宏愿,于践行中生智慧?自己去想,多想。”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然后苦笑道:“师兄,这可不是什么小问题。” 左右说道:“在我这里,就是小问题。在先生那里,都不是什么问题。” 陈平安告辞离去,心意微动,就没有去往茅屋那边找老大剑仙。 反而又多出一件事情需要他陈平安去做。 左右皱眉道:“你就不能爽快点?非要这么折腾我的小师弟?” 如果不是那个老大剑仙,剑术确实高,左右都要说上一句“你算哪根葱了”。 陈清都来到左右身边,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剑术最高就是好啊,每天都神清气爽。” 陈清都视线所及,是一座极远处的小天地。 小天地当中,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学塾,一个儒衫男子正在为少年少女们传道授业。 先讲了诗词学问上的开山一事,以“白日依山尽”“池塘生春草”两句作为例子,说这两句看似粗浅直白,实则占尽风光,完全不给后人留余地了。 这位儒士化名周密,身后是金碧山水手法的山水对屏,身前书案上,摆满了书籍和文人清供,有那文房四宝,还有镇纸、墨床在内的小九件。 越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灵器,像浩然天下寻常仙家山头、世俗豪阀门第的杂项文玩,就越是会被蛮荒天下的许多妖族修士,奉若珍宝。 这个周密,正是古井深渊当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仅次于那个灰衣老人,要比那个悬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刘叉座位更高。 他被誉为蛮荒天下的“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他博览群书,无所不通,无所不精,门门学问斐然,儒释道三教,诸子百家,诗词,术算,书法,绘画,金石,音韵训诂,都极为擅长。 周密自号“老书虫”,又被誉为“通天老狐”。 弟子当中,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还有那个甲申帐的流白,如今都在百剑仙种子之列。 除此之外,更早的一大拨弟子,如今都已经是兵家、商家、术家的有道之人。 周密门下弟子,所有人的姓氏,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才能有。 事实上负责撰写这份谱牒的执笔人,正是周密。 相传枯骨大妖白莹曾经好奇地问他,是不是想要当蛮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笑着回答:“不够。” 周密今天又说了些做人需天真、做事当世故的琐碎学问,一说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作为夫子先生的周密,往往是先问学生们的答案,再给出自己的答案。若是有人破题绝妙,周密便直接赠送出一件书案清供。今天就送了弟子一方亲手篆刻有“溪山无尽”的藏书印。 周密最早开始传道的时候,曾经开门见山地与所有第一代弟子坦言,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今已经不觉得道理可贵了,当然自有其理由,其中的对与错,好与坏,十分复杂,但是蛮荒天下的读书人,还远远没有到达那种境界,根本没资格人人有理,因为底子太差,所以治学之初,要心怀敬意。周密的所有弟子,课业就只有一件事,每天抄录诸子百家的典籍。 今日最后一题,是周密解说人与光阴。 周密坚信妖族虽然开了窍,可以幻化人形,但是只有读了书,才算人。这是一个根本宗旨。 周密面带笑意,将那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十岁之前,光阴是一条小溪,缓缓流淌,慢得好像一辈子都长不大,看不到远处的风光。 二十岁之后,根本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快慢随意,多看一眼都算闲得慌。 三十岁之后,时间开始撒腿狂奔,拽得行人措手不及。 四十岁之后,光阴像那即将入海的滚滚江河。 六十岁以后,又是骤然一变,光阴似静谧的湖泊,静止不动。 临终之际,光阴宛如一条瀑布骤然跌落深潭。 有弟子听得心领神会,有弟子听得不太上心。 周密也并不因此而分高下,只是微笑道:“越纯粹的学问,从表面上看,越没有实质意义,但就我个人来看,世间真正的权柄,不是身居高位,不是拳头很硬,而是一个人能够真正影响到多少人的内心。你们听得进去,很好,听不进去,也无所谓,有那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岁月悠悠,只要不自己锁死自己的心扉,你们总有机会一步一步往上走。大道风光绝好,到了浩然天下,任君采撷。” 周密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那山水对屏,事实上,是望向了剑气长城的城头某处,微笑道:“休道天高无耳目,休言地厚无热肠。” 陈清都笑道:“立教称祖,你还差得远。” 夜幕中,有个木讷汉子经过那道倒悬山新开辟出来的大门,从剑气长城来到敬剑阁。 身边相伴之人,是施展了障眼法的晏琢父亲,与浩然天下跨洲渡船做了无数年生意的晏家家主,晏溟。 敬剑阁已经闭门谢客,所以就只有两人行走其中,木讷汉子把一幅一幅剑仙画卷摘下收取。 晏家家主说道:“陈平安,帮忙雕刻一方印章,素章我回头让晏琢送到宁府,工费一枚谷雨钱,印文不用你想,就五个字,登城如上坟。” 陈平安刚刚收起一幅画卷,想了想,问道:“能不能再加五个字?” 晏溟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出剑即祭酒。” 晏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不让你白白多刻五个字,两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晏叔叔,不用给钱。” 晏溟问道:“嫌少?所以干脆不要?” 陈平安哑口无言。 晏溟示意陈平安继续忙碌,自己则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读书人,能够在剑气长城出拳出剑,还能够多讲一点良心话,如果我不是个生意人,都要觉得每个字都需要给你钱。” 陈平安将一幅幅画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剑仙为何要他来这敬剑阁取回所有剑仙画卷,陈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两人一起走出敬剑阁大门,陈平安走下台阶的时候,突然问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会儿?” 晏溟点头道:“我去大门那边等你,别滞留太久。” 晏溟离去后。 夜深人静,浩然天下的天上,就只有一轮月。 陈平安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照顾她一辈子,把自己这辈子也交给她。 我先走,最后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后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个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贵,喝最差的酒,也尽兴? 心中能不能活着一些已逝之人,只要想起他们的言行举止,就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长大不是慢悠悠的岁月变迁,不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意所至,飞剑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应该如何成为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远古残留剑意,似乎一丝一缕,他陈平安都不曾受到青睐。 陈平安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没有极为合适的本命物,那就将就一次,凑齐五行之属,怎么都该赶紧重返练气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过此举无异于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长,在那之后,估计就是好一个留人境了。 之后,陈平安与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剑气长城。 陈平安按照先前老大剑仙的交代,将藏有所有画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给晏溟,自己先回宁府。 城头那边,陈清都收起了那件陈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没有打开咫尺物,取出所有剑仙画卷,反而施展了一门禁忌术法,丢还给晏溟,说道:“还给那小子,就说咫尺物出了点小问题,暂时打不开,以后再说。” 晏溟硬着头皮离开剑气长城。 陈清都与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远方。 陈清都突然问道:“你那小师弟,是不是个傻子,最后一件五行之属,不早就有了,为何不炼化?” 左右说道:“那是火龙真人的手笔,又涉及纯粹武夫的根本真气,以陈平安如今的境界,将其剥离,根本做不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陈清都,你少在这边说风凉话。难不成为了你们剑气长城,练气士连跌三境,纯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满意?” 陈清都笑道:“你这个大师兄是吃干饭的吗?这都不帮忙?” 这句话,很戳心窝子,因为左右还真做不到。 剑术太高,剑气太多,反而很容易与那火龙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冲,使得陈平安的整个人身小天地,沦为一处惨烈战场。 说实话,在剑气长城,只要陈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没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陈清都去做什么事,谁敢? 左右倒是还真敢,但是知道只要陈清都自己不愿意,没用。 陈清都沉默片刻,问道:“陈平安,吃得住苦头?” 左右点头道:“可以。” 陈清都笑问道:“想要我出手剥离那粒火种,将其炼化成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价,陈平安需要走一条类似形销骨立,成就真灵神祇之道路。放心,只是类似而已,不是当真如此。不然别说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拼命。” 左右破天荒犹豫起来,左右为难。 陈清都啧啧道:“真是白瞎了当个大师兄,还不如小师弟爽利,陈平安已经点头答应了。” 左右立即起身,道:“我去护阵。城头之上,我先不管,错过的出剑,我以后补上。” 陈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头,道:“护啥阵,老实待着。成功炼化本命物,毫无悬念,至于护阵对之后那条路有何意义?你杀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剑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动肝火了。 他忍这老大剑仙不是一天两天三次五次了,对先生不敬,再可劲儿往死里欺负小师弟,真当我左右是个没火气的泥菩萨? 陈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来你还是信不过自己的小师弟嘛。” 左右皱眉问道:“你出手成功率几成?” 陈清都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是那个一,这还不够吗?” 左右将信将疑。 陈清都笑道:“左右的剑术那么高,我敢骗你?” 左右直接拔剑出鞘。 整座剑气长城都瞬间察觉到了那份异象。 陈清都却稍稍更换位置,以手握住剑锋,任由那把长剑从手心划抹而过。 城头之上,立即溅射出万千火光。 大战又起,墙头之上,刘羡阳此次没来,而是待在了陈淳安身边。 依旧是陈平安与齐狩当那邻居。 齐狩觉得有些古怪,今天这陈平安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陈平安依旧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间却别有一把玉竹折扇,转头对齐狩笑道:“才几天没见,齐兄风采更胜往昔啊。” 齐狩顿时心中了然,只是又一想,便不确定了,天晓得会不会是另外一种障眼法,所以没好气道:“离我远点。” 那陈平安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随随便便祭出四把飞剑之后,摇头叹息道:“齐兄啊齐兄,是谁给你的信心,胆敢以小小元婴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齐狩置若罔闻,但是今日出剑杀敌,尤其狠辣。 原本齐狩还想问一问先前为何左右要突兀出剑,这会儿是半句话都不想说。 茅屋附近的墙头上,左右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本命物炼化成功,又熬过了那份苦头,是不是就可以顺势养出一把本命飞剑?品秩如何?” 陈清都一脸茫然道:“我有这么讲过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便宜事,本命飞剑还能随便赠送?” 左右转过头,望向茅屋门口那边的老人。 陈清都收敛笑意,道:“我曾经借了一只槐木剑匣,得一还一,只是让陈平安先成为一只剑匣,或者说是一把剑鞘,至于到底能不能养出一把得天独厚、应运而生又是什么品秩的本命飞剑,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气,掠出城头,再一次仗剑离城,孑然一身,凿阵去找飞升境大妖。 宁府密室内。 三境修士、七境纯粹武夫的陈平安,只有阴神出窍远游剑气长城,当下这真身与阳神身外身,依旧留在了宁府里。 因为老大剑仙说那尊阴神,积攒的念头太多太杂,如何洗剑,都洗不出一个纯粹,即便洗出个精纯光明的境界,可那也不是陈平安了。 陈平安屏气凝神,当下心中所想,反反复复,是一句书上言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当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时,最后便只有一双内心深处的念头,缓缓如蛟龙游弋在心湖底,只是两者并未打架,反而怡然相处。 剑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杀力最大,高出天外!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有请老大剑仙出剑。” 密室之内,剑光轰然炸开。 陈平安瞬间皮开肉绽,就连他的金身境体魄都好像是纸糊一般,眨眼工夫,便已经浑身血肉模糊,然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连一双眼珠都被剑光彻底消融,刹那之间,就只剩下一副白骨。 最终连一具白骨都不复存在。 无尽夜幕之中,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在不见半点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只是下意识往前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草鞋孩子身边,后者脚步缓慢,背着一个大箩筐。 孩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似乎很伤心,好像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自己,还是这么辛苦。 于是孩子伤透了心,不想继续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着那只永远都装不满草药的大箩筐,呜咽起来。 年轻人摇摇晃晃,蹲下身,怔怔望着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 两两对视。 年轻人与孩子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那个孩子擦了擦眼泪,主动伸出手。 年轻人牵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轻人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发乎本心,与孩子说起了一个个未来会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记了成长中那些可以说和不可以说的苦难,好像根本就记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复杂的世道。 孩子逐渐笑了起来,仰起头,望向那个长大后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后孩子停下脚步,双手攥紧箩筐系身的绳子,笑容灿烂,然后为长大后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轻人举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远方,出现了一粒摇曳不定的依稀灯火。 蓦然之间。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第五章 剑修 ·第五章· 剑修 城头之上,齐狩忍不住转头望去,那陈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黄纸符箓,感觉就像一座新铺子开张,只是这些品秩不高的符箓卖给谁?难道卖给蛮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箓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箓一摞摞垒在一起,像十余座小山头,有高有低,看样子怎么都会有千余张符箓了。 符纸材质十分寻常,肯定不值钱,剑气长城这边不卖此物,显然是陈平安从浩然天下带来的破烂,连那下五境符箓练气士的入门黄玺符纸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间随处贩卖的黄纸符箓,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剑,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骗的道士标配了。 当陈平安摆好阵仗时,转头望向齐狩。 齐狩便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真诚得就像是亲爹看亲儿子,笑道:“齐兄,走过路过莫要错过,我这当包袱斋的陈好人,与那酒铺的二掌柜,判若两人,我这包袱斋,别看小,但是闯荡过东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箓一物,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声誉绝佳,收了不知多少块的金字匾额,都是客人买了我的符箓,收获颇丰,裨益极大,一个个感激涕零,一定要谢我一谢,拦都拦不住。齐兄,有没有想法?你我并肩作战,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齐兄身上没带神仙钱,无妨,允许赊欠,不收利息,我这个人,很好商量。” 齐狩假装没听见。 只是拗不过那陈平安絮絮叨叨个没完,一一讲述了自己十余种符箓的精妙,说那天部霆司符,虽说只是脱胎于雷法正宗的旁门,但是杀伐极大,说那大江横流符用在鲜血如湖泊江河的战场上,真是恰到好处,还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够平地起山脉,用以阻滞妖族大军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齐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开口道:“我虽是一个小小元婴剑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风,可到底是剑修,要你符箓何用?上坟烧黄纸?剑气长城没这习俗。” 陈平安抓起一摞符箓,耐心绝好,笑意不减丝毫,与“齐兄”解释道:“这是我以无数坛仙家醇酒换来的大道机缘,某位大剑仙大醉酩酊,才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天机,私下传授了我这种路引符。路引路引,既然能让活人过关通行,在战场上,当然也能让敌人走上黄泉路。齐兄,真不动心?大战尚未真正胶着,只以飞剑虐杀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这就像在我那酒铺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如何冠绝剑气长城,终究还需要酱菜和阳春面来下酒,才算绝顶滋味。” 陈平安换了一只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箓,接着道:“此符更是大有来头,是那位大剑仙傍身立命的压箱底绝活——剑气过桥符。齐兄,你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错,你瞅瞅,落笔是何等的烦琐,一张张看似不大的符箓,简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符阵。别的我都不多说了,光是画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齐兄岂可因为符纸材质不算顶尖,就断定我这符箓不值钱?齐兄啊,我很失望啊,那离真都被我在战场上杀了,同样的捉对厮杀,齐兄与我有来有回,最终只输我一线,就等于齐兄至少也是小胜离真一筹的天才人物,搁在托月山,当个大师兄都不难了,不承想你竟是这种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齐狩怒道:“陈平安,你有完没完?大战期间,劳烦你安心御剑杀敌!哪怕你自己胆敢分心不惜命,也别牵连旁人。” 那陈平安放下手中两叠符箓,以那把合拢的折扇轻轻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战场,微笑道:“不打紧,世间买卖,眼缘第一,既然齐兄暂时没有购买意愿,我就多看看齐兄的豪迈斫贼。城池那边,某些人对于齐兄的杀敌手段,小有非议,认为太过残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齐兄身上的那点豪阀公子哥习气,身为天才剑修那份目中无人的傲气,容不得同龄人比自己更强的一点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战场上,齐兄摇身一变,就成了真豪杰。能够忍得住一个城内欲杀而不得的陈平安,甚至还能够拗着心中些许不痛快,助我一起杀敌守住战场,这样的剑修齐狩,真是一等一的剑仙风采……” 齐狩深呼吸一口气,咬牙问道:“是不是只要我不买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陈平安打开折扇,微笑道:“不说了不说了,齐兄只管潇洒出剑。” 齐狩收回视线,继续驾驭飞鸢和心弦斩杀妖物。 其实齐狩对那五行之属的几种符箓,完全瞧不上眼,唯独对路引符和过桥符,尤其是后者,确实有点兴趣,因为符纸之上确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流转,作不得伪,符胆之中,剑意不多却精粹,那陈平安说是大剑仙私底下传授,齐狩信了几分。 但是相较于第一场战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军当中的比例,明显高出几分,因此齐狩专注于战场,根本不想跟陈平安做买卖。你二掌柜卖酒和坐庄的名声都在剑气长城烂大街了,连其他坐庄之人都会挣不着钱的路数,剑气长城历史上还真从未有过,越是经验丰富的赌棍越是骂得凶,你陈平安自己心里没数? 顶替谢松花和刘羡阳战场位置的剑修,正是从上五境跌落回元婴境界的程荃,就是喜欢与那个吵了大半辈子架的剑仙赵个簃,一南一北分坐两城头,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的程荃。以往与赵个簃对峙,老元婴剑修话极多,离开了赵个簃,独自一人,似乎没有对手的缘故,便始终一言不发。 其实在城池以南地带,有一栋剑仙遗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师祖靠着战功换来的,后来记在了程荃名下。如今程荃这一脉,除了他一人,其余家族、师门都已经死绝了,与那女子剑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场。 程荃出剑极其爽利,飞剑水山所过之处,战场高空出现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将妖族砸成一摊摊肉酱,若有妖族修士侥幸不死,或是躲开,那就再丢几座山峰。每座山头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宝打碎,又会化作碧绿湖水,落地之后便会瞬间冰冻战场。 所以相较于陈平安的四把飞剑齐出,齐狩的虐杀妖族,程荃这边的战场,十分清爽干净。 更让陈平安大开眼界的景象还不在于此,而是许多相对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当中,最终与冰冻湖水一同崩碎。 其实程荃还有一把看似鸡肋的本命飞剑拓碑,除此之外,亦有一件大炼本命物,名字不详,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为山,置水为河。 早年程荃的传道恩师,便是带队去往蛮荒天下狩猎的剑仙之一,是先将江河、山峰小炼,然后带回剑气长城,交给弟子程荃将其中炼,后者将盆景中的小山细水祭出之后,搭配本命飞剑拓碑的神通,在战场上运用,便会异象横生,先是江河汹涌,山岳突起,再用拓碑剑意牵引,使江河骤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争后的那场攻守战中,才会被那只大妖重光死死盯住,还以偷袭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为捉对厮杀的玉璞境程荃,兴许在剑仙当中半点不显眼,但是到了战场上,与那拥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吴承霈一样,会对蛮荒天下攻城大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陈平安转头望去,程荃淡然道:“闭嘴。老子没钱给你骗。” 陈平安笑道:“好嘞。” 齐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同样是元婴剑修,为何陈平安到了程荃这边,就这么好说话了? 不但如此,齐狩发现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平安非但没记仇,反而还向老人远远抛过去一壶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闻了闻,嫌弃道:“滋味太淡了,算什么酒水。赵个簃那种娘们才喜欢喝。” 话是这么说,酒还是要喝的。 不承想陈平安又丢过去一壶酒铺新卖的烧酒,程荃一闻,点头道:“这才算酒,难怪铺子生意不错,你要是把酒铺开到城头上,我也会买。” 陈平安笑道:“不赊账。” 程荃斜了一眼那个年轻人,问道:“听说你被个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宁府门口?”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说道:“不瞒程前辈,示敌以弱,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管谁与我过招,赢面都会很大。比如我身边这位齐兄弟。” 第二场战事当中,同样是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陈平安应对得越发轻松惬意,飞剑极快。 只说驾驭飞剑一事,果然还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个个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纯粹。道理是好,多了也会压人,飞剑自然而然会慢上一线,一线之隔,云泥之别。 程荃觉得这小子说话,比那赵个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这位老元婴竟是挪了位置,坐在了陈平安身边,问道:“听闻浩然天下多奇山异水,能让人洗耳亮目,观瞻流连?” 陈平安甚至没有转头与人言语,只是眺望前方,笑道:“看多了,就那么回事,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会厌烦,处处视野所阻,很难心如飞鸟过终南。家乡那边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会静极思动,往山水之外的红尘里边滚走一番,下山只为了上山,也无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窝坐到这边,方才这家伙说话挺带劲,这会儿又虚头巴脑了,无趣无趣。 陈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皕剑仙印谱》,笑嘻嘻转头,递给程荃,道:“程前辈,看看有无感兴趣的印章,生意实在太好,几乎都卖出去了,但是程前辈开口讨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还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辈自己瞧不上,只需要转手一卖,一两壶酒水钱就挣到了,何乐不为?” 程荃接过了《皕剑仙印谱》,随手翻开一页,啧啧笑道:“生意之外,谁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缘到了,实则是某种心有所属,白白给你这家伙,既挣了钱,又能凭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买卖啊。” “看人心,是推敲。到底是推门好,还是敲门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陈平安摇晃折扇,满脸委屈道:“程前辈可莫要仗着剑术玄妙,在诸多剑仙当中都能够独树一帜,就胡说八道,欺负一个晚辈啊。不过程前辈此刻,喝酒看书出剑,剑气翻书,杀妖佐酒,极有名士风流啊。”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承想他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之后便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个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那个她到底是喜欢他们俩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剑气长城曾经有一个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这三个上五境剑修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和更远的雨龙宗,甚至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成了剑修然后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只要是读了些书的,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休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绝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枚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枚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枚谷雨钱就一枚。”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 不料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平安直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场景,根本不怵这个,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骂过去,笑道:“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问道:“你要是把境界压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骂不骂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齐狩有些无奈。 那边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吵架,吵出了两百号人打群架的气势。 所幸都没耽误出剑阻敌。 这也正常,一个是久经厮杀的老剑修,一个是锱铢必较的二掌柜。 齐狩唯一没想到的事情,那就是双方真能骂啊。 看样子是陈平安占了上风,因为一些个骂人言语,陈平安是用那家乡方言或是别洲雅言骂出口的,程荃又听不懂,还得去猜对方到底骂了什么。陈平安有些时候眼神怜悯,用那别处方言,夸人骂人夹杂在一起,偶尔再用剑气长城的言语重说一遍,程荃要想针锋相对,就又得猜那话语真假,所以有些处境艰难,一身与赵个簃相互砥砺多年出来的骂架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很热闹。 范大澈来给陈平安送酒的时候,头皮发麻,只来了一次就不敢再来,让暂时撤出战场休息的董画符来送酒。董画符倒是喜欢这份热闹劲儿,坐在一旁,竖耳聆听,既能养剑,又能看热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新学问。何况董画符的火上浇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独有天赋。 两军对垒从无休战。一旬过后,程荃与陈平安终于迎来休战。 其实齐狩才是最饱受煎熬的那个人。 陈平安经常拿他说事情,一口一个我那齐兄弟如何如何。齐兄弟年纪轻轻,三十啷当的小伙子,就已经是元婴剑修了,程老儿你要点脸的话,就赶紧离着齐狩远一点。程老儿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听说本命飞剑也才两把,齐兄弟是几把飞剑来着?关键是齐兄弟的每一把飞剑,那都是千年不遇万年未有的绝高品秩,你程老儿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气,一上头,别说是骂齐狩,连齐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 这会儿程荃笑道:“陈老弟,与你切磋过后,老哥我再与赵个簃那个娘唧唧的家伙吵架,稳了。” 陈平安摇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人能骂你们两个。” 程荃瞪眼道:“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吧?再来过过招?” 陈平安看似沉默,却聚音成线,与程荃悄悄言语。 程荃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对齐狩说道:“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齐家小崽子,程爷爷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桩机缘如何?” 齐狩装聋作哑。 程荃手中多出两摞符箓,去了齐狩那边。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陈平安身边,而是最早女子剑仙谢松花和读书人刘羡阳的城头地带。 齐狩拈出两张符箓,分别是路引符和过桥符,仔细打量一番,两种符箓,比想象中的品秩要更高,画在这些粗劣符纸之上,真是糟践了符箓。齐狩犹豫一番,终于与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程荃说齐狩那把本命飞剑跳珠,如今尚未炼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数量,还是差了些威势,然后说了些齐狩不得不认真咀嚼的前辈教诲,都是程荃与赵个簃的御剑心得,未必完全适合齐狩的出剑,可是对于很容易陷入不动如山境地的元婴修士而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程荃还建议齐狩不妨与陈平安做笔生意,不会亏,亏了就找赵个簃赔钱。 陈平安笑道:“帮人就是帮己。”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道:“至于要不要给蛮荒天下一个小小的意外,随你。我从来不做上杆子的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挣钱的开心,花钱的高兴。” 齐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那把将来有望跻身仙兵的跳珠飞剑,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实无误又剑意不减半点的飞剑,既然数量够了,那就添补一点额外的东西,如同为本命飞剑再增加一种本命神通。 复杂,则是这个轻描淡写的所谓“添补”,过程极其烦琐,需要有人为每一把飞剑辅佐符箓,飞剑与飞剑之间,环环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结成符阵,最终所有跳珠飞剑,变作一座大符阵。 除此之外,齐狩更有隐忧,担心得不偿失,会让那陈平安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的本命飞剑跳珠,太过熟悉。 毕竟这把飞剑跳珠,比那祖传的半仙兵佩剑高烛,更是齐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与人搏命,还是战场杀敌,当齐狩能够驾驭一千把名副其实的跳珠飞剑,是何种景象?与他对敌之人,又是何种感受? 就像齐狩自己所说,离开了城头,他与陈平安,就是敌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那把跳珠飞剑的品秩登顶之前,从我这边学走了这门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够依葫芦画瓢,砸钱而已,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大收获?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独有神通,比较亏,还是齐狩多出一份实打实的战力,比较赚?齐兄啊齐兄,自己权衡去吧。” 齐狩低头看了眼那两叠尚未归还的符箓,皱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驾驭将近七百把跳珠飞剑,你这黄纸符箓,当真能够结阵?每一张符箓的价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鸡肋手段,到时候与妖族上五境剑修对峙,就被随便摧破,该怎么算?最关键的,你真会倾囊相授,与我一一道破符阵全部精妙?退一万步说,我是一名纯粹剑修,接连大战,还如何自己去学那符箓?你若是只画了一张大饼,我花钱却吃不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啧啧道:“齐兄不够大气啊。与我合伙做买卖,不会亏,只有赚多赚少而已。这不是我随便说的,是我做了你们又都瞧得见的事实。” 最后陈平安转过头,合拢折扇,神色惋惜,摇头叹息道:“齐兄,你将我视为战场之外的生死大敌,配得上齐兄弟视为囊中物的剑仙大道吗?” 陈平安以折扇一招,将那两叠符箓驭回自己身边,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白送齐兄一句圣人教诲:‘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程荃以心声笑问道:“生意就这么黄了?”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换成我,也不会随便答应。” 程荃点头道:“符阵一事,确实鸡肋,齐狩不被你骗,还算有点脑子。” 陈平安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符箓之法,极其来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问道:“等会儿,照你的意思,是成与不成,你都没个保证?” 陈平安答道:“我与你或是齐狩,说了一定能马上就成吗?再说了,画符一事,最讲天资,然后熟能生巧,天经地义啊,先浪费个几百张符箓怎么了,齐狩钱多,还怕这点损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点,就直接拿出一叠叠黄玺符纸了,那才叫神仙花钱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陈老弟,帮了人,自己练习画符,还能挣钱,一举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盘。” 陈平安笑眯眯道:“杀猪还嫌猪太肥?” 程荃乐不可支。 陈平安最后说道:“不过看着这场天底下最大的战争,我会真心期待齐狩的千剑齐出,哪怕还不是剑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画面,都会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句圣贤教诲,这个好道理,其实出自陈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羡慕他人之所有,同时又能反过来更敬在己者,会不会更好? 以后这个小小的疑惑,这点微不足道的读书心得,一定要与自家先生说上一说。 齐狩问道:“每张黄纸符箓,卖多少钱?”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起身弓腰,屁颠屁颠跑向齐狩那边,嘴上念叨着:“劳烦齐兄助我杀敌片刻,我与你细细道来。总之我可以保证,购买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越大!你我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谊,千金难买啊!” 然后到了齐狩身边,陈平安又转头喊道:“程老哥,拿出一点前辈风范来,齐兄弟这块战场,劳你帮衬一二。最多一时半刻,齐兄就能重返墙头。” 陈平安带着齐狩离开墙头,一起蹲在墙根的走马道上,将那些黄纸符箓一股脑儿堆在自己脚边,聚音成线,轻声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价格,因为齐兄就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直接给出一个公公道道的打包价,打个对折,一千张符箓,一张不少,只收齐兄三枚谷雨钱。” 齐狩就要起身离开。 一千张黄纸材质,在浩然天下能花几两银子?撑死了几十两。 哪怕画符所用丹砂,确实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陈平安的抠门性情,能够一口气画出千余张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会太好,最多就是几枚小暑钱的开销。 陈平安没拦着,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这套符阵,与三山九侯有关,当然不是原封不动照搬,说实话,我如今这点境界,没那本事画出来,但是符阵根本,的的确确大有来头,与之息息相关。除此之外,我肯定会拿出毕生的画符修为造诣,半点不藏私,能为齐兄节省一张符箓是一张。当然了,事先说好,毕竟是一座失传已久的符阵,不是简单的画符,些许损耗,齐兄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剑身,又是一门了不起的独门绝学。” 齐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难在敲门砖,万金难买一术法。 这是山上修行的规矩。 齐狩眯眼笑道:“这一千张已经画好的符箓,如何辅佐我那把飞剑?你难道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与我做这桩买卖,所以张张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连你我当这邻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齐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拿起一摞符纸,以手指抹开一张张,原来除了首尾几张,其余皆是空白,陈平安无奈道:“画符一途,是最最讲求精细的难事,上次跟离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折损了太多价值连城的符箓,我受伤极重啊,连跌三境,齐兄你能想象我遭的这份罪吗?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术,又要练拳,又要修补境界,这些符纸,都没来得及画呢。所以先前忘了说,这画符的工费,以及失去那么多杀妖的战功……” 齐狩冷笑道:“程荃帮你杀妖,战功跑不掉。” 陈平安“哦”了一声,道:“那就只谈辛苦画符的工费。我们浩然天下,都有润笔费这个讲究,齐兄意思意思就行,两三枚小暑钱,毛毛雨。” 齐狩说道:“剑气长城没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那三枚谷雨钱,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齐狩道:“你存心杀猪?” “齐兄,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说自己是冤大头也好啊。” 说完这个,陈平安难得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齐狩的肩膀,道:“想起一个好聚好散还会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齐兄一定会跟他一样,可以运气极好,活到最后。” 齐狩肩头弹开陈平安的手,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抬起头,盯着齐狩,微笑道:“果然没有看错齐兄,无须在战场上分生死。” 齐狩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你猜。” 齐狩笑了起来,道:“你就不怕我是将计就计?别忘了,跳珠飞剑极多,你当下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有几把,你难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处战场的所有细节?” 陈平安点头道:“我闲着没事,我还很在行。” 齐狩想起一事。 从家族老祖那边,听说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剑仙各自出剑留力。 这绝对不是老大剑仙愿意做的事情。愿意投敌,胆敢叛变,随便。只要隐藏够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没能藏好,给老大剑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个“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议。 除此之外,不少年轻剑修都从衣坊那边得到了一种古怪符箓,能够隐蔽身形。 以往剑气长城不是没人能够画出这类符箓,而是根本没任何剑修觉得有这种必要。可能会有一些剑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将这个大有怯战嫌疑的念头,深埋心底。 所以依旧是有外人能够说服老剑仙,强行让年轻剑修人人张贴此符。 而且城头之上,除了巅峰十人和某些位置关键不可挪窝的大剑仙之外,其余众多剑仙,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轮换驻守位置。 齐狩问道:“是你与老大剑仙说了些事情?” 陈平安笑道:“现在不光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须重新给自己找条退路的剑仙,更想我死。” 齐狩神色古怪,问道:“你就这么不怕死?图什么?”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肩头,道:“当我想死时,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数;当我想活时,你就更想不到了。” 齐狩干脆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伸手道:“拿壶酒来。” 陈平安也坐在一旁,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暂时还养着四把飞剑的养剑葫。 听说那倒悬山春幡斋即将成熟坠地的一枚枚养剑葫,品秩都很高,就是价格太贵,并且早早有价无市了。 齐狩与那程荃说道:“程前辈,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壶酒。” 陈平安马上喊道:“在我齐兄喝酒这工夫里边的所有战功,都算我头上。” 齐狩有些无奈,老子是以心湖涟漪与程荃说的话啊。 齐狩喝着酒,问道:“你我之间的旧账怎么算?” 陈平安笑道:“齐家当年仗势欺人,终究是全部摆在了台面上的手段,我其实都能接受。力气大,拳头硬,直来直往,也算另外一种以诚待人,这样的道理,我不管喜欢不喜欢,受着便是,因为太简单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对错覆盖,相互弥补,增增减减。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剑的时候,先前种种,依旧不增不减,那也简单,一五一十,悉数还给你们就是了。齐狩,许多真正的难处,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烦得多,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边看看,记得悠着点。” 齐狩摇摇头,道:“我对浩然天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想去蛮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学那阿良,问剑最强者。” 陈平安笑道:“仗剑去国,离乡万里,了无牵挂,是很有剑仙气。”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道:“开工挣钱。” 齐狩祭出了七百三十二把跳珠飞剑,攒簇在墙根这边,自己就要重返墙头。 陈平安突然低声说道:“若是所有的关键符箓,都换上黄玺或是更好的符纸,符阵加剑阵,了不得,到时候齐兄祭剑出城头,威力还不得比天大?” 齐狩停下脚步,好奇问道:“那得多少钱?” 陈平安想了想,望向北边,笑了起来,道:“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样的神仙钱。” 齐狩刚转身,就听那人说道:“五枚而已。” 齐狩转过头。 那人问道:“齐兄啊,咱俩一番交心言语,还不值个两枚谷雨钱?” 齐狩板着脸摇头沉声道:“不值。” 那人无奈道:“齐兄总是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齐狩跃上墙头,与程荃前辈道了一声谢。 宁府密室之内。 陈平安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自己体魄完整,毫发无损。 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来到演武场,一路上天地寂然。 一直走到斩龙崖这边,不见白嬷嬷露面,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人如开天幕,来到演武场。 陈平安心意微动,莫名其妙有些难熬,一处从未刻意开辟的气府,激荡不已,只是这种古怪感觉,转瞬即逝。 来到宁府之人,是老大剑仙分出的魂魄出窍而已。 陈平安抱拳道:“谢过老大剑仙出剑,再谢老大剑仙遮蔽天地。” 陈清都笑道:“出剑是真,但是何来遮蔽天地一说?” 陈平安更加疑惑。 陈清都说道:“万年以来,剑修无数,有了本命飞剑却不自知的,还真不常见。” 陈清都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点了点头,道:“置身其中,好一个笼中雀。” 陈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陈清都问道:“拘押敌手,在天地中,就够了?第二把本命飞剑呢?” 一瞬间,天地之间除了陈平安与陈清都,此外皆飞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在我天地里,皆是笼中雀。 我不是剑修,谁是? 陈清都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飞剑,心意一动,根本不见任何剑光,所有飞剑直接隐匿于关键气府,最终凝聚合拢为一剑。 这种近乎完全无视光阴长河阻滞的飞剑往返,其实十分没道理。 这把本命飞剑,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小天地当中,两者神通叠加,才能够拥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效果。 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炼化的本命物飞剑,终究是其他剑修遗物,与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有着形神之别,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经大炼,依旧属于半个身外物范畴,后者却是名副其实的性命攸关,拥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针、咳雷是恨剑山仿剑,无须多说,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纯粹武夫陈平安用来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实打实的上古剑仙遗物,可哪怕被陈平安大炼之后,依旧无法施展神通,出剑之精妙,只能停滞在极快、坚韧、锋锐这个境界上,所谓的暴殄天物,不过如此。只是穷尽人力心力之后,依旧止步于此,陈平安这么多年也并不自怨自艾。 陈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演武场上,这座笼罩陈平安本人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炼霜站在远处廊道那边,确定了心中猜测之后,扭过头,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实陈平安先前好似梦游一般,离开宁府密室,老嬷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当时陈平安浑浑噩噩,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经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更不清楚这把飞剑已经现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开始庇护主人,故而陈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嬷嬷瞧见了那位老人,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家姑爷终于养出了本命飞剑,她赶紧弯腰抱拳,向老大剑仙恭敬行礼,然后默默离去。去时路上,老妪抬手擦泪不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先向老大剑仙抱拳,再作揖致礼,却无言语。 尽在不言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登上那座斩龙崖,陈平安紧随其后。 陈清都边走边说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这本老黄历,我还记得住,记了万年之久。你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三座窍穴,虽然已经没了她那三缕剑气萦绕盘踞,但是那股气息,我最熟悉不过,毕竟我之剑术,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过我除了担心这是幕后人的谋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陈清都还人情,该怎么还,何时还,我自己说了算。所以假装看不见她那点暗示,既不亲自为你重建长生桥,也不会为你养出本命飞剑出半点力,为的就是还能有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陈平安的。她若不高兴,来剑气长城找我便是。” 陈清都坐在长椅上,面朝南方,可见剑气长城的墙头,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辈,多少远古神祇、蛮夷大妖,都是我的敌人,甚至是剑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会明白的。” 陈清都笑道:“很多年没有这么远看城头了。记得剑气长城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与龙君、观照两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万年。到底是做到了。”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来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给你的,是你自己争来的。” 陈平安起身抱拳说道:“还是要感谢老大剑仙的传道护道。” 陈清都说道:“真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以一个好结果去看过程,处处善意,以一个糟糕结局回头看人生,处处恶意。” 陈平安笑道:“晚辈只是就事论事,挑好话说,许多怨气,没胆子与老大剑仙絮叨罢了。” 这是大实话,如果就事论事的话,倘若第一次在剑气长城,他就顺利重建了长生桥,更是成为一个剑仙坯子的剑修,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就不需要背着一把长气剑,去桐叶洲去找东海观道观,可能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老龙城厮杀,不会有那场境界不够只能修心来凑的书简湖问心局,不会有骸骨滩被京观城高承与贺小凉联袂布局的命悬一线,以及之后吃力还不讨好的力扛天劫。这诸多种种皆无,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风景了,至于是哪种人生,更好还是更坏,反正已经没有机会知晓。 还有剑气长城今天的这个困局,真要唠叨,陈平安能够跟老大剑仙掰扯好几天。 陈清都点点头,道:“你小子别的不说,长辈缘还是有一些的。” 陈平安小声问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时能够重新打开?战事一紧,我肯定要陪着宁姚他们一起离开城头厮杀。” 话只说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无法使用,会耽误我捡破烂挣良心钱啊,若是扛着大麻袋东奔西走,顾见龙之流,那还不得公道话一箩筐。 陈清都疑惑道:“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你不去问晏溟,问我做什么?” 陈平安一开始将信将疑,总觉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风格,能够被老大剑仙钦点,帮着自己偷渡倒悬山敬剑阁,怎么可能会使得一件装有剑仙画卷的咫尺物,出现如此大的纰漏?只是陈平安很快就心领神会,懂了,确实是芝麻般的小事,回头与财大气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陈清都不计较陈平安这点小算盘,估摸着这小子有借是否有还,就很难说了。 不过陈清都所谓的长辈缘不错,十分准确,对独子晏琢给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会吝啬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剑道造诣不高,但是开源挣钱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陈平安,会格外喜欢。这与岳青对这个年轻外乡人的印象改观,还很不一样,晏溟是从一开始就高看陈平安几眼的大族家长。 陈清都看似万事不管,其实晚辈剑修人人在心头。 陈清都突然说道:“你这两把本命飞剑,不仅仅是一攻一守这么简单,与齐狩、高野侯这些同龄人还不太一样。他们的几把飞剑,杀力不小,门道也不浅,只是越往后,只说自身多把飞剑之间串联出来的可能性,就会不如你多。” 须知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山君水神坐镇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陈平安那把被老人赞誉一句“好一个笼中雀”的本命飞剑,是否拥有这种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还有待陈平安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只要成了剑修,有了本命飞剑,熬过了最难的“无中生有”这一关,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谈天高地远、身心自由的底气。 陈清都站起身,笑道:“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手段。” 即将返回剑气长城,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前被剑意连同光阴长河一起冲刷肉身魂魄,那种形销骨立的滋味如何?” 陈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乡练拳,更难熬无数,绝对不想要再来一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巧了。”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板着脸摇头道:“老大剑仙,可以不巧。” 陈清都道:“巧的。” 陈平安认命,无奈道:“前辈说了算。” 陈清都笑呵呵道:“这一次,形销骨立、体魄熔化的过程,会慢上许多许多。” 陈平安颤声问道:“已经是剑修了,为何还要如此?” 陈清都给出一个陈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轻人的怨气,要不得。” 老人说完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整座宁府斩龙崖和那小凉亭,凭空出现了一座剑仙出剑百年也难破的小天地,陈平安被镇压其中,跌坐在凉亭中间。 剑光如一条流速极其缓慢的古怪大瀑,从凉亭顶部飞落,砸在陈平安头顶。若是陈平安还能够阴神出窍远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身,当下比那桐叶洲飞鹰堡堡主夫人,更加惨不忍睹。一副金身境武夫体魄,先是整个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将碎未碎,但是出现了无数条龟裂缝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剑意瀑布中的头颅、脸庞,最先遭殃,不但是肌肤,就连那一双眼珠子,都开始缓缓崩裂。最煎熬的地方,在于这种演变,是一丝一毫蔓延开来,如草木生长,与那先前宁府密室内陈平安的遭遇,刚好是一快一慢,两种极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触地后,并未冲出斩龙崖和凉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载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渐深,水位逐渐没过陈平安的膝盖。 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类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杀。 洗剑洗剑,从来只有剑修洗剑,哪有用剑修自己的肉身体魄作剑,拿来洗剑炼化的。 白炼霜在远处又察觉到了那份天地异象,欣慰道:“不承想姑爷成了剑修,练剑越发勤勉了。” 剑气长城那边,左右问道:“如何?” 陈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长剑,剑尖直指蛮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飞剑拘押陈清都,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想自己师弟如何?” 左右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是大师兄与小师弟。” 陈清都啧啧道:“求你们文圣一脉要点脸。” 左右心情大好,这一次是真不计较,不过忍不住皱眉,问道:“既然有了本命飞剑,为何不立即赶来战场?” 陈清都说道:“我求他来,那小子成了剑修,架子恁大,不肯来啊。” 左右开怀笑道:“还是老大剑仙要脸。” 陈清都突然说道:“一场战争,终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师弟就比你更懂这点,不过他有些话,我会晚一点再告诉你。” 此次妖族大军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个极其壮观的大意外。 战场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实体,依次排开,皆是蛮荒天下的极高山头,这是大妖重光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经此一役,这只飞升境大妖就直接伤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战,安心在甲子帅帐内休养生息。 迁徙五岳,蛮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为折损。例如原先坐镇这五岳的山神,俱是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灵,如今都已连同山岳祠,与金身一起融为五岳气运。若非如此,蛮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动五岳,也无法破开那道剑气洪流,绝对搬不到此处战场。 虽说这五座山头,相比剑气长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对于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妖族不但战场推进更快更稳,而且在凭空出现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宝光流转的护山大阵,大阵当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阵的蛮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个个交出去了半条命。大妖重光能够成功将五座大山丢在此处,除了自身修为,还需要第一场揭幕战当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战场地理变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术法、宝物配合,早早就彻底斩断山根水脉,最终合力炼化五山,交付给飞升境大妖重光,才有这等大手笔。 所以代价极大,可只要成了,就该轮到剑气长城的剑修拿性命和飞剑去还债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好像顶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莹,负责最新阶段攻城战。 她化名仰止,在蛮荒天下也不是谁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有资格清楚此事的,与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她如今已经将整个连同曳落河在内的所有辖下江河、湖泊,都转赠给了另外一只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将数条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当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亲自坐镇一座山头。她没有现出庞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闺秀,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脚,笑意盈盈,轻轻弯腰,从龙袍大袖当中,抖搂出了总计五颗碧绿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动水流转,当一回护城河。” 于是五岳山脚皆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水,刚好环绕五山,水性极凶,煞气冲天,许多战场上侥幸得以残存的孤魂野鬼,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为厉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弋不定。 其实在山水相依之前,许多各司其职的剑仙,都几乎同时果断出剑,既为劈山,也为救下许多中五境剑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飞剑。 即便剑仙出剑极快,依旧有百余柄剑修的本命飞剑,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现的山岳镇压,当场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剑仙,以本命飞剑幻化出一尊金身神灵,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滞其扎根片刻,那么在那处中五境剑修出剑极多的战场上,损失之大,无法想象。 这一次连那纳兰烧苇都没有留力,一剑递出,那把纤细如芦苇的鲜红本命剑,转瞬即逝,化作一条极长的鲜红蛟龙,通体火焰,当它以身躯缠绕住一座大山时,不但山上碎石滚滚,草木摧折无数,就连整座山岳都要摇晃起来。 纳兰烧苇的飞剑蛟龙,与巅峰大妖仰止的长河,相互绞杀在一起,蛟龙掀起无数巨浪,拍打山岳。 陆芝几乎同时出剑斩山,岳青、姚连云、李退密也各有出剑。 委实是蛮荒天下这一手,太过后患无穷,对后续战场走势的影响,极其深远,这五座山岳好似五座城池的据点,加上其余大妖层出不穷的手段,很容易就会以点及面,直接将原本的大地战场,变成山岳与城头对峙的险峻态势。 此刻五座山头四周,出现了一个个彩带缭绕、怀抱琵琶的飞天侍女,与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数以万计,故而又是一座额外的护山大阵。 她们各自弹奏琵琶,种种天籁之音,既有婉约旖旎,也有将军卸甲的雄浑韵味,丝丝缕缕的水运灵气,被琵琶声牵引,水雾升腾,最终化作一根根碧绿丝线,掠向高空,与她们衣袂翩翩的众多五彩长带相衔接,就像是为五座山头披上了一件青绿薄纱。 李退密直接问剑于居中山岳,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现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飞剑。 李退密祭出那把飞剑,原本是想要斩杀一些位于山巅的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亲自出手阻拦后,他非但不忧心飞剑会不会被拘走,伤及剑仙根本,反而凶性大发,不光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飞剑银线,在山岳与城头之间,拉伸出一条银色剑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处,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风前往,手持长剑,笔直一线,如长虹挂空。 大妖法相何其大,剑仙身形何其小,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李退密的神仙眷侣,外加三名嫡传弟子,早已悉数死于曳落河藩属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个。 此刻不问剑,更待何时?! 那仰止妩媚而笑道:“大剑仙的胆子,也确实大了些。那就让我收了你这胆子好了。” 五座山头,两大护阵,数千个专攻符箓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宝累加千余件,外加仰止亲自坐镇之一,哪怕是剑仙联袂倾力出剑,如何能够轻松撼动其根本。 五岳齐全,与哪怕只折损一山的残留四岳,差距极大。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稳稳扎根大地战场,不断形成越发稳固的山根水运,以后战事,只会更加棘手。 此时那杀红了眼的李退密已经心存死志,就算炸毁自身体魄与两剑丸,也要毁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为失了先机的剑气长城,为身后同辈剑仙赢得一线摧破山岳的机会。 李退密仗剑前行。 一场大战,我辈剑仙一个不死,难不成人人壁上观,由着晏小胖子这些晚辈先死绝了不成?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从没有这样的说法。 此时城墙之上的左右,哪怕与那剑仙素不相识,从未言语,只觉得敢如此说死就死,那便不该死! 左右一剑将那尊漆黑法相劈成两半。 可那李退密非但没有趁机撤退回城头,反而整个人绽放出璀璨剑光,连同两把飞剑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巅之中。 “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皱了皱眉头,身上那件墨色龙袍蓦然飘离身躯,如布遮住盆景,瞬间笼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剑仙彻底毁掉山岳阵法与山根,否则,五岳会经不住对方剑仙的连绵攻势,更会让藏在深处的布局谋划,提前浮出水面。山岳齐聚战场,若是剑气长城攻势力度不够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稳了根脚,等于将战场一下子向剑气长城推进了数百里。若是剑仙们不死心,又不至于太过出剑决绝,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线,相互损耗,这才是蛮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势,因为剑气长城那边有资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剑修起步。 揭幕战,蛮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痒,但是这第二场,就要直接打得剑气长城伤筋动骨,直接死掉一拨剑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经让这个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恼火。 仰止与另外四只隐藏在其余四岳当中的巅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诉他们都别着急,尤其是在中岳山中的那个老人,仰止坚决不许他擅自出手。 在那李退密毅然决然同时自毁金丹、元婴、所有魂魄与两剑丸之后,其实已经被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压制住声势,不出意外,只会毁去半数护山大阵,对于山根的影响不大,但是让仰止感到意外的是,左右救人不成便直接递出一剑,以浑厚剑意破开墨黑龙袍笼罩住的山头,劈斩李退密! 原本一身剑光被墨色龙袍束缚半数的李退密,大笑数声,身死道消,两把本命飞剑炸开,声势如雷,导致整座山巅都炸烂,不但如此,山巅附近百余个身家性命直接与护山大阵牵连的妖族符箓修士,元婴境之下,悉数暴毙,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缓慢蔓延稳固的山根随之大震。 左右递出在浩然天下注定会惹来无穷非议的那一剑后,没有见好就收,选择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剑气暴涨,双手握剑,钉入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头上。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当真接得住我左右的剑气?! 大妖仰止心中愤恨不已,倒也果决,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稳住山岳气运。她让那头同样拥有王座、更是她半个道侣的巅峰大妖不要出手,因为斩杀左右太难,只由着她亲自与左右纠缠便是,其余四岳,必须杀几个类似李退密的大剑仙,不然这第二阶段布局,岂不是沦为天大的笑话。 她现出真身,庞大身躯瞬间游弋登高到了山顶,至于一路过境,会不会碾杀无辜的己方符箓修士,仰止岂会在意半点。 除了这座动静极大的中岳,其余四岳相对安稳,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一直揪辫子玩耍的隐官大人看到这一幕后,神采奕奕,得劲得劲。 她转头遥遥看了眼陈清都。 老人说道:“自己耍去。” 隐官大人双膝微屈,城头传来一阵剧烈震动,小姑娘身姿的隐官大人离城远去,直接将一座山岳撞穿。 那么个极其纤细矮小的小姑娘,落地之后,拍了拍脑袋上的些许尘土,然后开始在大地上来回飞奔,一次次用脑袋凿开整座山岳山体。 小姑娘每次开山之后,有些灰头土脸,但是随便逛荡,开心得不得了。 那两个来自皑皑洲的挚友,完全不像剑仙更似渔翁、樵夫的张稍和李定,相视一笑。 若是寻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厮杀,也就罢了,他们俩能多活一时是一时,也谈不上问心有愧,良心难安,只是既然对方刚好拿出这山水手段,又岂可让整个天下都没几本书的这帮畜生,赢了声势,专美于前? 不成不成。 故而无须言语,两个剑仙几乎同时御剑离开剑气长城,如两颗急急坠落的流星,挑选了一座山岳,一个落在了山脚,一个落在了半山腰。 世间渔翁喜泛舟,先天亲水的张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却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风雅了。 剑仙张稍直接步入那条曳落河藩属江河之中,微笑道:“皑皑洲剑修张稍。” 而那缓缓登山之后,与张稍背对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窍百骸皆绽放剑光,会心一笑,道:“巧了,我亦是皑皑洲剑修。” 两个剑仙从容赴死,竟是直接毁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脉。 城头之上,老大剑仙眯眼盯住一处,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那个站在甲子帐北边门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道:“不着急,你我负责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陈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着一个个晚辈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边,与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山岳之中,最大杀手锏,或是飞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剑修,纷纷不再隐蔽身形,一起离开原先山岳隐秘处,至于山岳能否继续扎根战场,山上数千符箓妖族修士是生是死,护山大阵能够支撑多久的剑仙出剑,已经不再重要。 四只大妖齐齐掠向中岳,要与中岳那边现出真身的仰止汇合。 共同围杀左右! 中岳地界,出现了一位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蓦然十数丈高,眉发皆白,肩扛长棍,缓缓御剑升空,在这期间,每次张嘴一吸,便有数十个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黄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杂毛,屁本事没有,倒是花哨得很。” 陈熙与齐廷济想要跟随董三更一起离开城头。 这三位老剑仙,都曾在剑气长城之上,各自刻下一个大字。 陈清都却说道:“让左右以生死炼剑便是,浩然天下没架打,这里管够。人生太顺遂,太过独来独往,剑术就高不到哪里去。” 赶赴战场的董三更,与那个还停留在战场上玩耍的隐官大人,加上左右,需要对峙仰止、御剑老人两只蛮荒天下最巅峰的大妖,以及其余四只大妖。 墙头之上,晏琢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另外一处,程荃和齐狩全神贯注在战场上,没有发现那个陈平安正纹丝不动,满脸挣扎。 当陈平安的这尊出窍阴神行动自如之后,已经晚了。 战场之上,出现了一个比山岳骤现更大的意外。 隐官大人一拳破开剑气,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线之间躲了躲,会被一拳打烂心窍。 董三更先是硬抗那长棍老者的倾力一击,然后抓住已经瞬间退出数里路的左右肩头,带着左右离开战场。 整座剑气长城除了寥寥无几的剑修之外,都错愕不已,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隐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望向陈清都,骂道:“老不死最该死,去死吧,你!” 陈清都面无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隐官,视线便转而望向董三更与那左右,自言自语道:“左右,你那小师弟,先前就与我说过,要小心那个隐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陈熙与齐廷济,都要小心,因为陈熙怨气太大,齐廷济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这两位战功彪炳的老剑仙,都觉得自己对剑气长城问心无愧,都对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极,刻骨铭心。但是他陈平安关于这两位老剑仙的过往,只统计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关键言语六句,依旧未能断言是否会一定向蛮荒天下倒戈,最后还是需要老大剑仙自己定夺。 大地上,隐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停剑,来到她身边,一起背对着剑气长城,去往蛮荒天下。 剑气长城那边,庞元济摇摇晃晃,最终跌坐在墙头上,这位年轻剑修,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没了那股天地厌胜的陈平安终于行动自如,但是既没有去大骂故意隐瞒真相的陈清都,也没有去探望身受重创的师兄左右。世间对错是非,好坏颠倒流转,岂会简单。 所以陈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开折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眸,死死盯住南边战场,缓缓道:“有的打。” 第六章 新一任隐官 ·第六章· 新一任隐官 这一场战事,极为急促短暂,规模之小,死人之快,简直就像是一场边军斥候的狭路相逢。 显而易见,妖族诸多关键军帐,应该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意外太多,必须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调整诸多策略的细节。 蛮荒天下并未立即展开下一轮攻势,反而让出了战场上仅剩的三座山岳。五座大岳,居中那座大岳,就是被左右与那仰止交手,彻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则是被皑皑洲两个外乡剑仙以两条性命的代价,摧毁了山根水运,然后被陆芝硬生生以剑光砍裂。 剩下三座已是残败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隐官一脉的剑仙洛衫、竹庵摧破许多,这大概就是这两个叛变剑仙最后的战功了。 将来可能再见面的话,就是相互问剑,与昔年战友,同辈剑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头上,一些个侥幸没死的符箓一脉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毙,就算逃得太远,又有何意义?他们的命,早就与山岳存亡挂钩。也不乏有些性情暴戾和那狠辣果决的,呼朋唤友,指挥调度,重新开启护山大阵,拼了一死,也要让剑气长城的剑仙多递出一剑是一剑。 剑仙赵个簃找到了程荃,联袂御剑去往一座山岳。赵个簃要为程荃护阵,尽量炼化山岳,帮着程荃化为己用。 “他娘的老子现在出城,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了!”程荃御剑途中,悲愤欲绝,“狗日的竹庵,下贱的洛衫,你们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换命的朋友啊!赵个簃,你说,以后你是不是也会背后捅我一剑?要是会,给个爽快,等会儿到了山头那边,只求你出剑别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们,让我死得快些。” 赵个簃破口大骂道:“宋彩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废物?” 程荃黯然失色。 剑气长城这边赢得了这一阶段战事的胜利,但是城头之上,没有任何剑修会感到欣喜。 隐官大人竟然会叛出剑气长城,带着洛衫、竹庵两个剑仙,一起投身蛮荒天下。 隐官大人更是一拳重创了孤身陷阵、堪称无敌的左右! 除了剑心足够澄澈的那拨剑仙,几乎所有剑修的心头,尤其是年轻人,都有阴霾笼罩,挥之不去。 陈平安在腰间别好折扇,驾驭符舟去往茅屋那边。 那间原本是风雪庙剑仙魏晋暂居的小茅屋内,左右坐在床边,正以剑气弥补被一拳洞穿打出个窟窿的腹部。 剑气生不出血肉白骨,因为这根本就是第二场凶险厮杀,师兄左右需要以剑气抵御隐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遗症。 不然对于一个炼剑本身就是淬炼体魄的上五境剑修而言,身体伤势再重,不至于让一旁的董三更都触目惊心,觉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门口,怒道:“陈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隐官是鬼迷心窍了吗?” 站在远处墙头那边的陈清都头也不回,说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为他对隐官这个晚辈一直印象极好,觉得与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而他那个最器重的孙子,曾被视为下一个刻字剑仙人选的董观瀑,早年与隐官更是十分投缘。 董三更已经看到了飘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陈平安,依旧是气不过,继续与陈清都大声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陈清都冷笑道:“董观瀑投靠蛮荒天下,事迹败露,整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们闹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没有?”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年剑仙齐聚城头之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杀董观瀑,是陈平安亲眼所见。 只是那个时候,陈平安想事情还十分粗浅罢了,当时终究不曾真正理解剑气长城。 而最让陈平安觉得疑惑的一句话,是事后宁姚说那小董爷爷是个好人。 身为剑仙,董家子弟,背叛剑气长城,是真。好人,却也是真。 这笔账,怎么算? 兴许对于这位老大剑仙而言,守住剑气长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剑气长城而已。 董三更压抑住心中怒火,与陈平安说了句“你师兄死不了”,然后这个董家老祖就直接离开了此地。 陈平安没有走入茅屋,反而轻轻关上门。 见过了这种波澜壮阔、剑仙大妖皆可死的惨烈战争,就会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见过了老大剑仙陈清都的种种选择,陈平安就会觉得书简湖的那场问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与当年同样的修为境界,也能够随心所欲。 陈平安没有在茅屋这边久留,而是去往宁姚他们那边。 宁姚看了眼晏琢,然后对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晏琢眼眶通红,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晏氏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仙李退密,死了。 这个老头子,曾是晏琢年少时最恨之人,因为许多脍炙人口的糟心言语,都是被最瞧不起他这个晏家大少的李退密亲口道出,才会被大肆渲染,使得当年的晏家小胖子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琢父亲、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气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发难,谁敢这么往死里糟践身为独苗的晏琢? 哪怕晏琢在后来的一场场大战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剑修,与宁姚、陈三秋他们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可是身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旧不愿正眼看他晏琢。晏琢低三下四,那些年求了李退密数次教他剑术,李退密只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穷贱命,哪敢指点晏家大少剑术,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晏琢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传授自己剑术了,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中却有些笑意,与自己说几句不是坏话就是天大好话的言语了,现在老人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第一个战死的大剑仙。 陈平安坐在晏琢身边,也没劝慰什么。这里是剑气长城,身边人是晏琢,那就不需要。 谁都可以熬过去。 至亲之人,死别一事,谁会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还有那暂时活着的吴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个不是如此? 剑仙犹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谈那些剑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飞剑崩碎,个个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剑仙最后那句话,也亏得只有自己听到。 因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当年那隐官大人明知董观瀑是叛徒,偏偏迟迟不定罪。 他陈清都并不会就此多说什么,拖着便拖着,董观瀑那个思虑极多的孩子,哪怕其罪当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剑术不够,积攒的战功不够,既无法震慑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剑仙,惹来众怒,又无法凭借战功护住一个叛徒孙子的性命,才使得一群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兴师问罪,不然他陈清都就跟着隐官一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孙董观瀑,或是至多丢往老聋儿那边的牢狱,仅此而已。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问道:“还好吧?” 陈平安低声道:“很好。” 宁姚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平安柔声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给我去想。” 两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琢突然问道:“有没有碍着你们俩?” 陈平安打开折扇,却是帮着宁姚扇风,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觉点。” 那个刚要一屁股坐在宁姚那边的董黑炭,停在那边,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势清奇。 不承想陈三秋坐在了晏琢身边,范大澈坐在了董画符身边,叠嶂又坐在了陈三秋旁边。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远方,安安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战事。 庞元济长久地呆滞无言。 被视为剑气长城下一代钦定隐官的年轻剑修,剑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庞元济身边的剑仙坯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话。 高野侯来到庞元济身边坐下,只说了两个字:“忍着。” 庞元济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说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别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争取有朝一日,亲自问剑隐官,让她亲口告诉你答案!” 庞元济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隐官一脉从今天起,就算真正断了香火。” 不承想两人身后,有个悄悄来到此地的小姑娘,双手抱胸道:“我来接过香火,就这么说定了啊。” 庞元济惨然一笑,转过头,问道:“绿端,当初为何不离开剑气长城?郭稼剑仙,与那陈平安,其实都希望你离开。” 郭竹酒眼神明亮,摇头道:“我再怎么敬重仰慕我爹与我师父,那也是他们的想法啊,身为剑修,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庞元济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竖起大拇指,大笑道:“绿端,这话说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无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师父教徒有方,这就叫一夸夸俩,你不太上道啊。” 高野侯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绿端丫头打交道,能占上风的,估计就只有宁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个小姑娘,怜悯道:“哭哭笑笑的,脑阔儿坏了吧,原来是个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气笑道:“这会儿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摇摇头,学自己师父双手笼袖,走了,自言自语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长不大的小姑娘,泼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满脸涨红。 高野侯觉得自己也愁,摊上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庞元济笑容牵强,继续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师父。 剑气长城上,与那两个剑仙张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皑皑洲剑修,亦是无限伤感。 在家乡皑皑洲最是闲云野鹤的两个挚友剑仙,是公认的与世无争,结果就这么死在了蛮荒天下的战场上。 皑皑洲最重商贾,简单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实他们这些剑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皑皑洲的异类了。 境界最高的两个,就是慷慨赴死的张稍和李定,两人都是玉璞境剑仙。 剑气长城这边,看待他们这些人数最少的皑皑洲剑修,从无异样眼神,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会不痛快。 北俱芦洲不用去多说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剑修如云的一个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有数百名剑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摇洲、流霞洲、金甲洲,这三个洲的剑修人数,都要比皑皑洲多得多。 比皑皑洲剑修人数更少的,就只剩下两个了,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东宝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个风雪庙剑仙魏晋,一个能够与本土剑仙比拼资质和大道成就的年轻剑仙,然后有了那个不是剑修却能够赢得剑修敬重的陈平安。 最后一个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欢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 东宝瓶洲是内乱纷扰,桐叶洲是大妖作乱。 唯独皑皑洲,始终太平无事,甚至浩然天下的天塌下来,极有可能都是最安稳的那个大洲。 皑皑洲距离倒悬山最遥远,与那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疆域广袤、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可是一艘艘去倒悬山的皑皑洲渡船,生意做得无比兴隆。 唯独在剑气长城,竟然难见同乡人。 也对,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条,修行路上风光奇绝,安稳破境当神仙,为何要来此地送死?来了的剑修,其实根本无法苛求没来之人。 如今张稍和李定两个本洲剑仙战死了,照理说,是一件足以让皑皑洲剑修晚辈们挺直腰杆的事情,但是相反,只是越发让皑皑洲剑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头某地,有一拨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其中陈淳安神色凝重。 陈是与最要好的刘羡阳和秦正修站在一旁。 陈是忧愁不已,轻声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对不起那么多已经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剑仙李退密,皑皑洲的张稍和李定。如果换成我是那位老大剑仙,早就道心崩溃了。” 刘羡阳蹲下身,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剑仙剑修,都习惯了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实在是太久了,很难有人真正去想象这位前辈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声道:“万年以来,加上当下这一场,总计九十六场大战,没输过。” 刘羡阳说道:“战场在南边大地上,也在北边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赢,也在一直输。” 陈淳安突然开口道:“我们浩然天下,难辞其咎,错莫大焉。” 这位浩然天下独占醇儒头衔的老人,并非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话。 除了刘羡阳,便是陈是这个陈氏子弟,秦正修这样的儒家君子,都有些变了脸色。 隐官大人带着洛衫和竹庵剑仙,大摇大摆走到了那座甲子帅帐。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帐外,笑道:“不用担心在我们这边没架打,只要是飞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过力,都随便你挑,打死了,谁敢发牢骚,继续打死。” 隐官大人点了点头,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辫儿,轻轻摇晃起来,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给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给我打杀。缩头乌龟,龟壳带肉,一并稀烂!” 灰衣老者没有拒绝。为何要拒绝?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就是蛮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种子,大道之契合,无与伦比,待在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无时无刻不是煎熬,剑气长城从来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笼。隐官大人身为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岂会没有本命飞剑?但是她每逢大战,几乎从未祭出飞剑,最多就是提一把剑坊长剑,砍断了再换拳。 灰衣老者极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成长起来的隐官大人,不曾诞生在蛮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个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变一变。 这个蛮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边只有一人跟随,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 洛衫望向这个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剑仙,问道:“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剑,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汉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剑仙和娘们的分上,与你废话一句,我杀谁,不杀谁,都不需要与外人讲理由。” 洛衫刚要说话,已经被竹庵剑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谨,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规矩,你们是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千年之内,不会有半点水分。刘叉如果对你们出剑,就算是问剑托月山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那个大髯汉子。 刘叉默不作声。 随后灰衣老者轻描淡写说了一番言语,既是对身边名为刘叉的男子所说,也是对洛衫和竹庵剑仙所说,更是对甲子帅帐的诸多大妖说的:“我们蛮荒天下,的的确确就是个没有教化的蛮夷之地,既不是剑气长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规矩,不多,就那么几条,条条管用,忤逆者皆死。” 隐官大人一本正经道:“对了,我那傻徒弟庞元济,就算他自己可劲儿找死,你们都别打死他。我还想着他以后与我问剑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无奈笑道:“这种小事,就别与我念叨了,你让洛衫和竹庵分别去甲子帐和戊午帐走一遍,应该就都有数了。” 隐官大人问道:“那我干吗?” 灰衣老者说道:“被陈清都笑称为老鼠窝的地儿,井口底下,还剩下些该死却侥幸没死的大妖,你要是闷得慌,就去杀光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更早破境。” 隐官大人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怕我与陈清都里应外合,被我打烂你们的腚儿?” 去了那个老鼠窝,打杀那拨苟延残喘的飞升境大妖,境界稳步提升的同时,其实又是一种与蛮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从此与整座天下性命攸关。 她想要破开飞升境瓶颈,成为与那个老瞎子一个境界的不朽存在,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天地是熔炉?修道是行那窃贼勾当?飞升境也难逃这种枷锁,想要真正破开这道关隘,就得有壮举,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炼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圣、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隐官大人笑容灿烂,化虹远去,直奔那个老鼠窝。 在剑气长城,她能够炼化什么天地?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是陈清都,陈清都就是剑气长城! 但是蛮荒天下却不同,因为那个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炼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犹有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与这名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刘叉皱眉问道:“一定要这么让出道路给她吗?” “一个剑道,一个学问,两份最大的便宜,够你和周密吃饱了,好事总不能都被你们俩占尽。”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礼圣应该就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读书人所谓的每逢乱世,必有豪杰挽天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叉问道:“那白泽?” 灰衣老者讥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顶,两不相帮。” 刘叉突然说道:“暗透了,可见光明。” 灰衣老者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哪座天下最适用?只说纯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纯粹?” 灰衣老者伸出两只手,道:“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们,在往上走。这就是最不可阻挡的大势。” 老人双手握拳,轻声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该轮到你拔刀出剑了。” 刘叉点头道:“当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这大髯汉子的肩膀,道:“去了那边,打得对方知道疼了,你总有机会再见到那个阿良,到时候分个高下,我准许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为你们双方比剑的小彩头。” 阿良去过蛮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杀妖极多,却也与一名剑客豪侠成为了真正的朋友,那名剑客豪侠便是这个刘叉。 阿良回到剑气长城后,曾经与一帮小屁孩笑言,那刘叉果然不曾让人失望。 大躯,形貌粗犷,任气重义,豪迈无羁,能为诗歌。 当然,说完这些不太重要的客气话,铺垫完毕,就得说真正的重点了。于是阿良很快就又恢复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头发,与那些一惊一乍的孩子们“泄露天机”:“那厮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风采所折服,二话不说,就要摘剑相赠,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作笔,算是提笔赠诗。我是谁,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刘叉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见我不点头说个好,那厮一写就停不下来了,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磨损万古刀,勿薄细碎仇……啥?你们竟然一句都没听过,没关系,反正写得也一般,记不住就记不住。不过以后你们谁要是在战场上对上了那刘叉,别怕,打不过了,见机不妙,立即与他嚷嚷一句,就说你们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个自称读书人的阿良,赌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觉就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从未身穿青衫悬佩玉佩,从未真正像个读书人。 这个剑客走的时候,甚至没了剑,佩刀戴斗笠而已。 没有人知道,陈清都为他送别的时候,郑重其事说道:“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一个外乡人,能在剑气长城待这么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撵人。” 阿良只是一边揉着老大剑仙的肩膀,一边嬉皮笑脸道:“若有好酒,帮我留着。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却是江湖道义。” 不过最后,在离开茅屋之前,阿良扶了扶斗笠,背对老人,说道:“如果剑气长城掉转剑尖,那我就不来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谁喝去?” 在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后,此次坐镇妖族大军的角色,换成了那个拥有千百座宫观殿阁、琼楼玉宇的大妖,化名黄鸾。 黄鸾依旧是独坐栏杆,就像置身于一座仙气缥缈、鸾鹤长鸣的天上城池。 城池当中,有那二十节气的不同气候变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满斋秋蝉声,有些院落却是初生柳叶如小眉,还有道观上空“种玉”不停,满地积雪,还有许多婀娜多姿的符箓美人,或对镜贴花黄,或摇扇扑流萤。 而黄鸾所坐栏杆的这座府邸,有一条他最为钟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纸显化的白首老渔翁,有那年复一年做着同样一件事的俊俏浣纱女、采莲女。 这座云上城池的脚下,就是集结完毕之后向前稳步推进的五万余妖族大军,皆是修士,并且境界都还不算太低,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并且有那灵器、法宝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无须闯过剑气长城的三座剑阵,更无须蚁附攻城。 剑气长城那边有飞剑洪流,往南倾泻。 这一次,蛮荒天下也有一条毫不逊色的大江,由那不计其数的灵器法宝汇聚而成,宝光冲天,浩浩荡荡,往北方城头而去。 你有剑气长河,我有宝物大江。 来一场硬碰硬的江河对撞。 既然已经决定倾尽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剑气长城,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阵仗? 以灵器法宝与那本命飞剑互换,看看到底谁更心疼。 没什么阴谋诡计,没什么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点,不那么废物窝囊,能够将稳住阵脚的五座山头作为依托,剑气长城那边的战损会更大。 不承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剑,打乱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没能绞杀更多的仙人境剑修,反而差点赔了个血本无归,更使得黄鸾自己的这一场攻城战,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战场离着城头距离更近一些,虽说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会快许多,但是剑气长城那些本命飞剑,也一样会折损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灵,数千符箓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炼化山岳,再让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丢到战场,一笔笔账,军帐那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隐官的倒戈,算是帮了个大忙,仰止就会有大麻烦。 毕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而是开始斤斤计较了,那么多的军帐可不是摆设,军帐里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会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军令,只要出了军帐,就连他黄鸾和仰止、白莹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黄鸾高高举起手,轻轻向前一挥。 妖族大军,宝物齐出。 夜幕中,就像骤然挂起一条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黄鸾这种岁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旧得承认眼前这一幕,当得起“壮观”二字,很新鲜,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几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推衍,好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黄鸾“咦”了一声,主动打开禁制,转头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损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战之中,这念旧的婆姨,收拢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弥补修缮的话,不但麻烦,而且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强取豪夺几件。 今天以布衣木钗妇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栏杆一旁,神色阴郁。 黄鸾笑道:“怎么,要与我抢功劳?” 仰止说道:“只是给你打下手,挣些功劳。大祖那边,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是明显不太开心了。打完这一场,算是与大祖表个态,然后我就得返回蛮荒天下,亲自截杀那些四处流窜的剑仙。” 黄鸾看了眼剑气长城某处,有些遗憾。说实话,隐官叛离剑气长城,连他都被蒙在鼓里,事先根本不知晓会有这种变故。 仰止问道:“北边城池,还有倒悬山,我们的棋子,会何时发难?” 黄鸾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些。” 脚下大军当然不是站着不动,遥遥祭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本命物,整个大阵是在不断向前推进。 剑气洪流与法宝江河撞在一起,无比绚烂,如同上古神祇铸剑的万点星火,不断溅射开来,纷纷如火雨,洒落人间,映照得剑气长城和黄鸾的天上城池,都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与第一场揭幕战差不多的蝼蚁们,在大军两翼疯狂前冲。也不算什么做做样子,而是实打实地拿命去填战场,这就是身旁仰止所说的“打个下手”,因为这些蝼蚁,都是仰止的藩属势力、嫡系兵马。一只巅峰大妖的将小功补大过,自然不是坐在黄鸾身边看风景,或是对着剑气洪流出几次手而已,而是会死许多的蝼蚁,直接打光几大支辛苦培植起来的旧有势力。 蛮荒天下有一点最好。 拳头之下,认命听话。 不愿送死,那就先死。 何况也不绝对只是送死而已,诸多军帐会详细记录每一处战场的折损与战功,死了不算太亏,没死就赚他个翻番。只要过了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每天都可以四处挣钱,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任由宰割的仙家势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钱,都在等待着蛮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黄鸾突然玩味笑道:“剑气长城什么时候剑仙出剑,都变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这位浑身仙人气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轻轻拍打栏杆,叫苦不迭道:“完蛋喽,如此一来,对方战损,注定要低于军帐预期。仰止,是不是因为你晦气太重,连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还有许多原本据说关系不太好的剑仙,出剑都如此讲究阵形,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剑仙,小范围厮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很正常,可是今夜这种场景,能够最大限度让几乎所有的剑仙,本命神通叠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让人眼前一亮,又让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脸色阴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负隅顽抗。” 黄鸾观战片刻之后,哀叹道:“他们收拢战线,剑修齐齐往回撤剑三里路?这还是我听说的那个剑气长城吗?”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烦,你还看着?” 黄鸾笑道:“先让军帐里那些个年轻家伙多磨炼磨炼,本来就是演武给后面看的,何况我也没觉得这处战场,会输太惨。以后想要与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们几个出力吧。” 仰止转头望向一处,在极远处,那是一座更大的战阵,尚未赶赴战场。 皆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 剑修的命再金贵,也不能只养着,当那摆设。 能够向剑气长城问剑,以剑气长城作为磨剑石,以此洗剑,然后活下来,才算真正的剑修。 剑气长城临时拼凑出来了一座极为古怪的小山头,十余人,约莫半数是外乡人。 是以隐官一脉最新剑修的身份,聚拢而来,这也是隐官一脉在历史上,首次招徕外乡剑修。 至于督战官、记录官的职责,依旧交由以往隐官一脉的旧剑修和儒家门生,但是前者的隐官一脉身份,都已经失去。 负责将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后,陆芝就迅速离开,只是留下了两幅道家圣人送来的画卷。 两幅极大的画卷,被陆芝摊放在走马道之上。一幅画卷之上,正是剑气洪流与那宝物江河对撞的场景。另外一幅,是在此处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第一线的妖族军阵分布,画面相对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纤毫毕现,好像有一道被天时地利分割开来的分水岭。 陆芝只说所有人暂时不用负责出剑杀敌了,都算是隐官一脉。除此之外,这个战力卓绝的女子大剑仙,就不再多说半句。 绝大多数剑修都有些面面相觑。 一来很多人相互间根本不认识,二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么。 米裕是最尴尬的一个,因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剑修。 总不能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说道:“大家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个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刚刚跻身龙门境。” 不断有人开口言语。 “皑皑洲邓凉,元婴境。” “扶摇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衮,龙门境。” “金甲洲玄参,金丹境。” 除此之外,剑气长城这边,还有庞元济、董不得、司徒蔚然、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陈平安。 最开心的是那郭竹酒,因为她的师父也在。而最提心吊胆的,当然是那个顾见龙。 郭竹酒蹲在师父身边,一大一小都笼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当她的师父自报名号、境界后,郭竹酒就开始使劲拍掌。 “陈平安,下五境。” 陈平安转头对自己的弟子笑道:“稳重。” 郭竹酒使劲点头。 林君璧说道:“当下这拨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还有一大拨剑修要与我们问剑,估计这就是我们聚拢在此的理由,尽量多想一些对方的可能性,以及我们的应对之策。战事极为吃紧,除了米剑仙之外,我们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们的职责,其实就是查漏补缺,大忙注定帮不上,可如果我们集思广益,帮点小忙,应该可以。” 在林君璧言语期间,陈平安盘腿坐在画卷边缘,手持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凝视着画卷上的战场。 林君璧望向米裕,这个其实浑身别扭的剑仙只好笑着点头。 米裕半点不比那顾见龙自在。 然后林君璧就望向了那个二掌柜。 陈平安头也没抬,笑道:“能者多劳,君璧只管发号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适应。 只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事分轻重缓急,林君璧此时此刻,如同跻身棋盘之侧,是与那整座蛮荒天下对弈,能帮着剑气长城多赢一丝一毫,就是帮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赢得无数! 所以林君璧毫不犹豫,略作思量过后,就开始安排任务给所有人。 让那庞元济与董不得,负责统计、归类己方剑仙的所有本命飞剑、神通,让司徒蔚然和邓凉负责记录敌方修士的半仙兵、关键法宝,让玄参、宋高元时时刻刻记录双方飞剑、法宝的各自损耗、此消彼长,让曹衮、王忻水负责留心妖族修士的战阵变化,若是还能分心,就寻找一些隐匿修为的敌方大修士……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打招呼道:“顾兄,这么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顾见龙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蹲下,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哪敢让二掌柜喊我一声顾兄,喊我小顾!” 城头走马道这边,最终出现了一张张矮脚几案,人人盘腿而坐,其中米裕需要抄录在他那边归总一次的文档,再交给郭竹酒分发出去,以便人人传阅,互通消息。 至于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反正相互间离着都不远,大可以直接开口说话。 唯独陈平安,没有太实质性的任务。 道理很简单,陆芝在派人送来几案和笔墨纸张之后,说了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一任隐官大人。” 米裕颇为无奈。 庞元济如释重负。只要不是自己继任隐官,任何人都无所谓,这二掌柜,更是最好不过。 林君璧神色复杂,一闪而逝。心中猜测越发笃定,如今剑仙出剑变阵极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顾见龙则昧着良心,面带微笑。 郭竹酒一个人拍掌,就有那掌声如雷的声势。 而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年纪最轻、境界最低的隐官大人,起身接过那块象征着隐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后,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将那玉牌挂在腰间,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书案之上,除了笔墨,还有一摞摞等待落笔的空白账本,以及那把合拢搁放的玉竹折扇。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看着极为熟悉的桌上布置,微微一笑,感觉极好,好似没有祭出本命飞剑,便已经坐镇小天地了。 什么新一任隐官大人。 无非是从一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变成了更加在行的账房先生。 蛮荒天下暂时还不清楚剑气长城之上,又多出了一个历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隐官。 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只当一个天大的笑话看待。 事实上,哪怕是剑气长城这边,也没有太多人如何当真。尤其是剑仙,只觉得是老大剑仙又一个“无所谓”的举动。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平安落座后,不多不少,刚好做了三件事。 隐官一脉拥有两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收藏于其中的所有百年之内存下的秘档,都给搬到了走马道这边,层层叠叠,搁放在陈平安身后,堆积如山。 上一任隐官大人,既没有带走那块有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也没有毁去隐官一脉传承数千年的档案库房。 除了陈平安背后这座“靠山”,陈平安还让人搬来了一座仙家重宝,剑房。 人手两把剑坊专门为隐官一脉剑修铸造的传信飞剑,在陈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让剑坊铸剑师篆刻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陈平安、米裕、庞元济、董不得、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邓凉、宋高元、曹衮、玄参。 这就是剑气长城目前隐官一脉的全部剑修了。 只不过属于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都直接篆刻“隐官”二字,而非“陈平安”这个名字。 第三件事,则是陈平安与诸位“下属”剑修开门见山,说了一番再敞亮不过的言语。 “诸位,连我在内,总计十二人,身在此处的剑修,大家都很聪明,应该心知肚明,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剑术杀力在当下的攻守战当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过我们的脑子,还算好使,我们遇上事情,愿意多想一些,习惯成自然,寻常剑修的念头,打一个转儿的事情,我们可能已经转了好几个圈,这就叫熟能生巧。颁给在座各位隐官一脉的身份,就是对你们的最大认可,我们的每一个建议,尤其是每一次最终影响到整座剑阵的策略,会动辄牵扯到数以万计剑修的出剑,甚至是成百上千剑修乃至于许多剑仙的身家性命。但是这不是一只铁饭碗,我的要求只有一点,大家一起殚精竭虑,尽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发现有人在任何一个环节拖了后腿,脑子看似灵光实则不够用的,我会直接驱逐出隐官一脉。你们的面子再值钱,也比不上剑修的性命,比不上他们的本命飞剑更值钱。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需要对每一个战死之人负责,更大的难题,在于那些生不如死的剑修,或是有那亲朋好友战死的,说不定都会对我们这十二人,对我们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废物剑修,心存怨怼。他们恨我们,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更改,但是我们自己,对此不可心生失望,一点都不许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怀恨在心,故意使坏,一旦被我察觉之后,我不听辩解,会让米裕剑仙递出一剑,直接斩杀。所以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谁想要退出隐官一脉?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与其和我陈平安钩心斗角,比拼城府深浅,还不如干干净净,去那城头出剑杀妖,捞到一点战功是一点,绝对要好过在这里虚度光阴是个死,害人害己。” 其余十一个剑修,沉默不语,人人眼神坚定。 陈平安点头道:“很好,连君璧这样大道可期的少年剑修,都没有任何犹豫,敢将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这里,我觉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顿时如坐针毡,陈平安这厮不会借机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眯起眼,视线游弋过一个个剑修的脸庞,缓缓道:“我们坐在这里,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炼剑,就只是做代替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笔买卖,我们要为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做出一桩最一本万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换取敌方最多的性命!诸位,这样的机会,我们此生再不会有了,任你们将来福缘深厚,得以大道登顶,成了仙人、飞升境,然后兵解转世,再有来生,也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任你们成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门之内剑修如云,你又能够调用几个剑仙,让其心甘情愿倾力出剑,慷慨赴死?所以要珍惜当下,因为这是数座天下,万年以来,万年以后,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个壮举!” 郭竹酒坐在几案后,眼神坚毅,猛然抱拳,却无言语。 董不得跟随其后,也是神采飞扬,高高抱拳。 林君璧、顾见龙、王忻水在内所有人,就连那剑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个异乡的别洲年轻剑修,更是一个个心神激荡。 敢来剑气长城练剑之外乡人,尤其是大战之后还敢出剑不愿走的,越是年轻,越是心高且纯粹! 陈平安说道:“我们不着急对剑气长城发号施令,先熟悉双方战场,你们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职,半个时辰后,我另有决断。” 对于陈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个方案,实在太粗糙了,但这是林君璧临机应变的急智成果,已经无法苛求更多。只是半个时辰之后,或者说此后剑气长城,若都是如此应对蛮荒天下那六十军帐的群策群力,陈平安不觉得自己这隐官一脉,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开始翻阅那些旧隐官一脉的秘档,翻书极快,手边还有十多本书页空白的册子,看到关键处,便会在册子上抄录一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战场画卷,再打量几眼那十一人,观察他们的细微神色变化。 字迹娟秀的,是那竹庵剑仙的笔迹。 勾画凌厉,反而是出自那女子剑仙洛衫之手。 好一个见字如面。 内容清爽,干净,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个剑仙叛出了剑气长城,但是如果只说这档案秘录一事,其实仍是可以说是尽心尽责。 极为精准的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手持合拢的折扇,轻轻提起,然后重重一磕桌面,说道:“诸位继续盯着战场,分心听我言语即可。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兼顾三件事,第一件,是本职事务,所有人都必须牢牢盯死画卷。第二件,所有人开始提笔记录,方便他人传阅,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与他人索要记录,作为参考。第三件,是某些时刻的飞剑传信各处。” 陈平安继续说道:“先从第三件事说起,隐官一脉的剑坊飞剑,速度极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亲自飞剑传信全部剑修之外,其余一些细微剑阵的调整转变,你们各有任务,其中米裕、董不得、顾见龙负责飞剑传信所有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将整座剑气长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盘,郭竹酒、王忻水负责飞剑传信全部上五境剑仙。” 听到了这里,米裕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应该由他联系其余剑仙。 陈平安解释道:“米裕剑仙,若是剑仙与剑仙言语,境界修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门槛,不够纯粹,容易节外生枝。战场上的诸多机会稍纵即逝,一个凝滞犹豫,说没就没了。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米裕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个隐官大人还算说得客气了,一些没讲的话,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剑气长城其他剑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对而言,境界极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飞剑传信剑仙,确实就是一种更加直来直往的公事公办,若是由他米裕这个出了名的花架子剑仙去发号施令,确实会有极多的剑仙根本不买账。 陈平安继续道:“以后若有这类疑惑,当面提问便是,能够说服我改变主意,那是最好。此外,庞元济负责联系旧隐官一脉的督战官以及儒家门生的军功记录官,这些人数量较少,所以庞元济再加上负责一个中土神洲的剑修,林君璧负责南婆娑洲的剑修,邓凉联系所有的北俱芦洲剑修,宋高元飞剑传信金甲洲,玄参负责流霞洲,曹衮负责皑皑洲。” 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擅长心算、术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参,都是名副其实的国手。 米裕还真就有问题便当面询问隐官大人了,他问道:“为何不是一洲剑修联系本洲剑修剑仙?岂不是更加没有凝滞?” 陈平安反问道:“邓凉他们这些个外乡剑修,来到剑气长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不说,这会儿又被拉来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做着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勾当,还不许他们赚一点额外的香火情了?” 话说得很直接,摆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势。 林君璧会心一笑。 其余别洲剑修也有些赧颜,当然同时更多还是欣喜,对这个隐官大人,多了几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谁愿死?若是能够不死,且活得问心无愧,那么多想一想未来的大道之路,天经地义。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关节,这个剑仙无奈一笑,心中略微别扭地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无疑问。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负责传信本土剑修。但是林君璧在内的外乡人,飞剑传信,其中暗藏玄机,大有讲究。例如林君璧传信位于中土神洲南边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皑皑洲剑修邓凉,负责浩然天下东北方位的北俱芦洲,其他剑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飞剑传信相邻的大洲。 这样的香火情,就像是那一艘艘跨洲渡船,渡船主人不为挣半枚铜钱,反而做着天底下最公道的买卖,这样极为诚挚的香火情,当然能够让对方惦念许久。至于所有外乡的本洲剑修,对于跻身了隐官一脉的这拨年轻剑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无须隐官大人陈平安帮着邓凉、玄参他们更多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余那些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修,既然能够被剑气长城选中,成为隐官一脉成员,就像陈平安所说,境界兴许不高,但是就没一个是脑子不灵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所以需要询问的,其实还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陈平安提起手边一叠册子,十多本,都只写了一个书名,说道:“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们都听仔细了。” 陈平安拿出最上面的两本册子,书名分别为“甲本正册”和“甲本副册”,解释道:“这两本书,分别详细记录己方上五境剑仙的姓名,本命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正册为剑气长城的剑仙,副册为外乡剑仙。一页只记录一人,书页右下角,会有那页数,你们对于页数和对应剑仙,都要烂熟于心。” 然后陈平安放下这两本册子,一一解释起了其余册子的作用。 乙本,负责记录所有在战场上露过面的蛮荒天下上五境妖族。 也分正副两册,正本,记录在英灵殿拥有十四个王座的巅峰大妖之外,所有飞升境、仙人境的大妖,以及身为玉璞境剑修妖族。 副本,记录玉璞境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妖族修士。 如果不知姓名,那就随便取个名字,写幻化人形之后的相貌,真身形态,关键法宝,本命神通,以及大致隶属于蛮荒天下哪个阵营,与谁结伴出战,细节越多越好。 丙本,无副册。记载所有己方的地仙剑修。尤其要注意筛选出那种天生适宜战场的本命飞剑,如何搭配,能否营造出类似那对地仙眷侣“画龙点睛”的效果。 陈平安还举了几个例子,就是元婴境剑修程荃,这种类似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的特殊地仙剑修,必须着重对待。 丁本,记载同样是地仙境界的妖族。 陈平安在讲述这一本册子的时候,语气极重,说之所以将其单独列出,因为这拨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最该死,而且相较于大妖,相对好杀,以往又很容易被剑气长城这边忽略不计,或者说不够重视,又或者是在以往的战事当中,太过需要顶尖战力之间的捉对厮杀,有心无力,极难分心。但是一旦计较起来,某个阶段的战事,这拨畜生的杀力,兴许不明显,但是如果复盘,回溯整个战局,一场战争越是持久,这拨蛮荒天下的中坚力量,对剑气长城的杀伤之大,兴许要比某些上五境妖族更加可怕。 用陈平安的话说,就是杀这批妖族,最划算。剑仙前辈们的出剑,不用太过吃力,也能捞到不俗的战功,积少成多,不杀白不杀。 陈平安显然对这一“丁本”极为上心,提在手中许久,始终都不愿意放下,沉声道:“所以这丁本,我们如果能够撰写出一个相对详细的框架后,靠着无比翔实的细节,推敲出一个无限接近真相的事实,那么我们就可以从头再翻开甲本正副两册,去请那些杀力极大、出剑极快的剑仙前辈,在战场上寻找机会,斩杀这本册子上的妖族修士,这在当下,是我们隐官一脉,最为立竿见影的举措,所以各位要好好思量思量,丁本上面,每画掉一个化名一个条目,就是在座各位最实打实的战功!” 玄参问道:“若是前辈剑仙有那各自理由,不愿出剑,我们飞剑传信过后也没用,当如何?战场之上,双方积怨已久,我只说那万一,万一我们某位剑仙盯上了仇人,执意要与其捉对厮杀,不愿听从我们调令,难道我们要先内讧不成?” 陈平安微笑道:“架子太大,不愿意挪窝,或是以不敢擅离职守的由头婉拒你们,又或者是发生了玄参你所说的这种情形,各位就搬出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这是军令,再不行,那就事不过三,两次飞剑传信提醒剑仙过后,不用再废话了,我自会请架子更大、杀力更高的剑仙,去求他们出剑。请不动,那就求!” 气氛有些凝重。 这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虽是在言语玩笑,可事实上,这绝对不是一件如何轻松的事情。 上一任隐官的叛逃,两个剑仙的跟随,尤其是左右的身受重创,如今剑气长城的士气低落,是瞎子都能瞧见的事实,一旦再有意外,无疑是火上浇油。 陈平安放下那本册子,笑道:“一个个看我干什么,堂堂隐官大人,亲自跑腿喊话,像话吗?我丢脸,不算什么,丢了诸位的脸,我良心不安。对不对,顾兄?这是不是一句公道话?” 顾见龙小鸡啄米。 陈平安收敛笑意,又道:“你们大概暂时还不知道‘隐官一脉’这四个字的分量,在剑气长城,就是这四个字,可定人生死,不用讲道理!” 陈平安接着说道:“心中怀疑,没关系,大可以拭目以待,我反正是不怕拿一个剑仙的脑袋来证明此事真假的。至于你们,担心这些做什么?天塌下来,只说我们隐官一脉十二人,自然谁是隐官谁来扛。” 陈平安拿起最新的一本空白账本,是紧随丁本之后的戊本。 戊本,记载前三场战事,蛮荒天下的攻城策略,兵力分布,蛮荒天下的六十座小战场,兵力调度的转换速度,攻城风格是始终稳重,还是经常灵巧变通,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记录在册。故而这本册子,定然极厚极重,并且内容会随时添补,越来越多。 己本,撰写隐官一脉十二个剑修的所有功过得失,一五一十,都会写在这本册子上。 这是一本功劳簿,也是一部问心书。 撰写人,只有一人,自然是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但是能够翻阅之人,也只有陈平安。 庚本,记录剑气长城所有战死或是本命飞剑毁掉的剑修名字。 这一本,注定也不会薄。 邓凉问道:“先前两场战事中战死且没了飞剑的剑修,我们是不是也要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不用。以后再补上。这一本,只能是我们得闲的时候,再来撰写。”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这就是战争。 邓凉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并且偷偷松了口气。 若是陈平安在这个问题上回答错了,那么邓凉在内所有剑修,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立即就会涣散。 这些人个个都极聪明,陈平安无论是新一任隐官大人,还是顶着文圣一脉闭关弟子身份的二掌柜,如果在这座小天地,无法处处压制他们,并且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么别的不谈,只说那部己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如今刚刚有个雏形的隐官一脉,更是个弊大于利的摆设。 因为此处小天地,唯有修心最强者,道理才能服众。 剑气长城自古就有一个看似十分滑稽实则极其残酷的说法。下五境剑修,也会念叨的一句话:“我比宗垣厉害。” 要知道那个老剑仙,是继龙君、观照之后,与陈清都并肩作战年月最久的一个,地位最高的一个,被誉为最有希望打破飞升境剑修“天大瓶颈”的那个存在。 在那场妖族大军覆满城头的惨烈战事当中,正是他一人仗剑,连斩两只飞升境大妖,再与陈清都联手,才打退了蛮荒天下。 按照战功,宗垣当然可以刻字,并且还是两个字,只是死了,就无法在剑气长城之上连刻两个字。 一个死了的老剑仙,大剑仙,既然连剑都已经无法祭出,能有多厉害?半点不厉害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本空白书。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是一个原本寓意美好却天大的奢望了。 陈平安继续说那辛本、壬本和最后的癸本。 辛本,统计蛮荒天下的战损。 壬本,对剑坊、衣坊、丹坊在内所有剑气长城的家底,进行计算,还需要重点对接负责剑气长城商贸一事的纳兰家族和晏家。 一场战争,除了双方兵力的损耗,打的更是无形的底蕴,神仙钱和天材地宝。 癸本,当下的每一个战场,隐官一脉十二人,都可以对下一场攻守战的评估、推衍、猜测,各抒己见,只要有任何的想法和心得,随时写在纸上,交由郭竹酒,再送给陈平安汇总。 陈平安放好所有书册,说道:“说完了第三第二件事,接下来就该说第一件事了。林君璧的职责划分,在先前并无问题,只是既然目前形势有变,那我们就做一些变更改动,这也是未来我们隐官一脉的一个最关键宗旨,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往的攻守战那样以不变应万变,必须随时随地做出变化,而且每一个变化,都务必是我们隐官一脉群策群力的最好结果。我们十二人的每一次飞剑传信,都要为剑气长城出剑的剑修,占到便宜!” 陈平安最后精准圈画、切割,界定了十二人的详细职责,并告诫每一个剑修在职责之外,都必须盯住整个战局的走势,绝对不能只盯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如此苛求十二人,就会很容易造成一个个小范围的得利,却导致己方大规模的战场折损,在隐官一脉,就会是一笔看似莫名其妙实则难辞其咎的糊涂账,更大的代价,则是己方成百上千剑修完全没有必要的战死。 “豪杰斫贼,就在笔下。” 陈平安最后展颜一笑,弯腰拿起玉竹折扇,打开后笑眯眯道:“那就有请诸位,与我一起算计蛮荒天下。挣钱算什么本事?要挣就挣那一颗颗的大妖头颅!” 林君璧直到这一刻,才算对陈平安真正心悦诚服。 不愧是那位崔先生名义上的先生。 一脉相承,事功至极! 陈平安合拢折扇,笑望向庞元济,直呼其名道:“庞元济,记得在乙本正册上,写下‘萧愻,小名正韵,飞升境瓶颈剑修,本命飞剑不详’这些文字,千万别记在甲本正册上了。关于此人的本命飞剑,你庞元济如果有线索,当然可以在书中补上,仅供参考,我这就可以在己本上,为你记一功。” 庞元济脸色惨白,点头无言。 上一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姓萧名愻。这是一个许多剑气长城年轻剑修都早已忘记的名字,因为习惯了敬称她为隐官大人。 陈平安眯眼问道:“点了头,又不说话,恕我愚钝,猜不出庞元济到底知不知道此人的本命飞剑。” 庞元济摇头道:“不知。”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大战持久,那人暂时应该不会出手,你如果不小心忘了又不小心记起,功劳还是有的。” 两人这番对话,让剑仙米裕,以及原本个个置身事外的外乡剑修,人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凉。 陈平安环顾四周,轻摇折扇,鬓角飞扬,道:“你们的姓名籍贯境界,我都已经知道。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们说一说自己的最大优缺点。这是小事,大家先忙各自的大事。我问起后,再以心声与我言语即可。希望诸位能够开诚布公,此事并非儿戏。” 林君璧有些疑惑。陈平安此举,绝对不是一个讨喜的举措。 只是林君璧很快了然于心。陈平安需要以最快速度了解隐官一脉所有成员的人心。 如果说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对峙,是最大的一座战场;隐官一脉与剑气长城所有剑修,是仅次于前者的第二座;而隐官一脉内部十二人,就是第三座。而看似最小的这座战场人心起伏,任何一点道心涟漪,因为位不卑权更重的关系,又会极大波及前两座战场的走势。 陈平安作为隐官大人,当然可以凭借十二人此后行事的一点一滴,来判断众人性情优劣,但是如此一来,就太慢了,隐官一脉的诸多策略一慢,战场变阵就要跟着慢。可只要有此举措,无论十二人给出怎样的答案,都是一种佐证,锱铢必较的陈平安自然有自己更多的判断。 片刻之后,人人给出了答案,陈平安不动声色,并未直接记录在己本上,而是写在了一张纸上,夹在己本之中。 郁狷夫走来这边,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我能不能帮忙?” 无人转头望向这个中土神洲的豪阀女子,哪怕是林君璧至多也只敢稍稍分心,去关注这场可大可小的问答。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 郁狷夫也不拖泥带水,去了远处墙头僻静处坐着,形单影只,独自饮酒。 陈平安望向米裕,道:“米裕剑仙,劳烦你将这方圆三里,圈画出一座剑阵,作为禁地,再去抽调出一拨年轻剑修,境界低没关系,下五境都没事,三五人即可,只是负责通知所有过路剑修此处的新规矩。所有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剑仙概不例外。”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米裕剑仙,我们这里就数你境界最高,这个恶人,就只能你来当了。一旦有了冲突,你只管出剑便是,打不过,我亲自去与剑仙们讲道理。” 米裕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领命起身去做此事。 隐官一脉的规矩,不管以前是松散随意,还是严谨缜密,到了陈平安手上,只会更加不近人情。相信剑气长城很快就都会知道这一点。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放在桌上,并且摘下了那块“隐官”玉牌,放在折扇一旁,然后他开始撰写由他亲自负责的甲本正副两册,一连串名字,早就胸有成竹,故而落笔极快。 以天干命名,加上甲本乙本的各自副册。 刚好十二本。 如今隐官一脉,也刚好是总计十二人。 陈平安希望大战落幕之后,所有人都可以各自带走一本。 如果都还活着的话。 突然,玄参沉声道:“大剑仙岳青,目前出剑气力极大,只是影响到了剑阵整体,附近两个剑仙,只能被迫跟随,虽然小范围内剑仙配合,效果明显,但是周边数个地仙剑修与其余中五境剑修,出剑会慢上许多,使得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折损较多。” 很快就有其余两个剑修纷纷点头,分别说了一句“属实”“确实如此”。 陈平安瞥了眼画卷,继续埋头书写甲乙本,淡然道:“飞剑传信岳青。” 王忻水赶紧心意微动,驾驭一把传信飞剑,简明扼要解释了其中缘由,瞥了眼人手一本的剑仙布防图,飞剑转瞬即逝,去往大剑仙岳青那边。年轻剑修额头渗出汗水,初做此事终究是会提心吊胆。王忻水不过是龙门境,虽然是剑气长城大年份里的天才剑修之一,但是直接命令一个巅峰十人候补之列的大剑仙,好似教对方应该如何出剑,心情岂会轻松? 片刻之后,陈平安一边继续落笔一边抬起头,斜眼盯住那幅画卷,蓦然厉色道:“王忻水,再次飞剑传信岳青,别说道理,直接告诉岳青再不变剑,就让他滚出城头,离开城头之前,记得先去跟老大剑仙诉苦!” 王忻水战战兢兢第二次飞剑传信。 不但如此,陈平安好像想起一事,骂了一句娘,直接以自己那把飞剑,传信老大剑仙。 再让郭竹酒飞剑传信玉璞境剑仙吴承霈,询问他炼剑甘霖进展如何,然后对所有人说道:“这些事情,是你们的分内事,我不想提醒第二遍。” 片刻之后,不但大剑仙岳青那边收剑些许,这处禁地还来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客人。 应该是陈平安那把飞剑,让老大剑仙亲自下令,请来了一个防止类似事情发生的大人物,不然飞剑传信就需要传两次才能够达成目的。 老聋儿。 米裕自然不敢拦阻,就领着这位巅峰十人之列的远古存在,去往隐官大人那边谈事情。 未来到跟前就发现陈平安已经盯住自己与老聋儿的脚下。 米裕悚然。 陈平安视线上移,对那个老聋儿说道:“换一个,我信不过你。” 老聋儿停了脚步,挠挠头,竟是半点不恼,就那么立即转身离去,瞬间没了身影。 很快就换成了另外一人,正是那个女子大剑仙,陆芝。 陈平安说道:“陆芝,小心提防我们这一处剑修被大妖偷袭。死了任何一个,我都会拿你是问!” 陆芝点头,去往北方城头那边坐镇战场,言语直白:“不会给隐官大人任何问责的机会。” 林君璧瞥了眼甚至都不愿意附和陆芝半句的陈平安,很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放下笔,站起身绕过几案,蹲在画卷上,对众人道:“我更不放心你们,先盯着你们半个时辰,所以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机会,如果你们谁做不到我心中的预期,你们依旧是隐官一脉的剑修,但是必须将手头上那些需要动脑子的职责,转交给别人,别人做不到,那就我亲自来。我就不信了,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一小撮人,竟然会比不上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到了最后,隐官一脉除了陈平安,人人是闲人,我相信这种事情传出去,不会好听的。” 所有剑修都越发心弦紧绷起来,简直比置身于战场更加如临大敌。 米裕心情复杂。这个年轻人,真是可怕。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将十一人,一一点评过去,站起身,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道:“很好,诸位打脸的本事极好,原来我才是那个闲人。尤其是庞元济与林君璧、郭竹酒,在这半个时辰内,近乎没有瑕疵,害我只能吹毛求疵了。其余人等,也都在我预期之上,再接再厉。反正如某人所说,我这人脸皮极厚……” 不等陈平安说完,顾见龙一边盯着战局,一边火急火燎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说句公道话?” 陈平安微笑道:“滚。” 顾见龙感慨道:“隐官大人,真是大气!” 陈平安摆了摆手,说道:“在接下来一刻钟之内,找出二十个妖族地仙修士,我们在不妨碍大局走势的前提下,为剑仙前辈们送些唾手可得的战功。敌我双方的具体人选,你们一起谋划谋划,给出一份名单,确定无误后,就飞剑传信我方剑仙。在这期间,还有一事,你们谁会那类似拓碑术法,负责将己本之外,我手边汇总的这十一本册子,随时复刻出来,争取人手一册。此事不急便是了。” 曹衮笑道:“我会。” 陈平安便去把自己书案上的十一本书,搬到了曹衮桌上,然后蹲在旁边,以心声与曹衮说一些自己的心得。曹衮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或是询问一二。 一个时辰过后。 那个与仰止一起坐在栏杆上的大妖黄鸾,笑道:“真想骂人啊。” 仰止心中更是震怒万分,她那两拨位于法宝洪流两翼的藩属攻城大军,往往是一阵剑光绕道,就会折损数个地仙修士,三番两次之后,损失极大。但这并不是最可恨的地方,真正让她焦躁且心痛的地方,在于剑气长城那些剑仙的出手,只是维持剑阵的间隙,一次次的“随手为之”! 而那些剑仙的出剑之精准、狠辣,简直就像是蛮荒天下这边有人通风报信了。 暂时依旧有罪在身的这只巅峰大妖仰止,原本已经可以去蛮荒天下截杀作乱剑仙,此时竟是再也坐不住,更没脸就这样离开战场,她站起身,眺望城头那边,怒不可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开始钓鱼了,仰止,不如你我联手?” 黄鸾伸手指向城头某处,是那陆芝所站之处,这个女子大剑仙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手持折扇的年轻人。 仰止望向陆芝那边。 若是她一人意气用事,擅自攻伐城头,有去无回,都有可能,可若是加上黄鸾,两人合力,应该无忧。哪怕占不到大的便宜,也绝对不至于被剑气长城那边阻断退路。 可是当她正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城头那边,陆芝身边的年轻人,好像刚好望向他们这边。 年轻人高高举起手,笑容灿烂,伸出一根中指。 第七章 处处杀机 ·第七章· 处处杀机 黄鸾提议双方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确实很有诱惑力。 剑气长城的剑阵太过衔接紧密,几乎就没有闲着的剑仙。 站在栏杆上的仰止,甚至已经撤掉了障眼法,显露出帝王冠冕、一袭龙袍的君王风采。只是仰止没有立即出手,她远望城头上那个年轻人,与黄鸾问道:“城头剑仙出剑变阵不定,极有章法,难道是此人的手笔?凭什么,他不就是个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吗?什么时候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牌面这么大了?据说这陆芝对读书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陈平安与托月山大祖嫡传离真一战,蛮荒天下的山巅大妖,皆是优哉游哉作那壁上观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里。只不过那会儿,类似仰止这类古老存在,依旧没觉得这种稍微大只一点的蝼蚁,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影响到这场战争的走势。在这种一座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撞过程当中,哪怕是上五境剑修,依旧是谁都谈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剑气长城三个剑仙,说死则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经有只攻上城头的大妖,重伤而返,最终消失在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当中,临终笑言,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谁都不算个东西。蛮荒天下那个立地顶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个东西了。 剑仙,大妖,在此事上,确实谁也别笑话谁。 知道仰止已经没有了出手的念头,黄鸾点头笑道:“这小子一个劲找死,不知道能够活蹦乱跳到几时。”他看着那个站在陆芝身边的陈平安,“看来这小子对我怨气颇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与离真捉对厮杀的时候,送了份见面礼,如今又将那师兄左右的重伤,迁怒到我身上了。这般礼遇,非但不感恩,还不知好歹,那我就与他打声招呼。” 黄鸾心意微动,天上城池当中,凭空消失了一座红墙绿瓦、香火袅袅的古老宫观,以及一座山巅矗立有一块“秋思之祖”石碑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树白草红叶黄花,小山头之上,满是萧索肃杀之意。 宫观去往陆芝、陈平安所站城头,孤山则去往两座茅屋处。 古老宫观被陆芝一剑劈斩为两半,狠狠撞在两人脚下的城墙之上,化作阵阵齑粉。 风雪庙剑仙魏晋则出现在了小孤山之巅那块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块缝隙之间,便绽放出无数剑光,然后无声无息,荡然一空。 这个继风雷园李抟景之后的东宝瓶洲修道天赋第一人,在他刚刚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依旧是玉璞境剑修,短短数年间,住在小茅屋内,不过是参加过一次攻守战,与老大剑仙和左右相邻练剑,就有了几分即将破开瓶颈跻身仙人的气象。 仰止与黄鸾打了声招呼,离去之前,她多看了那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合拢折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动作缓慢,所以极其扎眼。 黄鸾忍住笑,有点意思。仰止是曳落河旧主,更是飞升境巅峰,她要是冲动行事,铁了心要与那陈平安较劲,一定会兴师动众,黄鸾当然乐见其成。折损的,是仰止的藩属势力,战功却要算在他黄鸾头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马圈地,谁的嫡系兵马多,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够更快站稳脚跟,这是要以人和争地利,最后得天时。此事,绝非小事。 只不过黄鸾还不至于说些煽风点火的言语,因为只会适得其反,让仰止脑子清醒几分,更会顺带记恨自己。 蛮荒天下,没有规矩,很舒坦,但其实偶尔也麻烦。 仰止笑道:“黄鸾,如果你能抓住那小子,最终交由我处置,除了补偿你付出的代价之外,我额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山门与你换,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黄鸾摇头道:“今天陈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应这笔买卖,现在嘛,价格低了些。” 仰止脸色阴沉。 黄鸾看也不看这个蛮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风离去,只撂下一句话,回荡在黄鸾所坐的栏杆附近。 “别后悔。记住,以后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与我为敌。” 黄鸾拒绝的,不仅仅是一个陈平安,还有仰止透露出来的双方结盟意向。 黄鸾对于仰止的威胁,浑不在意。 数万妖族修士汇聚而成的那条法宝洪流,声势依旧无比宏大。 但是相较于那道井然有序的剑气瀑布,前者就显得略显杂乱无章了。 剑气长城所有剑仙的出剑,都已经开始放弃“快意”二字,不再追求个体的杀伤力,不再是天地无拘的那种酣畅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剑递出都充满了功利算计的意味,计较的是在出剑破阵之余应该如何更多庇护住己方中五境剑修,应该如何与其余位置相隔极远的剑仙配合来击毁某件关键重宝,在撤剑出阵的同时,飞剑应当如何鬼祟去往法宝洪流的两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头颅。 黄鸾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谈不上太过头疼,真正需要头疼,务必解决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阵营里的那些军帐。 关于他们十四个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订立过一条小规矩,无聊了,可以去城头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别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与压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来。 陆芝手中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无法承载陆芝剑意与整座宫观的撞击,收剑之后,瞬间崩散消失,她与陈平安站在墙头上,转头看了眼摇动折扇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就这么想死?还是说已经不打算在后续战事当中,出城厮杀了?我听从老大剑仙的吩咐,在此护阵,是护整个隐官一脉的剑修,不是陈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蛮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没什么好说的,先前陈平安打杀离真也好,之后左右一人递剑问剑全部,那些畜生其实都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蛮荒天下从来不计较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对于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会记得越清楚,所以陈平安此举,是直接与两只大妖结了死仇。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脑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没动手,有些遗憾。 不然陆芝只需要负责阻滞大妖仰止片刻,就会有三个早已被“隐官”飞剑传信的剑仙岳青、元青蜀、吴承霈,各施手段神通,断其退路,至于到时候谁来斩杀大妖,当然不是某个大剑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剑仙,因为登上城头之前,陈平安就交代过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头,就立即飞剑传信所有本土剑仙,将其围杀。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仙人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才营造出了那条剑气瀑布力压法宝洪流的大好形势,但是一旦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出去,瞬间就会有数十个剑仙听令行事,立即掉转剑尖。 陈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习惯就好。黄鸾与仰止,只要一个冲动,说不定就要成为一双亡命鸳鸯,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有一件事陈平安没有泄露天机,两把“隐官”飞剑,其中更加隐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剑仙那边,一旦有大妖临近,除了一大堆剑仙出剑之外,还要老大剑仙直接向陈熙和齐廷济下令,务必出剑将其斩杀。众目睽睽之下,剑仙已经人人出剑拦截,这两个在墙头上刻过字的家主,不过是顺势捡漏罢了,到时候谁会留力?不敢的。 陈平安除了断定那隐官萧愻是叛徒之外,其实也信不过这两个杀力极高的老剑仙,这原本看似是一桩顶天的坏事。 可事实上,信得过,有那信得过的手段,信不过,就有信不过的安排。 仰止与黄鸾如果觉得如今的剑气长城,还是以往万年的剑气长城,觉得有机会安然无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价。 不是说万年以来,剑气长城的出剑,不够高,恰恰相反,正因为之前万年剑仙出剑的慷慨壮烈,才为今天隐官一脉剑修赢得了运筹帷幄的余地。 陆芝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熬到仰止这种岁数、境界的老畜生,没几个蠢的。” “是我想得浅了。”陈平安笑呵呵道,“好在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陆芝摆摆手,道:“隐官大人继续忙,此处有我镇守。” 对于这个临危受命的隐官大人,陆芝觉得足够尽心尽责,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更好,但如果只说个人喜好,陆芝对陈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简单,终究不是剑仙,甚至都不是剑修。 陈平安跳下墙头,回到案几那边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场。既然没成就算了,本就是赌个万一。” 陈平安一边埋头抄录书册,一边借此机会,为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复盘,与这些“下属”说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脉络,缓缓道:“蛮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大妖白莹负责先前的第一场揭幕战,除了改变一定程度的天时地利,更多还是用来勘察、确定剑气长城这边的布防细节,加上某些背叛剑修暗中的飞剑传信,使得蛮荒天下占尽了先机,这其实是一门极其考验火候的细致活,这与历史上大妖白莹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只大妖当中,相对而言,白莹从来不喜欢以力杀敌,玩的就是攻心为上。所以如果是白莹坐镇,我根本不会露面。” 陈平安停下笔,略作思量,拾起桌上那把合拢折扇,指了指画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处遗址,道:“然后由那仰止负责守住战场上的五座山头。相较于需要时时刻刻与六十军帐通气的白莹,仰止显然就不需要太多的临阵变化。那五座山头,藏着五只大妖,为的就是截杀我方仙人境剑修,与仰止自身关系不大,是畜生们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后是大妖黄鸾。显而易见,仰止最为直来直往,哪怕是曳落河与那死敌大妖的钩心斗角,在我们看来,所谓的计谋,依旧浅显,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个,比那黄鸾希望更大。万一成了,无论是黄鸾还是仰止死在城头这边,只要有一只巅峰大妖,直接死在了所有剑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剑气长城的大赚特赚,萧愻叛逃一事带来的后遗症,我们这些新的隐官一脉剑修,就可以一鼓作气给它填平。 “我赌的这个万一,不是赌仰止脑子不够用,蠢到了不知轻重的份上,而是赌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赌那黄鸾会来一次小小的火上浇油。假设剑气长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么?自然是山河万里。大妖们各自所求的大道,与谁求?靠兵强马壮?靠攻城战功?当然是,但真正最关键的,还是托月山的一句话,准确说来,是那妖族大祖的一个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没咬饵上钩,十分谨慎。由此可见,蛮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务实不务虚,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鉴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凌厉,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陈平安又立即满脸笑意,道:“所以此后第四场第五场,哪只大妖负责坐镇,蛮荒天下大体上的攻势,滋味如何,是急缓有度,深谙兵法之道,还是傻了吧唧埋头送死,我们其实是可以事先预判一二的。不过对方拥有整整六十军帐,比我们还要精打细算,这点预判,意义不大,聊胜于无吧。” 南边墙头那边,陆芝哭笑不得。 这些言语,分明是那位隐官大人先前在城头上,察言观色,觉得没机会与她多念叨几句的话语,现在就变成了她不想听也得听着。 但她对陈平安的印象没有变得更好。 不过陆芝对隐官大人的观感,还真就无形中又好了几分。 陆芝眺望南方战场,然后回头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剑的“小天地”,待她重新转头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剑修,就是老大剑仙最期待的年轻人吧。 而她陆芝,与许多如今的剑仙,可能也曾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陈平安望向众人,收敛神色,换了一脸震惊,疑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竟然还没点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练气士,出手不停,会损耗心神灵气,还真不晓得脑子用多了,会越来越迟钝的。” 作为唯一的上五境剑修,米裕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不是境界高,只是觉得反正没他什么事情,隐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满,与人秋后算账,也是林君璧、玄参这些年纪不大却心黑手脏、一肚子坏水的小王八蛋顶在前面。 邓凉沉声说道:“妖族下一座结阵大军,全是剑修,我们此次变阵,对于这拨敌人而言,其实是我们喂剑他们学剑。例如剑仙们的出剑,如何以剑仙收剑的代价,换来整体剑阵的杀力最大,如何集中顶尖剑仙的出剑,争取毫无征兆地击杀敌方地仙剑修,肯定都会被学了去,哪怕对方只是学了个架势坯子,那么下一场剑修之间的相互问剑,若无应对之策,我们的损失定然会骤增。”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畅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势如此,我们处于劣势,剑阵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围绕着我们所有的关键地仙剑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隐蔽陷阱,我方所有剑仙,接下来都要多出一个职责,为某个地仙剑修护阵。不但如此,护阵不是一味防御死守,否则就毫无意义了,一切作为是为了打回去,因为我们接下来要针对的,不再是敌方剑修当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敌方真正的顶尖战力,剑仙!” 陈平安点点头。 赌那万一,杀那仰止、黄鸾不成,换成数个敌方剑仙来凑个数,也算不亏。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等邓凉与林君璧的这番言语。 一旦有人破题,其余人等的查漏补缺,几乎是眨眼工夫就跟上了。 顾见龙看了眼画卷上的飞剑与法宝的对峙,然后翻开桌案上一本书册,点头道:“那我们就需要赶紧将这丙本翻烂才行,争取早早拣选出十到二十个我方地仙剑修,作为诱饵。丙本的撰写,原本是王忻水专门负责,估计接下来,肯定不能依旧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职责。在这之外,刚好我们又可以对己方剑仙们进行一场演武和测验,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剑仙杀妖,还是太讲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两两相熟的剑仙朋友并肩作战,但事实上,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档。丙本成了下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这副担子,不该只压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隐官大人,意下如何?” 陈平安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张纸上随便写着什么,旁边就摊放着那本已经夹了好些纸张的己本。陈平安写字不停,看了眼顾见龙,笑着点头,道:“公道话。我亲自帮着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画出担任诱饵的二十个地仙剑修。” 玄参跟着顾见龙的思路,继续说道:“先前我们对于己方剑仙的搭配出剑,能够验证效果的机会,还是少了些,刚好借此机会,砥砺一番,好让剑仙配合越来越顺畅。剑仙性情何等清高,当下我们不过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剑仙们出剑,确实效果还算不错,有了更多实打实的战功,剑仙自然心中不会太过别扭。可是长久以往,如果我们隐官一脉的飞剑传信新鲜劲儿一过,我们积攒下来的那点战功,不顶事,剑仙前辈们只会越来越懒得搭理我们。所以隐官大人说得对,就事论事,我们隐官一脉的敌人,除了蛮荒天下那些畜生,我方剑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大敌,不可不察!关于此事,不能是事到临头,我们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缝缝补补,只会贻误战机,必须专门有人负责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说道:“此事交给我。”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董不得只负责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林君璧负责所有的外乡剑仙。君璧若有疑惑,邓凉在内所有外乡剑修,有问必答。涉及剑仙前辈的某些隐私内幕,是不是应该为尊者讳?这些顾虑,你们都暂且搁放起来。我这隐官,不怕狗血淋头。连你们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护不住,还当什么隐官大人。剑仙即便恼羞成怒,因此而心怀怨怼,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么万一,对方已经想到了与我们一样的答案,围杀地仙剑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过来设伏我们剑仙,更是真。我们又怎么办?如果变成了一种剑仙性命的互换,对方承受得起代价,我们可不行,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郭竹酒忧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师父,如今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后面的一两步,能赢棋吗?我看确实很难。所以郭竹酒的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永远要比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更怕那万一。对方可以承受许多个万一,但是我们,可能只是一个万一临头,那么隐官一脉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亏一篑,付诸流水。”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庞元济,道:“庞元济,甲本正册上的大剑仙们,在城头位置该如何调整,又该如何与谁配合出剑,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规矩,你们定下的方案,恶人我来当。” 庞元济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缓缓说道:“按照战事的推进,最多半个月,很快我们所有人都会走到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那就是觉得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们对剑气长城的每一个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都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时候该怎么办?去详细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的剑修?可以了解,但绝对不是重点,重点还是在南方战场,在乙本正副两册,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没有最后一页的丁本。” 陈平安加重语气,接着道:“在座所有人,我们这些隐官一脉的剑修,是注定要让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为我们谁都不是完人,谁都会出错,而我们的每一个小错,一旦发生了,在战场上就是动辄死伤千百人的灾难后果,之前所有因为我们的殚精竭虑,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而为剑气长城赚来的一个个胜算,辛辛苦苦积攒而来的一点一点战功,要么就会被那些自己人选择忘记,要么被他们大骂,但是最可怕的,是眼神怨恨的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那个存在的米裕,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就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没错,但是我们更对!” 陈平安打开折扇,扇风不停,笑道:“谁还敢说我们米裕剑仙是多余之人?谁,站出来,我吐他一脸口水!” 除了米裕脸色尴尬,所有人笑容都颇堪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隐官大人,我谢谢你啊。” 陈平安摆摆手,道:“米大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定海神针,莫说客气话,生分!” 顾见龙点头道:“公道话!”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顾见龙带头,很快就响起了一声声很像隐官一脉的言语。 “附议。” “属实。” “同意。” “无异议。” 陈平安合拢折扇,轻轻搁放在手边,道:“开工挣钱!” 扇面之上,有那蝇头小字的小楷题款,若不细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从天上,载得春来。剑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边墙头,落下一个人,青衫仗剑,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愈,他收起符舟入袖,缓缓向隐官一脉走去。 不光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就连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与众人朝夕相处的隐官大人,竟然只是陈平安的阴神出窍远游? 肯定是老大剑仙亲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阴神陈平安笑着起身,手持折扇,身形倒退,往后掠去,与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为一。 陈平安轻轻握住折扇,走到座位前,盘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诸位。” 隐官一脉的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之所以暂时境界不高,就只有一个原因,年纪小,故而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自然不会陌生。只是三境练气士的阴神出窍,是稀罕事,而能够在剑气长城长久出窍,远游这方剑气沛然的天地间,半点不露痕迹,更是怪事。 只不过这类怪事发生在陈平安身上,米裕在内的剑修,甚至懒得深究。 倒是陆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声询问道:“陈平安,你先前诱使仰止、黄鸾出手,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得逞?” 陈平安在丙本册子里边圈圈画画,帮着王忻水挑选出二十个己方地仙剑修,同时以心声涟漪回复陆芝道:“寻常钓鱼的诱饵,入了水,引来大鱼,哪怕大鱼最后被拖曳上岸,那点鱼饵,留得住吗?你自己就说过,活到了仰止这个岁数的老畜生,不会蠢的。阻止他们撤退的手段,当然还是我先来,不然我方剑仙的围杀之局,稳当不起来。” 陆芝皱眉道:“一旦阴神崩溃,就是大道根本受损的下场,你身为隐官,何必如此?” 陈平安笑道:“一个三境修士的阴神,换一两只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很划算的买卖。” 陆芝犹豫了一下,先前陈平安的那种兜圈子言语,陆芝其实并不喜欢,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请你坦诚相待。” 陈平安沉默片刻,道:“隐官一脉想要立足,光靠那些无形的战功,不够。隐官一脉最大的问题,在于躲在幕后,太过安稳,人人是剑修,却不曾递出一两剑,在战事顺利的阶段,没有问题,但是剑气长城战损一多,隐官一脉就会招来非议,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点代价,就能让整个隐官一脉少受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隐官一脉能够心无旁骛,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从长远来看,剑气长城收益极大。” 陆芝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应该是真话,但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全部理由。” 陈平安没有否认,道:“有些心里话,只能先余着。陆大剑仙这会儿就别刨根问底了,没有意义。” 例如师兄左右身受重创,陈平安为何没有悲恸万分,当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隐忍? 自然不是。 因为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师兄左右能够活着,并且活得问心无愧,总之绝对不能是那“左右是个死”。 老大剑仙在宁府演武场,曾言若是一个好结果,回望人生,处处善意。 即是此理。 老大剑仙当时拘押自己阴神,不许自己与师兄通风报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隐官偷袭,事后陈平安去茅屋那边探望师兄,对老大剑仙并不生气,更无记恨。 世事少谈“如果”二字。 陈平安结束了这场对话,道:“陆芝,你只管尽心尽力护阵隐官一脉,有剑即可,无须费心其他事。” 陆芝难得开玩笑道:“隐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陈平安只得勉强学自己的弟子学生,拿出一点落魄山的旁门左道,微笑着多说了一句:“陆大剑仙剑术通神,几可登天,晚辈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辈眼中,可不就是个拿来当佐酒菜的笑话。” 陆芝一笑置之。 陈平安一心三用。 圈画出一个个丙本地仙,随时与负责丙本撰写的王忻水以心声沟通细节。 关注走马道上那两幅长卷的动静,这就是隐官的职责所在,放权不是放任。 还需要仔细观察十一个剑修,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就像是一名吏部官员在负责京察大计。 陈平安搁下笔,习惯性揉了揉手腕,没来由想起《真珠船》那本书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条。 举目望去,在座十一个剑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们的资质和天赋,无论是修行,还是治学,大概都有资格跻身前列。 其中又有几人的特长尤为出类拔萃,例如那玄参,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他对两幅画卷的关注和记忆,就连陈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参对战场上的每一处地理形势,例如某一处坑洼,它为何出现、何时出现,此地对于双方后续厮杀会有哪些影响,脑子里都有一本极其精详的账本,其他人想要做到这一步,真要上心,可能就需要耗费额外的心神,远远不如玄参这般水到渠成,乐在其中。 所以陈平安专门让玄参多写了一本战场实录,届时作为其余剑修必须浏览的一部参考书。 王忻水对于小规模战事的预判,拥有一种惊人的直觉,所以陈平安在自己手头事务不紧张的时候,就很喜欢观察王忻水,忙里偷闲如饮酒。王忻水对于画卷上许多关键时刻的剑修出剑,都觉得不够尽善尽美,甚至是瑕疵太多,每当这时他就会神色微变;或是当敌方法宝精妙配合之时,王忻水就焦急不已。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王忻水为了记住这些细节,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画卷,手上写字不停,字迹无比潦草。偶尔,王忻水还会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见所想所记所写,到底有无用处,毕竟他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离着战场太远,即便置身战场,他难道还能顶替剑修出剑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丰富复杂的那个人,兴许只是几个眨眼工夫,王忻水脸上就喜怒哀乐齐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欢自顾自碎嘴嘀咕,就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盘筹划,是一种类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领,只要给他足够的消息、情报去支撑起一场战局,他就几乎从不犯错。 郭竹酒对于“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场景设想,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远一步。 所以除了董不得与林君璧合力编撰的那本《剑仙人心书》,还有明言玄参单独写那战场实录之外,陈平安又让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写一本“随笔”。先前陈平安提纲挈领的正副十二本书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来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齐备,剑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讨个好兆头。 董不得突然说道:“怕就怕蛮荒天下的剑修大阵,只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向前推进,只讲他们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绝不贪图战功,那么我们的后续算计就都落了空。最头疼的地方,在于我们只要是没赚到什么,就是个亏。一旦如此,何解?” 陈平安抬起头,轻声笑道:“可解。剑气长城攻守战,大开大合和豪杰气概惯了,其实也不太好。战场之上,置身其中,蛮荒天下的畜生们一个个托身白刃里,身边尽是战死的相熟战友,那我们就别把它们真当作没有教化、没有七情六欲的傀儡木偶。十三之争之后,妖族攻城两场,回头来看,皆是有备而来的演武历练,如今蛮荒天下更有了六十军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一处战场,都有无数人盯着,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对方剑阵‘稳中求不输’这个最坏情况的出现,有三件事可做:第一,接下来我们的剑阵,多学齐狩,虐杀敌军;第二,可杀不可杀的,重伤而不杀,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战场后,这拨伤员,便是天然的怨气源泉;第三,我们挑一些吵架厉害又喜欢吵架的,例如那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前辈,我看就很适合,出剑之余,骂天骂地,尤其是骂那蛮荒天下的剑修,例如骂他们此次攻城问剑,其实就是一场‘认祖归宗’,这些话,剑仙必须骂,嗓门大些的年轻剑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骂。这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蛮荒天下性命最值钱的剑修,不想着多做点什么。对方愿意多做一些,我们就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先前我与离真捉对厮杀,你们真以为我对他的那些言语,不恨不恼?怎么可能,我当时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将那崽子抽筋剥皮。只不过因为是两人对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丝毫,只能压着那股情绪。可是此后两军对垒,以数万剑修对峙数万剑修,终究是那人心空闲有余地。记住,我们虽然需要去了解我方剑仙的人心脉络,但是事实上,我们更需要去设身处地,想一想蛮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以及所有战场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们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顺势,更可自己造势,成为阳谋之局,由不得蛮荒天下不入局。” 林君璧感触颇深,点头道:“确实如此,战场之上,若是我们隐官一脉能够将整个战场变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处处占尽先手。” 陈平安说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个王座巅峰大妖的诉求,那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众人愕然。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穷尽时,懂得认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说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两册,其实我可以顺藤摸瓜,再翻一翻旧隐官一脉的秘档,多了解一些蛮荒天下的秘闻内幕,试试看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我肯定不会耽误正事,师父你都不用放一百个心,放一个心就够够的了……” 只是师父这个称呼,刚脱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闭嘴,有些恼火自己的说话不着调,愧疚给师父丢脸了,毕竟隐官一脉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陈平安说道:“喊师父不打紧,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陈平安,而不是别别扭扭喊我隐官大人,我觉得更好。” 顾见龙如释重负,笑容灿烂,只是刚要说一句公道话,陈平安就转头望去,笑道:“顾兄,敢情这是承认了自己的‘别扭’?这么容易就上钩了,修心不够啊。隐官大人说客气客气,你们还真就与我不客气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赋吃饭,就休想去官场、文坛和江湖厮混了。” 顾见龙如丧考妣,看架势,是要被穿小鞋了? 陈平安说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剑仙给出了那个答案,我其实都有些后悔抛出那个话题。诸位,我们坐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必须要如此,不光是玄参这些外乡剑修,哪怕是董不得、庞元济这些本土人氏,也不该如此小胳膊细腿偏偏挑重担,一个不小心,是会压垮道心的。比起去城头那边畅快出剑,庞元济,你选择哪个?” 庞元济实诚道:“出剑。” 王忻水刚要说话,陈平安脸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话要说?” 王忻水立即见风使舵,道:“隐官大人,我是想附议庞元济。” 王忻水还真比较特殊,属于念头运转极快却出剑跟不上的那种天才剑修,因为境界不够高,所以战场之上,总是帮倒忙。虽不能说是王忻水乱来,事实上王忻水的每一个建议,都恰到好处,但是王忻水自己无法以剑言语,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剑气长城最新五绝之一的头衔——上阵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没有太过惨重的伤亡,可是王忻水对于上阵厮杀一事,心情极为复杂,不是害怕战死,而是会觉得浑身不得劲,自己本心,处处磕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客气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能会时常离开此地,四处走动,若有怨气,记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厮杀,你们是肯定没机会了,我却可以,只管羡慕。” 性情沉稳却不失灵性的邓凉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在剑气长城是一句天大的混账话,但是在我们这里,隐官大人,还是要请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离开城头厮杀,也注意隐蔽行踪。我们隐官一脉,没有隐官大人坐镇,沦落到必须临阵变帅,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领了。这般直言不讳,就该是我们隐官一脉的规矩。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是好事。”陈平安说道,“不过能杀我的,如那仰止、黄鸾,尚且不敢涉险出手。其余的畜生,没记性,不信邪,大可以来找我试试看。” 邓凉想起了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一剑功成,便不再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找纳兰烧苇和晏溟两位前辈聊一聊。” 陈平安抓起那块“隐官”玉牌,挂在腰间,要去找两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事情。这不是隐官飞剑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需要面谈。 有些话,还真就只能他用隐官大人的身份来说才行。 行走在走马道上,神色萎靡的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 米裕看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绪。 若说先前陈平安的远游阴神坐镇隐官一脉,是奇。 陈平安的言行举止,处处给人以一种险峻惊怪之感,每一句话都用心深沉,都是在无形中积攒威严,一点一点更加攥紧隐官的权柄,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去揣摩他的心思。 那么现在的陈平安,好像心态更正。 哪个更好,米裕也说不上来。 其实都好个屁,老子好歹是一个玉璞境剑修,在这儿倒成了最说不上话的那个。 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与文圣一脉的那点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脑子当真不灵光吗?” 陈平安突然转头喊道:“米剑仙,与我一起去,估计很快米剑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着头皮跟上。 只是与陈平安言语过后,米裕松了口气,原来是好事,还能去倒悬山那边透口气。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主动问了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实话实说,一一否决。 这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似乎也谈不上如何灰心丧气。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在倒悬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 邵云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的猿蹂府、水精宫和梅花园子,都是路过,远远看几眼。 因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岩本身也不是经常抛头露面的人,所以能够认出这个剑仙的,屈指可数。 邵云岩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术法敲了门。涟漪荡漾开来,门开了,邵云岩跨过门槛,铺子里边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个客人都没有。 在这残存的黄粱福地,喝上一杯忘忧酒,几乎算是所有游历倒悬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盹,柜台上搁放着一只碧玉诗文八宝鸟笼,里面的那只小黄雀,与老人一般打盹。 那个名叫许甲的年轻人瞧见了邵云岩,十分开心,主要是惦念着这个春幡斋主人的那串葫芦藤,所以在众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惫懒著称的许甲今儿特别殷勤,赶紧搬了一坛酒放在桌上。许甲其实与邵云岩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这个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早年刚到倒悬山那会儿,曾经慕名来过这里饮酒,给不起酒钱,就用那根葫芦藤上的某枚养剑葫,与酒铺要了一坛酒,喝了个烂醉如泥,后来挣了钱,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价,以大把谷雨钱结账,掌柜没答应,邵剑仙约莫是与掌柜怄气,就再没来过铺子喝酒。 邵云岩站在那堵墙壁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七八百年没来,竟然都快写满一堵墙了,铺子的生意这么好吗?” 许甲埋怨道:“人比人气死人,听说剑气长城有座酒铺,卖那粗劣酒水,才开张一年多,但是那些个无事牌,都快挂满三堵墙壁了。” 邵云岩拎着那坛忘忧酒,坐回当年第一次来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台那边,笑道:“掌柜,那串葫芦藤已经让一个小姑娘带去了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再过十几年,那枚养剑葫就会瓜熟蒂落,到时候劳烦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关于这枚养剑葫的归属,我已经与水经山打过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芦,就这么简单。” 老人“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瞥了眼许甲,道:“你去不去?” 许甲问道:“要是我离开铺子,刚好小姐回来,咋整?” 老人笑骂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个崽儿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那闺女,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脑子还拎不清,还早就心有所属,如何配得上你?” 许甲怒道:“我从小就在这里,见过几个女子?不喜欢小姐,能喜欢谁去?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啊?” 老人也不恼,闺女离家出走多年,铺子就一老一小,守着这么个冷清地儿,也就靠着自己这个弟子添些人气了,舍不得骂,骂重了,也闹个离家出走,铺子太亏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应该让你滚蛋了,去外边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让你挑花了眼。” 许甲点头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芦洲拿到了养剑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说到这里,许甲起身走到柜台那边,拎起鸟笼一阵晃荡,训斥道:“你个憨货,当年为何瞧不出那陈平安的武道根脚,就喜欢病恹恹装死是吧?” 笼中黄雀,与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陆沉的黄雀,是同种。 只不过一个测文运,一个测武运。 邵云岩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说道说道?” 老人摆摆手,道:“喝你的酒,只把忘忧酒当寻常酒水喝的,糟蹋好东西,要不是看在那枚养剑葫的分上,我都不稀罕卖你酒水。” 邵云岩喝着酒,随口问道:“水精宫还是做着日进斗金的春秋大梦,光想着挣钱,改不过来了,可是猿蹂府那边已经搬空了家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这铺子,以后开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酿千百种,我几乎都喝过了,能够喝过还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忧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个还在与笼中黄雀怄气的弟子,绕过柜台,自己搬了一坛酒,坐在邵云岩桌边,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说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还瞎掺和个什么劲?既然掺和了,我这铺子是开在眼前,还是开在天边,就算问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吗?” 邵云岩笑问道:“能说点心里话?” 老人点头道:“铺子规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话,半句不到外面去。” 邵云岩望向酒铺大门那边,白雾蒙蒙,轻声道:“早年答应过剑气长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问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点头道:“难。” 邵云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离开倒悬山,做点鬼祟样子,就都没问题。” 老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敢留下?你这点境界和剑术,不够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确实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坛酒。” 邵云岩说道:“剑气长城那边,隐官大人已经叛逃去蛮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头:“萧愻那小姑娘,对浩然天下怨气这么大?” 邵云岩笑道:“听说换了一个新隐官。如果掌柜猜得出来,我就不白喝铺子一坛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当年跟着阿良捡钱最多最远的那个愁苗,还是宁姚那丫头?总不会是萧愻相中的那个孩子吧,叫什么来着。” 许甲说道:“好像是叫庞元济。” 邵云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坛忘忧酒,心情大好。” 邵云岩喝了两坛忘忧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铺后,觉得不虚此行。 老掌柜也与他说了些趣事,例如关于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内幕,大好河山千万里,一处处风水宝地、远古遗址,一座座崭新的洞天福地,虚位以待。青冥天下那边,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种种匪夷所思的大道福运,静待有缘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语,则是连邵云岩也从未听说,甚至想都无法想象的一桩秘闻。老人说许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阴长河当中为了开疆拓土、稳固天地,陨落得悄无声息,其实战死之人,不在少数,所幸那位“绝天地通”的礼圣,始终还在,率领一位位前赴后继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远方,与某些冥顽不化的古老神祇对峙已久。 邵云岩当时忍不住问道:“其余三座天下,无须如此吗?” 老掌柜摇头说道:“无须如此。” 邵云岩还想问其中缘由。 身为诸子百家当中一家之祖的老人却说:“不知道为好。” 邵云岩一路散步,走回与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杀机四伏。 因为都在倒悬山之上。 与剑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边境,既没有留在城头那边杀敌,也没有跟随蒋观澄这些年轻人去往南婆娑洲。 边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园子,与酡颜夫人下下棋,十分风花雪月。 不过今天边境离开了园子,去了捉放亭,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视为倒悬山最名不副实的一处景点,但是依旧每天熙熙攘攘,除了深夜时分,永远人满为患。 边境没去那边凑热闹,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处崖畔白玉观景台栏杆上,以心声自言自语。 边境笑问道:“你不是经常吹嘘,自己与那老聋儿是旧识故交吗?老聋儿那处牢狱,根本就没有其他剑仙镇守,真没有半点可能,折腾出来点动静?” “没可能,少去触霉头。” 边境哀叹道:“我就纳闷了,蛮荒天下你们这些存在,境界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啊。” “花花肠子,弯来绕去,也算大道修行?” 边境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问道:“害你沦落到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无敌手?” “不与他真正交手,根本不会明白这个臭牛鼻子的可怕。” 边境有些遗憾:“可惜东宝瓶洲老龙城的那位桂夫人,没答应咱们酡颜夫人的邀请。”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终究是最正统的月宫种,若是她愿意共谋大事,我们胜算更多。” 边境笑道:“我们?是你才对,我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却由己,你就少在这边当婊子立牌坊了。” 边境说道:“按照酡颜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动的剑仙,当下处境,十分尴尬,简直就是坐蜡,估计一个个恨不得直接乱剑剁死那个二掌柜。” 这一次,那个“老不死”没有与边境言语。 边境看着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脸上多是难以遮掩的喜悦神色,他笑道:“看着这些人,还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许多,再无愧疚。” 来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满载而来,满载而归,回了本洲,一转手,就是惊人的差价。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些做着五花八门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况越是大战期间,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万利,因为有了往死里压价的筹码。 边境点头道:“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只有立场。至理名言,深以为然。” 心声起涟漪,道:“反讽?” 边境笑着摇头,道:“没有,是真心觉得如此。就像拳头大是唯一的道理,我就很认可。” 边境环顾四周。 很快就会换了天地。 陈平安先找到了晏溟,两人一起散步,米裕远远跟随。 一个是讨要晏家账本,一个是仔细询问晏溟关于剑气长城与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买卖规矩。 当然,他真正要弄清的问题,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垫上神仙钱,在一场场买卖当中,大致能亏多久,以及剑气长城这边又该如何弥补晏家的损失。 一个包袱斋,一个大财主,双方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各打算盘。 来的路上,陈平安与米裕说得十分开诚布公。米裕觉得纳兰烧苇那边不好说,晏溟这边肯定问题不大,一来陈平安已经是隐官大人,又是临危受命,权柄极大;再者,陈平安与晏家大少关系极好,晏溟于公于私,都该砸锅卖铁,帮着陈平安撑场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在老大剑仙那边,说话管用。 陈平安与晏溟告辞,去找纳兰烧苇。对外商贸,晏家与纳兰家族是剑气长城的两块金字招牌,董、陈、齐三个顶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剑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过钱,所以晏溟与纳兰烧苇两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财神爷。 米裕问道:“还算顺利?” 陈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没问题,细节磕绊极多。本来想着是与两位前辈打交道,先易后难,看来是难上加难才对。” 米裕调侃道:“隐官大人的那几声晏叔叔,岂不是白喊了?” 随即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剑仙,有了几分恼怒,道:“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点面子不卖隐官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这晏溟在磨磨叽叽个什么?是不是早年没了两条胳膊,不愿登城,杀妖寥寥,就更怕隐官大人抢了他的财权?” 对于跌了境到元婴的晏溟,米裕是半点不怵的。 神仙钱极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飞剑之上,这种可怜虫,比那些辛苦杀妖、拼命养剑的剑修,更不堪。 陈平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晏溟算账极精,既然大方向谈妥了,多磨细节,也不算坏事,我多找他几次便是。话说回来,晏溟如此作为,半点不觉得隐官比神仙钱更值钱,才是对剑气长城真正负责。” 米裕轻声问道:“隐官大人,当真没点怨言?” 陈平安说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剑仙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难勇猛精进。难熬事,熬过去,一丝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哑口无言。 还是有怨气的,只是拿晏溟没辙,就可怜了自己。 不过米裕受得了这些当面言语,受不了的,是某些剑仙笑意盈盈、客客气气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经的李退密。或是那种正眼都懒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与兄长米祜关系莫逆的大剑仙岳青,在米裕面前,就从来不说难听话,因为话都不说。那些好似包裹绸缎的钝刀子,最是磨损剑心。 陈平安笑道:“我这是关起门来说自家难听话,米剑仙别上心。” 到了纳兰烧苇那边,老剑仙与陈平安就说了一句话:“我从来不管钱财事,去找纳兰彩焕谈。” 陈平安就又去找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财有术。 这下子米裕是真大动肝火了,骂道:“这纳兰老儿如此摆谱?”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后牢骚一句,先前见着了纳兰烧苇,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找到了纳兰彩焕,是个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的美妇人,发髻别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妇人青黛点眉眉细长,薄罗衫子金泥缝,脚踩一双红锦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大美人。 虽然外表上看着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可到了城头,出剑却凌厉狠辣,与齐狩是一个路数。 米裕心思复杂,故意一脸冷漠。 纳兰彩焕与米裕是同辈人,别看米裕在剑仙心目中是个绣花枕头的上五境,事实上喜欢米裕的女子,极多,而求之不得的女子们,骂起米裕,比男子更凶。这纳兰彩焕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人生顺遂得不像话,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这句口头禅,事实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谁,而是一个个剑气长城、浩然天下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罢了。 米裕看人。 陈平安看到的,则是纳兰彩焕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银山。 陈平安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米裕绷不住脸色。 “纳兰夫人,你们家主与我谈妥了,老剑仙深明大义,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帮助剑气长城渡过难关,但是老剑仙临了,也提醒我,纳兰家族是夫人当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与夫人知会一声。” 在那之后,纳兰彩焕就收敛心神,与得了“老祖圣旨”的隐官大人,开始谈后续,敲细节。 之后,陈平安与米裕两人返回隐官一脉那边的走马道。 米裕哭笑不得,轻声问道:“回头纳兰彩焕与纳兰烧苇一聊,隐官大人岂不是就露馅了?” 陈平安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各凭本事。我说话,纳兰烧苇不乐意听,那就让纳兰彩焕说去。” 停了一下陈平安又玩笑道:“若是纳兰夫人兴师问罪,估计米剑仙一人拦阻便足矣。可如果纳兰烧苇亲自提剑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护着啊。” 米裕苦笑道:“不还有个陆芝吗?轮不到我去与纳兰老儿掰手腕。” 纳兰烧苇也好,陆芝也罢,可都跻身剑气长城的巅峰十剑仙之列,往常米裕见着了,即便不用绕道而行,但内心深处,还是会自惭形秽,对他们充满敬畏之心。 米裕说得上话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剑修,而且风流坯子居多,上五境剑仙,寥寥无几。陪着陈平安一路行来,就只有一个玉璞境剑仙与米裕打了声招呼,名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与米裕是难兄难弟,属于小时了了大不佳的那种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兴许是剑仙独有的天大遗憾,在剑气长城,反而是个公开的笑话。 据说列戟性不耐静坐,多言笑,曾经有过一个“喜鹊”的绰号。但是剑气长城的年轻人,都没觉得列戟剑仙有这样的绰号离谱。 列戟经常去找米裕喝酒解闷,这会儿见着了陈平安,还笑着喊了一声“隐官大人”。 原本笼袖而走的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出袖,抱拳回礼。 走远了之后,陈平安打趣道:“米剑仙交友广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边墙头,与庞元济一样,其实更想出剑杀妖。 接下来几天,陈平安除了坐镇隐官一脉,也会经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议事情。 都是大人物。例如位于剑气长城两端的儒释两教圣人。 陈平安要问清楚关于“天时之争”的内里门道。 在这期间,米裕发现那宁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还新打造了一把剑匣,装有两把长剑,其中一把,正是陈平安用来斩杀离真的“剑仙”,真是个好名字。难怪年轻隐官偶尔在书案那边,与顾见龙、王忻水闲聊,说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赋绝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间唯一的大道修行,这会儿自己也该是仙人境起步了。 庞元济提了一嘴,说隐官一脉收集了数千年的档案秘录,在避暑、躲寒两座行宫早有分门别类,数量极多,不可能全部搬来走马道,在那边查找、翻阅起来,极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宫,更是重中之重,与其临时抱佛脚,让人往返取来所需档案,还不如干脆就把众人迁移到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既然极快,两幅画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马道这边,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齐聚城头,肯定已经被大妖盯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损了大剑仙陆芝的杀力。 隐官一脉剑修,几乎人人附议,赞同庞元济的建言。 唯独陈平安没有答应,说暂时不急,至于何时搬到避暑行宫,他自有计较。 关于此事,庞元济没有继续争论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邓凉,都对隐官大人的决定,持有异议,先后当面提出。 董不得的侧重点,是隐官一脉太重要,留在走马道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一锅端。 邓凉则更加惋惜大剑仙陆芝的驻守原地,这与隐官一脉宗旨之一的锱铢必较、丝毫必争,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没有说话,低着头,恨不得将书籍连同书案瞪出两个大窟窿出来,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这对于天大地大师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已然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可陈平安依旧没有答应,又多说了些理由,只是无法真正服众,所以这两天,隐官一脉剑修的整体氛围,有些凝重。 在这之后,大剑仙岳青抽空来了一趟此处。这位十人候补大剑仙,在米裕圈画出来的剑气禁制边缘,停步片刻,才继续前行。 陈平安立即起身,主动迎向岳青。 两人并未靠近隐官一脉的其他剑修。 岳青笑道:“陈平安,你不要顾及我这点颜面,我这次来,除了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道一声歉,也要向不是什么隐官大人的陈平安,道一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客气,都收下了。” 岳青说道:“当初说你文圣一脉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与你致歉道谢,自然也无须别扭。说实话,若非如此,换成其他人当这隐官大人,先前谁敢管我出剑如何,我不会那么客气。” 陈平安说道:“作为十人候补大剑仙,就该有这样的豪迈气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说道:“你小子做事情够爽利,我承认,可这说话的德性,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酒,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壶,御剑离去。 陈平安举目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大剑仙,当如此,踩住底线,爱憎分明。 回到座位那边,刚刚落座,顾见龙就笑道:“隐官大人,别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剑仙一壶酒,咱们自家人,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曹衮笑道:“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玄参跟着起哄道:“还不曾喝过酒铺的仙酿,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补救补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嚷道:“给钱先!” 陈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后再说。杀几个蛮荒天下的地仙剑修,我到时候就拿出几壶酒庆功。” 嘘声四起。 顾见龙和王忻水最为起劲。 董不得头也不抬,啧啧道:“胆儿肥得很啊。” 顾见龙立即对王忻水说道:“忻水,你怎么回事?” 王忻水一脸无辜道:“学你啊。” 经过这么一场插科打诨,先前的沉闷气氛,略微好转几分。 今天陈平安又起身离开,走了一趟城头别处。 米裕已经认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两个笑话,成为当下隐官一脉境界最高的剑修,然后变成了年轻隐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有半生不熟的剑仙打趣米裕道:“有米兄在,哪里需要陆大剑仙为你们隐官一脉护阵?” 还有连那隐官大人一并调侃的糟心话,道:“米剑仙,这么空,赏景哪。” 米裕看着始终满脸笑意的陈平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唾面自干? 顾见龙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话,确实公允,一语中的。 再一次路过列戟那边。 趁收剑的间隙,正在抽空饮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两人从墙头附近经过,便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两壶酒,笑着分别抛给米裕和陈平安,道:“是二掌柜铺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壶,是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这列戟真是拍马屁也舍不得下血本。 陈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壶竹海洞天酒。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 一道鲜红剑光蓦然激射而出,剑气之浓郁,使得剑光色彩鲜艳欲滴。 原来是列戟的本命飞剑燃花,直指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胆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壶,瞬间祭出本命飞剑霞满天,去竭力阻挡列戟那把飞剑。 哪怕无法彻底拦下,也要为陈平安赢得一线应对机会,受再重的伤,总好过就这么被列戟直接戳穿整个心胸。剑仙飞剑,伤人之余,剑气滞留在敌人窍穴当中,更是天大的麻烦。列戟与他米裕再被其余剑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倾力一击,而那陈平安又毫无防备,伸手去接了那壶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个陈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飞剑霞满天,出剑哪怕晚了一线,依旧能够以剑尖磕碰一下燃花剑尾,导致后者剑尖歪斜,偏移心口几分。 与此同时,米裕一步踏出,拔剑出鞘,要剑斩祭出飞剑的同时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剑品秩极高,自然是归功于兄长米祜的赠送,而列戟既无道侣,更无师长,佩剑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坊长剑。 在列戟的燃花飞剑,被米裕飞剑稍稍改变轨迹之后,陈平安双指掐诀,没了法袍金醴傍身庇护,此刻身穿宁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里面那件法袍,宝光流转,涟漪震动,最终凝聚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金色符箓,正是锁剑符。 只是与那列戟距离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飞剑,毫无保留,飞剑一往无前,两剑一磕,剑光轰然炸开之后,在陈平安身前绽放出一大团刺眼的绚烂光彩,仅是四溅的燃花、霞光,就将陈平安外面那件衣坊法袍瞬间炸得粉碎。飞剑燃花没入那张金色锁剑符当中,分明是要一鼓作气破开符箓,符箓出现一丝丝裂缝,纵横交错。 有那锁剑符帮忙凝滞飞剑攻势些许,陈平安祭出一张缩地符,一退就是十数丈。 能够让陈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张符箓逃命而已。 两把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几乎同时如影随形,只不过霞满天是救人,飞剑燃花只为杀人。 燃花为了追求极致速度,一剑捅穿了陈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这就是剑仙近身的飞剑一击。更加狠辣的手段,在于列戟非但没有收起飞剑,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让本命飞剑,直接崩碎开来。 米裕一剑落在列戟肩头,一划而下,将这个玉璞境剑修的坚韧体魄对半开。 列戟阴神出窍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剑坊长剑,一剑砍下那个新任隐官大人的头颅。 而本命飞剑在这个年轻隐官体内炸开之后,列戟的阴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对孱弱的远游阴神,仿佛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后一剑的光彩当中,人与剑,大道与性命,就这样一同烟消云散。 米裕撤回本命飞剑,手中长剑久久没有归鞘。 因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这个失心疯的列戟害惨了。从这一刻起,会不会被丢到老聋儿的那座牢狱,还得看兄长米祜的仙人境,够不够看了。 陆芝匆忙御剑而至,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废物!” 陆芝立即掐剑诀,试图收拢那个年轻隐官的残余魂魄,尽可能为陈平安寻找一线生机。 只是毫无意义。 列戟这一剑,太过果决。 陆芝转头望向极远处的茅屋那边,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 陈清都说道:“让愁苗挑选三个剑修,与他一同进入隐官一脉。” 陆芝愤懑道:“就这样?” 陈清都回了一句:“你陆芝,好意思问我?” 陆芝怒道:“我难道要从头到尾陪着陈平安四处行走?其余隐官一脉剑修的安危,怎么办?现在米裕如何处置?宰了?” 陈清都说道:“回头再说。” 陆芝死死压抑住心中杀意,带着米裕返回隐官一脉齐聚的走马道。 见到了那些年轻晚辈,陆芝破天荒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隐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杀,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暂时拘押。愁苗会带三人进入隐官一脉。你们立即离开城头,搬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哈哈笑道:“陆大剑仙,你真会说笑话啊。”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个个面面相觑。 陆芝叹了口气,道:“就这样,下了城头,好自为之。” 陆芝就此离去。 郭竹酒笑嘻嘻问道:“米大剑仙,陆芝走了,你就莫要继续说笑话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气……” 小姑娘虽然满脸笑意,但是眼眶里边已经泪水打转,说着说着,她便皱着脸,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复杂至极。 这个隐官大人,果然不好当。 玉璞境剑仙列戟,在甲本副册当中,位置其实极为靠后,与米裕只隔了几张书页。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够是那个意外和万一。 至于为何列戟会如此行事,天晓得。 剑气长城的陈年旧事,恩怨纠缠,太多太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剑仙的故事,是结局美满的。 董不得脸色微白,显然也无法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结果。 顾见龙和王忻水更是双拳紧握,死活无法接受此事。 玄参等剑修,也是黯然无语。 很快来了一个年轻容貌的剑仙男子,百岁出头,玉璞境,被誉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境界最为稳固的一个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扎实,步步登高。 愁苗。 他曾经跟随阿良一起去往蛮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边还有一个元婴境女子剑修,天然妩媚,名叫罗真意,她与愁苗差不多岁数,姿容极美,是许多剑气长城剑仙光棍的共同心头好。 此外还有金丹境剑修,年轻人徐凝,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白练、山色,相辅相成。 龙门境少年剑修,常太清。 相较于齐狩、高野侯这些光彩夺目的小山头,愁苗领衔的捡钱剑修,常年待在南面墙头上的大字当中修行,哪怕是少年剑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门高真一般,剑心枯槁。 愁苗说道:“米裕待在我身边就是了。其余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宫。真意、徐凝、太清,你们一起帮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简单,待在愁苗身边,他米裕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内的第一拨隐官剑修,都默默开始搬迁,对愁苗和罗真意这四个后来剑修,倒也谈不上敌意,不过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终究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陈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说道:“我不走,我要等师父。” 愁苗说道:“可以,什么时候觉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宫做事。” 愁苗带头,一行人御剑离开城头,去往城池西边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个独自坐在书案后面的郭竹酒。 所有剑修落在避暑行宫大堂外的广场上。 愁苗愣了一下。 难怪自己没有被立即任命为新一任隐官。 事实上,是成为隐官剑修,还是留在城头出剑杀敌,愁苗都无所谓,皆是修行。 罗真意在内的三个剑修,则倍感意外。 至于米裕更是差点热泪盈眶。 林君璧松了口气。 也好。 如今与这个隐官大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还是更愿意与眼前这个家伙共事。 原来大堂门口那边,有个青衫笼袖的年轻人,面带笑意望向众人。 脸色惨白,眼神明亮。 陈平安朝米裕招手,道:“陪我走走。” 然后陈平安望向那个愁苗,又道:“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们四位,还要听一听林君璧的意见。” 愁苗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 顾见龙立即心领神会,对愁苗这个极其有名又极其独来独往的年轻剑仙,称赞道:“愁苗剑仙,大气磅礴,日月可鉴!” 罗真意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已经带着米裕走入一条抄手游廊,散步去往别处。 众人进入大堂,很快发现躲寒行宫的所有秘录档案,原来都已经搬迁到了此处,大堂除了门口,有了三面书墙,井然有序,许多秘录书籍,都张贴了字条便笺,方便众人随手抽取,查询翻阅,一看就是隐官大人的手笔,小楷写就,工整规矩。 陈平安沉默不语。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说话。 陈平安自己摘下了养剑葫,再取出一壶竹海洞天酒,递给米裕。 米裕苦涩道:“怕了这酒。” 陈平安笑道:“饮酒之人千百种,唯有酒水最无错。但喝无妨,有问题就问。” 米裕问道:“怎么回事,城头之上的隐官大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说道:“是一张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门傀儡术,是千真万确的金身境武夫体魄,加上老大剑仙帮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较隐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骗不过你米裕,也就意味着未必能够骗过列戟,所以我将一部分魂魄附着在了符箓傀儡之上。城头之上,‘我’每一步的轻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缓,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宫这边小心翼翼控制,所以这会儿受伤不轻,也不是装的。但是付出这点小代价,挖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还是剑仙,不亏。事实上,我想要钓鱼之人,起先并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于是谁,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边,其实有迹可循,不过我估计你是忘记了。” 米裕试探性问道:“先前你所说的万一,当诱饵钓仰止、黄鸾这个境界的大鱼,其实也想到了这场偷袭,是在做铺垫?” 陈平安笑道:“我们这边的剑修可以暗中传信蛮荒天下,对面自然也可以偷偷传消息来剑气长城。至于列戟为何叛变,是恨浩然天下更多,还是恨老大剑仙更多,或是整个剑气长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剑不会如此决绝,只不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我不感兴趣,反正列戟是个死人了。” 陈平安加重语气说道:“这种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关键时刻,拉上一两个大剑仙陪葬。” 米裕停下脚步,脸色难看至极,问道:“我被拉入隐官一脉,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件事?”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笑着点头,直言不讳道:“不但是拉你入伙,请来陆芝,其实也一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这样,如何骗过居心叵测的剑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剑仙,脑子都会变得格外好。陆芝在那边护着我们隐官一脉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剑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击,才有机会,不然谁出剑,都是痴心妄想。有了这个前提,我再离开陆芝身边,就给人一种过了这村没这店的错觉。” 说到这里,陈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养剑葫,笑眯眯道:“大好时机,错过可惜,可以试试看。陆芝庇护,戒备森严,是一种给别人看的假象,隐官大人看似极其安稳,性命无忧。离开了陆芝,有没有玉璞境米裕在身边,又是一种必须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会担心我是有恃无恐,觉得其中有诈。不背仙兵品秩的剑仙剑,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举措。那么没有了法袍,再撇开一个保驾护航的花架子剑仙米裕,隐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于剑气长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体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还是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隐官一死,人心难免出现涣散,我方剑阵,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更好钓鱼了,比起杀掉一个剑仙,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这个年轻人。 陈平安笑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其中绝大多数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无用处。” 米裕从来不擅长想那些大事难事,连修行停滞一事,兄长米祜着急万分许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开,所以米裕只问了一个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如果记恨剑气长城的某个人,是不是他最后怎么死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还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做到,但是没想过。因为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一份道心,来之不易,打小穷怕了,珍稀之物,习惯珍惜些。” 米裕眼神蓦然锐利起来,问道:“例如早年为难宁府颇多的齐家?你恨不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那场十三之争,你成了隐官之后,如今更是看遍档案秘录,肯定会有蛛丝马迹被你搜刮出来,哪个剑仙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关键言语,你知道更多的腌臜内幕!” 陈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米裕手中酒壶不动,陈平安一脸无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损的陈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气全无,随口问道:“郭竹酒那丫头还在城头那边,什么时候通知她回来?” 陈平安说道:“再等会儿吧。” 米裕摇头道:“算计算计,还是算计,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还是很奇怪,陈平安,你就不心累?当真半点不愧疚吗?” 陈平安反问道:“只求自己的问心无愧,就够了吗?你以为列戟就不问心无愧?堂堂剑仙,连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这得是多大的怨怼,得是多大的问心无愧?” 米裕无言以对。 陈平安仰头望向南边城头,笑了起来,道:“燃花燃花,好一个山青花欲燃,剑仙为本命飞剑取名字,都是行家里手。” 两人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的大堂。 米裕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陈平安没有落座,只是坐在门外台阶上,对众人道:“除了隐官一脉的飞剑可以离开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许离开避暑行宫半步,不许私下接见外人,一旦被发现,一律以叛逆罪斩立决。而我们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愁苗四人,与林君璧在内十二人,必须相互之间知晓内容,一条一条,一字一句,让米裕剑仙记录在册。” 徐凝抬头望向门外那个背影,问道:“既然你信不过我们,为何要拉我们进入隐官一脉?” 陈平安一手持养剑葫,一手持折扇,笑道:“与我言语之前,先敬称隐官大人。” 徐凝还真就在重复那句话之前,加上了一声“隐官大人”。 陈平安这才笑着说了句天大的敞亮话:“我连自己都信不过,还信你们?” 徐凝默不作声,罗真意与常太清猛然间抬起头,都面露怒容。 玄参与曹衮两人,对这个隐官大人打心底极为推崇,又是外乡剑修,于是比那顾见龙和王忻水更加直接,与那三个剑修针锋相对,毫不遮掩自己的阵营所属。 愁苗说道:“众中少语,无事早归,有事做事。我们四人,既然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一切就按照规矩来。”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剑仙,确实与君璧都是最好的隐官人选。” 林君璧装聋作哑,愁苗更是置若罔闻。 夜幕中,一把传信飞剑去往城头,然后就有个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剑而来,一路哭丧着脸,不断抹眼泪。 飘然而落之后,身形还有些踉跄来着。 然后见着了那个已经站起身的师父,立即笑开了花。 陈平安柔声笑道:“稍稍过了啊。” 郭竹酒收了剑,站在陈平安身前,兴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双臂晃荡不已,眉眼飞扬,笑道:“师父,我跟你说啊,先前就我一个人,相信师父肯定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师父这么神通广大,不但活得好好的,连我都骗过去了嘞。打破小脑阔儿,都万万想不到师父已经在避暑行宫,了不得,无以复加的了不得……” “说了只要师父在,就轮不到你们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后也要如此,要相信师父。”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小竹箱,“奖励你的,不嫌累,就背着。但是不许跟人显摆。”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轻声问道:“师父,咋个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长脚,跑来找师父啦?行吧,大师姐送我小竹箱的时候,可没变成精怪,回头师父你再做一只不长脚的普通书箱,送给大师姐,这一只长脚了的小竹箱,可就归我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回头你自己跟裴钱掰扯去,师父不会偏袒谁。”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道:“忙去吧,不可以耽误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台阶,然后一个拧转身形,向后一跳,背对着大堂众人,在大堂内站定,停顿片刻,这才转身挪步。 陈平安没有跟着进入大堂,反而继续在避暑行宫散步起来。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陈平安拈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一晃,说道:“老大剑仙,不会让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窥探避暑行宫的剑仙,直接宰了便是。愿意如此涉险行事,不够隐忍的,对于我们剑气长城,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补了一句:“如果真有这份功劳送上门,就算在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剑仙米裕头上好了。” 哪怕陈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语,可对于陈清都而言,皆是纸糊一般的存在。 陈清都虽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既然选了你陈平安当这隐官大人,就随便你折腾。 这个老大剑仙转移话题,问道:“破例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后悔?不与宁姚事先说清楚?” 陈平安也没给出答案,一样转移话题,问道:“我师兄如何了?” 陈清都说了句“凑合”。 陈平安就收起了那张符箓,藏入袖中,换了一张符箓,轻轻捻动,默念口诀,瞬间就来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宫。 避暑行宫那边,有一棵参天古树,碧树为人生凉秋。 躲寒行宫的压胜之物,则是一柄鹿角诗文如意,状如鱼尾又似芝朵。 陈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当中。 两座行宫,其实里面极为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 陈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在离开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回避暑行宫那边之前,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想好了。我来。” 第八章 溶溶月淡淡风 ·第八章· 溶溶月淡淡风 倒悬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门通往剑气长城,如今开辟出更大的一道门,旧门那边就少了许多热闹。 用那抱剑汉子的话说,就是喜新厌旧,伤透人心。 辈分极高的小道童依旧坐在那边,在读一本失意文人撰写的闲杂书,伸手随意拘了一把皎洁月色,笼在人与书旁,如囊萤照书。 上次被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再被驴踢过的白衣少年恶心坏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汤寡水的《松间集》,硬是给那人说成了一部删减版的艳情小说,害得他好几天没缓过劲来,看什么书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这个为数不多的乐趣,只能每天发呆。 只是接连忍着个把月不看书,实在无聊透顶,所以重新看书之后,直接拿了一大摞书籍放在身边,不分昼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虽是神仙中人,看书却慢而细致,哪怕过目不忘,依旧喜欢经常翻到前面看几眼。 守着大门另外一边的抱剑汉子,怀捧长剑,溜达到了小道童这边,一想到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将长剑搁放在柱子边上,这才拎了壶酒,回到小道童这边蹲着蹭书看。小道童只愿意独乐乐,又厌恶那些酒气,转过身,汉子便跟着挪窝。小道童与他当了好些年的邻居,知道一个无聊的剑修能够无聊到什么地步,便随那汉子去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书页上的一句话,道:“这书中书生有点能耐,‘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这句话说得多好,圈画起来,可以背诵。” 小道童习惯了这汉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书翻页。汉子也不管小道童看书翻页,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书,汉子叹息道:“没劲,半点荤腥滋味都没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书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讲那月黑风高、飞檐走壁的江湖演义小说。汉子看到精彩处,便多饮酒,只不过眼睛始终死死盯住书页,一个字都不会错过就是了,啧啧称奇道:“不愧是书外老天爷相中的书中小老天爷,其他武学奇才,一辈子都钻研不透的绝世功法,给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给学会了。真是羡慕,可惜这套功法口诀一笔带过,写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试试看……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这种邋里邋遢,越是喜欢说疯话怪话的糟老头子,越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如何?被我说中了吧,老人果真对咱们这位小老天爷刮目相看。哟呵,大手笔!以毕生功力的一甲子内力灌顶,帮忙打通了任督二脉不说,还彻底洗髓伐骨了,好家伙,这要是重返江湖,还不得天下无敌?” 书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显暂时还算不得天下无敌,哪怕有了这天上掉来的一甲子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过八十年内力,先前有那伏笔,通过书中路人提过一嘴,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风的大魔头,已经修炼出来了百年功力,内力精纯,深不见底,打不过的。” 汉子揉着下巴,觉得有道理,又道:“那还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过应该不会得手太快,毕竟故事才讲到一半。” 小道童缓缓翻过一页书,难得附和这个汉子:“急什么,肯定会有的,不然根本没法打。” 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道:“青梅竹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侠,相爱相杀的魔道美人,一个都不能少!” 估计那个不过是想着挣点柴米油盐、纸张笔墨钱的写书人,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书本刊印之后,会有这么两个看书之人。 而且双方看书看得如此“粗浅”,偏偏还算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须知一位是师尊名讳都是天下忌讳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学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移山倒海,呼吸精气,与天地同存。 一位是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参加过那场十三之争,他这辈子所交尽豪雄不说,亦有红颜知己是那女子剑仙。 只不过师承与家世都无比煊赫的小道童,离开家乡的青冥天下,是来这边历练,磨砺道心。 而这汉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复一年守着两人身后的这道大门。 小道童合上书,汉子急眼了,问道:“干吗?” 小道童说道:“缓一缓,这本书不错,看慢些。” 书中有一幅场景,不写山上不写神仙,只写江湖人,寥寥几笔,便让从未真正走过江湖的小道童,如见画卷。 雨后初晴,水上雾生,朦胧与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杰立船头,无篙破水,渐近亭前,沿途折苇动有声,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约醉后决生死。 汉子哀叹一声,后仰躺去,随口问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小道童随口答道:“习俗规矩也不少,跟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汉子问道:“道老二还没找齐五百灵官?” 小道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道:“估计还早。换个螺蛳壳继续做道场,并不轻松。” 汉子双手做枕头,换了个舒服姿势,跷起二郎腿,道:“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汉子望向那轮明月,道:“如我们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经给剑气长城留下一番脍炙人口的言语,不会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么大道。 如何熬夜? 苦兮兮地炼气炼剑,为下。 喝酒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涩,再无钱买酒,月色入杯不花钱,酒杯永远不空。 至于何为上。 酒鬼赌棍们,大家都是男人,会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转头望向那个汉子,问道:“张禄,你就这么没劲?剑气长城战事吃紧,你真要执意返回城头,陈清都也不会拦着你吧?” 名为张禄的汉子开始闭目养神,说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这心态,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张禄轻声道:“随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团如一盏书案灯火的皎皎月色,仰头望向天幕,自语道:“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 “你师尊教的?” “杂书上看来的。” “姜云生,你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晓得,懒得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会想你的,有机会就去你家乡找你玩。” “一个大老爷们对另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话,你恶心谁呢?” “你只是孩子模样啊,大不到哪里去吧。” “张禄,你找抽?” 汉子转了个身,竟是酣睡起来。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剑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于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继续看书。 可怜了那位剑仙邵云岩。 做生意,挣银子,不分昼夜。 每一枚神仙钱,都被誉为天底下最精粹的灵气聚拢,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一枚干净的神仙钱,难说。 一艘巨大渡船卸货,换了一大堆剑气长城的丹坊物资后,便离开了倒悬山渡口。 这是西南扶摇洲大宗门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乡土气,瓦盆。 据说山水窟的开山老祖,起于市井巷弄,只不过发迹之后,一辈子所做之事,就是与过往撇清关系,把山上日子过得宛如人间王侯,唯独在给聚宝盆——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现出了原形。 一个渡船元婴境管事站在渡船顶楼的观景台上,默默掐指算账。这趟倒悬山往返,最少可以挣七十枚谷雨钱,加上如今扶摇洲山下几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运作得当,找对买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 山上也因为那几件应运而生的仙家至宝,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争了个头破血流,已经死了好些个地仙不说,许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渐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碍于儒家书院的掣肘,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后,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牵线傀儡去较劲这么和和气气了。 无论是山上山下,这么耗费家底打来打去,对于山水窟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门而言,都是好事。 琼林宗有钱,是因为北俱芦洲剑修如云,使得仙家门派更换极快,大势一动,神仙钱自然而然就跟着滚动起来。 打算盘打算盘,珠子滚动,就是钱了。 至于皑皑洲刘氏,又是异类,与谁都能做买卖,许多桩买卖,根本已经不是钱财这个范畴了,掏了钱,挣来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换人。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皑皑洲刘氏与任何人做买卖,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证对方能挣钱,而且还真给皑皑洲刘氏做成了,并且成为一条雷打不动的家规,代代传承下来。 老修士这趟倒悬山之行,收获颇丰。作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后,先前在那灵芝斋的上等房,约了好几个扶摇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合伙挣钱。总计八艘跨洲渡船,要在利润一事上下点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给了剑气长城晏家、纳兰家族货比三家、借机压价的余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选一处距离倒悬山不远不近的中转渡口,先谈好价格,各自分了货物,每一艘渡船专卖几种,再来倒悬山这边与剑气长城磨价格。 这只是第一件事,众人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主要是山水窟财大气粗,对于促成此事,志在必得,愿意保证下一场交易都赚钱,如果证明此举可行,以后就按照这个规矩走倒悬山,但是只要亏了谁,山水窟就自己掏钱补偿谁。 第二件事,是如今剑气长城那场仗,打得极其艰难,需要大量的补给,山水窟便带头,抛出了一个建议,除了合力打造几艘新渡船,再出钱请那些老祖出山,帮忙开辟出一两条更加顺畅的新路线,打杀掉那些拦路障碍,帮着坐镇渡船。以前是钱少,不为所动,现在形势有变,谷雨钱够多,这些老祖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终究人人都有那门派、嫡传和家眷,只要各自宗主出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有希望说动这些老前辈沾染红尘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较棘手,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元婴境剑修,都去了城头那边,家族事务,暂时交予了家族晚辈,虽说远远不如两位剑气长城财神爷精明,但是麻烦之处在于这拨人咬定价格、死守规矩,不答应,双方那就耗着,虽说谁都清楚剑气长城肯定耗不过跨洲渡船,但是只要在倒悬山多待个十天半个月,交给倒悬山的那笔神仙钱,可不是小钱。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历史上,纳兰家族在剑气长城大战期间,不是没有过与要价要狠了的几个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话,爱卖不卖,不卖滚蛋。就在那几个洲十多艘渡船管事个个变成热锅上的蚂蚁,正打算低头服软之际,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一个在扶摇洲渡船上寂寂无名的年轻人,合纵连横,竟然说服了七洲宗门渡船的所有管事,拼了不挣钱,所有渡船一夜之间,全部撤出倒悬山,好似游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龙宗的藩属岛屿渡口那边,只留给剑气长城一句话:我们不赚这钱就是了。 而这个名声鹊起、最终成功说服所有做惯了买卖的老狐狸,帮助所有渡船都大赚一笔的年轻人,正是山水窟的开山老祖,当时不过是观海境的修士,在那之后短短三十年,年轻人就自己有了山头,有了跨洲渡船。 纳兰家族不是没有想过专门针对后来山水窟的两艘跨洲渡船,只是山水窟一次次都应对得十分轻松,久而久之,还能如何,买卖继续。 后来又有了个晏家,家主晏溟相对好说话些,与纳兰家族生意人的直肠子,更多还是剑修的臭脾气相比,晏溟则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买卖人,此人兢兢业业,尽量帮着剑气长城少花冤枉钱,也让各大跨洲渡船都挣着钱,算是互利互惠。纳兰彩焕接任家族财权后,与各洲渡船的关系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聪明人负责商贸之后,双方关系一般,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冲突。 此时一个老修士的嫡传弟子来到观景台,欲言又止。 这个渡船元婴境老管家笑道:“有话就说。” 年轻人问道:“师父,以往我们山水窟渡船,都答应剑气长城那边允许赊欠的,大战落幕过后,按照说好的利息结账便是,早还少给,晚还多给。为何此次老祖要我们山水窟联手其余渡船,与剑气长城否决此事?” 老人轻声道:“虽说剑气长城那边消息管得严,不许任何人靠近城头,连我这种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够去剑仙宅邸住几天的,这回进了剑气长城,都去不了城中,只能在城池和那海市蜃楼之间的宅邸中,与那两个家族的人谈买卖,但越是如此遮掩,越是证明这一次妖族来势汹汹,剑气长城这场仗会打得极惨。你说晏家和纳兰家族,家底如何?” 年轻人笑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两个剑仙都精于此道,积攒下来的家底,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帮着剑气长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点头微笑道:“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帮着山水窟多挣很多。不但要将那晏家和纳兰家族的家底挖个底朝天不说,还要让丹坊积蓄,荡然一空。至于不赊欠一说,我们自然是当真的,千真万确不是玩笑,但是事实上呢,又是可以不当真的,如何让我们不当真,就得看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诚意了嘛。” 年轻人小心翼翼说道:“剑仙的脾气可都不太好,千万别惹得他们狗急跳墙。” 老人讥笑道:“纳兰家族有那老祖纳兰烧苇,剑气长城十大剑仙之一,若是在咱们扶摇洲,谁敢在这种老东西面前,喘个大气儿?纳兰烧苇脾气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们,不好又能如何?剑仙杀力大,喜欢杀人?随便你杀好了,他们敢吗?接下来咱们还要说服其余渡船师门的老祖出山,所以说,神仙钱才是天底下最结实的拳头。” 年轻人其实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少挣钱,总是这样往死里挣剑气长城的钱,好像没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传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买卖,真是愚不可及没悟性!明明能挣钱,却想着少挣钱的人,你以为这辈子真能挣着大钱?你只要这么想,一辈子就休想成为我们老祖那样的人物了,想都别想,简直就是给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后老人说道:“你小子少管闲事,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等你成了比师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师人物,你才有资格来谈少挣钱一事。不过师父可以万分肯定,真到了那么一天,你只会比师父更想着挣钱,那时再回想今天的念头,你自己都觉得可笑!为何?” 老人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的屁股坐在那张山水窟祖师堂的座椅上了。” 雨龙宗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境地仙,傅恪,他今天离开了雨龙宗所在岛屿祖山,去了一座藩属岛屿,会见好友。 雨龙宗自己并无跨洲渡船,因为不需要。一座宗门,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二十多个,处处是渡口,上面全是依附雨龙宗的仙家门派,嫡传、外门弟子加上杂役,有数万人之多。 绝大部分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没有携美同行,独自驾驭符舟,登上的这座岛屿名为碧玉岛,岛上有仙家树木,质若碧玉,十分金贵,是许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购买之物,反正在倒悬山那边挣了个钵满盆盈,不缺这点开销,何况回了家乡,一样有赚,还能锦上添花。 碧玉岛位于雨龙宗东北方位,所以早年经常能够看到那些往返于蛟龙沟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龙,运气好,还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坠海疲龙。只是雨龙宗与蛟龙沟算是近邻,历来善待这些遵循本能行云布雨的龙属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龙浮海,无法返回老巢,甚至专门会有大修士帮着运转水流,让蛟龙漂往蛟龙沟。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见了,因为蛟龙沟被一个剑术极高、脾气极差的剑仙,为求名声,出剑捣烂了大半巢穴。碧玉岛一些见惯了风雨的老人,都说这种剑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关于这桩传闻,傅恪其实最有资格说上几句真相言语,只是就不去扫半个自家人的兴了。 傅恪的符舟,没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边,而是规规矩矩地落在了碧玉岛的岸边山门,然后下地缓缓而行,一路上主动与人打招呼。与他傅恪说上话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话,无论男女,心中皆是受宠若惊,与有荣焉。 对于傅恪而言,这是件小事,却能一举两得。 一个是帮自己加深那种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帮着自己的朋友挣点面子。山上山下,其实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换钱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个在东宝瓶洲也无半点名声的下五境修士,与傅恪就是旧识好友。早年双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承想傅恪这个几乎山穷水尽的穷酸汉,不过是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悬山,便有了这么大的大道福缘落在头上,倒悬山没见着,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龙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个“宗”字头仙家的乘龙快婿,两位仙子先后投怀送抱。 机缘深厚,真是羡煞旁人。艳福不浅,更足可羡煞旁人。 这个消息,很快随着老龙城桂花岛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们帮忙传到了东宝瓶洲,傅恪立即成为让许多野修佩服不已,连谱牒仙师都要眼红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运气来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够从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缝里,得到些神仙钱,类似几枚小暑钱,便心满意足。于是虞富景涉险离开渡船后,战战兢兢去往雨龙宗,不敢登岛,只敢报上名号,说自己与那傅恪认识,当时甚至都没脸说是傅恪的朋友。 不承想傅恪还真讲义气,他虽然碍于宗门规矩,无法带着虞富景登岛,但马上将虞富景安置在了这座碧玉岛,让虞富景只管放心住下,不着急返回东宝瓶洲。傅恪离开后,虞富景既庆幸,又遗憾,因为傅恪并未明言什么,不料一天过后,碧玉岛祖师堂掌律修士就亲自登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碧玉岛内门修士,虽不是祖师堂嫡传,却已经让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岛虽是雨龙宗藩属之一,却有一位元婴境老神仙坐镇!搁在家乡东宝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境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这辈子做梦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境地仙会对自己有个笑脸,客气言语半句。 在那之后,虞富景便以碧玉岛谱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稳稳修行起来。但是虽说得了仙家术法口诀,委实是资质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终进展缓慢,连那碧玉岛上根本不算个玩意儿的洞府境,这辈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没关系,祖师堂修士依旧对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岛,显然是拜访他虞富景。 早已从师门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离开屋子,还修行炼气个屁,除非是有那额外道缘,或是大把的神仙钱砸下去,就凭他虞富景这般枯坐,简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门那边突然停步,磨蹭了许久,这才开了门,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个正与碧玉岛老祖道别的傅恪。 虞富景连忙加快步伐,想着好歹与这位元婴境神仙说上几句话,那位岛主老元婴还真就停下了脚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头,笑骂了一句“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的货色”,傅恪笑着不说话。 虞富景立即与师门老祖毕恭毕敬行礼。 老元婴和颜悦色地对虞富景撂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类的,虞富景屏气凝神,竖耳聆听。老元婴笑着离开后,虞富景拉着傅恪一起进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岛等级森严,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师堂未来栋梁的年轻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从咫尺物里取出三壶雨龙宗酿造的仙家酒水,与虞富景一人一壶,剩下一壶,傅恪笑道:“你师父好酒,回头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着伸出大拇指:“仗义。”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记得别喝醉,这壶酒后劲大。喜欢喝的话,我哪怕自己不来,也会让人送到碧玉岛来。”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这么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无奈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因为到了一个小瓶颈,需要闭关一段时日,脱不开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脚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会与傅恪坐在这里喝这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 傅恪笑道:“大道无常,不过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颇快,傅恪也拦不住。 虞富景原本对傅恪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是随着傅恪的步步登天,给人的印象,几近完人,于是他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图。 傅恪抛弃糟糠妻,好似从来没有这桩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归,成了雨龙宗的祖师堂嫡传,便全然抛至脑后。 虞富景当然不是威胁,他也不敢威胁一个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经心,说漏了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夹杂在追忆往事当中。 傅恪放下了酒壶。 虞富景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看我这张破嘴!傅恪你别多想,这件事情,我打死不会在外人那边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后虞富景便当场死绝了。 傅恪拿起酒壶,继续慢慢饮酒,望向大门那边,自言自语道:“虞富景,你来找我,搏一搏富贵,我便离开雨龙宗,撑船见你,给了你一份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你要是安生一点,识趣些,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未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境界是境界,脑子是脑子,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领略过山巅的风景,我却亲眼见过,面子、名声这些东西,可以的话,我当然都要。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我觉得你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了,那么与其养在身边,迟早祸害自己,不如早点做个了断。其实我留你在这边,还有个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会警醒自己几分,提醒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低贱出身,就可以让自己越发珍惜当下拥有的每一枚神仙钱,每一张谄媚笑脸,每一句溜须拍马。” 傅恪神色落寞,继续道:“你真以为你死了,是什么大事吗?我什么都不做,出了门后,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就这么返回雨龙宗,整个碧玉岛,就会处理得天衣无缝,甚至还要由衷地感谢你,帮着碧玉岛与我攀上了一份隐蔽的香火情。这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还是眼界不够,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眼那个死人,最后说道:“早说了,好好喝酒,少说醉话,你偏不听。” 傅恪果真就这样离开了碧玉岛,去了山门那边,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龙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闭上眼睛,想了些将来事,比如先成为元婴,再跻身上五境,又当了雨龙宗宗主,将那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龙宗水精宫,收入囊中,成为私人物,再衣锦还乡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东宝瓶洲,将那些原本自己视为天上神女的仙子们,收几个当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么正阳山苏稼,哦,不对,这位仙子已经从枝头凤凰沦为了浑身泥泞的走地鸡,她就算了,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吗?不缺,缺的只是傅恪这种志在登顶的天命所归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只手,轻轻攥拳,微笑道:“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被我金屋藏娇几个?听说罗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纪不算大,长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剑仙坯子,那么剑气长城若是树倒猢狲散,我是不是就有机可乘了?” 至于万一剑气长城失陷,这么个烂摊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圣人收拾残局,哪里需要他傅恪和雨龙宗出力。 不说中土神洲,只说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头上的醇儒陈淳安吗? 何况这就只是万一。剑气长城的那些剑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人人怕死,剑气长城那边,反而个个好像怕活,做着求死之事。 想到这里,傅恪睁开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蛮荒天下的畜生太废物啊。” 有飞鸟掠过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诗家说那舟子水鸟两同梦。 我辈神仙客,御舟白云中,与飞鸟同梦才对。 芦花岛能够与那以行事强势著称于世的雨龙宗只是当邻居,而不是成为藩属附庸,没点本事肯定不行。 雨龙宗在最近千年以来,也就在那个剑仙手上吃了点亏,其余过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样给雨龙宗收拾得没脾气,反正下场都不太好。而雨龙宗离着三洲陆地都太过遥远,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所以雨龙宗的规矩,很多时候,要比儒家书院的规矩更管用。 芦花岛能够不被雨龙宗吞并,其实与自家修士没关系,只是芦花岛有一处上古遗址,被后世好事者命名为“造化窟”,据说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镇其中,占尽了气运,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过关于这本老黄历,就连芦花岛辈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经无法确定真伪,因为实在是太过久远。胆敢去一探究竟的外乡大修士,一个个有去无回,也就渐渐断了念想,仙家机缘再珍贵,总不能为此丢了性命。再者,芦花岛自己都没半点非分之想,雨龙宗又不曾吞并此地,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芦花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芦花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用那姜氏家主的话说,就是老子打个喷嚏、放个闷屁都能挣钱,有那闲工夫跑什么倒悬山挣什么钱?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花岛就是首选。 芦花岛太过与世隔绝,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挣钱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所以这里的修士,反而更喜欢搜罗外面的奇人趣闻,拿来说道说道,不然修行来修行去,给谁看?芦花岛可比不上那雨龙宗,就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奇怪的争执。 两帮修行资质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两座阵营。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个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境剑修。 有说不能比的,也有说肯定相差无几的。 后来不知不觉,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有说那剑气长城个个是英雄豪杰,是天底下剑仙最扎堆的地方,据说走路上,去买壶酒而已,就能随处可见,这么个地方,这辈子不去走一趟、喝点酒,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的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枚雪花钱。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人在芦花岛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没架子,与谁都能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样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境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东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所以芦花岛的晚辈都爱听这位老神仙讲笑话。 一喝高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能说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乡俗,就能说上几百种,什么立春日买春困,什么青楼里边花魁们会请那穿开裆裤的小崽子跳床驱邪,什么儒家书院不推崇烧纸钱一事,佛道两家也都不认此风俗是自家流传开来,然后就闹哄哄吵了好多年,听得芦花岛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奇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呢。 没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糨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便按老习惯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花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有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挠挠头,有些惆怅,一辈子无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与那姜尚真喝过酒,倒也好了。以后与孩子们吹牛的时候,拍胸脯震天响也不心虚。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老人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重新登山,再数一遍登山台阶,脚步慢悠悠,半点不急。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老人突然抚着额头,稳了稳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阶上的月色,总觉得方才有一瞬间的古怪,只是环顾四周,天地寂静,唯有偶尔松花簌簌落地的细微声响。 老人心细,虽说不曾与姜尚真真正喝过酒,可走过数洲之地,见过奇人异事,却是千真万确,不觉得这细微动静是可有可无的小事,立即御风来到一棵古松之巅,依旧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护山大阵也没有丝毫动静。老人最后望向一座芦花岛上划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经名声大噪又名声渐无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里面的老神仙出关,是好事才对。”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广袤,历史上有极多的仙人悄然离开陆地,在海上选择一处风水宝地,隐匿其中,潜心修行,要么悄然破境,要么悄然兵解,都不为人知。 玉圭宗位于桐叶洲南端。 峰峦叠翠,深邃幽奇,灵气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宝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极于天的美誉。 加上玉圭宗英才辈出,且从无青黄不接的忧虑,忧虑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师堂应该如何避免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 从老祖荀渊,再到稍稍年轻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韦滢。 而与姜尚真、韦滢差不多辈分的天才修士,被这两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实换作其他宗门,在山上的名气会大许多。 一座名为九弈峰的山头上,殿阁连绵,仙气缭绕,仙禽盘旋,不是小洞天,胜似小洞天。而这座时时刻刻都会从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脉峰头、溪涧江河汲取灵气的山头,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渊便是如此,成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传闻当年姜尚真正是跻身了金丹境,由于没能顺利入住九弈峰,便觉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鸭子,鸭子没飞,老子竟然没筷子了,这才一气之下,撂了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大摇大摆离开了桐叶洲,直接去了北俱芦洲闹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个玉圭宗在北俱芦洲那边名声烂大街。 在荀渊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韦滢上山之前,因为姜尚真没能成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悬无主。 因为谁都清楚,谁能够结丹,在此开峰,就意味着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选。 韦滢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岁那年,又在众望所归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之后韦滢就喜欢时不时站在九弈峰,抬头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从来不掩饰自己打量的视线。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处修道之地,只要在这期间,别画蛇添足,安心修行,迟早就是他韦滢的,那还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韦滢站在一处楼顶的廊道上,又仰头望向那处神篆峰某个地方,这与早些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韦滢身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与他爹不一样,年轻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个略显脂粉气的名字,但是他有一双极为狭长的眼眸,这才让他与他父亲总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师堂谱牒和姜氏家谱上边,却改成了姜北海。 不过熟悉他的人,还是习惯称呼为姜蘅。 能不能称呼姜北海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种证明。 因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罢,都是姜尚真的独子。 如果说韦滢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韦滢,却怎么也该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近些年,有些风言风语,说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腾出来了个儿子。 这让姜蘅这些年心情始终舒坦不起来,不舒坦也只能忍着,连那派人潜入藕花福地宰掉那个弟弟的念头,都不敢流露出丝毫。 理由很简单,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亲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种可怕,桐叶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对自己父亲的畏惧,要更深。 姜蘅的母亲,也就是玉圭宗某个辈分极高老祖的嫡女,一辈子都知道姜尚真从未真正喜欢过她。但是她与年幼姜蘅独处之时,依然会流露出幸福的诚挚神色,与尚且年幼的姜蘅说些心里话,对孩子说,能够陪在你爹身边,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将离世之际,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边,神色温柔,轻轻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是姜蘅的母亲,死死抓紧姜尚真的手,然后笑着说了些让一旁姜蘅如坠冰窖的言语。 “那女子,我偷偷去见过她一次,白发苍苍了,便是年轻时候,长得应该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与我说声谢谢,我这么些年,只与你生气这一件事。”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拍女子的手背,柔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偷偷看她的时候,我在偷偷看你?你当时好像什么都赢了的娇憨模样,傻乎乎的,好看极了。” 女子点了点头,笑着离开人世。 姜蘅坐在床边的一条椅子上,呜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转过头,笑道:“哭死了娘亲,还要把你爹也哭死啊?这可不是孝子所为。” 孩子吓得噤若寒蝉,立即坐好,纹丝不动。 姜尚真当时说了一句让姜蘅只能死死记住却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学会骗自己。姜尚真的儿子,没那么好当的。” 不过撇开对父亲那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姜蘅在玉圭宗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除了韦滢在内两三人之外,再无人可以与姜大少爷媲美。 此时此刻,姜蘅顺着韦滢的视线,望向神篆峰那边,笑问道:“就对那个隋右边如此念念不忘?” 韦滢摇摇头,道:“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却不是如何痴迷喜欢。她最让我生气的是宁肯死了,都不来九弈峰做客。” 韦滢斜靠栏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轻声笑道:“这些女子心思,还是姜叔叔最知道。” 姜蘅趴在栏杆上,不愿聊这个话题。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许多老祖师的乐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师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过他爹,所以就喜欢拿他姜蘅撒气。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对姜蘅这个儿子,从来不寄予希望,更别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转移话题,道:“看神篆峰那边的气象,老宗主肯定能够成为飞升境。” 韦滢笑着点头,道:“所以我想要成为下任宗主,就越发遥遥无期了。还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个宗主,但是桐叶洲却能拥有两到三个飞升境。不知道哪个幸运儿,能够成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黄庭,以及那个离开扶乩宗去往书院的孩子,相对希望比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韦滢,什么话都能讲,都敢讲,不是进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韦滢就已经是这样。 姜尚真就从不掩饰对韦滢的青眼相加,说亲生儿子不像儿子,所幸还有个更像自己儿子的韦滢,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势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渊会跻身飞升境,还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经在东宝瓶洲书简湖彻底站稳脚跟。 再就是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个个伤筋动骨,如今宗门里都开始有了那个说法,只要我们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结盟,也挡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属。而比那东宝瓶洲的大骊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国土,这种说法更加惊世骇俗。 玉圭宗当了好几千年的桐叶洲老二,然后啥事没做,就成了桐叶宗的执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几千年,好像玉圭宗继续什么都不做,一样能够稳坐头把交椅。 估计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做梦都能笑开了花吧。 委实是桐叶宗倒了八辈子血霉,怨不得别人幸灾乐祸。 先是飞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还牵连了一座小洞天。杜懋连那兵解离世的琉璃金身碎块,都没能全部遗留给自家宗门,加上那剑仙左右的出剑,太过缜密,影响深远,伤了桐叶宗几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浅不一的差别。 后来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在云海上的大摆宴席,就在桐叶宗地盘边缘地带,换成以往杜懋这位中兴之祖还在世,根本无须杜懋亲自出手,姜尚真就会被砍得狼狈逃窜了。 然后是一个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携带宗门至宝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着姜尚真去东宝瓶洲选址下宗,一起开疆拓土,只是最近这些年没了此人的消息,据说是闭关去了。 韦滢突然说道:“先前说到了那个黄庭,其实在我看来,她的福缘比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叶洲的剑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态,愿意多走走剑气长城,哪怕桐叶洲注定成为不了北俱芦洲,也该早早拢起一两位仙人境剑仙的气运了。我若是说话管用,从今天起就会让剑修去往倒悬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归的,蚂蚁搬家,桐叶洲的剑道气运,年复一年,积攒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来。当然,这些游历剑修,必须被蒙在鼓里,因为唯有心诚些,才能成事。” 韦滢无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帮她与黄庭在剑道上争上一争的。” 姜蘅不知道所谓的气运一事,是韦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机。不过姜蘅自然不会询问。知道了的事情,何必多问。 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韦滢又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韦滢最后缓缓道:“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不可不察啊。” 姜蘅望向远处,懒洋洋笑道:“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千秋大业,都交由滢哥儿想去。” “边头老马,解下缰绳便欲眠,绝无筋力可胜鞭。”韦滢笑了笑,竭尽目力,举目远眺,“好一个暮气沉沉,千坟万茔。” 姜蘅听了这些奇怪言语,也就只是下意识记住而已。 姜蘅思绪飘远,早些年游历倒悬山,桂花岛桂夫人,来自老龙城的云上一剑,倒悬山的梅花园子…… 那一次远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拥有桐叶洲第一条跨洲渡船,算是为姜氏开辟出一条新的财源,钱不多,但是有噱头,怎么也该让那个好像永远云遮雾绕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这个儿子一次。 结果事事不顺,非但这桩秘事没成,到了倒悬山,返回玉圭宗没多久,就有了那个恶心至极的传言,他姜蘅不过是出趟远门,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弟弟? 今天姜蘅御风离开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旧是娘亲住过的那栋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间屋子的门槛上,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室内,哽咽道:“娘亲,爹是骗你的啊,当时爹还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头,喃喃道:“娘亲,你那么聪慧内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心里边最紧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账。娘亲,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亲口与你道歉,一定可以的,从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海……” 骤然之间,有个熟悉至极又让姜蘅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乖儿子,这么说自己爹,可不孝顺,会死的。” 姜蘅浑身紧绷,僵硬转头,望向那个满脸笑意的男人。 那男人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给自己长子一通埋怨,亏得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不然就得直接道心炸裂,连跌数境了。” 姜蘅摇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着姜蘅,片刻之后,笑着点头道:“笨是笨了点,毕竟随你娘亲,不过好歹还算是个人,也随她,这其实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但是该有的家规还得有,今天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你长这么大,我这当爹的,没教过你什么,也不好骂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记一句话,父不慈子要孝,然后争取兄友弟恭,谁都别让我不省心。” 脑子里一团糨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点头。 姜尚真转身离去,啧啧道:“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丑崽子,实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对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见到我,低头说话。” 姜蘅这才敢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恍若隔世,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个男人今天这些话,兴许被外人听了去,只会怜悯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实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说言语,都算是好听的话了。 姜尚真离开了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师堂,要恭迎老宗主出关,成功跻身飞升境。 韦滢无论是境界还是地位,其实都该在这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位置还肯定不会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没有座椅。 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没道理可讲。而“宗”字头仙家,祖宗之法从来比天大。 进了门,被姜蘅坏了点心情的姜尚真,情绪立即好转几分,就喜欢这些老王八蛋一脸吃了屎还不能说难吃的表情。 见着了一个座椅靠近大门的女修士,驻颜有术,姿色是半点不差的,姜尚真立即凑近笑眯眯道:“刘师姐,这儿风多大,小心着凉,几天没见,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没钱找我啊。别坐这儿,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叹一声,脸上写满“情伤”二字,走了。 在这祖师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将姜尚真剥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个。 当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实与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旧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着一座粪坑乱逛,他自个儿是开心了,可其他人都恶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瘫坐在那边,长呼出一口气,道:“果然还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对面的掌律老祖冷声道:“姜尚真,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 姜尚真愣了一下,嘴里继续絮叨道:“你谁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儿认了你做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马就在这里磕头认。以后别说是怎么说话,怎么吃饭,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说了,只要咱俩认了父子,你那宝贝女儿、乖孙女,还怎么喜欢我?一举三得,我要是你,别说认儿子,认爹都答应!” 那位掌律老祖开始闭目养神。 不能撕破脸皮打打杀杀,骂又骂不过,还能如何。 事实上,他其实与姜尚真撕破过脸皮一次了,是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结局对双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渊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张椅子附近,涟漪微动,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关而出的荀渊,笑道:“行了,世间所有‘宗’字头仙家的祖师堂,就没像我们玉圭宗这么乌烟瘴气的。” 姜尚真瞪大眼睛,道:“老荀,看架势,这是连破两境啊?” 反正也没外人,荀渊立即破口大骂道:“死远点。”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条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渊收敛神色,道:“说正事。第一,筹备宗门典礼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选。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规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们不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心热就心热,眼馋就眼馋,多学学韦滢那个孩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姜尚真又将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经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职,把更重的担子挑起来。至于韦滢,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轻人,还是需要再历练历练嘛。” 然后玉圭宗祖师堂的老祖师和大供奉们,都觉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渊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渊破了境,跻身了飞升境,然后脑子坏掉了。 因为荀渊点头道:“可以。” 所幸荀渊下一句话,稍稍算是一颗定心丸。 老人转头死死盯住已经站起身的姜尚真,沉声道:“坐了我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 结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渊厉色道:“给我站起来!当年你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应,你就只能滚去别峰,今天我要你当这宗主,你不答应,也得做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说这‘谨遵法旨’四字。” 荀渊露出笑容,道:“让我再坐一会儿这张椅子。”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门外边的高山云海,没来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无心出岫,鸟倦飞知还,归去来兮。木欣欣向荣,泉涓涓始流,归去来兮。 但是真正让老人记住这篇文章的,其实不是这些山上神仙也羡慕的美好话语,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贫。” 如果有那吃饱了撑着的仙人,选择从海上芦花岛出发,然后笔直一线东去桐叶洲,就会在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为垂裳,常年云海缭绕。 早先与那同样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太平山齐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东,与那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对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问答,众真降授”,不过虽是道家仙府,却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脉之中,与那中土神洲的龙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场几乎殃及整座桐叶洲的天大变故之前,不谈真正的底蕴,只说声势,扶乩宗还是略胜太平山一筹,双方曾经积怨已久,先后两只大妖作祟之后,一个重创了扶乩宗,一个更是让太平山元气大伤,患难与共的太平山与扶乩宗,自然而然摒弃前嫌,成了盟友,双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战多年,如今关系缓和极多。 今天深夜时分,有一对年轻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将半山腰那条喊天街搬迁到了山下,这条繁华异常的街道,显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伤心地,因为多看一眼,就会想起他那个亲手打造出这条街道的道侣。 在喊天街那边,一袭儒衫的年轻男子买了些小物件,只要是价格超过十枚雪花钱的,一律不买。 男子身边跟着一个姿容极美的背剑女子,但是无人胆敢惹事,原因很简单,那把剑,是太平山佩剑样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个,福缘深厚冠绝一洲的元婴境剑仙,黄庭。 要知道当年连那东宝瓶洲神诰宗的贺小凉——如今北俱芦洲清凉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缘一事上,都只是被誉为“黄庭第二”。 而在黄庭身边的落魄书生模样的读书人,则是没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钟魁。 当账房先生,陈平安最早还是跟钟魁学的。 钟魁侧身而走,笑道:“我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虽然没了儒家门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传,要与那嵇宗主学习独门秘术,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太行。我是陈平安的至交好友,你与陈平安关系也好,那咱俩就是亲上加亲,你不帮我说几句,良心说不过去啊。” 黄庭刚从北俱芦洲游历归来没多久,未能一鼓作气打破元婴境瓶颈,回了太平山后,说是闭关,其实就是懒得见人。 黄庭在南下归途期间,路过东宝瓶洲的时候,还专门走了一趟大骊王朝,想要见一见那个丑乎乎的黑炭小丫头,看她剑术刀法学得如何了。不承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两个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纪大一点的,是想要骗她当供奉,另外那个只差没流哈喇子了,跟市井无赖没啥两样。 黄庭没心情跟钟魁说些玩笑话,此次出山,是山主撵人,不得不陪钟魁走这趟垂裳山,所以说起了正事,道:“我有山主密信,应该能帮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应,我也没辙,你自求多福。” 钟魁忧愁不已。 黄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该上点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当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脚的喊天街,这个曾是书院君子的钟魁,杀起价来,功力不浅,半点脸都不要的那种。黄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过钟魁此人,黄庭不爱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观感不错,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钟魁料敌在先,力挽狂澜,对师门心怀愧疚的黄庭,估计自己已经窝囊憋屈死了。 这一路上,钟魁走走停停,会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闲聊老半天,与那游荡在坟茔中的野鬼,聊那鸡毛蒜皮的老黄历,黄庭反正就由着他,他自己不急,她一个旁人更不急。 当时钟魁还有理了,与那差点烧黄纸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别之后,与黄庭说:“这叫老人不说古,后生不知谱,是那陈平安与我念叨的。” 沉默的黄庭便难得顶了一句:“陈平安也会与人念叨你的念叨吗?” 钟魁就埋怨她:“你们这些剑仙啊,出剑吧,杀人,说话吧,伤感情。” 两人缓缓登山,嵇海迟迟没有露面,不是个好兆头。 两人虽非什么桐叶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礼数周到,不是那种喜欢摆架子的前辈。黄庭从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访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门那边迎接,此刻也该在山路台阶之巅那边露面了。 钟魁依旧不着急,说道:“听说北俱芦洲那个与你在砥砺山打过的刘景龙,不但已经是剑仙了,后面三场问剑,还打得很精彩。” 黄庭点头道:“那个婆妈鬼,成了剑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婴境的瓶颈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这几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两个,林素和徐铉,我更看好刘景龙的大道成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感。” 钟魁来了兴致,悄悄问道:“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谁对你一见钟情?” 黄庭不忌讳这些,道:“有啊,还不少。骸骨滩鬼蜮谷里,就有个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着介绍师妹给他了。” 钟魁哀号道:“天底下还有比女子对男子说你人好,更让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无可恋的言语吗?黄姑娘啊,黄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说这种话了,哪怕当个哑巴都比这更好。” 黄庭又懒得说话了。 钟魁望向西边,垂裳山临海。 钟魁自言自语道:“真的很想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一看。先生不让啊。” 黄庭瞥了眼钟魁。 钟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剑修,万事由心。读书人,规矩多。” 黄庭笑道:“连君子头衔都没了,儒家门生都不是了,还死守着读书人的身份不放啊。嗯,还真是死守着不放。” 钟魁有一点极好,开得起玩笑,往他伤口撒盐都不计较。 钟魁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道:“当读书人自身利益受损,还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这会儿,属于正大气象。当年陈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浑身浩然气给震慑到了,佩服得那叫一个五体投地,死皮赖脸要与我斩鸡头,我都没答应,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写不出诗词。” 黄庭说道:“我眼没瞎,却瞧不出来。” 钟魁仰头望向垂裳山之巅,有些伤感。 相传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历路过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 日出担柴过大冲,雨后披蓑难开颜,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 钟魁是不太信命的。哪怕他自己也同样是身负谶语之人。 钟魁就是不喜欢。可好像不认命又不行。这让钟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栈生意,没了自己这顶梁柱的账房先生,以后的春联让谁来写。 不过据说大泉王朝那个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也有那童谣、谶语傍身了,是福是祸,暂时都还不好说。 想到这些,钟魁突然转头说道:“黄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说你们把名字取得这么好,也不负点责任,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得怨你们一怨?” 黄庭笑呵呵道:“找砍?” 钟魁嬉皮笑脸道:“若是剑仙姑娘,能把我这死人砍活,随便你砍。” 黄庭收敛神色,轻声问道:“你不怨命?” 钟魁摇摇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桐叶宗在杜懋崛起之后,处境就再无如此窘迫过。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弃大道登顶的代价,以旁门左道之术破开瓶颈,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再加上护山大阵“梧桐天伞”还在,恐怕桐叶宗这几年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掌律老祖竟然携带重宝叛逃,人心不稳,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叶宗,其实版图犹在,但是人不够了。 桐叶宗不是没有修道坯子,恰恰相反,这些资质极好的苗子,极多,只是大多都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 桐叶宗在之前数千年一贯跋扈行事,其他仙家势力,从上到下,人人习惯,甚至会主动帮着桐叶宗积攒底蕴,就为了换取一点香火情。可能是桐叶宗的地仙来自家做客,露个面,参加某场山头典礼,帮着撑场子;或是桐叶宗下山历练的年轻修士,能够带上自家修士,打骂随意,别一个不小心断了大道长生桥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叶宗事后愿意赔点钱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点面子给那座门派;要么就是桐叶宗开峰仪式,不奢望在那祖山有个地儿,只需要在别处山峰上,远远看几眼桐叶宗的山巅大人物们,然后回了各自山头,便是一杆实打实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这一切桐叶宗内外都极其习惯了的事情,变成了桐叶宗如今最受诟病的地方,不光是诟病,许多小动作,越来越过火,一些个离着桐叶宗稍远、底蕴又足够深厚的门派,只差没有公开身份挖墙脚了。桐叶宗的许多末等供奉,就这么很快被瓜分殆尽。 所以桐叶宗宗主,即便跻身了仙人境,依旧倍感疲惫不堪。 原本匍匐在脚下苟延残喘的那些个山水神祇,也偷偷缔结盟约,竟然有胆子开始与桐叶宗讨价还价了。 许多原本会主动为桐叶宗双手奉上修道坯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别样心思,会绕远路,带着孩子们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边的仙师们,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论事,桐叶宗做过很多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事情,不是没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泽山河万里,绝对不全是溢美之词。 可惜如今的桐叶洲山上修士,谁乐意提这些。 一袭紫袍的男子站在一处宗门辖境的河畔,此处曾是剑仙左右的短暂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会愤恨恼怒此人的出剑,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种种变故骤然而生,看似毫无征兆,实则细究之后,才发现原来早有祸根蔓延开来。 以往的桐叶洲,太过依赖那位中兴之祖的境界了。而那位中兴之祖又太过喜欢依仗境界,碾压群雄,上行下效,宗门上下,大体上皆是如此。 安稳世道,这个大体上,绝非坏事,是一种谁与争锋的气象,蔚然大宗。 能够用境界和法宝解决的山外麻烦事,就先斩后奏,不行,就用“桐叶宗”三个字解决,再不行,就返回宗门,请师长前辈出手,三板斧落地,屡试不爽。不识趣的,人头滚地;识趣一点的,赔礼道歉,在山门外磕头。 不是说桐叶洲数千年以来,全然没有独到之处,只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锦上添花,好像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等到中兴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种为了活下去不惜毁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举措,别说是那些喂不熟的记名供奉,也不谈那帮年纪轻轻、心思简单的祖师堂众多嫡传,便是身为宗主的这个男人,他自己也会感到寒心。 哪怕转换位置,他自认一定会与杜懋做出同样的选择。 男人身边,来了一个怯生生模样的年轻女子。 男人转头笑问道:“他剑心弥补得如何了?” 那个桐叶宗公认的剑仙坯子,得了老祖杜懋亲自赐下的一把长剑,只是后来又被左右几句话,便差点打烂了剑心。 刚刚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轻女子开心道:“启禀宗主,师兄剑心恢复得差不多了,一旦剑心重新圆满,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虽然心力交瘁,对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经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这些年轻的脸庞,这些桐叶宗下一场中兴崛起的未来栋梁,男人便又能恢复几分心气。 男人微笑道:“这几年,辛苦你们了,许多原本属于你们师长的职责,都落在你们肩头上了。” 他眼前这个早年被祖师堂一致认为唯一缺点就是太怯懦的孩子,在太平世道里,修道之心和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样那般软糯,反而到了如今的惨淡光景,反而道心越发坚韧起来,而且这份坚韧,是以前的桐叶宗年轻人身上不太常见的。当然,这与以前宗门太顺风顺水也有关系。 她使劲摇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启禀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点不辛苦,宗主不要担心!” 紫袍剑仙笑了笑,是很好,这丫头都敢当人面大声说话了嘛。 他御剑离去,离去之前,与她说道:“我们桐叶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们,你们也要相信自己。” 河边只剩下年轻女子一个人。 等到宗主身影远去,约莫该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边,发起呆来。 不知道那个天底下最不讲理的剑仙,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是如何与蛮荒天下讲理的。 她丢了一颗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骂了那个人一句。 东宝瓶洲,老龙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说是大骊宋氏谱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实在是烦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静来了,躺在一条廊道的长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藩王府邸里边钻。 宋集薪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缺少几个可以放心使唤又很好使唤的人物了。 只要脑子好,境界足够,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对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选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阳山、清风城许氏的种种人物、种种言行,都让宋集薪觉得烦躁。 关键是许多有资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还不好怠慢。 以前没觉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什么难的,现在一样没觉得太难,但是觉得自己真是累。 归根结底,宋集薪哪怕已经当了好几年的大骊藩王,依旧没觉得自己真是个所谓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婴境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对他以平礼相待,就算是大骊实权武将以及那些南下游历老龙城的上柱国姓氏子弟,与他言语的时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辞和语气。 宋集薪还是不习惯。 做梦一般。 可是最让宋集薪内心深处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极小的事情。 身边的婢女,那个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宋集薪好像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事实上,稚圭没有说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够察觉到藩王府邸与老龙城苻家府邸的那种诡谲氛围。 宋集薪不想去问她,而是想要她告诉自己。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 宋集薪躺在长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个小觉,至少也该打个盹儿,他喃喃道:“该不会这就是貌合神离吧。不会的。” 宋集薪蓦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为身边坐下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长镜。 十境武夫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淡然道:“这就觉得辛苦了?” 宋集薪点了点头,道:“件件事情不耽误,不保证做得有多好,大纰漏肯定没有,皇叔请放心。若有责骂,我认真听着,有错会改。” 宋长镜冷笑道:“如果骂你管用,我能将你直接骂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种窒息的压迫感,开始呼吸不畅。 可事实上,宋长镜根本没有任何举动,就只是说了一句重话。 宋长镜说道:“真武山马苦玄,以后会来这边做事。” 宋集薪脸色阴沉。 杏花巷那个从小就喜欢扮痴装傻的小杂种!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恶一个人。 宋长镜起身准备离去,看了眼宋集薪,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杀马苦玄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但是只有一次机会。许多要求,我未必答应,比如杀了皇帝陛下,让你去坐龙椅。至于要不要把这个机会,浪费在一个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着办。” 宋集薪跟着起身,道:“记住了。” 老龙城外的海边登龙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亲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够去那边登高赏景的,寥寥无几。如果是练气士,需要元婴境起步。 去的次数最多的,竟然是一个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过那女子,长得真是不俗气,听说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还要姿容无瑕,飘然出尘。 今天登龙台,她又是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处。 环顾四周,并无窥探。 原先那个在登龙台附近结茅观潮的苻家金丹境供奉,也已经搬去别处。 如今身在这老龙城,如果连她都察觉不到任何迹象,那就肯定没有人在运转那种掌观山河的稀烂神通了。 她一双金色眼眸,宝光流转不定。 身上穿着一件炼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传龙袍。 如今这东宝瓶洲,可不是谁想杀她就能杀的了,而是除去约莫双手之数,换成了她想杀谁就杀谁! 但是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为,依旧毫无意义。 光是一个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旧让她感到束手束脚。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样会很快。 稚圭低下头去,是一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在她脚边老老实实趴着。 她抬起脚,一脚重重踩下去,那条四脚蛇模样的可怜小东西,不敢逃窜,只能使劲甩打尾巴,以示可怜,竟是使得整座登龙台都震动不已。 她怒道:“摇尾乞怜,便能活吗?你活得连那个哭鼻子都要躲起来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间加重力道,直接将那条四脚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脚,转头怔怔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模糊天幕。 能够管她的那个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怜。 另外一个,其实也能管一管她的,却从来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夜幕中。 老龙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岛上。 桂夫人与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静宅邸当中。 金粟笑道:“师父,这又不是中秋节,为何要吃月饼?” 桂夫人一手持月饼,一手虚托着,细嚼慢咽后,柔声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师父这边,才有些俏皮娇憨模样,她伸长双腿,双手十指交错,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抬头望去,岛上那棵祖宗桂树极高,月亮好像就挂在了枝头上。 桂夫人轻轻咬了一口月饼,打趣道:“还是喜欢孙嘉树,不喜欢范二?” 金粟微微脸红,埋怨道:“师父,这就很大煞风景了啊,不合时宜,很不合时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与你认个错。” 金粟继续仰头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树相依偎的绝美风景,随口问道:“师父,听说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蛮荒天下更是有三个,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还是说所有的都是真的?人人处处,谁都可以举头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间吧。” 月中月。 金粟没来由感慨道:“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阴晴圆缺,终究只是人们的眼中月,而心中月,不会如此的。只不过哪个更好,可从来没有准确的答案。” 这位姿容不算绝美却尤为气质雍容的桂夫人,仰头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惯了人间,其实在人间遥遥看月,也很不错啊。 青鸾国漕运重开一事,总算是功德圆满了,经手此事的各个衙门、大小官员,方方面面都很满意。 其实此事起先无人看好,事情难做之外,还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无穷,落人话柄,一个不小心,就是一身烂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时候,不过是两个从户部、工部抽调离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个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三个了。 外加一个从县令“擢升”为漕运疏导佐官的柳清风。 只是随着谁都没有意料到的万事顺利,主政官员的官帽子就越来越大,户部侍郎、工部侍郎抢着要离开京城,去那传说中蚊蝇蔽日、蚂蟥爬满脚的地方漕运上吃苦头,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书亲自领衔,据说事事亲力亲为,最终不辞辛苦,好不容易漕运得以开通,回京之时,高风亮节的尚书大人只带回了一把万民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够高的,那就赏赐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当然只除了那个识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风,没捞到多少便宜,其实最早与柳清风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员,心中有些别扭,只是与柳清风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的三位大人,最终嚼出了些余味,没有在折子上多说半个字,至于那个柳清风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还是没能想明白。 照理说,一个被家谱除名、声名狼藉到了极点的官员,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实打实的功劳,该得的,怎会不要?一般人,不该得的,都要死求。这个柳清风倒好,晒成了一个村野老农似的,整个人精瘦精瘦,更何况漕运一事,几乎所有细节和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反而到最后是最没升官发财的一个,从漕运佐官平调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风就在去往青鸾国偏远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驾马车,车夫是那当过县尉的扈从,王毅甫。 打小就是书童出身的柳蓑,坐在这魁梧汉子身边。先生坐在后面的车厢看书,道路颠簸,看书最伤神伤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开帘子提醒,老爷总说看一会儿就不看,到后来,柳蓑便算了。 老爷这一路,不看那些圣贤书籍,竟然只是在翻阅整理青鸾国的所有驿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图志,还会从乱糟糟的地方县志当中,挑出那些一切与道路有关的记录,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经废弃,都要圈画、抄录。 柳蓑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家老爷在想什么了。 柳蓑与王毅甫关系很好,他觉得王毅甫都当了威风八面的县尉,却还愿意跟着自家老爷去漕运河渠风吹日晒的,官也没升,讲义气。 所以柳蓑还是喜欢称呼这个汉子为王县尉。 王毅甫也没说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风书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随柳清风一起离开了狮子园,先是四处游学,然后是进京赶考,再后来是去县衙。 如今还是少年岁数,只是少年已经不再那么年少。 关于这件事,少年今天会很高兴,以后可能会感伤。 只是让他现在就伤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爷,年纪不大,还远远没到四十岁,就已经双鬓有了霜点。 更让柳蓑伤感的,是老爷如今的模样,半点都不像当年那个青衫翩翩的读书人了。 黄昏中,马车到了一处驿站,递交关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过夜。驿站胥吏是真没看出那个柳姓男人是个当官的,反而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车夫扈从,更像些。 因为觉得柳清风的官,不大不小,就给三人安排了两间屋子,不好不坏。 柳清风吃过了晚饭,便开始点灯看书,并且取出笔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为了看书不伤眼睛,也该试试看修行一事,这点神仙钱,不用为大骊节省的,反正大骊朝廷只会赚取更多。” 柳清风放下书,摇头道:“还是算了。修道资质如何,我心中有数。” 王毅甫关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说,柳清风还是拒绝,王毅甫便再也不会多说什么。 柳清风难得翻开了书,忍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书,问道:“喝点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论学问,论治政,一百个王毅甫都不如一个柳先生,可要说这喝酒,反过来。” 柳清风苦笑摇头,道:“没喝酒就开始骂人啊。” 眼前这位王毅甫,是昔年东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实权大将,国之砥柱。 而大骊王朝最早的时候,就只是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 柳蓑端来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买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帮着两人倒了酒,然后看着两个坐着不动的老爷和王县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吗?佐酒菜可是没有的,除非我喊得动驿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爷。” 柳清风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开席。你不坐下,我与王县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这位老爷,其实开起玩笑来,很有意思的。 可惜次数少了点。 柳蓑酒量不行,不爱喝酒,何况也不敢多喝,得看着点自家老爷,如果王县尉敢一味劝酒,也得拦上一拦。 所幸老爷喝得慢,王都尉也从不劝酒,这让少年宽心几分。 一高兴,柳蓑自己就喝得有点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道:“柳先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风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义不大,山下山下,其实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寿早夭,山上更加长寿。” 王毅甫问道:“仙家术法,柳先生都不讲?这不是比寿命长短,差距更明显吗?” 柳清风摇头笑道:“我是读书人,要是对上了沙场士卒,就会被一两刀砍死,王县尉,你说双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点头道:“原来在柳先生看来,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头大些,仅此而已。” 柳清风不再喝酒,道:“有钱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前者,所谓得了道的后者,双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无忧,衣食更是几辈子都无忧了,那就应该想着打开腰包,还回去一些,有来有往,细水长流。这不是我非要人人学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钱出门、迎大钱进门的路数,归根结底,还是赚钱,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风继续说道:“对破坏规矩之人的纵容,就是对守规矩之人的最大伤害。” 说到这里,柳清风转头望向已经喝了个半醉的少年柳蓑,笑问道:“那么我们如何确定自己订立的规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对的?” “老爷自己想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柳蓑晃着脑袋,咧嘴一笑,“不过老爷也少想些,不然别的不说,我也跟着累了。” 柳清风摆摆手,无奈道:“你继续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举起酒碗,敬了柳清风一碗酒。 柳清风也拿起碗,道:“我量力而行,不与王县尉客套。” 后来柳蓑已经趴在桌上熟睡过去。 王毅甫难得与这位柳先生闲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够如此随意。 柳先生说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壮举,都神色平静,极为从容,唯独在说到一件王毅甫从未想过的小事上时,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浇愁了。 “东宝瓶洲各处,一地方言的消失,让人心痛。许多大的小的,哪怕极为琐碎的文脉,只要书籍还在流传,总有补救的机会。可是那些牵连着许多风俗的方言,若是没了,就是彻底没了啊。” 柳清风最后怔怔望向窗户。 窗户关着,读书人看不见外面的月色。 是比昨天明亮,还是会比明天暗淡,都不知道。 徐远霞回了家乡,开了一家武馆,只不过这位馆主,却喜好关起门来偷偷写书,给下人打扫房间时偷看了去,便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虽说大髯汉子一大把年纪了,那副尊容,也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愿意嫁给他的姑娘,还是不少。 毕竟一看就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关键是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开,本地的江湖帮派,县令老爷,同城的郡守府里边当差的,秀才贡生,他都能聊几句。 一条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当光棍都难。 城池周边的深山,来了一帮神仙老爷,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静山头,那边很快就云雾缭绕起来。老百姓们蜂拥而去,在山脚那边,有那磕头求仙家缘分的,也有求着这些仙人帮忙消灾解难的,只是都被拒之门外。 之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时候,相中了一个修道坯子,原本是个郡城最寻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乐意,一心想要与青梅竹马成亲,过安稳日子。她喜欢的年轻男人,刚好就在徐远霞的武馆学拳,暂时算是外门弟子。 只是让徐远霞哭笑不得的,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间佩刀,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帮练气士,别用强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讲理,和和气气的,便答应下来。 不承想徐远霞的武馆,很快给那少女的爹娘带了一大群亲戚,闹了个鸡飞狗跳,哀号不已,尤其是个老妪,哭得晕厥过去,差点没能喘过气来。 后来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亲戚说服了还是如何,总之就是答应去山上修行仙家术法了。 徐远霞便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只不过江湖路走多了,徐远霞倒也没觉得如何。 那对男女,分别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约柳梢头,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计双方都想通了之后,还会对未来充满憧憬。一个学了拳,当江湖大侠,自己开门立派,一个在山上学了仙家术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帮衬。 只是还没过一年,她便回来得少了。 再过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回来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见不着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轻男人开始学会了喝闷酒。 徐远霞对此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那少女是修道坯子,还真不假,竟然已经能够跟随师长师兄从郡城上空御风而过了。 愿游名山去,学道飞丹砂。 那个时候,正值晚霞,年轻人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满脸泪水。 徐远霞都没法劝什么。 这天夜里,徐远霞躺在屋脊上,坐着喝酒。 有些想念两个比他岁数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聪明的张山峰。 永远思虑重重的陈平安。 不晓得下次三人再碰头,自己得喝掉多少壶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处处透着古怪,徐远霞只希望那两个朋友,过山过水,都能顺顺当当的。 大髯汉子歪着脑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说起来,自己刮了胡子,三人当中,还是自己最英俊啊。 书简湖云楼城一处巷弄。 住在门对门的两个人,一大一小,年轻男人与一个常年挂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烤苞米。烤好后,年轻男人掰成两截,递给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骂道:“姓顾的,凭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纪大,就不能让着我些?还想不想当我姐夫了?” 顾璨笑道:“我这辈子就没吃过小的那半截苞米,从来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归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顾璨,看样子不像开玩笑,见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顾璨的,自己没花一枚铜钱。孩子啃着苞米,含糊问道:“你这么有钱,还经常吃烤苞米?” 顾璨点头道:“吃啊,怎么不吃,饿极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满嘴胡话,没姑娘会喜欢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这个还算人模狗样,勉强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经是书简湖的顾大魔头,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又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书简湖地头蛇,甚至可以说,如今的顾璨,走得步步稳当,方方面面的人情往来,关系打点,都风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当年那场闭关之前的师徒问答之后,其实已经彻底将顾璨视为唯一嫡传,将那本关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经》留给了顾璨。 师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将这个小师弟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负责驻守云楼城的大骊年轻将军关翳然,哪怕如今已经离开,但是新一任大骊武将,分明是那个关氏嫡玄孙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会比关翳然更低的那种。顾璨知道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实都不重要。 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石毫国庙堂上最年轻的礼部侍郎黄鹤,以及许多书简湖年纪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陆陆续续来找过顾璨。 最关键的,是曾经有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顾璨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哪怕对方施展了障眼法。 顾璨也没有装傻,直接作揖行礼,敬称姜宗主。 姜尚真当时挺乐呵,不但进了门,还与顾璨喝了酒,无声无息隔绝出小天地,半点不把顾璨当外人,说了几句惊世骇俗的言语。 说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啊。 还骂那玉圭宗的老宗主,骂他的选址太糊涂,换成其他任何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行啊,偏偏选了此处,不是存心让他姜尚真每天睡不着觉嘛。 顾璨只是听着,双手持杯,也不喝酒。 这个举动,意思很简单,就是他顾璨,身在书简湖,就只做姜宗主觉得应该是怎样才算正确的那个顾璨。 至于顾璨自己当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来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来了一趟,喝了几杯酒,便走了。 顾璨在这些事情上,除了那个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语,其他从不对曾掖和马笃宜隐瞒什么,可曾掖和马笃宜起先还是都很担心,担心顾璨会重新变成之前的那个青峡岛顾璨,而不再是跟着陈先生走过千山万水的那个顾璨。 好在顾璨没有让他们担心更多,除了各种层出不穷、匪夷所思的应酬、酒局,顾璨依旧会每年拿出最少六个月,带着曾掖、马笃宜一起游历书简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这个过程里,除了游览山水形胜,也有过许多意料之外的冲突,其中就遇到一场惨绝人寰的惨事。 顾璨没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宁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腰间那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寻常剑,独自斩杀练气士十二人,皆是一击毙命,其中还有一个曾掖和马笃宜都十分忌惮的龙门境修士,只是在连剑修都不算的顾璨身前,都谈不上有什么还手之力。 最后顾璨也只是一手持剑,另外一手轻轻握拳,轻轻一敲握剑之手,抖去长剑之上的鲜血。 当顾璨向他们二人转过身之时,已经收剑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养,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那一次,就连曾掖和马笃宜都觉得大快人心,那帮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如今顾璨的家业不小,除了刘志茂争取回来的那座青峡岛,还有好些岛屿都记在他名下,所以顾璨其实已经很少来小巷宅子这边,但是每次出门游历归来,或是忙里偷闲,就都会来这边住一宿。 今儿苞米足够多,虽说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个肚皮滚圆。 顾璨想着一件心事。 自己千绕万转,精心安插在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的那两枚棋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提起伏线。 既然急不得,那就慢慢来吧。 孩子打了个饱嗝,干脆坐在地上,看着一旁那个姓顾的家伙,问道:“除了我,谁还那么好说话,让你吃大截的苞米?” 顾璨瞥了眼他,孩子突然有些怕。 顾璨笑了起来,指了指孩子的脸庞,道:“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顾璨想了想,说道:“我与那个人,大概很难变成以前的那种关系了,不过没事,只要我不犯大错,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着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说散就散了,都没怎么闹翻脸,还不是渐行渐远。我跟他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我反而比较安心。” 顾璨望向那个缩头缩脑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觉得呢?小鼻涕虫?” 孩子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现在的顾璨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顾璨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小声说道:“你说是啥就是啥。我年纪小,啥都不懂,都听你的。” 顾璨笑了起来,道:“也聪明,不过比起我,还是要差些。” 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聪明?你去问一问先生夫子的戒尺!” 顾璨“嗯”了一声,感慨道:“真有道理。” 顾璨突然站起身,对那个孩子说道:“你去我屋子里边坐会儿,记得别乱翻东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顾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台那边踮起脚尖,担心顾璨会有事情。 所以说还是个聪明孩子。 有种聪明,是天生的本性。 顾璨望向大门那边,笑道:“不肯进来也没关系,我出门见你便是。” 一个探头探脑的文弱书生,畏畏缩缩现身,自我介绍道:“我叫柳赤诚,白山国人氏,离着观湖书院很近的那个白山国。我原本是游学书简湖,到了云楼城,一个迷糊,莫名其妙就站这儿了。误会,都是误会,我绝非那毛贼,是正儿八经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种!” 顾璨眯起眼,抱拳作揖道:“既然无须晚辈出门,那就有请前辈出窍。” 那书生气势浑然一变,大步跨过门槛,啧啧称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顾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辈不觉着‘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诚闻言大笑道:“有趣有趣,妙极妙极。对了,我原本是来取回那部《截江真经》的,担心它遇人不淑,不承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儿,瞧你年纪不大,境界还挺高,叫什么名字?” 顾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问道:“前辈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诚神色微变,有些尴尬,叹了口气,道:“此时此景难为情啊。” 顾璨说道:“恳请前辈,接下来好好说话,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说到这里,顾璨停顿片刻,死死盯住这个境界肯定极高的“书生”,却是没有半点敬畏神色了,道:“不然前辈会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诚学那顾璨“嗯”了一声,道:“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诚笑道:“你不该留在这小池塘里边,应该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大骊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 最近大骊旧中岳地界,下了一场连绵细雨,惹人厌烦。 大骊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经降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将挑选出三座山头,作为北岳的辅佐储君之山,就更加让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个东宝瓶洲都没有这么个讲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历史上曾经有过类似举措,但是效果并不显著,甚至可以说是遗祸深远。因为此举,耗钱费力,还不讨喜,容易节外生枝,横生事端。道理很简单,这些藩属山脉,往往距离大岳极其遥远,并非是那种毗邻大岳的山头,旧有山神,本就是名义上的寄人篱下,矮了大岳山君一头,一旦成为储君之山,规矩约束就骤增无数,因为山君可以随心所欲,以极快速度驾临自家山头。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从山神祠坐镇的大小山头,肆意攫取山水气运。当然,大岳也可以反过来馈赠储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说得言之凿凿,便当真能信吗? 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礼仪,朝廷原本只有礼部衙门,可以勘验、考评一地山神的功过得失。虽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过大大小小的具体事务,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负责,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实就是这位品秩不高,却手握实权的郎中大人。 此时有个青衣女子,手持油纸伞,走在山岭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讲道理,如果道理讲不通,那就吃点东西。 毕竟整个旧中岳地界,其实都算是龙泉剑宗的新地盘了。 青衣女子在北行途中,顺手捡了个小姑娘,就这么带在了身边。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问道:“秀秀姐姐,知道我们手中纸伞的别称吗?”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撑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别好听?”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点吃完了,饿。” “这就说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吃杨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子,更能顶饿?” 阮秀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道:“看把你机灵的。” 小姑娘抬起脚,看着满是泥泞的鞋子,郁闷道:“烦。” 阮秀点了点头,道:“是很烦。” 小姑娘挪远几步,然后干脆一脚一脚重重踩在泥泞中,问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阮秀笑眯起眼,道:“有啊。” 小姑娘转过头,撑高了油纸伞,看着秀秀姐姐的侧脸,瞧了半天,轻声道:“秀秀姐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门呢?” 阮秀想了想,说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脸颊,做了鬼脸,道:“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啊,也不害羞。” 阮秀又开始敷衍这个问题很多的小姑娘,随口道:“这样啊。” 大隋京城。 那个年复一年不是穿红褂子就是红棉袄的女子,今天没待在山崖书院,而是去了京郊一处寻常的橘园。 只可惜还没到冬天,不然挂在树上的橘子,就会像一个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李宝瓶今天就只是临时起意,记起早先路过这么个地方,然后想着来看一眼,看过了便心满意足,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两个让李宝瓶更开心的人。 一个背着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个“大白鹅”绰号的家伙。 裴钱飞奔向李宝瓶。 李宝瓶揉了揉裴钱的脑袋,笑道:“个儿又高了些?悠着点,可别从矮冬瓜变成高竹竿啊。” 原本兴高采烈的裴钱立即忧心忡忡起来。 李宝瓶拧了拧裴钱的脸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脑袋瓜子咋个还是不灵光呢。” 裴钱有好多话想要跟宝瓶姐姐说。 李宝瓶示意裴钱别急,转头问道:“小师叔还好吗?” 崔东山笑着点头道:“小师叔,先生,师父,会回来的。” 裴钱怒道:“将‘师父’放在‘先生’前面!” 李宝瓶看着追逐打闹的两个家伙,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颊,可惜小师叔没在,不然入冬下雪时,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长大了以后,就数自己与小师叔见面最少,当然是她与小师叔一伙啊。 山崖书院山顶的那棵大树上。 崔东山、李宝瓶、裴钱,一个一个爬了上去,无比娴熟。 三个人一起并排坐在树枝上。 裴钱要坐中间,崔东山抢不过,李宝瓶让着她,裴钱便得逞了,开心坏了。 李宝瓶已经听裴钱讲了一路的山水见闻,说得可慢了,光是讲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龙城,才刚刚讲完。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着双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灯火辉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华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风。 富贵太平世道。 崔东山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些。 实在是看过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早归家乡。 第九章 相互问剑 ·第九章· 相互问剑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剑气长城,亲眼目睹了那场问剑。 竟然还有人,能够与剑气长城问剑? 传到浩然天下那边的大小仙家门派,估计谁都不信,还能让人笑掉大牙。 蛮荒天下的这场问剑,千真万确,起始于一个月色几无的沉沉夜晚。 陈平安只看到南方战场上,先是星星点点的剑光依稀亮起,然后越来越多,就像早年游历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一盏盏浮在河中的荷花灯,灯火汇聚,星火万点,能与日月争辉。 最终一把把本命飞剑,画出一条条光彩,往剑气长城这边缓缓而来,最终汇聚成了一条无比绚烂的星河。 从城头这边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于天上,低头看人间灯火。 若是抛开敌我关系,只谈眼中所见画卷,委实壮观。 陈平安身为隐官大人,无须出剑,也无法出剑,因为很快就要返回城头北边的避暑行宫。不是愁苗、林君璧两拨人做得不好,只是陈平安依旧很难放心,这是一种利弊皆有的执念,陈平安觉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现在。 就像当年拗着心性去外求,一样需要慢慢适应。 陈平安站在茅屋那边的城头,感慨了一句:“这种相互问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老大剑仙笑道:“后无来者,多半是真;前无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间剑修起剑,问剑于天,天下落剑,就像一场金色的大雨,比这更好看。那时候为人间剑修护阵、压阵的练气士,知道有哪些吗?有至圣先师,有道祖,有佛祖,还有将近半数的诸子百家老祖,人人无私心,人人以死为荣。” 陈平安想起了当年只有自己与崔东山的那场游历,在那趟归途当中,白衣少年郎唠叨了许多怪话。 陈平安轻声道:“据说当时还没有三教百家的说法,各家学问,都只是个雏形,无论是我辈剑修,还是这些练气士,或是那些行云布雨的四海蛟龙,都是并肩作战的盟友,甚至连蛮荒天下,当时都停下了与人族的争斗,没有帮忙,但也没拖后腿。” 陈清都点了点头,流露出一些不常见的缅怀神色,道:“我、龙君、观照,还有那些早已被历史忘记的同辈剑修,一人又一人,接连出剑飞升。” 陈平安蹲下身,伸手触及剑气长城的微凉地面,仰头望去南方战场,道:“老大剑仙,那会儿,人人在挣扎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辈并非是贬低你们的壮举,不敢,更不愿意。如今过去万年,我走过三洲之地,不是什么世道都没见过,所以我敢说,浩然天下整体上还是好的,稳当的。老大剑仙,你们就像一个大家族的老前辈,晚辈们的对错是非,你们其实都看得真切,事实上,你们也算很宽容了,但我还是很希望,你们不要失望,如果连你们都彻底失望了,那么晚辈们连知错改错的机会都会少许多。” 陈清都默不作声。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清都笑道:“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就该有直言不讳的胆识。” 陈平安以掌心贴住地面,说道:“我还是觉得世道是越来越好的,是一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剑仙,千万别觉得这一万年,就只有寂寞,身后的浩然天下,安稳了一万年,山下炊烟袅袅,山上仙气飘绕,大体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头和盼头,就连我,小时候那么想着死也不怕,后来不也当了龙窑学徒,然后就开始想着挣钱攒钱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边人心念头芜杂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发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会有万千可能。” 陈平安仰起头,道:“老大剑仙,该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别失望,别伤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轻人的脑袋,笑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没见过大世面,哪怕见识过了我教你那一剑,依旧不曾知道真正的剑修剑心。” 老人收起手,接着道:“我这般岁数的剑修,都是从最深沉的绝望里,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刑徒?最早的时候,人间大地之上,谁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失望当然会有些,可绝对没有你小子想的那么彻底。万年以来,更多看到的,是这里起了一点希望,那里落了一点希望,希望的灰烬里,来年又可能会生出一棵春草。离离原上草,剑气长城虽然没有这样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头上待着,好像也能年年闻到浩然天下那边的春草香。” 陈平安愣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打死都没想到老大剑仙会说这样的话,很有……诗意!” 陈清都笑道:“再与你说两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记得别着急泄露天机。” 陈平安正色道:“老大剑仙请说。” 陈清都却改变了主意,摇头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陈清都突然说道:“柳筋境,剑修,两把本命飞剑。七境巅峰,纯粹武夫。还是不够看啊。”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就别苛求我了,同龄人当中,我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武道一途,好歹还能瞧见曹慈的背影。身为下五境练气士,能够为老大剑仙赢得一次出剑机会,当了隐官大人,不敢说功劳,苦劳不过分吧?更何况这柳筋境,我看不坏,攒人品,攒运气,一个不小心……” 陈清都直接打消了陈平安痴心妄想的念头,摇头道:“你就没那勘破‘留人境’玄机的命,休想一举跻身上五境。” 陈平安苦笑道:“老大剑仙就不能等我跻身了第四境,再说此话?” 陈清都说道:“三个剑仙名额,最后一人,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头道:“难,暂时想不好。” 陈清都挥挥手,道:“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你这隐官大人何用?滚去避暑行宫,多动点脑子,争取早点跻身练气士洞府境和武夫远游境。” 陈平安告辞离去前,只是询问一事,是那离开城头杀妖一事。陈清都说无所谓,隐官一脉的剑修,只要自己愿意,又不耽误正事,都无妨。 陈平安祭出符舟之际,瞥了眼茅屋,师兄左右还在闭关养伤。萧愻那一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剑仙说换成岳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陆芝和纳兰烧苇,也要直接跌境。 陈平安符舟刚刚离开北边城头,就有人御风落在渡船之上。 陈平安问道:“要走了?” 刘羡阳点头道:“估摸着这两天就得动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一事,早就提上议程,事务一大堆。” 陈平安再一次旧事重提道:“问剑正阳山一事一定要等我,千万要小心。” 刘羡阳疑惑道:“若是没有见识过我的出剑,也就罢了,对付一座正阳山,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陈平安点头道:“至于。相信我。” 刘羡阳问道:“一个李抟景就能压制正阳山数百年,当得起你我如此郑重其事?” 陈平安说道:“刘羡阳,早年的风雷园与正阳山之争,与以后你我二人的问剑正阳山,是天壤之别。除了正阳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门派底蕴之外,以后还要加上一份大势。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皆是东宝瓶洲毫无意外的宗门候补,其中正阳山,更会瓜分掉朱荧王朝的大半剑道气运,这是龙泉剑宗都做不到的,因为大骊宋氏皇帝对阮师傅再尊崇,也绝对不允许龙泉剑宗一家独大,给了旧中岳地界,划入龙泉剑宗地盘,除了阮师傅自身宗门人数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骊宋氏此举,更是让正阳山近水楼台,攫取整个朱荧王朝的剑修坯子,一旦跻身宗门,正阳山就要与大骊宋氏国祚相连,这还是早年李抟景与正阳山诸多剑修老祖的那种意气之争吗?” 陈平安叹了口气,自顾自摇头,然后加重语气说道:“更多的,我不能说,反正正阳山是大骊王朝某个大布局的重要环节之一,不可或缺。到时候你我问剑,问的,当真只是一座正阳山的护山大阵和那拨老剑修?” 刘羡阳直愣愣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哪里不对?” 刘羡阳笑道:“你是不是想岔了,谁说问剑一事,一定要一次功成?我今儿戳上人家腚儿一剑,见机不妙就跑,明儿再回,捅人家裆部一剑,不也是问剑?就非要如你所说那般,一次打死人家,还得是连剑心连人心一并打了个稀烂?陈平安,当了山上人,便这么讲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记得你和我,打小就不做这种赔本买卖的吧?我刘羡阳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说话,可能不着调,可做事,还算靠谱吧?” 刘羡阳收敛笑意,接着道:“你做什么事情,告诉自己只想着无错无错,当真就会无错吗?错了,你只是自己没想到,却以为是在做那最对的事情。我这种人,才是半糊涂半聪明,不求全,能对付自己,也就能应付对手,日子稀里糊涂是过,锱铢必较也是过,舒心是过,糟心也得过,怎么把糟心日子过得舒心,你得多学学我。我不是说你错了,如果只说对错,你比我对多了,那更好,但是一个人吧,偶尔得偷个懒儿,让自己喘口气。这种道理,书上不稀罕讲,但是我当年没读过书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陈平安难得一愣就是愣了半天。 刘羡阳笑道:“小鼻涕虫不是小鼻涕虫了,你刘大爷还是你刘大爷啊。”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懂了。” 刘羡阳摇摇头,道:“不是懂了,是要记得。” 陈平安笑道:“你说了算。” 两人在符舟当中相对而坐。 人生多离别。 只愁春风秋花,聚散真容易。唯愿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难。 刘羡阳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个没?” 陈平安一脸疑惑。 刘羡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便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 陈平安赶紧一巴掌拍掉刘羡阳的手,压低嗓音道:“你找死啊,别拉上我一起!” 刘羡阳愣了愣,道:“手都还没牵过?我这人读书不多,打小老实,你别骗我。” 陈平安五雷轰顶。 刘羡阳满脸悲戚,道:“比我还惨,不是光棍胜似光棍啊。” 陈平安笑道:“你先找到我那未来嫂子再来说这个。” 刘羡阳摇摇头,后仰倒去,躺在渡船中,叹道:“想要找一个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难喽。” 符舟悬停在避暑行宫大门口。 按照隐官一脉的规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进入行宫。 两人飘然落地。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刘羡阳没有立即御风离去。 刘羡阳站在陈平安身前,帮他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肩头,点了点头,说道:“走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能光顾着照顾别人,记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头道:“你也多加小心。” 刘羡阳刚要转身,陈平安抛出一方印章,笑道:“独一份的,记得收好,以后说不定能卖出天价。” 刘羡阳看也不看,收入袖中,御风离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收回视线。 避暑行宫的大门一直敞开,并无看门人。 陈平安一路走到大堂那边,愁苗问道:“隐官大人,该有的布局,已经推敲完毕。我们方才合计过了,每次三人,去城头出剑,不会耽搁谋划事宜,而且远观战场,终究不如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细节。” 陈平安点了点头,问道:“第一拨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和董不得也跟着起身。 陈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剑仙先不着急,换成邓凉。切记,别在那边赖着不走,一旬过后,必须换人,轮到米剑仙、庞元济、林君璧顶上。再之后,是宋高元、曹衮、玄参。然后是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后是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可能会加上一个我。” 陈平安对于愁苗剑仙并无任何怀疑,此人是老大剑仙与阿良都极其欣赏的“年轻”晚辈。 但是对于罗真意在内三人,陈平安还是有些顾虑,所以放在了邓凉、宋高元两拨人的后面,可若是将罗真意三人放在最后,比顾见龙三人还要靠后,就太过了,而且让罗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弥补。 所以说罗真意三人始终对自己这个隐官大人,怀有成见,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碍大局,做了该做的事情,陈平安不介意这点芥蒂。其实陈平安对于这拨最为熟悉蛮荒天下风土人情的“捡钱”剑修,与陈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态,十分钦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论事,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而被罗真意三人不喜,陈平安无所谓,真要当个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该当这隐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御剑离开避暑行宫。 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年轻却早慧,都知道这场仗会打很久,少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都说不准,只是战事的惨烈程度,依旧超乎想象。 黄鸾坐镇,妖族修士的法宝洪流,以及当下荷花庵主担任妖族大军的主心骨,领着数万妖族剑修问剑于剑气长城。 而且两场战事之后,会有数以百万计的蛮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带领、驱使、奴役之下,离开蛮荒天下的家乡,浩浩荡荡,疯狂拥向剑气长城。据说赶赴北方战场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积两旁。 蝼蚁啃象,大妖说出的“坐等剥削”一语,这一次轮到了剑气长城来消受。 熬过了这场蛮荒天下的问剑之后,城头剑修就该陷阵厮杀了。 陈平安没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门外广场上散步。 隐官一脉都已习惯了这位隐官大人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边走桩,画圈而走,想到了些事情,便与屋内剑修开口言语几句。 陈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一场对话,是愁苗与邓凉挑起的话头。 愁苗眼光看得比较远,当隐官一脉大致推衍到了下一场蚁附攻城战后,愁苗说那蛮荒天下,绝对不是改变剑气长城的天时地利这么简单了。 邓凉便打了一个比方,说他早年以野修身份游历山下的时候,路过一座郡城,亲眼目睹两个江湖门派的市井斗殴,死伤近百人,惨胜一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盘不说,还对邻郡产生了极大震慑力,很快就渗透了过去。地方官府、江湖势力、豪绅富贾,都很怕那拨亡命之徒,各怀心思,破财消灾的,主动依附的,不在少数,一来二去,周边郡城的帮派就输了气势,地盘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当时陈平安没有说话。 以此形容剑气长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举这个例子不太恰当,但是推断出来的结果,是对的。 陈平安询问过坐镇城头的儒释两教圣人,蛮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之后,能够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要将浩然天下的版图,立即转化为蛮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变双方天地,占据优势,或者说尽可能为巅峰大妖赢得机会,减少那种玄之又玄的大道厌胜。所以那么多看似蝼蚁的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这边战死甚至是枉死,绝对不是白死的,将来会有大用处。 屋内位置有门神嫌疑的米裕突然问道:“隐官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成为剑修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为何有此说?” 米裕说道:“只要将万一想成了一万,往往就是事实。”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剑仙不去我家乡山头当个供奉,真是可惜了。” 一拨十余人,从夏日炎炎的剑气长城,跨过大门,来到了冬雪纷飞的倒悬山。 都施展了障眼法,拣选了个倒悬山的深夜时分,直接去往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 队伍当中,就有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剑气长城的财神爷。 除了大天君坐镇的居中孤峰之外,都未能察觉到这伙过江龙的突兀现身。 大天君俯瞰大门那边,身边是那个手捧金色拂尘的老真人,后者轻声询问道:“师父,不会闹出事情吧?” 大天君冷笑道:“谁来闹事情?那帮掉钱眼里的商贾?他们敢吗?” 老真人伸手摩挲着那些由蛟龙之须大炼而成的金色丝线,道:“若只是以势压人,未必成事啊。” 大天君望向那拨人当中的一个男子,点了点头。 后者瞥了眼孤峰之巅的道门大天君,也点了点头。 大天君好像就只是来见此人一眼,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开,说道:“我闭关之后,你来管事情,很简单,万事不管。” 身为大天君首徒的老真人错愕之后,换了一只手挽拂尘,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领师尊法旨。” 老真人随后忍不住问道:“师父,姜师叔那边?” 师尊一闭关,倒悬山可就没人能管住那个出身于白玉京首脉的“小道童”了。 反正他这位真君,不管是辈分,还是修为,都不敢管的。越是不同道脉,越难讲理。 大天君转头看了眼旧门那边,一个坐在蒲团上翻书的小道童,正与一旁饮酒的剑仙张禄聊那鸡毛蒜皮的书中事。大天君犹豫了一下,说道:“由着他便是,在倒悬山看门的这几百年里,姜云生已经算老实了,换成是在家乡,几座倒悬山都不够他折腾的。我那小师叔,最宠着他,每次去大玄都观闹事,都要带着他。如果不是孙道人对姜云生起了杀机,小师叔又算得远,姜云生原本都不用来这浩然天下避难转福。” 大玄都观,道门剑仙一脉,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孙道人。 老真人感慨道:“姜师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福祸相依,换了一座天下,气运倒转,说不定早年师叔祖带着姜师叔去往大玄都观,“撒泼打滚”,惹来孙道人的杀心,其实都是故意为之。 到了孙道人这般境界,一起杀心,姜师叔只要远离白玉京,尤其是身在自家道观周边,是完全能够大道显化、改天换运的。 三掌教师叔祖此举,大概就是所谓的神仙手笔了。 当然,前提是能够护送着姜云生活着离开青冥天下。 大天君已经闭关去了,老真人留在栏杆处,俯瞰整座倒悬山。世人只知倒悬山是最大的山字印,少有人知晓捉放亭、麋鹿崖在内八处景点,加上脚下这座孤峰,便是一座传承自三山九侯一脉的远古阵法,最终打造出来的,是一座类似远古飞升台的存在。 老真人是大天君在浩然天下收取的弟子,家乡就在此,但是老真人与那早年为三掌教陆沉撑篙出海的老舟子差不多,修道之人,上山之前,生于何处,是第一家乡,上山之后,在何处修行,更是心安处的真正家乡。所以驻守倒悬山的老真人也好,年复一年在海上飘荡游历的老舟子也罢,都无比希望去往青冥天下修个大道,只是大道高,路途远,若是无人带领,境界不够,如何飞升去往别处天下? 老真人看着那些鬼鬼祟祟潜入倒悬山的修士,觉得无甚意思。既然师尊下了法旨,让他万事不管,老真人也就运转神通,直接现身于夜深人静无游客的捉放亭。又一瞬间,这位捕杀无数蛟龙用以炼化本命拂尘的老真人,就出现了大海之上,闲来无事,便要去遥遥瞧一眼蛟龙沟。 若非姜云生留了句话给这位老真人,蛟龙沟内所有的真龙后裔之属,早就应该死绝了。真君只需要守株待兔,将那些布雨老蛟一一拦路截杀即可,那把拂尘,早该是仙兵品秩。 一点一点,将一样山上器物,积少成多,成功炼化为仙兵品秩,这就是这位老真人的本事。 想起那桩古老秘事,老真人站在碧波浩渺的海面之上,唏嘘不已。 当年唯一一个能够劝说那位剑仙收剑之人,其实唯有陆沉。 出六极之外,游无何有之乡,处圹埌之野,与天地精神独往来。 三掌教真是当之无愧的“至人”。 难怪在这位师叔祖眼中,浩然天下所有的仙家门派,不过是鹪鹩筑巢而已。 仙家术法的搬山倒海无非是鼹鼠饮水罢了。 关于那位三掌教,老真人思之学问越是深,越是觉得自己渺小,一时间竟是有些神色恍惚。 此时小道童“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孤峰之巅的高楼栏杆处,掐指一算,妙不可言。 剑仙张禄好奇问道:“怎么了?” 小道童说道:“类似佛家的渐次而悟至顿悟境地吧,还差了一记当头棒喝。” 张禄笑道:“积攒了几百年的情分情谊,你不顺手帮个忙?” 小道童摇摇头,道:“不是谁都可以棒喝他人的,反正我就没这本事。一棒下去,稍稍打歪了,渐悟不深的,就只是满头包的下场。” 张禄笑道:“看书,继续看书。一般而言,每当书中小老天爷夜宿湖边、深潭水畔时,就该有美人脱衣沐浴了。” 小道童没有立即翻书,反而突然说道:“悠着点。对方两次不走此门了。” 张禄笑嘻嘻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念旧情啊,这小子,估计一辈子不会由衷推崇你们道家学问了。” 小道童摇摇头,道:“只对事不对人。不是这么讲的,至情至性,至真至诚,皆是修道的好苗子。其实我们道门,学问比你想象的要广而深,高而远,你不能因为我道法不济,便对我们道家不以为意。” 张禄打了个哈欠,道:“你再不翻书,帮我提一提精神,可就熬不住夜了啊。” 小道童开始翻书。 在这之前不久,扶摇洲山水窟的那艘渡船瓦盆,刚刚驶出倒悬山千余里,便突然得到了一把倒悬山宗门私宅的飞剑传信,元婴境老修士沉吟许久,果不其然,渡船剑房那边收到了许多同道中人的飞剑。最终元婴境老修士一番权衡利弊,选择悄然离开渡船,重返倒悬山。 不光是山水窟,事实上在灵芝斋客栈商议秘事的那几个渡船话事人,刚刚离开倒悬山没多久,也都得到了各自渠道的飞剑传信,需要临时赶回倒悬山一趟。 事实上,几乎所有近期在倒悬山或是离开倒悬山不算太远的各洲渡船,都被邀请到了邵云岩的春幡斋“做客”。 邀请人,既不是晏溟,也不是纳兰彩焕,而是“剑气长城”。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怪事。 这就不是什么容得外人拿捏架子、推三阻四的小事了。当然,许多大商贾,也好奇剑气长城此次兴师动众,话事人会是谁?谁有这个资格?莫不是当年被仍是寂寂无名的山水窟老祖算计,最后闹了个灰头土脸的老剑仙纳兰烧苇?若是此人,倒也省心省事了。 因此所有得了消息的跨洲渡船,其中又以中土神洲、皑皑洲的居多,皆各自有人秘密返回,大半相约在半路碰头,需要与相熟之人一起揣测剑气长城那边的意图。性命之忧,肯定没有,剑气长城不至于失心疯,怕就怕剑气长城那边出昏招,节外生枝,耽误大伙儿稳当挣钱。可若是能够一锤定音,合力打压了剑气长城的气焰,反而是一劳永逸的天大好事。 春幡斋的主人邵云岩亲自在门口迎客,与府上所剩不多的几个心腹老人,领着一拨拨登门的客人下榻于宅邸各处。邵云岩脸色和悦,不少渡船管事颇有些受宠若惊。剑仙邵云岩因为有那串至宝葫芦藤,欠他香火情的,不是浩然天下的大宗门,便是享誉一洲的剑仙,故而春幡斋,绝不是梅花园子、雨龙宗的水精宫可以媲美。到了倒悬山,能住在猿蹂府的,都是当之无愧的有钱人,可是能进春幡斋的,往往都是大道有望、前程似锦的人物。 春幡斋大致安排了十余处僻静宅院,每一洲渡船话事人,都聚在一起。 所有人进各自庭院之前,剑仙邵云岩都笑言一句:“诸位先喝茶、饮酒片刻,都随意,稍等片刻,大伙儿再一起去春幡斋中堂议事。” 西南扶摇洲山水窟元婴境修士白溪,不知道邵剑仙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只是当他刚进庭院的门,就看到了坐在正屋那边的一个人,正抬头望向自己。 白溪心中一紧,叫苦不迭。 那人正是扶摇洲剑仙谢稚! 此人是正儿八经的野修出身,哪怕以野修根脚成了剑仙,依旧没有开宗立派的意愿,喜欢云游四方,最终来到了剑气长城。他与扶摇洲所有仙家山头素无往来,尤其是早年从不掩饰自己对山水窟的观感极差,与山水窟老祖,更是见了面都没那点头之交。 正屋之内,还有几个与白溪差不多心情的渡船管事,一个个正襟危坐。 而谢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能够让所有人坐立不安。 “凭本事挣钱是好事,没命花钱,就很不好了。” 白溪忍下心中惊惧与不快,沉声问道:“谢剑仙,为何有此说?” 谢稚斜眼看他,道:“我是山下刨食的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最见不得谱牒仙师挣大钱,理由够不够?” 白溪彻底无语。 另外一处宅邸,一个金甲洲渡船管事进了门,同样见到了正屋主位上,一个背剑在身后的女子,正闭目养神。 姿容平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后那把长剑扶摇,名动金甲、扶摇两洲,这里面就又牵连出一桩极其精彩的故人故事了。能够以一洲之名命名的长剑,而剑的主人,偏又不是此洲剑修,岂会没有传奇事迹? 女子剑仙宋聘。 曾有扶摇洲的一位大诗家,遥遥一见宋聘,便毕生再难忘却,对宋聘痴心一片,一生当中,不曾娶妻,光是为她撰写的感怀诗篇,就能够编订成集,其中又以“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一句,最为传世。不但如此,还有数篇故意以宋聘口吻写就的“唱和诗词”,其实也颇为动人,让人可笑又倍感可怜。 屋内几个跨洲渡船的老修士,一个个面带愁色,见着了新来的那个难兄难弟,脸色也没能好转。他们没那位诗家的闲情逸致,缠绵悱恻,只觉得今日重聚倒悬山,这春幡斋门好进不好出。 宋聘睁开眼睛,伸出双指,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道:“都到了?人还不少。那我就托个大,请诸位先喝酒再谈事。” 剑仙亲自请人饮酒,先喝敬酒。 敬酒喝过,是不是就有罚酒跟上,天晓得。 西北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一个面容枯槁的瘦高老者,没有端坐屋内,而是在门口赏雪,几名渡船老修士便只能跟着站在廊道上,看那鹅毛大雪。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为性情乖张的剑仙,杀人单凭喜怒,据说是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后,才留在了剑气长城隐居修行。 蒲禾等到所有人到齐后,问道:“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喜欢卖来卖去,那么既然都是同乡人,卖我一个面子,如何?卖不卖?” 众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轻轻抱拳,开口问道:“敢问蒲剑仙是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如此问话晚辈们,还是以流霞洲剑仙的身份,与晚辈们叙旧?” 蒲禾斜瞥了一眼这个“不卖面子”的元婴境修士,骂道:“滚出去,捎话给你家老祖李训,以后等我回了流霞洲,会携二三好友,一起带剑去你家祖师堂做客。” 不等那元婴境修士补救一二,就被蒲禾祭出本命飞剑,剑尖直指这个渡船管事的眉心,好似将其当场拘押,使得对方不敢动弹丝毫,然后蒲禾伸手扯住对方脖子,随手丢到了春幡斋外边的大街上,以心湖涟漪与之言语道:“你那条渡船,是叫‘密缀’吧,瞧着不够牢固啊,不如帮你换一条?一个躲躲藏藏的玉璞境剑修泠然,护得住吗?” 那个刚要恨恨离去的元婴境修士,呆立当场。 这条跨洲渡船,是宗门的命根子,以大且牢固著称于世,取名为密缀,正因为法宝累加极多,也正因为如此,宗门专门重金秘密聘请了一个玉璞境剑仙泠然坐镇其中,只是关于此事,除了自己,自家渡船也无人知晓才对,毕竟那个剑仙屈指可数的出手,都极为隐蔽。 这个元婴境修士硬着头皮,重新登门春幡斋,打算与蒲禾赔礼道歉。 他不怕剑气长城的任何举措,反正不会死人,更不至于单独针对他,但是怕那蒲禾的不依不饶,会连累他与整个宗门,生不如死。 山上四大难缠鬼,以剑修为最。 那么一个打算不要脸了的剑仙,关键还是本洲人氏,一旦黏黏糊糊结了仇,又将是何等难缠,显而易见。 这样的面子,卖不卖? 南婆娑洲渡船数人,在一座庭院内,倒是与那个交友广泛的自家剑仙元青蜀,相谈甚欢。 元青蜀与那蒲禾、谢稚与宋聘,是截然不同的路数,不但带了酒水,说是剑气长城如今最有名气的竹海洞天酒水,和和气气与人饮酒,还笑语不断。只是最后提了一事,说是他的那六个嫡传弟子,可以去往在座诸位朋友的所在仙家洞府,挂名当供奉。至于今日相见的那件正事,不着急,喝过了酒,随后去了中堂那边,会聊的。 皑皑洲那边,人数较多,仅次于中土神洲的渡船商贾。 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个很奇怪的剑仙,生长于皑皑洲,却发迹、崛起于中土神洲,也从不愿意以皑皑洲剑修自居,说是一个“北”字都守不住的大洲,不配她谢松花自认皑皑洲人氏。一般而言,这样臭脾气的,哪怕是剑仙,在商贸繁华、冠绝天下的皑皑洲也注定混不开,毕竟皑皑洲仙家势力,最不怕那些单枪匹马的单个强者,可是挡不住谢松花在皑皑洲有几个凑巧臭味相投的好姐妹,比如其中一人,是个喜好去酷寒北地狩猎妖族的女子纯粹武夫,而后者刚好与皑皑洲刘氏关系莫逆。 谢松花一直以来,对皑皑洲剑修最为唾弃,只是这次到了剑气长城,倒是与邓凉那拨晚辈,破天荒有了些笑脸。 谢松花等到七八人落座后,就来了个极有震慑力的开场白,道:“我在剑气长城,先后两次出剑,已经积攒了斩杀一只仙人境大妖的战功,算是功成身退了。” 不至于满堂哗然,但是人人心中早已悚然。 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消息流通,极为有限,何况谁也不敢擅自打探,但是其中一事,已经是倒悬山路人皆知的事情,正是谢松花出剑,毁去一个蛮荒天下玉璞境剑修的大道根本,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战功等同于半只仙人境大妖。 这更是整座剑气长城此次攻守战的个人首功。 说实话,皑皑洲商贾,除了可有可无的那份与有荣焉,眼中看到更多的,心中真正所想的,其实是这里面的商机。 谁若是能够招徕了谢松花担任山门供奉,必然是大赚特赚的一笔买卖! 只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女子剑仙谢松花是什么脾气,谁都清楚,说这话,就是找上门去触霉头。 为何人人悚然? 就在于谢松花这种不理俗事、居无定所的散淡剑仙,破天荒主动露面“谈生意”,能有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 “我欠某人一个人情,所以此次北归皑皑洲,要与你们同行。” 谢松花接下来的一番言语,就使得在座诸位人人肝胆欲裂、揪心至极了。 “他说了,做买卖的,就没谁不想往死里挣钱的,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他不计较,反而可以体谅诸位,天底下做不成那种你情我愿、皆能赚钱的买卖,怨不得你们,得怨他才对。所以你们不但可以放宽心,还会有意外之喜。等下去中堂那边谈完事情之后,你们当中,谁家钱少,谁最穷酸,谁最需要拼了命都要从剑气长城这边挣钱,我就明白了。反正顺路,又能还给那人一个人情,出了倒悬山,我亲自护送这条跨洲渡船返回皑皑洲。” 背负一只竹制剑匣的谢松花看着众人,冷笑道:“万一护送不力,算我谢松花本事不够。” 北俱芦洲的渡船管事们聚齐后,见到了跨过门槛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人人肃然起身,抱拳行礼。 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仙、一个宗主,便当得起这份发自肺腑的礼遇,而是郦采敢来剑气长城,仅此而已。 郦采没有落座,还礼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一壶酒,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槐子不会回去了,我应该也差不多。说完了,大家喝酒”。 风雪庙剑仙魏晋,见着了老龙城的两条渡船管事,不谈正事,只是问了些东宝瓶洲的近况,最后说了一句收官之语:“等我跻身仙人境,如果不死在剑气长城的话,将来会走一趟北俱芦洲,再与天君谢实问剑一次。” 本来就有些拘谨的两个老修士,越发局促不安了。 东宝瓶洲是偏居一隅、版图最小的一个洲,而神仙台魏晋,又是公认的东宝瓶洲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大剑仙坯子。 谁敢不当回事? 只要给魏晋破境成了仙人境,原先一洲仙家修士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祁真,再有那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的真境宗,也该重新掂量一番了吧? 其实前些时候,作为九洲当中消息最为阻滞的老龙城渡船,都得到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睛的小消息,玉璞境剑修魏晋,已经到了瓶颈。 今夜魏晋,更是当面挑破了这层窗户纸,故而相依为命的两个老龙城管事,越发战战兢兢。 魏大剑仙,无亲无故,更无冤无仇的,你与我们两个小小管事说这个,要作甚? 魏晋独自饮酒,依旧是那坑人铺子里边最贵的酒水,一枚小暑钱一壶。 今夜所有人的所有言语,都有讲究,想要与家乡人氏叙旧无妨,先将人手一张的纸上内容讲完了再说。 不然魏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与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贾,说什么自己要破境的无聊内容。 不过一心想要问剑天君谢实,倒是千真万确。 春幡斋最大的一座庭院,都是中土神洲跨洲渡船的负责人。 相较于其余几洲庭院肃杀、诡谲的氛围,此处商贾修士,一个个气定神闲,更有两个上了岁数的玉璞境修士,吴虬、唐飞钱,亲自为宗门坐镇跨洲渡船,只是也没顶着什么管事身份,毕竟太掉价。其中吴虬,更是剑修,见惯了风雨浪花的。两个老神仙相邻而坐,谈笑风生,嗓音不小。 除了中土神洲的身份之外,还在于剑气长城这边的款待之人,根本压不住他们。 一个玉璞境剑修米裕而已,到底与那原本预料中的老剑仙纳兰烧苇,差了两个境界。 外加半个自家人的邵元王朝剑仙苦夏,会帮谁,还两说。剑气长城怎么就派了这么两人来待客?由此可见,今夜春幡斋,注定无大的风波了。 吴虬与那唐飞钱两个上五境老修士,心情轻松几分,还能眼神颇堪玩味,打量着那米裕剑仙与一个女子元婴境修士。后者资质极好,偏要当这颠沛流离、吃力不讨好的渡船管事,为何?还不是落了下乘的为情所困。痴情人,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多情种,真是遭罪,何苦来哉,中土神洲英才如云,何至于痴念一个米裕。若是米裕能够离开剑气长城,愿意与她结为道侣,女子倒也算高攀了,可米裕虽说处处留情,到底是剑气长城那边的剑仙,如何去得中土神洲? 剑仙苦夏不善言辞。 按照事先那人的吩咐,也无须苦夏多说什么,坐在这儿,就真的只是陪客而已。 吴虬转头与一旁的苦夏剑仙笑问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为何没有出现?难不成是在中堂那边,等着咱们喝完茶?” 苦夏剑仙摇头道:“不清楚。” 吴虬点点头,道:“不着急。” 同样是玉璞境剑仙,但是苦夏剑仙多了一个眼红不来的额外身份,谁都不敢小觑——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周神芝的师侄。 而不管周老先生如何瞧不起这个“愚钝不堪”的师侄,也不该是他们这些外人瞧不起苦夏剑仙的理由。 越是苦夏剑仙这般的老好人,越是不该招惹结仇。 所以如此看来,剑气长城这次让苦夏出面,负责款待他们,也算一记不算庸碌的妙手。 只是稍后双方在钱财往来上过招,苦夏剑仙的面子,就不太顶用了,毕竟苦夏剑仙,终究不是周神芝。 苦夏剑仙心中叹息。 等会儿,见着了那个年轻人,就该轮到你们头疼了。 心情复杂的苦夏剑仙,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年代替剑气长城,对阵扶摇洲那个未来山水窟老祖之人,不是老剑仙纳兰烧苇,而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春幡斋中堂的年轻人,应该有得掰手腕。因为苦夏剑仙实在无法想象,林君璧也会有那甘居人下的一天。 那个女子元婴以心声涟漪与米裕言语道:“米裕,你会付出代价的,我拼了事后被宗门责罚,也要让你颜面尽失。更何况我也未必会付出任何代价,但是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此处,女子言语中有了几分笑意快意,道:“好一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米裕,是不是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米裕望向那名女子,言语惋惜,心痛万分,用他那独有的深情喃喃低语道:“不承想当年那个性情婉约的姑娘,变得如此不可爱了,是要怪我怨我?” 女子哑然,脸上越发愤恨,心中戚戚然,许多到了嘴边的千万言语,仿佛都被她咬牙切齿得粉身碎骨了,再说不得一字半句也。 喜欢上谁,并且是那个用情更深之人,却不被对方喜欢,仿佛此生此世便再无胜算了。 米裕不再言语,神色黯然,看了眼她,便视线偏移几分,好似只以眼角余光看她,可以看她,又不敢看她。 春幡斋中堂那边,有个年轻人斜靠门口,腰间悬挂一枚古老玉牌。 屋内晏溟和纳兰彩焕已经落座,两人都没能坐在四仙桌旁的主位上。不但如此,两个元婴境剑修的位置,还比较靠后。 纳兰彩焕心中有些别扭,晏溟倒是无所谓。 先前被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坑了一次,纳兰彩焕之后与纳兰烧苇禀报细节,结果被自家老祖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半天。纳兰彩焕一气之下,就要全盘推翻事先双方谈妥的事情,不承想老祖反而让她算了,聊了什么,就照什么去做。 春幡斋的主人,剑仙邵云岩就站在门外那个年轻人身旁,半点不介意是不是被鸠占鹊巢了。 初次相逢的两人,正在闲聊那北俱芦洲的刘景龙与水经山仙子卢穗,聊得十分投缘。 邵云岩说那刘景龙大道可期,将来有希望成为北俱芦洲第一个飞升境剑仙。 年轻人便说那卢仙子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与刘景龙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美眷,顺便夸了几句卢仙子的传道恩师。 邵云岩不在乎言语之人真心与否,在此数百年,哪怕是些客套话,听上一听,也是好的。 倒悬山这场鹅毛大雪,不会顷刻化。 佳人与大雪,自古是绝配。 又闲聊过了那串葫芦藤与黄粱福地的美酒,邵云岩问道:“是不是可以喊他们过来了?” 年轻人笑道:“不着急,不能让剑仙们白白走一遭倒悬山,让那些摸惯了神仙钱的同道中人,再与我一般,多感受几分剑仙风采。” 邵云岩点头道:“早该如此了。” 先前闲聊言语不少的年轻人,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只是双手笼袖,手指在袖中轻轻对敲,望向那场大雪。 若是一枚枚雪花钱便好了。 邵云岩也跟着仰头望去,少有的心静时分。 去年旧梦,梦见在我傍,忽觉在异乡。 今年新梦,忽到水经旧山头,见她依旧笑如花。 年轻人突然说道:“邵剑仙,今夜此事过后,你早年答应剑气长城的那件事,我们打个商量,可以改一改。事情还是那么个事情,但是结局可以不一样。三方谁都不会为难。” 邵云岩皱眉问道:“你说了算?” 年轻人笑道:“我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邵云岩如释重负。 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死在倒悬山的剑仙,后退几步,向那年轻人抱拳致谢。 年轻人坦然受之,不过伸手出袖,抱拳还了一礼。 只要不涉及生死,便无事一身轻了的邵云岩投桃报李道:“生意一事,可以算上春幡斋一份。” 年轻人立即伸手搭住邵云岩的手臂,笑道:“仗义,果然剑仙风采,这场雪没白看,苦等邵剑仙这句话久矣。” 邵云岩有些措手不及。 估摸着那群商贾,今夜要遭殃倒大霉了。 因为除了待客的,又多出了两个联袂赏景归来的剑仙,孙巨源和高魁。 除此之外。 剑气长城剑仙米裕。 中土神洲邵元王朝苦夏。 南婆娑洲元青蜀,西北流霞洲蒲禾,西金甲洲宋聘,西南扶摇洲谢稚,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东宝瓶洲魏晋。 一大拨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和外乡剑仙,就这么突然离开了剑气长城,齐聚倒悬山。 这是剑气长城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邵云岩告辞一声,率先进了屋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落座,反正也没几步路,因为最靠近中堂大门这边。 今夜造访倒悬山的剑仙当中,没有桐叶洲人氏。 因为桐叶洲是唯独没有跨洲渡船的一个大洲,刚好也无剑仙在剑气长城练剑。 也算两相宜了。 但是那个与大天君点头致意的男子,如今剑气内敛至极,与一个独自游历剑气长城的桐叶洲中五境剑修,一起悄然离开了倒悬山,去往桐叶洲如今最为落魄的桐叶宗。只是这一次不是问剑,而是帮忙出剑,既是帮桐叶洲,更是帮浩然天下,若非如此,他岂会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反而让小师弟独自留下? 读书人最怕大义。 左右从来只认为自己是山下的读书人,不是什么山上的剑仙。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到了桐叶洲,未来出剑可以更多,并且有可能更加是一人仗剑,身边再无剑仙。 小师弟耍了心机,要他这个师兄去南婆娑洲,说是那边将来形势最为险峻,只是左右听过某个小王八蛋的言语后,决定去桐叶洲。 小师弟悔青了肠子。 陈清都当时挺乐呵。 此去路远,沿途路过的蛟龙沟、雨龙宗,左右都不会做任何停留。 只在芦花岛那边稍作停留,确定那座造化窟当中,到底是传说中的道门高真,还是崔东山所谓的隐匿大妖。 若是高人,坐而论道;若是大妖,一剑砍死。 左右极少有为难之事。 此次与左右同行之人,是桐叶洲一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境剑修,说是年轻,事实上与左右是差不多的岁数,还真不算什么年老。 年轻的金丹境剑修名为王师子,是个山泽野修,在野修当中,这个年纪跻身金丹境,并且是剑修,称得上是一个天才剑修坯子了。 可惜到了剑气长城,找不到几个同乡,偏是剑仙满街走的剑气长城,王师子境界又不高,处境十分尴尬,而唯一能算邻居的东宝瓶洲,除了风雪庙魏晋,也无其余剑修,王师子自然不敢去找魏晋客套寒暄,见了面,又能聊什么?到头来,在剑气长城这十余年,就真的只是形单影只的埋头修行而已,几次去往城头杀妖,收获不大,只能支撑他在剑气长城住下而已。 只是这两年,好了些,因为常去某座小酒铺那边买酒,无朋无友的,除非客人稀少,才能上桌喝酒,否则就只能蹲路边喝壶酒、吃碗阳春面了,相较以往的孤苦伶仃,滋味委实不错。 此次返回家乡,更是天大的意外,不承想竟然能够与左大剑仙同行。 不过王师子知道轻重利害,一路上始终沉默。 临近蛟龙沟,左右说道:“不用太过拘谨,若有修行上的疑惑,只管开口询问。” 王师子轻声道:“晚辈境界低微,问题都不大,可以到了桐叶洲,再问不迟。” 左右也不为难这个同龄人剑修。 左右回望一眼倒悬山方向。 夜幕沉沉,天地之间,满天吹过玉纷纷,雪光绝胜水银银。 王师子好奇问道:“晚辈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剑气长城,前辈为何还愿意主动传授晚辈剑法。” 左右收回视线,笑道:“桐叶洲山泽野修,金丹客王师子,孤身一人,于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三次被迫撤离城头,我左右与你是同道中人,所以与你说剑,不是指点,是切磋。” 王师子无言以对,几次欲言又止。 左右说道:“有话直说。” 王师子笑道:“我还以为是二掌柜在与我说话呢。” 左右大笑:“我与陈平安是同门师兄弟,你觉得言行举止差不多,不奇怪。” 王师子说道:“前辈,我相信二掌柜以后肯定可以扬名浩然天下!” 左右摇头道:“等着吧,浩然天下只会嫌弃他做得太少,以前种种不认之事,都会成为攻讦理由,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小师弟,陈清都也要刮目相看的年轻人,好一个远离战场的新任隐官大人,都是将来否定我小师弟的绝佳理由。若是死了,反正是应该的,那就不提了。可只要没死在剑气长城,就是千错万错。” 王师子心情沉重。 左右说道:“也不奇怪,习惯就好。” 左右与王师子一直御剑往东而去,再无言语。 左右离开剑气长城之前,与那陈清都有过一番肺腑之言。 “陈清都,你当真半点不失望?” “无非是安慰一个尚未彻底绝望的年轻人。不失望?还真是不失望,因为早就没有希望可以失去了。” 倒悬山,春幡斋。 春幡斋的中堂布置,还是浩然天下书香门第的礼仪规矩。 挂了一幅神仙山水的中堂字画,是那北俱芦洲一处不知名山头,两侧挂有儒家修身齐家内容的对联,更上是匾额“留北堂”。 板壁前搁放长条案,案前是一张四仙桌,两侧放椅两张。 在大门与板壁之间,东西相对,摆放了一张张椅子,秩序井然。 进门之人,起坐之间,便是一方小天地。 那些各洲渡船的话事人、管事,陆陆续续进入这座厅堂。 山水窟白溪坐下后,与几个老友相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言语,但是从各自眼神当中,都看出了一点忧虑。 厅堂当中的座椅摆放,大有讲究。 宗门底蕴,渡船与买卖大小,渡船话事人的个人声誉,好像都被算计了一遍。 比如白溪就发现皑皑洲的那艘“南箕”渡船,管事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金丹境瓶颈修士,一直做着中等规模上下的买卖,在平时渡船管事的人情往来当中,都属于那种上了酒桌也不太说得上话的一个,但是今天座位安排,却得到极高礼遇,白溪是因为山水窟自家老祖泄露过天机,才知道此人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玉璞境符箓修士,之所以做着倒悬山跨洲买卖的勾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每次都会偷偷去一趟蛟龙沟做真正的隐蔽生意,用神仙钱换取他以独家秘术、汲取龙气的机会,到了皑皑洲,转手再将几张蕴藉精粹龙气的珍稀符箓,以天价卖给皑皑洲刘氏。 老祖要白溪注意火候,无须刻意结交此人,只是碰面后注意眼神、言语即可。 白溪敢断言那个“金丹境老修士”,看似脸色镇静,事实上肯定不太好受。 最终人人落座。 十余个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坐在右手边的座椅上,位置相对座椅紧密的左边,更加稀疏,刚好一洲剑仙,与一洲渡船管事面对面而坐。 所以直到这一刻,数十个渡船管事才开始重新打量起那个年轻人。 在座每一个客人,都是人人皆有各自的生意经,而且把那买卖做烂了的老狐狸,先前或多或少都留心注意过此人,春幡斋中堂占地极广,柱子极多,悬挂楹联便多,那个年轻人就一直在仰头欣赏楹联文字。 像那中土神洲的吴虬、唐飞钱两个上五境老神仙,便仔细观察过这个略显突兀的年轻人,只是看出了大致深浅后,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会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一个下五境修士,而是不约而同地将那人当作了一个容颜年轻、擅长遮掩气象的剑仙。 那块匾额下面的四仙桌,两侧椅子,始终空着无人落座。 倒是有一块玉牌放在四仙桌上,看玉牌搁放的位置,是靠近浩然天下渡船管事这边的。 不光是吴虬,几乎所有人都有了些猜测,那两个位置,那位太徽剑宗的仙人剑修韩槐子会莫不是占据其一,然后再来一个压轴的大剑仙,例如纳兰烧苇?甚至是那名次更高的董、陈、齐三姓家主之一?不然何至于一股脑出现这么多的剑仙压阵? 只可惜如今再想要获得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太难。 并且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擅自行事。 哪怕是孙巨源这般好说话的剑仙,也早就开始闭门谢客,后来更是直接去了城头,府邸所有下人,要么跟随这个剑仙去往城头,要么禁足不出。曾经有人觉得不需要如此,然后偷偷出门没多久就死了。 所以如今倒悬山得以流传的消息,都是那些剑气长城自己觉得不用隐藏的消息。 当所有人落座,对面剑仙也早已落座。 不一样的剑仙,不一样的性情,不一样的坐姿,不一样的气息。 哪怕是吴虬,也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觉。 无形中,他们人人是与那依次排开的十数名剑仙对峙! 关键是明摆着其中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剑仙,今夜却人人以剑气长城的剑修自居。 除了中土神洲、北俱芦洲,其余六洲渡船话事人,先前被各自家乡剑仙待客,其实就已经觉得十分难熬,不承想到了这边,更加煎熬。 毕竟所有大洲渡船的数十个话事人,再如何见多了大风大浪,可又有谁能够亲身经历这种情形? 一个个剑仙全部当了哑巴。 要知道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剑仙与人分生死之前才会有的。 自有飞剑取头颅,何须与将死之人言语? 厅堂当中。 春幡斋主人剑仙邵云岩坐在靠近大门边,不说话,其实他的位置,就决定了他绝对不会是今夜率先说话之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也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迹象。 所有剑仙都沉默不言。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邵云岩。 还有两个元婴境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一些人越老、胆越小的老管事,额头开始渗出汗水。 该不会是要被一锅端了吧? 有管事小心翼翼瞥了眼还空着的两个主位。 也有管事打量了眼前那个站在远处大柱旁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好巧不巧与之对视,对这名管事微微一笑。老管事笑容牵强,脸色有点僵硬。 年轻人不言语则已,一开口便如山岳砸湖,惊涛骇浪。 他脚步不急不缓,在走向那主位期间,笑呵呵言语道:“既然都到了,那我们就开始谈事情。” 此语一出,一些意态惫懒的剑仙,也都开始直腰而坐。 他走到四仙桌右手边的那个主位上。 米裕第一个站起身。 十一个剑仙,两个元婴境剑修,几乎同时起身。 吓得对方几十人齐刷刷赶忙起身,一些起身慢了一些的,都恨不得自己当场来上两个大嘴巴子。一个个不明就里,依旧人人如坠云雾。 年轻人坐下后,所有剑仙这才落座。 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敲桌面,那块玉牌便翻转再坠落,露出古篆“隐官”二字。 大堂之中,落针可闻。 所有来倒悬山求财的生意人,视线都迅速从玉牌上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个闭气凝神,如临大敌。 那个身份终于水落石出的年轻人,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平安,是剑气长城新任隐官。” 第十章 搬山倒海 ·第十章· 搬山倒海 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是那个传说中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吗?传闻她能够单凭双拳,就打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剑气长城最好战的一个。 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这会儿也得信。 这么多剑仙坐着,由不得那个年轻人信口开河。 或者说打死不信,也得假装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剑仙的飞剑,割了脑袋,随手丢出倒悬山,这笔仇怨,算谁的?难道还能拉帮结派,同仇敌忾,一起找剑气长城算账?别忘了,同行从来是仇家。许多渡船的生意,其实一直相互冲突。 一名皑皑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弯腰,缓缓道:“恭贺陈剑仙荣升隐官大人。小的,姓戴名蒿,忝为皑皑洲太羹渡船管事,修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脏了隐官大人的耳朵。晚辈斗胆说一句,今夜议事,隐官大人单独出面,已是我们天大的荣幸,隐官发话,岂敢不从?其实无须劳驾这么多剑仙前辈,晚辈愚钝且眼拙,暂时不清楚剑气长城那边战事的进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剑仙前辈,皆是天底下杀力最为巨大的巅峰强者,在倒悬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剑许多许多,实在可惜。” 吴虬嘴角翘起又压下。 戴蒿这一番言语,说得软话硬话皆有,开了个好头。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场上的上五境。 这么多享誉一洲数洲的剑仙,与其在这边跟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谈买卖,不如去剑气长城出剑杀妖,更合适些,更符合剑仙气度风采。 吴虬觉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这份香火情,毕竟戴蒿冒这么大风险开口言语,是在为八洲所有渡船争取利益。 若是真有剑仙暴起杀人,他吴虬肯定是要出手拦阻的。 坐在皑皑洲渡船管事对面的女子剑仙谢松花,一挑眉头。 好家伙,自己负责的皑皑洲,竟然成了第一个跳出来砸场子的“问剑之人”!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这位金丹境老管事说完,眼神始终望向言语绵里藏针的戴蒿,却伸手朝谢松花虚按了两下,示意不打紧,小事。 陈平安朝那金丹境老管事点了点头,笑道:“戴蒿,你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咱们双方谈事,就该如此,开诚布公,直言不讳。首先,我不是剑仙,是不是剑修都两说,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猜猜看。其次,在座这些真正的剑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对面的谢剑仙,何时出剑,何时收剑,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劝,好人好心,愿意说些诚挚言语,是好事。” 这让许多原本以为年轻人要恼羞成怒、当场翻脸的渡船管事们,有些失望。 陈平安略作停顿,伸手轻轻敲击桌面,笑意不减,继续道:“但归根结底,管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我,便是咱们那位老大剑仙,也从不拘束,为何?很简单,剑仙终究是剑仙,身心飞剑皆自由,不然怎么当那四大山上难缠鬼之首,可不就是因为从来不太在意神仙钱、圣贤道理、宗门规矩之类的。” 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对面是那个本洲野修出身的剑仙谢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对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罚酒的女子剑仙宋聘。 流霞洲对面的,是蒲禾,那个将一个元婴境渡船管事拎鸡崽似的丢出春幡斋,还说要携二三好友,去与李训在祖师堂叙旧的剑仙。 这三洲渡船话事人,对于新任隐官大人的这番话,感触最深。 陈平安始终和颜悦色,好似在与熟人拉家常,道:“戴蒿,你的好意,我虽然心领了,只是这些话,换成了别洲别人来说,似乎更好。你来说,有些许的不妥当。谢剑仙两次出剑,一次毁掉了一只玉璞境妖物剑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烂了一只寻常玉璞境妖物的全部,魂飞魄散,不留半点,至于元婴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没了。所以谢剑仙已算功德圆满,不但不会返回剑气长城,反而会与你们一起离开倒悬山,返回皑皑洲。关于此事,谢剑仙难不成先前忙着与同乡叙旧畅饮,没讲?” 陈平安转头望向谢松花。 谢松花死死盯住那个戴蒿,说道:“讲过。估摸着是戴老神仙忘了。” 陈平安摆摆手,瞥了眼春幡斋中堂外的鹅毛大雪,说道:“没关系,这会儿就当是再讲一遍了。他乡遇同乡,多难得的事情,怎么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来,就没敢坐下,估计落座了也会如坐针毡。 “站着作甚?众人皆坐,一人独站,难免有居高临下看待剑仙的嫌疑。” 陈平安敛了笑意,对那个金丹境老管事说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吴虬与邻座唐飞钱两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快速对视一眼。 看来这位新任隐官大人,很不剑仙啊。 皑皑洲南箕渡船那个身份隐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台,年纪极大,却是年轻容貌,他的座位极其靠前,与唐飞钱相邻。他与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剑气长城揪出来,掀开了伪装,在座商贾,哪个不是练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台都担心以后蛟龙沟的买卖,会被人从中作梗搅黄了。 这让江高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该言语几句,不然偌大一个皑皑洲,真要被那谢松花一个娘们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台甚至没有起身,直接开口说道:“隐官大人,我们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论打杀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两三个剑仙联袂出手,这春幡斋的客人,就要死绝了。” 谢松花眯起眼,抬起一只手掌,手心轻轻摩挲着椅把手。 江高台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擅长之事,既然不是厮杀,自然也就谈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点小本买卖,挣点辛苦钱。若是隐官大人觉得可以谈,那就好好聊,觉得不用与我们好好聊,我们为了活命,再不合适的买卖,也乖乖受着。别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着,我江高台与一条破破烂烂的南箕渡船,就带个头,隐官大人只管开价,便是赔本买卖,我也做了,就当是庆祝陈剑仙晋升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吴虬、白溪等人,都对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带水。 极好。 吴虬唯一担心的,暂时反而不是那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而是“自家人”的窝里横,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芦洲和皑皑洲。 先前春幡斋邵云岩,亲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剑仙待客,真可谓用心险恶。 北俱芦洲与皑皑洲的不对付,是举世皆知的。 皑皑洲两个渡船管事先后说话,真当北俱芦洲是死人吗? 所以一个北俱芦洲跨洲的元婴境老剑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这江高台的“高台”了,哪怕没有与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皑皑洲的小崽子在抖搂威风,北俱芦洲就愿意对着干。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芦洲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挣钱最少! 只是老剑修在内的所有渡船管事,却都得了郦采的心声言语提醒道:“不用理会这厮,今夜议事,你们只管看戏。” 陈平安笑道:“起来说话,浩然天下最重礼数。”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剑仙对面的大多数渡船管事,脸色都变了一变。 让戴蒿坐下,再让江高台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完了? 江高台脸色阴沉,他此生大体顺遂,机缘不断,哪怕是与皑皑洲刘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有礼遇。 陈平安双手笼袖,就那么笑看着江高台。 戴蒿与剑气长城说不愿耽误剑仙杀妖,年轻隐官便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话,其实是谢剑仙打烂了一只玉璞境大妖的元婴和金丹,金丹在后,说的就是戴蒿那位金丹境老管事? 江高台以退为进,摆明了既不给剑仙出剑的机会,又能试探剑气长城的底线,结果年轻隐官就来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礼数? 许多老管事心中别扭至极,这些事情,不是他们浩然天下最擅长的讲理方式吗? 江高台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礼数,与隐官大人赔罪了。” 吴虬、唐飞钱、白溪等人皆是偷偷松了口气。 还真怕江高台给了那年轻人杀鸡儆猴的机会。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说话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境修士,江高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若是与那年轻隐官在生意场上捉对厮杀,私底下无论如何难熬,江高台是生意人,倒也不至于如此难堪,真正让江高台担忧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斋的脸面,给人剥了皮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结果又给踩一脚,会影响到以后与皑皑洲刘氏的诸多私密买卖。 江高台作势自己不愿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离去。 谢松花说道:“隐官大人,那我就乘坐这条南箕归乡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云岩做得更彻底,站起身,在大门那边,笑道:“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买卖不成仁义在,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的,我一个外人,更管不着这些。只是巧了,邵云岩好歹是春幡斋的主人,所以谢剑仙离开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斋。” 邵云岩到底是不希望谢松花行事太过极端,免得影响了她未来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则无所谓。 江高台停下脚步,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当我们是傻子?剑气长城就这么开门迎客做买卖的?我倒要看看靠着强买强卖,半年之后,倒悬山还有几条渡船停岸!” 陈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顶聪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够成为玉璞境?你哪里是不知道礼数,多半是一开始就不太愿意与我们剑气长城做买卖了。无妨,依旧由着江船主出门,让主人邵剑仙陪着赏景便是。为了避免大家误会,有件事我在这里提一嘴,必须与大家解释一下,邵剑仙与我们没关系,今夜议事,选址在风景最佳的春幡斋,我可是替剑气长城,与邵剑仙付了钱的。” 邵云岩微笑道:“剑仙联袂大驾光临,小小春幡斋,蓬荜生辉,所以折扣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哀愁神色,对那江高台说道:“强买强卖的这顶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做不成买卖,我这儿哪怕心疼得要死,终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够,江船主是听都不想听我的开价啊。可惜我连开口出价的机会都没有,果然是老话说得好,人微言轻,但我偏要言轻劝人,人穷入众。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依旧没有挪步的江高台,道:“我不计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误会我诚意不够,反而泼我脏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临了临了,咱们争个礼尚往来,好聚好散。” 然后陈平安不再看江高台,却将那吴虬、唐飞钱、白溪一个个看过去,道:“剑气长城待客,还是极有诚意的,戴蒿说话了,江船主也说话了,接下来还有个人,可以在剑气长城之前,再说些话。在那之后,我再来开口谈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个,从今天起,若是让诸位船主比以往少挣了钱,这种买卖,别说你们不做,我与剑气长城,也不做。”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移视线,从渡船管事那边转移到了剑仙这边,笑问道:“谢剑仙,不与邵剑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谢松花站起身,望向那个亲手帮助自己积攒两笔战功的年轻隐官,这个最不愿欠人情的女子剑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陈平安轻轻摇头。 谢松花展颜一笑,也懒得矫情,转头对江高台说道:“出了这大门,谢松花就只是皑皑洲剑修谢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让我与邵云岩,与你同境的两个剑修,陪你逛一逛春幡斋?” 江高台心思急转,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不会让我们亏钱一说,当真?” 陈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边,伸手按住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然后面朝两边双方所有人,笑着不说话。 邵云岩已经走向大门。 谢松花则已经散发出一丝剑意,身后竹制剑匣当中,有剑颤鸣。 唐飞钱站起身,微微侧过身,向那年轻人抱拳说道:“恳请隐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欢而散,终究不美,若是隐官大人,愿意让南箕渡船略尽绵薄之力,岂不更好。” 唐飞钱不是帮那江高台活命,帮的其实是自己,是今夜所有与剑气长城战战兢兢做生意的人。 诸多恼恨,得先藏好。 只要离开了春幡斋,远离了倒悬山,都好说了。 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风光,弯弯绕绕,你们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谈买卖,只说江船主走出大门,什么下场,你唐飞钱不知道?还是当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留下?为何要留下?你作为第三个开口与我言语的人,好好说道说道,我暂且耐着性子,听听看。”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玉牌,笑眯眯道:“在这厅堂当中,谈买卖就有谈买卖的规矩,这个规矩,只会比我这隐官更大。总之都是生意往来,都可以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与我稍稍相处久了,你们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我是剑气长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个,至少也该有个‘之一’。” 剑仙谢稚笑道:“对头。” 陈平安立即说道:“自己人帮自己人说话,只会帮倒忙。” 谢稚瞥了眼扶摇洲那帮渡船管事,道:“隐官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谢稚是扶摇洲出身,与眼前这帮个个腰缠万贯的谱牒仙师,才是同乡的穷亲戚。” 风雪庙魏晋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有些无奈。 野修剑仙谢稚这番话,总不至于是陈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真心话。 唐飞钱酝酿了一番措辞,谨慎说道:“只要隐官大人愿意留下江船主议事,我愿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悬山,降价一成。” 陈平安取了那块玉牌挂在腰间,然后坐回原位,说道:“我凭什么让一个有钱不挣的上五境傻子,继续坐在这里恶心自己?你们真当我这隐官头衔,还不如一条只会在蛟龙沟偷些龙气的南箕值钱?一成?皑皑洲刘氏转手卖给你唐飞钱背后靠山的那些龙气,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经瞧不起我了,还要连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并瞧不起?” 唐飞钱皱了皱眉头。 这等秘事,剑气长城是如何洞悉知晓的? 陈平安沉声道:“苦夏剑仙。” 苦夏剑仙起身,应道:“在。” 若说谢松花欠了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那么苦夏剑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人情。 作为邵元王朝未来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来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剑仙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有一还一,就这么简单。 若是自己还不上,既然身为周神芝的师侄,一辈子没求过师伯什么,也是可以让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后,去捎上几句话的。 至于师伯周神芝听了师侄依旧无甚出息的几句临终遗言,愿不愿意搭理,会不会出手,苦夏剑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一旦在座剑仙当中最好说话的这个苦夏剑仙都要撂狠话,对于自己这一方而言,就会是又一场人心震动的不小劫难。 所以白溪哪怕硬着头皮,也要以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拦下苦夏剑仙,自己率先开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轻隐官做买卖,就不能玩那钩心斗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隐官大人执意让江船主离开,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个。”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道:“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邵云岩则站在大门口那边,并不挪步。 剑仙苦夏转头望向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语。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愿意以死破局,不至于沦为被剑气长城步步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道:“算我一个。” 就连那个最早被蒲禾丢出春幡斋的元婴境船主,哪怕先前与剑仙认错时像一条狗,这会儿依旧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道:“凫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不但如此,还有个年轻的不知名金丹境小船主,是个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极其靠后,故而距离邵云岩不远,也起身说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无幸运,能够再在谢剑仙、邵剑仙之外,多出我一个同游春幡斋。” 境界最低,还是女修。 这个死法,大有讲究。 最后一个起身的,正是那个先前与米裕心声言语的中土神洲元婴境女修,她缓缓起身,笑望向米裕,道:“米大剑仙,幸会,不知道多年未见,米大剑仙的剑术是否又精进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元婴境女子冷笑不已。 一直纹丝不动的吴虬,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小天地气象”。 剑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让你们去杀。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没有落座的唐飞钱,也是与好友吴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轻隐官,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东西! 郦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剑砍死一个拉倒了。 只是她心湖当中,又响起了年轻隐官的心声,依旧是“不着急”。 郦采这才忍住没出剑。 魏晋已经睁开眼睛。 那两个刚想有所动作的老龙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实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俱芦洲那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竟是早早单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北俱芦洲、东宝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个是自古风气使然,一个是太说不上话,一个是离着倒悬山太近,毕竟还有个醇儒陈氏,而陈淳安又刚离开剑气长城没多久。 中土神洲、皑皑洲、扶摇洲,最难商量。 一个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小觑八洲豪杰;一个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一个是做烂了倒悬山生意,也是挣钱最有本事的一个。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还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势。 现在就属于变成不太好商量的情况了。 陈平安最后视线从那两个老龙城渡船管事身上扫过,多看了几眼。 东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实也就是老龙城的那几艘渡船,苻家的吞宝鲸,以及那条被誉为“小倒悬”的浮空岛,孙家有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岛。 今夜做客春幡斋的两个管家,一个是苻家的吞宝鲸管事,一个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陈平安去过几次老龙城,都不曾与两人打过照面,估计这两个老龙城的大人物,即便听说过“陈平安”,也会当作是重名了。 年轻隐官懒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桩互利互惠的挣钱买卖,就一定要这么把脑袋摘下来放在生意桌上,称斤论两吗?我看没这个必要嘛。” 唐飞钱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杀,借助剑仙声势要随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们这些人吧?” 陈平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年轻气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权在握,有点飘嘛。” 吴虬抿了一口春幡斋茶水,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与隐官大人有着云泥之别,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我们委实是挣钱不易,个个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换个地点,换个时候,再聊?还是那句话,一个隐官大人,说话就很管用了,不用这么麻烦剑仙们,兴许都不用隐官大人亲自露面,换成晏家主,或是纳兰剑仙,与我们这帮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够了。” 陈平安笑道:“先前我说过,出了门有出了门的规矩,坐在这里就有坐在这里的规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钱一事上解决,方才闹哄哄的,你们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说得清楚些,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比如……” 陈平安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境修士,道:“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枚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换柳仙子的师妹接管霓裳。价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人没了,渡船还在啊,好歹还能挣两百枚谷雨钱啊。为什么先挑你?很简单啊,你是软柿子,杀起来,你那山头和师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那金丹境女子瞬间脸色惨白。 江高台立即笑问道:“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值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枚神仙钱。皑皑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中土神洲那边,苦夏剑仙也会与他师伯周神芝说上几句话,摆平唐飞钱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说道:“谢剑仙,先别出门了,江船主再说一个字,就宰了吧。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儆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山水窟元婴境白溪,道:“你家老祖,与我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隐官不搭理你们,我来。今夜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与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了,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不杀谱牒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陈平安继续说道:“今夜没有起身离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剑气长城的贵客了。” 陈平安又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细,一些个心性渣滓,从烂泥塘里边激扬而起,全部摆到台面上瞧一瞧,让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之间,再让渡船船主与船主之间,相互都看仔细了,怎么长远做放心买卖?” 陈平安说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个女子元婴境修士,道:“对不住,之前是最后骗你一次。我其实是舍得的。” 元婴境女子顿时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从袖子里边掏出一本册子,环顾四周,随便挑了一个没起身、先前却差点起身的管事船主,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抖搂了出来。 不光是师承渊源,嫡传弟子为谁,最为器重哪个,在山下开枝散叶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处,不仅仅是倒悬山的私产,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别院,甚至是像吴虬、唐飞钱这般在别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记录在册,都被米裕随口道破。就连与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侣却胜似眷侣,也有极多的门道学问。 米裕又说了两个船主的家底,如数家珍。 然后陈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过三。” 米裕点头。 老子如今是被隐官大人钦点的隐官一脉扛把子,白当的? 陈平安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个先前与自己道过歉的元婴境修士,眼神阴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差点死了却偏要再死透一次的买卖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会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卖他一个面子。” 陈平安望向两个八洲渡船那边的主心骨人物,道:“吴虬、唐飞钱。上五境的老神仙了,两个连宅子都买到了北俱芦洲的砥砺山那边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小人物,挣钱辛苦’。” 郦采站起身,道:“我不会离开倒悬山,但是可以飞剑传信浮萍剑宗、太徽剑宗,就说倒悬山这边有些流言蜚语,两个老神仙,勾结妖族。对了,苦夏剑仙、郁狷夫和朱枚这些晚辈还没离开剑气长城,让他们也将此事与中土神洲说一说,好让两个老神仙自证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剑仙苦夏随即起身,应道:“不难。理当如此。” 陈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道:“你们以为我是要与你们背后的山头结仇吗?至于吗?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罢了,除了极少数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赔礼道歉,外加大把大把地赔钱,都会有的。长远来看,谁也不亏。你们就真以为我喊了剑仙过来,就只是陪你们喝酒喝茶来着?你们这些可以白白挣钱都不要的废物,配吗?” 孙巨源也笑着起身,道:“我与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的师门、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还是有些的;私仇呢,从来没有的。所以赔礼一事,不敢劳烦咱们隐官大人,我来。” 晏溟也站起身道:“赔钱一事,我晏家还算有点家底,我晏溟来,赔完为止。” 纳兰彩焕没有动作。 今夜之事,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太多太多。 陈平安便换了视线,看向纳兰彩焕道:“别让外人看了笑话。我的面子无所谓,纳兰烧苇的面子,值点钱的。” 纳兰彩焕只得缓缓起身。 陈平安彻底没了笑意,虽然还保持那个懒散姿势,却依旧死死盯住这个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婴境剑修。 纳兰彩焕硬着头皮,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座位是不是放错了,你纳兰彩焕应该坐到那边去?” 纳兰彩焕眼神狠厉,刚要开口说话。 剑仙高魁站起身,转头望向纳兰彩焕。 纳兰彩焕原本到了嘴边,直呼名讳的“陈平安”三个字,立即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越发让吴虬这些“外人”感到惊悚。 这个嘴上说着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轻隐官,真是一个狠角色,难道连自己人都要宰掉吗? 小人得志与否,不好说。 这年轻人,心肠黑得很! 至于那个大权在握的说法,真是半点毫不含糊了。 吴虬终于站起身,抱拳道:“隐官大人,无须如此,买卖只是买卖,咱们双方,都各退一步,求一个皆大欢喜,求一个钱财上边的细水长流。” 年轻隐官只是单手托腮,望向大门外的鹅毛大雪。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以为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人缘,半点香火情吗?觉得剑气长城不用这些,就不存在了吗?无非是不学你们腌臜行事,就成了你们误以为剑仙都没脑子的理由?知道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能站着却不死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那就是将近万年的漫长岁月里,从南婆娑洲第一条来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枕水开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条是扶摇洲已经消失了的那个宗门,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条,是如今一个洲再也没有一条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是那艘在海难当中船翻人死尽的‘桐伞’,消息传回剑气长城后,剑仙只能是默默出剑,遥遥祭奠,这件事情,太过久远,恐怕在座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不太清楚了。” 陈平安坐直身体。 “最早的那段岁月里,几乎所有赶赴倒悬山的渡船,全部不为挣钱,一个个等于是送钱给剑气长城。哪怕随着时间推移,变了些情况,事实上是变了很多,没事,我们剑气长城,依旧会念你们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没忘记。纳兰烧苇当年为何震怒,依旧没有去往雨龙宗地界出剑?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个老祖多聪明,也不是他合纵连横得多漂亮。 “你们挣钱归挣钱,可说到底,一条条渡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到了倒悬山,再搬到了剑气长城,没有你们,剑气长城早就守不住了,这个我们剑气长城得认,也会认。” 陈平安站起身,蓦然而笑,伸出双手,向下虚按数下,道:“都坐啊,愣着做什么,我说杀人就真杀人,还讲不讲半点道理了?你们也真相信啊?” 只见那年轻隐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说话。和气生财,我们是买卖人,打打杀杀的,不像话。” 米裕没落座。所以也就没人敢坐下。 谢松花、蒲禾、谢稚在内这些浩然天下的剑修,分明一个个杀意可都还在。 陈平安走到纳兰彩焕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按这个女子元婴境剑修的肩头,以心声言语微笑提醒她:“带个头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过了界的生意,隐官一脉的秘录档案,可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所以说你还是太蠢,真以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剑仙差了一万里。纳兰烧苇已经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纳兰彩焕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无人色,缓缓坐下。 然后年轻隐官双手手臂,靠在纳兰彩焕身后的椅背高处,望向对面那些一个个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满脸无奈道:“待之以礼,压之以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这小小隐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怎么还不买我半点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个都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隐官,手腕阴险,心肠歹毒,脑子有病! 陈平安走回原位,却没有坐下,缓缓说道:“不敢保证诸位一定比以前赚钱更多,但是可以保证诸位不少赚钱。这句话,可以信。不信没关系,以后诸位案头那些越来越厚的账本,骗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册子,一一悬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陈平安继续说道:“剑气长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资,都在清单上了,按照天干,都仔细分好了等级,价格在上面也都写了,具体如何打折,就看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参与今夜议事的跨洲渡船,劳烦诸位帮忙把话带到。因为以往许多物资,以后剑气长城不会收半点,但是某些物资,剑气长城来者不拒,价格只会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长。答应,剑气长城赊账,不肯,我们赊账,前者是情谊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财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与我谈,是不是以赊账换取别处找补回来的实惠,一样可以谈。” 所有渡船管事都开始仔细翻阅浏览起来。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山水窟元婴境修士白溪,问道:“是不是很意外?其实你密谋之事,其中一桩,好像是来到倒悬山之前,先卸货再装货,争取一艘渡船专卖几种物资,求个高价,免得相互压价,贱卖给了剑气长城,这是不是恰好是我们剑气长城本来就帮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扪心自问,剑气长城本就是这么与你们光明正大做买卖的,你还鬼鬼祟祟不落个好,何苦来哉?至于谁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别去探究了,以扶摇洲的丰富物产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挣钱都忙不过来,计较这点小事作甚?” 皑皑洲修士,看到一处之时,愣了半天,剑气长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购雪花钱! 老龙城苻家那个管事,翻到一页之时,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因为与苻家早已缔结盟约的云霞山特产,云根石,价格涨了! 就连北俱芦洲最不乐意挣大钱的渡船管事们,也哭笑不得。好嘛,看来回了本洲后,得与骸骨滩披麻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陈平安最后说道:“接下来的钱,都是各位可以随便挣的,如果有人就此在本洲停了跨洲渡船,偏不挣这神仙钱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怄气,做那意气之争,也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份情谊,慢慢计较。还有,公事之外,诸位渡船管事,也该为自己的大道着想着想了,额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宝的,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一一记录在册,只要做得到,都会帮着你们以物换物。若是需要补点神仙钱,我们当然也会与你们直说,在这期间,我保证剑气长城不多赚谁一枚雪花钱,算是额外赠送各位的一点小好处。” 江高台不动声色翻阅那本厚册子,以心声询问道:“隐官大人,当真不杀人,只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难道不应该感谢你才对吗?哪天咱俩不做买卖了,再来秋后算账。不过你放心,每笔做成了的买卖,价格都摆在那边,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点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们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都两说了。” 江高台将信将疑。 陈平安要么以心声答复一些人的悄然询问,要么主动与人言语。 “你们那位少城主苻南华,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说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师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实上她对你那是极为敬重的。” “别记恨我们米裕剑仙,他如何舍得杀你,当然是做样子给我这个隐官看的,你若为此伤心,便要更让他伤心了。痴情辜负痴心,人间大憾事啊。” 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随意,就像是在与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言语,落在一个个渡船管事心湖中,后者都得小心翼翼将每个字嚼烂,生怕错过了什么玄机。 因为所有人哪怕没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约而同都对一件事心有余悸。 这个年轻人,在先前某个时刻,想要杀光所有坐在剑仙对面的屋内人。 兴许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陈平安继续单手托腮,望向门外的大雪。 这会儿,刘羡阳那艘渡船,应该快要回到南婆娑洲了。 而在那艘早已远离倒悬山的渡船之上,刘羡阳正在屋内挑灯看书,桌上搁放着一枚印章。 边款:大剑仙陈平安第一印,兄长刘羡阳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刘羡阳瞥了眼印章,会心一笑。 好小子,吹牛这种事,还是学自己。 倒悬山,春幡斋大堂。 外面大雪落人间。 米裕悄悄问道:“隐官大人,真就这么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我说过算了吗?” 米裕说道:“好像说过。” 陈平安说道:“我一向说话自己都不信啊。” 米裕立即心领神会,说道:“了解!” 陈平安斜瞥了眼这位米大剑仙。 米裕便望向门口那边傻坐着没做啥事的邵云岩,开口问道:“邵剑仙,府上有没有好茶好酒,隐官大人就这么坐着,不像话吧?” 邵云岩笑着没说话,也没动身。 米裕便自己掏出了一壶仙家酒酿,送给隐官大人。 起身送酒,搁酒桌上,潇洒转身,翩然落座。 水到渠成,半点不别扭。 门口那个春幡斋主人,都要替这个玉璞境剑仙觉得丢脸。 米裕当下肯定还不知道,将来陈平安身边的头号狗腿帮闲,非他莫属了。时也命也。 一时间,屋内只有翻书声。一个个船主,做生意算账,还是极为擅长的,毕竟是拿手好戏,看家本领。 得了隐官大人的授意,剑仙走了大半。 郦采、苦夏、元青蜀、谢稚、宋聘、蒲禾,都已经重返剑气长城。 米裕和高魁倒是留下了。 邵云岩依旧坐在大门口那边。堂堂剑仙,自家地盘,当起了门神,也不多见了。 谢松花还要亲自“护送”一条皑皑洲跨洲渡船离开倒悬山,自然不会就这么离开春幡斋。 一个剑仙的言语,岂可只拿来吓唬人? 晏溟和纳兰彩焕当然也需要留下,将来具体的商贸往来,自然还是需要这两人联手邵云岩,在这春幡斋,一起与八洲渡船对接生意。 今夜春幡斋的这桩买卖,真不算小了。 浩然天下八洲版图,大大小小的数百座王朝、山上宗门、仙家豪阀,都会因为今夜的这场对话,在未来随之而动。 陈平安一直坐在主位上,喝着米裕送来的酒,并不催促任何一个船主。 一手持酒壶,一手轻轻握拳又松开。 纳兰彩焕兴许才是屋内对陈平安恨意最深的那个人。 高魁此行,竟然就只为了一件事,杀她纳兰彩焕! 恨意多,又不能做什么,往往是恐惧比恨意更多的缘故。 纳兰彩焕的更大恐惧,在于年轻隐官与她心声言语道:“这些外人,我都能捏着鼻子与他们做买卖,一个手握实权的自家人,偏就忍不了?没这样的道理,纳兰彩焕,我与你保证,亏不了纳兰家族太多家底,运气好,还有赚。只是运气一事,我就不保证什么了。” 纳兰彩焕也保证了一些事情。纳兰彩焕觉得自己与年轻隐官真正谈妥了,交心交底了。 只是非但没有改变她当下的困局,反而迎来了一个最大的恐惧,高魁依旧没有离开春幡斋,依旧安安静静坐在不远处喝酒,不是春幡斋的仙家酒酿,而是竹海洞天酒。 纳兰彩焕静了静心,开始推敲今夜议事,从头到尾的所有细节,争取了解年轻人更多。 她先前与陈平安这个二掌柜都没有真正打过交道,只是他成了隐官大人后,双方才谈了一次事情,不算如何愉快。 纳兰彩焕想到了一句年轻隐官类似盖棺定论的收官言语。 读书人的咬文嚼字,真是太可怕。 按照浩然天下的习惯,本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先前陈平安却偏要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情,是香火情,是九洲渡船生意人都忘记了的,反而是剑气长城依然没有忘记的念旧。 理,更简单了,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剑修,飞剑取头颅。 在这之后,才是最市侩俗气的财帛动人心,大家坐下来,都好好说话,好好做买卖。 只是在这之前,其实陈平安最为心狠手辣的威胁,不是剑仙随时会杀人的阵仗,而是做了一些切割,直指某些船主的切身利益。 撇开了任何的道义、买卖规矩、师门经营,都不去说,陈平安选择与对手直接捉对厮杀,例如吴虬、唐飞钱在北俱芦洲砥砺山一带的私人宅邸,以及两个上五境修士的声誉。 生不如死。 当然也有南箕江高台、霓裳柳深的性命。 说死则死。 别跟我谈什么宗门底蕴,谈什么掀了桌子不做买卖的后遗症,只要谁从座位上起了身,那么剑气长城随后针对的,对症下药的,就只是年轻隐官眼前的某一个人。 与浩然天下许多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祖师堂嫡传,尤其是些心高气傲的豪阀子弟谈这些,兴许谈不拢不说,还会彻底撕破脸。 但是与在座这些早已不算是纯粹修道之人的商贾,聊这个,最管用。 真正的那道分水岭,当然还是米裕取出的那些册子。 没有这个,任他陈平安百般算计,等到几十个船主,出了春幡斋和倒悬山,陈平安除了连累整座剑气长城被一起记恨上,毫无裨益。兴许隐官继续可以当,但是剑气长城的财权,就要重新落入她和晏溟之手。在这过程当中,剑气长城才是最惨的,肯定要被这些商贾狠狠敲竹竿一次。 纳兰彩焕恢复了几分神采,觉得终于知道该如何与年轻隐官相处了。 只说姿容气度,纳兰彩焕确实是一个大美人。 所以米裕便看了她一眼。 然后米裕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怜悯和不屑,不再看纳兰彩焕,继续闭目养神。 若说那纳兰彩焕是光靠姿容就能让男子心动的女子,那么米裕更是仅靠皮囊便能让女子赏心悦目的男子。 坐在对面那个心中愤恨、悲苦至极的元婴境女子,“无意间”瞧见了这一幕后,心中阴霾,便稍稍少了些。 这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负心汉,在说出那句应该遭天谴的混账话后,就再没有看她一眼,多次往对面座椅的游弋视线,次次都故意绕过了她。 若是米裕心中没有她,岂会如此刻意? 何况都说纳兰彩焕当年便曾经倾心于米裕,不也一样没能近水楼台,成为剑气长城的一双神仙道侣? 如此一想,这个女子便觉得自己胜了那纳兰彩焕一筹。 再看那米裕,神色萧索,有些落寞,他转头望向门外的大雪美景,怔怔无言。 与那之前狗腿兮兮为年轻隐官送酒的故作潇洒,判若两人。 她便没来由有些心酸,如今都是上五境剑仙了,米裕你还算是在家乡啊,也要受此窝囊气吗? 米裕这种人,该死还是该死! 可喜欢终究还是喜欢。 两者她都说了不算,最是无奈。 陈平安始终单手托腮,就这么一直瞧着所有人情百态的蛛丝马迹,在察觉到米裕那些极有火候的细微变化后,不得不有些佩服,痴心人只以痴情动人,米裕这种天赋惊人的负心汉,如果修道只修男女之情,咱们这位米裕大剑仙应该是飞升境的水平了,与那姜尚真,估摸着可以切磋道法,一比高下。 陈平安打算找个机会,替这些痴情女子出口恶气,揍一顿米裕,剑仙不能还手的那种。 谢松花有些犯愁,想要乘坐江高台那条南箕,戴蒿那条太羹也不能错过,这个女子剑仙,视线游弋不定,背后竹匣剑意牵扯起来的涟漪,就没停过片刻。春幡斋事情了了,可她如今多出的这几桩个人恩怨,事情没完!皑皑洲这帮家伙,第一个冒头,起身说话不说,到最后,好像求死之人,又是皑皑洲最多,这是打她的脸两次了。看看那魏晋和元青蜀,再看看他们对面的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修士,不就一个个很给两人面子? 怎的,老娘是个娘们,便不是剑仙了? 戴蒿胆战心惊,不得不主动开口,以心声小心翼翼询问那个缓缓饮酒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谢剑仙这边?” 戴蒿都没敢抬头望向主位那边,礼数不礼数的,真没辙了,暂时顾不上,不然他一个抬头,就谢松花那种连玉璞境妖族剑修说宰掉就宰掉的可怕剑仙,岂会发现不了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还记得今夜第一次见到谢剑仙后,她当时与你们这些同乡说了什么?你好好回忆回忆。” 皑皑洲所有渡船当中,谁最缺钱,她谢松花就亲自护送,护送不力,可以怨她。 戴蒿松了口气,道:“谢过隐官大人的提点。” 魏晋是有意无意,没有与郦采他们结伴而行,而是选择最后一个单独离开。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先送一送魏剑仙。米裕,你负责为客人解答疑惑。谈妥谈不妥的,都先记下。我还是那句良心话,落了座,大家就都是生意人,入乡随俗,挣多挣少,各凭道法。我也不例外,今夜这春幡斋大堂,挣钱的规矩,只会比隐官头衔更大。” 陈平安望向那个霓裳渡船的船主柳深,还有那个流霞洲凫钟渡船的刘禹,点了他们的名后,笑道:“有劳两位船主,帮着记录双方的议事内容。” 之后陈平安将这个风雪庙剑仙一路送到了春幡斋大门口。 魏晋说道:“我不太爱管闲事,只是有些疑惑,能问?” “没什么你不能问、我不能说的。”陈平安笑道,“很高兴能够在剑气长城,遇到一个来自家乡的东宝瓶洲剑仙,并且还能够半点不输其他剑仙前辈。这可是真话,如假包换,信不信由你。” 魏晋笑道:“你要不说这句多余话,我还真就信了。” 陈平安说道:“只管问。” 魏晋便问道:“谢稚在内所有外乡剑仙,都不想要因为今夜此事,额外得到什么,你为何来到春幡斋之前,非要先做一笔买卖,会不会……画蛇添足?算了,应该不会如此,算账,你擅长。那么我就换一个问题,你当时只说不会让任何一个剑仙,白走一趟倒悬山,在春幡斋白当一回恶人,但是你又没说具体回报为何,却敢说肯定不会让诸位剑仙失望,你所谓的回报,是什么?”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论心呢,是想着尽量好人有好报;论事呢,就是不想为剑气长城再欠人情。清清爽爽,就事论事,与这些外乡剑仙做一桩问心无愧的生意。至于你询问的回报,因人而异吧,具体不与你多说了,涉及诸位剑仙的隐私。” 此外,陈平安没有藏藏掖掖,道:“不过有一条底线,可以直说,那就是将来,每一位还有那机会回家乡去的外乡剑仙,可以从剑气长城带走至少一位下五境剑仙坯子。不愿带人离开的,到时候就又另有报答了。愿意多带一两位的,只要剑气长城有这样的下五境好苗子,只管带走。” 魏晋苦笑摇头。 这都是什么脑子啊。 外乡剑仙,跨洲渡船,剑气长城尚未成长起来的剑仙坯子,以前,现在,将来,总之都被算计进去了。 而这些如果真有机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年幼先天剑仙坯子,又能够在浩然天下各大洲开枝散叶,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而那拨担任传道之人的外乡剑仙,无论各自性情如何,都是敢来剑气长城,敢死在城头之上的剑仙,又岂会不对这些嫡传弟子倾心传授,格外青睐? 这拨孩子一旦成长起来,最终崛起于各洲版图,相互间又岂会不抱团?他们抱团,已经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又岂会不随之抱团? 退一万步说,将来剑气长城就算不在了,这些未来剑仙的碰头聚首处,算不算是一处别样的剑气长城? 魏晋笑了起来。 他很期待那个场景。 这是魏晋在往后看,若是往回看…… 遥想当年,双方第一次见面,魏晋印象中,身边这个年轻人,当时就是个傻乎乎、怯生生的泥腿子少年啊。 而且当年那少年,眼神还十分清澈明亮。 魏晋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那个习惯性搓手取暖的陈平安,问道:“你一个外乡人,至于为剑气长城想这么多、这么远吗?” 陈平安笑道:“我有媳妇在这边,你没有,怎么跟我比?” 魏晋摇摇头,又想喝酒了,不想聊这个。 关于他以后的去向,陈平安开诚布公地与他聊过,当时老大剑仙也在场。 魏晋没打算拒绝。 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比皑皑洲谢松花逊色,在剑气长城先立下一桩对得起神仙台的战功,再去扶摇洲做那件事。 魏晋对于风雪庙,没什么念想,师父一走,早就看淡了,但是师父既然把神仙台传到了自己手上,总得做点什么。 师父这些老一辈的修道之人,最好面子,魏晋这当徒弟的,就得帮师父挣了,以后上坟敬酒的时候,有了佐酒菜,才能不沉默。 陈平安问道:“与你说一件从未与人提及的事情?” 魏晋说道:“没算计的话,我就听听看。” 风雪庙魏晋,剑开夜幕,人未至剑已到。 那种剑仙气概。 梳水国宋雨烧,一人一骑,对阵大军,以一敌国。 那种武夫气魄。 藕花福地魔头丁婴,真正问拳的对象,其实是大道。 那种与天争胜的至大心性。 这就是陈平安心目中嚼出余味最多的几场战事。 魏晋听过了陈平安的大致言语,笑道:“听着与境界高低,反而关系不大。” 陈平安点头道:“关系是不大。” 魏晋离开春幡斋。 陈平安独自转身,原路返回。 走到半路,在一处大院天井旁边蹲着,捧起积雪,胡乱擦拭脸颊一番,深呼吸一口气,揉出了个结结实实的雪球。 邵云岩站在年轻隐官身后,轻声笑道:“剑仙杀人不见血,隐官大人今夜举措,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平安摇头笑道:“妙不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家族底子厚,晚辈借势做事,成了。自家本事,是有的,但没想象的那么大。” 他随手将雪球丢到屋脊上去,提了提腰间那块玉牌的金色绳索,道:“换成晏溟或是纳兰彩焕,坐在了我这个位置上,也能做成此事。他们比我少的,不是心力和算计,其实就只是这块玉牌。” 邵云岩摇头道:“我看未必。” 陈平安笑道:“如果人人都像邵先生这般,分得清真心话客气话,听得出言外意,就省心省力了。” 邵云岩说道:“万一真要有赔礼一事,有孙巨源与米裕了;至于垫钱赔钱一事,先晏溟再纳兰彩焕再我春幡斋,还是其他顺序,其实差别不大。隐官大人唯一需要注意的,无非是需要垫钱到什么份上,是赔光了家底,一了百了,还是三方先掏出一半?” 陈平安说道:“先垫一半吧,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财政运转一事,没有任何好转,或是出现意外,让晏家和纳兰家族注定赔本,就只能让邵剑仙转手贱卖掉整座春幡斋了。” 邵云岩笑道:“可以。其实我不怕意外,就怕做事没个章程。” 陈平安说道:“让那些船主离了春幡斋,依旧无法抱团取暖,再没办法像当年冒出一个山水窟老祖一样的年轻人,跑出来搅局,将人心拧成一条绳,想要做成这点,就得让他们自己先寒了心,对原先的盟友彻底不信任,貌合神离。先前我那些云遮雾绕半真半假的言语,终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些老狐狸,许多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不吃一棍子苦,便不晓得一颗枣子的甜。所以接下来我会做点腌臜事,其中不少,可能就需要邵剑仙出手代劳了。在这期间,需要我帮忙调用任何一个剑仙,只管开口。” 邵云岩笑问道:“隐官大人,不谈人心、愿景如何,只说你这种做事风格,也配被老大剑仙另眼相看、寄予厚望?” 陈平安哑然失笑,抬起头问道:“邵剑仙,说话不用这么耿直吧?” 邵云岩笑道:“朋友言语无忌讳。” 陈平安又掬水一般捞起积雪,双手轻轻一拍,瞬间雪屑纷飞,缓缓道:“做事情,并且还想要做好,总是比讲道理、当好人更难的。” 外人看来,一个太不讲道理的人,其实他会有许多的道理来支撑这个“不讲理”。一个喜欢挣钱又能挣到钱的人,其实他付出了很多自以为不是代价的代价。 啊?竟然有这种人? 哦。原来是这种人。 视野所及,天地昏暗,四处碰壁,无非是听天由命。 视线清晰,天地明亮,反而会看到许多不美好。 一个遭罪。 一个糟心。 邵云岩说道:“以自身一人之苦难,否定整个世道全部善意,以大愿景,否定所有他人的悲欢离合,确实都不好。” 陈平安起身笑道:“洞悉人心,真知灼见,邵剑仙真乃高人也。” 邵云岩笑道:“不如隐官多矣。”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一见如故,把臂言欢。 “邵兄,那串葫芦藤,当真一枚养剑葫都不曾留在春幡斋?我就看一眼,见见世面而已,邵兄不用防贼似的看我。” “确实没有留下一枚养剑葫,都让卢穗那小丫头带去了北俱芦洲。隐官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搜寻,找到了一枚,我再附赠一枚。” “好的,麻烦邵兄将春幡斋形势图送我一份,我以后说不定要常来这边做客,宅子太大,免得迷路。”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邵兄再如此不爽利,我们就真是教人看笑话的纸篾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 北俱芦洲渡船管事,对于那本册子所有物资和近乎烦琐的定价,皆无半点异议。 事实上,与其余管事船主的那种逐字逐句浏览,大不相同,北俱芦洲那些老修士,都是跳着翻书,要么饮酒,要么喝茶,一个个惬意且随意。 原本不太挣钱,如今有机会多挣些,还要奢望什么? 南婆娑洲渡船那边,小有异议。 东宝瓶洲老龙城苻家、丁家两个船主,也就跟着小有异议。 中土神洲与皑皑洲、扶摇洲,三洲船主,尚未有人开口。 流霞洲与金甲洲是相邻大洲,大体上关系都不差,许多运往倒悬山的物资矿产,本就互通有无,所以早就在心声交流。 他们打算等吴虬、唐飞钱、江高台、白溪四人开口之后,再看情况说话。 那本厚重册子,是陈平安负责大方向,隐官一脉所有剑修,轮流翻阅档案,合力编撰而成,其中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自然功莫大焉。隐官一脉的许多旧有档案记录,其实会跟不上如今浩然天下的形势变化,米裕抄录汇总,不敢说烂熟于心,但是在大堂,米裕与那些斟酌言语、已是极为得体的船主议事,很够了。 刘禹和柳深得了份额外的小差事,帮着提笔记录双方商议内容,邵云岩在离开大堂去找陈平安之前,已经为这两个船主各自备好了书案笔墨。 天底下如何挣钱,无非是“开源节流”四字。 年轻人说那八洲物产,各有所长,所以具体如何开拓财源,减少跨洲渡船的支出,大有学问。其中在风物篇和渡船篇当中,册子上各有小序言,皆有开明宗义的文字,希望八洲渡船与各自背后宗门、山头,各自建言。 所以今夜议事,还真不只是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相互杀价这么简单,而远远要比这更加复杂、深远,涉及了所有跨洲渡船与各条旧有商贸渠道,需要重新去谈取货、议价、回报。 用那个年轻人的话说,反正都可以好好谈,敞开了聊,私底下聊,都可以。 纳兰彩焕一直冷眼旁观,只是越琢磨,越觉得里面的门道多,细细碎碎的,只要能够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全是光明正大的算计。 若说以船主的切身利益作为威胁,是剑气长城在生意场上的一种蛮横出剑,是放,那么年轻隐官的诸多暗示,提醒在座商贾可以考虑考虑自己的大道修行,不妨多计较一些个人得失,而剑气长城非但不拒绝此事,反而乐见其成,甚至帮上一点小忙,这就是剑气长城的出剑了却归鞘,属于收。保证让所有渡船以后的生意买卖,不少挣,至多就是锦上添花。但是如果能够让所有船主,自己收钱入囊,从“自家”山头的笼统生意,变成真真切切的“自己”生意,那就是雪中送炭。 这一收一放之间,人心就不再是原先的人心了。 只不过这一切谋划,到底结果如何,还得看经不经得起世事的推敲,扛不扛得住以后诸多风雨意外的冲撞。 临近春幡斋中堂,陈平安突然问道:“有没有极其出彩的算账人才?” 邵云岩惋惜道:“以前我有个嫡传弟子,是此道高手,春幡斋的买卖一事,都是他打理的,丝毫不差,有那‘无中生有’的本事。”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机会召回春幡斋做事情?” 邵云岩笑问道:“信得过我的看人眼光?” 陈平安说道:“人心难测,难不在于以前、当下如何,更在以后会如何,所以不敢全信,好在我很相信剑气长城的纠错本事。” 邵云岩点头道:“那我试试看能否召回此人。他在术算一事上,天赋极好,对于烦琐枯燥的数字,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并且乐在其中。我原本给了他一封密信,去投靠皑皑洲一个生意较大的商家宗门,如果能够先在新的春幡斋历练一番,估计便不需要我那封密信去当敲门砖了。” 陈平安说道:“绑也要绑回倒悬山。” 两人进了大堂,之后大堂里开始了一场堪称漫长的讨价还价。 纳兰彩焕又大为意外了一次。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好像故意是要所有人都往死里磨一磨细节、价格,根本不在意重新编写一本册子。 因为连那打定主意不说话的北俱芦洲渡船管事,也被陈平安笑着拉到了生意桌上,细致询问北俱芦洲是否有那与册子物资相近、替代之物。 一来二去,那些老修士也烦了,既然隐官大人摆明了要在商言商,他们就不客气了,这一开口,便是几句话的事情了。 与那剑气长城一条裤子的北俱芦洲船主,都如此了,南婆娑洲更不客气,就连嗓门最小的东宝瓶洲两条渡船,也敢多说些。 一些谈妥的新价格,年轻隐官就直接让米裕在册子上边抹掉旧有文字定价,在旁重写。 吴虬与唐飞钱,稍稍宽心几分,这才开口。 既有那将价格磨高了的,也有那不小心将价格谈低了的,总之,双方有来有往。 晏溟不再保持沉默,就连纳兰彩焕也没继续当哑巴。 越来越多的船主管事,毫不掩饰地在座位上掐指心算。 先前一排十多个剑仙坐镇,杀来杀去的,落座主位的年轻隐官,你说了算。 可如今这算账老本行嘛,算盘珠子滚上滚下的,谁胜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皑皑洲船主那边,玉璞境江高台开口较多,一来二去,俨然是皑皑洲渡船的执牛耳者。 其余船主,对这江高台还真有几分钦佩,先前是鬼门关打过转儿的人,不承想现在还是如此不怕死。 江高台神色自若,尽显上五境神仙风采,实则心中却骂娘不已。他娘的老子是被那隐官大人逼着狠狠砍价,真当自己这么没眼力见儿,双手扛着脑袋当那碗口疤的英雄好汉?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大门外。 不知不觉,天亮了。 账本上,没什么一锤子买卖,往往是许多条款,改了又改,双方显然还有的耗。 关键是随着时间推移,各洲、各艘渡船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争执,一开始还会收敛,后来就顾不得情面了,相互间拍桌子瞪眼睛都是有的,反正那个年轻隐官也不在意这些,反而笑呵呵,拉偏架,说几句拱火言语,借着劝架为自己压价,喝口小酒,摆明了又开始不要脸了。 在座之人,都是修道之人,都谈不上疲惫,至于心累不累,则两说。 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今夜之事,成为最终定论,那么今夜在座所有人,为自己渡船在账本上争取到的一丝利益,哪怕是价格上一两枚雪花钱的细微偏差,以后都将是一笔极大的收益。 如此一想,便是心累,却也快意几分了。 正午时分,隐官大人提议可以各自返回先前庭院,一洲管事,关起门来再谈一次。 若是想要串门议事,春幡斋这边绝不阻拦。 大堂众人立即散去。 江高台较晚起身,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年轻隐官,后者微笑点头。 晏溟与纳兰彩焕也要去议事。 陈平安先找到高魁,说道:“有劳。高剑仙可以返回剑气长城了。” 高魁淡然道:“不过是起个身,瞪几眼娘们,再白喝一壶竹海洞天酒,什么有劳不有劳的。” 陈平安笑道:“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米裕笑呵呵道:“高魁,与隐官大人言语,说话给我客气点。” 在以前,高魁若是路上遇见了这个成天想着往娘们裙底下钻的绣花枕头玉璞境米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都算他高魁输。 但昨夜过后,虽然高魁对米裕印象也没太大改观,不过倒是愿意说些话了,当然不是什么好话。高魁道:“米裕,以后别总这么混日子,你兄长米祜若不是被你拖累,早就该是仙人境了。要知道最早的时候,岳青的资质,是公认不如米祜的。” 高魁说完之后,便大步离去。 米裕无奈道:“这高魁活该老光棍。我喜欢女子最真心,女子喜欢我也真心,真情换实意,还错了?” 陈平安说道:“就你这鸟样,没被光棍剑仙们砍死,是得谢谢米祜大剑仙。”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依旧百无聊赖坐着的皑皑洲女子剑仙,刚称呼了一声谢剑仙,谢松花就微笑道:“麻烦你死远点。” 米裕哀叹一声,走出大堂,跨过门槛,去个僻静角落,堆个形不似神似的雪人姑娘去了。 米大剑仙,挑了春幡斋的一处花圃,大雪隆冬时分,依旧花草绚烂。 纳兰彩焕那个婆姨,是注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那婆娘长得是好看,可惜太想着挣钱了。但是中土神洲的那个姑娘,却多半会来此地,而且她一定会喜欢这些雪下犹开的仙家牡丹。来了花圃,看了这花,便瞧见了偷偷立于花叶下的雪人,到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痴心一片了。 外乡剑仙离开剑气长城,本土剑仙往往都会请客喝顿酒。 就像当年的太徽剑宗黄童即将返乡,老剑仙董三更便亲自相送一场。 谢松花此去,自然也需要有人送行。 其实陈平安也就是将她送到春幡斋门口。 谢松花有些不痛快,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离开倒悬山。 陈平安便说可以去蛟龙沟那边等着,实在无聊,也可以去雨龙宗逛一逛,散散心。 谢松花立即来了兴致,问道:“这算是挑中了那个江高台?那个戴蒿呢?一并做掉如何?我欠你的那个人情,你这么会算账,总要物尽其用。都是往北去的,剑修御剑,反正极快。” 陈平安摇摇头,道:“到时候等我消息吧。” 谢松花埋怨道:“如此婆婆妈妈,若非欠你人情太实在,我都懒得与你多说。以后到了皑皑洲,莫找我叙旧,没有酒喝了。” 陈平安笑道:“鹳雀客栈那两个小丫头,以后就交由谢剑仙护着了。” 谢松花一想起此事,便心情大好,道:“都是好苗子,我会好好栽培的。成为她们师父这般的剑仙,可能有点难,但是地仙剑修,跑不掉。陈平安,这事,还得谢你,不过不算欠人钱,与你道声谢,便算了。” 陈平安琐碎叮嘱了一番,什么两个小姑娘都是剑气长城市井出身,年纪太小,又未曾见过外边的天地,教剑传道一事,很紧要,但是如何能够让她们在浩然天下活得自在些,又不可忘本,都需要谢剑仙多费心了。尤其是在她们能够自保之前,切不可提及自己出身剑气长城,更不能在修道生涯当中,一有外人提及剑气长城的闲言碎语,便意气用事,话说得再难听,也该忍一忍,就当是学剑之外的修心了…… 谢松花听得一阵头疼,只说“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临近春幡斋大门口。 陈平安终于不再絮叨,问了个奇怪问题,道:“谢剑仙,会亲自酿酒吗?” 谢松花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谢松花直截了当问道:“陈平安,你这是与那米裕相处久了,近墨者黑,想要调戏我?” 陈平安百口莫辩。 与女子打交道,陈平安觉得自己从来不擅长,远远不如剑仙米裕,更加不如那个从敌变友的姜尚真。说实话,连好朋友齐景龙都比不上。 谢松花爽朗笑道:“果然是个雏儿,别管平时脑子多灵光,仍是开不起玩笑。” 陈平安松了口气。 谢松花抱拳道:“隐官大人在此停步,别送了,我没有与男子逛街散步的习惯。”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无法想象,能够让谢剑仙心仪的男子,是何等风流。以后若是重逢,希望谢剑仙可以让我见一见。” 谢松花冷笑道:“风流?找了我还敢风流,砍死。” 陈平安无奈道:“谢剑仙,此风流非彼风流。” 谢松花哈哈大笑,道:“还是年轻,真当我连这点学问,都不晓得?能够让隐官大人吃瘪两次,心情大好,走了走了,见好就收!” 谢松花走在春幡斋外边的街上,大步离去,行出去十数步,举手摇晃,并未转身却有言语。 言语十分谢松花。 “腚儿又不大,腰肢儿也不细,瞧个啥?多瞅几眼纳兰彩焕去,那柳深也不差,桌面都快给压塌了。” 陈平安一脸苦笑,转身步入府邸。 手指敲击,缓缓而行。 师兄左右去往东南桐叶洲,会先找到太平山老天君,与山主宋茅。 魏晋要去往扶摇洲。 邵云岩与暂时未定的某个大剑仙,会去南婆娑洲。 邵云岩将来去往,不过有主次之分,毕竟邵云岩受限于当下的境界,一个玉璞境剑修,独自一人,挑不起那份担子。所以陈平安一直在纠结第三个剑仙的人选,必须是本土剑仙,必须是仙人境起步。 陈平安想过陆芝,也想过陈熙或是齐廷济,相较于师兄左右和风雪庙魏晋,当然会更晚动身。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选择,会牵扯出诸多隐藏脉络,极其麻烦,一着不慎,就是祸事,所以还得再看看,再等等。 其实当初在城头上,陈平安真正信不过的,不是那个拥有大妖之身却肯死板恪守规矩的老聋儿,而是巅峰大剑仙陆芝才对。 这不是说陆芝是蛮荒天下的内应,并非如此,而是陆芝绝对不愿意战死在城头之上,属于那种“眼见大局已定,那我便收剑远去”的人。 陈清都其实不介意陆芝做出这种选择,陈平安更不会因此对陆芝有任何轻视怠慢之心。 而陈清都当初选择让陆芝庇护隐官一脉,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暗示。 陈平安想不通,无所谓,不会改变结局,万一心领神会,想到了,那么身为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就做些隐官大人该做的事情。 比如让陆芝更加问心无愧地离开剑气长城。 只要不在大战之中,叛出剑气长城,剑尖转向自己人,割取头颅,以此邀功蛮荒天下,即可。 这就是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唯一底线,不越过此线,万事随意。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不谈那些自己愿死之人,又有多少不想死的剑仙,于情于理,其实都是可以不死的,只是都死了。 一切缘由,只说根本,皆是陈清都要他们死。 设身处地,成了那个老大剑仙,会作何感想? 不是三年两载,不是百岁千年,是整整一万年。 本心如何,重要吗? 陈平安只会觉得换成自己,早就道心崩溃得支离破碎,心境碎片,捡都捡不起来。要么疯了,以此作为逃避,要么彻底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些事情,不想不成,多想却无益。 陈平安便去想师兄左右在离别之际的言语。 原本陈平安以为左右会不给半点好脸色给自己,但是很意外,师兄左右离去之前,还有笑意,言语也极为平和,甚至像是在半开玩笑,与那小师弟笑道:“学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书,师兄如此不济事,当师弟的,此事别学师兄。” 剑仙邵云岩此时已经站在书斋当中。 落座书案后,提笔写了一句心得,轻轻搁笔后,邵云岩十分满意。 “尽小者大,慎微者著,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陈平安一路走回大堂,坐在主位上,只是暂时闲来无事,便伸手按在四仙桌的桌面,原本紧密衔接的卯榫出现松动,微微颤动。 当陈平安抬起了手时,桌子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陈平安站起身,走出几步再转身,蹲在地上,看着那张桌子。 瞧着四平八稳万万年。 《剑来·第三辑(15-21册)》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