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重晚晴》
楔子(1)
唐末五代年间·江州
已临近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烤得大地如同着了火一般,空气中蒸腾着热浪,一波波袭来,似将这天地变成了一个大熔炉,要将这生灵万物一并融化……
但黄河边上,依然人潮如堵,船只如梭,早有几十米高的彩棚搭起来,彩棚旁边是数以百计的各类纸扎,有金银宝库,车厢走马,举凡世间所有,这儿皆备;
而那祭台早已经搭起,三柱顶天立地的高香也已点燃,做法的道士们都已经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河神娶妇这种数年一遇的大事,引得百姓携家带口,倾城出来观看:有看热闹的,看排场的,看道士念经的,还有看河神新娘的。
——那河神新娘,却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长得花容月貌,高鼻梁大眼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全是惶恐,此时正着一身崭新的锦缎红袍,端坐在高高的八宝莲花座上。
身边的看客们却围着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对她品头论足,指手画脚,也偶有老成人眼见她要少年夭亡,叹息不已,掩面不忍再看。
此时,在人群中,一个十三四岁颇为灵秀的男孩子不知何时钻了进来,拉着身边那位容貌端俨的男子,低低说道:“爹爹,你看这女孩多可怜,要不咱们救了她吧!”
“胡闹,这是献给河神的新娘子,黄河岸边几十个县,从去年到现在没下一滴雨,你知道多少人饿死了吗?”父亲开始教训儿子。
“爹,你是读书人,怎得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老天爷不下雨和河神娶不娶新娘有什么关系?战国的西门豹就把给河神娶新娘的女巫都扔到河里淹死了,邺城不也大治了吗?”
眼见那男孩初生牛犊不怕虎,满脸都写满不服气,做爹的心里虽不悦,却也没有作声。
“哎呀这是裴公子吧,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正当父子二人僵持间,忽见一位留着八字胡须、青白面皮的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二人身旁,一听那小男孩说话,这男子便忙不迭地恭维起来。
小男孩吃惊地望着这天外来客,一时摸不清他的身份,却见这人已毕恭毕敬地躬身向自己的父亲行礼道:
“下官江州县尉陈新拜见钦差裴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您恕罪!”
“陈大人客气了”,裴大人见来人额上滚得全是汗珠,倒也没有过分苛责,只是微微颔首对陈县尉道:“我此行也是微服出行,大家不必拘礼。”
说着,又将视线投向了那个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姑娘,似乎若有所思。
陈县尉见裴大人一直打量那小姑娘,不觉心中一寒,忙禀报道:
“大人也觉得……这河神新娘之事不妥吗?其实下官也觉得此事还得商榷,但县令秦大人病着,他们忙乱中推举了下官来主持仪式,若是裴大人觉得……”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只偷偷窥伺着裴大人的表情。
“习俗是习俗,我不反对习俗。”裴大人沉吟片刻,方对陈县尉道:“不过,我奉命来督查此次大旱疫情,是想看看你们到底想了什么办法赈灾救济百姓,却不料,看到你们使用这……古法……”
说到这里,裴大人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
“这……这……是下官们赈灾无方……”陈县尉冷汗滚下来,期期艾艾道:
“不过裴大人,这黄河岸边的郡县惯例是凡遇旱灾,都轮流向河神敬献新娘,要说这法子,也……也是传承有自,百姓们都信得很,若是官府强硬压着不让,就怕流民作……作乱……”
说着,他悄悄擦了把汗,微微抬首看了看裴大人,见后者只一脸冷峻地望着黄河,似有重重心事。
陈县尉又偷偷瞄了一眼四周,见裴大人所带的那个小公子,早已经跑去和小新娘热火朝天地聊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燕娘。”
“燕娘,你是这县里农户的女儿吗?”
“我……我不敢说……”
“你莫怕,给我说实话。你说了,我去求我爹……”
“你能帮我?真的吗?那你叫什么名字?”燕娘将信将疑地问。
“我……我姓裴……”
“你姓裴,你真的姓裴吗?”不知为何,那小新娘一听这姓裴二字,忽然惊叫起来,高声喊道:“公子,你真的姓裴吗?
她已如死水一般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求生的光芒。”
“当然,我叫裴钰轩,自然是姓裴了。你怎么了?”裴钰轩见这小新娘如此激动,有点吃惊。
“有人说,有人给我说,今天如果有姓裴的人来,就能救我的命……”
那小新娘死死攫住裴钰轩的手,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抖抖索索哀求道:“裴公子,求你救救我,我不想被淹死,求你救救我……”
裴钰轩还没来得及回话,忽听得耳边声若洪钟的声音响起:“祭拜河神大典开始,闲人请退……”
他的一只手还被小新娘死死拉住,另一边,已有数人冲上来,将他连拖带拉地往外扯。
他满目焦虑地朝父亲的方向看着,却见父亲一言未发,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一个铁疙瘩,仿佛对这一幕熟视无睹。
小新娘绝望的哭声和嘶喊声湮没在祭神大典的欢呼声……
直等到祭祀大典高昂的鼓点声落下来,裴大人才终于抬起头,看向陈县尉。
陈县尉忙低下头,身上冷汗湿透,肥胖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只低低告罪道:“下官无能,下官惶恐……”
眼见着声嘶力竭、早已挣扎的蓬头散发的小新娘被抱下莲座,抬到了一条已被凿穿的画舫之上,裴大人终于开了口:“陈县尉,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陈县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将官帽安放在身旁,捣头如蒜道:“求裴大人开恩,下官无能,下官宁愿回乡下种田,此地民风彪悍,下官,下官着实不敢惹啊……”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急什么?”裴大人冷若冰霜道:“再说了,我是皇上御封的钦差,这孩子我定是要救,你阻止的了吗?”
“下官,下官不敢阻止……”陈县尉狼藉不堪地抬起头,额上已经青肿一片。
此时,忽听得天边有隐隐的雷声传来,紧接着天空沉下脸来,刹那间黑云密布,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昏暗,看热闹的百姓惊呼:“河神显灵了,河神显灵了……”
众人奔走不迭,哭喊声,喧闹声,雷雨声,铺天盖地而来。
裴大人抬起头,对早已楞在一旁的儿子低声呵斥道:“不是嚷着救人吗?还没快去?”
裴钰轩这才意识过来,忙高声道:“谢谢爹爹,我这就去救人”,说着,一溜烟蹿向河岸,那里,被凿沉的画舫还没被推下水。
眼见得裴氏父子一行人领着早已经被吓傻了的小新娘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瓢泼大雨中,陈县尉将官帽正了正,挺直了一直躬着的身子,又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唇边浮出了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裴大人,贵人送的这份大礼,你可喜欢?
江州古城内
“爹爹,你快点嘛,人家都说黄河边上有好玩的,咱们快走好不好?”
清晨,城里宝庆寺前,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扎着两个朝天的小丫髻,骨碌碌瞪着一对大眼睛,摇着爹爹的手,撒娇道。
“晴儿乖,不要闹,爹爹看看这个手抄本,哎呀,这种《左氏传》的手抄本还是少得很,伙计,这本怎么卖?”
做爹的好脾气的任由女儿拉扯着左手,那右手却一刻不停地翻那些旧书钞。
“哼,爹爹坏死了”,小姑娘见爹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些书上,却对自己视而不见,不由使起小性来,跺着脚嚷道:“你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说着,便要扭头跑开。
“死丫头”,一个身材窈窕的美妇人一把拉住她,嗔道:“你自己跑哪里去?”
“娘,我要去看河神娶妇。”小姑娘噘着嘴对娘亲说。她话音刚落,忽听得身边有人喊 : “种桃老道又来啦,快去看呀……”
接着,母女二人见身边的人哗啦啦犹如潮水般往西市大街跑去。
连书肆的伙计都脚不沾地地跑了,临走前,还贴心嘱咐书肆前唯一的客人道:“客官,您尽管看啊,我一会便回来。”说完,也不怕书被偷了,蹭蹭蹭三五下跑得不见踪影。”
晴儿仰起头,问母亲道:“娘亲,什么叫种桃道士啊?”
做母亲的也觉得很是奇怪,娘俩看着痴迷于书的中年男子,终于决定抛下他也去看看所谓的种桃道士。
待她们赶到时,却见一个宽衣大袍的老道士,须发皆白,拿着一个比他身子还大的布袋子,嘻嘻笑着对众人说:
“刚才药已经散给大家了,承蒙大家照顾生意,我给大家种点桃吃。”
说着,故意抹了一把脸,说:“哎呀,天热了,也该到了吃桃的季节了。”
晴儿是个最是机灵不过的女孩儿,此时她早已挣开娘亲的手,宛如一条小鱼儿一般钻进人群,不一会便挤到人群最前面,瞪大眼睛望着老道士,天真地问:
“可是爷爷,你的桃子在哪里呀?”
那老道士蓦地见了这垂髫的小丫头,眼睛一亮,笑着伸出手,似乎和她极为熟稔地说道:“来啦,来啦……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好孩子,来来来,过来,让我看看。”
晴儿回头看了一眼娘亲,娘亲笑了笑,并没有制止。
晴儿便真的跑到老道士身边,那老道士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呵呵笑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果是一副好坯子。来,你帮道士爷爷个忙,把你的手伸进这个大布袋去。”
说着,便张开那个大布袋,让她将小手伸进去。
看客们都张开了嘴,脖颈不由自主向前倾着,看这凭空钻出来的小姑娘也加入这表演。
要知道这老道往常种桃可并不需要什么帮手的,他对他那个大口袋宝贝地要命,有闲汉曾偶尔蹭了蹭他的布袋,他勃然大怒,跳起来骂了半天。可今日这老道士唱得哪一出?怎得让这黄毛丫头碰他的大口袋?
晴儿哪知道这些,她小孩子心性,当即勇敢地将手伸进口袋里去,只觉里面空空荡荡,且寒气逼人,刚待要缩回手时,却忽而觉得手心里凭空多了个什么东西,她忙忙将手拿出看时,却是手心里赫然放着三个桃核。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老道,一时说不出话。
那道士见此哈哈大笑,对她道:“果是有机缘。好啊,来,好孩子,你站到一边去,道士爷爷给你种桃,你看看神奇不神奇?”
说着,便将晴儿推到一边,自己取出一个桃核,又取下身边的大葫芦,塞到晴儿手里,说:“乖徒儿,去,给桃浇点水。”
晴儿也不怕生,便提起那葫芦径直往平地上的桃核浇上去,越浇越觉得好玩。
那葫芦里的水好似取之不尽似的,倒入地上竟然如溪流般愈聚愈多,而那桃子也开始从一棵嫩苗长起来,桃苗眼见越来越大,径直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
此时观者如堵,人群中爆发出了阵阵喝彩声,大家啧啧称奇,眼见那桃叶纷然,桃花盛开,顷刻之间,便见那凭空冒出来的桃树上结出了三个硕大的桃子来。
老道见结出了桃子,晴儿还在那里不管不顾的浇水戏耍,便上前一把夺过葫芦,嬉笑着对她说道:
“乖徒儿,你可真是大方,把为师这点家底子都浇没了!好啦好啦,有桃了,现在咱们走吧。”
说着,便将那三个大桃摘下,一股脑扔到他的大布袋里,背起布袋就要领着晴儿走。
“哎哎哎,你这老道怎得这般无礼,你怎能抢我家孩儿?”那美妇人刚才还和大家一起拍手笑,此时见女儿要被领走,忙一个箭步冲上来,质问道。
旁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都说这老道士是人贩子,怎得就要领走人家这么伶俐聪明的小姑娘。
老道士见有人来要孩子,倒好似吃了一惊,没头没脑地说:“这事真是不地道,怎得还有父母羁绊啊?不妥不妥……”
说着,便摇头晃脑地对那美妇人道:“小娘子莫急,咱们借一步说话。”
“夫君,夫君,你快来,有人要抢咱们的女儿。”那美妇人可也不傻,大声对着书肆的方向喊。
“小娘子莫怕,我替你喊你相公去。”早有那书肆伙计飞一般跑去了。
不一时,痴迷于书的父亲终于迈着八字步踱过来,气定神闲地问娘子道:“怎么啦?大呼小叫的。”
一群人看完种桃又看抢孩子,真是不亦乐乎,奈何老道觑着眼,撇着嘴看着这群人,忽然对晴儿的父母道:“走,老道士今天请客,咱们吃酒去。”
说着,一人拉着他们一家三口飞也似地离开街市,后面的人待要追,却哪里追得上?
便也都纷纷摇头,四散而去,还有好事的人回头看那棵桃树,却哪里还有桃树的影子,仍是平平整整一块地罢了,地上连一丝水渍也没有了。
楔子(2)
江州城郊
却说晴儿一家三口被这老道士连拖带拉地弄到了江州城郊,一家子均惊魂未定,见那老道如见鬼魅。
那老道士却还淡定,只见他从大布袋里随手拿出一个桃子,让晴儿吃。晴儿哪里还敢吃啊?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父母。
父亲虽然学究,却是极聪明的人,此时看这老道,怎么看都觉得是个骗子,刚才三不知被他一路风也似地弄到这里啦,也是作怪,怎得自己的脚就好似不受控制般跟着他飞奔而来?莫非,这老道有什么妖术?
他惊出一头汗,看了一眼妻女,心里有些慌,此时见那老道又给女儿吃桃,怕也不是什么好意吧,于是赶紧对女儿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晴儿不敢吃了。
老道士见状,一拍大腿,不满地横了一眼中年男子,嘟囔道:“哎呀,你们这样当父母的,真是奇了!”
说着,又将视线转向晴儿,和蔼地说:“好孩子,你快吃,吃了若出事找我。来,你拿着桃子去那边大树下吃着啊,我和你父母说几句话。”
说完不管晴儿乐意不乐意,便一股脑儿将那大口袋递给她。晴儿便也乖巧的接过口袋,真的跑到大树下吃桃去了。
不一会,只见父亲铁青着脸,过来一把拉起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要走。晴儿不知何故,看着娘亲,娘亲也一脸苦闷。
再看那老道士竟也气愤非常:“让你们舍了这孩儿给我,你们也好,这孩儿也好,我老道也得个好徒弟,你们怎的不信我?”
“我好好的女孩儿,凭什么送给你个牛鼻子老道?你拐卖幼女,我不扭送你见官就不错了。”父亲气呼呼地说。
“笑话,你女孩儿的生辰八字我刚才给你批过了,我告诉你,你这孩子若不跟着我,绝活不过15岁,这一身仙骨,岂是你寻常百姓家能养得住的?”老道士灌了一口大葫芦的水,气咻咻道:
“你说我找个徒弟容易吗?三年前我就在这里卖药种桃,好容易才遇到这个孩儿。”
“我呸,你个臭牛鼻子,我今天和你拼命。”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父亲卷起袖子,就要对老道饱以老拳,嘴里直嚷道:
“我杜宇辛苦半生,膝下只有此女,要你个牛鼻子老道在这里信口雌黄,你就是个老骗子……你骗骗乡下那些愚夫愚妇也就罢了,还敢来骗我?今天你动我女儿一根汗毛试试?”
“你的女儿?”那老道嗤之以鼻望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中年男子,不屑地说,“你积了什么阴德得了这个女儿?你早点舍我,自己还得些安闲日子……”
“你……,我打死你这个臭牛鼻子”,做父亲终于被激怒了,竟不管不顾地冲上来,险些将老道士撞翻在地上。
眼看着二人就要扭成一团,却见晴儿冷不防地对老道说:“爷爷,您先别和我爹爹吵架了,我告诉您,我把您三个大桃子全吃了……”说着,举着那个大口袋给老道士看。
“三个全吃了?……”那老道果然停下手来,愣了一愣,赶紧打开布袋看,果然里面空空如也。他略有点颓唐地说:
“徒儿啊,徒儿,你吃这么多干什么啊?不是让你吃一个的吗?这是给凡人延年益寿的,你吃了有什么用呢?”
看着小姑娘一脸无辜的扑闪着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老道忽又心软起来,哄她道:“好啦,吃了就吃了吧,日后你跟着师傅,师傅这里有仙丹吃,比那桃啊好上千倍万倍也不止……”
晴儿听了,忍不住便要往老道那里去,杜宇一把拖过女儿抱在怀里,扭头就要走,忽听得老道士在身后道:
“吃了我的桃,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啊?你们若果然舍不得这女孩儿,那一定要在她十五岁那年送到富贵人家去躲躲,那些人家的余荫多些……哎呀,躲不躲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早日飞升了也好。”
说到这里,老道士又摇着头叹息道:“不过与其飞升,还不如送给我做徒弟呢,你说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得就是看不穿这一点呢?人生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怎比得上寿与天齐?”
“爷爷,你的桃核……”晴儿张着小手对老道说:“对不起,我吃了桃肉,只剩下桃核了,您还要吗?”说着,便扑棱着要从父亲身上下来。
杜宇见状,也只得放下女儿,女儿走到老道身边,又道:“爷爷,我看您能种出桃子来,必是道术高明了,对不对?”
“对啊对啊,师傅还会很多的花样呢。你想不想学啊?”老道士眼睛一亮,又似燃起了希望,他蹲在小姑娘面前,慈祥地说:“只要你愿给师傅做徒弟,师傅把拿手的都教给你好不好?”
“晴儿,你给我回来!”杜宇在她身后厉声呵斥道。
晴儿犹豫了一下,大眼睛眨了眨,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软软道:“爹爹,我和道士爷爷说两句话就来。”
爹爹听着女儿娇声软语,一下硬不起心肠来,只好听任女儿又到了老道身边。眼见女儿拉着老道士的大袖子,轻轻摇了摇,轻言细语地说:
“爷爷,晴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您道法高明,那您能不能帮江州的百姓下场雨呢?我听沿路的驿丞说,这里都一年多没下雨了……”
老道士呆了一呆,拉着她的小手道:“好仁心的孩儿,好仁心的孩儿,你乐意跟着师傅去修行吗?你若乐意,我便给他们施场雨又如何?”
“牛鼻子,你别再诱拐我女儿了……”杜宇再也忍不住,怒吼道:“晴儿回来。”
“你闭嘴”,老道士指着杜宇,怒不可遏地说:“让这孩子自己说!”
“爷爷,我想跟您去。”晴儿撅着小嘴说。话刚出口,杜宇夫妇同时变色,异口同声道:“晴儿,莫胡说!”
那老道却不由眉开眼笑,刚要开口说话,谁料晴儿又道:“可是我爹娘只生得我一个孩儿,我若跟您出了家,我父母的百年谁来奉养呢?”
杜氏夫妇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了一眼,会心笑了笑。
夫妇二人眼见得这老道法术高明,若他真施个什么邪术将自家女儿拘了去,这人生地不熟的,让他们两口子去哪里寻孩子去?是以刚才真是捏了把汗,怕孩子不懂事,贸贸然地答应了老道,到时便祸患无穷了。
不料老道士听了晴儿这番话,摸了摸她的头,感慨道:“好孩子,你既仁且孝,果是个天性仁厚的。也罢,既是机缘不成熟,那也强求不得。这三个桃核送给你,让你爹娘找人将你的生辰八字刻在桃核上,挂在脖子里贴身戴着,戴满三年,即用火焚烧,切记切记,务必烧掉,到时可以帮你挡命中的三次大劫。
可是孩子,你此生劫数甚多,若能出家修道,必得正果;若贪慕红尘,反倒坎坷磨折不断,这些话,我都给你爹娘说过了,奈何他们不听。”
说着,看了一眼杜宇夫妇,夫妇二人不知怎的竟都低下了头。
老道又对晴儿说道:“你长大后,我会再着人去寻你一次,若你那时因经了些磨折而改了主意,愿入我门中,亦可。孩子,咱们后会有期吧。”说着,卷起他的大口袋,一溜烟走得不见了踪影。
留着杜氏一家子还站在当地发呆。此时忽而雷声大作,天上乌云密布,不到片刻,竟有大雨倾盆而下,一家三口连忙赶到附近的长亭躲雨,见这雨势甚急,晴儿天真的问杜宇道:
“爹爹,是不是这个老爷爷真的是神仙?刚才我求他下雨来着。”
“什么真神仙假神仙?”杜宇将女儿手里的核桃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贴身处,说:“爹娘就你一个女儿,他便真是个神仙,你便舍得离开爹娘跟他走么?”
晴儿眼巴巴看着娘亲,娘亲笑了笑,轻抚了抚她的头,她粲然而笑道:“舍不得,我舍不得爹爹和娘亲。”说着,便搂着娘亲扭骨糖般缠着要抱。
娘亲只好俯下身子抱了抱撒娇的女儿,对丈夫笑道:“就这样还能跟着道士去修道?三天就被人赶回来了。”
杜宇不知怎的,心里颇有些不踏实,他看了一眼娇俏可爱的女儿,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老道给的那三个桃核。
一会雨停了,晴儿又开始吵闹着要去黄河边看河神娶妇,爹娘拗不过她,只好走到大路上,雇了一辆马车,赶到了黄河边上。
等一家三口赶到时,哪里还有什么河神祭典?听说快要献祭时,忽然天降大雨,大家都说河神显灵了,不用再祭祀了,那河神新娘被一位姓裴的大官赎出带走,此时早已出城去了。
众人只好烧了纸扎,又献上了三牲祭品,匆忙地结束了仪式。
晴儿撅着小嘴,老大不满意,杜宇见此,更是心事重重起来,也顾不上公务完没完,便带着一家三口赶往驿站,匆匆行路不提。
楔子(3)
杜氏一家三口到了驿站,三人随意用了点晚膳,爹爹似有话对娘亲说,便对女儿道:“乖晴儿,你自己出去玩玩,不要走出这院子啊。”
晴儿巴不得爹娘说一声呢,忙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迎头碰上了驿馆里的仆役大叔。大叔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姑娘,便和她逗乐说:“小姑娘,我们这里好不好玩?”
“不好玩”,晴儿眯着眼睛摆着胖乎乎小手说:“都没有小朋友和我一起玩。”
“怎么没有呢?”那大叔笑了笑,说:“走走走,大叔带你去找你的小朋友玩。”
“我爹爹说不能出这个院子。”晴儿往后退一步,歪着头对仆役大叔说。
“哎呀,这间驿馆就这么大,一共三个院子,我带你去上院。那里今天来了两个孩子,看年龄比你大不了许多,走,我带你去找他们玩去!”
大叔热情地很,晴儿也被说动了,便跟着大叔走到上院,果然一进院子,便见一对少男少女在那里弈棋。此时月光甚是明亮,二人也没点蜡烛,便在那月光下对弈。
大叔悄悄对晴说:“看见了吧,大叔没骗你吧?你在这里和他们玩一会,等会儿我再来接你。记得不要乱跑啊!”
晴儿一双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给大叔唱了个肥诺,便一溜烟跑到那对少男少女面前。那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问道:“咦,小丫头,你从哪里来?”
晴儿指了指那仆役大叔,男孩儿只当她是仆役的女儿,便也没在意,只是朝对面的少女说:“你看看,不是这么走的,我教了你几遍了……”
对面的少女羞赧地低下头,用手绞着衣服一角,低低道:“公子,我真的……不会……”
“姐姐不会呀?”晴儿笑着说:“你就在这里拿走这白棋子就行啦,不然便成了死局了……”说着,便将小手伸到棋盘里,径直拿走了那白子。果然那棋局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那少年似被她惊呆了,冲她嚷道:“喂喂,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谁啊你就在这里瞎动人家棋盘?你懂不懂礼貌啊?”
“对不起啊大哥哥”,晴儿见少年火气这么大,不由低下了头,呐呐道:“我就是觉得……好玩……”
“公子,这小姑娘必是没有恶意,奴家实在不会下,要不您和这小姑娘下吧。奴家在旁边看着便好。”
见晴儿受了这般委屈,一直沉默着的少女忽然开口了,晴儿感激地望了那女孩儿一眼,见她长得甚是美貌,话语也柔柔的。
少年思忖片刻,嚣嚣然抬起头,问晴儿道:“你真的会下?那你下输了怎么办?”
“我会一点。”晴儿也不恼,笑意盈盈地说:“爹爹教我的……我若输了,把这个小铃铛给哥哥好不好?”
她伸出自己白白胖胖的小胳膊,那腕子上赫然戴着一只用红丝线缠绕着的小金铃铛。
少年被她逗乐了,抿嘴一笑道:“谁要你的小铃铛,你既然这般愿跟我下棋,那你输了,便得从此跟着我走,好不好?我带你去京城玩。”说着,促狭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谁料晴儿娇憨一笑,说道:“我也要去京城呀,不用哥哥带。再说,说不定哥哥输了呢,那可得把这个漂亮姐姐输给我啦。”
说着,眼睛瞟向那少女。少女嫣然一笑,看向了少年。
晴儿便坐在了那少女的座位上,凝神和少年下起棋来,她虽年纪小,棋艺却颇不弱,攻城略地,颇有章法。
倒使得少年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对付她,下了小半个时辰,晴儿便眼见得要输了,因她究竟还是年纪小,今日又奔波了一天,此时精力不济,频频打起哈欠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果不其然,过了不一会,便输给那少年了。
她红着脸说:“还是输给哥哥了”,说着便要解手腕上的铃铛,却被那少年挡住手,一本正经地说:“咱们刚可说好了,你输了要跟我走的。”
“我……”晴儿还未说完,忽见那仆役大叔一溜烟进来,急急道:“我的小祖宗,你还在这里下棋,你爹娘都急疯了,快走快走,他们收拾行李要赶路。”说着,便将女孩儿放到背上。
正要走时,晴儿忽然回头向那对少年男女道:“哥哥姐姐,再见啦。”
她软语娇音,骤然离开,倒让少年有一刹那失神:“原来她不是仆役的女儿,倒是好生有趣的一个小姑娘。怎得这么晚还得赶路?”
他问的问题,也恰恰是晴儿问仆役大叔的。大叔脚下生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知道啊,杜大人忽然间恼怒起来,非要连夜赶路,说要到前面30里地的那个驿馆去住。”
果然,晴儿到时,爹娘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夫妻二人看见爱女已经趴在仆役背上睡了,待要责骂也舍不得了,便将女儿抱下来,放在榻上,看她小脸睡得红扑扑地,嘴里还嘟囔着:
“好好吃的桃子……我还要吃……”
晚晴的母亲姓宁,此时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丈夫:“要不咱们好歹在这里住一晚吧,你看女儿都睡着了……”
“我背着孩子,走,快点离开这……腌臜之地……”杜宇一脸愤恨,毅然决然道:“夫人,就只有三十里路,咱们打着灯笼,这里是平原,不是山区,今晚的月亮又大又明亮,夜路不难走。就是夫人你……”
他语气转软,轻轻抚了抚夫人的手说:“你受点累,为夫承你的情。”
宁夫人眼圈一红,低首道:“看你说的,夫妇之间哪有什么承情不承情的?你带我们娘俩出来,本也想带我们出来散散心的,我都知道。”
“好,好,好。”杜宇见妻子这般通情达理,如释重负道:“夫人理解就好。那咱们走吧。”说着,便背起早已睡熟的女儿,出了门。
驿站的驿拯和仆役,和看怪物一般看着这家子在深夜里走上了官道,不由都摇头叹息道:“果然人家说书读多了都会傻,我看这杜大人必是傻了。放着驿馆不住,非要赶夜路。”
“那小姑娘儿好是可爱,哎,怎得摊上这么个迂腐的爹爹?”那仆役大叔愤愤不平地说:“刚下了雨,走夜路可不是泥泞的紧?”
一群人正在七嘴八舌。
却不知上房里一盏灯烛下,一位意兴萧索的中年人,一盏一盏地灌酒,正喝得晕头转向之际,忽见仆从附在他耳上说了几句话,他一个踉跄起身,打开窗,正瞧见义无反顾冲出去的杜家三口人,忍不住心乱如麻,喉头发紧。
许久,方吩咐仆从道:“去,找几个人暗地里保护一下他们,安全送达下一个驿站再来复命。”
仆从遵命,便带着手下出发了。
“对不起,若儿……一切都是我的错……”那中年人眼见得仆从出门,泪眼朦胧地轻抚着手上一支龙凤金钗,紧紧地将它贴到了自己的胸口。
夜幕沉沉,将这世间一切恩怨爱恨似乎都掩盖了。唯有高空中那一轮皓月,洒下了皎皎光辉,交和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隐隐的歌声,显得这月夜更加凄清无奈。正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梦魇
这当然是一个梦。
杜晚晴心里清楚地很,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梦里发生的这荒谬的一切。
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冰冷阴暗的囚室里,一位尖声细气的老太监领头,似正读着一份诏书。
他身侧站着两个年轻的内侍,面色冰冷,似无生气,正强搀着跪地的一位蓬头白衣的女子,那女子脸色蜡黄,似乎已经气息奄奄。
牢狱之中似有蚊蝇的叫声,细听却是那冰冷的诏令:
“庶人某氏枉顾皇恩,妄议宫室,不谨于宫门,存大不道之事。依律当斩,念其入宫侍奉多年,着夺去封号,褫夺品服,贬为庶人,永不入宫,钦此。”
画面一转,那老太监面上似露出不忍之色,“夫人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老太监轻问那蓬头女子。
“奴家上路时可否着此故衣钗环?”女子勉强抬起头,病恹恹道。
“夫人往日多照佛我等废疾之人,咱家心中甚是感激,这些许小事,老奴担着,夫人便穿戴着旧时衣裳簪环便是。”
那老太监似抬起袖子,掩盖眼角泪花。
“多谢公公成全。”
“那就……赐夫人一盏酒,早些上路吧!”
老太监手一挥,侍立在门外的年轻宦官疾步入门,端上一盏琉璃盏。
那琉璃盏里的酒色,犹如三春漫天的桃花,煞是好看,奈何却是要人命的。
那位宦官眉清目秀,似与那女子相识,眼中虽全是悲伤,却又有一种异样的诀绝,低声对女子道:
“姐姐莫怕,姐姐饮了这杯酒,自此便可脱离这宫室深墙,小弟先恭喜姐姐。”
那女子听到这声音,身子一震,强撑着抬头看了看宦官,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
“好,好,你来送姐姐一程,姐姐高兴。你万万莫要自责,这是我的命,……日后万事小心。”
不知是那年轻宦官的泪还是女子的泪,滴在清冷的方砖之上,久久盘旋着未曾消逝。
“姐姐……”那宦官忽然伏地,跪倒在青砖之上,将头磕倒在地,撕心裂肺道:“姐姐走好!”
站立在旁的三个内侍纷纷掩面,似不忍再看。
女子笑笑,拿起酒来,似呢喃了一句什么,便将手中鸩酒一饮而尽。
烛火忽然被风熄灭,雷动风起,大雨倾盆,老太监那尖细嗓音忽又升起:
“庶人某氏,既已自裁,即刻抬往乱葬岗,不得有误。”
一道闪电将牢狱显得分明,那年轻宦官似担了无尽苦楚,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擦了把眼泪,附在那老太监耳边说了句什么。
“好说,好说”,老太监转身道:“那有劳了。孩子们,咱们走。”
见三人转身离去,那年轻宦官重又跪倒在地上,将手慢慢伸向那横卧在地上的女子,似要扶起那女子。
又一道闪电划过,只见女子的手上,赫然带着一支绞丝金手钏,那手钏几乎便要从纤细的手腕上滑落。
宦官将她的手慢慢抬起,把那支手钏摘下,放入自己的怀里。
他再抬头,泪如涌泉般落下,在一片昏黑之中,他的脸上尽是无尽的苦楚。……
可惜始终无法看清那女子的脸。
晚晴叹息道:“这女子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至于要她的命?”
“晴儿,晴儿,你又魇住了?” 娘亲一叠声地叫着爱女的名字,晚晴总算睁开了眼。
“娘,你叫我干嘛呢,我都快看到那女人的脸了。”晚晴撇着嘴撒娇道。
“夫君你看,我说要去找刘婆子看看,你不让,这孩子三天两头的被魇住,我看去裴府的事情再不能拖了,要不,咱们……先找刘婆子看看?”
做娘的把手放在女儿的额头上,一摸一头汗,忙不迭地对丈夫说。
“妇人之见,怎么说我们也是书香门第,怎能搞那些鬼鬼神神,晴儿告诉爹,你梦里到底都看到什么了?”
一位气质端方的中年人手拿着一盏茶水,慢腾腾从外屋踱进内室,正是当日江州那位迂腐又固执的杜宇杜大人。
“我梦见……我梦见,仿佛是一个宫中女子,她……”晚晴欲言又止。
爹娘同问道:“她怎么了?”
“她荡秋千。”晚晴将眼一闭,索性撒个谎,免得爹娘担心。
“你这孩子,没正形。”杜大人似乎松了口气,嗔道:“荡秋千害什么怕?”
“还是得找刘婆子,梦见荡秋千怎么会吓得一头汗?”到底是宁夫人仔细,还是不肯信。
“找什么刘婆子啊?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你口口声声让晴儿去裴府,今日可不就是去裴府的日子了,你就一味舍不得舍不得,从正月拖到二月,这都三月了,快送孩子去吧。裴府的轿子午后就到。”
杜大人对夫人嗔道。
“谁知那道人说得准不准啊?你就信了,我看不过是会些杂耍把戏骗人的。咱家姑娘好端端的,怎得就非要去那个什么裴府作伴读?
再说了,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贵家来下贴子给女儿,你怎的地许了她去裴家?”
宁夫人唠叨个没完。
杜大人听了夫人这么一问,倒愣了一下,不由道:
“即是姑娘好端端,你刚才还要去请什么巫师刘婆子?裴家毕竟是……老亲了……
我看晴儿这些天,脸色愈发暗了,再不能拖了,信人不疑,快些去裴府找个小姐妹聊聊天说说话,说不定这些毛病全都好了。”
杜大人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导夫人。
“可是咱晴儿这活泼性子,可不拘束地紧?”宁夫人还是有些舍不得。
“正是这活泼性子才得好好约束约束。再说裴家帖子下了几次了,只说要晴儿去陪他家二小姐一起读书,两家现在隔得这样近,若一点不走动,反倒显得咱们小气。”
杜大人挥一挥手,低声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吧,莫再议了!”
“哼,只怕他们又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当年……”宁夫人摩挲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
“罢了……”杜大人喝止夫人道: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提它做什么?晴儿也该开开眼界了,不然,再等个三两年,也就该嫁人了,到时,却到哪里去找那合适的青年才俊?”
“爹,娘,你们说什么啊?晴儿谁都不嫁,晴儿要和爹娘过一辈子!”晚晴将被子一蒙,索性盖上头撒起娇来。
“好啦好啦,都是大姑娘啦,还这么撒娇,日后到了婆家,看看你公婆不骂你!”
宁夫人爱抚地拍着被子,边笑边劝。
“不嫁就不嫁吧,到时招个女婿回来便成了,”这事当爹的倒是想得开,杜大人笑着说:
“难不成我杜宇老来得女,还要嫁出去让人家拘束管教不成?”
“瞧瞧你爹吧,一会儿盼着你嫁个乘龙快婿,一会儿又嚷着要招个赘婿进门,人家大家公子哥儿,样样都好,非要上赶着到你杜家来做赘婿,可不是疯了?
要我说啊,你这梦做了多少年了就是不醒,还真是糊涂!”
宁夫人对着女儿嗔丈夫道。
杜大人捻须笑对夫人道:“也不无道理,这次你倒不糊涂了。不过依咱们女儿的相貌人才,此事也不难。晴儿,赶快起来吃了饭,一会儿裴府的轿子就到门上了。”
“爹娘都出去,我才起床。”晚晴从被窝里探出头,笑嘻嘻的说。
“好好好,都依你。”杜氏夫妇对女儿十分的金贵,平日里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此时女儿又要出门,寻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一面,夫妇二人更是将女儿娇惯的不成样子。
一番洗漱后,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饭毕,宁夫人又将女儿拉近内室,仔细叮嘱:
“到了裴府,事事小心,不像咱们素族寒门,人家是豪门巨族,处处都是眼睛,万万不可落了把柄。
到了他家,看看小姐怎样,夫人怎样,若可相与,便相与;不能相与,好歹熬过今年,过了16岁的生辰,就让你爹寻个借口接你回来。”
晚晴本来还没觉得怎么样,一见娘亲眼泪汪汪的,自己也忍不住要掉泪,泣道:“娘,我舍不得你和爹爹。”
“傻丫头,你日常可以常回来看爹娘。又不是卖到他裴家做丫头,咱们去他家做伴读,也算半个客人,不会真拘束你的。”
宁夫人摩挲着女儿的头发,依依不舍道:“转眼我家晴儿也长成大姑娘了。日后出嫁的日子,叫娘可怎么舍得?”
“娘……晴儿不要嫁人……”晚晴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心中没来由一阵难过。
“好好,不嫁就不嫁。当真像你爹爹所说,招个小女婿不成?”
“娘,我不理您了……”
“好,好,好孩子,娘还有一事要嘱咐你。”
宁夫人看着女儿花骨朵般的脸蛋儿,欲言又止,最后想了想,还是道:
“莫埋怨你爹爹,他最舍不得你离开。可裴家和杜家本是世交,又是远亲,若非当日……出了点事,只怕还走动得勤呢。
现在裴家官至侍郎,还来俯就我们,咱们也不可托大,况且你这一年……也需得避一避……总之,这是个两全齐美的事情。
进入裴府,究竟也不算坏事,你可以学点规矩学问,日后也可攀门好亲。我和你爹都老了,就是盼着你日后能好好地……”
话还未完,不知怎的,宁夫人的眼泪便像串珠一样淌落了下来。
晚晴心里不舒服,将胳膊攀上娘亲的脖颈,轻声道:“娘,我怎么会埋怨爹爹,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娘俩正说着体己话,忽听得门外有人道:“这是杜大人府上么?小人安庆,奉周夫人命来接杜大小姐入府”。
“来了来了”,杜老爷忙迎接裴府的客人,一面唤出夫人和小女。
却见一个精干的中年仆夫驾一辆马车,另带着一个半大孩子,名唤阿贵的,长得伶伶俐俐的,也是裴府的小厮,今日一起来接杜小姐。
宁夫人忙陪着晚晴一起坐上马车,二人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小包袱,裹着晚晴日常的衣裳簪环,又带了家奴福子,一起上路。
初入裴府
杜氏母女到了裴府已是半下午了。
裴府坐落在京城繁华处,杜家却在城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赶到。走到裴府大门,福子自有人领去招待。
宁夫人母女却从角门进入,早有两位年长的嬷嬷在这儿等着,见着宁夫人及晚晴,便一齐笑道:
“我家夫人已派人打发问了几次,不知宁夫人与小姐路上还顺利吗?”
宁夫人眼见二人干净省练,皆是一样打扮,身上着素绸襦裙,头上插两支凤纹银簪,心中暗叹裴夫人治家有道,陪笑道:“多谢裴夫人挂念,一路安好。”
又让晚晴见过来两位嬷嬷。这两位还礼不迭,忙接了包袱,便带着宁夫人母女进入内室见裴夫人。
一行人主客相从,便穿过前厅到了裴家后宅。只见裴府门第高大,处处雕梁画栋,一路上遇见丫鬟小厮均垂手而立,偌大家宅竟无一点喧哗。
不一时来到裴侍郎府的内宅。
裴侍郎的夫人周氏,早已带着众多仆妇丫鬟在内宅门外立着迎接杜氏母女。
那周夫人方额丰颐,看起来颇有几分凌厉,笑起来却也带着些威严,颇有男子之风,今日她着家常衣裳,不甚华丽,头上只挽一个飞天髻,插一支象牙簪子。
一见宁夫人母女,周夫人便脸上堆满笑,携住宁夫人的手道:“这些年我们四处奔波,竟无缘见到亲戚,老姐姐春秋还健?”
宁夫人忙施礼道:“谢夫人问候。托您的福,我们身子都还健朗。”接着便向周夫人介绍了女儿名姓,让女儿快快行礼。
周夫人忙松了宁夫人的手,一把拉起晚晴,细瞧了瞧,道:“好个清秀的孩子,眉眼里怕是像爹爹吧。”
宁夫人陪笑道:“人人都说她长得像爹爹,我们自己倒是看不出的。这孩子天天淘气,正该跟着裴小姐学学规矩。”
周夫人笑着说:“这些年我家老爷外放,哪有什么规矩可学,都是一味由着性子罢了,媚儿是个闷葫芦,淑儿更不用说。我看杜姑娘倒是个活泼性子,日后姐妹们好好一处学习,必是好的。”
说着,便派人去请小姐。
一时来了两位年轻的姑娘,二位皆画着细细的八字低颦,着五色彩锦襦裙,一位身材略高些,眉目清秀,脸上只是淡淡的,头上插一支细细的凤首螺纹金簪;
另一位身量略低,容长脸面,略略有几粒微麻,面上犹如秋水,不现喜悲,头上插一支花颜金步摇,除此再无装饰,气度却着实不凡。
周夫人笑着对杜氏母女介绍两位女子道:“这是我家两位姑娘,钰淑与钰媚。”
晚晴忙与二位小姐互相行礼问了安,便坐在那戴步摇的女孩下手。
那女孩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她心中便知这定是她伴读的小姐裴钰媚了,只是她心里纳闷,听说裴侍郎只有一个女儿,这怎么忽地来了两位?
却又听见周夫人向着大点的女孩道:“钰淑,你娘怎地不见出来?杜夫人是贵客,请她也出来见见。”
钰淑忙起身道:“禀报伯母,我娘这几日旧疾又发作了,实在出不了门。”
周夫人便道:“也罢。闲了我去看看。”说着又对钰淑道:“日后你也跟着两位妹妹一起读书,莫要再在闺房里日日刺绣了。”
钰淑低眉道:“谢谢伯母,若母亲好转,我定与两位妹妹一起习些书字。”
周夫人笑笑,没答话。又对着宁夫人道:
“今日初见杜姑娘,我着实喜欢得紧。我家里这两个女孩,只是一味老实,平日里合宅连个响声都听不着,日后杜姑娘来了,孩子们说说笑笑,我们这些老人家也都可以跟着喜乐一番了。”
宁夫人忙道:“我见府上两位小姐都是极端淑有礼的,我家晴儿被她爹宠坏了,规矩法度一发没有,还请周夫人帮着管教管教,杜家上下必是感激不尽。”
二人相叙说了半日,周夫人忽对身旁的仆妇道:“哎呀,你看,老姐妹们相见,欢喜的忘了。邢妈妈,快快去将送与杜姑娘的见面礼取出。”
才刚去门口迎接的那位身材略丰的嬷嬷忙应了,旋即便取出一个红木托盘,只见上面安放着一支镶金嵌玉的五色蝴蝶步摇,那蝴蝶翅膀上皆是亮晶晶的宝石,端地是五彩斑斓,栩栩如生。
周夫人亲自取下步摇,笑对晚晴道:“好孩子,快来看看伯母给你选的这件首饰你可喜欢?”
晚晴忙起身站起,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也欠身客套道:“小孩子家,不该让您这么破费,这样我等如何安心呢?”
周夫人笑对杜氏母女:“都是自家孩子,还客气什么?”
说着便换晚晴到身边来,亲手为她戴上了这支蝴蝶步摇,又上下端详了一番,对左右道:
“你们看杜姑娘带上这步摇,可不就是那画里的金装美人么?”
一屋子人连仆妇都赞不绝口,邢妈妈在旁对宁夫人笑道:
“您老不知,这本是我家夫人出嫁时周老夫人特意陪送的嫁妆,阖府里的姑娘们谁也没得着,今儿给了杜大姑娘,可见姑娘着实合了我家夫人眼缘。”
杜氏母女千恩万谢,方才落座。又寒暄几句,宁夫人便从贴身衣裳中取出一支金簪一支琉璃簪,对裴府两位千金道:
“来时只当府上有一位小姐,故而只草草备了一份薄礼,而今却只好委屈两位姑娘,些许薄礼不成敬意,两位姑娘留着赏人吧。”
周夫人笑对宁夫人道:
“淑儿和她母亲是二叔叔的遗孀,虽与我们同住,却也是分府各居,夫人不知,也是有的。只是何必又这么客气?”
说着又对二位小姐道:“既是宁夫人恩赏,你们便都接过吧。”
裴家两位小姐忙站起身,一人接了一支簪,向宁夫人道了谢后,便回去坐下。
两位夫人又说了些闲话,宁夫人便要起身告辞。
周夫人千留万留,要宁夫人吃了晚饭住一夜才走,杜晚晴巴不得母亲同意,谁料母亲却坚辞不受,道:
“家里实是离不开人,现在裴家既入京,往后走动必是勤的,况且小女在裴府搅扰,日后相与必多。”
周夫人见如此,便又吩咐安庆将宁夫人送回杜宅。众人送至角门外,晚晴眼泪汪汪又送了送。
宁夫人见安庆等人都在车旁侍奉,也不好多说,只携了女儿的手,悄声道:
“好孩子,莫怕。大户人家规矩虽多,咱们按着礼仪来就不会错。过几天你表哥结婚,必让福子来接你。”
晚晴滴下泪来,待要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垂首不语。
做娘的爱恋的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便狠下心来上了车。晚晴直看着车子走远才擦干眼泪往回走。
早有邢妈妈在角门等着,笑道:“姑娘必是从没离开过爹娘,看这眼泪,把妆都花了。”
晚晴胡乱擦了把眼泪,陪笑说:“嬷嬷说笑了,晚晴只是眼睛里着了沙子。”
邢妈妈笑笑,又道:“那我就直接将姑娘送到二小姐房里了。日后您便与二小姐比邻,二小姐性子极好,姑娘久了便知道了。
那些个小丫头子若有人惹了姑娘,姑娘只管来告诉我,我替姑娘出头。”
晚晴忙忙答应了。一时走到裴钰媚所住的凤台阁。有个着绿衣梳着双髻的丫鬟正倚在阁子外瞧着呢,一见晚晴,忙上来道:
“二小姐今儿一早便让人先去布置韶雅堂,就等着杜姑娘了,杜姑娘好单弱的身子!”
邢妈妈指着眼前这丫头向晚晴介绍道:“这是二小姐房里的大丫头珊瑚,珊瑚,还不见过杜姑娘?”
珊瑚忙上来见了礼,邢妈妈又道:“夫人嘱咐过了,杜姑娘是老爷夫人特特请来的客,上下人等切勿要怠慢了。”
珊瑚笑道:“邢妈妈放心吧,我们都盼着杜姑娘来呢。”
说着对晚晴笑了一笑,晚晴见她狭长的眼睛中闪出友好的讯息,心里稍稍温暖了些,也对她点了点头。
邢妈妈又交代了些事情,这才告辞回到周夫人处。
珊瑚见晚晴年龄虽小,却举止有度,一双眸子如点漆般黑亮,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像缎子般光滑水亮,那头上斜斜插着的金步摇越发称得她唇若丹朱,肤如凝脂。
晚晴见珊瑚只管看自己,心里有点害羞,略略低了低头。
珊瑚却咯吱笑了一声,携了杜晚晴的手,亲亲热热地说:
“杜姑娘也是个美人坯子了,……怎么这手冰凉?可是穿着太单了?姑娘不嫌弃,珊瑚那里还有件红袄子,过年时夫人赏的,还没穿,姑娘便穿上吧。”
晚晴忙道不敢,其实并不冷。两人相携入了阁子,钰媚正在读书,见她二人进来,便将书放下,起身迎接道:“妹妹来了。伯母回杜府了么?”
晚晴忙道:“谢谢二小姐关怀,娘亲已经回去了。”
钰媚温言道:“如此妹妹便安心住下,你的住处让珊瑚带你去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再来告诉我吧。”
晚晴道谢后,刚要走,钰媚又道:“哎呀可是我忘了,娘说妹妹在这里一人怕有不便,便从我房里拨了一个丫头唤作鹊喜的给妹妹使唤。”
说着,便叫出鹊喜,吩咐道:“你替你珊瑚姐姐跑一趟,带着杜姑娘去她房里吧。”
晚晴见那叫鹊喜的姑娘却穿一身青衣,生一双细细的眼睛,一双眸子又黑又亮,颇显精明,两颊略有点青红,脸上似笑非笑,长得却是不如珊瑚讨喜。看见晚晴望着她,也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眼神却飘到了外面。
晚晴略怔了怔,便对钰媚推辞道:“我在家里都是自己做事,不用再劳烦鹊喜姑娘了。”
钰媚笑道:“我屋里这四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淘气,哪里有什么事做?无非天天磨牙罢了。妹妹带了去,若使不惯再来告诉我。”
晚晴见是这样,便只好拜谢了钰媚,那心里却越发不安。钰媚又吩咐鹊喜带晚晴看了屋子,便回这边来吃晚饭,一会儿厨房那边便过来布饭了。
韶雅堂
却说鹊喜带着晚晴到了凤仪阁旁边的一处小宅院,叫作韶雅堂,此处紧靠着裴府的花园壁墙,原是个极清雅幽僻的小小院落,院中种着几株杏花,那杏花尚未开,只孕着无数的花骨朵。
院中有里外三间屋子,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待客的客厅,剩余一间便放些杂物和家具。一路上鹊喜却不像珊瑚那般叽叽喳喳,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到了内室,方闷闷对晚晴道:“杜姑娘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鹊喜便去回二小姐。”
晚晴见着这屋子精致玲珑,内室靠近窗口处设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放了几本《女则》、《女诫》之类的书籍,文房四宝整整齐齐摆放在旁,又有一个青瓷花瓶,插着几株时令花草,一股淡淡幽香扑面而来。
后面摆设一张雕花大床。雕花木床上的床褥也都整洁崭新,床旁端端立着一个红木妆台,台面上各色胭脂水粉一应俱全,又有一面椭圆铜镜立在台面中央,铜镜四周描刻着数枝柔嫩的兰草花,下面镌刻着“长乐未央”四个极小的篆字。
晚晴见此,忙对鹊喜笑道:“一切都好,夫人和小姐想得太细致了。”说着,便顺势坐在床榻之上,从手腕褪下一个红玛瑙手镯递予鹊喜道:
“姐姐,烦劳你来和我作伴,辛苦你了,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鹊喜拢着手淡淡道:“不敢要姑娘的礼,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晚晴笑着塞到她手里,说道:“莫要推辞了,只是个小物件。日后还要劳烦你呢。”鹊喜便也不再推让,只将那手镯掖入袖中。
二人便又到凤台阁,这边厨房的仆妇正在布饭,鹊喜帮着珊瑚和琅玕两个丫头摆饭,钰媚和晚晴两人闲坐着说话。
钰媚问:“妹妹平日里读什么书?”
晚晴道:“爹爹教过《论语》、《孟子》,《诗经》才刚刚起了个头。”
又问钰媚。钰媚笑道:“没有妹妹读那么多,师傅教的都是《女则》、《女论语》这些。”
晚晴想起刚才在韶雅堂书案上看到的那些书,不由也笑了笑,没说话。
钰媚又道:“师傅这早晚就来了,咱先歇两日。妹妹可会女红?”
晚晴羞赧地低下头说道:“不大会,老也绣不好。”
钰媚笑对她说:“无妨,我房里的丫头们女工都好,改日叫她们教咱们。”
二人叽叽咕咕,倒是十分投缘,一会儿珊瑚她们摆好饭,两人便坐下吃饭。只见案席上是四样精致小菜,两碗碧绿粳米米饭,还有两盏饮子,晚晴无意间溜了一眼,原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紫苏饮,不由莞尔一笑。
几个丫头在她们身后环手侍立,晚晴略有点局促不安,钰媚安慰道:“妹妹莫要拘谨。日后都是如此的。”
想了想,又道:“前几日爹爹带三哥去外地巡查,今天刚刚回来,娘便陪着他们在前厅用膳了。娘吩咐咱姐俩日后先不用去前厅吃饭,天暖了再说。”
晚晴想起爹爹所说,裴侍郎的二个儿子都是人中龙凤,大公子名钰圃,在边关效命;二公子名钰轩,年龄不大,尚在府中读书;
只不知为何钰媚说三公子,转念又想,裴夫人今日说二房,必是二房还有一位公子,故而这府里最小的公子便称三公子了,这么一想,又想起钰淑,忍不住问道:“怎地不见大小姐?”
珊瑚笑道:“杜姑娘说得是钰淑小姐吧?她和二公子是二房的人,平日里不和咱们一起的。”
钰媚笑着说:“我们这一大家子,只怕妹妹还得过几天才熟悉呢,大姐姐日常也不和咱们一起识字念书,只是二哥学问大,日后妹妹若有学问上的事,只管问二哥。”
珊瑚在身后替晚晴夹了一箸菜,放到小碟子里,递于她道:“姑娘尝尝这鲥鱼,这个季节鲥鱼最肥。”
晚晴要起身致谢,被珊瑚按住肩膀道:“姑娘别客气了,坐下说话就好。”接着又道:“要说咱家二公子那可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老爷都称赞二公子的学问呢。”
晚晴忙颔首称赞,心想这大家族真是家业繁茂,人才辈出,自己定要小心谨慎,不要被人看轻了才是。
二人吃好了饭,剩下的便抬下去丫头们分吃了。
到掌灯时分,晚晴便告辞道:“本来还应陪着二小姐说会话,只是今日携带的行李还未收拾,就先告辞了,明日再来陪二小姐。”
钰媚忙道:“是我疏忽了。那妹妹快快回去歇着,让鹊喜侍奉妹妹洗漱,若还有缺的物事,便遣人过来取便是。”
晚晴告别钰媚,便带着鹊喜往韶雅堂走,尚未走到,却见远远的树影下俨然站着一对年轻男女,正面对面说话,一阵风吹过,有花叶落下,那男子似轻抚了一下女子的发,隔得远,晚晴未能看得清楚。
她偷偷瞧了瞧鹊喜,鹊喜却仿若未见,头也未抬,只冷哼一声,径直走过去了。
晚晴心想:“今日听他们介绍,裴家内眷只有大公子成了亲,却远在幽州;而今二公子三公子都还未成亲,两位小姐也待字闺中,那这对男女又是谁呢?这一家子处处讲礼仪规矩,怎会竟有如此之事?”
又转念一想:“自己初来乍到,且不要管闲事,只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好。”
二人回去,鹊喜帮着晚晴收拾了几件衣裳,又侍奉晚晴洗漱完毕后,便要搬着被褥到地下去睡,晚晴一把扯住,道:“地下现在还凉,你便和我一起睡吧,这床也大得很。”
鹊喜似乎愣了一下,忙推辞说:“这不合规矩,姑娘不要难为奴婢。”
晚晴笑道:“没关系,咱们哪有什么主仆之分呢?我也是客呢。”
鹊喜想了想,也笑道:“姑娘的好意奴婢领了。姑娘既不让奴婢睡地上,那奴婢便去外间短榻上睡了,只怕姑娘晚上要茶水时不方便。”
晚晴笑道:“我晚上从不喝水,你放心睡吧。”
到了夜间,瑟瑟下起春雨来,晚晴想爹娘今日如何吃晚饭,往常有自己插诨打科哄他们开心,如今老两口单独吃饭必是凄凉。
今日分别时见娘亲红了眼圈舍不得走,自己心里也是难过不已;再想想二小姐人虽温和,身边人却个个不同,日后自己在这府里要格外小心才是;
又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对年轻人,不知是何身份,怎敢就在小姐的闺房外说笑谈天?日常自家的内室连杜忠这种老家人都不能进,有次福子误闯了一回,还被爹爹狠狠责骂了一顿,怎地这钟鸣鼎食之家竟然没了规矩?
左想右想,也没个结果,直折腾了半夜方才睡着。
凤仪阁那边裴钰媚却也睡不着,正轮到珊瑚守夜,见此光景便说:“小姐还在想着杜姑娘吧,怎么到现在还不睡?”
钰媚问道:“你瞧杜姑娘为人如何?”
珊瑚道:“我见她年龄虽小,礼仪气度却是不凡,凡事倒也有规矩。”
钰媚沉默了良久,方道:“她爹是四门博士,诗书必是饱读的。只是不知这性格如何?”
珊瑚笑道:“我看杜姑娘性格极好,听说她初见鹊喜便赏了一支红玛瑙手镯。”
钰媚感叹道:“真是难为她了。”过了一会儿,又道:“她爹居的那官,必也清寒。日后你们要多体谅她才是。”
珊瑚忙道:“这个请小姐放心,我见杜姑娘穿得单寒,正要将我那件新的红袄子送给她穿呢。”
钰媚轻笑说:“你倒是好心,你自去做你的好人,我不管的。”
珊瑚大喇喇笑道:“小姐真是小气,杜姑娘明是小姐的客人。”说得裴钰媚笑了起来。二人叽叽喳喳说到半夜方睡。
第二日一早,晚晴早早起床,待要自己洗漱,却早惊起了外间的鹊喜。
鹊喜早已穿得整整齐齐,看来早已洗漱过了,此时忙过来帮着往铜盆里倒水,一面对晚晴道:“姑娘果然睡得好,我家小姐睡不稳,一夜要起来三两次呢。”
晚晴笑嘻嘻地说:“我平日里睡得沉,娘说叫我还叫不起来了呢。”
二人边说边洗漱,不过一时三刻便已收拾完毕。
见时间还早,晚晴道:“鹊喜姑娘,你自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书。”说着便打开了自带的一本《樊南集》看起来。
鹊喜见她这般,也道:“如此也好,姑娘先坐坐,小姐那边开饭了我便来请姑娘。”说着径直出了屋子往凤仪阁去了。
这边晚晴不过翻看了三五篇诗文,忽见门外红影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珊瑚走进来,笑着对晚晴施礼道:“杜姑娘早啊!”
晚晴忙放下书,起身迎接道:“珊瑚姐姐来了,快请坐。”说着,便攀着珊瑚的手,让她坐下。
珊瑚紧挨着晚晴坐下来,将手里拿着的一件红绫薄绸袄双手捧于晚晴道:
“这是我昨日对姑娘说的袄子,过年时夫人新给我们做的,我是一次没上身,姑娘若不嫌弃,便收下吧。现下早晚天还冷,姑娘这衣裳太单薄了。”
晚晴忙推辞道:“我怎敢嫌弃姐姐的新衣衫?感激还来不及呢!只是我真不冷的,谢谢姐姐的心意了。”
珊瑚见她这般坚决,便也不再推让,将衣裳放在一边,笑着说:“如此,姑娘冷了便只管来取。”
晚晴笑道:“好,那我先谢过珊瑚姐姐。”
二人说了几句话,便携手到凤台阁,晚晴和钰媚互相问了安,坐下用了早餐。一时邢妈妈又来问候晚晴,道:
“昨日老爷回来晚了,只说立刻便要见见杜姑娘,却又担心杜姑娘歇下了。没敢遣人请姑娘。这几日老爷又要出去,夫人说那索性等老爷回来了再见姑娘吧! ”
晚晴站起,客气地答话道:“有劳裴大人和夫人挂念,晚晴甚是不安。”
邢妈妈笑着拉着她的手说:“杜姑娘何须客气,夫人昨日见了你一面啊,便赞不绝口呢。”
钰媚在旁对着晚晴笑道:“这是合了娘亲的眼缘了。妹妹别担心,我娘亲是最和善不过的一个人了,平日里就喜欢漂亮女孩子和她说话的。”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邢妈妈又道:“依老奴看啊,杜姑娘不但合了夫人的眼缘,还合了我们二小姐的眼缘呢!那就好了,老爷和夫人这就放心了,年轻的姐妹在一起做个伴,倒少了多少事。”
晚晴抿着嘴笑,微微抬头看了看钰媚,钰媚恰也在看她,两个年轻女孩子相视一笑,顿时觉得又亲近了几分。
邢妈妈见二人这般,也暗自松了口气,想着二小姐自来性子寡淡些,以前在京外也请过几个伴读小姐,谁料都是合不来,来了去去了来的,竟没有个到头的,但愿这杜姑娘来了,能和二小姐好好地相处,陪到二小姐出阁。
钰媚见邢妈妈一味看着自己,打趣道:“嬷嬷一直看着我们姐俩做什么?娘亲打发你来给我说什么呢?”
邢妈妈这才想起任务来,忙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呀,说了半天把正事忘了。夫人让二位小姐吃了饭便去花厅叙话,今儿要为杜姑娘洗尘。”
晚晴一听忙道不敢。珊瑚悄声对晚晴说:“我家夫人最喜欢热闹了,无论是谁来了都要设宴的,你放心,没事的,尽管去。”晚晴这才稍微安下心。这一日便陪着裴家母女玩乐了一天。
忽忽又过了几日,晚晴对裴家略略熟悉了些,和裴钰媚也渐成闺中好友。
这一日她们二人正在一起说闲话,忽然下起雨来,钰媚见外面迷蒙一片水雾,忽然叹息道:
“我们从南边回京时,那日到了梅头岭,有一片梅花开得正艳,铺天盖地数十里都是红彤彤一片,端地是好看,可惜临走前一晚来了一阵大风雨,将那梅花吹得七零八落,零落成泥,真真是好可惜!我三哥安慰我说,北方春天来得迟,到了京里,必能再见到红梅,可惜到京这段时日,我竟未见到半株梅花。”
晚晴见她眼睛里满是感伤,忙劝慰道:“北方的花木没有南方多,但到了三四月,杏花、桃花、梨花、芍药、牡丹这些也都开了,不比梅花差呢。”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十日已过。这一日,杜家派阿福来接晚晴回去。
周夫人得知是晚晴姨家表哥结婚,便也没有阻拦,只是拿出两匹红绸,四个如意金锭作为贺礼,让晚晴带回去。晚晴如何肯要?
推辞了半晌,周夫人坚决要晚晴拿着,晚晴无法,只好谢了裴家母女,便回家去了。
婚礼之遇
却说晚晴回家见到爹娘,一家子觉得这十日真是如同十年一般。
杜氏夫妇一见女儿如同得了珍宝,嘘寒问暖,做娘的又仔细端详女儿是否瘦了,又问是否受委屈了。
爹爹却只问她《诗经》背了几首,《尚书》读了几篇,可有偷懒。
趁无人处,娘悄悄问她:“腕上的镯子如何不见?”
晚晴道:“裴家送了个丫头给我使唤,我便将手镯送予那丫头做见面礼了。”
宁夫人轻叹道:“怪不得,我猜也是做了人情。只是他们富贵人家,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你只需牢记自己却不是去做丫头的,不卑不亢才可以。”
晚晴忙应下。
娘俩说了半天体己话,又说起表哥的婚事来。
原来晚晴的表哥宋毅是宁夫人的外甥,宁夫人的姐姐早逝,只留下这个儿子,姐夫又另娶妻生子,一大家子人,顾不上这个前妻生的儿子,是以宋毅便时常到姨妈这里来。
杜氏夫妇也着实照顾他,把他当半个儿子养着。宋毅读了几年书,便开始跟着他爹做生意。
今年他爹便把距离京城六十里的伯劳镇上的一处老宅给了他,又为他定了一门亲事,明日便要娶亲。
因为他后母刻薄计较,便索性在伯劳镇上为他举办婚事,新娘子也迎到伯劳镇,这一娶亲也算分家,日后小两口便是单过。
杜氏夫妇都道这样也好,新妇倒不用去那大家庭里受气了。
杜氏一家子第二日一大早便乘马车到达伯劳镇,却见五间老屋倒也洁净,屋子带着前后院。
那后院种着硕大几株梅花,一树树红梅开得正艳,和着窗上红红的喜字,刺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因宾客还未来齐,杜氏夫妇便帮着姐夫在门外迎客,晚晴自己跑到后园赏梅,想着怎么问表哥要上一大束就好了。
表哥对自己好的很,从小就是有求必应,正想着,忽听得一个温厚的声音道:“晴儿,你来了?”
晚晴回头一看,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站在自己面前,正是今日的新郎官表哥。
晚晴笑道:“恭喜表哥了,今日大喜。”
宋毅却略带感伤地问表妹:“晴儿愿意表哥结婚么?”
晚晴心想,这话问得蹊跷,便道:“晴儿……也愿意也不愿意。”
宋毅眼睛一亮,忙问:“晴儿怎么不愿意?”
晚晴想了想,笑眯眯说道:“不愿意是因为表哥娶了表嫂,便不能带着晴儿捉蛐蛐、捕知了啦;愿意么,当然是因为表哥成了亲便成家立业了,男子汉成家立业不是好事么?故而晴儿愿意。”
宋毅听到这里,不由暗叹了口气,携起晚晴的手道:“晴儿,其实我……其实我……,咳咳,算了,不说了,我知道爹爹和姨丈都不会乐意……,日后,愿你嫁个好郎君吧。”
说完这番话,早已耳赤面红,又有说不出的感伤。
晚晴见表哥这般模样,似乎并没有太多讶异,只是似不经意般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咯咯笑道:
“表哥说什么呢,您结了婚,便不是晴儿的哥哥了么?晴儿嫁了人,那夫家也不能阻拦着晴儿认哥哥呀……”
二人只悄悄在这里说话,却没看到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带着个小厮立在一株梅花下,那梅花树颇是高大,且繁花茂盛,是以晚晴兄妹二人竟没注意到他们。
此时那主仆二人听着这表兄妹的对话,不由偷偷笑了,那公子问:“允儿,依你看,这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
叫允儿的小厮压低声音道:“我看这姑娘年龄小,怕是真不懂吧!”
那公子拿着扇子轻敲他的头,悄声说:“你这傻瓜,只怕这姑娘比你聪明上十倍也不止呢。”
允儿捂着头低声嘟囔道:“公子就会训人。说是来看梅花的,又来听人家说话。咱们快入席吧,这样无缘无故闯入人家后院,被发现可不大好呢。”
那公子笑道:“若不进来,怎么能看这场好戏?这姑娘倒是十分有趣。”
二人边说边悄悄溜出后院入了宴席。那公子只当还能再在宴席上见到梅花下的小姑娘,谁料整个婚礼都结束了,也没见着她的人,不由心中略有点遗憾。
待要走时,新郎宋毅和父亲宋庆亲自将他送到门外,都道:“没料到柳公子亲自登门喝喜酒,日后还望柳公子多多提携。”
这柳公子倒也不客气,只道:“好说,好说。”便辞行而去。
宋家父子一起送到街口,眼见柳府的马车远去了,这才往回走。
路上,宋父对儿子道:“这柳家是名震京城的大富商,家里现开着生药铺、绸缎庄、当铺等若干产业。今日这位便是柳家二公子柳泰成,日后若得他的提携,糊口生计便是再没问题了。”
宋毅听了,略有些惊讶地问爹说:“他家既然这般显赫,如何会来咱家喝这杯喜酒?”
宋父拈须沉吟道:“我以前做绸缎生意时,原和柳老爷有些交往,故而这次老着脸把你的喜帖也送到他府上。原没指望他来,谁料他竟派他的二公子前来。许是他柳家在伯劳镇有一栋别苑,二公子顺路过来的吧。”
宋毅点了点头,心中暗自盘算,又和父亲叙了一番闲话,方才回到宴席。
梅柳渡江春
那日杜晚晴回到裴府时,清晨露水才刚刚下去。
因杜老爷中午要用马车,所以让福子先送她回裴府,杜家天还未亮就开始张罗,果然晚晴一大清早太阳才刚刚露出了头便到了裴家。
晚晴穿一身水红彩锦襦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红梅,一路从角门被仆妇引着,便要穿过花园回到凤台阁。
谁料刚一到花园,却见两位年轻的公子正在花树底下说话。见到她们,那穿白袍的公子便道:“这是谁家的小姐?”
仆妇忙躬身道:“禀三公子,这是杜大小姐,前几日刚来咱们府上,和二小姐一起读书习字的。”
晚晴仰头看那三公子时,却发现这男子长得真是好看,只见他面如冠玉,俊眉修目,一双眸子却是琥珀色,散发着魅惑神秘的光芒。
旁边那位公子着一身湖蓝长袍,也是俊朗潇洒的样貌,只是看着更温厚老成,身材却比那位三公子更敦实强壮些。
忽听得那三公子轻咳了一声,晚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知道这就是钰媚所说的三哥裴钰轩,只是那位却不知是谁,此时却也顾不上追究,她忙躬身行礼道:“两位公子万福。”
裴钰轩上下打量了晚晴一眼,笑了笑,并不接话,只对着蓝袍公子道:
“泰成,看来我妹妹这新伴读,似乎比之前在京外找的那些笨丫头强一点,至少看着伶俐些。”
说着,又问晚晴道:“你捧这么大一束梅花做什么?”
晚晴忙解释道:“二小姐前几日说进京时曾见一大片梅花被风雨侵袭,心里很是惋惜,又担心在北地见不到梅花,恰好我表哥家刚好栽了几株,我便替小姐摘了几束花来茶瓶。”
裴钰轩笑着对她说:“你这礼物倒是不俗,可有什么讲究?”
晚晴不由挺直了脊梁,朗声答道:“‘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古人有以梅相赠的礼俗。”
裴钰轩见她年龄不大却故意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脸上强忍着笑,对柳泰成调侃道:
“看看,好个女学士,这下我妹妹可算找着人了。”
柳泰成微笑着对杜晚晴说道:“杜姑娘真是品位不俗,柳某甘拜下风。”
晚晴脸刷地红了,低头小声道:“柳公子取笑了。”
却听裴钰轩又问她说:“这梅花既这般不俗,可否分我们两支?”
晚晴一听,哪有不依之礼?便忙忙从怀中取出几支,递于钰轩道:“三公子不嫌弃,便拿回去插瓶吧!用水养着可香半个月呢。”
那裴钰轩却并不接花,甚至都未曾再看晚晴一眼,却径直将目光转向了柳泰成,似笑非笑地拢着手对他道:
“看这小丫头,还当了真了。”说着,竟嗤地笑了一声,那神情似乎颇不以为然。
晚晴究竟还是年纪小,未曾遇到过这般境况,不由大窘,不仅脸涨的通红,连同着耳后那细腻的一片白嫩的肌肤也都红彤彤一片了。
她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要讪讪缩回手去时,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已然伸过来,紧接着便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姑娘如不嫌弃,可否便将这梅花送给柳某?柳某虽草野之人,却也爱好风雅。”再一看,正是柳泰成同她说话。
晚晴知道他是好心替自己解围,心里不由对他感激万分,忙将花递上,道:
“承蒙柳公子不嫌弃,那就送与您玩赏吧。”
柳泰成对她温和一笑,双手取过后便用手拢着花,心里却暗想,看来这几日同这杜姑娘着实有缘,前日才在伯劳镇见过她一面,今日竟在这里又见,此时见她鬓发如云,肌肤胜雪,额上还有微微汗珠,必是赶路赶得急,尚未来得及擦拭。
又见她回话时那一段含羞带怯的风流情状,比那日在伯劳镇见着更是美上三分。
原来这柳泰成正是那日参加宋毅婚礼的京城富商柳思蒙的幼子,因与裴家有旧交,与裴钰轩是好友,故而时常来裴府同他叙话。
晚晴见他一味只瞧着自己,略略红了脸,便低声道:“晚晴告辞了,两位公子见谅。”
裴钰轩不以为意,微微点了点头。见她和仆妇走远,方对泰成笑道:“怎么,柳兄一见美人就失魂了,不嫌她掉书袋?”
柳泰成知他向来便是这性子,倒也不大在意,只是笑道:“贤弟说什么?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
裴钰轩嘴角微翘,轻佻地说:“无妨。小姑娘过两年也是要嫁人的。听说她爹是四门博士,竟把个女儿教的这般迂腐,日后可嫁的出去?”
“也无非就是吟了两句诗,贤弟勿要太苛了。”柳泰成笑笑道。
“女子还是要以贞静为主。我看这姑娘伶牙俐齿,兼又识得几个字,只怕日后夫君要受些辖制。”
裴钰轩说完,却见柳泰成压根没认真听他说,还一味盯着杜晚晴远去的背影,不由打趣道:
“不过柳兄你若喜欢,那我替你保个大媒如何?”
柳泰成被他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也跟着笑道:“我们商贾之家,哪配得上官宦人家的小姐?”
裴钰轩认真地说:“无妨,她爹是个穷官,正需要门阔亲戚。”
二个年轻人相视了一眼,便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邂逅相遇
却说杜晚晴在花园被裴钰轩无故戏弄了一番,心里究竟有几分不悦,只是自己客居在此,亦无法追究,只当他是恶作剧罢了。
想到此,又着实感激那柳公子给自己解围,想那柳公子人才相貌虽逊于三公子,人品却着实是好,看起来便是个老成的人。
她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再一抬头,却见凤台阁已到了眼前了。
她走进去,却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厅堂里也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子背站在绮窗下,似有所思。
晚晴有些疑惑,不知裴钰媚等人去了何处。
那丫头听到响声,忙转身,见是晚晴,这才不疾不徐地福了一福,道:“是杜姑娘吧,奴婢柳莺儿见过姑娘。”
晚晴见那丫头的相貌,却吃了一大惊,因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只见她端端生得好,一张小小尖尖的如凝脂般的芙蓉面竟比画里的美人还美上十分,一双水汪汪大眼睛,轻巧柳叶眉,鼻梁高挺,薄薄樱桃唇,似含嗔带怨。
那肌肤犹如寒玉般光嫩,只是眼珠竟也是琥珀色的,一望过去似深不见底,仔细看,竟与刚才见到的裴三公子有一二分相似。
晚晴想,自来人家都说自己生得好,今日见了这姑娘,才知道什么叫绝色佳人,这姑娘的颜色,竟把怀里这束红梅都比下去了,更遑论自己。
一时不敢受她的礼,又意识到自己呆呆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忙还礼道:姑娘竟这般美貌,晚晴失礼了。
那丫头轻声笑道:“杜姑娘莫要这么说,莺儿只是个下人。您这么说,折煞我了。”
杜晚晴好奇地问:“怎么从未见姑娘在小姐房里?”
柳莺儿微微一笑,道:“我日常只在这阁子后面的绣坊里绣花,并不侍奉小姐起居,是以姑娘未见过我。姑娘手里这花可是送给二小姐的?我来替您找瓶插上吧。”
晚晴听她声音宛如出谷黄鹂,婉转动人,再兼着她婀娜的身姿,倾城的容貌,当真是第一流的人物,只是不知为何会屈居仆侍群中?
怪道古人说女子太美我见犹怜,这柳莺儿的容貌连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更遑论男子?
她正想着,忽听门外喧哗,却见裴钰媚带着珊瑚和琅玕进屋来,珊瑚老远就说:
“杜姑娘回来啦,可想死我们小姐了。小姐日日念叨,念得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裴钰媚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只嗔珊瑚道:“又胡说!”话虽这么说,她却不由自主快走了两步,拉住了晚晴的手。
晚晴笑着对主仆几人说:“我也想姐姐们呢。”说着,递上梅花道:
“这是给二小姐的,我表哥家里种了几株梅花,这几支还颇可看。不知二小姐是否喜欢?”
钰媚知道她心里惦记当日自己同她说的梅花一事,不由暗暗赞叹她心细,忙亲手接过梅花,致谢道:“我自然是喜欢的。妹妹有心了。”
说着,又转身吩咐丫头道:“琅玕,你去把那个白凤双瓷耳瓶取出来,将这梅花插上。”
琅玕站那里不动,搓着手道:“那个瓶珍贵……夫人说日常不让拿出。”
钰媚薄斥道:“让你去便去,好好的东西只管收起来做什么?”琅玕不敢回嘴,只好转身去高阁上取瓶了。
晚晴笑对钰媚道:“琅玕姑娘说的是,这几束梅花确实无需那么珍贵的瓷瓶。”
珊瑚过来挽着晚晴的胳膊道:“杜姑娘不用管,听小姐的就行。你可不知道呢,这几日你走了,都没人讲笑话给我们听了,鹊喜的爹病了,她告假回家去了,今日我便侍奉姑娘吧。”
杜晚晴笑道:“怎敢劳烦珊瑚姐姐?我不用人侍奉的。”
钰媚刚待要说话,却见柳莺儿走上前来,毛遂自荐说:“我今日无事,不如我来侍奉杜姑娘吧!”
一屋子人见她忽然插话,半日都没言语。
过了一会儿,钰媚方道:“你还是去绣坊歇着吧!夫人今日还问起你,要你注意身子。”
她说话的当口,那眼神一直望着他处,并未有片刻落在柳莺儿身上。
柳莺儿听闻此语,脸色一黯,便不再说话,只向钰媚福了一福,又深深望了一眼晚晴,低低道:“那奴婢先告辞了。”这才从侧门出去了。
晚晴暗自纳罕,心想这姑娘如此貌美,怎么看着二小姐房里的人都这般对她?自己刚才还未谢谢她,日后定要补上才是。
又过了几日,裴府才终于聘来了一位老先生,教裴钰媚和杜晚晴习字读书。这先生是个极老的老学究,胡子倒有半尺长,日常在课堂上经常忍不住打瞌睡,讲得却是《女论语》。
晚晴自来怕读这些书,因而在课上也不甚听,时常在书下覆着一本诗集或是《传奇》看,那老先生分明看见,只当看不见。
裴钰媚却规规矩矩坐着,虽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然而仪态端庄,即使假寐也坐得笔直。
这一点晚晴倒是由衷佩服,因为她自己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她是那种瞌睡了就要睡得东倒西歪的人。
有一次在课上她竟然睡蒙了,一头撞到了学案上,扑通一声,把先生吓了一大跳,手里的书都跌落到了地上。
钰媚在旁笑得不能自抑,那老先生却仍能做到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捡起书,继续讲解《学作》、《事夫》两章。
晚晴见他这般宽待自己,倒有几分羞赧之色,忙擦了擦嘴角的涎水,竖起耳朵听了几句,谁料就听了这几句,她又忍不住发起牢骚来,悄悄皱眉对钰媚说:
“听这说法,这女子嫁人,分明是卖去夫家了,不但得从晓到旦的干活,还要顺事公婆丈夫,抚育子女,这些且不说,这些书一味只说孝顺公婆,那自家的父母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们?”
钰媚忍不住调笑道:“妹妹这必是想到自己了吧,杜叔父可舍得你嫁出去?不如便嫁与我三哥,咱们裴杜两家是世交,日后让三哥替你为父母养老。”
晚晴听钰媚这么一说,不知怎的竟羞红了脸,低声道:“怎么连二小姐也说起这疯话了?晴儿再不理你了。”
说毕,以手遮面,只觉面上一片赤红。
钰媚还打趣她道:“你看你脸都红了,必是心里有鬼吧。我给你支个招,我三哥字写得好,不如你……”
话还未完,便听那老先生忍无可忍地咳嗽了两声,二人忙端正坐姿,晚晴停止了睡觉伟业,继续看手里的《传奇》,钰媚却含笑坐得笔直。
这日晚间,晚晴回屋后,只觉得睡不着,鹊喜却早已鼾声震天。
她便悄悄起身去旁边的花园走走,却见那晚月亮正圆,花园的花开得极盛,微风轻拂,一阵阵花香浓郁,令人心旷神怡。
她想起前人所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由痴了,反复吟诵了几遍,诵到最后,不由叹息一声。
忽听地杏树下有人笑道:“小丫头竟学起人叹气来了?”再一看,恰是那日遇见的裴钰轩。
裴钰轩依然是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双鬓如裁,说不出的倜傥风流,手里却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瓷描金高脚酒壶,戏谑道:“既是心有愁绪,何不借酒浇愁?”
晚晴猛地见了他,又惊又喜,款款行礼道:“不敢,三公子还没安寝吗?”
钰轩扫了她一眼,笑着反问道:“当然,你看我像安寝的样子吗?”
晚晴心里有些恼他轻薄,便正色道:“如此,那晚晴不敢搅扰三公子雅兴,这就告辞了。”
裴钰轩看她又做出这副模样,不由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忍不住逗她道:
“小丫头脾气还挺大,听说你在课上常常打瞌睡,看闲书?”
晚晴听言心中好生不喜,噘嘴说:“谁说的?那先生讲得极好,我……我每次都认真聆听。”
“喔,你还是聆听呀?看来真是认真的很了……”钰轩慢腾腾饮了一口酒,揶揄道:“那你能告诉我《女诫》第一则是什么?”
“卑弱第一。……”晚晴低下头,打着马虎眼,心想先生都不管,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哼!
“便没有下文了?”钰轩等了半天,见晚晴眼睛虚虚看着自己身侧,竟不再说话,忍不住问道。
晚晴噗嗤笑道:“不是没下文,是……我对这事存疑。”
“喔,你存疑?”裴钰轩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有趣,每次都语出惊人。
“对呀,这作者曹大家自己出身高门大族,饱读经史,续写《汉书》,为邓太后师,地位尊荣何等显赫,她这样学识渊博的女子,却教女人卑弱,我是不信的。”
“你不信?那你想怎样?”钰轩存心要逗她。
“我想女子若也能博览群经,胸怀丘壑,这一世不嫁人又如何?前朝先贤宋若昭先生,便终生未嫁,以学问立身,也是一条道路,晚晴钦佩的很,便要立志做那样的女子。”
晚晴今日不知为何,信口开河,说到兴奋处,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说了半天,却忽然想起这是对着裴钰轩,忙止住声,羞怯道:
“三公子见谅,晚晴……孟浪了。”
裴钰轩听了她这一大通宏论,不由眯起眼,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一脸狡黠地说:
“你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孟浪,也是晚了……我可都听到了。”
晚晴脸刷地红透,她深恨自己不庄重,被人小看了去,可是今晚不知怎么了,就如失魂一般,明明之前还恼他的,可谁知一见了他,那话竟滔滔来了,止都止不住。
她欲言又止,半日方嗫嚅道:“那,那三公子……不会告诉别人吧?”
裴钰轩手抚树干,斜倚在杏树上,此时已喝得半醉,今晚本来心情沉重,喝了一晚闷酒,谁料来了杜晚晴,不知怎得这小姑娘竟让自己心情大好了起来,他笑着说:“难说啊……毕竟我今晚喝了这么多酒。”
晚晴又急又慌,微微往前一步,哀求他道:“三公子千万别说,若传到我爹爹那里,定要责罚我了。”
钰轩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更乐,便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嗯嗯,传到杜大人那里去,必是不行的。”
说着,煞有介事的看了看晚晴,身子半倾,放低声音对她道:“你放心,我保证这话传不出裴府去。”
晚晴见他一再绕圈子,急得了不得,小声嘟囔道:“就是在裴府也不能传哪,若被裴大人和周夫人知道了,我怎么办?”
“是呀,那到底怎么办呢?……”裴钰轩不紧不慢,举起酒壶又呷了口酒,这才叹息道:“说来这事果然难办的很,毕竟我这人说话一向口无遮拦。”
“那……那三公子……也太不遵守礼法了。”晚晴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
裴钰轩奇道:“我怎得又不守礼?”
晚晴心虚地说:“先师孔子分明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钰轩这下没忍住,一口酒全喷了出来,他故作惊讶地问晚晴:“喔,那若是这么说的话,杜姑娘可是有非礼言行了?”
晚晴躲一跺脚,脸涨的通红,咬牙道:“三公子怎得这般……晚晴……晚晴……”
钰轩哈哈大笑,说:“原来杜姑娘也有词穷的时候……罢了,你替我绣个香囊,我便替你遮过这一回。”
说着,凑近晚晴身旁,深嗅了一口,缓缓说:“你身上这香倒是别致,可是桂花?那就做个桂花香囊给我吧。”说完,便又大笑两声,径自离去了。
眼见着月明如洗,一树飞花乱舞,晚晴心咚咚跳了良久……
香囊
第二日讲书完毕后,晚晴便和珊瑚她们一起做针线。珊瑚笑道:“杜姑娘向来不喜这些针线活,今日怎么这般殷勤?”
晚晴随口说道:“凡为女子,须学女工。”珊瑚站起来假装伸出头到窗口看了看天,捂着嘴笑道:“今日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这下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晚晴脸红了一大片,佯嗔道:“珊瑚姐姐如今也变坏了……”
珊瑚便揽着她的腰,笑着说:“好啦好啦,我的杜大姑娘,莫要恼,你这忽然做起女工,我们有些惊讶罢了。”
鹊喜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对晚晴道:“姑娘来我这里吧,别理她们,她们日日没正形。你学针线,我来教你。”
琅玕恰好在旁摆果盘,听她们说话,便在旁笑着说:“若说针线活,没有比过柳莺儿的。她虽学得时间短,但那手真是巧,她绣的花鸟,比真的还像呢。”
珊瑚冷脸道:“可不是她事事拔尖?这一屋子除了二小姐,再没比过她的。”
琅玕一声不言语。
还是钰媚打圆场道:“做个针线费这么多唇舌做什么?柳莺儿今日到上房去了,别找她了,鹊喜的针线也不错,你教教杜姑娘。”
鹊喜忙应承下来。”
晚晴笑道:“今儿先不学了,我想着这学针线是不是也得择个黄道吉日才是?还是待我选个好日子再动针吧!”
说的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晚晴其实在家也学过针线,只是学的有些潦草,此后便又跟着几位姑娘学了一番。只推说爹爹生日,要绣一个锦囊日常装香料用,众人不疑有它,都热心教她。
到了晚间,晚晴抽了空,便和琅玕闲聊几句。
琅玕也算是个伶俐丫头,只是不知为何平日里只在这房外做些粗活,钰媚等闲不用她,珊瑚也不大指使她。
她的相貌在这屋里是落了下乘,但好在性格直爽,说话干脆利落,也算别有一番趣味。
晚晴这些时日子总找她聊天,琅玕见她平易近人,并不托大,也十分乐意与她交往。
晚晴见钰媚房里的丫头最近日夜赶工做针线,便随口问琅玕道:“怎么这几日针线活这样多?”
琅玕用眼睛溜了一下四周,方低声对晚晴埋怨道:“还不是要准备三公子寿辰,这些都是贺仪。夫人虽不是三公子生母,但自来对三公子格外好,只怕比对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女还好些呢,每逢三公子生日,夫人都要求家人做些针黹为三公子贺生。”
晚晴怪道:“这么多针线,三公子哪用得了?”
琅玕撇嘴道:“不是用不用得了,是根本没用。三公子这一二年只用柳莺儿的针线了。”
晚晴心内一动,看似无意地问道:“那莺儿姑娘必是深得三公子的心吧。”
琅玕道:“那是自然的。不过柳莺儿长得又美,针线又好,命又是三公子救的,三公子即便真喜欢她,我看也没什么。就是那起子小蹄子,个个看她不惯,哼!”
晚晴轻轻理了理发丝,笑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莺儿姑娘长得这么美,难免会有些闲话。不过她既是这样身份,只怕也做不了三公子的正室吧!”
琅玕抬头看了看晚晴,噗嗤一声笑道:“人家说我傻,没想到姑娘却比我还傻,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正妻当然得是门当户对的小姐,可是府里的规矩,公子们大了先放一两个姑娘到屋里侍奉,日后有了生养,自然也就成半个主子了,那柳莺儿我看妥妥的便是三公子的姨娘了。”
晚晴不由道:“我见那柳莺儿长得真是美,性子也好。当姨娘怕还委屈了她。”
琅玕不以为然地说:“罢咧,姑娘何必抬举她?她本是乡间破落户的女儿,卖给河神做新娘的,恰好老爷和三公子遇到,三公子便殃及老爷花二百两银子买下了她的命。她这样的出身若不是长得好,怎么轮到她当姨娘?姑娘倒还说委屈了她。”
晚晴心里暗想:看她通身气派相貌,绝不像乡间鄙吝农人之女,只怕身世还有可道之处。但嘴上却只敷衍道:“三公子一表人才,与莺儿姑娘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琅玕听她这么说,仿若吃了一惊似的,低低笑道:“还是杜姑娘知书达理不一样。您可不知道,为了三公子,这府上多少人都嫉恨柳莺儿恨得牙痒痒。只恨找不到她的错,若找到,只怕活吃了她呢。”
二人都笑起来,晚晴自嘲地说:“可见我等粗劣之姿还有好处,至少不遭人恨。”
琅玕笑着说:“杜姑娘可是不丑呢,日后定也嫁个好郎君。”
说得晚晴也笑了起来,推着琅玕打趣道:“先别说我。日后只盼着二小姐嫁人,便嫁个像三公子这样的风雅公子,你们也可跟着有个好去处。”
琅玕听闻此语,不由冷笑一声,说道:“罢咧,三公子一副好皮囊,可那品性,真真是……哎,若不是为了这个,那青鸾怎么会……”
说到这里,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晚晴,猛地截住话头,,讪讪道:“你看看我,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我倒盼着我家小姐嫁个老实本分的人,一夫一妻好好过日子。”
晚晴见她谈及裴钰轩便言语含糊,心中暗暗纳罕,却也不再深究,只是轻笑道:
“二小姐自然也要门当户对嫁一位郎君,二小姐好性情,好样貌,夫君定会以礼相待的。”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半晚上都过了。晚晴回到韶雅堂,见鹊喜正在铺床,还笑她怎么和琅玕这般投缘,日后干脆让琅玕来服侍算了。
晚晴听她这么说,便随口说道:“我看琅玕这姑娘挺不错的,性格也好,肚量也大,颇有点男子之风呢。”
鹊喜听晚晴这么说,不由笑了笑,说道:“她肚量大?她有男子之风?呵呵,姑娘,你可别被骗了,她那人心里的小九九不少,以前她和珊瑚闹的时候,你是没见过。”
“看你说的,人家骗我什么?我又没钱没势的。”晚晴展颜一笑,对鹊喜道:“不过她和珊瑚闹什么?我看珊瑚不像个不容人的呀。”
“哎,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鹊喜叹了口气,帮晚晴将头上的钗环一一摘下,放在旁边的乌木图托盘上,又道:
“她原和珊瑚一样,都是最早侍奉二小姐的贴身丫头。她祖母原是大夫人的奶妈,大夫人开始很是倚重她们一家子,可惜她爹娘不争气,一个好酒一个好赌,后来不知在外头惹了什么祸,让人家告到了老爷面前,老爷借机把夫人狠说了一顿。
大夫人无法,就将她爹撵到了下面庄子上,只说让他避避风头再回来,谁料他爹没过一年半载竟然酗酒死了,大夫人后悔不迭,便将她娘又接回府上。
但她娘可能受了刺激,那赌瘾越来越大,禁也禁不住,戒也戒不掉,大夫人也管不了。
不过琅玕却也受了牵连,不能再贴身伺候小姐了,日常只干点二小姐房里的粗活,估计等到了年纪就放出去自行婚配了。
琅玕素来被人奉承惯了的,这么一弄心里自然不乐意,尤其看着珊瑚不顺眼,你当她是真喜欢柳莺儿么,哼,她不过是和珊瑚她们对着干罢了,所以我说,姑娘可别被她骗了……”
晚晴听了鹊喜这番话,心里不由得百感交集,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大户人家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处理的多,自己日后可要谨言慎行,不敢再像之前那般信口开河了。
鹊喜见她半晌不说话,又打趣了她几句,二人嬉笑一番便安寝了。
过了几日,晚晴到底做出一个香囊,只是她本不擅长绣花木,桂花树又颇为繁琐,所以这香囊虽绣了几次,看起来还是针线粗陋,拿不出手。
她无可奈何,只好又一连做了几个,仍是不满意,是以这些日子她常推说头痛,早早回到韶雅堂做针线。
直到有一日,鹊喜笑着对她道:“姑娘这个‘蟾宫折桂’的图案绣的也有些形了,我看不如便完工吧。”
晚晴却说:“我从前绣花少,看这桂花的花瓣看着还是不大真吧!我觉得绣的还是有些呆板。”
鹊喜劝说道:“您若是初绣这个图案,这样便很好了。奴婢说替您绣,您又不让。”
晚晴笑道:“毕竟是送的礼,若经人手倒不好了,我知你绣工好,改日你便送我一个可好?”
鹊喜笑了笑,说:“姑娘只哄我罢了,我见姑娘身上带的香囊就极好。”
晚晴听她这么说,忙将身上的香囊解下来递给她道:“这是我娘亲做的。你若喜欢便送给你。”
鹊喜笑着摆手说道:“即是夫人送的,奴婢可不敢要。只是那里面的香,真真好闻,可是桂花么?打老远就闻到姑娘身上的桂花香。这香市面上少有,姑娘从哪里得来?”
说着,依旧替晚晴将香囊系在衣裙上。
晚晴见她坚辞不就,也就罢了,只答道:
“正是桂花。我家屋后种了几株桂花树,我娘每年都会制桂花香,酿桂花酒,你若喜欢,我下次来给你带些。”
鹊喜欢喜道:“姑娘人真好,不过这香料昂贵,都是贵人们用的,鹊喜却是用不上呢。”
晚晴拉着她的手,真诚地说:“你现在又来跟我说什么主仆,我可不理你啦。”
鹊喜笑着说:“好好好,那我先谢谢姑娘啦!”
第二日,晚晴终于绣完香囊,便将香囊掖入枕下,这夜又辗转反侧了半日,方才睡着。
自此后,日日盼着若遇到裴钰轩,便可将这物事交给他,也算了却一段官司。奈何一直未曾见他露面,晚晴也不好打听,只好将香囊戴在身上,心想若是能临时偶遇钰轩,便直接给他。
谁料之后杜晚晴便日日失眠起来,鹊喜的爹一直病着,这几日她时时回去,偶尔也回裴府,晚晴见她神色倦怠,疲惫不堪,故而即使她回来也不再用她服侍,反倒晚间替她端茶递水,照顾得她十分周全。
鹊喜着实感激晚晴,以前跟着钰媚,钰媚待下人虽温和,却礼仪周全,丫鬟们除了珊瑚自小跟着她还能调笑两句外,其他人都不敢在她面前失礼。
晚晴却没什么尊卑观念,对身边每个人都体贴周到,是以钰媚房里的人都喜欢她。
就是裴钰轩房里的大丫头青萍来找珊瑚说话,也称晚晴好性儿。
想到这里,鹊喜拉着晚晴的手,絮絮说了些感谢的话,晚晴着实安慰了她几句,看着她睡下,才自己回到里屋睡了。
未曾想半夜醒来,晚晴却又听到外室有隐隐地哭声。
她悄悄起身,看到鹊喜泪流满面,正在那里小声抽抽搭搭的哭泣,手里还握着一张湿透了的帕子。晚晴惊问道:“鹊喜怎么了?你爹的病不好了么?”
哪知雀喜说出一番话来,却让晚晴的平静的生活生出了莫大的波澜。
裴时
却说晚晴半夜惊闻雀喜哭泣,忙问她怎么了。鹊喜不敢隐瞒,哭着向她说道:
“奴婢不该惊扰了姑娘,只是我爹病重,大夫说没救了,连药都不愿开了,最后还是我们百般哀求才给开了三付药,说是如果这药吃了也没有用就让准备后事。
可是谁想到这几付药价钱特别贵,一付便要几十两银子。
家里为了给爹治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现在他们又想卖掉最小的妹妹来筹钱,可这小妹妹才8岁,我实在舍不得……”
说着这里,忍不住双肩耸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晚晴见她这样难过,也不由替她伤心,自己也陪着落了一会眼泪,想想自家也是自顾不暇,家里也不宽裕,只怕帮不上她。
可是雀喜待自己这么好,现在眼见她伤心难过,自己又怎能视而不见?
更何况还事关一个8岁的小姑娘的前程,若她家为了多得银子,将那孩子卖到烟花之地去,可不就毁了这孩子的一生了吗?
晚晴天性仁厚的人,想到此,不免生出恻隐之心,对雀喜说道:
“要不你把方子给我看看?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鹊喜抬起头,抹了把眼泪道:“我素日知道姑娘心善,可姑娘家也不宽裕,这么多银子如何一下子拿得出?
我本想去求小姐,可小姐的簪环首饰都是有数的,夫人治家又严,我又不是他们的家生子,现在真是没法子了。”
晚晴拍着她的肩,说道:“没关系,你先把方子给我,我得空去药铺看看。若是能有一丝希望,也算救了你妹妹。”
鹊喜哭着将方子给了晚晴,又给晚晴磕了头,红着眼说道:“姑娘,多谢你了,我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晚晴扶她起来,又劝慰几句。二人才各自安寝去了。
当夜晚晴拿着方子研究来研究去,无奈她也不懂医理,所以也没研究出什么眉目。
第二日因要回家,她便将方子放入衣内,想回来时到街市找个药店看看方子再说。
到了第二日,晚晴去钰媚那里辞行,钰媚又拉着她叽叽咕咕说了半日,无非就是早去早回,先生讲的那书无趣,自己一个人听更是头痛的要命;
又说再过几日三哥生日,家里请了百戏歌伎来,热闹得很,让她千万别错过了。
晚晴笑着应承了,只说过二日便回来。
珊瑚笑道:“杜姑娘来了真是好,二小姐以前一日也说不了这么多话。”
钰媚啐她道:“小蹄子,又要你多嘴。”
珊瑚朝晚晴伸伸舌头,大家都嘻嘻笑成一团。
待到晚晴出得裴府角门时,福子的马车却还没来,她便先和看角门的阿贵聊天。
阿贵便是当日陪同安庆一起去接她的那个半大孩子,只因尚未成年,便跟着大仆人做些轻便营生,这段时日又被派到西角门守门。
西角门地处裴府僻远之处,寻常人走不到这里,晚晴见这里冷僻,故只叫福子把自家马车停在这里接她。
阿贵养了一条小黑狗,胖乎乎的很是可爱,晚晴每次都拿点小点心逗它,那小狗也便和她亲近,远远见她就要扑上来又是摇尾巴又是伸舌头舔她的手,逗得她咯咯笑,抱在怀里抚弄它。
阿贵说了几次这狗有虱子,不要抱,晚晴哪里肯听,还是我行我素。
阿贵这孩子特别实心眼,眼见得晚晴喜欢这小狗,又担心她抱狗弄脏了衣裳,还得专门给这狗洗澡,这也成了一时奇谈。
他表哥还特地跑来看这狗,笑话他说:“怎么了贵子,这狗不吃了?当祖宗供起来了?”
阿贵根本不理他表哥,还是自顾自侍奉这小狗。
当然这些事晚晴并不知道,这一日,她照例抱着这圆滚滚的小狗站在大门口和阿贵说话,忽见一乘华丽的轿车停在门口。
再一看,车上下来了一位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着绯色凤雀朝服,头戴浅灰色幞头,脚着皂靴,腰佩银鱼袋,正是裴府的当家人裴时。
裴时后面,跟着一身银袍的裴钰轩。二人一见晚晴,都楞在当场。
此时太阳初升,地温已升起来了,晚晴眉目如画,明眸皓齿,鬓边单插一朵粉色芙蓉,穿一件杏子红襦裙,因为热已经将上身的帔帛暂且脱下,只露着一截粉藕似的脖颈。
只见她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扇着风,正和阿贵笑得前仰后合,忽见着这两位,不禁大吃一惊,忙收起笑容,匆匆放下小狗躬身致意。
见到她时,裴时似乎惊呆了,往后轻退了一步,似不可置信般说道:“杜……”
晚晴见状,只当自己冲撞了裴时,忙向他行礼道:“小女杜晚晴,拜见裴伯父。”
裴时这才醒过神来,忙轻咳了两声,用双手搀扶起晚晴道:“原来是杜家贤侄。好孩子,好孩子,真和你……你爹爹一个模样……”
眼见着他的眼圈竟然红了,晚晴不由轻往后退了一小步。
裴时浑然不觉,仔细端详了她半天,这才解下身上佩戴的福寿如意玉佩,颤着手递给晚晴,说道:
“好孩子,伯父初见你没准备礼物,你且拿着这个。”
晚晴见他待自己这般客气,忙推辞道:“谢谢裴伯父,不过初入府时,周夫人已经赐了重礼,这次不敢再领了。”
裴时望着她,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一时说不出。
见她推辞礼物,便拉过她的手,亲自将玉佩放入她手中,温厚地说:“你伯母的礼是她的,伯父这礼你却也要拿着。不然伯父要生气了。”
晚晴见这玉佩通体通透,雕刻曲细精工,必定价值不菲,自己怎好拿着这礼物?不要却又怕裴时不高兴。
正在踌躇间,只听裴钰轩在旁低声对她道:“快拿着,不然爹真的生气了。”
晚晴只好双手捧过,屈膝拜谢。父子二人又问晚晴怎么在这角门,晚晴道是爹爹派人来接自己回家,只是家中的车子未到。
裴时忽地沉下了脸,怫然不悦地对裴钰轩道:
“看来你母亲也是老糊涂了,待客之道也忘了。府里接送客人的车马天天闲着,倒让杜贤侄在这大风口上等马车,传出去还当我裴府傲慢狂妄,怠慢了客人。”
裴钰轩听父亲这番话说得蹊跷,心内略略一惊,稍一忖度,才道:“母亲也是来京时日日短,家里事务繁多……”
他话还未说完,杜晚晴早忙忙抢话道:
“裴伯父千万不要误会,夫人本是要给我派遣车马的,是晚晴极力推辞,这些时日夫人待晚晴是极好的,晚晴感激不尽呢。”
见杜晚晴抢了自己的话头,裴钰轩刚开始还有些不悦,但听她说完这番话,心里倒也松了口气。
他轻瞄了一眼晚晴,见她也正偷偷瞧向自己,似乎也在窥伺自己的心思。见此情状,裴钰轩微不可闻的轻轻叹了口气,避开她的视线,只是微侧着头看父亲。
而裴时听杜晚晴这般说,倒也没有继续追究,只对她道:“好孩子,你日后什么时候回去,无需再用家里的车,我会吩咐下去,让管家派车送你。”
晚晴颇有些为难,又偷看裴钰轩,裴钰轩这次再也不能假装看不到,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晚晴便忙忙应承下了。
裴时想了一想,又对晚晴道:“今日你既约了家人来接,便在这里等等,一会如果马车还不来,就坐我的车子回去吧。”
说着,又转身吩咐车夫道:“老刘,你先在这里等等杜姑娘,若是一会儿马车不来,你就负责送杜姑娘回去。”
车夫忙垂手答应。
晚晴也只好虚应着,裴时见她促手促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已没了初见自己时的洒脱明朗,暗想可能刚才自己那番话语倒让这孩子拘束起来,心里有些不忍,便展颜一笑道:
“好啦,杜贤侄这般和顺知礼,我倒羡慕起你爹爹来了。你回去告诉你爹爹,说我改日定到府上亲自拜访。”
说着,又吩咐身边小厮道:“去,给杜大人拿两瓶山西杏花村,一会儿让姑娘带回去。”
小厮当即应下,立刻起身先去府中取礼品。
裴时又与晚晴寒暄几句,此时晚晴见裴时官居三品,却这般和颜悦色,当真又惊讶又感动,她忍不住又偷偷望向裴钰轩,却见他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当即脸红起来,一时有些恍惚。
裴时因还有些公事要办,便先进门去了,离去之前,裴时又深深望了晚晴一眼,这才缓缓离开。
裴钰轩也轻扫了她一眼,便紧跟着爹爹进门去了。
见二人进了府门走远了,晚晴才抚着胸口,嚷道:“阿贵,侍郎大人怎么忽然从这里进门来了?吓死我了。”
阿贵说:“不光姑娘害怕,我也吃了一大惊呢。”
晚晴用手指着阿贵的额头说:“你看你这一头汗,快擦擦。”
阿贵嘻嘻笑着说:“姑娘自己也是一头汗,还说我哪。”
二人互指着对方的脸,叽叽喳喳地说话,忽听身后有轻咳声,再看却是裴钰轩手里提了两坛酒折回来了。
不知为何他脸色略略有些不好看。
晚晴一见他,忍不住喜上眉梢,羞怯问道:“三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钰轩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那,这个,送给杜大人的。”便将手里的酒递给她,接着又吩咐阿贵先退下。
晚晴提了那酒,忙道了谢,因见了他,心中无来由只是怦怦乱跳,待要说起香囊之事,却深恨没有机缘。
正纠结着,却听裴钰轩意味深长对她道:“杜姑娘倒是深得我父亲的欣赏……”
晚晴听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心里一惊,还未回话,又听裴钰轩到道:
“不过日后出门,还是让你身边的丫头先出来替你看着马车,此处人多眼杂,一个姑娘家径直站在这大门口同人……说笑,怕是有损你的声名。”
晚晴听他这样说自己,不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胡乱应承道:“谢谢三公子提醒,晚晴日后注意便是了。”
顿了顿,到底还是咬牙道:“只是不知公子何时方便?晚晴给您的生辰贺礼已经备齐。”
钰轩听她这么一说,似乎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让她绣香囊之事,便随口道:“你回来后给我的小厮阿旺吧!”
晚晴心想:我从未见过你那小厮,怎么找他?这分明是推托嘛!不禁对裴钰轩有几分失望。
钰轩见她不再说话,便径直转身走了,似不乐意再见她。
晚晴见他无故对自己这般冷淡,不由心里生出无限狐疑,此时却也不敢再深究,好在不多时家里的马车也到了,她方才闷闷不乐的上了车。
※※※※※※※※※※※※※※※※※※※※
比起拧巴的男主裴钰轩,我其实更喜欢他爹裴时,因为有时渣的明明白白比渣的偷偷摸摸的好多了……
修德堂
晚晴回家后,向父母禀报了裴时赠送玉佩与酒之事。
杜老爷脸上阴晴不定,未曾言语,似乎不但不喜,反而有些怨恨之意。
晚晴见爹爹这般反应,略略有些惊讶,但也没有作声,只是听到娘亲安慰她没事时,她不知为何忽然心里有点委屈,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一家人闷闷吃了晚饭,便安歇了。
卧房内,杜氏夫妇一起说起今日之事。
宁夫人在灯下拿着那玉佩仔细查看了一番,道:“果然是件好东西,只是这么重的礼,咱们如何还回去?上次拿他们那支金步摇已经过意不去了。”
杜大人倒不在意,只冷冷说:“他裴家欠我们杜家的,只怕还不止这些区区小物事,你放心拿着吧!”
说到这里,他眼圈略有点红,恨恨道:“若不是为了咱们晴儿,我恨不得这辈子都……”
宁夫人忙忙阻断丈夫的话,叹着气数落道:“既是把孩子送到他裴府了,你就别再纠结过去的事情了。哎,说到底你这倔脾气,到底还是不能改。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现今他任吏部侍郎,这吏部诠选天下的官吏,你往日常说想外放一任地方官,只怕到时还要求到他。”
杜大人嗤嗤冷笑数声,不屑道:“哼,我犯不着去求他,而今咱们女儿到了快出阁的年纪,我也不想再去地方任职了,别耽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
宁夫人笑道:“我看这孩子还懵懵懂懂,不大懂呢。”
杜大人听到说起女儿,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慢腾腾地说:“不懂最好,我还舍不得女儿嫁出去呢。”
宁夫人嗔他道:“你看你,有你这么当爹的么?”
“先别调笑了,我给你说个正经事,”杜大人想了想,忽对夫人道:
“晴儿这性子不够稳重,又娇养惯了,日后出了阁怎么应对那一大家子妯娌婆媳?
我这几年想过多次了,咱就这一个闺女,若是日后我还能有所进益,就招赘一个女婿进门吧!”
宁夫人长叹一声道:“我何尝舍得她出门子?只是这世间好男儿谁愿意做赘婿?若招个不成器的,又是祸害。
你看看你那些太学生里,有没有出身寒素些的,才华好的,倒该看取一些了。”
杜大人沉吟半晌,方道:“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能读得起书的哪有什么寒素人家的子弟?都是些富贵家公子哥在太学挂名罢了。
若是前几年,这学生里还颇有几个成器的,可惜那时咱们晴儿又太小……,现如今恶俗又起,大家户公子哥连太学也不进了,镇日家斗鸡走狗,不成体统。
略成器的,也都投了军营,毕竟军功起家快……”
“那你当时还非要阻拦着程参军家那孩子,我说那孩子心眼实,对咱晴儿又好,你就是不撒口……”
宁夫人不由埋怨起丈夫来。
“妇人之见……他程家历代都是武职,且大多在边关上任职,你想让咱们晴儿成亲后守活寡?”
杜大人摇着头说:“总得让咱闺女在京城找户人家才好。”
宁夫人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动,试探问道:“若说在京城,那裴家不是……”
杜大人一听这话,断然喝止道:“休要胡说!……”
宁夫人脸色一黯,只得打住话头。
杜大人见夫人这样,又觉得不安,便抚慰她道:
“要我说啊,此事不急。近来,有人在我面前提了几次户部牛侍郎的小儿子,听说是极忠厚老实的一个孩子,虽是妾室所生,但他门第清白,倒也罢了。”
宁夫人听了这话,方才转嗔为喜道:“当真?不过他牛家官位显赫,怎舍得让儿子入赘?”
杜大人拈须对夫人笑道:
“你这又是妇人之见了,咱们也未必就得让人入赘来,只要他单门独户过日子,让晴儿不受公婆拘束,岂不也好?想他牛家儿子众多,他又是最小的,只怕是一成亲便要分家的。”
宁夫人指着丈夫说:“你这老东西算盘打得倒是如意……”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二人又说了半晌,杜大人道:“我看晴儿还小,要我说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也不迟。”
宁夫人急急对丈夫说:“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但这事拖不得,你既起了意,那赶紧的去找人打听打听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咱们也早有个准备。孩子不小了,这事你得上心 。”
杜老爷沉吟不语,似还在思索。
住了两日,晚晴说要回裴府去,宁夫人道:“你先别急着走,你表嫂听说有孕数月了,咱们也该去看看,我想咱娘俩就下个月初去趟伯劳镇吧。”
晚晴道:“好,那女儿给裴家说。”母女二人又絮叨了一会儿方分手。
晚晴一直惦记着鹊喜给的方子,故而还未到裴府,她便下车来,打发福子先回去,福子自幼对小姐言听计从,也没有多说,便驾车回去了。
晚晴信步在街上走了走,恰见一间名叫“修德堂”的生药铺,屋宇高大,装潢富丽,里面熙熙攘攘满是抓药的人,便走了进去。
一进去便有小伙计迎上来,问道:“姑娘抓药还是看病?”
晚晴道:“小哥能帮我看看方子么?”
那小伙计忙说:“当然可以,姑娘请稍候。”说着便打开药方,仔细看了看那方子,方道:“姑娘可是有亲人重病在身吗?”
晚晴道:“是一个……远房亲戚病了。”
那伙计听她这样讲,便快言快语说道:“是了,这就是拿着人参吊着病人一口气罢了。若是富贵人家也还罢了,若是穷苦人家,这医家心也太黑了,分明是必死的症,何必又要花钱延这几个时辰?”
晚晴听他这样说,忙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这病人定是救不好了?”
那伙计又看了看方子,方才点头道:“可不是,这就是拿钱吊着命的事了。”
晚晴小声道:“果真如此,这医家果然心黑了,这家子正准备卖掉小女儿呢。……”
话还未完,却听到旁边有一人朗声道:“是谁要卖掉自家女儿?”
晚晴转身一看,却是那日在裴府见到的柳泰成,依然着一身蓝衫,体态魁梧,器宇轩昂。
伙计叫了声“二公子”,柳泰成挥手让他去做事,笑着对晚晴说:
“在下柳泰成,上次生受姑娘的梅花了。”
晚晴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这家铺子的少东,忙笑问道:“柳公子好。那梅花后来开得可还好?”
柳泰成笑着说:“足足开了半月有余呢,满屋子都是香气,一直想当面向姑娘道谢。”
晚晴听他这么说,欢喜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柳公子喜欢便好。”
柳泰成又问:“姑娘此次来可是家里人病了,来抓药?”
晚晴忙答道:“不是我自己,是裴府一个丫头的父亲,得了重病,医家开了药房子,只说这方子能救命,谁料却是吊命的,那家子却准备卖女儿了。”
柳泰成一听,便说道:“这样的话,你先别急,我再找个行家替你看看”,说着便向柜里喊道:“林掌柜,你出来一下。”
一个长须红面的老人从内堂走出,拱手叫了声“二公子”,泰成简单给他说了一下情况。
林掌柜便接过药方子,看了良久,方慢慢地说:“恕小老儿直言,这种吊命的方子本不该开,开了也无用,无非是白花钱。”
柳泰成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看向晚晴,却见晚晴略想了想,说道:“如此多谢两位了,那我回去如实给那姑娘说吧。”
柳泰成先让林掌柜去忙,又特特将晚晴带到旁边一间待客室中,缓缓问道:“刚才杜姑娘所说的丫头,想必与你情谊颇深吧。”
晚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柳泰成思忖片刻,便说道:“姑娘不知,这种生死关头,病人和家属都是最听医生的话,所谓病急乱投医嘛,什么法子都得试试的,咱们虽觉得没什么用,但病人家属并不会这么想。
不如这样吧,我替你把药配齐,应该也能延迟个几天的命,你让那人拿回去试试吧。这样就算救不了老的,还能救小的嘛。”
晚晴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这药过于昂贵了,我绝不敢拿的”,说着,一抹红晕爬到她脸上,她低首吞吞吐吐道:
“公子不知,我……我身上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医药费……医药费,我付不起的……。”
柳泰成见她这般坦诚,反倒心内一动,温厚地问她道:“如此,咱们便看着一个小姑娘跳了火坑吗?”
晚晴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挣扎,不知究竟该不该抓这几付药,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她抬头看了一眼泰成,却见他正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不由那脸红得更彻,
柳泰成见她这般局促不安的样子,也不忍再为难她,便站起身温言道:
“姑娘放心,我们开生药铺的,若没颗仁心怎么行?横竖是救人一命,也算是柳家积了功德,姑娘略坐一坐,我去吩咐伙计把药抓齐。”
说着便起身向外走,晚晴见他起身,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那纤纤手指无意中触到了泰成的手,二人都如同触电般闪躲开。
此时连柳泰成也不禁红了面,而晚晴更是羞怯不已,忙忙将手收回,尴尬地抚弄着裙带,许久方低声道:
“柳公子,我知道您是好心,不过这笔银子绝非小数目,若能救命,咱们自然要尽全力,不然,便只虚耗银两有什么用处?
况这家子本穷,即便病人去了,其余人还要过活。若柳公子执意要帮忙,不如派一位老成的医生,再去瞧瞧那病人,将事情原委说清楚,那家子知道了,自然也不会再卖儿卖女了。”
柳泰成静静听完她的建议,觉得她年龄不大却理事井井有条,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略思索了一下,他颔首应道:“也好,那我便派林掌柜帮忙走一趟。”
晚晴道:“那多谢您了。我说的那位姑娘叫雀喜,回去我告诉她,让她到铺子来找林掌柜吧。”
说着,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红宝石裹金簪子,怯生生递给泰成道:
“我知道大夫上门价格不菲,只是我暂时手头不便,这个簪子是娘亲去年生辰时所赠……我先放在您这里……作押,日后,……再来和您相换。”
她忐忑不安地说完,又看了看这宝石簪子,那顶端宝石黯淡,簪子是金裹银的,实在也不值什么钱,不免深觉不安,又担心他不收,自己难堪,故而低下头只绞着自己襦裙上的青丝带,心里却七上八下。
柳泰成见她这般怯生生的模样,怜惜之心顿生,低声道:
“无妨无妨,既然姑娘执意放下簪子,也好,我便先收着。什么时候姑娘手头方便了,再到铺子里来找我。
若是在铺子里找不到我,你告诉伙计一声,他们自然会通知我。”说着便将那簪子细心放入衣袖内。
晚晴低低应了声:“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晚晴便告辞出门,柳泰成也不好挽留,便送她到门口,随口道:
“姑娘那日赠送的梅花,后来开谢了,我便以此为引,酿了梅花醉,再到梅花开时便可开坛畅饮了,到时,姑娘可愿给杜伯父带上一壶?”
晚晴听他绕了半天,开始只当他说要请自己喝,及至后来,却听说是给爹爹喝,不禁回首对他莞尔一笑,脆生生应道:“好,如此多谢柳公子了。”
柳泰成忽见她这一笑,犹如流风回雪,婉转风流,心里竟抑制不住怦怦跳了起来,一时未醒过神来,站在那里愣怔了许久。
还是小伙计走上前来,笑着提醒说:“二公子醒醒,人家姑娘走了半天啦。”
柳泰成这才忽然惊醒道:“哎呀,我怎么让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回去了?这街上可是乱的很。”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也往街上赶去了,却哪里还有晚晴的身影?
他只好沮丧地回到店铺,又忽想起几日后便是裴钰轩生辰,到时或可在裴家家眷中见她一面,想至此,又不禁笑了起来。
允儿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笑着说:“公子刚才还说酿的是什么梅花醉,依小的看,您这分明酿的是桃花醉嘛……”
说得店铺里的伙计都笑起来,连一向板着脸的林掌柜也不禁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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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真是又温和又有爱心,如果现实中见到这样的人,果断选就对了……
花园相遇
却说晚晴从修德堂回到裴府,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着早点将这好消息告诉鹊喜,于是脚不沾地的一路小跑着进入裴府,从角门进去后便到了韶雅堂,恰好见鹊喜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擦拭家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晚晴忙将修德堂中所遇告诉鹊喜,鹊喜仿佛吃了一惊似的,若有所思地望着晚晴,将信将疑地问道:
“真的?姑娘真的去找大夫给我爹看病了吗?”
晚晴欢欢喜喜地说:“自然是真的,这事我怎么敢和你取笑逗乐?大夫在修德堂,我已经帮你们给他说好了,你直接去找他们林掌柜即可。”
说着便顺手取过她手里的抹布,催她道:“好啦,这里的活你别管了,赶紧去办正事吧。”
鹊喜听了她的话,脸上泛起悲喜交加的颜色,望着晚晴叹口气道:“难为姑娘了,为我的事,还让您操心。”
晚晴知她是欢喜过了,也不在意,忙推着她道:“和我还客气什么,现在你快去小姐那里先告个假,免得家里等不及。”
鹊喜便也顺从的放下手里活计,去钰媚那里告假,恰逢钰媚带着珊瑚去了夫人屋里,只留了琅玕在屋里守门。
琅玕知道她家里的事情,又听她要告假,便大包大揽地说:“那你快家去吧,别耽搁了,这里我替你向小姐禀报。”
鹊喜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看了看韶雅堂的方向,低声对琅玕道:“那这段时间我不在,烦请你们帮我照顾一下杜姑娘吧……”
“好啦好啦,别婆婆妈妈的了,你快忙你的去吧”,琅玕只管推她出门道:
“大夫人早交代过的,谁敢亏待了你的杜姑娘?她可是这府上的贵客呢,大家巴结都巴结不上,你担心什么?”
不知为何,鹊喜听了她这番话,却不由扫了她一眼,轻哂道:“大家都凭良心做事就行了,杜姑娘人不错,你们别把她当傻子……”
“嗬,这话从你鹊喜口里说出来还真难得,你对杜姑娘这么有善心,那对兴儿你怎得那么狠心?”
琅玕一听鹊喜这般说,不由火气窜上来,一点没给她留情面,冷嘲热讽道:“兴儿为了帮你,可没少受三公子的气,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那是我和兴儿之间的事,管你什么事?”
鹊喜听了琅玕这话,眉一拧,索性撕破脸,轻蔑地对琅玕道:“就算没有我,兴儿也看不上你……要我说,你还是多行点善积点德看看怎么救你那烂赌无用的娘好些……”
说完,也不管琅玕什么反应,扭头就走了,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气得琅玕的脸都白了,哆嗦着嘴唇道:“你这是污蔑,污蔑,你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颗葱了,我呸!兴儿真是瞎了眼……”
这二人只管在这里斗嘴,晚晴却全然不知。她可能是日间受了些风寒,只觉晕晕沉沉的,一直在屋里躺着睡觉,到了用晚餐的时间,她也借故推辞了,没有出去。
只想着身子不适多休息一下便好了,谁料到了半夜,不但没好,反倒头痛欲裂,发起烧来,偏屋里没人,就是想喝口水也无人照应。
到了第二日晚晴竟破天荒的没有起床,还是珊瑚过来看她,见她面色潮红,一摸额上滚烫,惊叫起来,说道:
“姑娘怎么病了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自己扛着?”
晚晴还说自己没事,硬撑着要起来,早被珊瑚按下让她先歇着,自己去找钰媚说了。
钰媚一听也急了,饭也没顾得上吃便来看晚晴,见她容颜憔悴,唇上的皮都爆了起来,懊悔道:
“烧得这么厉害,必是昨夜便烧起来了,偏偏鹊喜不在家,早知道我就让珊瑚来陪你了。”
一时早有人禀报了周夫人,周夫人立刻着人请了医生来看了,给晚晴开了点散寒热的药物,只嘱咐要卧床静养,按时吃药便好了。
钰媚看着晚晴吃了药,便对她道:
“本来今日是陈将军夫人的寿诞,大姐姐又病了,娘说带咱俩一起去的,既然你去不了,那我也不去了,在家陪你吧。”
晚晴怎么肯依,忙推辞道:“小姐快去吧,我这就很过意不去了,让你为了我累了这一早上。现在我没事了,你快陪同周夫人去赴宴吧,既已约好了,不去倒失礼。”
正说着,周夫人也派人过来催促钰媚。钰媚无法,便只好带着珊瑚和琅玕离开了,自有周夫人指派了一个小丫头霍儿来侍奉晚晴。
午后,晚晴吃了药,又饮了一盏粥,但见合院子静悄悄的,连霍儿都偷懒找人玩去了。
晚晴自觉身子轻松了,病已经好了大半,便想去绣坊找柳莺儿说话,谁料柳莺儿却不在绣坊,她便信步向花园走去。
此时正是端午节前,烈日当头,晒得人晕晕沉沉,她隐约看到远远有棵花木树下,似有一对男女立在那里说话。
不知为何一见此景她便觉心里烦闷,再懒待向前去,正要回韶雅堂时,忽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杜贤侄这是去哪里?”
她回头一看,却是裴时。
只见他今日寻常家居打扮,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戴墨色墣头,面色白皙,三绺髭髯微垂,越发显得精明强干,风流儒雅,显见年轻时也是一位浊世贵公子。
她忙站住身,弱弱叫了声“裴伯父”,裴时虚扶了她一把,亲切地问道:“贤侄近日可回去见了父亲?”
晚晴恭恭敬敬答道:“前两日方回。父亲说谢过伯父的赠礼。”
裴时笑道:“那些不足为道。听说你身子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
晚晴笑一笑,说道:“好多了,夫人已派人看过了,吃了药便好了。”
裴时便道:“那就好。贤侄可愿意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
说着便随意坐到一个石榻上,让晚晴也在自己身旁坐下。晚晴坐定后,便手拿团扇略略遮颜,对裴时轻笑道:“伯父可不老呢,比我爹爹年轻许多。”
裴时苦笑了一声,感慨道:“贤侄可不要安慰我。眼见得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我们怎么会不老?
当日王孝伯曾感慨‘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真真是至理名言!”
晚晴听他这么说,忽地挑动了心事,她略歪一歪头,大着胆子撞向裴时的目光,娇憨地问:“原来伯父喜看《世说新语》呀!”
裴时听她这样问,不由眼睛一亮,笑着问晚晴道:“对呀,这个你都猜出来啦?贤侄也喜欢看?”
晚晴忙低了头,用手抚弄着团扇的流苏坠子,半红着脸娇声道:“不敢给伯父撒谎,我的确是喜欢这书,不过也就爱看个热闹罢了。”
裴时见她一团孩子气,对她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便饶有兴趣问道:“那晚晴可愿意说个热闹的给我听?”
晚晴抬首望了裴时一眼,见他正慈祥看着自己,便不由又低下头,小声说:“热闹的……晚晴说了怕伯父笑话,要不我给您说个自己感触最深的,不过……”
她又抬起头,再一次撞上了裴时柔和温暖的眼神,低低道:“我说了您可不许笑我……笑我,我便……”
她说到此,未免又有点含羞带怯,使劲拽着那流苏的明黄的穗子,将穗子一时扯得长长的,一时又揉成一个团,良久方声若蝇蚋般道:“……不说啦……”
裴时见她一派小女儿的做派,那脸未语先红,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怯生生模样,不由声音更柔,温温地说:
“好孩子,这个自然,伯父什么都应你,你快说吧!”
晚晴得了尚方宝剑,心内不由一松,便对裴时道:“好,那我便斗胆给伯父说说我的浅见。以前我看这书时,曾看到王戎丧子后所说的‘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话语。
这话……我觉得说得好极了,虽然后人多批判王戎,说他竟枉顾礼法,对一个夭折的孩子也不能忘情,但是我觉得父子亲情本是天性,孩子去世了,做父亲的竟不能哭泣,当真枉顾人伦。怎得子哭父便是孝顺,而父哭子便是逆礼法而行呢?
要我说至亲之间,不能天天只论礼法,那累不累啊,就顺着天性不好么?”
她这一大通道理说完,只当裴时能点评几句。
岂知裴时听她说到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时,就已经呆在了那里,只觉往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当即心神散乱,魂魄俱无,以至于晚晴后来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晚晴见他忽地面色冷峻的怔在那里,不由轻声问道:“伯父,伯父……您怎么了?”
裴时这才如梦初醒般缓过神来,忙掩饰道:“喔,你说得着实好。伯父很喜欢……”
强稳了稳心神,他忽然问晚晴道:“眼见得端午节快到了,不知你们在家都是如何过端午的呢?”
“端午嘛,就是沐浴啊熏香啊,吃粽子啊……喔,还有,每年这个季节我爹爹便带我去云蒙山采花。”
晚晴见他忽转话题,倒也不深究,便一五一十对他道。
裴时楞了一下,道:“你们去采花?是有什么讲究吗?”
晚晴笑道:“这个晴儿不知,不过爹爹喜欢采一大束花放到溪流中漂走,想必是……驱邪祈福吧!”
裴时沉吟良久,方徐徐道:“嗯,你爹爹自幼爱好博物,又精通民俗,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晚晴用手抚弄着团扇,点点头说:“是呀伯父,不过也许爹爹好《楚辞》,喜欢香草美人呢!”
说着,她稍稍靠近裴时,将手握成半圆呵在嘴边,附在裴时耳边道:“我猜爹其实多半就是喜欢香草美人,伯父说是不是?”
裴时被她这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逗笑了,也展颜对这小姑娘笑道:“有理,有理!不过被你这么一说,伯父也想去附庸一下这风雅,要不,咱们也去看看这……香草美人?”
晚晴不知其意,顺口说道:“伯父想去自然可以,不过云蒙山要走一两个时辰呢。而且,……我也没有禀报周夫人呢。”
裴时笑着对她道:“无妨。咱们瞒着他们,悄悄的去。”
说着,也学着她刚才的模样,故意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要不咱们今日便做个君子之约,瞒着这一众人……你说好不好?”。
晚晴终究是孩子心性,见裴时这般逗自己,也忍俊不禁笑道:“行,听伯父的,我不说就是了。”
说完,又笑了笑说:“我知道裴伯父怕周夫人知道自己也爱香草美人对不对?其实我娘也不许我和爹爹将花草采回家去呢,采回去便要大大的生气,害得我爹这两年都不敢去山上了……”
裴时听闻她的话语,笑道:“极是,极是。好孩子,咱们快去,得赶在太阳落山便回来呢。”
说着,便自然而然伸过手来牵着晚晴的手,晚晴也便将手放到他手里任由他握着,心里暗想裴大人必是怕周夫人生气,才会和自己说保密,因此也不大在意。
二人各怀心事,牵着手穿过角门,乘一辆轻便的小马车离开了。
他俩都未在意花园中其实另有人在,原来刚才晚晴见的那一对男女果然是裴钰轩和柳莺儿。
裴钰轩初见裴时和晚晴亲亲热热地在那里说话,心中已略有些惊诧,又见二人说笑了一阵子,竟公然携手出门而去,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当时便忍不住要站出来阻止父亲,柳莺儿却在旁扯他衣襟低声劝道:“公子这样出去了,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使得老爷面上无光。”
裴钰轩停下脚,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方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
柳莺儿见他脸色不好,不由小声道:“杜姑娘倒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只怕终是要吃亏的。”
裴钰轩冷笑着说道:“天真烂漫?……她这是愚不可及!有她的苦果子吃,你等着吧!”说着,气哼哼的负气而走,柳莺儿也不敢阻拦他。
云蒙山
却说晚晴带着裴时来到京郊的云蒙山,此处山势并不险峻,却极为隐蔽,寻常人找不到这里,就是樵夫也极少来此。
二人在山下弃了车马,便徒步走上山来,幸而这山势还算平缓,二人一路闲聊,攀爬起来却也不费力气。
当走到山谷深处时,忽见一大片纯白色的花海摇曳在山风中,那花只有米粒般大小,团团簇拥在一起,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
一眼望上去,虽没有牡丹的天香国色,却也素朴淡雅,别有一番风韵,兼之那浓郁的花香袭人,和着山间清新的空气,顿让人觉得有一种出尘脱世之感。
裴时一见这片花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顾不得晚晴在场,竟然忽地跪倒在地上,泪如泉涌,颤着手抚摸着这一片芳草地,仿若在与一位故人呢喃。
晚晴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几句,似乎是“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晚晴只觉这诗耳熟,却记不起是什么篇目了。
再看裴时,他的神情忧伤而彷徨,那泪水仿若流之不尽,竟将衣襟都打湿了。
过了良久,他才掏出帕子拭干了泪水,亲自采撷了一束花草,轻轻放在旁边的溪水里,眼见那溪流将花束越漂越远,远到见不到,这才缓缓起身。
晚晴远远立在一隅,一声也没言语,只静静看着。爹爹和裴伯父,对同一片花草,都这般倾心,必是有着同样的心事吧。
但是长辈们不说,她便不会问。自幼她娘亲为她嘴快惹怒爹爹,数落了她多少回,后来年龄大一点,她便三缄其口保平安了。
许是裴时终于意识到冷落了晚晴,当见那花束远远漂走后,他便起身招呼晚晴过来,脸上又挂上了最是和煦不过的笑容:
“伯父年纪大了,最容易触景生情,好孩子,刚才没吓坏你吧!”
晚晴乖巧地答道:“先生说了,感悟生发,摇落兴诗。伯父,您是有诗情的人,才会见了这花草生出这般感触,不像我每次来这里,就只会踏花玩水,惹我爹爹生气。”
裴时听晚晴这般应答,似乎很是松了口气,刚才的悲伤也仿若一缕山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哈哈大笑道:
“好孩子,你倒是有真性情,伯父很喜欢你这性子。你爹爹我知道,自小是个道学先生,谁料生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儿,也还是拘管得紧,我若生了你这样的女儿,还不知有多开心!”
“伯父这是哄晴儿呢,二小姐性子又温和又平顺,比晴儿好十倍百倍也不止。”晚晴笑嘻嘻地对裴时说。
“呵呵,看看我们的杜姑娘,还不信伯父的话呢,要我说呀,媚儿有媚儿的好,晴儿有晴儿的好,干脆,明儿你也给伯父做女儿,好不好?”裴时逗她道。
晚晴听他这么说,不由咯咯咯笑起来,娇憨道:“伯父说真的吗?那晴儿才高兴呢,到时爹爹若骂我,我就跑来找您当救兵。”
两人犹如忘年之交,说得倒也投机,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到了要回府的时候。
下山时,裴时问晚晴道:“晴儿这名字,可是你爹爹取得?”
晚晴笑道:“正是。爹说这名字是从李义山(商隐)先生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中化出的。”
裴时听了,不由一怔,意味深长地笑对晚晴道:“你爹倒是个心意绝佳之人,这名字极好。 ”
一时下了山,太阳早已偏西了,幸而马车轻便,很快就到了裴府。快到裴府时,裴时对晚晴道:
“好孩子,你自从角门进去,伯父还要去官府处理点公事。”
晚晴笑道:“好,伯父请便,晴儿告辞啦。”
临转身时,裴时悄悄给她做了个保密的手势,她颔首而笑,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裴时有些恍惚,恍若那人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注:“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出自晋·潘岳《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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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点短,其实本来是和上章合在一起的,但上章字数太多了,只好单分出来了,亲们海涵啊……
平地生波(1)
同裴时分开后,晚晴本想悄悄回到韶雅堂,却听得凤台阁一片喧哗之声,她只道是二小姐携着丫鬟们回来了,便先到凤台阁来瞧瞧。
却不料进门便见周夫人在客堂紫檀木太师椅上端坐,邢妈妈和严妈妈陪侍在旁,二小姐房内几个丫头都跪在地上,似在陈说着什么,见晚晴进来,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晚晴见此情景,不由一惊,又见满屋子人的视线齐刷刷射向自己,将她盯得直发毛,只得故作平静地向周夫人请安道:
“大夫人好。二小姐已经回来了吗?”
裴钰媚在周夫人下手坐着,只看她面上忧虑重重,悄悄望了晚晴一眼,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晚晴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出事了,一时还有些惶惑,不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还是周夫人笑着对她道:“杜姑娘起来啦?下午可是出去了?”
紧接着又对丫头们说道:“都起来吧,杜姑娘来了,还不去准备茶水侍奉?”
早有珊瑚等人起身捧过茶来,晚晴并不敢接茶,亦不敢坐下,只是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对周夫人道:
“回夫人话,我并未出门,只是午后在花园里走了走。”
周夫人听她这么说,唇边浮出一缕微笑,点点头,关切地说道:“好,好,吃了药是要多出去发散发散才好,只是这么热的天,没把你热坏吧?”
晚晴陪笑道:“还好,不是特别热。”
周夫人又道:“那就好,你还是要好好歇着,交节换月的时候,最容易生病,下次可是马虎不得了。”
晚晴忙忙致谢,周夫人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又对邢严两位嬷嬷道:
“好啦,孩子既然痊愈了,我也就放心了,那咱们回去吧,别老呆这里,惹得年轻人不高兴……”
严妈妈笑对周夫人道:“夫人这可误会小姐们了,她们可没这个心思呢。”
周夫人也笑道:“嗯,我知道她们都是好孩子,走吧!”说着,便站起身来,两位嬷嬷忙过来搀扶。
一行人待要出门时,周夫人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晚晴,柔声问她道:
“孩子,听说你替鹊喜的爹找了个好大夫,看了病? ”
晚晴心里一凛,不知怎的身子冷起来,她垂首答道:“是的夫人,我见鹊喜日夜忧心,是以找人帮忙请了大夫。”
周夫人微微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好孩子,你有心了。”说完便出门去了。
邢妈妈和严妈妈也跟着出去,邢妈妈临出门前,还特特回头看了晚晴一眼,晚晴见她瞧自己,忙颔首致意,邢妈妈点了点头,旋即轻叹了口气,便随着主人出门而去。
因事出突然,晚晴被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悄悄打量这一屋子人的表情,个个凝重,自己不觉如坠冰窟,那心里犹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脸上却还强撑着笑问钰媚:“二小姐今日逛的还好?”
钰媚勉强对她笑道:“很好。我想着你一人在家不放心,中途派了琅玕回来侍奉你,你可见到了琅玕?”
晚晴心想,并未见琅玕啊,怎么了?她不禁向琅玕望去,却见琅玕低着头,并不肯抬头看她。
晚晴又偷瞧珊瑚,却见珊瑚脸上不悲不喜,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柳莺儿也在屋子里,她的眼中似乎藏了更多的秘密,看向晚晴的眼神犹疑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晚晴静了静神,轻咳了一声,对钰媚道:“并未见到琅玕姑娘。霍儿照顾了我一上午,午后吃了饭她便先回夫人房里了。”
柳钰媚重重叹了口气,细细打量着晚晴,又问道:
“你下午一直在内室睡觉么?怎么我们回来没见你的影子?你可是外出了?”
晚晴只觉这哑谜打得辛苦,却也不得不强撑笑脸答道:
“并没有出去,一直在屋内。怕是睡得沉了,没听到外面的响声。”
裴钰媚似不可置信的看了她一眼,又追问道:“你一直在屋内?那刚才……”
珊瑚在一边轻咳了一下,忽然插嘴说:“二小姐,饭菜都凉了,先让杜姑娘把饭吃了吧。”
裴钰媚听闻此语,便冷着脸不再言语了,挥了挥手让丫头们开始布饭。
一屋子人闷闷侍奉二人吃了晚饭饭。晚晴这顿饭吃得忐忑不安,吃完饭后,她自己一人回到韶雅堂,心内琢磨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攫住喉咙,让自己艰与呼吸。
平地生波(2)
午夜时分,杜晚晴仍枯坐在书案前盯着窗外那一轮残月发呆。
忽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门,晚晴只装听不见,没有理会。
谁料那叩门声虽暂停下来,却又听得外面压得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杜姑娘,请开门。”
晚晴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但她仍然不想起身。
在这里,她既不想交友,也不想树敌,她不过是来避一下时艰,只要度过了15岁这个坎,她就可以回家去,何必要淌这趟浑水?
今天的事,裴钰媚没有告诉她原因,珊瑚也不想告诉她。
琅玕中途回来看过她,她却没见到琅玕。在二小姐房里,她望向琅玕时,琅玕却低了头,她分明心里藏了鬼。
那么,她藏了什么鬼?她到底对众人说了些什么?说了什么,才会让周夫人大驾光临,亲自带人来二小姐屋内盘问?
还有,临走时,周夫人为何突然问起自己雀喜爹爹的药物之事?——必是琅玕所说的事情与那药费隐隐相关。
那几付药所费不菲,而她杜家是穷的只能勉强糊口的,那么她怎能一下拿得出那笔钱?
若是说修德堂施舍的,那她又有何德何能,让修德堂施舍一份昂贵的药给素不相识之人?
若要牵出柳泰成,那就错得更离谱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怎么能无缘无故和修德堂的少东家私相授受?
想到这里,晚晴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二小姐的闺房,能进的人那么少,偏她杜晚晴是可以自由进出的。
琅玕性子直爽,自己和她前段时间又走得很近,此时由她公开指认自己,当真是再妥当不过了,任谁也不会怀疑琅玕说了谎。
可笑的是,她连琅玕到底诬陷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鹊喜曾经提醒过自己,琅玕并不像表面上看起那般爽直,自己虽有所警惕,不再如往常那般与她亲近。
可是当日里自己曾同她那般交好,诸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而今她一张嘴,人家自然是信她的,自己能到哪里伸冤说理去?
可再一想,自己得了这样的下场,怨得了谁呢?识人不明,是大忌;交浅言深,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总而言之一句话,授人以柄,自作聪明,活该跳到人家的圈套里去。
更可怕的巧合是,这事偏偏就发生在自己离开裴府这么三两个时辰的时间里。
现在想来,必是自己前脚同裴伯父离了府,后脚琅玕便回到凤台阁去了,因为只有这样,后面的一切才得以发生。
事情发生之后,他们肯定已经派人找过自己了,找不到,自己必然是出去了。
——或者,压根就是有人亲眼看着自己出了门,这才开始实施后面这一系列的布局。
他们笃定她不敢说自己出府去了——果然,她的确是不敢,她只能说自己下午在韶雅堂睡觉。
睡觉这种低劣的谎言,别说裴府诸人了,就连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去。可不说谎能怎么办?
假设自己直愣愣地说自己就是出府了,且是和裴伯父一起出去的,去的地方还是云蒙山那么僻远的地方,去的原因还说不清道不明,那只怕到时不但自己的名节尽失,就连裴伯父也难保清名。
人言可畏,此事连裴伯父都不敢当众宣之于口,所以才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保守秘密,自己又怎敢造次?
所以此事是个死结,目前看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破解。
想到这里,晚晴不免有些灰心丧气,恰在此时,又听得门外的扣门声密起来。
她长吁一口气,披衣起身走到门口,隔着门悄声道:“夜深了,姑娘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过了许久,才听门外人轻声道:“如此,请杜姑娘多保重。”
待到晚晴打开门时,来人早已离开,只剩月华如水。杏花的枝干泛着青色的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晚晴站在院外,身上的热渐渐散去。此事,她已经基本理清了头绪。
很显然,这是一个局。
做局之人早已撑好了网等待猎物,只要猎物稍有闪失,便会栽入其中。
可是,若再往深处想一想,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局,相反,这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局。
因为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会被人戳穿,都可能会出纰漏,甚至局中人稍微一认真,此局就有可能土崩瓦解。
估计即使设局人也知道这网太松,局中人一扑棱就能飞出生天。
……飞出生天,飞出生天——晚晴一激灵,忽地彻底想明白了了,原来,这才是这个局的目的 。
逼走她,而不是困死她。
不说破,只为了损害她的清名。——若她执意要说破,那她依然名声不保。
姑娘家的清名就是一切。她来此第一是避劫,第二是开阔眼界,学规矩。
此事一出却不但所谓的劫避不开,反倒把清白的名声损了,真是得不偿失。姑娘家的名誉何等重要?损坏了可能会万劫不复。
这一招够阴狠,足以让一个心志不坚的人崩溃。毕竟,流言蜚语一向是伤人不见血的利刃。
可是,是谁这么想害她呢?
晚晴眉头紧皱,轻轻叹了口气。
自己来这里只有几个月,每个人都对自己笑脸相迎。二小姐屋内的人自不必说,就是裴伯父、周夫人、三公子乃至于二房的诸人都对自己客气有加。
那这场空穴来风的莫名陷害,难道是因为自己损害了谁的利益?
可谁会从自己被毁掉名声这件事情里得到好处呢?
她想不清楚,而且越想越糊涂了。
呆呆在院外坐到了三更天,直到露水上来,她才迈着僵硬的腿慢慢挪进了院内。
小院被关上门,仍是黑漆漆一片夜。
她却没看到,在这深夜里,在那重重花影树下,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直陪她到露深更重。直到她进屋,那人才悄然离开。
平地生波(3)
此后,晚晴一如既往在这院里走动。
她本想熬完这一年便走,如今,竟一下走不得了。走了,就落实了贼名。
是的,是贼名。果然是栽赃她偷了东西,她预想的不错。
至于栽赃的法子,那不用专门打听,只要从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捕风捉影的话语里便能推测出来。
端午前一天,有人无故进了二小姐卧房,将小姐一对赤金簪子拿了,刚好被半途返回的琅玕瞧了个正着,琅玕虽然当时没说破,回头却禀告了周夫人。
当时这毗邻的两座小院里只有两个人,柳莺儿和杜晚晴。
柳莺儿一下午都和裴钰轩在一起,这不是什么秘密。那么剩下的那个人是谁,自然一目了然。
最好的洗脱贼名的方法当然是直接找琅玕对质。
可是裴府又没有公开说就是你杜晚晴偷了东西,只是告诫大家日后要看紧门户,你难道要自辩清白?
当然不能。
可是丫头婆子们的指指点点,乃至于阖府上下的冷眼讥讽,渐渐如刀剑丛生,裹上身来了。
这种在哪里都被戳脊梁骨的日子,当真是不好受。
好几次,杜晚晴都在进入裴府前徘徊犹豫不止,这个朱红色轩昂的门第,之前是那么的庄重高贵,而今却成了欲要吞噬一切的魔鬼。
之后,每当她入府之前,心中着实是有些怕的,总要在大门外调整很久的情绪才能挤出笑脸,让大家以为她真的刀枪不入,或者,是没脸没皮,厚颜无耻。
当然,此事她没敢跟父母讲,她担心二老为她操心,父亲似乎最近官场之事不顺,每次回去都唉声叹气。她不想让他雪上加霜。
釜底抽薪的法子不是没有,但是没到那一步,她不能这么做。
打蛇打七寸,她知道。打草惊蛇,最是大忌。
她安慰自己,清名要恢复也不难,但是,要揪出到底是谁坑害她,那才是重中之重。
当然不会是琅玕。
她再蠢也不会蠢到怀疑琅玕。琅玕不过是一粒棋子。那么谁是操控这棋子的棋手呢?
她影影绰绰猜出应该会是谁,可是不确定动机。
琅玕一直在凤台阁,只是她早已被贬斥,原本也不能和珊瑚等一样在裴钰媚面前侍奉,所以自此事后,她一如故往,仍在屋外做些粗使的活,见了晚晴,她绕着走。
晚晴倒是笑眯眯对她,仿佛没有半点芥蒂。
有一次,晚晴从家中带了些新鲜果子,请珊瑚分给丫头们,独有琅玕默默把自己那一份留在了原地。
晚晴权当没看见,那份果子就那样慢慢的枯萎、衰败直至最后腐烂,令人惊奇的是,竟无人清理,任由那些果蔬在那里腐烂着。
直到裴钰轩生辰前的几日才被清理了。
生辰(1)
裴钰轩的生日,看起来像是裴家的头等大事。
阖府大小都为这事忙活起来了,连裴钰媚房里的丫头们也都辛苦操持了大半个月,做针线,做细面、做点心。
裴府不养闲人,厨房人手少,喜面饽饽之类的面点,都是各房的使女丫头们在做。
失簪事件后,雀喜虽然名义上是她的丫头,但自此后却不露面了,有一次偶尔听说她回母家去侍奉父母,长久不来裴府了。
晚晴倒不以为意,觉得不见也好,见了反倒生出许多是非。
珊瑚对她还好,偶尔也和从前那样同她调笑几句,但此事发生了,就算珊瑚对她不避嫌,她自己也不能再给人惹麻烦,是以除了必要的应酬,她一直在韶雅堂里读书。
这段时间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钰媚的态度,她对待晚晴一如既往,平日里晚晴的吃饭饮食以及生活物事一应俱全,决不许丫鬟们怠慢。
晚晴也似无事人一般,与她一起习字读书,偶尔也互相打趣几句。
却说几日后便是裴钰轩的生日。因金簪之事,晚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故而也没再去找裴钰轩,以至于直到他过生日,那香囊却还在她自己身上。
这日黎明时分,晚晴睡不着,便早早起床,独自去花园里散心,只见花园里的各类花卉枝繁叶茂,此时露水珠还未消散,团团在叶子上盘旋。
她不由想到古人所说的‘人生如朝露’之语,看着看着,不觉灰心,几欲堕泪。
正在伤心时,忽听身后有人说:“好好地,大清早伤心什么?”
晚晴回头一看,却正是裴钰轩。只见他一身崭新的青绫罗袍,头戴紫金冠,更显得面如白玉,唇红齿贝,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
晚晴忙不迭擦拭眼角,含笑道:“没有,只是有沙子迷了眼。三公子寿辰,给您贺喜了。”
裴钰轩静静端详了她一会,方轻叹一口气,说道:“这一大家子人多口杂,不顺心的事常有,日后只要谨言慎行便也无妨了。”
晚晴听他这么说,只觉心内一暖,垂首敛眉道:“正是。晴儿以前不懂规矩,以后定多加小心。”
裴钰轩见她回答的这般认真,倒不由笑了,调侃道:“好啦,别哭丧着脸了,怎么我的生日了,你的贺礼还没到?不是说已经制好了么?”
晚晴刚待拿出香囊,忽见他腰间已系了一个精美绝伦的鱼戏荷叶的香囊,不禁有些心灰意冷,兴致索然道:“三公子既已有了香囊,何必还要?”
钰轩听她这般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人家绣的是人家的,你的是你的。——各自的心意嘛!”
晚晴淡淡一笑,对他道:
“公子说的是,不过我的绣工十分有限,便不献丑了。我写了幅字,公子若不嫌弃,改日给您拿来。”
裴钰轩还待说什么,却见他的小厮旺儿、兴儿远远走来。二人便打住话头,晚晴径自走了。
早饭后,晚晴与裴钰媚二人前往周夫人上房去。
路上,钰媚见她闷闷不乐,悄悄牵着她的手,道:“晴儿,开开心心的,今日的百戏听说精彩的很呢,你保准喜欢。”
晚晴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二人会心一笑,携手入了上房。
周夫人那儿早坐了一屋子人,晚晴见上首端坐着裴时和周夫人,左手边却坐了一个一脸病容的中年贵妇人;
第二位是个年轻儒雅的冠带男子,再下来便是那日进府时见过一面的裴钰淑。
右边只坐了裴钰轩一个人,只是他此时的神情却又与早上的温雅判然有别,毫无喜气不说,还一脸冷漠。
他之下又设两个座位,晚晴便自在最外一个位子上坐了,钰媚紧靠哥哥坐下。
周夫人对着那病容妇人和冠带男子介绍杜晚晴道:“这便是四门博士杜大人的千金晚晴姑娘,来咱家也有段时日了。”
二人都对晚晴颔首致意,晚晴忙站起来与这两位行礼,周夫人对晚晴道:“这是你二伯母崔夫人,这是你二哥裴钰甫。”
晚晴偷眼瞧过去,却见裴钰甫意态索然,虽天生一副好相貌,奈何眉头深锁,似有心事;
而那崔夫人更是沉闷着脸,一副悲苦之相。
一时大家见过礼后,晚晴依旧坐下,只是心中暗想:
这二房好生奇怪,听说裴伯父的弟弟早逝,只留下孀妇幼子,可是裴钰甫去年才高中进士,为何这一房还是没有丝毫喜气?
她正暗自揣测着,又听周夫人对众人道:
“今日,除了圃儿在军营无法回来,咱家人也算齐了,今儿虽是钰轩的生日,我也先说说老二的婚事。
老二定下的京兆尹王家的亲事,今年冬至后便把喜事办了吧,再拖下去怕王家不乐意。”
说到这里,周夫人望向崔夫人,含笑问道:“弟妹觉得如何?”
崔夫人病恹恹回答周夫人说:“这事大嫂做主便是。”接着,顿了一下,又向钰甫道:“或者也该听听晓园那位……的意见。”
裴钰甫忙站起身向长辈们禀报道:“我娘说我的婚事全凭母亲和伯母做主。”
晚晴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喔,原来二公子裴钰甫却不是崔夫人亲生,怪不得看着母子之间如此冷漠。
却听周夫人朗声道:“也好。甫儿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无需事事站起回话,自己一家子,不要见外才是。”
裴钰甫这才重新落座。
裴时此时忽然插了一句,问裴钰甫道:“甫儿,你上次推荐的那位崔百味崔先生,几时入京?”
裴钰甫恭恭敬敬回答伯父说:“崔先生有书信来,说他在江南还有些事要处理,大概腊月前后也就到京师了。”
裴时颔首道:“嗯,来了也该好好教教你三弟的功课。你既快要成亲了,也不要再出去住了,就搬回来陪陪你母亲和妹妹,闲了也教导一下你三弟的文章。
明年的恩科只怕还要开,这次盼着他也能高中。”
裴钰甫忙忙点头称是。
晚晴暗暗打量裴钰轩,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嘴角轻翘,头微微抬着,却似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副《高士图》在鉴赏的样子。
杜晚晴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果然,裴时见他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对他怒喝道:
“你看你这副样子,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么?还真把自己当成世外高人了不成?
你若真去做了隐士,也不失是我裴家子弟,每日只知游戏花丛,逗鸡走狗,和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
再这样子,就打发你去你大哥那里,好好受几年苦,改改你那纨绔气!”
一屋子人都惊悚不安,谁都未料到裴时会在裴钰轩生辰当着这么多人怒斥他。
晚晴更是坐立不安。待要起身吧,看大家好似都充耳不闻;待不起身吧,看着裴时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样子,真是动了大怒。
晚晴微微抬头偷瞄裴钰轩,只见他虽立起身来听父亲训诫,那拳头却早已紧紧攥起,一张脸煞白,端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发。
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最终还是周夫人轻咳道:
“老爷消消气,今儿怎么说也是轩儿生辰,孩子的脾性岂是一日养成的?慢慢改便是了。”
又对着钰轩温言道:
“好孩子,既先生腊月便来,你也先找几位同学伴读。
读书最怕无友,我看时常来的柳公子便很好,你爹说方员外郎的儿子方回也要从广州回京城。
不如你先约了这两位做你的伴读,到时先生来了,你们便一起读书也好。”
裴钰轩面色稍霁,低声向母亲称谢。
裴时却忽而扭头问周夫人道:“柳公子?柳思蒙的小儿子泰成?”
周夫人回答说:“正是。”
裴时捻须沉吟道:“河东柳氏虽然是旧家,但他们这房却已有三代经商了……”
周夫人道:“老爷的意思是……”
裴时摆摆手,说:“也罢,轩儿这些年和他颇有交情,再说那柳思蒙和他大儿子的生意做的倒广,不是个浪得虚名的人。
既是如此,今日把那孩子也带来我看看吧,我也有些年没见他了。”
裴钰轩低声应诺。
一时又有仆妇进来,称百戏艺人已到了,请大家去看。众人这才散了。
裴家请了众多男女伶人来演戏,裴大人带着子弟们自去前厅迎客,周夫人和崔夫人携带着二位小姐便陪着那些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
晚晴倒落得自在。
她素不喜看参军戏,只觉得戏谑无聊,不由愣了一会神,忽又想起刚才裴钰轩方才受的那场屈辱,不由为他鞠把同情之泪,看来他那贵公子生涯也不像表面看的那么风光。
再一想自己现也难逃干系,正可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心情去同情别人,真是自不量力。
生辰(2)
却说晚晴正在那里左思右想裴钰轩被父亲当中斥责一事,忽听得那音乐转换,有个穿彩衣的女伶唱将起来,曲词虽俗,却也别有味道。
晚晴从未听过这种曲词,不由抬头听那女伶手拨琵琶凄凄地唱: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底下一阵叫好。那钱赏的满台子遍是。女伶手持琵琶走到台中央,俯身谢道:“小女子春娘,谢过诸位大人、公子、夫人、小姐。”
晚晴这才看清那女子长得俏生生一张脸,便似三春桃花一般,一双水灵灵大眼睛蒙了一层水雾,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惹人怜爱。
晚清心想这世界佳人何其多,在这么个小戏班子里都藏着这样的美人。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谢过赏后,便转往后台。
接着又有百戏艺人上来吐火,走火圈,耍小猴子,好不热闹。
晚晴心里有事的人,哪看得下这些虚浮的热闹?眼见裴钰媚带着珊瑚走出去了,忙也跟着出门,谁知出门后却一时未找到她们二人。问过小丫头,都说是朝花园子一带走去了。
她心中不禁惊讶,知道钰媚向来是最知礼节的,怎么今日便这样急急离席而去了?
晚晴也便跟着径直往花园假山一带走,谁料走到后院墙也并未见到人,她正要回去,忽听得一男一女在假山洞子里说话。
她吃了一惊,心里咯噔一声,待要走时,却听得一女子婉媚软糯的声音:
“裴郎,你怎地这般狠心?便抛下我一去不返了?我在孟州日等夜等,眼见得就要困死在那里,好容易托人带我到了京城。裴郎,你是真的忘了我了吗?”
晚晴心道:这女子如何在孟州认识他?他果然处处招惹风流债……
那男子只不吭声。
女子又道:“裴郎,你素日心痛旧疾可发作?我千里迢迢而来,特意带了刘郎中给你配的药,我知你吃别人的药都不成,只有吃他的药才有奇效的。
而今你若不愿见我可以,可要按时服下药去。……你接了这药,我就走,我不打搅你……?”
说着便一阵低低啜泣。
晚晴知这又是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了,只是不知这男人心狠至此,当时侠义之心顿生,恨不得立时便进山洞子里帮着那女子骂那负心贼几句。
过了许久,才听那男子幽幽道:“春娘,你又何苦这般待我,权当我是狼心狗肺的负心人罢了!你难道,没收到我的信么?”
晚晴心中又是一惊,声音听着好熟啊,这不是那人的声音,这是……怎么好像是……裴家二公子钰甫的声音?
春娘?方才那唱小曲的女子不是便自称春娘么?
因为出乎意料,她不禁“啊”了一声,谁料她这极细微的一声响,竟然惊动了洞中人,只听有浑厚的男声传出:“是谁在外面?”
晚晴尚未回答,却见洞内藏身的男子早已欺身出来,不是裴钰甫是谁?身边那女子却正是刚才在台上献唱的歌伎春娘。
晚晴见到二人一时大窘,不知如何自处,只好慌乱地低下头,嗫嚅道:“二公子……实在对不起,我是无意到此的,我什么都没听到,我来找……二小姐……我……”
那裴钰甫见她这般窘迫,却在瞬间平静了下来,笑对她道:“原来是杜姑娘。”
说话间,竟大大方方携过那歌伎的手,柔言对她道:“春娘莫怕。杜姑娘是我二妹的好友,今日必是误闯到这里来。杜姑娘人是极好的,必不会乱传话,你放心。”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由抬首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又坦然对晚晴道:“不瞒杜姑娘,春娘是在下的贫贱之交,刚刚才找到我。我也正想向伯父禀报此事呢。”
晚晴见他如此光明磊落,倒暗暗为他叫声好,忙躬身道:“那恭喜二位别后重逢。请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在背后播弄是非。打扰二位了,晚晴就此告辞。”
说完,便不再看裴钰甫二人,急急转身走出数步,心才略略放下。
只是脚下的步子却也未曾放慢,仍是一味地低头赶路,谁料一头撞上个重物,忙抬头一看,竟是撞到了柳泰成身上。
原来那柳泰成不知为何也在低头思索,漫步而行,二人竟在大白日撞个满怀。
因晚晴小跑,力道大些,险些将泰成倒撞了个趔趄,二人面面相觑,半日说不出话。
晚晴心里暗暗叫苦,今日不知怎啦,处处惹事,必是这日黄历不好,不宜出门。此时只得对泰成道歉道:“柳公子,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柳泰成见她一脸惊慌,一张粉嫩白皙的脸蛋上滚着汗珠,一副娇喘吁吁的模样,忙虚扶了她一把,笑问道:
“杜姑娘怎么热得这一头汗?刚才没撞到你吧?那边……没什么事情吧!”说着,便拿眼直觑着那园子里。
晚晴也顾不得礼仪了,慌忙将手指竖到唇边,悄声对泰成道:“嘘……我没事,柳公子此刻要往哪去里?可千万别再往前走了……”
泰成见她说得郑重,也不好意思再问,只是略有些担忧地问她道:“好,我不去便是了,只是姑娘没事么?”
晚晴怦怦跳动的心终于慢慢缓了下来,她长呼一口气,摆摆手,心有余悸地说:“没事的,多谢柳公子关怀。”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事,又郑重地作了一揖,道:“还要多谢柳公子上次鼎力相助,晚晴不胜感激。”
柳泰成宽厚一笑,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杜姑娘太客气了。”
晚晴心中有事,不过和他敷衍几句,便忙忙辞行。
倒是柳泰成见了她,有些失神,站在当地良久。
方才要走,忽见地上有一物事,仔细一看,却是个香囊,柳泰成捡起香囊一看,那针线细密,显然是用了心的,正面绣着一株繁复精丽的桂花树,又有“蟾宫折桂”四个字,香囊背面却是用极细的彩线绣了“晚晴闲步数峰吟”七个字。
此物显然是刚才碰撞时从晚晴身上跌落下来的,只是此时眼见晚晴已去得远了,柳泰成便没有再叫她,只是手中握着这香囊,沉吟了半日,方才将它放入怀中。
三日后。
杜晚晴正在韶雅堂读《国语》,忽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再一看,是珊瑚一脸沉闷的来找自己。
晚晴惊讶道:“珊瑚姐姐怎么这么晚还来造访?可是二小姐有什么事?”
珊瑚却没头没脑道:“杜姑娘,我知道你平日最是温和体贴的一个人,二小姐最听您的话。您能不能帮着劝劝二小姐?……”
见杜晚晴沉吟不语,珊瑚又说:“我知道那起子小人背后嚼舌,姑娘您寒了心,可是……可是我……我们……”
她欲言又止,急得满脸通红,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副无措的模样。
杜晚晴打断珊瑚的话,笑道:“姐姐,你这一番话,全是哑谜,我一句都听不懂呢!”
珊瑚不敢看她明亮的双眸,只讷讷道:“不怕杜姑娘笑话,这府里从来都是不安生的,你看着这一家表面上妻贤子孝,事实上,哼哼,只怕是你死我活也是有的。”
杜晚晴一听这话大有文章,忙制止道:“姐姐,你有话就说,我能帮忙的自会尽力,闲话咱就不说了。”
珊瑚自知失言,有点惭愧地遮掩道:
“是了,是我糊涂了,不该给姑娘说这些……那我说正事了,是这样,刚才青萍偷偷来找我,说三公子这三日了都没有吃饭,日夜喝酒,喝得都快吐血了……他谁的劝也不听,非要喝。”
晚晴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温言道:“三公子病了,你们心急我也理解。可是我一个客居的女眷,怕是不好出面吧。府里自有伯父和夫人,管事的又有大管家,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珊瑚扑通一声跪在晚晴面前,泣道:“我知道为难姑娘,况姑娘自己也不痛快呢,只是老爷又出门巡查了,夫人,夫人这两日去了隆福寺烧香。
而今,只有二小姐能劝,可是刚才我已经禀告了二小姐,二小姐不愿意出面,杜姑娘,二小姐自来最听您的话,您能帮着去劝劝吗? ”
晚晴忙一把拉起珊瑚,道:“自己姐妹何必如此?有话起来说。”
珊瑚执意不肯,晚晴只好道:“你先起来,我帮你出主意。”
珊瑚这才站起来,紧紧盯着晚晴。
晚晴望着珊瑚,试探说道:“既然二小姐不愿意出面,那也不好勉强。不过听说莺儿姑娘素来和三公子亲厚,不如请莺儿姑娘去试试?”
珊瑚眼中闪过一片冷厉刚决之气,刚才眼中热切的火焰瞬间熄灭了,她忽而转身,冷言道:“是珊瑚妄想了,那不打扰您歇息了,奴婢告退。”
说着便要往外走。
杜晚晴忙一把拉住她,又气又笑,说道:“珊瑚姐姐,你怎么气性这么大呢?一言不合就怒目相向了?
好啦好啦,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吧。可先说好啊,劝归劝,听不听可是二小姐的事情啊,到时你可别又埋怨我办事不力!”
珊瑚闻言转嗔为喜道:“珊瑚当然不会埋怨姑娘了,不过姑娘真愿意去劝二小姐?”
“劝呀,你看看你,我若不去,你还不把我吃了”,晚晴嘟着嘴,假装委屈的说。
“哎呀,是奴婢失礼了。好姑娘,你别生气了。”珊瑚忙挽住晚晴的手,笑着说,“我日后会报答姑娘的。”
晚晴笑笑,半真半假地说:“珊瑚姐姐,你这叫前倨后恭啊……”
“是是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奴婢又听不懂。来来来,我给您打帘子。
雀喜这小蹄子没良心,姑娘为了她受了多大委屈,她回家告了长假这么久不回来,赶明我就给二小姐吹吹风,让雀喜销假赶紧回来侍奉您。”
晚晴笑笑没说话。
解语(1)
却说珊瑚挽着晚晴,二人一起到了钰媚房里。
钰媚没有歇息,端坐在案几旁拿了本书,却也未看,只呆呆地发愣。
见晚晴进来了,钰媚忙起身迎接道:“妹妹来了?”又见珊瑚跟在晚晴身后,便苦笑着对她道:“这是搬了说客来了?”
晚晴给珊瑚使了个眼色,珊瑚忙将小丫头子都遣下去,只留杜晚晴和裴钰媚二人。
晚晴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二小姐,实是不该。”
钰媚一见晚晴,没来由的眼圈红了,啦着晚晴的手道:“你这段时间以来,总没到我这屋里踏半步。我知你必是埋怨我,可是我,你知道,是半点……”
晚晴用手握住她的嘴,急忙说:“二小姐,你说的我都明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凡事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的。”
“晴儿,你竟有这样的心胸”,钰媚听她此语,不禁对她又是惊讶又是钦佩。
“清者自清,二小姐别为我担心。”晚晴笑道:“今日,你知道,我是为三公子来的。”
“是,我知道,你必定心里骂我不顾兄妹亲情。”钰媚叹口气,那眼睛还盯着桌上那本《女诫》,叹息道:
“可是晴儿,我家的事情,实在是一言难尽。娘又不在家,我一个女儿家,我也……也不好贸然出面处理三哥哥的事情。他究竟,究竟也比我还大些,且也不是一个母亲的。”
“我怎会指责二小姐?”晚晴拉着裴钰媚的手,劝解道:“闺阁女儿家,本不该管理这些家事。可是事急从权,而今伯父和大夫人不在家,为这点小事,再去惊动病弱的崔夫人,也不合适,二公子毕竟在外宅住,也不好出面处理内宅之事。
二小姐虽然是闺阁弱女,而今却也成了这家里的主心骨了。若这几日三公子有什么差池,到时伯父回来怪罪下来,不但姐姐面上无光,连带大夫人面上,不也不好看吗? ”
钰媚沉默了一会儿,方蹙眉对她道:“妹妹不是外人,我也就不怕自曝家丑了。三哥,他自来性格乖张一些,所以,我娘……她这些年也一直左右为难;
对三哥,我也是乐意亲近,但是不敢亲近。你来了这几个月,总看到了,三哥对我,对我们……这些人,统共加起来也还不如和那丫头柳莺儿亲厚。”
晚晴轻轻抚了抚她的手,心知她能将这番话对自己说,是真将自己当成贴心人了,于是便也推心置腹道:
“二小姐不要这般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看三公子并不是那种人,他今日病了,姐姐还是去看看,他必定领您的情。无论怎么说,你们至亲骨肉,不是吗?”
“哎”,裴钰媚长叹一声道:“我为难也为难在这里,三哥若果真是病了,我就亲自去替他寻医问药,都是无妨的,只是,怕他是心病,心病难解……”
晚晴见钰媚已有些松动,忙趁热打铁道:“心病也是病,也得及时医,不然酿成大事,谁也逃不了干系啊!”
钰媚叹了口气,看着晚晴,苦笑着说:“妹妹真是好口才。既然妹妹开口了,我少不了亲自跑一趟吧!”
晚晴笑道:“如此,我却欠二小姐一个大人情了。那我就此告辞了,在韶雅堂等二小姐消息吧。”
谁料钰媚却一把拉住晚晴的手说:“你要走却也不成,既然是你提议的,你必须和我一起去。我自己去,他又推三阻四,不愿意见我;你去了,好歹是客,他不好不出来亲自接待。”
晚晴略一沉吟,便爽快应允道:“二小姐好心思,把我也绕进来了。那我回去略收拾一下就来。”
回到凤台阁,杜晚晴开始找那只香囊,却怎么也找不到,屋里屋外,身上的衣裳,替换下的衣衫,甚至书架上、书册里、床底下,都找过了,统统找不到。
晚晴无奈,急切间也没时间写那张子虚乌有的所谓的书画,这可如何是好?等下若假装去送贺仪,空着手成何体统?
屋外,珊瑚的脚步已近了,一叠声问她是否准备好了,她轻叹了口气,只好两手空空的跟着珊瑚和裴钰媚去了
不一时,三人来到了裴钰轩所居的博雅堂。这是一处疏落豁朗的院落,丝毫不比裴氏夫妇所居的正院规模小,比裴钰媚的凤台阁更是大了足足二倍。
不过这个院落少了些果疏植物,显得有些落寞,院子里只种了几株梧桐树,梧桐叶子疏阔,倒称得这屋子越发空旷起来。
三人到时,青萍正一人坐在台阶上抹泪,晚晴心想这丫头倒是忠心耿耿。
青萍一见她们三人,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迎了上来,强笑道:“劳二小姐和杜姑娘大驾,快快请进。”
钰媚冷脸问道:“三哥还没安歇吧,我们此时来真是打扰了!”
青萍忙回话道:“二小姐说的哪里话?盼您还盼不到呢,快快请进,杜姑娘也请进。”
晚晴颔首笑对她道:“打扰了。”
一行人进来,客堂并未见人,钰媚看了一眼晴儿,低声问青萍道:“三哥睡下了吗?”
青萍一时尴尬,眼睛望着裴钰轩的内室,不知该怎么说。其实钰媚几人来,她早已通报过了,但裴玉轩说不接见,此时又不好直接给两位姑娘说。
晚晴见她表情,已知其意,便笑着说:“看来三公子是有魏晋名士风范,待客不拘所在,总在这天地之中也就罢了。”
说得钰媚莞尔一笑,珊瑚和青萍两个丫头也在旁陪笑,都道杜姑娘好嘴头。
几人正说着,忽听裴钰轩在内室咳嗽了一声,高声道:“既然承了杜姑娘的高帽,那诸位不嫌弃的话就到我这内室坐一坐吧!”
钰媚面露不悦,晚晴暗暗握了握她的手,钰媚没说什么,便索性挽着晚晴的手进了内室。
只见钰轩面色青白,眼中尽是血丝,看起来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此时正斜倚在榻上,手边放着一个酒壶,那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地酒香。见两位女孩子进来,只随手一指道:
“既是妹妹们来了,我就不拘礼了,你们自己随便坐吧。”
说完,竟真的没有站起,就那么傲然的踞坐着,眼皮都没抬。还是青萍赶忙拿了两个绣墩,请钰媚和晚晴坐下。
晚晴看了看这间内室,宏阔宽大,除了床榻之外,另有一架琴架在那里,此外便是磊磊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幅《虢国夫人出游图》。
她正打量间,偶瞥见钰媚气得脸都白了,忙对她笑了笑,拉着她坐下。
又见她兄妹均面目冷峻,似乎在隐隐对峙,晚晴只好继续打圆场,没话找话说道:“三公子好雅兴,这架古琴不俗,公子就寝前会弹奏一曲吗?”
“你会弹吗?”钰轩没答她,只是闲闲道,“会弹就弹一曲。”
晚晴愣了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钰媚道:“三哥的身子好些了吗?我们来问候三哥,不是来……”
“好,我弹。”晚晴按了按钰媚的手,站起身,款款道:
“二小姐,您不是说三公子最好音律吗?那我便来弹上一曲,万一要是能博三公子展颜一笑,这身子便好起来了呢?”说着,便向她使了个颜色。
钰媚性子绵软,也便罢了,淡淡对晚晴道:“好啊,你愿意弹,便弹去吧。”
“那我就献丑了”,晚晴对钰轩微微笑了笑,道:“还请三公子和二小姐不要笑晚晴鄙陋。”
说完,便坐在琴旁,调试了一下琴音,略一思索,便开始信手弹来。
她自幼习琴,琴艺颇为娴熟,加之她生性不拘,神态安然,虽然衣着素朴,却别有一种风范,倒让钰轩心生好奇。
这姑娘,明明刚刚跳入人家设好的陷阱之中,却还能如此自得,琴音听起来丝毫不乱,如行云流水,娓娓而来,似乎波澜不兴,又似乎暗潮汹涌。
他侧耳倾听,突然发现这姑娘弹的琴,他竟听不出她的心事,是喜,是忧,是惊惧亦是疑虑?他都听不出。
从那琴音里,他只隐隐听出了一种出世的淡然,一种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情怀萦绕于琴音之中。
可是她明明还年纪尚幼,怎得身上便有这样一种气质?看她日常处事,也并非无懈可击;鲁莽冲突之处,也时时可见,难道这气质竟是天然的?
还是,她伪装了琴音?不会,不会,所谓“凡音者,生人心者也。”他自认辨音无数,却看不透这个小姑娘心内所想,殊非咄咄怪事。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一曲终了,钰媚和珊瑚、青萍都鼓起掌来,称赞道:“杜姑娘真是才华出众,没想到弹琴这般好!”
“献丑了”,晚晴站起身,向钰轩温言道:“还是三公子的琴卓绝,晚晴琴艺生疏,实是污了这名琴。”
钰轩终于抬起了头,对晚晴笑道:“杜姑娘真是太谦虚了,这琴弹的不错,总比姑娘的字要好些。”
晚晴的脸刷地红了。
却听钰媚对她柔声细语道:“晴儿快来,咱们女孩子家,琴棋书画不过是个爱好罢了,难道还指望着靠这个过活不成?”
说着,又对裴钰轩道:“三哥,你对我们女儿家要求未免太严了。”
“不不”,晚晴的脸色缓和过来,忙对裴钰轩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多谢三公子指教。此次公子诞辰,晚晴未曾备礼,这曲《高山流水》,就送与您做贺仪了。”
钰轩见她如此恳言,便也从榻上站起,冲她点了点头,说道:
“好,不俗。谢谢杜姑娘的贺仪了。青萍,给二妹和杜姑娘上茶,刚才是我失礼了。”
钰媚和晴儿也都站起,忙说不用,太客气了,我们坐坐便走了。
话及此,钰媚忽对晚晴道:“晴儿,你先到外面坐坐,我和三哥说几句话。”
晚晴知道他们兄妹二人要谈事,忙道了一声好,站起身和青萍、珊瑚出去了。
解语(2)
却说青萍和珊瑚一出门便向晚晴道谢,晚晴便和她俩开玩笑说:“两位姐姐,现在可满意了?”
二人眉开眼笑,一左一右夹着她,都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道:“好姑娘,你的好我们忘不了。”
晚晴深深看了珊瑚一眼,珊瑚红了脸,不觉低了头。
却听青萍嘀咕道:“这一连几天都没吃饭,笑模样这一年都快没见了。今儿今儿真是难得……”
说罢,又对晚晴哽咽道:“杜姑娘,今日真是多谢您了。您稍等一下,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些点心。”
晚晴忙摇头说不要客气。
珊瑚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说道:“姑娘等着吃好吃的吧,青萍一手好厨艺呢。”接着又对青萍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二人待要走时,珊瑚见晚晴孤零零站在那儿进退两难的样子,便笑着对她说:“姑娘,我给你拿本书,你坐着看啊,我给你再倒杯茶。”
晚晴对她无奈的说道:“我说不来,你们硬逼着我来;来了,你们又不理我。”
“哎呀我的好姑娘,你快坐下看书”,珊瑚巧舌如簧,“厨房那腌臜地你也不能进不是?”
“好,可我自己坐在外间不妥,劳驾你拿盏灯,我去这门外石凳坐着吧。”晚晴笑道。
珊瑚也不勉强她,便随手从外间书架抽了一册书,拿了一盏灯笼,对晚晴道:
“好,都听你的吩咐,走吧,咱们外面石凳上坐。对了,青萍,你去给杜姑娘拿个软垫,晚上有风,别冻着姑娘了。”
晚晴轻轻捏了珊瑚一把,悄言道:“无事献殷勤,姐姐的心真是难测呢。”
珊瑚笑得和一朵花似的。
晚晴见珊瑚给她拿出的竟是一本《汉书》,有点哭笑不得。她向来看史书只当故事看,闲了只爱看诗词传奇,此时却也只好借着灯笼微暗的光翻了几页,谁料却越看越有感触,不觉看得出了神。
“杜姑娘好雅致,竟没看到我过来吗?”不知何时,钰轩竟坐到了她身边的石凳上,调侃她道。
“喔,失礼了三公子”,晚晴这才看到他,忙放下书,刚待要站起身,被钰轩用扇子虚虚拦住,笑道:
“好啦杜姑娘,我发现你对有些人一点不拘礼,对我,你的礼仪似乎越来越多了?”
晚晴心想,你这脾气谁敢对你不尊敬啊,我不惹你。嘴上却客气道:
“三公子说笑了。不知二小姐去哪里了?我去看看吧。”她不准备接钰轩的话,也不想陪他坐着,只想迅速遁逃。
钰轩顺手拿起她看的那本书,随口对她道:“媚儿去厨房了。这是什么书你看的这般入神?”
晚晴有点尴尬,低声对他道:“珊瑚从您书架上拿的,实在对不住的很,没经过您的同意。二小姐怎得也去了厨房?那我也去看看吧。”
说完,便又想离开。
钰轩抬起眼来打量她,略带讥讽地问她道:“怎么,杜姑娘觉得和在下无话可说?不是说刚才的琴音是贺仪吗,难道不是杜姑娘心声?”
晚晴一愣,笑着掩饰道:“这……公子说笑了。”想了想,又说:“不瞒公子,我刚才看的是《景十三王传》”。
“好啊,有什么心得吗?”钰轩望着她,顺手将书合在了石凳上。
晚晴看着他的脸色颇有些苍白憔悴,眼神中虽满是桀骜之气,却又有一丝寂寞游荡其中。
她犹豫了一下,望着他道:“心得不敢,可是看汉景帝的十四个儿子,除武帝外,其他的得善终者少,死于非命者多,不禁唏嘘感慨,生于皇室,泼天富贵之下,竟大多不能保首领以没,实在令人感慨。
史家只说这是汉家皇帝刻薄寡恩之故,可是这通篇读下来,诸王荒谬者多,所谓‘骄淫失道’、‘沈溺放恣’,便是他们的写照了;
可是再想想,这又怪得了这些诸侯王吗?景帝时发生的七国之乱,导致朝廷对藩王防范甚严,尤其是武帝一朝,藩王更是被限制的死死的,他们动辄得罪,削藩去国,甚至弃市杀头,都是常事。
生于天地之间,身为帝王之子,拥有世间最尊贵的身份,可是朝廷畏你如虎,防你如贼,你不但理想抱负实现不了,反而还要被圈养起来,日夜受人监视。
甚至那些污名脏名,别人避之不及,你为了避嫌,还不得不迎面而上,就为了让朝廷安心。
坐于朝堂的父兄,明明与你是这世间最亲近的血缘,却因为权势富贵,形同水火。
这怎得不让人唏嘘?
可是朝廷这么做错了吗?汉初几次大乱均因藩王作乱,一旦乱起,生灵涂炭,流血漂杵,朝廷防范于未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却见钰轩脸上表情多变,若有所思,听到最后,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
“杜姑娘好见地啊,你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可真是深得中庸之道。”
晚晴既说了这番话,后面的话便不再藏掖,她笑了笑道:
“公子这话晚晴可不敢苟同,我怎得就各打五十大板了,只是人处的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但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会有洁身自好、卓尔不群的人,比如河间献王刘德。”
裴钰轩闻及此,不由嘴角微挑,眸色渐深,玩味道:“河间献王?”
“不错,正是他。要论处境险恶,谁能比得过他呢?他的生母栗姬本来能做汉景帝的皇后,却在宫内斗争中失败,忧死。
同母兄长为前太子刘荣,被废后死于非命。按理他这一支,已经一败涂地,可是史传他‘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一心攻读学问,传播前朝典籍。
朝廷对他最后的评论便是‘身端行治,温仁恭俭’,他的爵位传至汉末而不衰,自己的美名也得以传之后世。
三公子,晚晴觉得,这样的人,真是值得钦佩。古人云: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想来真是至理名言,古人诚不我欺哉!”
“哈哈哈”,钰轩见她的脸上还带着三分稚气,竟然一下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不由愣了愣,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钰媚他们都跑出来,惊讶地望着二人,钰轩指着晚晴对钰媚道:
“二妹,你这次找的这个伴读,可真是不错啊!杜姑娘博古通今,在下佩服的很!来,青萍奉茶,我亲自敬杜姑娘一杯。”
晚晴脸红道:“公子这般打趣晚晴,晚晴深感不安。”
“公子,咱们吃宵夜了,您不如敬杜姑娘一杯酒,好过敬茶哪。”珊瑚笑着对钰轩道,同时暗暗给晚晴使眼色。
晚晴知道她想让裴钰轩吃点饭食,却又将此事推给她,此时却也不好贸然推却,无奈只好咬牙道:
“公子,要不,略讨您一杯水酒?”
“薄酒粗劣,不堪奉客,杜姑娘如不嫌弃,便请上座。”
钰轩知道丫头们的意思,心想这一伙人都想把这姑娘推到前台陪他演戏,也真是难为她了,便顺水推舟,给了她一个面子。
晚晴当然不肯上座,她坐在钰媚下手,低眉敛目,看起来最是娴静不过,清丽的面容在烛光映衬下,显出几分娇媚。
钰轩坐在上席,暗暗打量她,有点不敢相信刚才还口若悬河地谈古论今的她,现在却又静若处子,如一泓秋水,淡然无波。
她今日的一切举止与当日自己在桃花下见的那个娇憨的小姑娘已截然不同了,看来人世间最促人成长的莫过于挫折。
想及此,钰轩便起身敬了她一盏酒,她波澜不惊的喝了;
钰媚也和她喝了一杯,珊瑚和青萍也都吵着来敬她,眼见她几盏酒下来,已经脸色酡红,醉眼迷离,身子不停往前倾。
钰媚用胳膊揽住她的身子,又笑骂丫头们说:“小蹄子们,差不多就行了,你们欺负晴儿老实,就这般灌她,晴儿,咱们回去了。”
晚晴摇摇摆摆站起来,同钰轩告别,钰轩第一次萌发出想要约她继续坐坐的心,但也深知此时夜已过半,她女孩子家不能久留,便故作淡然道:
“好,不过你喝盏粥压一压,不然酒上来了,晚上会难受的。”
青萍笑道:“是了是了,是我疏忽了,来来,姑娘喝盏桂花粥,这桂花啊,最是香甜不过了。”
晚晴已然微醺,便顺口道:“是吗?我也最爱桂花了,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是不是啊,姐姐?”
她对着钰媚娇笑,那笑容犹如春日里初绽的第一缕迎春花,温雅灵动,花香四溢。
这笑容竟映得钰轩眼前一亮,心想,奇怪了,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姑娘如此美貌动人?大概之前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待,未曾关注过吧。
他这边想着,那边却见钰媚食指微屈,轻轻抚过晚晴的脸,笑道:“好啦好啦,你看看这些小蹄子们你灌成什么样了?到现在了还背什么诗啊,快点喝粥。”
说着,拿起碗盏来亲自递给她。
钰轩见二人举止这般亲近,不由又呆了一呆。
在他心目中,自己这个妹妹自来冷淡,从来未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即使对她娘亲也没见多么亲热,为何这姑娘才来数月,便已和她熟稔到这个程度?
难道,仅仅只是这姑娘能说会道?
他想起晚晴刚才说的那番话,不由心生疑虑,刚才那番话,她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别有用心?
若是别有用心,那她又是如何生了这番心的,难道她也在暗中关注他?
裴钰轩还在思索,晚晴却三口两口将粥喝下,再一次站起身向他告辞,钰媚挽着她,她半倚在钰媚身上,对钰轩嫣然一笑道:
“三公子,您说我的字写得丑,那我拜您为师如何?听媚姐姐说,您的字是当世佳品……”
见她这般光明正大地吹捧,钰轩倒也没反感,只是笑笑道:“好啊,你写了我帮你看一下。”
眼见一行人迤逦而行,走入拐角便不见了,钰轩嘴角牵了牵,自言自语道:“有趣……”
正送客回来的青萍惊讶道:“公子说什么有趣?”
钰轩不理她,拿起石凳上那本汉书,翻了翻,低声自嘲道:“还真是好才华,我看了这么多遍,怎么没看出这么多大道理?”
青萍还在那里絮絮道:“公子,二小姐吩咐了,明天就带大夫来给您看病,您今日早些歇下吧,太晚了。”
钰轩摆了摆手,令她退下。此时他满脑子里都是晚晴今晚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她到底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她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夜探祠堂
自此后,钰轩倒对晚晴多了几分关注。但她之后便开始按部就班,每日便是和钰媚读书、习字、做一点针线活,轻易不出闺门。
钰轩又听青萍说,晚晴好口才,最是能说故事,她看的书又多又杂,举凡史家旧迹、掌故旧闻、 传奇故事,她都是手到擒来。
是以每次晚饭后,钰媚房里的丫头们都聚在一起,不讲故事不让她出门,连钰淑听说,都来了好几回,和晚晴倒也熟悉了很多。
裴钰轩万万想不到,晚晴竟然用了这个办法,打破了那人最初想要孤立她的初衷。对于她这份心机,他倒是佩服的。
不过好景不长,过了没几天,周夫人裴大人均已归家,大家也都各自分散。
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些严苛的唇枪舌剑终于算是劈开了一条缝隙,有一丝阳光射进来。
这一日,晚晴要回家,临行前来找钰媚告别,珊瑚戏她道:
“杜姑娘可别在外面待久了,明天是中元节,传说阴曹地府一到七月就鬼门关大开,那些孤魂野鬼可都跑出来了……”
晚晴向来对鬼神之事都是觉得又害怕又有趣,便问珊瑚道:“真的呀?为什么还会有孤魂野鬼啊,家家不都有祠堂供奉吗?”
“哎呀我的姑娘,您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穷苦百姓家,哪有什么祠堂供奉啊,自己还吃不饱呢。
再说街上那些饿汉、灾民、乞丐,难道死了还有人给他们立个牌位供着?”珊瑚快言快语。
“啊,你说的也有道理”,晚晴慢腾腾说完,不由怕了起来,双手合抱臂膀,可怜兮兮地看着珊瑚。
“珊瑚,你个小蹄子,小心我告诉邢妈妈罚你,你看你把晴儿吓得。”钰媚笑着过来拍着着晚晴的肩,道:“你别听她胡说啊,不要怕”。
“二小姐,我不想回家了。”晚晴故意抱着钰媚的一条胳膊,作害怕状。
采芹噗嗤笑道:“杜姑娘这就怕了,我以前在庄子上时,我们那里的死孩子都直接扔在乱葬岗子里,我碰到过好几回野狗拖孩子撕扯着吃呢……”
这可真把晚晴吓着了,她战战兢兢对钰媚道:“二小姐替我做主,她们都吓唬我,我今天坚决不回去了。要不让珊瑚和采芹陪我回去。”
钰媚也吓得够呛,因她比晚晴大一岁,此时也少不得挺身而出,对几个丫头道:
“你们再说,都给我门外跪着去吧,跪倒天黑,对了,就明天晚上去给我跪着……”
青萍此时恰好进门来,笑着问道:“二小姐怎得气成这样?要让谁去跪着?这七月半,可不敢在外面呀,外面鬼门关大开……”
晚晴嗖地一下蹿出去,恨恨道:“我走了,天快黑了,不然被你们吓死了……”
“晴儿你小心点。”钰媚在她身后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屋子人在她走后笑得前仰后合,都道:“原来这杜姑娘怕鬼啊……一向觉得她天不怕地不怕的。”
晚上回去青萍说给裴钰轩听晚晴怕鬼,吓得都不敢回家了,裴钰轩难得露出了笑容,摇了摇头,没说话。
晚晴到角门时,看到阿贵不在那里了,换了他表哥小李在那里,便奇怪地问:“怎么阿贵好好的便换走了?”
小李道:“不知道呢杜姑娘,上面也不知怎得,忽然便通知阿贵去看祠堂了。”
晚晴笑道:“是吗?那阿贵的小狗也跟着去了吗?”
“那狗啊,多半是被他们吃了吧。”小李故意说:“他们经常把养几个月的小狗杀来吃,说是肉嫩。”
其实那狗明明是小李他们背着阿贵偷偷打死吃掉的。为了这事,阿贵好久都不和表哥说话,小李这么说,其实有点恶作剧的成分。
“啊?不会吧”,晚晴一听大惊失色道:“怎么可以吃小狗呀?狗是我们的好伙伴呢。”
“伙伴啊”,小李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乡下,狗稍微大点,如果不够机灵就直接吃了。”
正说着,阿贵远远走来了,看见晚晴,老远就打招呼道:“杜姑娘,你还好吗?好久不见你了。”
“阿贵,听说你把狗吃了……”晚晴没理会他的问候,有点不高兴地质问他。
“哎呀杜姑娘,你别听我表哥胡说,是祠堂的管事不让养狗,说怕惊扰了亡灵,我就把狗送回老家去了。”
阿贵怕伤了晚晴的心,便编了个谎,一面又狠狠瞪了一眼表哥,他表哥无法,只好接着话茬对晚晴道:
“啊,对对,是,那狗送回老家去看门了,是我想错了杜姑娘。”
晚晴可不知道这哥俩糊弄她,心想只要他们没把小狗真吃了就行。又听说阿贵管祠堂去了,她便随口问:
“阿贵,你去看祠堂闷不闷啊?”
“闷啊”,阿贵愁眉苦脸的说,“在那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大祠堂乌压压的牌位,管事的就知道喝酒,哎。”
晚晴安慰他说:“那你刚好学几个字,前儿你不还羡慕人家去学堂吗?若那牌位上的字,你都念出来,这就算出师了……”
“那些字……”阿贵小声嘟囔道,“都难读死了,对了,还有的牌位没字呢。”
“没有字的牌位?”晚晴惊讶道:“不会吧,你看反了吧。”
“姑娘,我每天就干那点事,天天去擦那些牌位,我还能看错啊!那牌位前后我都看了,正反面都没字,奥,对了,后面画了些花草,看不出是什么……”
晚晴一下被触动了心事,她看似无心地问:“喔,那真是奇怪了,必是比较久远的祖先了,当时名字无考了吧……”
“哪有啊,就是近些年的,排在最后几个了……”阿贵认真回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晚晴虽心中狐疑不已,却不露出,只笑笑道:“好啦,别说的吓人了,咱们不说了吧。”
正说着,福子的车子到了,晚晴给阿贵使了个眼色,阿贵伶俐,便道:“我送姑娘上车。”
二人一起往门外走时,晚晴悄悄拔下头上一根裹金纯银簪子,塞到了阿贵手里,悄声道:“阿贵,我回来去找你啊。”
阿贵低低道,“好,姑娘随时来,顺手接了那根簪子。”
从家中返回裴府后,晚晴觑了个空,去找了阿贵。
把事情谈妥后,她便暗暗计划起来,衣物、器具、路线、时间,都得安排好。
她自幼怕鬼神,可是此事涉及杜家家事,不可等闲视之。
长久以来,她影影绰绰听到的爹娘的话外音,以及她亲眼目睹裴时见到云蒙山那丛花草时的悲伤,还有自己在裴府受到的无端猜忌,她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同一件事。
她想去看看自己的推断到底对不对,若推断对了,那自己究竟遭了谁的陷害,便一目了然,水落石出。
她生性刚毅果决,真下了决心,反倒无所畏惧了。筹备妥当后,她便坐等时间到来。
到了这一日,却恰恰碰到雷雨天,到了傍晚便已乌云压顶,似乎有瓢泼大雨要下来,谁料直过了一更,雨还没下,只听得暗雷滚滚。
晚晴直等到二更天,才特特换上了平日不穿的一袭玄色衣衫,将头发盘起来做一个道士髻,拿了一把银剪刀暗放在衣衫内,稍作收拾便按照和阿贵约定的来到祠堂外。
祠堂外,果然管事的老陈又喝得烂醉,鼾声震天。
阿贵悄悄地给她打开门,待要和她一起进去,晚晴制止道:
“你不要进来,我进去后,你先悄悄地把祠堂门关上。还有,万一一会老陈醒了,发现了我,你只推说自己也睡着了,不知道我怎么进来的。”
阿贵嗫嚅道:“可是姑娘一个人……害怕怎么办?”
晚晴微笑着回答道:“不怕,我进去看一眼便出来,没什么可怕的,你放心。”
说着,便一个闪身进了祠堂,阿贵在她身后悄悄关上了门。
祠堂内一片黑暗,静寂的似乎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忽然,天空中咔嚓一声惊雷,犹如霹雳闪过,照亮了祠堂内百十个牌位,那些黑漆漆的牌位,像是一炳炳耸立的刀锋,向她的心直逼过来。
她的心怦怦直跳起来,颤抖着打开火折,她从最外围的牌位一个个看起,那些冗长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名称她半个也记不住,只能大概凭借尊号看出来这个家族曾经的显赫与荣光。
忽然,一个奇怪的牌位立在她面前,那个牌位上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写,就那么空白一大片。
晚晴颤抖着手,壮着胆子将那牌位翻过来,背面全是疏落的含着淡淡花蕊的兰草。
晚晴盯着这兰草,这草的形状如此熟悉,她怎么会不知?
她的心中一片澄明,往事连成了片。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眼角却不由湿润起来,心中长叹一声,手中这轻巧的牌位,成了一个人沉甸甸的一生,悲剧的一生。
被铭记自然是好事,但是,如此无名无分的铭记,岂不也是另一种羞辱?
羞辱?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放下这牌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她又开始在这牌位四周寻找。
没有。
什么也没有。这画着兰草的牌位就是最后一个,此前就是那些有着冗长谥号的先辈们。
晚晴还想要再找找,忽听得阿贵在外面小声喊:“杜姑娘,杜姑娘,好像有人来了……”
晚晴听闻此语,犹如晴天霹雳般,浑身僵直,愣在那里。
第 23 章
却说晚晴听到阿贵的召唤,忙急急往外走,外面早已风雨大作,泼墨似的大雨倾盆而下,阿贵急的一脸一头的汗水,被雨水打的湿透了。
晚晴刚要张嘴问什么事情,不提防被祠堂的高门槛近乎绊了一跤,低低“哎呀”了一声,还未来得及捂嘴,就听得一个男人醉醺醺的声音:“谁在那里?”
阿贵战战兢兢说:“陈叔,是我,我来看看祠堂门是否关严实了,怕潲水。”
晚晴吓得一颗心要跳出了,担心老陈就要出来,谁料老陈咳嗽了一声,嘟囔道:“下这么大雨,我不过去了,你也赶紧回来吧,你小子,这会倒勤快起来了。”
“好好,我这就来。”阿贵忙不迭地说。
晚晴给阿贵使了个颜色,让阿贵赶紧走,阿贵还犹豫着要不要将伞给晚晴,晚晴狠命的推了阿贵一把,阿贵这才走了。
晚晴松了口气,离开了祠堂,才走了□□步,一道闪电滑过长空,她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抱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可是,怎么会这么软呢?不是树,不是树,那是……什么?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冷汗和着雨水,从晚晴的脸上滑落。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她身边确实有一棵树。
但她抱的,是树旁的一个人。
她往后退一步,看着这树下戴着斗笠的人。
那人长身玉立,穿着墨黑色长袍,宽大的斗笠正往下滴水。
晚晴只觉得腿发软,她抖抖索索地说:“一切都是小女的错,错不在他人。要杀要剐,由您老人家的便。”
“嗤,倒还挺仁义的!”那人冷笑一声,将斗笠往上扶了扶,一张绝美的脸露出来。
“三,三公子……”晚晴的身子一软,就要跪倒在地,却被裴钰轩一把扶住,待要说什么还未说,忽然,他一个用力,将杜晚晴带到自己怀里,陡然抬高声音,轻佻地说:
“怎么了?才几日不见又想我了?”
晚晴心内疑虑重重,不知他为何此时忽然变了声调。
待要挣开裴钰轩的怀抱时,忽然又见裴钰轩的脸压下来,将她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间,俯下身似乎是在与她耳语呢喃:
“一个和本公子风流偷情的婢女和违背规矩私闯他人祠堂的大小姐,你最好掂量清楚再做决定。”
晚晴还未作答,忽听得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数人过来,暗夜中有人惊问:“是……三公子吗?”
杜晚晴的心再一次被提起来,她又是惊惧,又是害怕,身子冷得像冰一般,甚至连牙齿都忍不住打起战来。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裴钰轩的怀抱似乎还能给她一丝丝温暖的慰藉,不由自主地,她将脸往他的怀里贴了贴。
裴钰轩哪里知道她这一番思想活动,他见巡夜的家丁忽来问询,只是将头略抬一抬,那一双揽着晚晴纤细腰肢的手似乎收紧了一些,慵懒问道:
“眼瞎了吗?赶紧滚……”
“是,小的告退。”
但并未听到脚步声。
显然这群家丁也不傻,三公子虽然风流成性,但是在暴雨天与人在祠堂这种阴森之地搂搂抱抱,明显违背了常理。按理,偷情至少也得找个避雨的地方。
感觉裴钰轩似乎轻轻捏了自己一把,杜晚晴被逼到这般境地,也只好假装做戏,颤声:
“公子,奴家……奴家说明天,您,您非要今天,奴家害怕…”
漆黑的暴雨如注的夜,裴钰轩似乎轻笑了一下,顺势亲了她的脸颊一口,轻薄地说:
“你怎知我等的心焦?不要怕,万事有我!”那手,可是不老实的滑到了杜晚晴腰下轻抚。
晚晴的身子重重抖了一抖,她暗暗咬住唇,虽然是做戏,也深恨他轻慢自己,不过此时却无可奈何。
忽然,一个惊雷滚滚而过,裴钰轩看似不经意得将晚晴的头往自己怀里压了压。
晚晴的脸紧紧贴在他的怀里,忽听到他的心跳似乎也在加速,正“咚咚咚”跳个不停。
她不由愣住了,整张脸火辣辣的,倾盆而下的雨水,也无法将这热减弱半分。
两人一副情侣般亲昵的样子。
这帮家丁都看傻了眼,似乎看到了一出活春宫。
虽然看不到与公子偷情的女子的脸,但看她腰肢袅娜,声音娇媚,必也是美人无疑了。
“还不快滚,还在这里看什么?”裴钰轩忽而扬起下巴,对着身后恼怒道。
“是是是,小的们马上走”,为首的家丁回过神来,刚要走,又忍不住回头对裴钰轩道:
“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雨一时半刻不像停的样子,回头淋了雨不太好。”
裴钰轩哼了一声,没再作声。
这队家丁走远了,还在讨论三公子这癖好还真是重口味,为何非要选这雷雨天出来偷情?
“你们知道什么,贵人们的口味可不一样呢,或许,这雨天调调就是不一样呢?”
“你又知道了,就知道你艳香楼没少去……”
“你少诬陷我啊,被大夫人知道,还不得剥了我的皮啊!”
“哼,你有三公子的色心,没有色胆……”
“闭嘴”,为首的家丁沉着脸,道:“主子也是你们随意议论的?都活腻味了?
好在裴钰轩的声名大家也都知道,这帮人又巡逻了两圈,也就交班了,第二天,阖府的话题便开始猜测裴钰轩的新宠是谁。
却说裴钰轩听得家丁的脚步走远后,一把将杜晚晴推开,沉着脸道:“戏做完了,回你房里去吧!”
杜晚晴还没从刚才的脸红心跳中转过来,忽听裴钰轩这般冷峻的语气,不由打了个激灵,心中深恨自己该死,怎么在这么紧急的时刻发起痴来,忙忙往后退了二步,低声道:
“刚才,多谢三公子搭救。”
钰轩却将斗笠递给她,冷言道:“带上这斗笠,免得被人认出来!”
说完,不再回头,竟大步流星在前面走了起来。
晚晴一溜小跑跟上,雨已经渐渐小了,一阵风吹来,晚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她心中的冷意却比身体上的寒冷更甚,一路她都在盘算,裴钰轩今夜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是专门在那里等抓她现行的吗?
那么,她在裴府的一举一动,是不是时刻都受到监视?
裴钰轩究竟是敌是友?
深夜独闯朝廷三品大员的祠堂,与国法、家法都是不容的,事情若戳穿,她如何自处?
爹爹的脸往哪里搁?
一连串的问题,像是扑面的冷雨,让她的心一再抽紧。
不对,不对,她逼令自己不许没头没脑的想这些问题,必须,必须马上让自己清醒起来,判断形势,决定对策。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她喃喃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几遍,几遍下来,她终于能心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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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出自宋·苏洵《心术》,本处为借用,大家不用介意年代哈……
同样的问题,前章杜晚晴引用了李清照的《咏桂花》:“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也是如此,特此说明一下,不是作者不懂年代呀,只是五代和宋太近,有些诗文避不过,后面还涉及到李煜等人的词,都是这种情况,就不再一一解释啦,谢谢亲们的谅解支持呀:)
深夜问讯(1)
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的时候,韶雅阁堪堪到了眼前。
杜晚晴待说什么,裴钰轩却一把推开院门,回头杜晚晴道:“进来说话。”
杜晚晴惊道:“三公子,这么晚了,您……再入闺阁……怕有损您的清誉吧!”到底有些心虚,她后面几个字简直像是蚊子哼哼。
“杜姑娘还真是临危不惧”,裴钰轩似笑非笑,嘲讽地说:“你现在最好想清楚怎么和我解释今天的事情,要担心清誉,也应该担心你自己的清誉,不是我的。”
杜晚晴撞了一鼻子灰,心下恨恨想:“你倒是会逢场作戏,刚才在雨里多么深情款款,差点连我也骗了,现在又这般冷酷无情,你是戏精吗?”
面上却谦卑地笑着说:“公子说得是,您请。”
二人进了黑漆漆的室内,晚晴待要点灯,想了一下,并未燃烛,而是借着月光搬过案几前一个绣墩,请裴钰轩坐下,低声道:
“三公子大驾光临,请恕晚晴招待不周。先请您在此小坐,晚晴去烧点热水。”
“你平时都是自己烧热水?”裴钰轩见她没有点灯,心内暗自赞她心细,又听她说还要自己烧水,心里倒有点同情她的处境,忍不住问道。
“是,早上我烧的水已经凉透了,幸好火炉还未熄灭,您稍等我烧壶热水,您先喝一盏,压压寒气。”晚晴恭恭敬敬回话。
语毕,便摸黑去找茶炉,钰轩在她身后道:“这黑黢黢的,还烧什么热水?你先去换一下衣服吧,我到客堂等你。”
听着这语气没那么冷峻了,晚晴心内稍安,忙答道:“没事,没事,我先去……”
话还未说完,便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喷嚏,回来的路上,虽然一直戴着裴钰轩的斗笠,但身上也早已湿的透心凉,她身子一向不大好,显然是受了寒。
裴钰轩欲言又止,不再说话。看着她在漆黑一片中用火折将茶炉点着,一点点火焰将这夜劈开了一道亮光,虽然这亮光如此微弱,二人却不用再在黑夜中相对。
炉火的微光中,裴钰轩见她手脚麻利,似乎做熟了这些粗活,不由暗暗思忖道:这女孩子到底什么来路?
看她一会绝顶聪明,一会娇憨装傻,陷阱敢跳,祠堂敢闯,礼法敢轻视,荣辱似也不惊,倒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自己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前只当她是故家旧交,攀援富贵才到府上来,料想她和往常那些庸脂俗粉无异,谁料她初来便得父亲欢心,父亲是何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和她相谈甚欢,甚至枉顾礼法,带她出门,此后也多次对她赞不绝口。
而她呢,却始终安然自得,没有借故托大。纵身处网罟之中,不辩不言,淡然自处,还能在他生日会中,以琴音相赠,又与他谈古论今,暗合他的心事,这些,她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别有用心?
夜闯祠堂,就是大男人也难免打颤,她一个弱女子,却能孤身犯险,全身而退,这样的谋略胆识,可真是令人讶异。
裴钰轩正想得出神,却见晚晴已将茶盏端至自己面前,柔声道:“公子见谅,晚晴这里没有茶叶,只能以清水一杯相奉。您暖暖身子吧!”
那水热气腾腾,袅袅而起的水雾让这间冰凉黑暗的屋子有了点温度。
裴钰轩见她面容憔悴,衣衫湿透,鬓发上还有雨水未落,不由心软了些,他用手接过茶盏,轻声说:“你去换换衣衫吧,冷了会生病的。”
说完,便拿着那盏清水走到客堂去了。
晚晴愣了愣,用手抚了抚鬓发,便摸黑走到衣橱旁,刚要换衣,忽然“哐啷”一声,吓了她一跳。
钰轩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扶住她的臂膀,焦急问道:“怎么了?”
晚晴低低道:“不知是什么掉在了地上。”
钰轩点起火折一看,地上赫然横躺着一把铮亮的银剪刀——原来是从晚晴衣服内掉出来的。
钰轩拿起这把剪刀,看到刀刃尽开,利刃在火光下发出寒光。
晚晴一脸歉意对她道:“是我身上带的,刚才不小心掉出来了!”
钰轩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心里疑虑又起。
晚晴到底是女孩子家,见他这般盯着自己,不由羞赧地低下头,哀求道:“要不公子先暂避一下?一会儿,晚晴绝不隐瞒,将所有事给公子一个交代。”
钰轩这才注意道,晚晴身上仅穿着贴身的小衣,小衣早已湿透,她的身体虽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凹凸有致,颇为曼妙,钰轩见此,一时竟有些呆了,半晌未动。
晚晴轻咳了一声,钰轩惊觉,不由脸上一红,忙拱手道:“失礼了。”
便急急往前走,一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他扶了一下靠近自己的妆台,借着火折的微光,却见铜镜里,影影绰绰是晚晴浅颦低笑的模样,那如凝脂般秀美的脸蛋浮上了一层淡淡红晕,说不出的风情嫣然。
他的心一动,绷紧的弦似乎略松了松。
不一会,晚晴换了一身白色衣衫,又拿出一件薄披风,恭敬递给裴钰轩道:
“三公子,今夜叨扰您了,您的衣衫也湿透了,这是我爹爹的披风,上次我到贵府,恰逢刮大风,娘亲让我带了来,您若不嫌弃,暂时先披一披吧。”
裴钰轩见她这般,也不好再拒绝,便道:“好,多谢你了。”说完,便将披风接过来。
晚晴见他接受了自己的衣衫,心内略安,垂手站立在侧。
裴钰轩见她并不坐下,叹了口气,将心头那股火压了压,说道:“到茶炉边坐吧,这里有风。”
晚晴垂手道:“谨听公子吩咐。”
二人坐定,裴钰轩低声问道:“现在你说说吧,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们裴氏祠堂去做什么?”
“公子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心中有点疑虑,想去求证一下。”晚晴一脸诚恳,那脸上看不出半丝遮掩的痕迹。
裴钰轩听这话,楞了一下,用手抚着茶杯,他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裴某愿闻其详。”
“不管公子信或不信,晚晴是将公子当做……朋友的。”晚晴没头没脑的一句,见裴钰轩一味看着她,眼中尚存狐疑,又解释道:
“那日,在您生日会上献上了一曲《高山流水》,自是寻觅知音之意,您没有拒绝,我以为公子是接受了晚晴的示好。”
裴钰轩半抬起下颌,上下打量着她,并不打算回话。
她只好继续解释道:“裴府处处都是眼睛,我为公子弹的那首曲子保证一个时辰不到就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哼,你若说那是你示好,倒也罢了,可是之前遗簪的事情出来,我派人去找你,你拒不开门,不是态度很果决么?”
裴钰轩用手握着茶杯,眉一挑,不以为然道:“我当杜姑娘是看淡世事的高人哪。”
杜晚晴叹了口气,敛眉低首道:“我那时并不想拖累其他人。因事出突然,我当时尚未厘清事实。”
“怎么,现在你厘清了?”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去祠堂。我去了祠堂,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晚晴倒是毫不隐瞒,言语之间爽利至极,并不藏着掖着。
裴钰轩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激发起来,眼前这个看起来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女孩子,此时却像一个足智多谋的政客,一时让人琢磨不透。
他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对她说:“你说说吧,……最好能自圆其说。”
晚晴笑一笑,望着裴钰轩缓缓道:“我家里每到中秋,便会空出一个位子,那位子上不坐人,只放一盏清茶,茶杯是一个汝窑杯盏。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白色的描着金丝线的汝窑盏。”
“喔,那是在纪念什么人吗?”裴钰轩忍不住问道。
“应该是吧,不过我爹爹从来没说过。人家中秋赏月,一大家子安享团圆,我家一到中秋,无论我娘做了多少好菜,我爹就只对着那个汝窑的杯盏发呆。
小时候,我不懂事,老觉得就是那个杯盏害得我家不能好好过中秋,有一次,我就偷偷去把它打碎了……,”
看着裴钰轩眼中的同情和惊讶,晚晴苦笑一下,垂下眼帘,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可那微蹙的眉头却出卖了她的心:
“结果为这事,我爹差点打死我……,真的是发疯一般打我,要不是我娘拿着刀对着自己的脖颈,我爹可能会打死我……”
“杜大人身为读书人,怎么会……这般残暴?”裴钰轩惊讶地问。
“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后来我娘带着我去了我姨母家,整整住了三个月,住得我姨爹的脸都不好看了,我爹爹也没来接我们。
直到那天,下起了大雪。漫天的雪花把道路都封了,人人都要开始准备过年了,我爹才带着一大捧梅花来接我们。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动爹爹心爱的东西,但也不乐意单独和他相处。我只是假装特别爱读书的样子,天天坐在书房读书,还好,书也不是那么难读,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晚晴自嘲道,“这也是我讨好我爹的法子吧!果然,我爹就很欢喜,自此后,便很宝贝我了,还时常感慨我不是男儿。
你看,长辈们就是这么奇怪,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你,却从来不问,你到底喜欢不喜欢这个方方……”。
说到这里,晚晴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水雾。
裴钰轩听了她这番话后,心中似乎被什么轻轻拨动了心弦,他有一刹那的愣神,眸子中闪出温柔的光,望向晚晴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犀利。
不过也就那么一刹那,他便立刻恢复了清醒,冷言道:“你可别感怀,咱们今天还没切入正题呢。”
“可不是嘛”,晚晴假装抚了抚鬓发,其实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我还没给公子交代呢。其实还是那个汝窑杯,可笑的是,我将它摔碎了,我爹又弄来一个,还是汝窑杯,不过这次却是个青色的杯子,描着同样的图案,中秋时那杯子照例冷冰冰地坐一个位子,斟满了酒,我爹虽不再发呆,却也时常愣神。”
“那杯子上描的花色”,晚晴忽而抬头盯着钰轩,轻声问:“三公子猜猜,会和什么地方的相似?”
“和什么地方的相似?”裴钰轩饶有兴趣地问道。
“和你裴家祠堂供奉的一块无名牌位背后的花纹相似。”杜晚晴感慨万千的说。
深夜问讯(2)
“无名牌位?你从哪里得知的无名牌位?”听到晚晴提到无名牌位,裴钰轩声音抖然高起,话语中有着一种凛冽的寒意。
“是我无意中听说的,所有的事,正如我之前跟您所说,都由我一人承担,请您不要责及他人。不然,关于这件事,我就三缄其口,公子要杀要剐,便由您罢了。”
晚晴脖颈一仰,有副异常的慷慨,和往日的娇憨截然不同。
裴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倒不由心中暗笑,只是也明知此时不是追究这些细节的时候,旋即道:
“好说,好说,你何必这般剑拔弩张?我只是好奇罢了,不过,你真的是去探寻那块无名牌位的?你知道那牌位供奉的是谁?”
裴钰轩自幼便要在年节去祠堂磕头,自然知道那牌位所在,只是关于这块牌位供奉的是谁,一向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如果我没猜错,我爹爹怀念的,和那无名牌位上供奉的,其实是一个人。”
晚晴眼中似有无穷的悲悯和凄凉,“裴杜两家是世交,认识同一个人,有什么奇怪的呢?”
裴钰轩听她这么说,却忽而情绪失控,霍然站起,颤声问道:“你怎知那牌位,就一定不是他人的?那上面一个字都没写。”
“是没有写。”晚晴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那牌位后面的花纹,是杜若草。和我家汝窑杯子上描的,一模一样。”
她眼前浮现的,还有云蒙山的那一片花草,只是此时,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能说明什么?杜若草只是一种普通的花草,可以辟邪生香,描在杯子上,甚至刻在牌位上,有什么稀奇?”
钰轩周身犹如被一层寒冰裹住,刚才浮起的那一抹温柔荡然无存,对晚晴冷言道。
“是没什么稀奇——如果我早逝的姑姑,芳名不叫杜若的话。”
晚晴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又无力。可是在裴钰轩耳中,却如同一声震雷,他的冷汗渐渐浸透衣衫,一把扯过晚晴的衣袖,他眼中似乎要迸出火来,一叠声说:
“我不信,我不信,你带我去看,你再带我去看一下,那明明供奉的,那明明供奉的是……”
“三公子,你何必这般自苦?其实受供奉的人未必稀罕这供奉,而未受他们供奉的,也不一定就没有扬眉吐气的一天!”晚晴眼中充满悲悯,柔声劝他道。
过了许久,裴钰轩的脸色才渐渐缓和过来,他松开手,颓然坐下,懊恼的对晚晴道:“对不起,我失仪了。”
晚晴叹口气,良久,方温言劝他道:“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公子还是从长计议吧!”
裴钰轩深呼一口气,斜倚在椅子上,用手抚了抚额,言道:
“也好,不要节外生枝。你刚才说你怀疑那牌位供奉的是你姑姑,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么,你又凭什么一定确信,我和你是友非敌呢?”
面对钰轩这般直截了当的发问,杜晚晴没有半丝畏惧,只见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唇边那一抹浅笑似乎还带着些许的天真,轻言细语对他解释道: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公子今日倾力相救,晚晴至今感激涕零呢!”
裴钰轩听她这么说,不由心中一凛,眼神忽而变得凌厉:“敌人?谁会是敌人?大家一团和气,哪来的敌人?”
晚晴直直迎上他的目光,一点也没退缩,她略抬一抬眉毛,带了三分狡黠道:“我猜的。——三公子不妨评判一下我猜得对不对?”
裴钰轩听她这么一说,莫测高深地笑了一下,便举起手中的茶杯,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说道:“好好的说话,猜谜作什么?来来来,让我先敬我们的小诸葛一杯。”
听他的语气里带了三分亲昵,晚晴心头那一块巨石才算放了一半,不过她深知裴钰轩只是暂时放下了芥蒂,所以并不敢掉以轻心,她以手支腮,云淡风轻地说:“三公子,您信吗?我就盼着,过了这个春节,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这里,天天都要劳神费脑,真是累啊!”
裴钰轩只当她随口一说,便略带嘲讽道:“你一个小姑娘反倒学起人叹气了,——好好地干嘛要走?”说完,又半真半假地说:
“你若走了,不说我二妹,我先就少了些乐趣了。你虽然掉书袋的很,可也……挺有趣的。”
晚晴闻言摇摇头说:“公子有莺儿姑娘这朵解语花就够啦!对了,今日的事情,少不得又要让莺儿姑娘替我背锅,我心里觉得好生对不住她……”
裴钰轩并未答话,只是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向她。
晚晴避开他的目光,低首轻言道:“三公子还有什么要问晴儿的?晚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倒是爽快。”裴钰轩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假设你刚才的推论成立,但你我两家并非姻亲,你的姑姑怎么会入了我裴家的祠堂?
你爹爹曾经给你说过你姑姑的事情吗?她和我爹,有着怎样的往事?既然裴杜两家有着这样的渊源,你爹送你再入裴府,是准备让裴杜两家再续前缘么?”
裴钰轩倒也不客气,连珠炮的问题迎面而来。。
杜晚晴那一抹苦笑又浮上了面庞:“三公子真是高看我了,你刚才问的这些问题,我一概不知。
我爹也没告诉过我姑姑的事情,我只是偶尔从他和我娘吵架时听到了只言片语。
至于为什么要来你裴家,是因为我10岁左右时,有个道人给我算命,说我的命格有些……奇怪,15岁上必有一个大坎,只除非到一些福泽深厚的家族庇护一下。
我爹娘怕我没了,所以送我来贵府暂避,这就是我刚才告诉你,为什么我到年终就要走的原因。
只是难为了那些设局的人,有心设局,却无心打听我为何来贵府”,杜晚晴自嘲般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说别人的命运。
“奇怪的命格?”裴钰轩匪夷所思:“算命卜卦这些东西,都是无中生有的,怎么你们连这个也信?”
“我信不信没关系,我爹娘信啊,反正爹娘做事,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晚晴究竟小孩子心性,此时竟一副议论八卦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她微微向钰轩探一下身子,笑道:“你别说,我之前在家里,天天梦魇,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都成病秧子了,到了你们裴府,的确身体好多了。”
“你倒还笑得出来”,裴钰轩被这一晚上的信息量冲击的不轻,白了她一眼,道:“若那老道说的是真的,你自己就真不害怕?”
“我怕呀,我在家怕病死,到你们裴府来,又怕被算计死。你说我难不难哪!”晚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她这般柔弱的模样,裴钰轩冲口而出道:“你别怕,我会护你周全的。”说完,自己也愣了。
晚晴自然也呆住了。
一种暧昧的气氛在二人之间盘旋。只是晚晴的眼前,忽然闪过钰轩身上佩戴的那个鱼戏莲叶的荷包,瞬间清醒了。
她淡淡一笑,客套道:“好啊,那晚晴先谢谢三公子了。”
钰轩见她这般,不由眼神一黯,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晚晴又想起一件事,仿佛很艰难地,她开了口:“三公子,有件事晚晴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裴钰轩恢复了面沉如水。
“我在裴府,好歹也算半个客人,并非囚犯,这……日日被人盯着,犹如芒刺在背,三公子能不能帮帮我呢?” 晚晴看起来一脸苦恼。
“你恪守本分,少做惊人之举,盯你的人无趣,自然就会撤了。”裴钰轩懒懒地说。
“三公子……”晚晴还待要说什么,却被裴钰轩生生打断:“三更天了,你收拾一下,莫让人看出了破绽。记住,今夜的事,不许再向任何人说一个字,即使我爹娘,你父母,媚儿,都不可以,你知道吗?”
晚晴见他语气虽然严厉,却是真心为自己着想,心中一暖,轻声道:“是,晚晴谨听公子教诲。”
见她那样子,虽然表面应承,实际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裴钰轩恨铁不成钢地对她说:
“你莫要再惹事了,若被有心人抓住,你一个姑娘家,名声可就全毁了。”
见杜晚晴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裴钰轩又道:“对了,你今日穿的那身衣服,拿来给我,我替你销毁了,家丁们不傻,万一有人看出端倪,便是弥天大祸”。
晚晴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诚心道:“多谢公子今日搭救之恩,晚晴一定会记得您的恩情的。”
说完,便去内室将那身湿衣衫取出,踌躇对他道:“要不,我洗干净再给您?”
裴钰轩哭笑不得的说:“你以为这是过家家?还洗完再给我?想害你的人,恐怕天不亮就会堵住你的房门清查一切证据,你还真以为拿一把剪刀就抵挡的住?怎么这么天真?凡事要多动脑子!”
说完,一指头戳到晚晴额头上,便转身走了。
晚晴额上被他戳了一下,倒暗暗笑了,她抬起头,对着他的背影说:
“是,谢谢您的提醒。晚晴会铭记的。”隔了一会儿,在暗影里,她又小声道:“公子,您还年轻,日后出将入相、建功立业之日,父母高堂自然也会跟着荣光的……。”
裴钰轩听了她这番话,反倒怔住了。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只是略停了片刻,便走了。
晚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内百感交集,再看那炉中一缕火苗,虽然细弱,却一直绵延不息。
探病
天亮后,晚晴强打精神与众人周旋了一日,身上已愈发沉重,为了怕人看出破绽,她硬挺着没说,第二天便借故告假回家去。
在家果然开始发热,幸而娘亲悉心照顾,吃了两剂散热的药,睡了一晚上,略好了些。
她虽人在家中,心里着实放心不下,那一夜波澜诡谲的际遇,于她其实也是破天荒第一次,虽然当时她硬扛下来,实际心里后怕不已。
这几日,她反复将各个细节都重新想了一遍,尤其和裴钰轩的对话,她一字一句的回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出现纰漏引发对方疑虑的。
宁夫人看她神情颇有些恍惚,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导致,也未作它想。
晚晴本来想见见爹爹,谁料杜大人临时抽调到郊县去做督导,这几日未在家,她怕在家呆久了会引起裴府人的猜疑,于是只呆了两天就忙忙赶了回去。
宁夫人留不住她,便给她塞了几剂药,让她继续吃着,又给她带了一布袋柑橘,说是杜大人的学生从鄂州带来的,在北方却是个稀罕的东西,让她带去裴府吃。
晚晴回到裴府后,首先便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诸人的态度,远到门房仆役,近到钰媚、珊瑚的脸色,又偷偷打量了一众粗使婆子们的脸色,都未曾发现破绽,她的心才略略放下。
刚要松口气时,却忽见钰轩的丫头青萍到裴钰媚这边来,给裴钰媚送了一大包紫沙糖来,说是前段时间三公子跟随裴大人出去巡查时买的,放着倒忘了,给家里二位姑娘一人送了一包。
钰媚忙让珊瑚分了一大半给晚晴,晚晴推辞不要。
钰媚道:“快别推辞了,我看你这几日似感染了风寒,脸色也不太好,你喝点紫砂糖驱驱寒说不定便好了。”
珊瑚弯腰给裴钰媚耳语了一句什么,钰媚笑道:“那更要喝了,怪不得脸色不好,这几天你可注意不要受寒了。”
晚晴脸色一红,只好谢过了。在钰媚屋子略坐了坐,她便要告辞,谁知迎面看着裴钰淑带着丫头绿竹来了,二人一见她,忙都起身,迎接道:
“姐姐许久不来了,崔夫人身体都好些了吗?”
钰淑亲热地拉起她俩的手,说:“我娘好多了,多谢二位惦记。好久不见妹妹们了,时常想来坐一坐,屋里事多,妹妹们也不去找我。”
又看到青萍在旁边侍立,忙致谢道:“多谢三哥的好东西了。三哥最近还好?”
青萍看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
钰媚笑道:“我三哥呀,你们都知道的,他是个最潇洒不过的性子,这段时间每日拘在家里,肯定是闷坏了。”
钰淑见钰媚这般说,便也笑道:“既这样,那我今日来了,也去看看三哥吧,我也好久未见他了,免得他一个人闷坏了。杜姑娘也一起吧!”
晚晴看了钰淑一眼,笑笑没说话,心里倒是感激万分,她心里实在没有底,担心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裴钰轩,若是能亲自去看一眼,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看见裴钰媚还在踌躇,晚晴忙道:“说起来我刚好要去向三公子请教一下书法,我这柳体也练了些时日了,怎得就是不见长进呢?”
钰淑姐妹都笑道:“你那笔字还嫌写得不好么?真是对自己要求太严苛了。”
两姐妹在说说笑笑,杜晚晴笑道:“那我去屋里拿几张平时临摹的字帖给三公子看看。”
裴钰媚道:“好,你先去,珊瑚,你将娘亲给的枇杷纯露拿一瓶,听说三哥这几日有些咳嗽,我们过去看看。”
钰淑惊讶地问:“怎么三哥病了么?”
裴钰媚还未答话,青萍见缝插针地回话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点风寒,今天已经好多了。”
钰淑素来知道他们大房里矛盾忌讳颇多,因此也不再问,只说道:“那就好,回头让绿竹将二哥带回来的金银膏给三哥送来些,那东西治风寒最好的。”
晚晴听她们议论,也没再说什么,只去房内拿了东西就跟她们一起去了。
到了博雅堂,还未走进,便听见一阵咳嗽声,几人进去后,看见钰轩正穿着家常月白色袍子在外面石凳上坐着看书,见她们来了,忙起身迎接,让旺儿倒茶。
青萍笑着说:“几位小姐来了,还是我来倒茶吧,旺儿哪会做这些?”说着自己到里间去张罗茶水了。
裴钰轩将她们三人请到厅堂就座,又亲自为三人布茶,四人分宾主坐下,无非说些客套话。
晚晴偷偷打量他,见他脸色约略有些憔悴,又不时咳嗽,心里觉得好生过意不去,待要说什么,裴氏姐妹在场,自己一个字也没法说,只好低着头,握着那杯茶水,忽听得裴钰轩问道:
“今日杜姑娘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晚晴冷不丁被这一问,抬头便撞上了钰轩灼灼的眼睛,她的心陡然急跳了几拍,略静一静心神,她勉强笑道:
“没有,没有……”话还未说完,脸先红了半边。
她向来说话爽利,今日这般失态倒是第一次。众人都有些惊讶,纷纷看向她。
还是钰媚为她解围道:“晴儿这么紧张,肯定是因为要向三哥讨教书法,怕师傅责罚才这般的吧。”说得大家都笑了。
钰轩一副善解人意大度的模样,缓缓对晚晴道:“我说杜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还是有求而来。也罢,我这几日闲着,你若没事,尽管来讨教。”
晚晴忙起身道谢,又恭恭敬敬将自己的书法交予裴钰轩,钰轩翻看了几张,笑着点评道:
“还不错了,比之前好得多了,这样吧,青萍,你去书房把我的《多宝塔》碑贴拿来给杜姑娘。”
青萍大窘回话道:“公子,您忘了,我不认得字。”
众人都笑了。钰轩也忍不住笑道:“可不是嘛,我这都糊涂了,那我亲自去取,劳驾三位在这里等一下。”
晚晴忙站起来推辞道:“不敢不敢,不敢惊动三公子。”
钰淑笑道:“二哥昨儿还说三哥的字写得好呢,四处去夸奖,杜姑娘,你找的这老师真是不错啊。”
晚晴看着裴钰媚笑道:“都是二小姐推荐的。”
钰媚打趣道:“没给你推荐错吧,快跟着三哥去书房看看,还有什么宝贝,咱们一起带回去研究,赶明儿写得比我三哥写得还好呢。”
晚晴望向钰轩,钰轩朗声道:“也好,那杜姑娘就跟我一起过来,看看我这里有哪些合你眼缘的。”说毕,又道:
“青萍,你好好招待两位小姐,让旺儿将前儿父亲新给的碧螺春给小姐们再泡一壶。”
一时晚晴跟着钰轩到了书房,钰轩真的到书房里找了一本《多宝塔碑》给他,又给她拿了一本《九成宫醴泉铭》,温文尔雅地说:
“你看看这两本字帖,你喜欢哪种,女孩子们喜欢柳体多一些,可是临些颜体的字,也可避免过于婉媚了。”
晚晴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心内如同撞鹿,跳得有些心慌,却见裴钰轩这般若无其事一本正经的和她说话,也不敢贸然开口问他身体状况,只是低低道:“好,谢谢三公子。”
说完便从身上取出二个又大又圆的柑橘放到了书桌上,小声道:“是我牵累您了,这柑橘最是化痰止咳,是我爹的学生从鄂州带来的,您尝尝。”
裴钰轩见她畏首畏尾的样子,心想平日里从没见她这般窘况,想来这几日也是煎熬,他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晚晴不敢高声,轻声细语道:“您必是那日受了凉,我……我好生过意不去,不知裴大人有没有为难您,我这里还有两副药,是我娘给我抓的,您吃了试试。”
说着,那眼睛一直瞟向书房门口。
裴钰轩见她这般谨小慎微,这才笑了笑,调侃她道:“你怕什么?怕人家说闲话?
晚晴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自己倒是不怕,就怕影响了您的清誉。”
“这么说,你关心我比关心自己还多一些?”
钰轩略低了一低头,因比晚晴高大半个头,这一低头,那张俊秀的脸几乎都要触碰到晚晴的头发,发上那枚有点发暗的银簪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斑驳的光。
“不不不,公子说笑了,晚晴,晚晴告辞。”
晚晴马上就要落荒而逃时,却被裴钰轩轻轻捉住衣袖,促狭道:
“杜姑娘,你进我书房,不是来拿字帖的吗?就这么出去了,人家的闲话可就落实了啊!”
说着,便递给了她那两本字帖。
晚晴脸红得像熟透了的带着氤氲香气的红苹果一般,她别过头去,顺手抄起那两本书,急步离开书房,却听裴钰轩在她身后缓缓道:
“谢谢你的心意,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的。”
晚晴没再敢回头看,一溜烟离开了书房。
刚出书房,在拐角的耳房内,晚晴忽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我看杜姑娘有点怪怪的,会不会是瞧上了咱们三公子了?”
晚晴惊闻词语,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血一下冲上头来,她忍不住停住了脚步,身子软的站不住,只好用手撑着墙壁,倚着墙勉强站住了脚。
月下谏言(1)
却说晚晴在耳房外,忽听得屋内两人谈心,竟然说到了自己,不由又惊又怕,便偷偷从门缝里觑过去,原来是珊瑚和青萍坐在一起闲聊。
此时,珊瑚听青萍说晚晴可能爱上了裴钰轩,不以为然的说:
“小蹄子,你吃的这飞醋,京城里看上咱家公子的名门闺秀还少么?多一个也不算多吧!
再说了,若真是杜姑娘做了主母,只怕你日子还好过些,不然,有柳莺儿那种人在身边陪侍,再加上一个厉害些的主母,你不要命了?”
“你说的也是,我看大人这几次过来,对三公子说起杜姑娘的性格学识,都连连夸赞,只是杜姑娘这家世,到底还是寒素了些吧!”
“咳咳,咱们做丫头的,倒还嫌弃起官家小姐的门第了,你说说你,是不是傻了?”
“嗤,你倒是精明的很,那你还不去找你娘给夫人说说,没事干嘛委屈杜姑娘?人家姑娘清清白白,白受了这污名,好可怜见的。”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娘现下只是不在前头当差罢了,当年不也是夫人陪房吗?怎得便只指使我娘去说?”
“嗨,你还说这个呢,咱们这几个人,你,琅玕,还有薄命的青鸾,谁的娘不是夫人的陪房?
可是我老觉得公子也正因为此远着我呢!自打青鸾去了后,公子的戒备心更重了。”
“咱们做丫头的,不过是跟着主子身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己可做得了半点主?三公子若连这个理都不懂,也枉费了你在他身上那一片心了。”
“我哪还指望他能懂我的心呢?他只要不受责罚,平平安安的就行了。你不知道,就是前儿,大人过来大发雷霆,说听到些风言风语,逼着他又在书房里跪了大半夜,他的咳嗽才这么厉害的。”
“是吗?怪不得,柳莺儿昨儿被叫到上房去,红肿着眼回来的,听说直到今日还水米未进,真是活该!勾引三公子,你就得了什么好了?对了,大人不是刚回来嘛,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信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府里到处都是眼睛,咱们不说,自有别人说去。这不,我们这位又被勒令闭门思过了,说是这个月都不许他出家门半步。”
……
晚晴听了这番话,暗暗心惊,冷汗将小衣都湿透了。
珊瑚二人还在那里喁喁私语,她已不敢再听,刚待转身,忽见裴钰轩从书房出来,她忙将食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钰轩见她的表情郑重,心解其意,便点了点头,慢慢踱回去。晚晴蹑手蹑脚转过身,走了。
刚才珊瑚和青萍那番话,听得她心惊肉跳,原来这府里的人各个都成了精了,自己竟然什么都瞒不过她们。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厅堂,见裴氏姐妹正在讨论刺绣,看她回来,又打趣了她两句。
不一时,裴钰轩重回到客堂,给裴氏两姐妹一人拿了一本《传奇》,笑着递予她们道:“二位妹妹闲暇了也看看这些说话,倒颇有意思。”
二人起身接过,都笑道:“多谢了,不过我们听晴儿讲就行,晴儿可比那些'说三分''的人都说得好呢。”
“是吗?”裴钰轩对杜晚晴笑道:“看不出杜姑娘还多才多艺啊。”
晚晴认认真真作答道:“惭愧惭愧,都是小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
自此后,晚晴倒是见过裴钰轩好几回,二人也因此相熟了。
只是她在心中再三掂量当日偶听到珊瑚和青萍的那番话。
思来想去,越想越心惊,至于对裴钰轩,她暗暗下了决心,还是做朋友吧,做朋友便不会牵累他,也可堵住那些悠悠之口,做个''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朋友,不也很好吗?
想到此,她反倒觉得一身轻松起来,再见裴钰轩时也多了几分从容。
过了中秋,眼见得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晚晴这日回家去取衣裳,回来时,在裴府门口恰恰遇到了行色匆匆而来的柳泰成。
他正和一个穿天青色锦袍的年轻人在一起攀谈,晚晴依礼向柳泰成问安,柳泰成见是晚晴,倒像是很惊喜的样子,笑道:
“许久不见杜姑娘了,姑娘还好?”
晚晴笑盈盈地说:“多谢柳公子挂念,奴家还好。柳公子这是要去找三公子吗?”
柳泰成道:“是,江都那边出了瘟疫,朝廷赈济的款项又被截留,是以裴伯父要去疫区视灾,我和方公子赶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的。”
晚晴听到江都闹瘟疫,大吃一惊,说道:“江都瘟疫,不打紧吧?难怪我爹爹这些日子都在朝堂值班,我回去都见不到他。”
未等柳泰成开口,旁边站着的那位公子便开口言道:
“姑娘不用忧心,朝廷派了几位大员过去了,太医院的医正这次也随行,想必很快就能拟到方子了!”
——听那口音,却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是,方贤弟说得是,咳咳,看我这记性,忘了给两位介绍,这位是吏部员外郎方大人的公子方回,”柳泰成略带尴尬,赶忙给晚晴介绍了那公子,又对方公子道:
“这位是四门博士杜大人的千金杜姑娘。”
晚晴笑着向方公子福了福,言道:“早听说公子要来,今儿总算是见到了。听说您自幼和三公子交好。”
方回客气拱手道:“不错,我们俩算是发小了,不过前两年我跟随家父去岭南赴任,现在岭南大乱,我们刚刚回京。
晚晴看他身材矮短,胖乎乎的,眼睛眯起来像是一条缝,睁开却亮得象一颗星子投落一般莹亮,笑起来一对小虎牙,看起来是个实诚人,不禁对他好感加了两分。
三人谈了几句,晚晴便要告辞,柳泰成却从身上结下一个大荷包,递给晚晴道:
“杜姑娘,劳驾你帮个忙。最近江都那边疫情重,连带着京城这边也不太平了,我这里有点驱灾防疫的成药丸,是自家店铺制的,请姑娘帮我带到府里去给夫人小姐并其他女眷分一分。
我本来想让裴贤弟代分,不料他这两日就要跟着裴大人去江都,想来是忙不过来了,就劳驾姑娘帮我代劳一下吧!”
晚晴听到裴钰轩也要跟着去疫区,心里“咯噔”一下,忙先答应下来,取过荷包,又听柳泰成嘱咐道:
“姑娘自家也留一份吧,这药还不错,日常养生也用它。”
晚晴连忙致谢,这才进门。
到了晚间,晚晴将药丸给裴钰媚送去,又谈笑了一回,见珊瑚冷着脸从外面进来,便关切问道:
“珊瑚姐姐怎么了?这脸色不好看。”
珊瑚眼睛红了半圈,却不说话,只说身子不大爽利,要进下房去躺着。
钰媚给晚晴使眼色,悄言道:“别管她了,她这是心里不痛快。”
晚晴点了点头,故意抬高声音道:“今天柳公子说这防疫的药丸还要给各房的女眷分分,我想着三公子房里的青萍姐姐这份也得给她送去,要不让莺儿姑娘和我走一趟吧。”
钰媚抿嘴笑了笑,没说话。
果然珊瑚立刻止住脚步,说:“我带姑娘去吧,柳莺儿还在后面绣房里呢。”
晚晴笑道:“也好,那还得劳烦姐姐走一趟。”
路上,晚晴故意逗珊瑚道:“姐姐的眼睛怎么这么红呀?可是风大吹了沙子?”
珊瑚不作声,许久方道:“姑娘不知么?他们让三公子去疫区。真是蹊跷,好事怎么轮不到三公子呢?”
晚晴故意叹了口气,逗她道:“喔,我道珊瑚姐姐怎么不开心啦,原来是‘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呀!”
珊瑚见她这么说,虽然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但也揣测出了意思,不由红了脸,低头用手指缠绕着衣带,难为情地说:
“姑娘又这样,就知道打趣人家。”
晚晴还待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人懒懒问道:“她是和泪辞,你呢?”
晚上路黑,月亮还未升起,只靠着灯笼的微光,二人没在意有人,倒唬了一跳,一看,原是裴钰轩和柳莺儿在二人面前。
柳莺儿忙向杜晚晴问安。
晚晴还未开口,就见珊瑚黑着脸在后面狠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她笑着轻轻握了握珊瑚的手,客客气气地对着裴柳两人道:
“原来三公子和莺儿姑娘在这里,刚才没瞧见,失礼了。我们正要去给青萍姐姐送防疫的药丸,既然三公子在这里,那就劳烦您带回去吧。天不早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杜姑娘,您刚才不是说要问三公子借书吗?我和柳莺儿有几句话,我俩在这里说,您去取吧。”
珊瑚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对晚晴说。
晚晴惊讶地望着珊瑚,珊瑚拼命给她使眼色,她一下愣在那里,这……这个乌龙阵摆的,只是,自己何必做他们的马前卒?
她刚要开口拒绝,裴钰轩却忽道:
“是吗?恰好我也有事给杜姑娘说,那杜姑娘请吧!我那些存书都落上灰了,有了杜姑娘这个知音,也算是得其所了吧!”
这一下杜晚晴倒不好拒绝了,只好将错就错地跟在裴钰轩身后,随他一路向博雅堂走去。
在路上,杜晚晴一直盯着裴钰轩看,把个裴钰轩看得心里直发毛,半开玩笑地问她道:“杜姑娘这么看在下是何意?”
晚晴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公子真称得上是芝兰在庭,玉树临风,就是卫阶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裴钰轩被她一夸,竟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幸好他自来因为长得出色被人吹捧惯了,因此一笑也就过了,带着三分得意,他问晚晴道:“你这是……在夸赞我?”
“可不是嘛?公子难道没听出来?”晚晴装模作样叹一口气,又说道:
“不过像您这么光彩夺目、众星拱月的人,平常也挺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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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谏言(2)
“你打趣我啊” ,听到晚晴夸赞自己,裴钰轩虽然佯怒,心里那份欢喜却增了几分。
“不敢不敢,小女子可不敢。我只是想起先贤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前我想,这齐家怎么会在治国、平天下之前呢?
现在看公子这后院硝烟四起,明白了。”
晚晴却似全不解风情的样子,直言不讳地说。
钰轩一见她这副女夫子的架势,心下立刻生了反感,他的脸沉下来,冷冰冰地反问道:
“这么说,你是觉得我修身不谨,德行有亏?”
晚晴猛地被这么一问,倒噎住了,她心想,该死该死,自己今天怎得又口无遮拦了,这下得罪这位小爷了!
情急之下她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只能装傻逃避,结结巴巴地说:
“三公子……,您干嘛这么忽然一声怒喝,吓死我了!我好意提醒提醒您,您不听也不用吓人嘛!”
显然她现在服软还是太晚了,裴钰轩已然被她激怒,面色冷峻道:
“你不是嘲笑珊瑚和泪辞我吗?你呢?你准备怎么辞我?讽刺一番作为相送之语?”
杜晚晴何曾听人这般呵斥过,当即忍不住委屈起来,眼泪盘旋在眼眶里,为自己分辨道:
“我,我都是为了您好,您这些红颜知己日日争风吃醋,被有心人看到,说不定又要做文章。
我看裴大人事事带您历练,必是想您多学习上进!男子汉大丈夫,若是时时流连花丛,就算是做戏,久了也都真假莫辨了。”
裴钰轩目光灼灼望着她,看了很久,她低垂着头,固执地不肯抬起头,直到那滴泪最终滴落在地上,洇湿了一小片土地。
“怎么,说了你一句就受不住了?你不是一向胆子大得很吗?”
裴钰轩见她哭起来了,那火气消了一大半,没好气的递过一方浅蓝色帕子给她,还是凶巴巴道:
“把眼泪擦干,免得有人误会我把你怎么着了。”
晚晴看那手绢上绣着一个针脚细密的“轩”字,心知是谁的针线,她没伸手接,只说:
“不敢污了公子的帕子,您这两天就要出门,随行怎么能少了这个呢?”
裴钰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便也不勉强,只说:
“你天天‘子曰诗云’,看起来像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不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轻诺必寡信’——你不是答应给我绣个香囊吗,怎么一直没见?”
晚晴赌气道:“您都有了那么精致的香囊了,我岂能献丑?”
裴钰轩低下头瞧着她,眼见那眸色渐深,生了一丝温柔的颜色,他低低道:
“若你绣了,我便只戴你的,如何?”
晚晴抬起头,正撞见他深深的眼神,还只当他是戏谑,便不以为意道:
“不敢当。真是那样子,只怕我在这府上更没立锥之地了。”
裴钰轩没想到自己竟会碰个软钉子,不由愣了一下,慢慢挺直了身子,略带自嘲道:
“我说真的。你看,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只当我是登徒子。”
“我怎么不把您当朋友了?”晚晴听到他这一句,不觉那委屈更增了十分:
“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诚心劝您,您却误解我,把我骂了一通!”
她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心里越来越难过,那眼泪止也止不住,她也顾不上失态了,用手胡乱揩了一把泪,抽抽抽搭搭地说:
“忠言逆耳,……您又不乐意听,还冤枉我,我心里委屈的很。”
钰轩见她一张姣好的小脸憋得通红,娇嫩的面颊上满是泪痕,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却兀自倔强不服输,心底刚结起的那层薄薄的冰再一次消逝于无形中,他好脾气将帕子递到她手上,柔声道:
“好啦,你的好意我知道啦,现在不许哭了!再哭,妆都花了,仔细回去他们笑话你。”
晚晴听他语气放软,心内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接过手帕擦了擦脸,待要递回去,想想又不好,只好拿在手里,低声说:
“等我回去洗好了还您。”
“那不行,我马上要去江都了,没帕子可不行。”
裴钰轩嘴角弯出一丝笑意,只是静静睇着她。
“那怎么办?”晚晴头更低了,不敢接他的眼神,便用脚轻轻画着圈,“我也没有男子的帕子呀!”
“是啊,怎么办啊?罢了,我去问旺儿要一方吧!”
“那怎么行?”晚晴急道:“人家如果问起来,多难为情啊,要不,您先拿我的吧!”
她一急之下,便将自己的手帕抽出,递给裴钰轩。钰轩借月光一看,是一方柔软的素色绢帕,上面未绣花草,却绣了一首诗:
昨夜相邀宴杏坛,等闲乘醉走青鸾。红云塞路东风紧,吹破芙蓉碧玉冠。
那书法婉媚端秀,工整有致,看绣工也算得是上乘了。
裴钰惊讶问晚晴道:“这,这是你自己绣的?我以为你……你不会绣呢……”
晚晴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绣的,我能绣书法,但是花草绣不好。”
钰轩点了点头,缓缓道:“喔,原来你是藏拙啊,我差点被你骗了。这书法绣得的确不错,不过……你喜欢道家的诗?”
晚晴听了裴钰轩称赞自己,莞尔一笑道:“这个嘛……若不是到了贵府,我爹准备送我去做女道士的,那时读了一些游仙诗。”
见裴钰轩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晚晴索性心一横,直言道:
“其实上次我没给您说全,当时给我看命理的人说,从15岁开始我每过三年或六年就有一次劫难。
除非我出家做女冠,实在不愿便得找个富贵人家傍身,若是平安到25岁,劫就渡过了,可以好好过这一生。
但也有可能渡不过去,那就算英年早逝了。”
见钰轩一直没做声,晚晴略抬了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言道:
“不过,还得感谢这老道,自他说后,我爹对我也不那么严厉了,对我娘也好了,我家里成了和睦的一家子……
您看,这可不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裴钰轩呆了呆,不可思议地发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信,你把你的八字给我,我拿出去找人再给你批一下。”
晚晴见他闻言第一反应竟是想帮她去核实八字,心内暖了暖,凄凉一笑道:
“没事的,这些我自己都不怕的。不是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吗?无妨的。”
裴钰轩看她虽这么说,但那眼睛里却是泪光盈盈,似有不舍之意。忍不住婉言道:
“你别怕,不会有这种事的,那些人多半是江湖骗子。”
晚晴手抚着垂下的发尾,幽幽道:
“公子何必安慰我?当初我爹爹也不信的,拿着我的八字到京城几个精通命理的人那里看了,都是如此说,我认命了。
可是,我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我若走了,他们晚年依靠谁?
再说了,我还没见过杏花春雨江南,没有见过大漠孤烟直的塞北,还有那么多的书我都没有读过,那么多好吃的我都没吃过,我有点舍不得……
您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什么敢夜闯祠堂吗?因为我不怕,毕竟我骨骼清奇嘛!……”
她虽然微笑着,那声音却早带着颤音,似乎心里有无限感伤。
此时一阵秋风吹过来,树上的黄叶簌簌落下,又被西风席地卷起,漫天飞舞,正是一番暮秋的模样。
夜风更将晚晴额前的碎发吹乱,那一袭轻薄的月白色的衫子亦随风而起。
一瞬间,这月下叹息的姑娘显得那么凄凉无助、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起了怜惜之意。
裴钰轩不知不觉上前一步,抬手似要替她轻抚那被吹乱的乌发。晚晴却神色微变,极快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仰头对他浅笑道:
“三公子,您也不用同情我,毕竟我还能去修道嘛,若哪天我修成了神仙,还能与天地同寿呢!等到您和夫人百年归西,说不定还得我去替你们做导引哪。”
裴钰轩见她忽地这般洒脱起来,倒有一刹那愣神,他嗓子略有些沙哑,命令她道:
“你若真把我当你的朋友,等我回来,你就把命理拿来,我再去找人看一看。
即使真如你所说,不是只要找个富贵人家傍身不就可以吗?你就在这里住下去又有何妨?”
想又想,又补充道:“这个……爹爹肯定也会答应的。”
晚晴听他说“住下去”时,心中一动,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裴钰轩,见那双琥珀色眼睛着实漂亮,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潭,又如星光闪烁,璀璨夺目,让看的人忍不住就要沦陷其中。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不可功亏一篑,不可不可!
裴钰轩见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却一言不发,只当她是爱慕自己,忍不住往她身边靠了靠。
不料晚晴忽而摇摇头,略退了一步,对他躬身致意道:“谢谢公子的一番美意,能和公子这样龙凤之姿的人交朋友,可真是……养眼啊!”
裴钰轩像被打了一记闷拳,他瞥了一眼晚晴,没好气地说:
“你别耍嘴皮子啊,我给你说,你那件事,我会替你处理,你不要急;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再单独行动了。”
“那是自然,□□都撤了还敢撒野,我不要小命了吗?”
晚晴已经迅速调整了心情,用轻松俏皮的语气说:
“对了,我有一件小东西送给您,这是我娘在朝元阁替我求的护身符,我送您一枚,您不嫌弃的话,就带上吧。
疫区不比别的地方,您平时也要多念菩萨保佑,菩萨会保佑的。”
说着,便从袖中将那枚符殷勤递上,刚才那些委屈、伤感、眼泪似乎像被风刮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这又是天尊又是菩萨的,到底是选了谁保佑?”
裴钰轩接过符,有些疑惑不解地问她道。
“都是神仙嘛,多几个保佑咱们还不好么?”晚晴的表情称得上谄媚。
钰轩却瞬间阴下脸,冷言道:“看来你善于择良木而栖啊!”
“公子误会了,晚晴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啊!”
可怜的晚晴,根本不知道此时自己又怎么得罪了他,但他的脾气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如此难缠,简直就像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
和他的距离,远了不行,近了不行,尺度实在难把握。
她心里暗暗数落了他一番,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其实她还有点担心他会立刻将那护身符扔还给自己,不料他虽气哼哼地,倒是将那符塞到袖子里。
她长吁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忙忙告辞了,裴钰轩一直冷着脸,没理她。
她边走边想:哎,就这性子,幸好自己只想和他做朋友,如果不是悬崖勒马了,自己可不得天天都得在悬崖边溜达吗?
想到这里,她冷不防打个寒颤,一溜小跑走了。
裴钰轩却一直站在当地,看她的身影消失了才叹口气,他自问见识的女子不少,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狡黠得就像一头小狐狸——
你永远摸不准她下一秒的表情会是什么,她似乎将一颗真心藏了起来,又或者,她压根,没有心。
他拿出那枚护身符,用手摩挲着,伫立在月光下。
一轮新月如洗,冉冉升起,照得庭院熠熠生辉,清冷的月光下,是千万个的年轻人心中小小的、微妙的希冀和失落。
※※※※※※※※※※※※※※※※※※※※
不知不觉,文章已经更了20多天了,收获了很多小天使们的支持和爱,感激涕零。
初次构架这种正剧类的长篇小说,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打鼓的,但当时凭借一时热血已经写成初稿,如果付之于高阁,觉得实在对不住裴钰轩杜晚晴等一众痴男怨女。怎么说呢?文学作品一旦完成,其中的角色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就算是作者自己也难以决定他们的命运走向。既然我有机会将他们的传奇一生勾勒出来,有机会呈现中古时期贵族知识女性的一生,那我也便不揣鄙陋,将此公布于众了。
我感谢每一位在此期间为我点收藏、为我点击此文的小天使们,此时我还是个晋江小透明,即便新晋榜排名也不靠前,感谢此时慧眼如炬发现这篇文章并喜欢她的你们,么么哒^^^你们是我继续更文写文的动力,实在万分感动兼感谢!
此处,尤为感谢关山飞渡、dress、紫荆等小天使,为我做了诸多的评论和指导,让我不至于一人枯坐书斋闭门造车,也终于体会到读写者互动的乐趣,盼望诸位继续为我点评指正,先在此谢过啦;也感谢一剑下天山、sukie、对、爱我豆子等小天使为我孜孜不地扔霸王雷(应该是叫这个名吧,我还没太搞清楚,汗ing^),说说话我实在受之有愧,只能不间断更文以报答诸位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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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故人来(1)
转眼间,已是10月下旬的天气,朔风劲吹,寒气袭人,裴钰媚的房中已笼了火盆。
裴氏父子却迟迟未归,信也没有一封,裴家上下都很担心,气氛有些凝滞。
裴钰甫的亲事已经操办起来,裴钰媚有时也带着珊瑚、晚晴过去帮忙。这是后话,不提。
这一日,晚晴特地向裴家告了假,跟随娘亲一起去牛侍郎家的喜宴。
牛侍郎的第七子今日大婚,再三邀请杜氏伉俪去赴宴,谁料杜大人身体不适,是以宁夫人便只携女儿去了牛家。
晚晴一到牛家,就被牛夫人和一群侍妾围在中心,各种夸赞奉承,晚晴心里暗暗纳罕,自己一个区区六品官的女儿,怎么会这么受三品官员家眷的喜欢?
必定又有些首尾。
她暗暗瞧娘亲,却见母亲也暗锁眉头。
原来宁夫人也被牛府几个女眷拉着说话,得知牛侍郎岁年过古稀,却还姬妾婢女如云,心中很是不喜,嫌他家风不正。
她正想着找机会逃脱,忽然见到客人中一张熟悉面孔,惊喜对女儿道:
“晴儿,你崔家姐姐来了。”
晚晴一看,果然是崔博士的女儿熙儿和母亲胡夫人进了室内。”
她如同搬到救兵一般,忙忙挣脱了那一堆牛府亲眷,踮起脚扬起手高喊了一声:“崔姐姐,这里。”
崔熙儿身着浅米色的衫子,眼睛细细一条,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看起来有点严肃,实际却是个温柔沉默的女孩子。
她见了晚晴,也高兴地向她走来,携着她的手道:“晴儿,许久不见你了,你去了哪里?每次咱们聚会大家都问你呢。”
二人自幼颇为熟识,崔熙儿的父亲和晚晴的父亲一样,都是杨雄一样的人物,木讷老实,十年不迁。
因脾气相投,故而两家通好,崔家还有一个弟弟,叫欢哥,此时才七八岁年纪,在女眷中钻来钻去。
“我还能去哪里啊,不是天天在京城么?”晚晴随口答道,又一把抓住欢哥,笑道:
“欢哥长这么大了?”
欢哥一下抱住晚晴的腿打气起秋千来。
胡夫人忙将孩子牵走,和宁夫人两人说笑着到了茶室。
晚晴和崔姑娘还在厅堂聊。
二人嘻嘻哈哈说了半天,一会听到有人通报:“许尚书家眷许夫人和许小姐莅临牛府。”
一大群人呼喇喇围上去,只见许夫人通身气派不凡,雍容华贵,许小姐小巧纤弱,似有弱症在身,那面庞却颇清秀。
晚晴和崔熙儿也都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却听牛氏的姬妾中有人小声议论:
“这许小姐是不是就是有先心病的那个?听说她家遗传这毛病,都不长寿呢。”
“是呀,我也听说了,所以他家门第虽高,许小姐却还未许人。”
“啧啧,谁敢娶个病秧子啊?”
“那倒未必啊,听说许尚书不日就要升迁副相,到时那一起子攀龙附凤的,还不上赶着了?”
“嘘,快别说了,让人听见了。”
晚晴听了这番议论,忍不住又看了看许小姐,看她似乎面带倦容,眼睑下略有点青肿,一颗泪痣端端长在那里;脸上虽含着笑,却不知为何总透着些凄凉的意思。
物伤其类。晚晴忍不住替这许小姐掬了把同情之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许小姐在人群簇拥中,也望了她一眼。
她心一动,暗想自己必是花了眼,人家万众瞩目的贵女,看自己一个小小的草芥般的穷丫头做什么。
之后,陆续有陈尚书家的夫人及小姐、四镇节度使秦侯夫人、宁远侯家的郡主驾到,都被迎往上席。
晚晴暗想,看不出这牛侍郎真是八面玲珑,竟能邀请这么多达官显贵。
只是奇怪,为何裴家不派人来?前两日自己问钰媚,钰媚说没听到这样的讯息。
她正自己暗暗琢磨,忽见阖府女眷们齐刷刷都往大门外望着,她只当又来了个什么重要人物,踮起脚尖看了看——
原来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进来,那人身着浅蓝色五彩锦袍,修眉凤目,天人之表,可不就是裴钰轩么?
“他什么时间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一个多月,他可是越发清瘦了,只是也越发俊逸了,女眷这边无论郡主还是小姐,无不引颈仰望,手里的茶盏倾了都浑然未觉。”
晚晴一边想,一边苦笑一声,小声嘟囔道:“果然这京城第一贵公子不是白叫的,看看这一起名门闺秀看到他,眼睛都挪不开了,这日后谁要是嫁给他,岂不是全京少女们的公敌啊?”
崔熙儿见她自言自语,小声问道:“晴儿你说什么呀?你认识这位裴公子吗?”
晚晴点点头,道:“认得,认得,数面之缘吧。”
因京城社交圈子不大,博士员虽非显贵,却是清要之官,故多有赴宴机会,故而崔熙儿也不再问,只是轻言道:
“这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这么多女孩喜欢。”
晚晴笑笑不说话,只想着怎么着见他一面,打个招呼就好了,不然万一被他看见,就他那性子,回头必然要生气的。
当然,自己也想问问他,这次赴疫区公干可顺利?
不过见他一直被人簇拥,还未找到机会,忽又听到有仆从过去对他说:“许尚书夫人有请裴三公子。”
她一下丧了气。
眼看新娘子的车驾还没来,晚晴心里觉得闷得慌,便对崔熙儿道:“我出去走走。”
说完信步走出厅堂,崔熙儿也跟着她出来了。”
晚晴站在庭院外长廊上,一言未发,似有所思。
崔熙儿本来就不爱说话,见晚晴有心事的样子,也没去打扰,只在一旁静立。
那长廊本种满紫藤,不过此时紫藤花已经凋落,还有些枯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小雪,晚晴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快,那雪花便化了,再接,再化。
“这么冷的天,妹妹怎么在外面站着?”
忽然,晚晴身后响起一男子醇厚温润的声音。再一看,一个浓眉毛大眼睛、英姿飒爽的小伙儿站在那里,穿着一身英挺的边防护卫服。
“是……程家哥哥?”晚晴回过头,惊喜道:“程家哥哥,几年没见你,你更英俊啦!”
说着,拉着崔熙儿便介绍到:“这是崔博士的千金熙儿姑娘。熙儿姐姐,这是程伯父家的五哥哥。五哥哥,你一向可好?”
原来这小伙子是程参军的儿子程方兴,他家是世代军旅世家,少时曾与杜家做邻居,因比晚晴大几岁,一直领着晚晴玩。
前两年程家搬走了,他也跟着四哥去了边防做了一名校尉,这是初次回来探亲,一见杜晚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身材窈窕,明眸皓齿,嫣然是个大美人,那性子却还是活泼的紧。
因在边关很少见到姑娘,他不知怎的,竟微微有些紧张起来,憨厚说道:
“还好还好,晴儿,我已经调回京城做虎贲军了,你开心不开心?”
晚晴闻言惊讶道:“嗯?”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笑道:“我自然开心啦,五哥哥回来最好了,那样大家可以常见面了。”
程方兴本来就是个老实敦厚的小伙子,听晚晴这般说,喜不自禁,他在边境,直率惯了的,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想了想,便从衣内取出一块上好的玉石,递给晚晴道:
“这是我从边关给妹妹找的石头,本想过两天去看杜大人时给妹妹带过去,正好在这里遇到你。妹妹莫要嫌弃,回头找人雕刻也好,自己雕刻也好,拿去玩吧。”
晚晴哪里肯要,忙忙推辞道:“不敢不敢,还是给云儿姐姐吧。”
云儿是程家唯一的姑娘,是程方兴的姐姐,已经出嫁了。
“妹妹是嫌粗陋么?边关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跑了好几座山才采到的,你若是嫌弃材质不好,回头我再央人找个当地的土人……”
“不不不,你误会了五哥哥,我,我无功不受禄,怎好受你这样重的礼?要不这样,我先收着,回头找雕工雕好了,再拿个你,你看怎么样?”
晚晴急急忙忙寻找对策。
程方兴是个爽快的年轻人,他只要听晚晴收下便开心的很,哪听得那么多弦外之音,忙道:
“妹妹收下便好,我也不是白给妹妹这个,我记得妹妹自来绣字绣的极好,不如改日你帮我绣个荷包我戴着,就算谢礼了。”
晚晴略有些尴尬,对着崔熙儿笑道:“其实崔姐姐绣花草绣得好,要不崔姐姐绣花草,我帮忙绣几个字,我俩合作给你绣一个如何?”
说着,偷偷拽了一下崔熙儿的袖子。
崔熙儿心里分明知道晚晴的意思,只是看这小伙子不但英俊挺拔,而且一看便是稳重之人,他都这般表示了,晴儿为何还只是往外推?此时却也少不得应承道:
“若是程公子不嫌弃奴家针线粗陋,奴家愿意献丑。”
一抹失望浮上了程方兴的脸上,他向崔熙儿微微点头致意后,便向晚晴道:
“不敢劳动崔小姐,不过晴儿,你是跟五哥哥生分了吗?给我绣个荷包也这么推三阻四?”
晴儿听了这话,立刻涨红了脸,深感自己不懂礼貌,当年程五哥可是很宠着自己的,好吃的好玩的,一点没少给自己,想到这里,她忙摆手摆手否认道:
“不是不是,五哥哥不嫌弃,晴儿欢喜得很。”
说完,又担心崔熙儿不开心,忙偷偷看了眼崔熙儿,见崔熙面不改色,还是微笑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程方兴见晚晴应承了,心里欢喜的很,便道:“妹妹小时候不是天天吵着要骑马吗?现如今我调回京师了,等开了春,我带你去骑马。”
“真的啊?”晚晴笑靥如花,拍手笑道:“那太好了,崔家姐姐和我们一起去吧。”
崔熙儿也没有拒绝,就那么绕着手帕子抿着嘴笑。
晚晴和程方兴又客气了几句,便告辞:“五哥哥,那我们改日聊啊,新娘子一会就到了。”
说完,就拉着崔熙儿要走,程方兴在后面急道:“晴儿小心些,这么冷,快进屋去吧,你身子弱,怎得穿得这么单薄?不要着凉了。 ”
晚晴给崔熙儿做了个鬼脸,随口应承道,“好好好,五哥快去坐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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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故人来(2)
程方兴见晚晴施施然走了,忽然又想起一句话,冲着晚晴的背影喊道:“妹妹等着,我这两日就去府上拜见。”
可是哪里还见晚晴的踪影?
程方兴心里暗暗懊恼,当日要是早早定下这门亲就好了。那时的晚晴,端的是冰雪聪明,又长得俊秀,老早他心里就暗暗喜欢这个小妹妹。
只是当时晚晴年龄尚幼,再加上大家都在传,杜家一心只想招赘婿,自家虽然六个儿子,但是爹好面子,就是不松口,白白错过了良机。
现在爹年纪大了,又见他一直没有婚配对象,担心他错过了婚期,就急急托关系将他调回京城,现在正紧锣密鼓的替他四处张罗着找合适的姑娘相亲。
没想到今日他竟在这里邂逅了晚晴,见她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般,且落落大方,他如何不喜?
“只是看晚晴这般的容貌,恐怕不止自己喜欢,旁人也会喜欢的吧,若是晚晴喜欢攀援富贵,……不会不会,晴儿自小就不是那种人。”
程方兴摇摇头,喃喃道。
他一直痴痴望着晚晴离去的方向,雪都落在身上厚厚一层,他还浑然未觉。
不过他这一番心事,晚晴又怎会知道?她只是心里暗暗吃惊,记忆里成熟稳重的五哥哥,不知今天怎么变了,还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幸好崔熙儿性子好,没生气,换做别人,早就恼了。
她正胡乱揣测,忽听崔熙儿道:“我看这程家公子颇好,妹妹怎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瞎说,这就是小时候一个邻家哥哥。喔,我知道啦,肯定是你喜欢五哥哥是不是?那我帮你保大媒吧。”
晚晴和崔熙儿开这玩笑,却不经意看了一眼旁边的姑娘,见她的脸好像涂了胭脂般通红通红地,不禁吃惊道:“姐姐怎么脸红了?是被风吹坏了吧!”
那崔熙儿跺一跺脚,嗔道:“好你个晴儿,我替你解围,你反到取笑我,我不理你了。”说着,扭着身子进了内室。
晚晴心想:“今日这些人都怪怪的,莫不是这院里有蹊跷?是有人施了妖法?”
她没有进宴客厅,重又走出门来,找了个稍远的地方,倚在路边一张石桌旁。
那雪下的愈发紧了,转眼间,雪已经在她绯红色的锦袍上铺了一层,连带着发梢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她拿着那块玉石发愁,喃喃自语道:“让我雕刻什么呀?这玉石看起来还挺贵重,我怎好随意要人家的东西呢?”
忽然,背后突兀地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她手里的玉石抢走,接着那个熟悉又慵懒的声音响起来:
“人家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你穿得单薄不能在风里站着吗?怎么,你反倒坐到冷石头上了?”
“三公子?”晚晴忙起身来,惊喜地对来人道:“您……一切都安好吧!”
“嗯,还不错”,裴钰轩斜着眼睛,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后脖颈,谑道:
“这不刚看了出好戏吗?挺精彩的。”
说着,便扯起嘴角,啧啧了两声。
“三公子”,晚晴窘道:“您别打趣我啦,那位是程家的哥哥,我们自小是邻居,好多年不见了。”
“青梅竹马是吗?我知道,你不是还许了荷包吗?喔,还知道你擅长书绣,果然是老相识!
怪不得你拜佛都不拜一尊,也是啊,谁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呢?”
裴钰轩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气不顺似的,一见到晚晴便连枪带棒讽刺了她一番。
刚才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她眼中的惊喜和欢欣映入自己眼中,他心里本来欢喜得很,待要去找她时,却不料被许尚书夫人叫去。
只喝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匆匆出来一看,她早就和人攀谈上了。
和她聊天那小子一看就动机不纯,那眼睛就差钉在她身上了,她却浑然不觉,在那里与他寒暄了半天。
这一幕让裴钰轩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原来,她不止对他裴钰轩,她对天下的男子都是一个德行——彬彬有礼,若即若离。
“您这是误会晚晴了啦,您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晚晴见他脸色不善,略略有点难为情,想着之前还欠他一个大人情,只得满脸堆着笑,继续好言好语道:
“您看,这么冷的天,您刚回来,快去内室坐坐吧,免得受了风寒。只是那玉,我还得还给程……家哥哥,还请您赐还。”
裴钰轩还未说话,忽见牛家一个十五六岁着绿衣小丫头远远走来,那丫头子一见晚晴,也不顾有人在场,向晚晴福了福,直言道:
“您是杜姑娘吧,让我一阵好找。我们家八公子想邀请您喝盏茶。”
“不敢不敢,您家八公子哪位啊?”晚晴吃了一惊,迅速瞥了一眼裴钰轩,后者的脸上露出了揶揄的笑,仿佛在等一场好戏开场。
那丫头往后一指,晚晴果然看见一位穿锗红色衣衫的年轻公子远远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憨笑,正望着自己笑。
“这……不太好吧,也不合礼仪,实在抱歉啊,谢谢你家八公子的美意。”晚晴一个头两个大,忙忙推辞道。
那丫头哪里肯依,还在那里纠缠。钰轩只是冷眼在旁,一言不发。
晚晴只好对那丫头好言相告道:“要不姑娘先行一步,我去禀告我娘知晓,再议此事?”
“也好,那我让八公子等着,你们快点啊!”那丫头歪头想了想,便咬着手指走了。
晚晴顿觉如释重负,挤出一丝笑意对钰轩道:三公子……那玉石…
“看来即便是大雪纷飞,也没耽误杜大小姐的漫天桃花啊!”裴钰轩根本不接她的话,只一双眼睛仰望着天空,对她嗤之以鼻地说。
“哪里哪里,公子说笑了。那我先告退,您看,新娘子来了好像,我去看看新娘子啊……”
晚晴大窘,觉得今天肯定是黄历不对,这些狗血八卦,怎么都赶到一起去了,她也顾不上风范了,匆匆落荒而逃。
幸好,噼里啪啦鞭炮齐鸣,新娘子的轿子果然来了,大家一窝蜂去看新娘子,一片喧嚣声中,谁还会在意一位姑娘的小小心事呢?
裴府西苑
裴家二公子钰甫的婚事便定在了年底,事情繁多,大房这边也帮着在料理一些琐事。
钰媚也常到西院去帮忙,这一日本来也说好要去的,谁料临时被周夫人叫去,便委托晚晴帮忙去一趟西苑。
晚晴不敢推辞,便黄昏时分去见裴钰淑。
钰淑说话做事都极温柔,性格上反较钰媚更爽利些,她和晚晴虽来往不多,前段时间也影影绰绰听到些流言。
她自来和母亲跟着大房住,这类事情见多不怪,也知必有蹊跷,只是不是自家事,倒不好出面说,便自绣了两个香囊,并放了两个金银锞子,给晚晴作节礼,又时时邀请晚晴来自己这里小坐,晚晴是以和她很是亲近。
今日她见晚晴来了,忙起身迎接,二人携手坐在绣榻上说话。
钰淑说起二哥要迎娶的夫人王氏,是京兆尹王泾的幼女,因为上面有6个哥哥,才生了她这么一个姑娘,是以娇惯的很,一直到了18岁还没舍得嫁人。
不料去年中秋,伯父带二哥和三哥去王家赴宴,王家一眼就看上了二哥,两家在宴席结束后就定了姻缘。
起初二哥还有些不太乐意,说是达官显宦人家的幼女,只怕娇惯。大伯倒没十分勉强他,说是让他再想想。
后来听说二哥的生母程夫人出面做了工作,二哥这才应承下来。
大伯也因此对程夫人没有那么大的偏见了,虽然还是不许她入府居住,但是也应了百年之后让她进裴氏祠堂。
“裴氏祠堂?”晚晴听到这里,不由眼睛一黯,忍不住问道:“牌位进祠堂?”
钰淑笑着说:“你还真是个傻丫头,要不是生了二哥这样的探花郎,她这辈子都进不了那个门槛,为这,娘还气了好久,是大伯母百般劝慰,二哥又跪了几天,娘这才松了口。”
“那程夫人,你可见过?”晚晴试探地问道。
“远远见过一面,看起来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只是头发都半白了,想也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
二哥刚中探花时,她在府外拜见我娘亲,低眉顺眼的,哎,也怪我娘性子太刚烈,就是不让她起身,她想奉茶给我娘,我娘却连门都没让她进,弄得我二哥很为难。
她自此后便没再来过了。大伯可怜我娘年青守节,也没难为我娘。
本来二哥中了探花,是个天大的喜事,他的生母,无论如何也是有资格进府的,我们这房又没个男丁撑着,我也劝过我娘,她却偏执不听。我也奈何不得她;
二哥又是个大孝子,见我娘对他生母如此这般,伯父也偏袒我娘,心里怕也有些怨言吧,是以在他居官后,就和生母住在府外了,和我们的关系,也淡了许多。
我娘事后多少有些后悔,所以这次二哥成亲,她倒积极地帮着张罗,还让我也尽力帮着做。
希望这次娶亲后,二哥和我们的关系能缓和一些吧,毕竟伯父说了,二哥成婚后,要搬进府里来住了。”
钰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淡淡地笑容。看着她这般希冀,晚晴心里也替她高兴,于是拉起她的手,热热地说:
“如果这样,二夫人和你便苦尽甘来了。毕竟有二公子支撑门户,日后必平安顺遂了。”
钰淑笑了笑,道:“那感情好了。我也盼着二哥进来住,他人很好的,又温柔又有学问,若不是已经定了亲,晴儿,我就要把二哥……”
晚晴蹭地一下站起身,娇嗔道:“打住,大小姐,您再取笑我我真走啦……”
“好啦,眼看我那王氏嫂嫂就要进门了,若是王家嫂嫂和你一般性格好,我和娘也就终身有靠了。”钰淑眼中浮上一抹疑虑。
西苑往事
却说晚晴听裴钰淑提起嫂嫂王氏,不想过多掺及她家的家务事,便有意转开话题,笑道:“好啦大小姐,二公子这般优秀,王家嫂嫂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还担心这个,可不是杞人忧天?对了,二公子这般才情学识,真是令人敬仰,不过听说当年在孟州时,二公子母子日子过得也很苦是吗?”
“是啊,对你我就不相瞒了。我家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啊,若非给你说说,只怕这辈子都只怕烂肚里了。” 钰淑黯然道:“当日,二哥母子的确受苦,我娘的日子又何尝好过呢?当年我爹爹不知为何竟然先伯父娶了亲,娶得正是我娘,但他不久就和伯父大吵了一架,负气出走,一去三四年没有音信。
后来还是伯父四处托人去找,才在秦州找到了他,原来他已在孟州纳妾,生下了二哥。伯父大怒,逼着他回到家中,此时他因过量饮酒,身体已经不好。我娘诚心侍奉他,也愿意将孟州的二哥接回老宅,不知为何此事未能成行。
后来,我娘生下我之后,我爹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伯父派人去孟州接二哥,却得知程姨娘和二哥已经搬家。
听说程姨娘也是好人家的女子,就因为执意要给我爹做妾,被父兄赶出家门,她便隐忍苦守,日日绩麻纺线,咬着牙供二哥读书,伯父后来其实找到了他们娘俩的落脚地,见到二哥读书卓异,便暗暗资助他,这些,程姨娘应该也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那二夫人和你也真不容易了……”晚晴心里的谜团解开,有些同情裴钰淑母女这些年熬的苦日子,不禁握住她的手,感慨道。再一看,裴钰淑早已泪水涟涟,可能想到了自己年少丧父、寄人篱下的苦楚,不由悲从心起。
晚晴见她这般,便拿帕子替她揩了揩泪,劝慰道:“姐姐是明白人,现在眼见着就苦尽甘来了,怎么还哭哭啼啼?”
裴钰淑这才勉强抑住泪水,她紧紧拉着晚晴的手,说道:“我和二妹不同,她自幼就有人陪她伴读,我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娘也不许我去跟着大房读书,老把我圈在屋子里绣花做针线。妹妹,你别笑话我,我……”
“姐姐不把我当外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要说我家的情况,姐姐也是知道的,我爹的俸禄时发时不发,我自小就得跟着娘亲做针线贴补家用,可惜手拙无用,到底不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哎,说来都是这女儿身的缘故,若是个男儿身,便也能像二公子那般勤学苦读,说不定也能搏个功名呢!”晚晴说到这里,眼圈也红了,直觉鼻头一酸,那泪就要堕下来。
“好啦好啦”,裴钰淑一见自己惹得晚晴也要落泪,忙忙道:“是我的不是,把你也惹哭了。其实我二哥也挺不容易的,你不知道,后来孟州那一带不太平,我们还一度断了联系,那段时间听说他们很是过了段苦日子,后来二哥考上了进士,这才算重振了家业。”
钰淑又说起二哥,本来是想岔开话题,别再惹得晚晴伤心,却不料看她听得津津有味,便又道:“要说二哥人很不错,脾气又好,又孝顺,我娘虽然不喜欢程姨娘,但是很喜欢二哥,还亲手做了一件锦袍给他,二哥过年时特意穿来给一家子拜年,我娘偷偷落了泪,我都看到了。”
晚晴劝道:“二公子是知恩图报的人,你放心吧,你和二夫人此后必然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钰淑叹口气道:“哎,如果真那样,也就好了。其实若是娘不那么固执,愿意迎程姨娘进府来,这事早就解决了。要说我爹爹早已去世多年,为何娘还这么深的执念呢?”
晚晴心想:裴叔父明明早迎娶了你的娘亲,却让妾生了庶长子,直到临终,还牵挂程氏母子。当年若不是裴伯父亲自去将弟弟逼回家中,只怕裴叔父一辈子都会在外面流连。
由此可见,裴叔父最爱的怕还是那个程夫人,不然程夫人也不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先是弃家委身作妾,再是年轻孀居,将年幼的儿子培养成人。若二人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怕是难以让这个女子倾其所有,为这个男人赴汤蹈火。既然丈夫最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崔夫人怨念深长也是情有可原。
她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少不得安慰钰淑道:“你别急了,日后你们一家子团聚,二公子再生个小宝贝,做了祖母后,二夫人心内的结估计也变慢慢解开了。此事急不得,二夫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放心。”
钰伸出纤纤手指点一点晚晴的额头,轻笑道:“怪道人人都说妹妹嘴甜讨人喜欢,现在连我也舍不得你走了呢,赶明儿我去给媚儿说说,借你几天陪陪我。”说着,又故意扶额叹息道:“哎呀,媚儿肯定不乐意,听说她被你哄得一天也离不了你呢,”说着,便咯咯笑了起来,似乎刚才积郁在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晚晴见她这般说,也不以为意,只嘻嘻笑道:“大小姐好没良心,我陪了您半天,您还这般奚落我,下次我可不敢来了。”
刚好绿竹进来送茶点,听到晚晴这般说,笑道:“杜姑娘可别这么说,我们大小姐一听您要来,连茶点都提前一天做了出来,可见我们小姐的心。”
晚晴和绿竹不熟,乍见这个绿衣姑娘伶牙俐齿,便笑对她道:“绿竹姐姐,我错了,您教训的是。”
“小蹄子,就你话多,还不快放下东西出去呢。”钰淑笑骂对绿竹道。
“我可不能出去呢,”绿竹笑着说,“夫人那边让人送茶叶给您呢,”说着,对着门外道:“进来吧,杜姑娘不是外人。”
紧接着,只见一个相貌出众的美貌丫头聘聘婷婷走进来,半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躬身放下两盒茶叶,轻声细语地说:“这是崔夫人吩咐给小姐的茶叶,说是二公子从吴越那边新得的,请您尝个鲜。”
晚晴打量着这丫头,只觉得眼熟,她想,我在那里见过她?
裴钰淑见晚晴盯着丫头看,便对她介绍道:“这是我二哥新给娘亲买的丫头,□□娘。”说着,便对春娘吩咐道:“还不见过杜姑娘?”
春娘听到“杜姑娘”三个字,身子似颤了一颤,忙直起身子对晚晴施礼道:“杜姑娘万安。”
晚晴一听这名字,再看到这张脸,脑内灵光一现,立刻想起来这个姑娘是谁了,这就是裴钰甫那个红颜知己,歌姬春娘。喔,肯定是他不得不娶妻,于是便将自己的情人送给了嫡母做丫头,想着日后再通过嫡母的手,赏给自己做妾室。
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怪不得裴钰甫这么快就原谅了崔夫人对自己生母的折辱,而且爽快地同意了婚后来府上常住,原来二人在私下达成了这样的协议。可怜的钰淑,还以为一件锦袍就能感动已经成年的庶子。只是,那个苦守苦熬的程夫人,难道辛苦半生就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唉,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看来裴家二房也是暗潮汹涌,
想到这里,晚晴不由暗暗叹息,客气地站起来向春娘回礼道:“姐姐太客气了,咱们自己人,毋须多礼。”说着,又笑对裴钰淑道:“这位姐姐如此美貌,二夫人必是喜欢的。”
裴钰淑笑道:“可不是嘛,哥哥给我娘亲送了两个丫头,我娘亲独独喜欢她,重活都舍不得让她干,日常就做点针黹的细活。”
一时春娘出去了,裴钰淑担忧道:“妹妹不是外人,你帮我看看,我老觉得这女子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二哥从哪里买的,感觉举止总有些水性。
刚说到针黹类的活,那是一点不会的,我娘也真是怪了,以前她最讨厌这样水蛇腰杏仁眼的女子,这次竟然能容忍,还说她身子单弱,只要养着就好。”
晚晴给她宽心道:“我看这个姑娘不错,相貌好也不是坏事,再说了,家里养着这么多会针黹的丫头干什么?总要各有所长才是。”
“你这说倒点子上了”,裴钰淑笑道:“她的确是点一手好茶,连我二哥都颇为赞誉。”
“怎么?在说我啊?喔,杜姑娘也在。” 正说着,裴钰甫来了,他身材颀长,五官柔和,穿着一身藏青色衣衫,显得儒雅沉静,风度翩翩。
钰淑、晚晴忙站起来问好。
裴钰甫笑问晚晴道:“杜姑娘是稀客,今日怎么得闲来这里坐坐?”
“二哥,杜姑娘和二妹都为您娶亲的事情忙活很久了,您还不赶紧谢谢杜姑娘呢。”钰淑笑对二哥道。
“喔,那真是失礼了”,裴钰甫拱拱手对晚晴道:“多谢多谢。”
晚晴陪笑回答道:“您别听大小姐说笑,我没跟着添乱便是了,忙真的没帮上。”
“还说没帮,那几百封请帖不是你帮忙写得吗?”钰淑忍不住替她说话。
“喔,那字是杜姑娘写的?真真是不错,字如其人,清秀隽永,真是谢谢杜姑娘了。”裴钰甫客气地说。
晚晴还未开口,钰淑又道:“本来是想让三哥写的,谁料他跟随伯父去巡查了,临行前推荐了杜姑娘,果然晴儿的字也写得好生工整。”
“这个淑儿你就不知道了,杜姑娘的字不但是工整,而且凛凛有种英气在里面,不像是闺阁少女的字,看来杜姑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啊!”
“二公子谬夸了,晚晴实在不敢当。”晚晴敛眉低声道。
“杜姑娘的字写得这般俊秀,想来也读过不少书吧,最近在读什么书吗?”裴玉圃饶有兴趣地问道。
“只是囫囵吞枣罢了,不入二公子的眼的。”晚晴恭敬答道:“最近在读的却是《庄子》。”
“喔?姑娘喜欢庄生?”裴钰甫挑眉问道。
“是,我喜欢他所说的‘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之语;不过我觉得庄生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其实像我们这等天地间的匆匆过客,无论是六合之外还是六合之内的事,都应当做到存而不论,缄口不言,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行。”
晚晴脸色丝毫未变,泰然自若、一板一眼地回答裴钰甫。
裴钰甫听她这般坦率,不由一怔,脸上旋即浮上了笑意,称赞道:“果然是四门博士的千金,知识广博,识见不凡,钰甫佩服。天色渐晚,我送姑娘回东苑去吧。”
晚晴推辞不过,只好和裴钰淑告别后,与裴钰甫一起往西苑走。
路上,钰甫问晚晴道:“我看姑娘读《庄子》用功颇深,那冒昧问一句,你对我们这些深陷世俗功名之人是否便有些看不惯?”
晚晴听他忽地这般问,心内暗笑,不慌不忙道:“二公子此言差矣,庄子齐万物等生死,从不以偏见对人,最厌的便是师心成见。所谓‘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大家追求道的方式不同罢了。哪有什么对错之分?二公子愿以家国天下为己任,亦是人家英杰,怎得便说是深陷功名呢?”
裴钰甫听她这般说,不由由衷赞许道:“姑娘果然好心胸,好口才!”
二人正说得热烈,忽见裴钰轩不知何时在前面通入东苑的一条必经之路伤,负手而立,似在等人。一见二人,便问道:“二哥怎么有闲送杜姑娘回来?”看他的脸色,似乎颇为不喜。
不知裴钰甫如何作答,且看下章分解。
雪日拥炉话别离
见三弟这般问自己,钰甫笑答道:“恰好去淑儿房里,见到杜姑娘要回东苑来,我正好要去拜见伯父,便和杜姑娘一起回来了。”
钰轩看了一眼晚晴,道:“如此,那二哥去见爹爹吧,我送杜姑娘回房。”听那语气,最是自然不过了。
钰甫倒也不拘泥,拱一拱手便往上书房去了。
他边走边想,东院里这个女孩子还真是聪明灵透,以前真小瞧她了。
只是伯父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只是让这女孩儿做一个普通的伴读?
裴杜两家的渊源他已经听嫡母说起过,那为何伯父还要将这姑娘放入府中?其中可有什么蹊跷?
罢了,管他什么蹊跷,这个女孩的才情样貌均是一流,若能为我所用,岂不是也是美事一桩?
想到此,他不由又转身看了一眼晚晴,一丝笑意爬上来他的嘴角。
晚晴本也正望着钰甫的背影若有所思,没料到他忽然回头,倒有些惊讶,也不免点头对他客气地笑了一笑。
见到二人这般情形,裴钰轩心中醋意抖升,忍不住讥讽晚晴道:“你怎么和他在一起?我发现你还真讨人喜欢!”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似乎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什么,钰轩更是气上加气,薄斥她道:“怎么?难道你又找到了一片下雨的云彩?”
“啊呀,公子说什么呢?”晚晴这才回过神来,一见钰轩误解了自己,忙道:“我和二公子不过是闲谈了几句罢了。”
“谈什么那么起劲?”裴钰轩冷笑道:“我看二哥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走了还频频回头看你。”
晚晴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反倒笑了,调侃道:“人家马上成亲的人了,三公子还总是瞎猜忌!”
虽这般说,她还是将讲自己和钰甫刚才的谈话捡重要的给裴钰轩说了。
钰轩听她说完,便半真半假对她道:“你这逢人就吹捧的脾气是不是成习惯了?他算哪门子英杰?”
晚晴听他对二公子似有成见,不由暗自一惊,又想到自己对他说了半天,他就只记住了这一句,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反驳道:
“二公子是探花郎出身,难道还称不上是英杰吗?”
“是了,他是探花郎,所以他这片云彩下雨的机会大些呢!”裴钰轩脸一沉,当即转过身去,竟是要离开的模样。
晚晴一见这误会越来越深,看来再隐瞒不住了,便故意抚着胸口道:“哎呀,你是不知道,二公子和我缘分颇是奇特呢,我刚才差点……就要被灭口了。”
“灭口?为什么事要被灭口?”裴钰轩听她这话说得有文章,忙回转身子,惊讶地问她道:“难道你真的和二哥私下接触过?”
晚晴略一思索,便将当日在花园撞见他与春娘之事说与钰轩,说完,又心有余悸道:
“刚才二公子对我一再试探,担心我会说破他和春娘的关系,我是没办法才与他虚与委蛇的,只是不知他的疑心消了不曾?”
裴钰轩听罢沉吟良久,心中暗自算计筹谋。又见晚晴一直望着他,只当她年龄小,受到惊吓,忙抚慰她说:
“没事,有我你不要怕,他不敢怎么你的。”见晚晴没答话,他又嘱咐道:“不过这事你不要外传,二房与我们多有隔膜,你以后离他们远点。”
晚晴本不在意和裴钰甫的相遇,她一点闲事都不愿意管,当然立刻便答应了裴钰轩,又关切地问他道:
“这次你出去巡视可有什么见闻或收获?”
裴钰轩冷哼一声,悻悻道:“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这个?难道我就站在这里给你汇报一下行程?”
晚晴心想:又来了又来了,幸好我也要辞行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想及此,她陪笑道:“好好,是我的不是,那我设宴款待三公子,到时咱们宴席上详谈,可否?”
“你设宴?真的?”
“真的,不骗你,你等我请帖。”
“哼,你可不要像送香囊那样,又来哄骗我。”
“香囊是三公子本来便有之物,我何必画蛇添足?请客却是我的一片心意。”晚晴笑嘻嘻说完,便对他躬身施礼,待要离开。
裴钰轩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郑重其事地问:“你果然觉得高中进士便是英杰之士吗?”
晚晴见他忽然这般发问,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便随口道:“对啊,自前朝开科取士以来,中进士科的不一直都是人中龙凤吗?”
“好,那我明白了。”裴钰轩放开她,淡淡道:“你自己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也没几步路了。”
晚晴笑笑,也不多问,便道了声告辞,转身离开了。
雪日拥炉
晚晴为了筹备宴请裴钰轩,几乎倾情所有了,她甚至当掉了母亲给自己的金簪。
这是她唯一一支金簪,她知道母亲特别喜欢这支簪子,可是要分别,总要有一个体面的方式,也算是有始有终。
她始终感激他在夜探祠堂那日对自己的保护,也隐隐感受到了他对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义,可是她决定再也不涉入此局。
姑姑是上一代的恩怨,裴家愿意私自祭祀她,做侄女的也无权过问;
至于学习什么仪礼规矩,更是幌子,之前公侯府不是没有帖子下来请她,她也不乐意,这些东西无非是求富贵的,而她对富贵看得很淡,和爹爹一样安贫乐道。
命理什么的,她更不在意,生亦何欢,死亦何憾?她熟读庄老,早看开了。
可是离开裴府,最割舍不下的,可能还是他。
每次远远见到他,她都要极力抑制住自己和他说话的渴望。她深知,自己再往前稍走一步,就可能无法回头。
自己家族寒素,做不了他的羽翼。齐大非偶,岂非虚言?
姑姑的悲剧放在那儿,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虽然她知道姑姑是死于疾病,可是若非情殇,姑姑怎会如此薄命?
要说感情,姑姑和裴伯父的感情当日必然是深厚无比的。不然,为什么她根本没有嫁入裴家,却能在裴家祠堂占据一席之地?
看裴时对自己的态度,对云蒙山那一丛杜若草的珍惜,就可见二人当年的深情,可饶是如此,还不是落花流水两无情?
至于那场栽赃,晚晴早已算出了缘由,有个这样的姑姑,那人对她怎会不提防?
即使退一万步,自己能如愿进入裴府,那未来的路,岂不是一步一雷?有多少明枪暗箭需要提防?
更何况,还有个柳莺儿横在那里。
那个绝世美人柳莺儿,虽然为自己背过黑锅,也几次对自己殷勤示好,自己为何却始终不愿意和她结交?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嫉妒吧!
晚晴本是光风霁月的人,从未对谁起过不好的心思,可是独独对柳莺儿,她承认自己是嫉妒了。
柳莺儿那么美,美的就像天上的云霞,就连自己一个女孩子,都对她的容貌那般仰羡,更遑论男子了。
——如果她是裴钰轩,可能也不会拒绝这样的美人。
虽然她也知道柳莺儿出身低微,做不了正妻,可是这样的妾室,让哪个正妻能自安于室?
无论如何,要与别人分享未来夫君的爱,她做不到,也不屑做。
罢了罢了,便到此为止吧。于裴府,于钰轩,于那人,都到此为止——让心惊的安心,心动的静心。
就权作这一年来做了一场大梦。
梦醒后,楼台高锁,曲终人散。
酒席之事安排妥当后,恰逢一个大雪天,眼见琼雪碎玉从天而降,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露了出来,似将这世间所有的哀伤与苦痛尽将遮掩。
晚晴便趁这场大雪,写了一封请帖,寻了个时机悄悄递于裴钰轩。裴钰轩见晚晴真的主动送来请帖,心中暗喜,打开看时,却只见帖子上写道:
三公子台鉴:庭月可玩,梅雪初踏,晚晴不揣鄙陋,有请君子展步,移驾得月轩,可不幸甚?
“这小丫头,向来喜欢在这些事上下功夫”,钰轩定定看那请帖旁画着的一株盛开的腊梅花,一抹笑意浮上嘴角。
得月轩是柳泰成送与裴钰轩做人情的一个小酒馆,寻常不招待外人,偶尔卖卖酒,裴钰轩带人来便只招待他的客人。
晚晴以前听裴钰轩说过,后来要请客时,想到别处都不妥当,怕被人看到不好,便悄悄问了钰轩的小厮旺儿。
旺儿倒是热情的很,特特带了她来给她介绍了掌柜的,是以她便在这里交了酒宴费用,劳烦酒馆帮忙整顿一桌席面。
那掌柜的一见是旺儿亲来,不敢拒绝,便也应了。
到了日子,裴钰轩便只带了旺儿一人,兴冲冲直赶去得月轩赴宴。
刚到巷口,钰轩远远便看见晚晴笑盈盈站在店外等他,不由心里乐开了花,忙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
只见她着一件单薄的广襦藕丝夹衫,搭一条淡色柳花裙,发髻上只插一支简简单单的珍珠簪。
虽衣饰简易,却肤若凝脂,面若芙蕖,唇上一点胭脂,眉间翠钿深深,别有一段风流蕴藉其中。
钰轩见她打扮的如此光彩照人,心没来由的跳起来,跳得他自己都有一丝眩晕,强抑着激动,他一面来握她的手,一面低声嗔道:
“这么冷的天,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还不进屋子……一会又要嚷着冷。”
晚晴却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假装没看见他伸过来来的手,对他福了福,道:
“晚晴特地在这里迎接公子。”不待他回话,又对跟着的旺儿道:“旺儿兄弟也去喝杯薄酒吧,这么冷的天,难为您了。”
旺儿猴精猴精的,搓着手,哈着气,对晚晴挤了一下眼,道:
“杜姑娘,可不是冷吗?不过天虽冷,心是暖的。你知道吗?我家公子接到您的请帖啊,提前三天就让青萍给他薰衣裳了!”
钰轩脸略略一红,一丝羞涩爬上眉梢,低声训斥旺儿道:“多嘴,还不下去。”
晚晴看着钰轩,的确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色袍子,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披风,故而笑对旺儿说:“看旺儿兄弟说的,不过公子穿什么都好看。”
钰轩的脸彻底红了,他咳嗽了两声,道:“还开不开席啊?不开我可回去了。”
说着,便佯装要走,其实心里哪里舍得。他说这话时,眼睛直觑着晚晴,晚晴会意,忙忙道:
“酒席都妥当了,还望公子赏脸。”
旺儿对着晚晴偷偷竖了一下大拇指,晚晴对他嫣然一笑,他便躬身去后厨,自有伙计招呼。
雪日拥炉话别离(2)· 震怒
晚晴请裴钰轩坐上席,自己坐在他对面。早有掌柜的捧上水酒,在一旁殷勤说道:
“裴公子,这姑娘前两日已付了酒钱,我说用不了这么多,姑娘非要我们留下,现在菜肴已齐。可否上菜?”
裴钰轩眉开眼笑地说: “那就上菜吧。”接着又柔声问晚晴道:“原来你筹备很久了呀?有心了!”
晚晴见他这般高兴,心中却不禁有些打鼓,想到他那鬼神莫测的脾气,她有些忐忑,待会自己有话要说,这人会不会翻脸啊?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很久,但是要招待您,也不敢过于随意了,怕入不了您的眼。”
“哼,又来哄我”,钰轩笑咪咪地逗她:“‘巧言令色献矣仁’,杜姑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晴对他莞尔一笑,举起一杯酒来,朗声道:“公子,奴家不识字,不知您说的是什么。现在请您满饮此杯,奴家祝您福寿安康,来年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钰轩听了她的话,宛若心间被一枚白色羽毛轻轻撩动,又酥又痒。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女孩子的小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鬼主意多得很,那话又幽默又熨帖,难怪连家里那两个妹妹也被她打动。
他戏谑晚晴道:“你这么一说,我这杯酒还不得不喝了,不过,咱们说好啊,今晚你若说笑了我,我才喝酒,不然,我可一杯都不喝。”
说完,便微微仰头将酒饮下,那眼睛,却是半刻也没离开过晚晴。
晚晴听他这么说,似乎忍俊不禁,抿着嘴一直在笑,笑得给他倒酒的手都有些打颤。
钰轩心里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身子微微前探,问她道:“你笑什么?”
一缕细细的桂花香气和着少女清新淡雅的体香扑入他的鼻中,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瞧着晚晴的眼神有些炽热起来。
晚晴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着答道:“公子细品品自己刚才说的那话。”
钰轩狐疑道:“我刚才说的话,我刚才说的哪里有那么好笑了?”
“您方才说要我说笑了您,您才喝酒,那……您难道是当垆卖笑?”
晚晴说完,忽然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忙忙低了头,半红着脸,含羞道:“公子,晚晴失礼了,您不要见怪。”
钰轩见她害羞带怯的样子,眉梢眼角的风情不自觉溢出来,正是一副闺家少女娇憨天真的模样,只觉心中泛起一片涟漪。
他歪着头,眯着眼睛坏笑着觑她道:“好啊,你说我当垆卖笑,怕不是卖笑,是卖酒吧,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卖酒吗?司马相如怎能形单影只呢?我的卓文君……”
说到这里,他的头凑上来,距离晚晴极近极近,灼热的气息喷向她白皙的脖颈,附在她耳边,他的声音略带着一丝慵懒: “是你吗?”
晚晴心中一动,忙忙屏气凝神,不动声色道:“公子才喝了一杯,就醉了?我是不信的,今天您可得不醉不归啊……”
说着,身子往后一撤,和钰轩一下拉开了好大的距离。
钰轩身子滞了滞,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玩味地望着晚晴,许久,方将酒杯慢慢推到一边,一字一句道:“你这杯我不喝。”
“公子,我还没给您说祝酒词,本来您就不该喝呀!”晚晴笑得拿帕子捂着嘴:“您这样的客人我真是第一次见,咯咯咯……”
钰轩一想,果真如此,她刚才敬的第一杯酒自己已经喝了,这第二杯是她刚斟上的,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这心里怎么乱了呢?
被一个小姑娘弄乱了心绪,他还是第一次。想到这里,他略有点尴尬地用修长的手食指点着桌子,掩饰道:
“不管怎么说,你下一杯我也不喝……”
晚晴还没来得及说话,掌柜的和小二已经将菜都布上来,满满当当一桌子,又拿了两小坛酒放在桌旁,道:
“裴公子,杜姑娘,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喝着甜,后劲却足,小老儿先给你们上两坛,不够再叫吧。”
裴钰轩上次在博雅堂时见识过晚晴的酒量,听到这里,便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对掌柜的说:“杜姑娘的酒量,用不了这两坛,两盏就差不多了。”
晚晴见有外人在场,也没反驳,只是朝他笑了笑,那笑如惊鸿照影,不胜风情,他心里又是一荡,忙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掌柜的和小二要告退时,他还此地无银地说了句:“不招呼你们,你们就自己忙吧。”
见二人出去后,晚晴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款款道:“三公子,今日这杯酒,您却是非饮不可了。这是我辞行的酒。”
听她这么说,钰轩大为震惊,他的心猛地一沉,刚才的微甜荡然无存,涌上来的是无限狐疑和质问。
晚晴见他这般表情,也不由心里有点惊,担心他会当场发作,这是柳泰成的酒馆,若是他当场掀了桌子,这……到时自己如何收场?
可是话已经到了这里,也只好硬着头皮道:
“晚晴来裴府一年,多谢您鼎力相助,这杯水酒,权作谢礼,我便先干为敬了。”
说着,她强装镇静,将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微微倾斜,对钰轩道:
“三公子,我干了,请您也干了此杯吧。古人云,临别不作悲酸语,想来公子也是豁达开朗之人,别的话,晚晴便不说了。”
钰轩见她说得如此周全,必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不由浑身发冷,又惊又怒,他转动着酒杯,眼底闪出一丝寒意,冷冷发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家去,从此一去不返?”
晚晴点头道:“是,我不日后便当归家,此后一别,再见亦不知何日了。这段时间,深受您的大恩,无以为报。故特设这薄酒宴请您,请您切莫嫌弃。”
她虽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中也万分不舍,可是这是早已做好的决定,此时也不能再去更改。
钰轩从刚开始的震怒中慢慢缓下来,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徐徐问道:
“你这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媚儿还没出阁,你怎得便辞了这伴读?”
晚晴敛眉答道:“其实这伴读之事,人人都做的,绝非晚晴一人能做。况且家父家母年老体弱,晚晴为独女,亦应膝下侍奉,不敢再搅扰贵府。”
裴钰轩仍不死心,又追问道:“你就这样走了,竟愿背着那污名?”
晚晴不敢抬头看他,低头应对道:
“那事既没说破,可见对方也并未下狠手,只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只要离开裴府此事便可了结,何必又要多事?”
裴钰轩冷哼一声,声音微微上扬:“你倒是豁达得很,看起来果然是修得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了……
不过,这裴府,难道就没有你留恋之人之事了?这一年,这些人,这些事,在你杜姑娘的眼里,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晚晴有刹那的失神,她的眼圈半红,伤感地说:
“公子,说实话,我也是……舍不得的。可这世上之事,谁能说得准呢?缘浅缘深,终不是我等草芥之人说了算的。”
说着,她抬起头,定定望着钰轩,一脸真诚地说:“三公子才华高绝,莺儿姑娘姿容绝世,晚晴先在这里预祝二位前程锦绣,体泰安康。”
听到这里,裴钰轩再也忍不得,气得将手中的杯子“哐啷”一声掼在了地上,高声斥责晚晴道:
“原来在你杜晚晴眼里,我裴钰轩就是个贪好酒色、寻花问柳之徒,是个可以利用过就抛下的工具是吗?”
晚晴见他如此震怒,也傻了眼,她跟着站起身,手足无措道:“这……三公子,我不是这意思……您误会了……”
掌柜听到响声,忙探进头来怯生生问道:“不知是何事……”
“滚,滚出去……”,钰轩冲掌柜大吼了一声,那脸涨的青紫,吓得掌柜身子发软,脚底打滑,还是晚晴给掌柜的使眼色让他赶紧走,掌柜才瑟瑟发抖地出去了。
“杜晚晴,你听好了……”,裴钰轩“霍”一声站起身,一脸的阴寒之气,他死死盯着杜晚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裴钰轩,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打算做好人,所以,谁要是想戏侮我,玩弄我,利用我,我发誓,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不不不,您误会了……误会了……”
杜晚晴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她知道事情会糟糕,但是没料到这么糟糕!
她实在不知道裴钰轩为何如此暴怒,毕竟自己不过是和他有过那么三五次接触,比较像好朋友的样子而已;
按常理她忽然要走,他暗中生气也算有情可原,但是当众发怒就没必要了吧,他竟然会因为这事,发誓威胁起自己来了,这,这是从何说起呢?
自己又没占他便宜,就算夜探祠堂的事得了他的庇护,也受了他一点书法的指导,那她还在他喝酒无度时拉着钰媚劝解他呢,还在他去疫区时送了他一个护身符呢……
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和他的交情似乎数来数去也就这么多了。
而且他分明已经有了柳莺儿这样的红颜知己,自己就算曾动过什么心思,也早已经知难而退了,并未纠缠于他,那自己的离开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勃然大怒的呢?
一瞬间,这万千个念头像潮水般涌上来,无论怎么样,都要和为贵,和为贵……
她心里默念了两句,只好挤出了一丝类似谄媚的笑,主动来搀着钰轩的胳膊,请他坐下,又道:
“公子,三公子,您误会了,来来来,您先坐,咱们这一桌子菜还没吃呢,您就剑拔弩张的,吓得我以为自己赴了一场鸿门宴呢!
您看,这席上啊就咱俩,又没有什么楚汉争霸的戏码,您就安心坐下,听我给您解释解释可以吗?”
她笑得脸都酸了,这才好歹将裴钰轩按在座位上重新坐定。
裴钰轩刚才自然是怒火万丈,可是此时看晚晴伏小做低、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又不由软了软,便也就顺着她的搀扶坐了下来。
晚晴不敢到对面去坐了,主动坐在他身边,替他搛了块风干鸭肉和一小片青笋,放到盘子里,将筷子递到他手里,殷勤体贴地说:
“公子先吃点东西压压,免得受了风。”
裴钰轩就是铁石心肠,见着这样一位相貌端丽、风姿绰绝的姑娘在自己身边言笑晏晏,娇嗔软语的样子,也没了脾气。
他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也吃点。”说着,便将那鸭肉夹起,径直放到她嘴边。
晚晴的脸刷地红了,看着已经到了嘴边的食物,她进退两难,拒绝又怕他再发怒,不拒绝这般暧昧如何是好?
雪日拥炉话别离(3)醉酒
“快点张嘴,要让我举多久?”钰轩虽还是冷着脸,那语气却已温和了不少。
晚晴权衡利弊下,只好张嘴含住了那一小片鸭肉。
钰轩见此,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又若无其事地抬手帮她擦了擦嘴角沾的一点油。
那修长的手指一触到她如玉的脸颊,就像一粒火种燎起了漫山的枯草,她的脸登时烧起来,连带脖颈都烧的红通通一片。
借着起身去对面坐下的机会,她用手背贴一贴脸,一丝微凉蔓延开来,她的心好歹静了片刻。
钰轩见她这般惊慌失措又羞怯不禁的小女儿情态,心情略略放晴,恨铁不成钢地对她道:
“以后做事情之前,多想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做了有什么后果,不要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晚晴抬起头,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深思熟虑了。”
“噢?你深思熟虑了?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深思熟虑的?”钰轩斜倚在座位上,恢复了之前的气定神闲。
晚晴见他表情恢复了正常,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再次激怒他,似乎也没必要,可是不激怒他,用什么法子辞行?
她想了想,终于临时想了个主意,此时也不顾不得妥当不妥当,只好试试了,她嗫嚅道:
“晚晴读圣贤书,深知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是吗?就这些……还有吗?”裴钰轩把弄着酒杯,嘴角微微翘起,一脸揶揄。
“还有,‘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抬头看了一眼钰轩,见他还是不依不饶,晚晴略有些狼狈,只能咬牙又补上一句:
“再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嗯,我知道了……”裴钰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慢腾腾地将身子凑到她身边,盯着她的眼睛讽刺道:
“没想到圣人为了咱俩这点事,特地写了这么多警世名言来点拨咱们!”
晚晴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她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裴钰轩,心里想——
这是咱俩的事情吗?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好吗?
我要走,按理给你说亦可,不说亦可,我就明年不来了,你们裴家能拿着绳子捆了我来?
哼!
当然这么慷慨激昂有骨气的话,她也只是心中腹诽,安慰安慰自己罢了,实际上她还得做小伏低,哄着裴钰轩这软硬不吃的人——
此时她索性装起傻来,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我说你呀,你好好一个女孩子,干嘛学得那么掉书袋?你前世是个书蠹虫是不是?”
裴钰轩很满意这次晚晴终于住了嘴,不再反驳自己。他用食指微曲轻轻敲了敲晚晴的额头,教训她道:
“以后和人说话,别打机锋,有一说一,比如说,我帮了你不少次忙了,你就说说准备怎么报答我吧!”
钰轩不再和她计较她竟敢私自主张回家去的问题了,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问完后,他自自然然地伸手过去拿起晚晴用过的酒杯,自己斟了一杯酒,将酒一饮而尽,对晚晴笑了笑,故意放缓声音,乜斜着眼睛道:
“你好好想想怎么回答我……我可不想连这个杯子也摔碎了……”
“这个……”晚晴见他如此耍无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也很犯难,只好硬着头皮说:
“您也知道,我家里不算富裕,而且我这次走了可能也不会再回裴府了,这要报答您呀,还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过,您千万莫以为我没良心,我以后一定会在家里日日祈祷您平安顺遂,万事如意,日后娶个美娇娘,子孙……满堂……”
这话说到最后,晚晴总觉得有点心虚,便低下了头。
空气静止了。
空气结了冰。
——实际情况是,如果目光如箭,她早已被对面射来的冷箭打成筛子了。
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听到钰轩的声音,到底还是忍不住,她偷偷抬头瞄了了一下裴钰轩,看见对方的脸犹如万丈冰山,冷言冷语道:
“这么说,你是准备回去给我供奉个长生牌位?还是给我建个生祠?”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对您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杜晚晴指天发誓。
“你还天地可鉴,你这是糊弄鬼!裴钰轩的怒火又被煽动起来,他怒斥道:
“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杜晚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还是你压根就没良心?”
他额上青筋爆出,眼见得那愤怒的火苗已经窜起,在眼中燃成一片,将眼睛都烧红了:
“我怎么待你的,你难道一点都没感觉到?当初《高山流水》是你自己对我弹的,那为什么我如你所愿把你当知音了,你却把我当傻子?”
“我什么时间把你当傻子了?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
晚晴气急了,也不由抬高了声音,却见对方怒发冲冠,如同斗红了眼的公鸡般,毛羽片片张立,双眼要喷出血来。
到此时,晚晴已明白,今日无论如何她也休想全身而退了。既然如此,不如孤注一掷。
深呼吸了两次,她轻言细语地问钰轩:“三公子,既然我说什么您都不信,那不如您说个方法,到底要怎么样您怎么才能相信我?”
钰轩许久都没说话,晚晴有点灰心。
——来此之前她其实也没设想过这会是一场一团和气的告别,她很了解裴钰轩亦邪亦正的性格。
不过她料到他可能会不高兴,却没料到他屡次情绪失控,看起来像是被恶魔附身。
想到这里,她竟不由打了个寒颤,偷偷望了他一眼,见他仍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那脸色丝毫也没好转。
也罢,那就破罐子破摔吧,晚晴想,反正目前的气氛越来越糟糕,两人没一句话说得合拍,反倒把自己的心弄得乱了方寸,刚才那个法子虽然有点笨,却也痛快,快刀斩乱麻。
好歹最差也就这样了,他裴钰轩还能跳起来打自己一顿不成?想及此,她反倒放松下来,一副勇者无惧的模样。
裴钰轩见她反倒平静下来,细看那周身竟然笼罩着一种让自己看不清道不明的淡然和洒脱,不由气上加气,怎得自己都气成这样了,她还这般无动于衷……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忽然指着桌子上放的那两小坛女儿红,冷冷对她道:
“让我相信你?好说,你把这一坛子酒全喝下去,我就相信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真的?喝了这坛酒,前事就揭过了,您就不再怀疑我了?”
晚晴愣了一刹那,心里迅速考虑了一下得失,便豪气万千地答应了,她猛地一下站起身来,说:“好,不就是喝酒吗,我现在就喝!”
说完往上撸了撸袖子,一把抓起那坛女儿红,拨开酒塞,准备开喝。
这种女儿红都是小小一坛子,是以女儿家也可以提起,晚晴提起来也基本算是不费吹灰之力。
裴钰轩见她这般豪气干云天,反倒呆了,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说:“你疯了?你真的要喝?”
“当然要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京兆杜氏,从来不出言而无信的小人!”
晚晴的眼中闪现着异样的光芒,“能赢得您信任,博您开怀一笑,晚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她抽出自己的手来,利索地双手抱起酒坛子,在喝下第一口前,她还微微朝他笑了笑,甜甜道:
“等回在下喝醉了,还请三公子帮忙善善后,别让我爹知道。”
说完,她便开始咕嘟咕嘟喝起酒来,那酒虽是米酒,甜丝丝的,入口软糯,并不呛喉咙。
不过的确后劲很大,杜晚晴向来不喝酒的人,一沾酒就醉的,这般舍命喝下这酒,倒一下搅乱了裴钰轩的思绪。
他看晚晴已经喝了几大口,完全不像做戏的样子,便一把将酒坛抢下,低声斥道:
“又在这里逞强,哪有女孩子家在外面这般喝酒的?”
晚晴的脸立刻像云霞一样红透了,不但脸,连脖颈都是红的,她浑身酒气,拍着桌子醉眼朦胧地望着钰轩说:
“好酒,好酒,果然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哥哥,你看这夜空里,可是满天都是小星星?”
说着,便伸出胳膊,仰起头,一个个数起所谓的星星来,还没数几个,那身子可就要软绵绵歪下来,被裴钰轩一把扶住。
看着她满面娇憨,两颊绯红,一副熏熏然的模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轻斥道:
“你就这么想着要离开裴府,和我两清,故而舍了命也要喝酒?”
“喝酒?”晚晴眨了眨眼,将火焰般薄薄的嘴唇贴近裴钰轩的耳边,小声说:
“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爹要是知道我喝了酒呀,一定会打死我的,嘻嘻,不过我不怕,我活了这么大,总得自己做一次主吧。”
她摇头晃脑的说着,那带着酒香的唇一不小心便紧贴上了裴钰轩的耳朵,绕得他身上腾得火烧起来,他一把将杜晚晴拉正靠在自己怀里,哭笑不得的对她说:
“平时我说话,你就知道阳奉阴违打哈哈,怎么,今天你倒听起话来了?让你喝酒你倒痛快,还你爹会打死你,我都想打死你了。
下次你一口都不许喝,半口都不能喝,听到了吗?你看看你这酒德!”
晚晴觑着醉眼看了他半晌,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倚在桌子角上,眼神迷离,用手指着钰轩嚷嚷道:
“你看,你又凶我,你老凶我,人家都对我可好了,就你老凶我,你明明比我还大,为什么总是让我哄你?
我以后可不哄你了,你让莺儿姑娘她们哄你吧,反正她们都仰慕你的很。我可要,可要家去了……”
说完,她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一不留心又摔在桌角上,捂着手腕哼哼唧唧喊起痛来。
“你堂堂一个官家小姐,就知道和那些下人吃醋,成何体统?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么个小狐狸……”
裴钰轩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免得她再摔倒,一面又径直去拿她刚才被磕碰的手腕,想看看到底怎么了。
谁料晚晴不但不给他自己的手,还要从他怀里往外挣,嘴里嘟囔着道:
“不要你扶,不要你扶,我委屈得很,委屈得很……你刚才,你刚才还威胁我,还说要……报仇……你……你是个坏蛋,我再不理你了!”
说着那泪竟真的流了下来。
钰轩心内仿若被狠狠蛰了一下,他深恨自己为什么刚才要激她喝酒,真是该死,现在看她这样自己就好受了么?
他又悔又愧,一面替她揩泪,一面好言好语哄她道:
“好啦好啦,不哭了,我刚才吓唬你的,你只要乖乖的听话,我怎么舍得凶你呢?”
晚晴抬起头,眼睛里像蕴着漫天璀璨的星星,晶莹清澈,她直视他的双眸,认认真真地说:
“哥哥,我下了好大决心才决定离开裴府的,你别对我好了,好吗?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她说了一句什么,头便歪下去,再看,已然睡着了。
裴钰轩用手爱怜地将她的鬓发轻拢了拢,重揽她入怀中,自己长叹一口气,喃喃道:
“晴儿,晴儿,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真心对我?”
锁梅
进入腊月后,天气愈发冷了,裴府花园里的梅花陆续开了。此时初雪一来,梅花盛开,白梅清冷,红梅艳冶,整个裴府都飘着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这一夜,漏已三敲,露深更重,想着过两日就要离开裴府,晚晴辗转反侧,寤寐难眠,终于还是默默披上披风,独自一人来到花园里。
此日恰逢十五,一轮皓月高高挂在半空中,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清冷的风吹得梅花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她捧了一捧雪,低低吟哦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这诗写得多么悲伤啊!像极了她此时的心情。
自此一别后,自己便要与裴府这些人山高水遥,相见无期了吗?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初入府时的战战兢兢,桃花下与那人的邂逅,端午节被误解的艰辛,夜探祠堂的惊险,雪日拥炉的心动,一切一切,都要告别了吗?
她舍不得,舍不得这里的人情温暖,舍不得钰媚的柔婉体贴,钰淑的爽利温馨,更舍不得——那个人,那人,是怎么想的?可曾也与她一样,在深夜里辗转难眠?
但是,她冒不得险。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与其日后受无穷的痛苦,不如现在斩断情丝,或许能好些。
可是自己这心,为何还是控制不住的想他?
明明他对自己那么凶,明明他还威胁自己,明明他脾气那么差,自己为何就是执迷不悟?
果然佛家说的“降伏其心”最是难得,自己这心,便无论如何也降伏不住……
她自己只顾痴痴的想,却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后立着两个人——裴时和裴钰轩。
二人见她愁绪满腹地站立在一棵红梅之下,清丽的面庞上满是泪痕,手里捧着一捧莹莹的白雪,薄薄的猩红色的斗篷被北风吹得微微摆动。
有梅花被风吹下,飘摇着落在她的秀发上,她却恍若无闻,只有叹息悄悄落在夜空中,也旋即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父子不由痴了。二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间,竟无人作声。
还是裴钰轩轻咳了一下,晚晴猛地转过头,吓了一跳,手中的雪散了一地。
裴时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责备他道:“谁让你冒冒失失的?吓着晴儿了。”接着,又温言对晚晴道:“孩子,这么冷的天,你在这里……赏梅?”
杜晚晴自知失态,忙给裴时行礼道:“伯父见谅,我这两天就要离府,一时睡不着,出来转一转。您和三公子也是睡不着吗?”
“我们只是谈事谈晚了,出来转转” ,裴时和颜悦色地问:“你这两天就要离府了,那年节礼品夫人都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妥了,这一年来多谢伯父和周夫人的照顾。”
“自家人客气什么?不过,我看你似有心事,不知我能不能帮忙呢?”
裴时关切地问晚晴。说话间,又看了一眼裴钰轩,道:“可是轩儿惹你生气了?”
晚晴闻言看向裴钰轩,只见钰轩低头垂手侍立在父亲身旁,一动不动,暗夜间看不到他的表情。
晚晴见他这般如临大敌,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老虎也有怕的时候,看来还不是真老虎,是头纸老虎。
想及此,她抿嘴一笑,抚了抚鬓发,对裴时道:
“伯父误会了,三公子一向待晚晴仪礼有加,晚晴感激不尽呢。我真的是一时失眠,想出来看看这几株梅花,晚上开得可还好?”
裴时知道她是不愿意说出心事了,便也不勉强,只是笑着问她道:“是吗?那这梅花白日和晚上观赏还有什么区别吗?”
“告伯父,晚晴认为,无论白日还是夜晚,梅花还是那株梅花,不同的不过是赏梅的人罢了,白日赏梅人赏其颜色,夜里赏梅人赏其风骨——
其实比起梅花来,我更喜欢另一种花,这种花生来就不是给人观赏的,她有自己的性格、节操和坚守,纵然不为世俗所容,零落成泥,碾作尘土,却依然幽香不改,九死未悔。”
裴时的笑容消失不见,眼中闪着悲伤和彷徨的光。
这孩子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说,像极了她姑姑,连那性子,都像极了。
杜家的女孩儿,为何各个都是如此冰雪聪明?聪明也就罢了,却又太聪明,让一切龌龊的肮脏的阴谋无处可逃,最终只能以命献祭。
他的心痛的揪了起来。
同时心痛兼惊惧的,还有裴钰轩。他万万料不到晚晴会如此直白地对父亲说这番话,她为何如此心急?万一惊动了那人怎么办?
她为何不能等着由他来替她处理这些事?难道她还是打定了主意要走,所以这般破釜沉舟?
裴钰轩将目光转向她,见她也正在看他,而且,丝毫无避忌的,对他凄然一笑。
他的心一紧,待要摇头示意晚晴不要再说了,却不料她已经又开了口,对裴时道:
“伯父,晚晴还有个小小建议,虽说梅花开得灿烂,可是民间又说,梅和霉谐音,故而若不是专门有园子种梅花,就得拿篱笆将这几棵梅花围起来,谓之‘锁梅’”。
父子俱是一愣,本来明明听见她在咏诗,在赏梅,一派诗情画意,却不知为何忽然转到风水上去了,并且说的有理有据。
裴钰轩瞬间明白了晚晴的用意,冷汗从他额上渗出,他偷偷瞄了一眼父亲,却见父亲倒是神色未变,微微颔首一笑,对晚晴道:
“好,好,既然有讲究,那就依你说,明儿给这几棵梅花加上篱笆。晴儿放心,等到明年你再来时,这梅花,必是锁住了的。”
晚晴似还要说什么,裴钰轩再也顾不得,便一阵猛咳起来,边咳边对晚晴一个劲的摇头使眼色。
晚晴知道他的意思,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对父子二人道:
“多谢伯父。夜深了,晚晴告退,不打扰裴伯父和三公子赏梅了。”
父子二人各怀心事,站在当地,过了许久,裴时沉着脸问道:“我看这孩子有心事,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裴钰轩答道:“儿子不知,只是听说她明年不想来裴府了。”
“不来了?为什么不来了?”裴时惊问道:“是不是你去招惹人家姑娘了?”
“不是我”,裴钰轩有点心虚,“是有别的事。爹,这里太冷了,咱们换个地方说吧!”
“好。最好不是你,我看晴儿是个可堪大用的孩子,就是还需要多加磨炼才是!”
看了一眼身旁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儿子,不知为何裴时忽而来了气,抬高声音道“你也给我好好磨一磨性子!”
后两日,杜晚晴果然辞了裴家上下众人,说要返家。周夫人依例预备了年礼赠与杜家,晚晴倒也没推辞,便都收下了。
裴钰媚拉着晚晴的手,避过众人,泪汪汪道:“妹妹过了灯节便来,我等着你。”说着便将自己绣的一幅“花开富贵”的扇面送与晚晴。
晚晴心里难过,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头应承。
久已不见的鹊喜却不知何时也来了,趁着无人地方,先向晚晴道了谢,又道:“姑娘可是不准备来了?”
未等晚晴回答,又诚恳地说:“姑娘不来这是非地,也不是坏事。只盼着姑娘一世顺遂,百事安乐。”
晚晴握着她的手,问道:“你爹可好些了?”她神苦笑道:“他往生了。”
晚晴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既如此,你好好照顾妹妹们,日后咱们相见无期,只好遥遥献意了。”
鹊喜眼中现出些悲怆颜色,道:“姑娘是个好人,定会有好报的。鹊喜会替您祈福的。”
一时珊瑚带着几个丫头叽叽喳喳走来,拿些女孩儿家的小玩意,说来相送,鹊喜便借故离开了。
就这样忙了二日,晚晴便家去了。钰媚与珊瑚说起她,倒时时惦念的紧,旁人自然无可无不可,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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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
临近年关,周夫人正为裴府过年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
忽一日晚间,裴时早早回家,二人在内室闲谈时,裴时不经意问道:
“杜家那孩子最近听说回家去了。她来咱家这一年,一向可好?”
周夫人听丈夫忽然问起这个,略略迟疑了一下,道:“很好。老爷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见裴时沉吟未语,周夫人又问:“老爷觉得这孩子如何?”
裴时拈须道:“我看那孩子极好,有识见,知礼仪,没想到老杜倒生了个好女儿。”
周夫人听了,一时哑言,良久方说:“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时道:“夫人有话,便请直说。”
周夫人抬头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点踌躇:“这孩子好是好,只是事事要求全,过得也是……辛苦了。”
裴时一听这话有文章,忙问怎么了。
周夫人便将裴钰媚失窃金簪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时听完,径直问夫人道:“你说这事发生在什么时节?”
周夫人见丈夫脸色不大好看,当即也不敢隐瞒,便含糊道:“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可能是端午节前后吧!
来暗报的丫头说她午后回到房里,正见杜姑娘从媚儿屋里拿出那金簪来。我想着杜姑娘毕竟是客,再说她做这事也是为了救人,我便略问了她几句。
她只说那日没出去,我也没深问。毕竟她姑娘家,体面还是要给她留的。”
裴时的脸愈发难看,道:“你确认是端午节前后么?”
周夫人见丈夫问得郑重,心中略有些心惊,思索半晌方道:
“是。我想起来了,是端午节的前一天,因为要过节,我记挂着家中也要备些端午祭祀贡品,故而带着媚儿早早便回府了。”
裴时不由叹息一声,怫然不悦道:“夫人既是起了疑,那底下人自然也是知道的。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杜家这孩子便一直顶着个贼名过着?竟一言未发?”
周夫人心中略略有些惊诧,这些年丈夫虽然待自己稍嫌冷待,却也算礼让客气,相敬如宾,且从来未曾插手过内宅的事情,怎的今日为了个黄毛丫头竟这般生气?
难道自己的推测竟是对的?
她这里正在想着,又听丈夫冷冷道:“夫人只是觉得她长得像若儿,才会这般防备她吧!”
周夫人见他竟这样直言不讳地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倒是不防头,不由大吃一惊,半日未说出话来。
“你可知这孩子那天下午去了哪里?便是我让她带我去了一个地方,因那日是若儿的忌日,我想去祭扫她一番。
因为顾忌夫人你的想法,我才未让这孩子说出来,没想到惹出这场祸,竟害了她。
可怜她这些时日就这么活生生强忍着众人的白眼非议,那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裴时说到这里,只觉得胸腔一口气便要喷涌而出,眼中的阴翳愈积欲重,仿佛面前坐的不是自己的结发妻,而是处心积虑的悍妒妇人。
周夫人被他的眼神扎得浑身如同倒长了毛刺,痛的钻心却又无从下手去拔出。
这么多年了,他永远忘不了心头那抹该死的白月光,只要是和那个女人相关的,哪怕是个物事他也视若珍宝。
自己和他夫妻一场,却始终得不到他的心——就这么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地过了大半辈子。
这样的夫妻,做来到底有什么趣味?想到此,周夫人有点灰心,随口敷衍道:“这……这都是误会。”
“误会?”裴时冷笑一声,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毫不客气地斥责夫人道:
“簪环被偷,首告者最可疑,先拘拿起来再说,然后再去查找各处当铺、金店、赌场。
左右出不来这几个地方,夫人治家多年,怎么竟会被这小小把戏糊弄?只怕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说完,径直穿上外衣头也不回便往外走。
周夫人惊问道:“老爷,这么冷你去哪里?”
裴时冷冷说:“此后我睡外书房”。走了两步,又转身道:“若这孩子明年托故不来了,到时还要再和夫人请教一番。”
说完径直走了。
只听门外守着的邢妈妈一叠声问:“老爷这么晚还要出去么?”
裴时止步,却也没有理睬邢妈妈,只是对着内室的方向冷若冰霜道:
“还有一事告诉你们,趁年前赶紧把园子里那几株红梅用篱笆圈起来,免得招霉运!”
接着,便摔门而去了。
邢妈妈听得心惊胆颤,走进内室,却见周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青白,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方丝帕子,那帕子眼看着便要被她扯得撕裂开来。
邢妈妈不由也红了眼圈,一句话没说,只是站在周夫人身后,替她轻轻捶打背。
“不是梅花招霉运,是我招他们裴家的霉运,他不是想用篱笆把梅花圈起来,是想用锁链将我锁起来!”
由不得周夫人心灰意冷——她名字里带个梅字,是以自在娘家起,就喜欢种梅花。
到了裴府,也种了二十多年了,自来没人说过梅花和霉运相联,此时无风起浪,必是有人嚼了舌头。
邢妈妈见周夫人如此难过,忙劝解说:“夫人,您先别急,依老奴看,老爷这次发这么大的火,分明是受了冤屈。
想来您这次必是多虑了,至于梅花的事情,老爷定是借题发挥,敲打敲打咱们。
老奴想,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解铃还得系铃人,杜家那孩子咱们还是得再想主意,不然惹恼了老爷,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
周夫人听了邢妈妈一席话,那火勉强压了压,冷笑道:
“多虑了便罢,这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几株梅花也当不得什么事,好歹我还有圃儿,又不是没指望了……”
“夫人,您……”邢妈妈又待要劝,被周夫人摆手拦着,说:
“行了,你不用劝我了,这点事难不住我。只是这个杜家的小姑娘,看起来本领倒是通天……
如果老爷再问起此事来,你可想好了怎么回禀?”
邢妈妈忙道:“是,夫人。此事都怪老奴失察,没有约束好下人。
杜姑娘的事老奴都打听清楚了,原来杜姑娘当日是押了头上一支宝石簪子给生药铺,生药铺掌柜便替她跑了一趟雀喜家里,当时并没有见她拿着银子去买。
现如今我已派人去各处当铺打听了二小姐丢失的那支金簪的下落,还好簪子找到了,果然不是杜姑娘当的。”
周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问道:“那会是谁?”
邢妈妈欲言又止,周夫人横扫了她一眼,她便跪下道:“是……琅玕姑娘的娘。”
周夫人长叹一声,道:“也罢,我也对得起奶娘了,他们一家子没少给我添乱。
而今我也顾不得她们娘俩了,年后安排她们出府吧,把卖身契还给他们,日后,由她们自生自灭去吧!”
“只怕琅玕的娘还要闹……前两天她还来找我,让我给琅玕换个地,想让琅玕到上房来侍奉。”
“做她的春秋大梦吧,光是偷了我那副赤金镶蓝宝石头面,就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就这样,还贪心……”周夫人气哼哼道:
“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去吧,实在不行就让她们永远开不了口,再闹到老爷耳朵里去,大家都别过了……”
邢妈妈不敢有异议,忙忙点头称是,周夫人还是余怒未消,又道:
“为了这么点小事,老爷竟是又要翻脸,你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在他身边又煽了风?查到了,咱们再说话!”
邢妈妈听周夫人这般说,忙劝道:
“夫人,这两年眼看着二小姐就要议嫁了,此时不宜再起风波。再说二小姐和杜姑娘交好,投鼠忌器,咱们再忍忍吧!
我看老爷现在也只是在气头上,过一阵气消了便好了。夫妻哪有隔夜仇?
到时咱们只要劝回那杜姑娘,此事也就结了。看老爷今日这样子,必是极重视这孩子的,咱们不能自己往刀尖上撞啊!”
“那怎么着?难不成我还得去求她个毛丫头?”周夫人虽还是气不过,口气却松了不少。
“夫人,不如咱们放下成见,好好待她,看看能不能利用她让老爷回心转意。
我看那孩子极稳重大方,也沉得住气,这几个月我几次悄悄考量她,见她虽处境艰难,却能不言不语忍着,和夫人您年轻时的性子还颇像呢。”
周夫人扶额想了半日,这才勉强道:
“也罢,暂时也没有别的法子,那就试试你说的办法吧,我看她和媚儿关系不错,说不定日后还能为我们所用呢。”
说着便拉起邢妈妈起身,嗔她道:“可是,你这老东西又是灌了她什么迷魂汤,一味替她说话?”
邢妈妈笑道:“老奴的心夫人还不知道吗?我也是见咱们二小姐着实喜欢她,这才斗胆说的。”
……
主仆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家务琐事,打发人去外书房送一些枕席铺盖,足忙到三更,这才歇下了。
除夕
却说晚晴回到家中,父母二人喜不自禁,忙忙安排酒水饭疏。一时吃了饭,宁夫人和晚晴在灯下说话。
忽然,宁夫人问女儿道:你头上的五蝠捧寿簪如何不见?
晚晴期期艾艾:“那金簪……我,我因要做人情,当,当了……”
宁夫人好生不喜,待要责备,又觉得女儿刚回来,待不说,终是忍不住,良久方道:
“你这孩子,真是好大的主意。这簪子统共只有两支,是我的陪嫁之物。
一支景福长绵簪,你初进裴府,我给了裴二小姐做了见面礼;一支便是你这支五蝠捧寿簪。
如今你当了,日后可还有件拿得出手的首饰?”
说着,不禁红了眼圈。
晚晴听了,忙跪在母亲面前,道:“娘亲,您别难过,是孩儿不懂事,孩儿知错了。”
宁夫人长叹一声,拉起女儿,那眼泪止不住滚下来:
“当日我出嫁时,娘家已经开始败落,你外公外婆打扫家底,除陪送了这栋宅子,又将这两支金簪给了我,你死去的姨娘,可也没有呢。
我只说这两支簪子,日后也做了你的陪嫁,谁知年初要去裴府拜谒,没有拿得出手的礼还不被人笑话?我便狠狠心拿了那支景福长绵簪给了二小姐。
那时我想着好歹你还有这支,如今你却……”
晚晴万不料这支簪子还有这来历,见娘伤心,也深自悔愧,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当娘的心疼女儿,忙抹了把眼泪,强笑道:
“算啦算啦,当了又不是卖了,你只说说当在哪里了?”
晚晴小声道:“便当在隆福当铺。”
宁夫人摩挲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拉到自己身边,叹口气说道:“那好,等你爹年终领了俸禄,咱们再去赎回来不迟。”
晚晴听娘这么说,心里难过极了,却又怕宁夫人伤心难过,便忙拭了泪,道:“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慈祥地说:“好好好,娘知道了。你快擦擦泪,我给你说个高兴的事。”
晚晴道:“什么高兴的事?”
宁夫人笑道:“是你郑妈妈要回来了。”
晚晴开心地说:“真的?”
宁夫人嗔道:“看你这孩子,这事娘还骗你么?说来她这一年也断断续续在咱家住了些日子了,只说明后日就让福子接她来长住,咱家便为她养了老吧。
她那两个儿子,一个虽老实本分,奈何死得早,只留下一房妻子,两个闺女,大孙女早已经成亲了,过两日小孙女也要嫁人,大媳妇自家是两个女儿,怎养得了婆婆?”
晚晴插嘴道:“那两个女孩儿我记得,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一个叫善姐,一个叫彩姐,对不对?”
宁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嗯,是这两个名字,你倒还记得,早些年郑妈总带着到咱家来玩,这几年大了,却没见着了。”
晚晴道:“我们三个可好呢,善姐大,老让着我们;彩姐和我同年,手巧,还老给我做手帕子呀毽子呀玩。过两日我去看看她去。”
宁夫人笑道:“就知道玩,你若要找她玩耍,给郑妈说一声,她现在也就惦记这家子呢。
她那二儿子是个滥无用的酒鬼,二儿媳也是个不贤良的人,听说以前就老嫌婆婆贴补老大一家。
可怜老大一家寡妇失业带两个闺女,做叔叔婶子的不说贴补点侄女,反倒嫌上老娘了。
这不前些日子,那二儿子竟也一病死了,郑妈灰了心,偷偷来求了我几次。我想算了,左右不过是多个人吃饭,这郑妈妈说起来是我的奶娘,我也该为她养了老。”
晚晴叹息着说:“郑妈真是可怜,两个儿子竟都走在她前面了。不过郑妈做饭最好吃了,我爱吃。”
宁夫人笑着刮她的鼻子,道:“你个小馋猫,就爱吃。”
母女二人说着体己话,到了晚上,晚晴搂着娘的肩膀,撒娇要和娘亲一起睡。
宁夫人被闹得了不得,便也只好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女儿睡下,杜老爷自在书房胡乱睡了一夜。
过了几日,便是春节,一家子吃团圆饭,杜府的规矩,除夕这日,仆妇也可上来和主人一起用餐。
是以老仆蔡中、郑妈同福子都一起上来,加上杜家三口人,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第二日是初一,本是拜年的好日子,却不料天降下一场大雪,如乱琼碎玉一般,北风且刮的紧。
宁夫人笑盈盈递给女儿一支簪,说道:“快戴上吧,大初一的,姑娘家怎好不戴个花儿草儿?”
晚晴一看,愣住了,这分明就是自己当掉的那支五蝠捧寿簪。待要问时,宁夫人忙向她使眼色,她见爹爹在旁,便没吱声。
一家子便装扮起来,迎接前来拜年的客人。
谁料到了晚间,宁夫人竟得了风寒,晚晴忙前忙后跑着给娘亲熬煮姜汤红糖,要送进去时,却听爹爹小声道:
“这么冷的天,你那大毛衣裳怎么不穿?”
宁夫人不知应了句什么,晚晴心里一动,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在大风里站了片刻,这才拭泪进去,照样和爹娘有说有笑。
宁夫人的病本想吃点驱寒散热的药便能痊愈,谁料日常操劳过度,这一病竟病了下去,时好时坏。
这一日是初五,民间有破五的习俗,晚间晚晴侍奉完母亲吃药,便悄悄回房,却见房外站着郑妈。
郑妈老了,满头的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拿针线的手都哆嗦,只是脑子却还清醒。
这些日子,宁夫人病着,幸亏她帮着忙里忙外,不然以晚晴一个闺中弱女,如何能迎来送往,接送客人?杜老爷又是个全不管事的。
晚晴自小便是郑妈看大,和郑妈亲近,便笑着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怎么在这风里站着?快进屋里来。”
郑妈笑着说:“好,就听我们晴儿的。”
二人坐下,晚晴亲自泡了桂花茶给郑妈,郑妈道:“晴儿,你快别忙,坐下咱们娘们说说话。”
晚晴便坐在郑妈下手,问道:“妈妈可是有事找晴儿?”
郑妈拉着晚晴的手道:“好孩子,妈妈老了,说几句话,你若不爱听,就权当郑妈老糊涂了,可不许生气,行不行?”
晚晴笑呵呵道:“妈妈这是老狐狸,先哄得晴儿不敢说不呢。”
郑妈抚摸着晚晴的头,缓缓道:“孩子,你今年眼见着又大了一岁了,也是大姑娘了,你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晚晴楞了一愣,坐直身子道:“郑妈妈说这话,晴儿不懂。”
“我知你必是不懂。”郑妈叹口气道:“当日你外公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说起城南宁家,谁人不知?你母亲便是宁家的二小姐。
自小千娇万宠,你外公只说舍不得嫁,恰逢着你父亲来京城赶考,无处落脚,便拨了这所宅子,将你母亲嫁给他,让他立起门户来。
老爷太太当日只说读书更换门庭,你母亲便也能做官太太,谁料你父亲后来倒也中了进士,却十几年不能升迁,那点子俸禄时发时不发,这些年,你母亲何曾抱怨过?
少不得自己日夜做女工挣钱贴补家用,再就是倒腾着卖那点子陪嫁,这些年,我可见的多了。就是我上次来,二小姐的眼睛还……”
晚晴忙问:“我娘的眼睛,怎么了?”
郑妈低声道:“小姐只说到了晚上便看不清东西,眼花的很,必是这些年日夜做针线的缘故。”
晚晴喃喃道:“怪不得,我说娘现在晚上都不绣花了……”
郑妈却领会错了晚晴的意思,不满地说:“你这孩子,你娘为了这个家,把心都操碎了,你却还嫌她晚上不做营生。
听说南边不安稳,朝廷要打仗,你爹的俸禄,这大半年都没发下来,偏你又把金簪子当了,你娘把冬日里大毛衣裳当掉替你赎回了金簪子。”
看着晚晴有点呆呆的似乎在想什么,郑妈不由火往上顶,用拐杖重重点地道:
“孩子,你别嫌郑妈啰嗦,人家家里哪怕金山银山摞着,不是咱自己家,饶是凑上去,人家大概还嫌咱们穷,你是何苦来哉!”
晚晴见她这般火气,强笑了笑,劝道:“妈妈别生气,这些我都知道,我日后注意就是了。”
郑妈妈见她说得这般轻松,心里更加不舒服,又道:
“再过两年,你就要出门子了,你不知你娘为了你的嫁妆有多犯愁?咱们现在的家底子,能顾上嘴就不错了,哪里去凑一副像样的嫁妆出来?
就这样,你那糊涂爹还一味想要给你招上门亲,若招上门亲,当年宁家还能拿出所宅子来给女儿女婿,咱们现在又能拿出什么来?
你娘为这个愁的头都白了,也没个人说去!你做女儿的,好歹也替你娘担着些!”
晚晴见她人老昏聩,一味说这些事,不由心乱如麻打断她道:“好了,郑妈妈,你先回去歇着,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日后我自有主意。”
说着,抬头看了郑妈一眼,见这老太太还是不依不饶的,只好哄她道:
“你放心,日后家里必不至于短缺物事,也不会让娘那般苦熬着,一切有我呢。”
郑妈心想,你一个黄毛丫头说大话倒是随口就来,一家子生计艰难只怕你还不知呢!
金簪子这般贵重的东西你也能当掉做人情,真是不当家花花的,日后成了家你就知道熬生计的难处了!
只是这些话她却碍着身份不好再说,只是拄着拐杖,站起来道:“你既都知道了,我老婆子就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说着,气冲冲地走了。
晚晴站起来送了送郑妈,又回来坐在榻上细细思量。
若不是郑妈说,她还真不知道家里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之前总觉得靠着爹爹的俸禄,一家子人衣食至少是无忧的,而今看来却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家境既然已经如此艰难,自己却也不得不再作进一步的打算,首先至少得替娘亲将家计分担些才是。
可是要分担,又谈何容易?
她一个女孩子家,又不能出仕做官,又不能抛头露面做生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独识得几个字,也毫无用处,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那一弯尖尖的月牙儿,沉默了良久——穷人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怪不得古人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自家好歹算是官宦人家,也到了这般入不敷出的境地,那么多普通的底层百姓,不知艰难到了何等地步?
可是这战争却总是无休无止的打,那赋税一层层叠加起来,老百姓苦不堪言,只能任人宰割;
所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自从唐朝灭亡了后,这些年战争绵延,何曾停休过?就连那王廷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想到此,她不由叹口气,只觉有满腹心事却又不好说,从此后只是更加殷勤地帮着家里料理些杂务,替母亲分担些辛劳罢了。
正月初十那日本是石头的生日,城郊有庙会,岂料她也怏怏不乐,表哥那边来接她,说是表嫂让她去逛庙会,她都没出门。
宁夫人见女儿这样,私下里问了仆人,听说郑妈去过小姐房里,小姐便再没开心起来,心中知道了大半。
但郑妈妈又极老,宁夫人也不忍责备,只好自己独自在房里长吁短叹。
花市灯如昼(1)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转眼上元节将至,因晋王的军队获得了大捷,京城宵禁取消,皇上特下旨意,允许百姓这日可以自由到街市观灯。
这一日,人山人海,无论老弱妇孺,都走到街头,街上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见形形色色的花灯如潮水般依次铺开,照得天空一片明亮。
杜大人一向不沾这种热闹,宁夫人伤寒未愈,杜晚晴却独独想去,但是爹娘没发话,她也不敢说,只能愈加乖巧些,盼着父母能主动让她去灯市。
她的心事,做父母的如何不知?看她闷了这半个正月,好容易有了一丝笑模样,自然也便想着成全她。
到了十五这日,吃了晚饭,爹爹便对女儿发话道:
“晴儿,听说今年的灯市格外热闹,你们年轻人好热闹,你也去看看吧,让福子跟你去,别太晚了回来就是了。”
晚晴大喜过望,这次却一点没推辞,她忙忙去换了一身新年刚做的水红色金丝银缕五彩帛衣,插上了一支云凤芙蓉簪,略略打扮后,便要出行。
做娘的又拿了一件半旧的大红满地金袄子,给女儿披上。
杜大人在旁打量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笑道:
“嗯,穿上这衣裳倒是有大姑娘的样子了,到了街市上,不要一味和人挤,买两盏喜欢的花灯赶紧回来吧!”
晚晴此时千依百顺,和父母告别后,福子便驾车将她带至灯市。
只见千万盏灯在风中摇曳,又有五彩的锦帛闪耀着光芒,街市上人群摩肩擦踵,性急的人们早就来了,各色小吃、玩意叫卖不绝。
晚晴在人流中,不禁暗想:今日,能在这万万人之中,见到那个人吗?
为何,说了告别,还是盼着再相遇?
今年的新年,自己过得这般沉闷,若见了他,自己该如何跟他说呢?
还有,那日,自己饮醉了,有没有说胡话?
自己酒醒后,看那人神情,倒是柔和的很,只是告诫自己以后万不可喝酒。这一向又颇有些时日未见了,不知他可安好?
若是今日能在人群中遇到他,该多好啊!
她这样满怀心事地一路走走逛逛,福子紧跟着她。
到了一家店铺前,老板正在推销自己的花灯:
“各位客官,看看我的这些灯啊,鸳鸯灯夫妻好合,梅花灯喜上眉梢,玉兰灯典雅,走马灯奇幻,走过路过别错过,快来买一盏讨个好彩头!”
晚晴被这被这别出生面的吆喝声吸引了,忙让福子掏钱,买了一盏梅花灯,只见灯上两只喜鹊并头站立,旁边一树梅花开得正艳。
她自己提着这盏灯,心情略略好些了,想着裴钰媚、裴钰淑姐妹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出来看灯。
裴钰甫年底大婚,爹爹去吃喜酒也没带自己去,听说裴氏姐妹见她没去,还失望了老半天。
而她,却准备从他们的生活里剥离开来。
想想自己这一年,也很快乐吧,虽然也有些苦涩,但是,甜总是多过苦的。
怕,所以裹足不前。
但躲,便躲得过去吗?
她心里暗暗问自己,忽然想去喝一杯酒。见前面有个担子,正在卖清酒,那酒颜色沱红,像是三月桃花的嫣然。
她让福子去买酒,福子犹豫着不肯,劝道:“小姐,您别喝酒啊,被老爷发现看见可不得了。”
“哼,你就是怕我爹责骂你罢了。”晚晴瞪他一眼,不理他,还要买。
“小姐,小的是为了您好,就算老爷打我一顿我也没关系,小姐身子弱,哪能这么冷的天再喝冷酒?”
福子比晚晴大几岁,对这个小姐自来是当成九天菩萨般对待,晚晴老嫌他蠢,平时不大和他说话,现在看他胆敢管自己,不禁骂道:
“臭福子,我哪里弱了,叫你大过节诅咒我!”晚晴恶作剧的用力踩了他一脚,一把夺过他的钱袋,风一般跑到酒担前,一叠声对摊主道:
“老板老板,快给我打两角酒。”
摊主忙忙道:“好嘞小娘子,稍等啊,这酒有点凉,小娘子要慢慢喝,不要呛了风。”
晚晴笑眯了眼睛:“好说好说,谢谢老板了。”
从老板手里接过碗来,晚晴刚待喝,却被一只纤纤细手将碗拿走,接着,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来:
“晴儿,你又跑出来胡闹啦?”
晚晴一看,原来是裴钰媚盈盈立在身边。再一看,后面站着裴钰淑、珊瑚和绿竹。她惊喜交加,忙问道:
“二位小姐,你们出来玩啦?我刚还道今天能不能遇见你们呢,果真遇上了!”
钰淑笑道:“还说呢,二哥婚宴你都没来,现在又说盼望遇到我们,我是不信的。”
晚晴有点不好意思,忙遮掩道:“当真,当真,对了,你们是自己出来的吗?”
“怎么敢让小姐们自己出门?是我们带出来的。”定睛一看,却是方回再说话,柳泰成也在一旁微笑站立。
几个年轻人见过礼后,晚晴问道:“必是三公子带你们出来的吧,怎么不见三公子?”
钰媚皱了皱眉头,说:“三哥今天不知怎的,刚一到街市便和我们走散了,今天多亏方公子和柳公子陪我们逛逛。”
晚晴心里略有点失望,面上却依然挂着微笑,笑着说:“正是呢,今天的人实在是多。听说前面还有耍百戏的。”
“是有百戏,杜姑娘要去看吗?”一直未说话的柳泰成忽然问晚晴道:“如果姑娘要去看,我带你去。”
晚晴见钰淑极快地扫了一眼柳泰成,想说什么,终究未说。
“不敢劳动您大驾,我看你们从那个方向过来,必是已经看过了,我和福子往前再走走也就回家了。”杜晚晴忙忙辞谢。
方回对着柳泰成挤眉弄眼地说:“无妨,柳兄家的店铺在那里,铺子里有好多花灯,杜姑娘也可以去挑两盏,你看二位小姐都挑了好多盏呢。”
柳泰成也充满期望地望着晚晴,看那样子很盼着晚晴邀请自己去挑花灯。
晚晴却没细看他的表情,只是回头一看,原来他们身后带着数十名精干护卫表情严肃,不过人人手里都提着一两盏鲤鱼灯、南瓜灯、老鼠灯等,这些花灯造型可爱又活泼,和侍卫们的面无表情形成了绝佳的反衬。
她不禁哑然失笑,说道:“二位姐姐竟然挑了这么多?不过我已经有了灯了,就不再麻烦柳公子了。”
柳泰成略低了低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
此时,恰好侍卫长过来禀报:“二位小姐逛了些时间了,请这就回府吧。老爷要求我们寅时必须回去。”
裴氏姐妹也没多说,便携了晚晴的手,让她尽快去裴府。说完便上了马车。
柳、方两位公子在后面骑马,侍卫们在旁拱卫,一行人迤逦而去。
晚晴叹了口气,看着刚才被裴钰媚夺下的那碗酒,还孤零零放临时搭建的案几上,便想再伸手去端。
“姑娘别喝这酒,若要喝,小的带姑娘去个绝佳的地方”,旁边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哥温言道。
“阿旺哥?”晚晴惊喜说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公子呢?”
“公子今天心情不适,在湖边喝闷酒呢,姑娘要不帮忙去劝劝吧,我和阿诺感激不尽。”阿旺拱手言道。
晚晴一看,原来裴钰轩的另一个小厮阿诺也站在这里,阿旺往日说笑极伶俐一个人,阿诺却是个极冷峻的性子,整半日不说一句话,现在见了晚晴,也是冷漠的点了点头。
往日晚晴常和阿旺嘻哈打闹,故而听阿旺这样说,也都惯了,笑道:“今天上元节,你家公子怎得又不喜了?”
“我们不敢问啊,姑娘,好姑娘,你快去帮忙劝劝,回头小的给您孝敬一坛子上好的惠泉酒。”阿旺连哄带骗。
晚晴兀自在犹豫,回头看着福子说道:“那跟我的人,怎么办?”
“好姑娘,你去吧,我们兄弟招待福子兄弟。”说了使了个眼色给阿诺,后者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闷声道:
“福子兄弟,走,咱们逛逛去,做哥哥的买些酒食给你,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福子连道不去,要看着小姐,被阿诺硬是拽着胳膊连拉带拖弄走了。
晚晴哭笑不得,嗔阿旺道:“你们是安排好了吧,特意在这里堵着我?”
阿旺跺脚指天发誓,一脸无辜地说:“姑娘这是冤枉我们了,我们从大年初一跟着公子,就别说赏钱了,连一个好脸色都没得过。
您看眼见着这都十五了,公子脸都没开晴。这不,今日明明是大人让公子带两位小姐出来逛逛,结果他把小姐们扔给了柳公子和方公子,自己跑去喝闷酒了。
这事若被大夫人知道了,又是一场官司。我和阿诺正急得无可无不可,恰好看到姑娘在这里和小姐们说话,这才急中生智找您救场。”
“你急中生智”,晚晴咬牙笑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就胡说八道吧,我信你才怪。
三公子不开心,你们不找莺儿姑娘开导,找我,我有什么灵丹妙药?”
阿旺看她这样子必是肯了,当即笑嘻嘻道:
“姑娘不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姑娘本身就是一剂药,我好几回可都看见姑娘走了,我们公子在背后痴痴傻看。
柳莺儿一个歌妓,怎么能和姑娘比?”
“歌妓?”晚晴惊讶道。
阿旺自知失言,急急忙忙道:“好啦快走吧我的好姑娘,一会儿公子又喝的烂醉如泥了,到时少不得又有人要做文章。”
一时二人到了湖边,湖那边正在放烟花,烟花绚烂,一瞬间光耀天宇,然而下一瞬,便又归于黑暗。
这时节人人都在观灯,是以湖边人极少,唯见一个年轻人,风姿英挺,神情落寞,锯坐在通向湖水的长阶下,拿一只透明的琉璃盏,一杯一杯喝着闷酒。
不是裴钰轩还是谁?
究竟为了什么?让他远离尘嚣,在这灯火阑珊之处借酒消愁?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他堂堂贵介公子,竟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以把酒言欢,畅谈心事吗?
晚晴的心,似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阿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晚晴站立良久,未上前去,只呆呆站在那里。
下去劝慰是极容易的事情,可是这次她可以去安慰,下次呢?
下下次呢?
人生中有那么多不如意,难道她每次都要来劝慰吗?
她已下定决心,不再向前行一步,因为她能把控的,只能到此为止。
若再往前,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愿景?是喜是悲?是锦绣前程还是万丈悬崖?
缘分,本是最玄妙而又古怪的东西,你不经意间,它来了;你留意它,它却跑得飞快。
或许站在他身后,就这么默默地望着他,也不失是一种安慰吧!
她提着那盏喜上眉梢的灯笼,看着灯笼里的小火苗,微弱的,却始终不息。
“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坐坐?一味站在那风口上做什么?”
那慵懒的声音响起,裴钰轩头未转,声音略带点酒意。
“公子上元节安康”。晚晴声音有些涩。
裴钰轩没有回话。
晚晴拾阶而下,见裴钰轩面色冷峻,月下的白玉簪散发出清冷的光。
她将衣裳拢了一拢,慢慢坐在裴钰轩旁边,将那盏灯放在了两人的面前。那灯跳跃摇曳的火光,为二人照出了一小片光明。
“公子看我这灯,漂亮吗?”晚晴装作不经意的问。
“哪里买的?又是去柳泰成铺子里选的?”裴钰轩嘴角一弯,似有些嘲讽之意。
“哪有,是我在康庆坊买的。那里有荷花灯、鲤鱼灯、狮子灯,还有南瓜灯、茄子灯、豌豆灯呢,要不是我钱不够,我一定要买那盏天女散花灯。”
晚晴用手托着腮,一双灵动秀美的眸子望着湖中那脉脉流水,一脸憧憬。
“那盏天女散花灯有什么好处?逼真?精美?用料不同?”裴钰轩见她这般恋慕,微微侧头看着她,问道。
“不是,就是大。那么一大堆灯里,就属它个头最大,而且最明亮,我一眼就爱上它了。”晚晴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也算是个读书人,审美眼光能不能稍微高一点?因为大就喜欢了?”裴钰轩嘴角弯了弯,不客气地数落她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真是小孩子心性!”
晚晴暗暗翻了个大白眼,心想:“你也就比我大两三岁,扮这老气横秋的样子,当自己很老么,哼!”面上却没露出什么来,只是讪讪的。
钰轩见她又不吭声了,只道她恼了,轻谑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晚晴用手绞着手帕,低声说:
“世人凡喜爱的物事,都逼着说个理由。可是有些喜欢就是没有理由啊,你看一眼就喜欢了,合了眼缘,合了心意,就喜欢了——哪有那么多理由啊?
我喜欢那盏灯,你非逼我说理由,那我只好说喜欢大的了,何况它的确最大。”
钰轩听她如此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隔岸烟花又起,五彩缤纷的烟花将晚晴的脸照得更加明艳,她正絮絮说:
“现下公子您,旁人看来,不也是无缘无故的在这大节下喝闷酒嘛,可是我知道,公子一定有心事。
但是可与人言无二三,我不敢打听公子心事,便说个笑话给公子解解闷,也是自己的一点心意了。”
“你要问我便直说,何必绕着弯说这么多?”
钰轩倒出乎意料的没生气,他轻叹了口气,眸子中尽是落寞和悲伤,风吹起他鬓角的发,那张白皙英挺的面容上写满了心事。
晚晴一时痴了,恍惚中听到他说:
“其实,今天,是我乳母秦妈妈的忌日。每年的今天,万家团圆,花市如昼,我就会想起,他们从我身边将秦妈拖走,诬她偷东西,逼她自杀身亡的场面。
她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自己,那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
裴钰轩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又要去拿酒壶。
“公子?”晚晴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阻挡他拿酒壶,她的手温热,而他的手冰冷,那丝温热渐渐将暖意一点点汇到这冰凉的手上。
晚晴顾不上羞涩,轻轻对他摇头道:“不要再喝了,在冷风里喝酒伤身。”
裴钰轩瞥了一眼晚晴,忽而叹口气,反手握住晚晴的手,问道:“你不愿意我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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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市灯如昼(2)
“嗯,”晚晴如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忙不迭地说:“您千万别喝了,您看您的手,这般冰凉,再喝下去,势必要伤身体了。”
裴钰轩冷笑一声,道:“伤身?试问这世间,谁在意我这副身子?谁在意我的生死?”说着,便放开晚晴的手,径直去拿那酒壶。
晚晴哪里肯依,她牢牢将壶揽在自己怀里,苦口婆心劝钰轩道:
“公子,我看裴伯父对您一直很是宠爱,二小姐他们也对您关爱有加,公子,您要多保重身体,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前行啊!”
“哼,父子情深,兄妹情深,还好,你没说母子情深。”裴钰轩的语气听起来冷得像寒冰一样:
“我从10岁起就不知道情深是什么了。这一家子人,谁有几分真心呢?只有秦妈妈,她是真心爱我的,可是有人看不惯,硬要她死。
我生下来就没见到我娘,他们说娘亲也死于那人之手。听说当年我娘偷偷怀上了我,她一怒之下惊了胎,小产了一个男孩,而我娘却生下了我,故而她对我恨之入骨。
她恨我娘,恨我,我都能理解,但是,秦妈只是个下人,而且还是她当年指派给我的,她怎么也那么恨呢?
无非就是秦妈妈心疼我自幼无母,对我慈爱了些罢了,这就招得她恨了……她恨我,恨我爹,恨……你,你看,凡是对我好的人,她都恨。”
晚晴见他神色渐变,变得狠戾冷漠,心底忽生出几分惊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裴钰轩,那阴鸷冰冷的感觉,让她不由打个寒颤。
待听到他说那人恨自己,又不由暗暗叹息道:其实那人最恨的应该是姑姑。若不是裴伯父始终忘不了姑姑,她也不会草木皆兵,伤及无辜——
不对,她最恨的是姑姑?那以此人睚眦必报的性格,姑姑真的是死于疾患吗?晚晴心一凛,心事陡生。
再抬头,看钰轩眼中的黑雾愈来愈浓,愤怒愈燃愈烈,她不由暂时放下心事,听钰轩痛斥道:
“我身边布满她明的暗的眼线,诽谤、栽赃、乱泼污水,调拨离间,这些年,为了败坏我的名声,让我爹相信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纨绔子弟,她可真是不遗余力,花样百出。
你说,我该不该恨她?该不该和她扮演母慈子孝?
该不该和她生的儿子女儿生出棠棣之情,扮演所谓的兄妹情深?”
他的眼光越来越凌厉,声音越来越尖利,情绪也越来越失控。
晚晴听得心惊胆颤,细密的汗珠渐渐渗满了额头,她怕他声音太大,节外生枝,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避忌了,忙忙地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惊恐的看了看四周,缓缓向他摇了摇头。
他见她如小兔子般机警又慌乱,心里暖了一暖,轻轻将她的手拉下来,似无意般置在自己胸口片刻。
晚晴的脸腾地红透了,急急忙忙抽出手,再看钰轩时,只见他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轻叹一口气对她道:
“放心,阿旺不是她的人。 ”
晚晴这才放下一半心,她听裴钰轩在说这段隐秘的往事时,未曾有半点隐瞒,显然是将心底的事和盘托出,当下既感动又后怕,柔声道:
“公子,您不要喝酒了,您看,一喝酒,您就这样口无遮拦,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岂不平地生出风波?”
裴钰轩见她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酒壶,眼中溢着的尽是关切,心中一动,微微笑了笑,一脸探究道:“怎么,你怕了?”
晚晴不敢直视他的眸子,只是微微低头,温言劝说:“我自是不怕的,我唯一怕的是您……怕您也和她一样,陷入到无穷无尽的仇恨的漩涡里。
古人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她做的一切,最终一定会受到惩罚。
可是公子,您不能拿她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父子情、兄弟情、兄妹情,都还是要顾及的。
在这个家里,裴伯父爱您自不必说;大公子虽远在幽州,但是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听说他的夫人与婆母不和,且没有生养,他也并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停妻再娶。这说明,他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会完全受母亲摆布;
二公子才华高绝,又是性情中人,岳家是京兆尹,靠山雄厚,只要您表示出善意,他岂有不顾之礼?
况他和大夫人又素无恩义,只要您愿执孝悌之礼,他还在仕途之初,根基不稳,断不会拒绝您的示好。
至于小姐们,虽然日后都要出门的,但是肯定也要缔结门当户对的姻亲;
这姻亲关系又是一层屏障。大小姐性子软,心地是极好的,只要二公子在您这一边,她肯定是跟随哥哥的;
而二小姐,我和她相处这一年以来,觉得她人并不坏,她不过是受制于母亲罢了,但是越软弱的人反而越能争取,因为她们随波逐流,自己没有主意;
公子,攘外必先安内。这些人,都是可以争取过来为自己做辅助的啊!
裴氏高门大姓,日后您走上仕途,必还要依托门第,又怎能自负高绝,不理俗事,一味与那人做这些意气之争呢?
您不能因为每个人所的位置不同,便妄下断语判定他们是敌是友。
朋友是自己争取的。朋友越多,敌人就越少,对不对?
有时候推翻一个障碍的最好方式,不是同它玉石俱焚,绕过它,或者远离它,最终不也一样能摆脱它吗?”
“好一个攘外必先安内”,裴钰轩听晚晴这一大段劝谏,从微怒到惊诧、再到赞许,一路心态起伏,听到最后,烦恼竟减少了大半。
他抚掌大笑道: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到我家才一年,便将我家的事情理得这般清晰,怪不得我爹说你冰雪聪明呢!幸而你是友非敌,不然我可要……”
“要什么?”晚晴见他终于露出了笑容,也盈盈而笑:“要杀我灭口?”
“灭口我可舍不得,就绑在我身边做个贴心人吧!”裴钰轩热热的看着她,信口说道。
“公子怎么又这样了?再说,不理您了”,晚晴一听羞红了脸,将那酒壶往地上顺势一放,双手捂住了脸。
片刻,有一双冰凉的手,缓缓将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握在自己手中,接着,钰轩身子半倾,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害羞了?”
晚晴忙不迭将手抽出来,瞪了他一眼,薄嗔道:“非礼勿行,公子再这般,晚晴告辞了。”
“喔,失礼了失礼了”,裴钰轩故意抬高声音,夸张地说:
“据我所知呀,杜姑娘可是知礼的人呐,上次,对,就一个月前,杜姑娘在酒馆里可是醉得不省人事,若不是在下……”
晚晴听他忽然信口开河起来,急地慌忙跳起来,双手交叠紧紧地捂住他的嘴,钰轩一下被捂得透不过气来,遂用手轻轻一揽晚晴细软的腰肢,晚晴差一点便要倒在他的怀里。
两人的目光相接,钰轩的眸中犹如三月的春水,汹涌着一汪柔情。
晚晴不敢再看他,略略低头避过这眼神,气氛在那一刻变得极其暧昧起来,她的脸像着了火一般,心一慌,她的手松开了。
幸而对岸的烟花又起,她自欺欺人地坐正了身子,尴尬地说:“咳咳,今日的烟花,真好看。”
裴钰轩与她并肩坐着,眼中的旖旎渐渐消散,浮上了淡淡地忧伤,慨叹道:“不知这漫漫长夜,何时才能过去呢?”
晚晴不知怎的,将那盏灯笼往钰轩的面前推了推,婉言说道:
“公子,漫漫长夜总会过去的,您看,就算有一盏小小的灯烛,也可以照出好大一片光明呢!
日后公子娶一房娘子,生几个小宝宝,自会有热气腾腾的一大家子亲人。上天曾经亏欠您的,日后必会补偿您。您莫再忧虑了!”
裴钰轩听了她这番话,猛地转过头,热切地望着她,徐徐问道:“可是谁愿意做我黑夜里那盏灯呢?你……愿意吗?”
长久的沉默。
风在两人眼前狂舞起来,冰冷的河水泛着幽暗的光,那盏烛光明灭交替,在寒风中摇曳。对岸的烟火又起,欢呼声穿透河水,遥遥传来。
钰轩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冷,他坐正了身子,不由自主伸手去摸那盏微苦的酒。
半途中,他的手被晚晴拦住了,在黑漆漆的夜里,他听到身边的女孩子娇羞的犹如呓语般的承诺:
“若公子不嫌弃,晚晴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钰轩的心忽而便明朗起来,他抬起头,目光滚烫地望着她,微笑着说:
“犬马之劳不必了,只是热气腾腾的一家人,还得请杜姑娘多多成全啊! ”
晚晴转头,恰见他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在烟花下显得那么俊朗丰彩,神采斐然,不禁呆了。
待回味起刚才钰轩说的话,一抹红晕飞上了脸颊,她羞涩道:“人家好意劝导公子,公子反而打趣人家。”
钰轩心情大好,他腾地站起身,又来扶她起身,笑道:
“好啦,我哪里打趣你了,是你自己酒后给我的承诺,你可别忘了!起来吧,这里风大,你身子弱,禁不得吹。”
晚晴一下清醒了,她结结巴巴道:“酒后……的承诺?醉话,醉话哪能当真?我,我,我不是喝醉了就睡了吗?”
钰轩将自己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未等她拒绝,便揽住她的肩亲自给她披上,一本正经地教训她:
“胡说,醉话最是情真。不过你以后最好滴酒不沾,若再让我捉到一次偷偷喝酒,我就把你捆了送到杜大人面前去。”
晚晴跺一跺脚,娇嗔道:“哪有您这样恩将仇报的?我好好开导了您一晚上,您反倒威胁我。”
“是吗?”裴钰轩的眸中显出魅惑的光,“这算威胁是吗?那就对了,快走,我带你去买那盏最大的灯,希望还没有被人买走。
我们的杜姑娘,不喜欢最美的,不喜欢最精致的,也不喜欢最昂贵的,独独喜欢那些没任何理由就爱上的物事,还真是……”
他的身子忽而逼近她,用嘴唇轻抚了一下她细嫩白皙的耳垂,柔声道:“甚合我意” 。
晚晴身上的血一霎那全涌到了心头,她还没来得及闪躲,早被裴钰轩携着手走上了岸。
一见旺儿,晚晴脸色绯红,几次要将手从钰轩的手中挣脱,钰轩哪里肯松手,只是面带着微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见二人这般,旺儿偷笑着装作没看见,连招呼都没和二人打,便一溜小跑下河岸去拿壶和灯笼去了。
对岸烟花又起,这次的欢呼声排山倒海,那烟火绚烂无比,像春日的花朵映彻了整个天空。
晚晴回首伫望,脸上浮上了笑容;裴钰轩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人们总是在最寒冷的季节期盼春风,就像在最孤独的时刻渴望真情一样。
上元夜,裴钰轩看见自己身边这位笑靥如花的姑娘,提着那个巨大无比的天女散花灯,步履那样轻盈,神情那样满足,心情那样愉悦,不禁觉得心中无限欢喜。
在这一刻,他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今年的上元节,总算洗去了往日的哀愁,希望日后的每个上元节,都有斯人相伴,都如今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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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谈
转眼正月已经过了大半,裴府数次派人来接晚晴,她却各种推脱,完全没有去裴府的意思,宁夫人身子不爽利,巴不得女儿在自己身边陪自己。
杜大人却觉得此事蹊跷,女儿无缘无故的不去裴家,必有缘故。所以这一天,趁着休沐日,便背着夫人唤出女儿,问她道:
“裴家周夫人已经派人过来接了你几次,只说让你过了灯节便去裴府。你却一直支吾不愿,可是有什么心事瞒着未曾告诉我和你娘?”
晚晴见爹终于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便也未曾遮掩,答道:
“正是要对爹爹说这事。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爹爹,但是一时也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您……”
“你这孩子,对自己的爹爹还吞吞吐吐,有事情还不快说?”
“去年端午节,裴伯父曾让我带着去云蒙山采过杜若草。”
杜宇闻此,脸色刷地变了,惊问道:“你带他去了?他……他给你说了什么?”
晚晴见爹爹如此这般,便小心翼翼地说:“他当时只是问我咱们家怎么过端午,我……我不疑有它,便说爹爹会带我去山谷采杜若草,他……他说也想让我带他去,我便带他去了。”
说到这里,晚晴偷偷打量了一下爹爹,见他似乎对此事颇为生气,便索性横下心来,又道:
“当时他在那山谷里似乎伤心的很,而且还曾吟了两句诗,我听着,却是首悼亡诗。爹爹,他要怀念的,是不是和您怀念的是同一个人?”
杜宇脸色发青,恨恨对女儿道:“他还有脸念什么悼亡诗……罢了,此事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不瞒着你。以往我们祭奠的便是你早夭的姑姑……”
晚晴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点头道:“原来是姑姑啊,只是怎么从未听您说过?”
杜宇痛苦万分,红着眼圈对女儿说道:“当时你年幼,还不懂事,所以瞒着你。
现在你大了,说给你听也无妨。当年我们杜家和裴家,本是疏远的表亲,只是已多年不走动了的,但后来京城大乱,我们都往乡下避难,偶尔在路途中遇见了,便相伴同行。
当时你祖父母都已去世,杜家只剩了我和你姑姑两个人。裴家是裴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子。
我与裴家的长子裴时一见如故,索性搬到了一个村子居住。本来两家就是亲戚,如此以来大家更是亲近,我有时要出门,便委托裴老夫人帮忙照顾你姑姑。
谁料你姑姑,她,喜欢上了裴时。
本来这两家的事也可亲上加亲,只是后来战争平息,朝廷重开科举,裴时赴京赶考,中了进士……”
“他,便负了心了?”晚晴忍不住道。
“他最初高中之时,倒还没负心,还从京里来了信,说返乡祭祖后便迎娶你姑姑。
可当我们两家正欢天喜地准备要办喜事时,谁料当日和他同榜的一位姓周的进士请他到自家喝酒,周进士的妹子一眼便瞧上了他,要死要活非得嫁给他。
周家以军功起家,几个兄弟都是一时俊杰,当时他们家族已经地位显赫,是当朝新贵,只因是庶族,一直存了心要攀上一门世家的姻亲。
而河东裴氏虽名声大,却早已败落,也需要结一门贵戚攀援。所以裴时终究负了你姑姑,娶了那周家姑娘。”
晚晴不知怎地,心中一酸,眼前闪现出裴家祠堂里那一丛凄惶的杜若草,由不得伤心道:
“周家的小姐必是周夫人了。……只是可怜了姑姑……”
杜宇微扬一扬头,勉强将那泪水控住,哽咽道:
“说起来都怪我这做哥哥的无能。裴杜两家本来门第相当,若我当日也能和裴时中同榜进士,他或许不会另觅他人。
你姑姑,也不会就那么抑郁而终了……”说着,那泪还是抑制不住,滚滚落在襟袖上。
听完父亲的话,晚晴心中的疑虑一一解开。果然不出所料,这又是一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
而那无名牌位,也不过就是当年的负心人为免良心谴责而做的一点补偿。只是,这无名牌位之事,却绝不可让爹爹知道,不然一场轩然大波在所难免。
想到这里,晚晴不禁微微抬头看了看清癯高傲的父亲,忽然,裴钰轩当日的那个问题浮上她的心头——
是了,既是这样结亲不成反结怨的故事,为何爹爹还会将自己送往裴府?
难道爹爹已然和裴家捐弃前嫌?还是仅仅只为了让自己去避过那个15岁的坎?
她不敢深想,只觉心中一片凄凉,忽又见父亲头发半白,涕泪纵横的模样,又有点自责自己思虑过度,她紧握着父亲的手道:
“爹爹莫难过了。姑姑若知您终也考中进士,必能为您骄傲呢。”
杜宇用手轻抚着女儿的秀发,道:“傻孩子,若不是为了你姑姑,我何必来京里?
咱们虽出身京兆杜氏,可自打你祖父这一辈起,我们这一支已经没落了,你爹我生性淡薄,只想躬耕田园,了此残生。
谁料造化弄人,出了你姑姑这档子事情。你姑姑去世后,我变卖了乡下几亩薄田,重返京城。
谁知道京城祖屋早已毁于战火,亲朋故旧也早已烟消云散。幸而之后遇到了你娘,我便娶了亲,成了家。
后来虽也考中进士,可是朝中无人怎做官?你看那裴时已然是三品大员,我却在这从六品上蹭蹬十几年,哎!……”
晚晴见爹爹这般消沉失意,忙撒娇声道:“爹……你看你,又说这个……你怎么不说这些年您老人家桃李满天下呢?反正我觉得爹爹就是最好的了。”
杜宇见女儿这般乖巧,也只好暂时收起一腔愁绪,在女儿头上敲一下,苦笑道:“你这小家伙,就会逗爹……”
晚晴见爹爹终于展了一丝笑颜,又趁热打铁问道:“爹爹,姑姑芳名可唤作‘杜若’?”
杜宇点头道:“正是,你怎么知道的?必有是你娘亲嘴快。哎,当初你祖父好《楚辞》,又格外喜欢女儿,所以生了你姑姑,便取了这名字。”
晚晴心道:果然是这样,那就和无名牌位上的杜若草合上了。
忽然,她又想起一事,便径直问道:“爹爹,裴伯父是在京城娶亲的么?那周夫人可曾见过姑姑?”
杜宇听她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想了半日,方沉吟道:
“这个……我不清楚。当日裴时成亲后携家眷回乡祭祖,你姑姑曾背着我偷偷跑去见过他。
后来被我发现了,说了她几句,这才断了联系。那周夫人,若是见过你姑姑,想是那时候。”
晚晴脱口而出道:“爹爹当时必定重重责罚了姑姑,是么?”
杜宇摇头掩面,泪水从指缝中迸出,晚晴轻轻走到爹爹身边,俯身抱住他,小声说:“爹爹,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不,不怪你……杜宇擦了吧眼泪,拉过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嗓音低沉着说: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又犯糊涂,总觉得你姑姑的事情愧对祖宗……,所以,做了错事……晴儿,我好悔啊,我好悔啊……
说着,那泪水喷薄而出,双肩耸动,一副痛不可遏的模样。晚晴忙忙张开手臂,抱住爹爹,拍着他的背部,哽咽道:
“爹爹,爹爹,姑姑不会埋怨你的,是裴家人对不起她……”
“裴家固然对不住他,可是我这当哥哥的,也难逃其咎。
说起来,你祖父母去世的早,我又忙于生计,疏于关心她,这才使得她痴情错付,红颜命薄,早早化成了南山一掊土……”
晚晴见爹爹泪水涟涟,也不由心酸道:
“姑姑当初好傻,姻缘既然不成,便重择佳偶又何妨?良禽择木而栖,何必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
“若儿若像你这般通达,哪至于枉送了性命?”杜宇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拍着女儿的手,道:
“好啦,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万般皆是命,你姑姑的事,到底还是怨她自己命薄。
晴儿,爹让你去裴家,不过是去避一避时艰。我本想裴时看在当初愧对你姑姑的份上,应当会竭心尽力对你,但是如果他们对你有什么伤害或者欺侮,爹绝不会听之任之。”
晚晴见爹爹一脸郑重其事,忙道:“爹爹,并没有什么,他们对女儿很好。”
“很好?那你怎么会忽然问起周夫人和你姑姑的事情?”杜宇狐疑道:“晴儿,你要给爹说实话。”
晚晴想了半日,方斟酌道:“那周夫人想来是见过我姑姑,故而……也曾有段时间……有些……防着我。我因不知姑姑的事,也没给爹爹说。”
杜宇额上青筋抖了几抖,惊问道:“她竟难为了你么?”
晚晴忙道: “并没有,只是我觉得她言谈里似有防意。”
杜宇这才放下心来,对女儿说:“既这么着,你今年若是不愿去他裴府了,爹爹也不会强迫你……
到时咱们再看看有什么合适的贵家就是,再不成,就多找几个媒人给你议亲。”
晚晴一听“议亲”二字,哪里肯依,忙忙摆手说道:“没有没有,他们没人欺负我,而且我觉得,那裴家也没什么不好,去了学点大家子的规矩行事,日后也可有益。……”
杜宇见女儿这么说,思忖了良久,方道:“晴儿,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爹不会勉强你。
可是裴家的关系也错综复杂,你自己万事要小心。待到你定下亲事,爹就接你回来。 ”
晚晴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对杜宇道:“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会在裴家万事小心的,只是那周夫人是个难缠的,咱们这次却不可一叫就去,除非裴伯父亲自上门来请。”
杜宇沉吟了许久,方道:“也好,这次先听你的吧,只是有一点,若是他们有任何为难你的地方,你一定要回来给爹爹说。”
晚晴忙应了下来,抬头看着窗外冉冉升起的那一轮明月,眼前现出了上元夜那场绚烂无比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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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入裴府
之后,裴府几次来催,杜家只推说宁夫人生病,晚晴不能出门。
到了二月初时,裴时果然亲自带着钰轩登门造访,又带了一位太医来为宁夫人诊病,杜家这才不好再说什么。此后不久,晚晴便再度来到裴家。
这一来,周夫人早带着裴钰媚在客堂迎接,娘三个亲亲热热的说了半天的话。
过后,裴钰媚携着晚晴的手,回到凤台阁,却迎面见到凤台阁外跪着一个仆妇,被绳子捆绑着正往外拉。
晚晴问道:“这是做什么?”
珊瑚忙告诉她说:这是琅玕的娘,她自来好赌,又逢赌必输。
琅玕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为了她娘竟不惜铤而走险,这次娘俩一起被大管家查出来竟然多次偷盗府上的财物,现在人赃俱获,大夫人命令立刻赶出府去。
晚晴叹息道:“唉!真是可怜琅玕了,摊上这样的娘。”
珊瑚殷勤地携过晚晴的手,笑说道:“可不是?不过姑娘也别替她难过了,她手脚不干净,任谁也容不得。”
钰媚在旁边立着,啐珊瑚道:“行了行了,你们又提这些事,今日晴儿好不容易回来了,便不能说点高兴的?”
一屋子丫鬟仆妇齐笑道:“二小姐这心日日悬在杜姑娘身上,今天可盼着杜姑娘回来啦!”
晚晴只是笑着不言语。
众人正说着,忽见鹊喜穿得齐齐整整来给晚晴行礼,道:“又见了姑娘,真是万喜。”
看她那神情倒有些萧索。晚晴一手拉起她,笑道:“看看,我来了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还未等雀喜答话,钰媚便笑对晚晴道:“娘亲已经吩咐鹊喜今后便跟着你了,日后你若出了阁,就叫鹊喜给你做个陪嫁丫头吧。”
说得晚晴脸都红了,嗔钰媚道:“瞧瞧二小姐,又这么油嘴滑舌的。”
却听得一人在身后笑道:“二小姐这可不是油嘴,大夫人当真这么着吩咐过。日后鹊喜呀就一心一意跟着杜姑娘吧。”
众人看时,却是邢妈妈来了,身后还带着两个丫头捧着些锦缎丝绸衣裳并些簪环首饰。
钰媚忙与晚晴两人向邢妈妈行礼问好,邢妈妈笑呵呵道:
“两位小姐折煞老奴了。这是大夫人送给杜姑娘的四套新制的衣裳,本是年节下和大小姐、二小姐一起做好的,看耽误了这许久。
这些簪环首饰,姑娘也请留下搭配衣裳吧。今天晚上府里家宴,大夫人也请了姑娘参加,请姑娘一定赏光。”
晚晴忙推辞道:“衣裳我便谢过大夫人,只这首饰着实不敢当。而且既是裴府家宴,晚晴也不敢搅扰。”
邢妈妈笑道:“大夫人实在要将姑娘当亲生女儿,姑娘千万不要拂了夫人的一片好意。”
钰媚、珊瑚等人也在旁边劝。
晚晴无法,只好躬身致谢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大夫人赏赐。”
邢妈妈走后,晚晴便带了鹊喜去韶雅堂换衣裳,准备赴晚宴。晚晴不经意问道:“莺儿如今怎么不见?”
鹊喜笑说道:“姑娘快别问她了,她如今可不在这房里了,大夫人调她去了上房。”
晚晴惊讶地问:“怎的去了上房?她不是一向在小姐这里当差吗?”
鹊喜撇撇嘴,不以为然的说:“那柳莺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姑娘就别念着她了。她和琅玕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晚晴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岔开话题,又问:“我见小姐屋里有几个生面孔,是新来的丫头么?”
鹊喜道:“是,琅玕出去了,柳莺儿去了上房,我又来伺候了姑娘,所以夫人现又给小姐拨了采芹、采蘩几个丫头来侍奉。”
主仆二人絮絮说了半天,钰媚那边打发采芹来催,说是宴席要开,让她们赶紧过去。
晚晴便挑了一件蜜合色衣衫,只单簪五蝠捧寿簪,鬓边插了一只时令的水仙花应景。
鹊喜笑着说:“姑娘这两月未见,身量又见高了,出落得越发是个美人了,我看把那柳莺儿还比下去了呢。”
晚晴敲了她的头一下,佯嗔道:“人家都出去了你还这样嚼舌头,真是的。”
一时二人到了凤台阁,钰媚见晚晴这般简单装束,忙摇头说道:
“这怎么使得?太寡淡。”
非立逼着将自己一支七彩着锦步摇给她插在发上,又将她鬓边的水仙花取下,另簪一枝宫制的新巧芙蓉花,并将自己的水红珍珠帔拿出来,要晚晴穿上。
晚晴忙推辞道:“这首饰借姐姐的戴上,无妨。这珍珠帔太贵重,决不能穿。”
鹊喜也笑着说:“是了,姑娘今日既穿蜜合色裙袄,就不搭这水红色的外帔也可以的。”钰媚这才罢了。
二人都打扮的和花骨朵似得赴宴去了。
一到正厅,见厅上乌压压站满了丫鬟婆子。晚晴与钰媚见过了裴时,又与周夫人、崔夫人行礼。
礼毕,周夫人道:“晴儿这几月没来,咱家倒填了新口。快去见见你二哥新娶的嫂嫂。”
晚晴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红衣女子端坐在崔夫人身边,此时娇滴滴起来见面,晚晴忙行礼:“少夫人好。”
崔夫人笑着说:“杜姑娘怎得还这般客气?你就跟着淑儿喊嫂嫂吧。”
说着又对儿媳介绍说:“这是杜大人的千金晚晴姑娘。一直和你妹妹们一起读书的。”
那新妇忙笑道:“早听妹妹们说起姑娘,杜姑娘好个相貌,真是个美人坯子。”
晚晴含羞道:“不敢,嫂嫂夸奖了。”
说着又见过钰甫、钰轩兄弟。那钰甫看着比去年舒展了很多,眉梢眼角也露出淡淡笑意。
晚晴蓦地想起春娘,不知她怎样了,但旋即也便过去了。
再看钰轩,俊眉修目,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望着她,嘴唇微微抿起。两兄弟与她彬彬有礼的见了礼。这才都在对面坐下。
席间,晚晴几次觉得对面有目光射向自己,她也不抬头,权作未见。
仆妇们捧上饭菜,大家鸦雀无声地吃完,又闲聊了几句,裴时便有事先走了,崔夫人和王氏也出去更衣,周夫人问钰甫道:
“听说你妹妹病了这几日,一直未好,如今可好些了?”
钰甫道:好多了,多谢伯母惦念。
周夫人向钰媚说道:“你姐姐病了,你和晴儿也都去看看,晴儿也很久未见淑儿了吧。”
晚晴忙站起身回话道:“是,晴儿也想大小姐了呢。”
周夫人笑着说:“正是你二婶说的,日后你也跟着淑儿媚儿叫人吧,左右咱们是一家人,再这样叫就生分了。
不然一会儿大小姐二奶奶的叫起来,我这脑子先乱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晚晴只好先应着。大家又说了一会话,便散了。
散席后,钰媚带着晚晴去西苑看钰淑,刚好便和钰甫的新妇王氏一起过来。崔夫人因要和周夫人一起说事,便没跟着。
一路上,王氏挽着晚晴的手,一手又拉着钰媚,好不亲热,只听王氏笑问晚晴道:“听说妹妹最喜读书,那书读的竟比男子还好呢。”
晚晴笑道:“嫂嫂说笑了,晴儿一介女流,怎敢与男子攀比?不过和两位姐姐一起学几个字罢了。”
王氏笑着说:“我偏生不好书,只爱听曲。日后妹妹若听了什么新鲜曲子,也说给我听听。”
晚晴和钰媚对视了一下,钰媚笑道:“我们却也听不到什么曲子呢,每年间只有长辈们生日时才请戏。”
王氏忙道:“可不是,之前我娘家也是如此,只是我六哥爱听戏听曲,时常给我们说些。”
三人说说笑笑,不觉到了钰淑住处。钰淑刚喝了药,正在床上歪着。见她们来了,忙起身迎接。绿竹去奉茶,三人忙说不用,就坐坐。
晚晴看钰淑面色不佳,又瘦了许多,看来这阵子果然是身体不爽利,只是当着钰媚的面,也不好问,便拉着她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
那钰淑见晚晴又来裴府,也不禁替她欢喜,拉着她坐下,又让丫头拿点心待客。
丫头捧上点心时,众人却见那点心上都干起了皮,不知放了多少天。
不知为何晚晴忽想起自家状况,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忙借口看花,站起身来走到窗台。
钰媚见状,便过来拉着钰淑,问长问短。
一时又说到读书,钰媚劝道:“我娘已经劝告了二婶,二婶也答应让你出来和我们一起念书。
听说新来的崔先生讲书讲得最好,爹爹说便只隔道屏风,也让咱们姐三个去听听,就不再为我们延请师傅了。姐姐看可好?”
钰淑羞道:“我倒是乐意,可是我也识不了几个字,若先生布置下功课,我可怎么做?”
钰媚笑道:“咱们女孩儿家哪里有什么功课,便有,还有女学士帮咱们捉刀呢。”说着,便朝着晚晴努努嘴。
晚晴转过头笑道:“二位小姐又排揎我,我不去了,只跟着大小姐学绣花吧。”
钰媚打趣她道:“罢了,也没见你绣出什么花来。三哥前几日还抱怨,说你许了他生日替他绣个香囊,这又一年生日快到了,还没见着影呢。”
晚晴闻言,脸色一红,说道:“胡说,我什么时间答应三公子了?三公子自有做针线的人,我的女红怎入得了眼?”
说的钰媚、钰淑和王氏都忍不住笑了,道:
“这还真难说呢,说不定花各入人眼。”
晚晴脸上挂不住,转身便要走,鹊喜笑着拦住她:“姑娘快别当真,少夫人和小姐们说着玩呢。”
晚晴只好又留下,几个年轻姐妹们又聊了好大一会儿,钰媚方才告辞,带着晚晴回房去。
忙乱了一日,到了晚间,晚晴回到韶雅堂,半夜睡不着,见外间鹊喜已然睡沉,便自己悄悄打开门,想出去走走。
谁料大门一开,却赫然见裴钰轩站在门外。她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亦不知他有何事无故半夜来此?
她的心一暖,低下头未说话。
“这些时日都还好吗?”裴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微笑着问。
“都好。公子也还好吗?”晚晴谨慎地说。
“今日大夫人不是说,让你跟着二位妹妹一起叫人吗?”钰轩轻笑。
“喔,我……毕竟是客,还是这样叫着顺畅。免得让人说是非。”晚晴盯着钰轩衣摆下一抹微蓝,不敢抬头。
“也罢,随你吧。只是我上次去你家,说你去了你表哥那里?”钰轩问道。
“是的。表嫂几次相约,实在推不掉。那一日听说伯父带您同去拜访,我却不在家,实在失礼的很。”
“你来了便好。你不来,没人给我……掉书袋,我可闷得很。”
钰轩略笑一笑,那面容越发显得犹如三月春水,令人心魂失落:“再说了,你答应了做我的灯盏,便不该食言,对不对? ”
晚晴心神一荡,忙止住自己,正色道:“公子又来了,听说崔先生已经到了,想来公子今年必定蟾宫折桂,一鸣惊人。”
钰轩根本不听她胡诌,向前走一步,他紧紧盯着晚晴,柔声道:“这些日子,你可曾想我?”
晚晴心跳脸红,不由退了一步,小声说:“公子说笑了。”
“我有没有说笑,你心里清楚。上次我没见你,可喝了好几坛酒呢……”
晚晴脸红了又红,良久浅笑道:“那是公子想喝酒了,和晴儿可没关系。”
“你这丫头没良心”,钰轩伸手在晚晴额头上轻敲一下,又道:“我知道了,你那日是故意躲着我,对吗?……”
“莺儿姑娘还好吗?听说去了上房?”晚晴又往后退一步,忽问他道。
钰轩笑着说:“一个丫头,你日日惦记着做什么?”
“丫头不是人么?”晚晴噘嘴道:“我娘说,贵贱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能看不起谁。”
“伯母好胸襟。”钰轩故意啧啧有声,“莺儿被大夫人自己看起来了,我现在寻常也见不到她了。左右她不过是个丫头而已,你不要多心。”
月色下,晚晴羞红了半张脸,她咬着嘴唇道:“看看公子说的什么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不打扰您歇息了,晚晴告辞”。
说着,便要关上大门,谁料钰轩一把拉住她,将身子紧贴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今日在宴席上打扮得真美……”
晚晴万料不到他如此大胆,又羞又惊,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公子疯了么?”
“你说呢?”钰轩轻抚了一下她的鬓发,亲昵地说。
只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接着便是鹊喜睡得朦胧的声音:
“姑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晚晴吓得魂飞魄散,倒是那裴钰轩不慌不忙地推她道:“进去吧,我再来找你。”说着,便一溜烟走了。
留下晚晴还傻愣在当场,也不知鹊喜看到了没有,这心里忐忑的紧,却又不敢问,不敢说。
忙忙敷衍了鹊喜几句,二人便关门睡觉了。只是这一晚还如何睡?晚晴又是甜蜜又是担忧,翻来覆去直到五更方才睡了一会儿。
还是她年轻,第二日又容光焕发起来,和钰媚用了早餐后,便一起去了书房。
燕喜堂
依着裴时的意思,家里既请了大儒,就不再延请老先生教女孩儿们读书了,一律上燕喜堂读书。
燕喜堂以屏风分割两间,裴钰轩和他的伴读柳泰成、方回坐在外面,和先生面对面讲书授课;
女孩儿们在屏风后就坐,寻常只是听先生讲书,并不用问答回应。
前一段时间晚晴未来,是以钰媚也没过来,钰淑更是不用说。
今日三个女孩儿才一起来,皆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众人在课上早已坐好了,这几个女孩儿才环佩叮当的坐下,惹得那崔先生好生不高兴,只忍耐着未说。
谁料开始讲课后,三位姑娘当然都是端坐静听,但她们带的丫鬟珊瑚、鹊喜和绿竹,却都是些活泼不过的女孩儿,哪听得那么许多,都透着屏风偷看崔先生,小声议论道:
“这先生看着三四十岁年纪,倒不很老,怎么就成了大儒了?”
“我看这先生长得俊秀,比咱老爷也差不了许多呢。”
“小蹄子,你就单看长相,听说崔先生早没了夫人,不如送你给他做丫头。”
三个丫头叽叽喳喳,钰淑是个老实性子,不拘束人;
钰媚高傲,不大说话。
晚晴虽知道这样议论不妥,但看裴家二位小姐都不吭声,自己当然也不好出面,只好装聋作哑。
不料这三个丫头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崔先生的声音。
引得课堂上几位男学生一再向这里看,崔先生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书重重拍下,道:
“姑娘们读书,也要和男子一样,端坐静气,用心聆听。怎可又带仆妇上堂?
况学堂犹似公堂,怎可如此喧哗?” 这话虽说得温和,却掷地有声,显然是动了些怒了。
钰媚等人面面相觑,丫头们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咋舌。
晚晴暗想二位小姐身份贵重,不能亲自答话,丫头们又不得应答,只得自己站起身来,脆生生道:
“先生说的极是,我们知错了,还请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那崔先生透过屏风,影影绰绰看见一位苗条纤瘦的女孩儿站起身来,又听这女孩儿声音如百灵鸟般清脆动听,倒不觉笑了,道:
“知错便好,坐下吧。”
晚晴向钰媚姐妹伸伸舌头坐下后,姐妹们便忙将丫头们打发出去了。
三个女孩子下课后,手拉手叽叽喳喳往后花园走,却恰见裴钰轩和柳泰成、方回三人从后走来。
几人忙都见了礼。
钰淑向前一步,对柳泰成道:“上次多谢柳公子赐药,淑儿才得好的这么快。”
泰成忙摆手说道:“不过举手之劳,大小姐若要什么药丸,只管让裴兄告诉我。”
那钰淑含羞带怯,舞弄裙带,半日,方道了一声是。
钰媚悄悄捏了捏晚晴的手,朝钰淑那边努了努嘴。
晚晴笑笑没说话,便朝柳泰成望去,却见他着一身崭新的靛蓝长袍,器宇轩昂,形容风流,和裴钰轩站在一起,倒是一对浊世贵公子。
柳泰成见她望向自己,连忙向晚晴问候道:“杜姑娘多日不见,更觉神清气朗了。”
晚晴笑道:“柳公子谬夸了,晚晴谢过公子。”
柳泰成还待要说什么,却见裴钰轩在旁皱眉,不耐烦地说:
“哎哎,你们这互相行礼问候,到什么时间是个头?咱们这就走罢。”
柳泰成无奈,只好对着杜晚晴笑了笑,晚晴颔首微笑不语。
方回却没那么好的脾气,对着裴钰轩直嚷嚷道:
“着什么急?三郎你莫要小气,上次你去我家,我那些姐妹们围着你足说了大半个时辰,你说我催你了没有? ”
他这话音刚落,却见三个女孩子的眼睛都齐刷刷射向钰轩。
钰轩面色一红,狼狈道:“阿回,你这不够意思啊,这是哪跟哪啊?好好好,你要和我哪个妹妹说话,说吧,我不拦你。”
说完,他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抬眼溜了一圈,两个妹妹都羞涩地低下了头。唯有杜晚晴依然抬着头,正意味深长地对着他笑。
他心里一动,不自觉竟低了头。见她收回了眼神,他又不自觉向她望去。
柳泰成看着裴钰轩的模样,若有所思。
方回听裴钰轩这般服软,也便作罢,他抚掌大笑,对钰媚道:
“二小姐,再过几天便是上巳节了,你要不要和姐妹们去我家荡秋千?”
钰媚对方回莞尔一笑,问道:“方公子家还有秋千啊?”
“对啊,有好几架呢,可好玩啦,你来不来?”方回笑嘻嘻地问她。
钰淑和晚晴都拿帕子掩着嘴,齐齐在钰媚身边小声笑。
钰媚被她们笑得也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彤彤的,低头小声说:“这都是父兄做主,我说了哪算?”
“三郎”,方回听罢,立刻转头叫了魂不守舍的钰轩一声道:“说,你让不让几位小姐去我家荡秋千?”
“让让让,当然让去了”,钰轩好脾气地说:“到时我去给爹爹说。”
大家又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子,三个男子便告辞走了,才走出数步,便听见姑娘们在身后咯咯笑成一团。
裴钰轩不由往后看了看,不料晚晴也正往他这里看,二人的目光蓦地撞在一起,晚晴对他嫣然一笑,旋即低下了头。
钰轩只觉心如撞鹿,他待要回身,又怕方回他们笑话;待要不回,心里又有些不舍。
正愣怔间,忽被泰成扯了下衣袖,道:“裴贤弟听到刚才我们在说什么吗?”
“他呀,魂不知又被哪个美女勾走了……”方回笑着对钰轩说:“哎,说起来,你这段时间倒是安分了不少,怎得年节间我去了好几场宴会都没见你呢?”
“去去去,谁和你似的就喜欢喝花酒。”钰轩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说道:“你就不能向柳兄学学,洁身自好?”
方回还没答话,裴钰轩忽然对柳泰成道:“说起来我这大妹妹向来天聋地哑,一声不吭的,今日怎么和你说话这么大方?”
说着看着柳泰成揶揄地笑。
柳泰成楞了一下,忙正色道:“泰成怎敢唐突大小姐?贤弟不要取笑。”
“喔?”裴钰轩见他这般神色,又探究道:“那你是看上我二妹了?”
柳泰成和他日常戏耍惯了的,知道他的脾气,也就笑一笑,道:
“得了吧,我们哪像贤弟这般处处风流,京城闺阁少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着看了看方回。
方回会意,忙附和道:“柳兄这话说得深得我心。你呀……”
他拿扇子点了点裴钰轩,半真半假地说:“以后盼着你娶个极厉害的夫人,把你管得死死的,免得你四处跑去骗人家小姑娘。”
裴钰轩不知怎的,听到这话,脑海里立刻显出那人的影子,她嫣然一笑的风致,当真比春风还美上十分。
他又忍不住往身后看,女孩子们却不知哪里去了,之前她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喂喂喂,你不是真被什么勾了魂吧”,柳泰成和方回看他这般痴痴傻傻,都笑话他说:
“你这年过的,还把魂都丢了?”
裴钰轩却不理他们,趁机问阿旺道:“小姐们到哪去了?刚才明明还站在这里的。”
“小的刚听珊瑚她们说去花园子里捉迷藏去了。”
“捉迷藏?都多大人了还捉迷藏?”钰轩不悦道:“让她们回房去。”
“别啊,我们也去看看吧!”方回最是好玩的一个人,兴冲冲地拉着裴钰轩说道:
“难得今日下学早,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柳泰成含笑看着裴钰轩,裴钰轩略一思索,想着现在阻止他们去倒显得自己小气,只好点头道:
“也罢,那我去叫她们散了吧,每日女红不做,就喜欢这些小孩儿的游戏。”
几人到花园里时,正撞上裴钰淑蒙上红巾在捉人,钰媚和晚晴都远远站着笑。
丫头们一窝蜂围在她身旁,这个拍那个拉的,钰淑急得团团转,却一个人也抓不到。
方回哈哈笑着对裴、柳二人说:“哎,别说,这还挺好玩,一会我来抓一局。”
“休想!”裴钰轩佯怒道:“你可老实点。”
钰淑怎么也捉不到人,有些急了,听到这里有说话声,忙忙摸到这边来。
那些丫头一见裴钰轩等人过来,都哗啦一下散开了,钰淑搭上手差点拉住柳泰成的衣袖。
泰成往后一退,将方回向前一推,方回大声道:“哎哎哎,柳兄,你这人品不行啊,你啥人啊,把兄弟往坑里……”
他话音未落,钰淑已经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将锦帕扯下,笑道:
“可被我捉到了,晴儿你个小蹄子……”她的眼睛刚从帕子下解放出来,还有些晕,故而一直絮絮地说。
此时才看清原来捉到了方回,不禁羞红了脸,一下撤了手,道:“哎呀对不住了方公子……”
方回也有些不好意思,向钰淑道:“大小姐,实在唐突了……”
钰淑回头看着钰媚和晚晴,见二人笑得前仰后合,气都喘不上来了。
她不由又羞又气,走了几步将晚晴扯过来,二话不说便要给晚晴眼睛上系帕子。
方回倒是挺仗义,忙忙阻拦钰淑说:“别别,是捉到我了,我来吧……”
“美得你……”裴钰轩一把拉开他,“女孩儿玩你好意思掺和吗?”
“我没关系的,我可以,我不介意……”方回还在垂死挣扎,早被裴钰拽出了三尺远。
晚晴本来还咯咯笑着让钰媚来帮自己,她才不想系帕子呢,明明是钰淑捉住了方回,怎得要她捉人?
再说游戏也不是她要玩的,是一群丫头们怂恿着玩的,她不过就是推波助澜了一番罢了。
她们可是手心手背分得输赢,第一局钰媚输了,捉到了钰淑,故而钰淑便被蒙了眼,现在捉到了方回,自然该轮到方回做老鹰了。
直到看见方回被拖走了,晚晴这才感到大事不妙,还要为自己分辩几句。
可她哪犟得过钰淑,连钰媚也不帮她,她俩都嚷嚷着自己都轮了一局了,这次必须是晚晴。
晚晴笑着不依,说她们欺软怕硬,却被不由分说地在眼睛上绑上了锦帕。
男子们自动撤出了场地,丫头们和裴氏姐妹围在她身边,又开始一轮新的游戏。
这次裴氏姐妹故意捉弄晚晴,她怎么也捉不住半个人,急得汗都出来了,雀喜待要帮主子,被珊瑚和绿竹架出了圈子,让她靠边站,不许她瞎搅合。
晚晴一顿乱摸之后,学乖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侧耳仔细倾听,只待听得淅淅索索的声音,便猛地张开手臂,却不料饶是她怎么机警,毕竟蒙着眼,转了几个圈之后只觉得头晕。
有个粗壮丫头在身后忽地戳了她一下,她猛地回身,一个不小心差点滑倒在地,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腰肢,接着,一个带着磁性的略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许玩了,回房去。”
情急之下,她才不管是谁呢,一把捉住那人的臂膀,她笑道:
“可被我捉到了,我要报仇。”将锦帕扯下来,她看到了钰轩望向自己的深深的眼神。
脸色一红,她低头道:“三公子,你们不是不玩么?”
原来钰轩他们三人刚才站在外围,看这帮人一味地戏弄晚晴,将她耍得团团转。
眼见她额角的汗将锦帕都快浸透了,钰轩心里很是不喜,待要上前去,却见柳泰成已经迈开了步子,眼见得便要前去了。
他一把拉住泰成,阻拦道:“我去吧,这些女孩子不知深浅。”
柳泰成楞了一下,想这毕竟是裴府,只好停住了脚步。
二人正说着,却见晚晴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地,裴钰轩一个箭步冲上去,用两只有力的手臂稳稳将晚晴扶住。
那股细细的女儿香又扑入了他的鼻中,他一时心噤神摇,听晚晴问自己,他愣了愣,低声问:
“你还想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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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往事立斜阳
晚晴听钰轩问她,便笑着往后退了一步,说道:“阿弥陀佛,只要我不做捉人的老鹰就好了。”
方回又自告奋勇地跑过来,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地模样,说道:“我来我来,我来当老鹰。”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方回如愿以偿地戴上了锦帕,开始了他的漫漫征途。
这帮人故意戏弄他,哪里会让他捉到,钰轩使眼色让女孩子们都撤到后头去,自己和柳泰成在旁边看热闹。
阿旺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仆陪着方回转圈。
最后把方回差点累瘫在地上,还是阿旺舍出自己,让他捉住了。
阿旺笑着说:“方公子啊,要不是小的舍命陪君子,您老人家就是天黑了也捉不到人啊!”
方回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他抬头望向女孩子们,却见钰媚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暖,笑道:
“这不公平,怎得我当老鹰,就是一群大老爷们陪我了?”
“好啦,吃饭去吧”,钰轩好歹忍住笑,建议他说:“下次想玩,等你那些姐妹们回来你好好玩个痛快。”
裴氏姐妹和晚晴不知为何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三个男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们。
女孩儿们向他们福了福,带着丫头走了,远远地还听到她们银铃般地笑声。
却说晚晴自此和钰媚、钰淑姐妹日日去燕喜堂读书。
钰媚读书,不过取其精巧之意,不大上心;钰淑读书,却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大半都不懂,就是在下面做些针黹。
那崔先生倒眼不见心不烦。
唯独晚晴读书精进,几次文章都得崔先生提点夸赞,是以裴府上下,无人不知杜晚晴好学深思,是个女学士。
只一点,晚晴好诗词文章,对经史颇不上心,崔先生屡次待说,又恐他闺阁女子,不大好说。
就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崔先生到底将晚晴叫到跟前,教导她说:
“为师向来爱才,不拘男女,我看你才情颇高,就有一点,为师要提点你。
你一味爱些诗词歌赋,有什么趣?左右那些诗文总不能读尽,天下的漂亮文辞虽多,要紧的还是经世治世之理。
南朝的文章何其显赫?还不是亡于北朝之手!
所以为师劝你还是要多读经史,多学些为人处世之理,才是正道。你看你的文章写得这般漂亮,只是通篇空洞无物,又有何益?”
晚晴本来心中不喜,回去给父亲说了此事,没想到杜大人反倒眼前一亮,拈须大笑道:
“难得,难得,还有这样的明白人。改日你定要请崔先生到咱家来喝酒。”
晚晴见连父亲也这般说,也就没了脾气,自此也便读经读史。
以前读无非是好玩当故事读读,而今却是下了实打实的功夫,是以进步日速,连崔先生也赞不绝口。此是后话,不提。
沉思往事立斜阳
转眼快到三月初三上巳节,本朝继承了唐朝遗俗,这一日长安城内多半扶老携幼,全家出动。
曲水边彩幄翠帐,人流如潮;人们在曲水边流觞吟咏,又有在水边以银盆盛水,以兰草洗手的祓禊旧俗。
富贵人家还会特地在这两日去温泉洗浴后再行祓禊礼;此外,年轻人还会荡秋千,放风筝,好不欢乐。
裴时也和周夫人商量,让孩子们去野外踏青郊游,也好散散心。
周夫人欣然道:“也好,孩子们也大了,日日拘在家里闷坏了,再过个一年半载,也到了要成亲婚配的年龄,再想这么游乐也是不能了。”
说完,想起女儿钰媚的终身,不禁心里怅怅然。
裴时见她面带愁容,知她心思,随口道:“夫人何必杞人忧天?你放心,媚儿的婚事我会放在心上。”
周夫人低头沉吟半晌,方道:“老爷,我从未求过你别的事,媚儿的婚事,我要拜托你,是否能许她嫁个自己如意的郎君?”
裴时一愣,笑道:“夫人这是什么话?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怎会不替她好好寻门好亲?”
他呷了一口茶,淡淡道:“不过,你知道的,亲上加亲的事情,我向来是不赞同的。”
周夫人脸上黯了一黯,又道:“也罢,老爷看着吧,要是有那种出身略贫寒些,家世清白、性格模样都好的新科进士,也不是不行。”
裴时听罢,登时脸便沉下来,他将茶盏放下,冷笑道:
“这种怕也靠不住,夫人想白捡个女婿,人家说不定已有婚配了呢。难道咱们又要棒打鸳鸯?”
周夫人听他这么一说,心底一沉,再也说不出话来。等醒过神来再看时,裴时已经出去了。
周夫人饶是再刚毅果敢,也是女人心性,她心内一片冰凉,哀哀道:“他从来都没放过我,看来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了……但愿他能放过媚儿。”
严妈妈在旁随侍,劝慰道:“老爷这性子多年来都是如此,夫人莫难过了。”
周夫人忽幽幽问道:“要是当时我愿意嫁给大哥手下那个裨将,这辈子会不会能过得好点?”
“夫人……”严妈妈一下愣了,苦笑道:“那陈将军,听说前两年在幽州战死了,留下了一家子老弱妇孺……”
“怕当寡妇?”周夫人冷笑一声,道:“难道我现在比当寡妇还强些?”
严妈妈嘴拙一些,一听主人这般说,忙笨嘴笨舌地劝道:
“夫人,您别说了,老爷虽然性子冷淡些,对您还是没得说,这内堂的事情,可不是您做主吗?”
周夫人闭了闭眼睛,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凄凉地说:
“你可是错了,咱们老爷性子不冷淡,他对有些人热情的很,他只是单纯恨我们周家人。”
严妈妈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恰逢邢妈妈从外头进来了,笑问道:“夫人,老奴刚看见老爷出去了,可是有什么事?”
严妈妈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笑道:“是和夫人商量小姐们去曲江过上巳节的事情呢。”
邢妈妈见周夫人脸色不善,心中猜到了七八分,便故意说道:
“哎呀,说起这个上巳节啊,那时咱们小姐未出阁时,在上巳节时收到的芍药花抱都抱不过来。
那时大舅爷还在,他手下那些个未娶亲的小将军啊,恨不得把全长安的芍药花都摘下来送到咱们小姐面前。
我记得那个姓什么来着的小将,好像姓陈吧,长得那可叫一个俊朗啊,浓眉深目,高额头,白皮肤,有人说是波斯人种。
每次到咱们府上,都带些稀罕的西域物件,葡萄酒,香料啊,烛台啊,面纱啊,真是应有尽有。
他送的小玩意啊,小姐出阁多年了,我们回周府还能见到呢。”
邢妈妈好口才,她这般绘声绘色地说,往日的种种仿佛都在眼前历历闪现。
然而阳光斜斜射进来,当日里英姿飒爽的周家小姐,却早已半白了一头青丝。
那么骄傲明艳而又恣意快活的小姐,周家的掌上明珠,在嫁入裴家后,却渐渐枯萎了。
当日的活泼爽朗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晴不定的性情,一个人辛苦恣睢的在这偌大的府邸里苦苦撑着。
想到这里,她的眼底不禁泛起红来。
她这一番话,将周夫人也引得感慨万千,鼻子一酸,那眼圈也红了大半,嗔她道:“你个老货发什么春?都几百年的旧事了……”
邢妈妈赶着上前来替周夫人揉揉肩,感伤道:
“夫人那时多美啊,家里都被媒人踩破了门槛。只是咱们武将人家,不知为什么大舅爷铁了心要让您嫁个文士?”
周夫人将手里的佛珠砰地扔到小炕凳上,冷冷道:“瞎了眼要高攀呗,岂料这些世家子弟各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邢妈妈见主人这般直截了当,吓得再也不敢出声。
过了许久,方听周夫人吩咐二人道:
“可怜媚儿自小没过过这个节,你们去操办一下,给她置办些衣衫簪履,让她好好开心开心吧!”
严妈妈应声称是,便要出门去,又听周夫人吩咐道:“她们三个女孩子,都要想到了,别又让人说了闲话去。”
严妈妈嘟囔道:“夫人这般贤惠了,老爷还不满意吗?再说那杜姑娘又算是哪门的主子?竟和咱们小姐比肩了。二房那个,我看也是喂不熟。”
邢妈妈低喝道:“老严,你这嘴真是没把门的了,夫人吩咐还不快去,又在这里嚼舌根!”
周夫人冷笑着对邢妈妈道:“老货,你怕什么?好歹我不死老爷还不敢将这内庭改了姓!”
邢妈妈陪笑解释说:“夫人,看您说的,老爷不是那样的人,杜姑娘也还算知进退。
再说了,她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姑娘,日后出了阁,还能和咱们再纠缠?夫人再忍忍,不差这一两年。”
周夫人半天不言语,看着檐前一只灰白相间的喜鹊停驻在大水缸上溜着沿喝水,喝完又一翅子扎向湛蓝湛蓝的天空,不禁心生艳羡,良久方将眼神收回,对邢妈妈道:
“哼,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只怕是纠缠一辈子的时候也有呢……”
邢妈妈一怔,压低声音说道:“那夫人可得想个法子了,怎么能两全其美?”
周夫人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得好好打算打算吗?”想了想,又问道:“这段时间老爷在外书房派了谁伺候?”
邢妈妈忙道:“夫人忘了,年前您指认了老高的闺女春喜去伺候了。不过……”
她欲言又止,眼神闪躲,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又不敢说。
周夫人面色一沉,咬牙道:“说。”
邢妈妈忙跪下,回禀道:
“老爷这段时间没在外书房住了,他去了原来做客房的鹿鸣阁歇息。那春喜……听说伺候的……甚是得老爷欢心。”
严妈妈也跪下道:“奴婢也听说了,我那侄儿在老爷那边当差,说听到鹿鸣阁晚间常有……嬉闹说笑声。”
周夫人登时气得半身发麻,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过了许久,方才顺过一口气来,阴恻恻笑道:
“好,好……真好啊……那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这不戏台子都搭起来了吗?”
邢妈妈偷偷看了一眼主人的脸色,壮胆问道:“夫人,那春喜,怎么办?”
“怎么办?”周夫人冷笑道:“你问我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己要找死,谁能拦得住她?”
“那老高……忒不是东西了,”严妈妈愤愤道:“枉夫人待他这般好,狼心狗肺的东西。”
“攀高枝嘛,看看人家的高枝他攀不攀得上,只怕攀不上跌死了也是他。”
周夫人反倒心静下来,重新拿起茶盏,吩咐道:
“去,你们去把姓高的管的那二十个庄子的田赋找个管账先生再核核去,这些年怕是难保干净了。”
邢妈妈领命后起身,周夫人对严妈妈道:“你也去吧,春喜那边,你们不许动她,……由她去吧。”
二人领命而去。周夫人倚靠着后面的半旧青花缎面靠枕,陷入了沉思。
上巳节·再见故人
三月初三这天一大早,裴氏姐妹和晚晴就打扮起来。
钰媚着一袭品红长裙,插一朵碧玉瓒凤穿牡丹步摇,轻红珍珠外帔,腕上是两支赤金石榴手镯,打扮得明艳极了;
钰淑穿一袭柳黄长裙,象牙白外帔;头上戴一支八宝翡翠菊花步摇,腕上是一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一走路边叮铃铃的作响,看起来也颇为婉媚;
唯独晚晴是一袭丁香色的长裙,外面是一件青霜色的半旧外帔,乌油油的头发松松挽一个随云髻,简单用一支金簪簪住。
耳上是两粒小小的珍珠耳饰,除此外,身上再无配饰。看起来淡雅自然,仿若出水芙蓉,清新可人。
三人一起来拜见周夫人,周夫人照例嘱咐了些话,无非是让她们小心,别走丢了,紧跟着钰轩他们。她们都低头称是。
正说着呢,裴时也来了上房,看着这三个女孩子,笑道:“姑娘们转眼之间长大了,晴儿比去年高了半个头了……”
晚晴羞涩道:“多谢伯父夸奖。”
裴时又问她道:“怎得今日出去游玩,打扮得这般素淡?”
珊瑚忙说:“年后大夫人赏了不少衣裳首饰,可是杜姑娘说不能乱动,只戴着自家簪环。”
晚晴笑对裴时道:“不是什么大场合,不敢随意佩戴夫人的年赏。”
裴时轻叹口气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多虑了。也罢,年轻人清清淡淡也好,年轻就是美嘛。”
三个姑娘都点头称是。
裴时又嘱咐了钰轩一番,派了数个家丁侍卫跟随,在外围保护。
都安排妥当后,钰轩带着女孩们要告辞,裴时忽然对晚晴道:“晴儿,你莫要贪玩,仔细跌到水里去。”
他想起当年自己和弟弟偷偷带着杜若去上巳节玩耍,若儿调皮,非要脱下鞋袜去戏水,结果一不小心跌入了水中。
兄弟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忙忙将她救了上来。
三人正说笑之际,不知怎的杜宇闻讯赶来了,看着湿淋淋三个人,狠狠骂了一顿若儿,逼着她立刻回家去。
结果他们连祈福辟邪之事都未做,那年的上巳节不欢而散了。
自此后,就再也没有上巳节了,再也没了……若儿去了,弟弟也去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转眼间,一代人的青春便消失无踪了,新的一代又长成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角有点湿润,心中一片凄然。
“爹爹好是偏心,怎得就只叮嘱晴儿,难道我和淑姐姐就不怕水?”
钰媚难得向父亲撒了一次娇,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裴时。
他忙咳嗽了一声,笑着遮掩道:“好好,连一句话也吃醋,那你和淑儿也小心水。”
钰淑笑着说:“谢谢伯父了。”
晚晴却对裴时浅笑道:“谢谢伯父抬爱,不过晚晴不怕水的。”
裴时略愣了愣,笑问道:“好孩子,怎得你不怕水呢?”
晚晴想了想,一脸娇憨地说:“我看古书上说屈原死后投水成了水仙,便想着既然水中是屈夫子把守,那也不用怕了。
说不定到了水中,还能见到夫子,向他请教呢。”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裴时更是笑得连泪都滚了下来,只道:“极好,极好,还是晴儿通达!”
裴家的亲眷到达曲江时,已经人潮如织,当真是朱服耀路,锦绮粲烂。
已有早行的开始曲觞赋诗,裴家是钰轩领着,方回和柳泰成也帮着关照女眷,带着裴氏姐妹和晚晴一起,先踏青,再行祓禊之礼,最后到早已圈好的一小片水域去曲觞饮酒,好不风雅。
三个女孩儿一下车,家丁们便到外围帮忙护住,可是人流太拥挤,哪里护得住?
钰轩只好自己护着晚晴,让柳泰成帮忙看着钰淑,方回帮忙看着钰媚,珊瑚在旁协助。
一行人被人潮裹挟着往前走,此时曲江旁正有千株杨柳低垂,吐出嫩嫩的绿芽,看起来像是一片轻雾一般,煞是动人。
道旁更种着无边无际的芍药花,芍药朵大花瓣重,在枝头摇曳生姿,当真称得上是天姿国色。
眼见晚晴被人群挤得的东倒西歪,钰轩慌忙伸开臂膀护着她,唯恐她被人挤到。
晚晴微红着脸说:“三公子还是去照顾二小姐吧,我没关系的,以前我几乎每年都来。”
“你呀……”钰轩笑她道:“这么多人,你每年来做什么?不怕被人踩到吗?”
“才不会呢,我们每次都是一大群人同来,我爹爹那些同僚的孩子啊、学生啊都会来,他们力气可大了,嗯,说不定一会能碰见他们呢。”晚晴娇俏地说。
“你倒是活泼的紧,”钰轩装作不经意地,轻抚了她的手一下,吓得她立刻将手拿开了,顺便连衣袖也扯开了,低低道:
“公子,人多,小心些。”
“怎么,现在又这般矜持了?”钰轩故意板起脸,道:“那喝醉了酒是谁非要我拉着我……”
“公子……”晚晴使劲拽了他的衣袖一下,娇嗔道:“您再说,我去找淑姐姐了……”
说着,她便朝钰淑那边看去,正看见钰淑被一个路人搡了个趔趄,泰成在她身旁拉了她一把,她几乎半靠在了泰成身上。
晚晴不觉笑了笑,柳泰成猛地看见晚晴的笑容,心里一惊,立刻挺直身子,将钰淑往外推了一下。
即使中间隔了几个人,晚晴也看见钰淑的脸红得像秋日的苹果一般了。
“怎么了,羡慕了?要不要也让我搀扶着?”钰轩将折扇打开遮住自己的脸,弯一弯腰低头向晚晴耳语道。
“公子别瞎说……”晚晴没心没肺地说:“我是想到了‘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的诗。”
钰轩略有点失望,他挺直了身子,道:“喔,杜姑娘真是无处不成诗啊!”
“哎呀,二位小姐,快把步摇摘下来吧,这么挤,只怕挤掉了!”
珊瑚见人越来越多,钰媚头上的步摇险些被挤下来,忙大声对二位小姐说。忽然瞥见晚晴,又神来一笔,有口无心道:
“还是杜姑娘聪明,只带了支簪子。杜姑娘,你怎地不提醒一下我家两位小姐?”
却听钰轩冷冷道:“怎么,杜姑娘还得专门给你们提醒出门穿戴什么吗?那要你们这些丫头们做什么?”
晚晴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他使了个眼色。接着对珊瑚笑道:
“珊瑚姐姐,你误会我了,我真没想到这些。往年我们来,其实没这么多人的,而且我们也不踏青,就直接去曲觞赋诗了……”
珊瑚说那番话本也没恶意,却见钰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没脸,这是从来未有的事情,那眼圈立刻就红了,低低道:
“杜姑娘,是我失礼了。”
“哎呀,珊瑚姐姐,你说什么?来来,我给你簪朵芍药花呀,今儿,你可被我定下了。”
晚晴朗声而笑,顺手将身边一朵芍药摘下来,给珊瑚簪上。
珊瑚见她这般替自己打圆场,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天性豁达,没那么多矫情,便道:“我们丫头,姑娘就老哄我们。”
裴钰淑在旁边打趣说:“晴儿,你若是个男子,只怕连三哥都比下了,怎得这般会哄女孩子呢?快来哄哄我们。”
晚晴笑呵呵地说:“我可不敢,怕被人打折了腿。”
说着,无意间扫了一眼柳泰成,柳泰成见她低颦浅笑的风致,不由脸微微泛红,低下了头。
“晴儿,杜晚晴,你过来……”
后面忽有人喊晚晴的名字,钰轩一把拉住晚晴的胳膊,旁边的家丁立刻围上来。
晚晴回头一看,一朵大大的笑容绽放开来,她开心地对众人说:
“没事没事,是我以前的伙伴们。诸位,你们先往前走,我们一会在前面的一梦亭见好不好?我过去一趟。”
众人回头看时,却见一群年轻的男女,大约七八个人,衣着虽素朴淡雅,却个个气质不凡,正朝着晚晴拼命在招手。
钰轩见晚晴一刻也停不住便要奔上前去的样子,只好低低叮嘱她道:“你快去快回啊,丢了你,我没法和我爹交代。”
晚晴胡乱点点头,飞一般冲到那帮人身边去。
钰轩见她一到那里,那儿的女孩子便捏她的脸,攀着她的肩膀,携她的手,好不亲热的样子;男孩子们也都热热望着她,看着她笑。
他脸一沉,待要跟上前去,又不好跟,便吩咐道:“珊瑚去看看杜姑娘,让她说几句话快回来。”珊瑚领命而去。
方回拿着折扇摇了摇,煞有介事地对众人说:“我看这杜姑娘,以前过的日子,定然是比现在开心啊。”
柳泰成惊讶地问他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看啊,这杜姑娘现在笑得,那眼睛都快眯得看不见了,在府上读书,我可没看到她这般笑过啊。
喔,对了,我记得去年刚来贵府时,还曾经看到她在裴府大门外悄悄抹眼泪,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谁料转眼我俩都进了府,打了个照面,她又没事人一般,欢欢喜喜地向我问好,弄得我反倒不好开口了。你们说她……累不累啊?”
方回向来大大咧咧,这番话他说完转头就忘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话倒把在场的人都说得生出了心事了,众人都沉着脸缄口不言。
方回却不理这帮人的脸色,继续往晚晴那边看,摇着扇子点评道:“你们看啊,那四五个男子里面,据我观察,至少有这几个是爱慕杜姑娘的啊!
比如那个最高个的,方脸阔目像个武人那个,必定是爱慕了,你看他的眼里都快喷出火了;
还有那个个头略矮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咦,那不是国子监祭酒的长公子冯子高吗?他也是晚晴的故友?
我以前在嵩山学堂见过他呀,这厮颇有几分才华的,就是一张冷脸万年不开晴……
哎呀奇迹了,他竟然眉开眼笑地和杜姑娘说上了?……不行,我得过去打个招呼……”
说着,他跳起来,忙忙地走向晚晴他们那边。
上巳节·再见故人(2)
却说方回跑去找冯子高,剩下这帮人面面相觑。
钰轩颇不痛快地对众人道:“走,我们去前面亭子上坐一坐吧。”
一时,几人到了亭子上,珊瑚回来了,众人问她时,她笑着说:
“啊呀我还不知道杜姑娘如此受欢迎呢,那些公子真是什么招都出了,邀请杜姑娘荡秋千的,看碑林拓片的,游山的,喔,还有一个竟大胆地说要杜姑娘去他私家温泉看看。
那些女孩子,都嗔怪杜姑娘这一年多了跑得不见踪影,聚会也不去,是个没良心的。
杜姑娘真真是好性子,人家邀请她也不拒,骂她没良心攀高枝她也不恼,就那么嘻嘻哈哈的,我看这说到天黑也不能过来呢。”
“咳咳咳”,钰轩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来,道:
“天色不早了,我去叫她回来,别太晚了。”
说完,便起身而去。裴氏姐妹相视笑了笑,没说话。
剩下柳泰成也有些坐立不安,待要走,却又见两个姑娘在这里坐着,待不走,心里也颇不安静。
几个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都没人说话。
却说钰轩还未走到晚晴那边去,忽见那叫冯子高的,单独和晚晴走出来了,在一株柳树下谈话。
钰轩便躲在一株高大的芍药后,听到冯子高低低道:
“晚晴,你别听他们瞎说,家里父母的主张,我真不知道,你今日给我一句话……你只要说一句,我便回去和父母讲。”
晚晴笑道:“冯大哥说笑了,晚晴还没恭喜您哪,那杨姐姐我见过,很是温婉,和冯大哥正是一对璧人。”
“晚晴……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我……我其实……”冯子高往前走了一步,晚晴一步退到了柳树后,还强笑道:
“我两年未见大哥了,今儿一见得知了您的喜讯,是真心恭喜您哪……”
“晚晴,我心里有你,我以为你知道……”冯子高的眼里浮过一丝泪光:“我本以为自己考中了进士,爹爹便会依我的,所以没敢打扰你。”
“我不知道啊冯大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冯大人一向看不上我爹爹,嫌他酸腐,这个我倒是知道的。
刚才秦朗不是说,你和杨姐姐的事情,虽然尚未下聘,但已经谈妥了吗?我到时一定去喝您的喜酒。”晚晴尴尬地说。
“晚晴,你好狠的心……你变了……你从前不这样的,你……”冯子高红着脸,忽地抓起晚晴的手,晚晴几次挣脱不开。
正面红耳赤时,钰轩实在忍无可忍,从芍药后绕出来,一把将晚晴拉到自己身边,对冯子高调侃道:
“冯公子,我没叫错吧,你都要定亲的人了,拉着未出阁的姑娘抒怀,不太妥当吧!”
冯子高和杜晚晴两人都惊呆了,晚晴见是钰轩,脸微红了红,忙给冯子高介绍道:
“冯大哥,这是裴侍郎的三公子”,又对裴钰轩道:“这是国子监祭酒冯大人的长公子,以前是我们的师兄。”
冯子高被打乱了心绪,又见裴钰轩仪表非凡,衣着华贵,知道他父亲是刑部侍郎,大哥在边疆战功赫赫,二哥是上一榜探花郎,这样的家世已经算得上是显赫了。
反观自己只是个区区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家世自然比不过他,听说晴儿从去年便去了他家做伴读,怪不得,怪不得……
他心中一口闷气上来,虽不敢当着裴钰轩的面说他什么,却讽刺晚晴道:
“我道杜姑娘怎得这般斩钉截铁呢,原来是成了日边的红杏,准备倚凌云而栽啊!”
晚晴大窘,急道:“大哥怎得这般说?晚晴自认没有对不住……”
“哎……”钰轩拉住她,闲闲对冯子高道:“你得的对,杜姑娘就是天边的红杏,你没有凌云梯,何必非要挤上前来观赏?”
“你……”冯子高气得面无人色,晚晴也惊讶地望着钰轩,立刻又对子高忙忙摆手道:
“不是不是,冯大哥,误会误会,真不是,那个,还是祝您和杨姐姐百年好合啊!”
冯子高自嘲地笑了一下,冷冷道:“杜姑娘,你何必遮掩呢?你既有了登天梯,我等凡庸之人自惭形秽,便当告辞。”
说完,扭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道:
“你以前说喜欢端砚,我替你找寻了两方,下个月秦朗的婚礼,你若来,我拿给你。”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晴见他气冲冲走了,心里也不好受,对钰轩嗔道:
“公子,您何必出来替晚晴说话啊,现下惨了,冯子高最是清高不过的人,您今日这般说他,他必是记下了。”
“我发现你的青梅竹马太多了,这个冯子高也是?”钰轩嘴角微翘,调侃她道。
晚晴嘟着嘴说:“我都被气死了,公子还打趣我,这个冯子高,当日仰羡他学问好,我是去问过他几次问题,可是他爱搭理不搭理的,根本不多看我一眼。
后来又说跑去嵩山学堂读书,我两年没听到他的信了。今天人家告诉我他要定亲了,我恭喜了他一下,他一下炸了,竟然说什么心里有我,你信吗?
你心里有人两年都不联系她?真是气死了,还讽刺我攀高枝……”
晚晴越想越气,忍不住赌气道:“我好想把他刚才那番话写成小字条,扔到他未婚妻家里去。”
钰轩见她这般气急交加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怎么,你破坏了他的婚事,准备自己嫁给他?”
其实钰轩心里知道,这个冯子高未必如晚晴所说是个不解风情的人,看他刚才对晚晴的神情态度,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能只是年轻人清高不好意思流露出真感情,又一心想得到女孩子认同,故而才错过了姻缘。
当然这些话,他是打死也不会给晚晴说的,就让晚晴觉得冯子高是个清高自负的傻子也很好。
“嫁给他?绝不可能!”晚晴愤愤道:“我爹都恨死他爹了,他俩一见面就掐,二人本是同榜进士,后来他爹升得快些,那个小人得志呀,没事就找我爹茬!
以前我去找他请教,被我爹知道了,发狠说若我再去找他就要打断我的腿,还说日后就是把我嫁给阿黄,也不会嫁到他家去。”
“阿黄是谁?”钰轩见她满面通红,似乎是动了怒,故意逗她道。
“是我家以前养的那只狗。”晚晴气呼呼地说,说完自己也笑了,自嘲道:“我怕不是我爹从垃圾堆捡的吧。”
钰轩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牵起她的手,道:“杜大人真是妙人啊,你刚才应该把这话也给你那位痴情的冯大哥说说。”
晚晴瞪了他一眼,忙忙抽出自己的手,笑着说:“走吧,我不过去了,去了,她们又都笑话我。”
说着两人便往阁子走去。
还未走到阁子,便听方回在那里大放厥词:“真是花各入人眼。你说杜姑娘这样的啊,也有人争先恐后地喜欢。
他们不想想啊,日后成了婚,你那男子汉雄风怎么施展呢?到时你是说得过她还是学得过她?
这要是到了婚后可怎生驾驭得了呀,要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温柔敦厚就是极好的,反正我是……”
“咳咳”,钰轩冷着脸,咳嗽了两声,方回猛地回头,看到杜晚晴便站在亭子下,尴尬地说:
“哎呀,你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吓了我一跳。”
晚晴眯着眼睛看他,似嗔似喜道:“方公子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盼着到时您娶个目不识丁的,满脸就写着‘德’这一个大字。”
方回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哑口无言。
柳泰成在旁火上浇油,调侃道:“方兄这个愿望可望达成,听说现在方伯父中意的那个林主事的千金,便有极敦厚朴实的家风,不喜女孩儿抛头露面的。”
大家都望着方回笑,方回窘道:“柳兄你怎得变得这般长舌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也跟着瞎掺和。”
说着,他极快极快地扫了一眼裴钰媚,见她一直抿着嘴笑,神色安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的心如针扎般刺痛了一下。
裴钰轩见他们没完没了地说这些琐事,便不耐烦道:“行啦行啦,光说嘴还走不走?快点去喝酒吟诗吧。”
曲水流觞
一时大家到了曲江边一处水域,这里早已被裴府家丁提前布置好,几人到了后,由珊瑚举起盛有曲江之水的银盆,另有仆妇举兰草,从钰轩开始,行祓禊之礼。
大家均在银盆洗手后,又用兰草点头身,以示去灾祝福之意。
仪式结束后,众人环坐于曲水边,把盛着酒的羽觞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羽觞停在谁面前,谁便要将觞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一听要听赋诗,裴氏姐妹便嚷着不能,钰轩只好道:“那就表演个节目吧,表演总行了吧!”
大家都认可后,便开始了游戏,那羽觞堪堪便停在了钰轩前面,钰轩笑道:“怎得是我?”
于是起身拿出洞箫吹了一首《平湖秋月》,那曲子悠扬委婉,煞是动听。
兼之钰轩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风姿,一袭白衣在春风下,恍然若仙,让人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晚晴微笑地望着他,却见他吹到终了处,对自己温柔一笑,当即脸上热辣不已,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一曲终了,大家都热烈的鼓掌。
方回拍手称赞钰轩道:“哎呀三郎,你这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我等是自愧不如!
哎,我给你说啊,我姑舅家几个表姐妹都说要认识你啊,香囊汗巾我都替你收了好几个了,你赶紧地给兄弟个回话。”
钰轩笑了一笑,远远望了一眼晚晴,半真半假地说:“不行啊,我可被人定下了,不敢再随意许人啦,你们都晚了一步……”
“你又被人定下了?”柳泰成忍不住调笑他道:“还是……莺儿姑娘?”
“别瞎说!”钰轩白了他一眼,得意地说:“‘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我找到和我剪烛西窗的人了…… ”
众人知他向来倜傥风流,不拘小节,也不在意。
唯有钰媚坐他旁边,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看了晚晴一眼。却见晚晴面色微红,若有所思,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一眼钰轩,只是盯着曲江水默默无语。
钰媚唇边绽出一缕微笑,没说话。
“哎,杜姑娘,你知道三郎的心上人是谁啊?”方回忽然问晚晴道,他坐在晚晴身边,见她一直怅然若失的样子,逗她道。
“我哪知道啊?”晚晴心里也忐忑地很,一下拿不准裴钰轩说得到底是谁,心里也有些郁闷。
方回将身子略往她那边靠了靠,又故作神秘地问道:“那问你个事啊,你知道二小姐喜欢什么吗?”
“二小姐……喜欢梅花呗!”晚晴抬头望着他,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戏谑他道:
“喔,我知道了……不过,二小姐可识得字哪,估计也颇不好驾驭……”说话间,她促狭地向他眨了眨眼。
“小人,”方回滞了滞,恼羞道:“你这人吧,其实也算个妙人,不过就是太小人,哼……对了,二小姐喜欢梅花,难道是周夫人名字有个梅字的缘故?”
“这个你也知道?”晚晴笑问道:“还真是个万事通……不过二小姐喜欢梅花,怕是喜欢梅花‘凌寒独自开’的气节吧!”
“得了吧,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个书呆子啊,咦,这……羽觞在你这里不动了……”
“怎得不动了?”晚晴瞧着那羽觞,发现果然到了自己面前便不再动了,这才急了,对方回嚷道:“啊呀,都怪你。你刚才一直说话。”
方回还没来得及反驳,忽听钰轩不大高兴的冲他们道:“你俩要不直接出局专门去清谈,别在这里打扰大家的雅趣。”
晚晴心下不喜,狠狠瞪了方回一眼,方回自知理亏,小声说:“那我帮你喝酒吧。”
晚晴才不理他呢,自己把酒一把从水中捞起,咕咚咕咚两口喝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还是钰淑温言道:“晴儿莫恼,来,我和你奏一曲。”
晚晴笑道:“还是大小姐好,那我吹笛吧,大小姐吹箫,我们合吹一首《忆秦娥》如何?”
“《忆秦娥》得唱,你们谁唱啊?”方回又出来搅局。
“还是淑姐姐唱吧,淑姐姐颇是一把好嗓子,”钰媚站起笑道:“我来吹箫,和晴儿的笛声。”
“哇,这么豪华的阵容啊,那就有请裴府三姝为大家表演《忆秦娥》!”方回为了将功赎罪,十二分地卖力,忙忙地领头鼓起掌来。
三位年轻的男子便坐在席上,观赏裴氏姐妹和晚晴的表演。
此时春风徐来,繁花如锦,环绕四旁,和着萧声婉转,笛音悠扬,钰淑果然有把宛如空谷黄鹂般的好嗓子,只听她唱道: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一曲唱完,余音袅袅,众人都称赞不已。
却说刚才钰轩本有些恼晚晴一直在和方回聊天,又恨自己不得不坐在首席,不能陪着她坐,本来特特安排她和方回坐的,谁料她刚和方回拌了嘴,回头又聊上了,还真是不记仇!
不知怎么了,今日他的目光总是锁定她,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像刀凿斧刻般印在自己心上,他没办法从她身上转移开目光。
晚晴刚才赌气喝酒,他本想提醒她别喝凉酒,慢一点喝,却见她早已喝下喉去。
旋即又见她衣袂翩翩,风流袅娜,站在柳树下吹笛的模样,恍若洛水女神,明眸流转,风致嫣然,那眉眼神情,真称得上是绝代佳人这四个字。
他从未发现晚晴竟可这般美,以前只觉柳莺儿那种妩媚至极的美是别具一格的,而今发现晚晴婉转风流竟然也是天姿国色,一点不比柳莺儿差。
他唇边溢出一缕笑,就那么呆呆望着晚晴,一曲终了,大家都在鼓掌,唯他还在发呆,被方回推了一把,这才回过神啦,忙喝彩道:“好好,真好听。”
一面又命旺儿将给三位姑娘的礼物呈上,是三份款式材质一般模样的玉佩,裴氏姐妹收起,晚晴依礼对裴钰轩躬身致谢道:“不敢受公子重礼。”
“好,”钰轩爽快地一口答应道:“你不乐意就别拿了,改日我再给你寻个更好的。”
他倒是实心说这话,原来当时准备礼物时,他只是让青萍随意拿了几块以前人家送的贺礼,至于款式质地,他是连看都没看的。
晚晴却只当他是不高兴了,当即尴尬地站在当地,进退两难,还是方回打哈哈道:
“哎呀三郎,你这是唐突佳人哪,杜姑娘快收下,我和柳兄还得给诸位薄礼呢。”
晚晴这才讪讪收下玉佩。
方回的礼物也让小厮呈上来,是一人一个玉扇坠,钰媚是一只硕大的葫芦形坠子,下书“福禄满堂”;
钰淑是一条青藤上结满大瓜小瓜的坠子,下书“绵绵瓜瓞”;
晚晴得的是一个大红石榴坠子,石榴籽各个饱满晶莹,令人垂涎,下书“百子千孙”。
柳泰成的礼物也呈上来,众人看时,却是一人一支玉簪,那玉簪雕刻精工,材质精美,看起来价值不菲。
钰淑先取了一支柳叶形的,钰媚取了一支牡丹的,最后剩了一支玫瑰簪,晚晴取了。
泰成见晚晴取了玫瑰的,不由对她温温一笑,晚晴脸一红,似乎颇为羞涩。
裴钰轩冷不丁瞧见二人的表情,待要说什么,到底未说。
却见三个女孩儿对方回和柳泰成致谢道:“受之有愧。”
二人照例客气一番,泰成微笑道:“姑娘们还喜欢什么花型的,可以告诉我,我家正准备再开间首饰铺子。”
三个女孩儿都应允下来。钰淑笑对泰成道:“柳公子的店铺什么时候开业?到时我们必去捧场。”
“好,几位姑娘若去,我一定亲自给姑娘们挑几样首饰做谢礼。”柳泰成笑着答道。
正说着,又有仆妇呈上了一盘子芍药花,请姑娘们簪花。
钰轩首先取了一支大红的芍药花,递给晚晴,柔声道:“你是客,你先来。”
珊瑚忙来替晚晴簪上,众人一看,果然妩媚动人,一下将人映衬的明媚鲜妍了许多。
方回也取了一支粉色的芍药递给了钰媚,钰媚对他温柔地笑笑,由仆妇替她簪上;
唯独柳泰成拿着一支黄色的芍药,进退不安,待要给晚晴,她鬓边已簪了一支;
又见钰淑眼巴巴望着自己,只好咬咬牙,将芍药递给钰淑道:“大小姐,这支您喜欢吗?”
钰淑眉梢眼角都掩不住的笑意流淌出来,她羞怯地说:“奴家喜欢,柳公子有心了。”
柳泰成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了一身明黄色的衣衫,刚好配这个芍药,便忙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泰成随手取的。”
几个女孩子鬓边都插了芍药,开心地坐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一时那曲觞流到了方回那里,方回便也胡乱吹了首笛曲了事;柳泰成于乐律上不精,便随着笛子在旁边舞了一段剑。
三位姑娘忙忙奉上了自己的礼物,是三个做工精美的香囊,一个是绿色的,上面绣着一丛竹林,旁边配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八个字;
又有一个是蓝色的,绣着一丛山水,旁边配文为“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还有一个是大红色的,绣着一柄玉如意,配文是“言念君子,温润如玉”。
三人各取一个,钰轩取了红色的,泰成取了蓝色的,方回取了绿色的。
方回又将三人的挨个看了一遍,问道:“这书绣是一个人绣的吧,绣工不错。”
晚晴笑着说:“多谢方公子谬夸,绣得不好,让你们见笑了;不过山水树木如意是两位小姐绣的。”
“喔,怪不得呢,我说这竹子栩栩如生呢,二小姐,这竹子是不是你绣的?”方回问钰媚。
钰媚温婉道:“竹子和山水都是淑姐姐绣的,我只绣了一柄如意。我绣工不如淑姐姐,三哥你不要在意。”
裴钰轩此时心情稍霁,笑道:“我很喜欢这个香囊,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呢,二妹绣得也不错。”
其实哪里有他的名字?他只是莫名喜欢这个香囊罢了。
反倒方回略有点失望,只得和柳泰成一起向钰淑道谢。钰淑浅笑道:“二位公子切莫嫌弃。”
柳泰成拿着香囊,只翻来覆去瞧那上面绣的字,对晚晴道:“多谢杜姑娘了,这书绣绣得真美。”
晚晴颔首还礼,言笑晏晏。泰成望了她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
钰淑偷偷打量泰成的模样,不觉有些怅然若失。她认识柳泰成还在多年之前,可这许多年来,他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也没落在自己身上过。
从前那眼神虽未落在自己身上,却也没听说落在别人身上。
可现在不同了,他的眼里显然已经有了爱慕之人。
不过她有什么法子呢?她只能远远望着他,珍惜和他每一次近距离的接触,若是偶尔还能与他说上只言片语,那她便欢喜的连续好几日心都怦怦乱跳。
他是她乏善可陈的生活中一抹微甜,一缕晨曦,一片新绿。
只要能远远看着他,知他安乐康宁,她便心满意足了。
想到此,她看着他高大挺拔的侧影,微微笑了笑,强将自己的一腔心事暗压下来。
大家继续玩乐。年轻人欢笑嬉闹的声音震彻云霄。
不觉夕阳已沉,快到了要归家的时刻,大家说好,最后一局,看羽觞流到哪里,那人便要表演个压轴的节目。
偏偏那羽觞又流到了晚晴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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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老人
晚晴见羽觞又到了自己面前,老大不乐意,说道:“我自罚三杯好了,我不要再表演节目了。”
“你那酒量还自罚什么啊?”钰轩不顾众人在场,忙喝止道:“还是我替你喝了吧。”说着便要去取酒杯。
谁料柳泰成忽然插话道:“杜姑娘你别喝酒了,那酒凉,容易伤脾胃。要喝的话我们都可以代饮。”
裴钰轩脸色一沉,没再说话。
“哎,规矩不能改啊,你们怎得就都做好人啦?好,我也做一回好人,杜姑娘,你可不能喝冷酒啊,会喝醉啊 ,快点表演节目!”
方回是个混不吝,他在一旁插诨打科,坚持要晚晴表演节目,说得众人都笑了。
晚晴无奈道:“你们又不许喝酒,那怎么办?笛子我刚才吹了,歌舞我也不擅长,咏诗你们又不许……”
“姑娘给我们讲个‘说话’吧……”珊瑚见晚晴实在为难,便热心地建议道。
“ ‘说话?’ ”晚晴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那哪能登大雅之堂?”
“咱们这算什么大雅之堂?就是自己私下取个乐。你就说一个吧,”方回笑着对晚晴道:“对了,你是说经史还是讲小说?”
钰轩瞪了方回一眼,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方回撇撇嘴,对他道:“这么快就报复上啦?”
钰轩不理她,便对晚晴道:“时间不早了,你随便讲一个吧。”
珊瑚还在那里瞎出主意,道:“姑娘,就说月下老人的故事,那故事好听!”
“我……怎能说那故事?”晚晴薄嗔道:“我不说。”
“说吧晴儿,我们都爱听。”钰淑悄悄拉她的衣袖,钰媚也笑对她道:
“你现在又害羞了,你还不知道自从你讲了这个故事啊,我屋里那些丫头,个个手腕上都系条红线呢。”
“那……公子们想必都知道这故事了吧……”晚晴嗫嚅道:“再说,这个给女孩子们说说也就罢了,怎能跟男子们讲?”
“没事,我们把你当爷们看,你快讲吧,我还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方回饶有兴趣地说。
“方回,我警告你啊,你再这么口无遮拦,小心我告诉你父亲。”裴钰轩积了一肚子火,无从发泄,这可找到地方了。
方回自小对他爹畏之如虎,听裴钰轩这么一说,冷哼了一声,不作声了。
还是柳泰成打圆场道:“那就请杜姑娘给我们讲讲吧,咱们都是同窗之谊,没关系的,没那么多规矩。”
晚晴见他也这般说,只好点了点头,娓娓讲起来:
“唐朝元和年间,杜陵一位士人韦固到了婚配的年龄还没娶妻,不免有些着急,但是不知怎么了,每次他同人议婚都会平生出很多波折,最后无疾而终。
有一次,他到宋城游历,恰好遇见一个旧时的朋友,见他急于婚配,便说为他介绍潘太守的女儿为妻子,让他第二天一早在龙兴寺等消息。
他求娶心切,半夜睡不着,早早就来到了龙兴寺。不料在寺中,他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台阶上,倚着一个大布袋,正对着月亮翻检手里的文书。
韦固很好奇,便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却发现那文书上的字自己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咦,他怎么连字都不认识了?难道遇到鬼了?”方回忍不住道:“那些寺庙啊禅院啊经常会遇到鬼狐花妖的。”
“听杜姑娘说吧,你急什么?”柳泰成对方回道。方回这才闭了嘴,只一味催着晚晴快说。
晚晴冲他笑了笑,对众人说道:“其实方公子也没说错,这老人的确不是凡夫俗子,他就是月下老人呀,他的那些文书上记载的却是天下男女婚配的姻缘簿子。”
“还有这东西?”方回记吃不记打,又伸过头凑到晚晴身边道:“真的有吗?我要查……”
“你查什么?你好好娶你又有德又贤惠的林娘子就是了。”裴钰轩恶狠狠对他道:“但凡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叉出去,你信不信?”
“没关系没关系,”晚晴好脾气地说,“本来茶肆里说这故事的人,也都盼着观众能和自己互动一下的,我还要谢谢方公子呢。”
方回感激地看了一眼晚晴,晚晴又温温对他道:“可是今儿天晚了,我便一口气讲完好不好?不然便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了。
若是方公子感兴趣,日后我给你推荐几本传奇看看。”
方回点点头,暗暗冲她伸了伸大拇指。
她冲他会意一笑,继续道:“韦固听老人这般介绍,自然也是将信将疑,便又问那个布袋里装着什么。
老人说,这个布袋里装得呀,是赤绳,又叫红线。这红线是专门来用来系住天下夫妇的姻缘线。
这天下的男女,无论是贫穷富有,还是高低贵贱、老幼美丑,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一旦被这红线系住,必结为夫妻。”
“真的吗?”方回眼里放着光,直直看向裴钰媚,见她微微垂首,露出白皙的脖颈,显得那么娴雅淑静,温柔似水,他的心里一动,一种莫名的感伤浮上心头。
家里的确已经准备为他议婚,但这事说了许久了,他早已不在意,而且那林氏他见都没见过,也从未将她当成自己未来的妻。
他喜欢的人,虽近在咫尺,却犹如天上月,水中花,穷尽此生,他能走到她身边吗?
可刚才晚晴分明说,无论贫富贵贱,只要被那红线系住,就能成为夫妇,所以,他也不是不能做梦,对不对?他也还是有希望,对不对?
他便这般胡思乱想着,晚晴后面再讲了什么,他竟一个字都没听清。
只是在心中暗暗盘算,自己如何回去求爹爹,如何发愤读书考取功名,正在计划未来时,忽听得四周一片静寂,再一看,晚晴的故事竟然已经讲完了。
可能她这故事讲得未免过于曲折动人,把大家讲得都有点呆了,因为各个暗合了心事,所以每个人都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晚晴见大家这般愣怔,只好轻咳了两声,略有些尴尬地问:“那,天色已晚,要不,咱们就回府吧……”
还是钰轩先反应过来,笑着对晚晴道:“好啊,好故事啊,赶明我也去弄根红线记在手腕子上。你说好不好?”
晚晴含羞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没说话。
一阵风来,将芍药花的花瓣吹落在她的发丝上,她轻轻用手抚了抚,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浅笑低颦、欲语还休的模样,把钰轩看得呆了。
这边大家一听钰轩说话,方才如梦初醒般的,都道故事真是好,也都想去看看那簿子上自己的姻缘是怎么写的,红线是如何牵的。
眼见天色已晚,众人一面说,一面收拾好东西,便开始返程。
钰轩想要去找晚晴,却又不得不安排督导家丁们在外围保护事宜,等他安排好后,却见柳泰成和晚晴走在了一起,他心中略略不快,便快走两步,想要赶上他们。
原来柳泰成见晚晴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故事,便特特走到她身边,对她道:“杜姑娘刚才说了那一大通话,必是口渴了,这枚青橄榄给姑娘含服。”
晚晴笑着向他致了谢,二人便比肩而行,泰成只催促她赶紧吃了那枚橄榄,又嘱咐道:
“姑娘莫要老给人讲这些,说话多了既费嗓子又伤精神。我那里还有些橄榄,这东西化痰生津最好,我下次给你带一瓶来。”
晚晴笑着推辞说:“没关系,不用了,我平日里说得不多,都是和大家说着玩的。”
见他一味望着自己,晚晴又同他玩笑道:“柳公子的剑舞的很好,我见淑姐姐都呆了。”
柳泰成一愣,腼腆地说: “没有,只是防身用的,其实我剑术稀疏地很。”
忽然,不知怎的踩到了一块碎石,晚晴打了个趔趄,险些被绊一跤,柳泰成伸手刚待去扶,却不防被另一人一把揽住晚晴腰肢。
晚晴脸一红,方才看出是裴钰轩从旁边扶了自己一把,此时他正似笑非笑地说:
“杜姑娘,走路要小心啊,不要光顾聊天了。”说着,那手便轻轻松开了。
晚晴羞得满面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柳泰成心里也颇为不悦,只好强压情绪,缓缓道:“杜姑娘可得好好谢谢裴贤弟,不然你刚才就摔倒了。”
晚晴回过神来,忙对钰轩敛身致意道:“谢谢三公子了。”
钰轩笑了笑,柔声对她道:“你要小心一点啊,是不是刚刚喝了那杯酒,有点晕?”
晚晴见他忽然这般含情脉脉,又在柳泰成面前,不由大窘,忙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公子多虑了。”
说完,慌慌张张地连告辞都忘了,提着裙子便跑到了钰媚、钰淑身边。
裴钰轩和柳泰成两人在后面都盯着她。良久,只听裴钰轩若有所思地问道:“也不知道这杜姑娘的红线系在了谁身上?”
柳泰成看了他一眼,忽然认认真真问他道:“我记得去年杜姑娘刚入裴府时,贤弟可是说要介绍给在下呢。现在这许诺还作数吗?”
钰轩身子一僵,强笑道:“柳兄开玩笑吧,哪有这回事?”
“那是泰成记错了?我记得是有这事啊。”柳泰成虽温和,却并不软弱,他直盯着钰轩,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态。
钰轩打哈哈道:“哎呀,柳兄,你这肯定记错了啊,那时杜姑娘刚来,我怎么能那般唐突呢。
再说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等着啊,我下次见到极好的名媛闺秀,一定替你留意着。”
柳泰成心里失望极了,面上却还笑着说:“那这次贤弟可得记下了,别又忘了。泰成在这里先谢过了。”
裴钰轩见他这般郑重其事,心里也起了疑忌,嘴上却只说:“咱们好兄弟,不说这个,走吧!”
他故作亲热地拍了拍柳泰成的肩膀,二人各怀心事,去追赶众人了。
搭救
第三日方回回请,果然请裴家三个女孩子去家里荡秋千,他家里姐妹颇多,以前院里搭了两架秋千,这次姐妹们归宁,带着小孩子,也便将秋千收拾出来,热热闹闹玩了两天。
待姐妹们都各返自家后,他便邀请了裴家三个女孩去玩。这次裴钰轩本待和她们一起,谁料裴时找他有事,他便没去,只是晚间去接了她们回来。
一路上,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他一句也插不上,女孩子们也不理她,都嘻嘻哈哈地坐在香幄车里吵闹。
他勒马走在旁边,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裴氏姐妹俩,不由心内一阵心酸,这姐妹俩未来会……幸福吗?
现在已经有贵人在相看了,可是她们的姻缘与家族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日后出嫁了,会不会也会像今日这般快乐?
再看笑靥如花的晚晴,他心里有一丝安慰,想着无论如何,这女孩子都会更快乐一些吧,至少有人愿护她周全。
他正这般呆呆想着,忽听晚晴娇声道:“三公子这般望着我们三人,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钰轩轻咳了一声,略红了红脸,道:“你们……今日荡秋千,玩得开心呢?”
晚晴笑道:“可开心了呢,方公子可热情了……我们呀,都沾了媚姐姐的光了。”
“晴儿,你又瞎说。”钰媚娇羞道:“三哥,你别听晴儿胡说。”
钰轩笑了笑,说:“我知道她是胡说,我们的杜姑娘呀,说话向来喜欢信口开河。”
晚晴一听便不依了,嗔道:“公子,我怎得说话信口开河啦?”
“好,我说错了,”钰轩难得的好脾气,柔声问她道:“你说说,打秋千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日后我要是有座大庭院,就在院子里搭一架秋千,上面爬满五颜六色的鲜花,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哇,想一想,都香气四溢呢……
等我老了,我还可以给孩子们读‘今日寄来春已老,凤楼迢递忆秋千’的诗句……”
晚晴闭上眼睛,似乎陶醉在自己描述的场景里。
“幸好你不是说秋千架上爬满玫瑰花,否则扎不死你个小东西”,钰媚笑着拧她的脸,又道:
“你还老了给孩子们说,你今年才多大呀,就那么盼着结婚生子了?来来,快告诉我们,你未来的良人在哪啊?是不是在那儿啊?”
钰媚故意指着外面的一棵柳树,笑问道。
她这一发问,钰淑和钰轩都沉下脸来,唯独晚晴还红着脸和她嚷嚷:
“二小姐这是报复我,你这是报复我,本来我说的都是实话嘛,方公子给你推了一天的秋千,我和淑姐姐我俩都是丫头推的。
你都被方公子推到云霄上去了,我和淑姐姐都没被推那么高,哼!下次淑姐姐带上柳公子,让柳公子推她。”
钰淑的脸立刻像云霞般红透了,她刚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她和钰媚合起伙来,两人都往外推晚晴道:
“你快出去,快出去,出去和你的三公子骑马去。”
晚晴真的快被她们推出来了,她半个身子挂在车门外,红着脸向钰轩求救道:“三公子你,你救救我吧。”
钰轩忍着笑看着她一副可怜样子,假装叹口气道:“你还好口才呢,一句话就把人全得罪啦。现在犯了众怒,来找我了,我怎么救你?你来和我骑马吗?”
晚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三个女孩子又闹成了一团。
终于到了裴府,裴氏姐妹都先跟着各自的丫头回房了,晚晴落在后面,也待要告辞,却被钰轩一把拉住,悄言道:
“你的梦想会实现的。”
晚晴脸一红,心狂跳了几跳,转身便待要走,却又听钰轩在她身后道:“下次,你想荡秋千,我给你推。我保证,也推得你高高的,高到九霄云外去。”
晚晴用手捂住脸,飞一般跑了。钰轩在她身后急的直说:“你慢点,小心摔一跤又要嚷疼……”
晚晴哪里敢回头,一路脸红心跳地回房后,那心里兀自怦怦跳个不止。
上巳节过了后,杜家便派人来接晚晴回家了。宁夫人想女儿想得狠了些,这次便非要留着多住了几日。
就在此时,当朝曹贵妃忽然薨逝,曹贵妃育有晋王、睦王二子,兄弟二人战功赫赫,为当朝立下了巨大功勋,睦王逝后,晋王声名更盛,颇得当朝天子赏识。
在天子做诸侯时,晋王便被传了几次要被立为世子。后天子登基做皇帝后,晋王被立太子的呼声也很高,若不是雅王母妃刘氏是正妃,现又为皇后,晋王的名分早已定下。
现在曹贵妃春秋正盛,忽然薨逝,令人扼腕不已,皇上更是哀痛伤心,听说连续七日都辍朝哀思,禁止民间一切娱乐活动。
三品以上大员亲眷都需去宫中为曹贵妃致奠,葬礼结束后还得陪同去帝陵为曹贵妃送殡。
这样一来,裴府的周夫人便得跟着去送葬,本想安排崔夫人管家,奈何崔夫人病体缠绵,近期更是下不了床,只好让钰媚先代管家事。
裴时和裴钰甫这段时间日日在朝内值守,很少在家;裴钰轩神出鬼没,也不知一天都在忙什么,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钰媚便紧着家丁一次两次去请晚晴回去,帮自己搭把手。这一日,晚晴吃了晚饭后,便跟父母辞行。
宁夫人道:“让你明早再去,你偏要晚上,你这么急急慌慌的,到底是为什么?”
晚晴笑道:“娘又犯糊涂了,裴家本是让前天回的,我回来呆了小十天啦,今早上媚姐姐派人来说,她家里就她一人主事,让我今日务必回去。
明日爹爹一大早的又要用车,我今晚便过去了吧,免得明早爹爹又要起早。”
宁夫人这才罢了,给晚晴带了一大束杏花,放到车里,道:“你回去插瓶用,这是福子昨日去野外摘回来的。”
那杏花扑鼻的香,车厢里缭绕着芬芳馥郁的香气。晚晴便上了车,福子驾车送她回裴府去了。
谁料走到中途,忽听到有人盘问,才知道不知为何前面封路了,要回裴府必须得绕路。
福子的意思是先回家去,晚晴心里有点小私心,便道:
“既然封路了,那就绕一下吧,何必又要回去?”
福子只好应允,只是嘀咕道:“那条街老爷要是知道小人带小姐走了,只怕要打死小人了。”
晚晴惊讶问道:“为什么走那条路便要打你?”
福子还不敢说,晚晴喝令他快说,福子自小怕她,便只好吞吞吐吐道:“那条街上有玉楼春,是京城最大的青楼。”
“哈,”晚晴笑着说,“我听阿旺给我说过,那有什么啊,就不敢走了?我刚好去看看那里的风光。”说着,勒令福子快走。
坐在车上,晚晴抚弄着那一束杏花,忽然想起钰轩来,心跳不由又快了几拍,她最近不知怎么了,只要一想起他,便面红耳赤,心跳身软,这次又有数天不见,他可曾略略思念过她?
自己曾许诺给他做灯盏,他还记得吗?他又说自己秋千架的梦想可实现,又说会帮自己推秋千,那么,他……是不是也悅慕自己?
想到这里,她不由捂起了脸。正在春思荡漾时,忽然马车停了,便听福子道:“官爷,我这是杜府的亲眷,去吏部裴侍郎府上。”
晚晴知道又是搜捕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到处都是搜捕的官兵,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有兵士在外道:“骁骑营王才奉命搜查全城,里面的人得罪了,请打开轿帘。”
晚晴掀开轿帘,软软道:“小哥,在搜查什么啊?”
那年轻的小士兵见是一个这般如花美貌的姑娘,脸微红了红,道:“是有贼人结党,扰乱朝廷,我们奉命捉拿乱党。”
“那请小哥查吧。”晚晴大大方方地说:“我要下来吗?”
“姑娘莫要下车,外面乱得很,姑娘快回家去吧。”那兵士急急道。
说完,便放行了。
福子继续赶车,晚晴打开轿帘看时,果然是一条街都明晃晃的,全是火把,街上人头攒动,满街都是穿着铠甲手持兵器的士兵在巡逻。
她心里有些后悔,刚才应该听从福子的话,回家去的,这么乱,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正想着,忽看见“玉楼春”三个大字赫然在目,那里面依然是灯火通明,丝竹音乐之声不绝于耳,晚晴心道:果然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啊。
她正想着,忽然,马车打了个趔趄,她见车上竟然闪上来一个男人,她“啊”了一声,刚待喊,那人一把捂上她的嘴,她举目一看,竟然是裴钰轩。
钰轩显然也惊呆了,他左手臂带着伤,还在汩汩流着血,沾染的满身都是血迹。
福子问道:“小姐,怎么了?”
晚晴强装镇静地说:“没事,没事,你好好赶车。”
福子说了句什么,晚晴没听到,只见钰轩满眼都是疼痛和惊慌,她从未见他如此这般,便悄声问道:“公子,您怎么了这是?怎么受伤了?”
“晴儿,”钰轩忍痛强笑道:“我出了点事,被人追捕,你不要怕。”
晚晴见他伤口一直在流血,不由惊慌失措,想了想,先取出自己的一方帕子给他草草包了一下,又悄声道:“您受了伤,我带您去看郎中吧。”
“不用,今晚看不了啦,前面全是警戒线,晴儿,你听我说,我的胳膊中了毒镖,一会可能会神志不清,你带我去得月轩,然后去找柳泰成,让他派人来救治我……”
他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样子,那冷汗滚滚而下,眼见便要晕过去,晚晴吓得花容失色,用手揽着他,哭泣道:
“三公子,公子,您别吓我,您别死啊,我好怕……”
钰轩握了握她的手,勉力道:“莫怕,晴儿,有我,你不要怕……”说完,双目紧闭,似乎已然昏厥过去。
晚晴也不顾上羞涩了,她伸开胳膊搂住他,让他半个身子倚靠在她的怀里,然后又从香囊里掏出一把薄荷叶,二话不说全塞到了钰轩的嘴里。
钰轩哪里还会嚼,她只好自己先嚼了嚼,喂到钰轩嘴里。
薄荷叶的清香和甘冽让钰轩稍微清醒了一下,他闻到了一阵阵浓郁的花香,和着少女的体香,一看晚晴怔怔看着自己,眼睛里兀自带着泪珠,他强撑起身子,斜靠在马车座椅上,对她笑了笑,还未说话,忽然,马车又停下了。
“小姐,前面又有军爷巡查!”
福子的话不啻惊雷,晚晴忽地死死攥住了钰轩的手,钰轩将她的手反握在手中,全身的肌肉紧绷,眼神一片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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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
正当裴杜二人惊恐万分之时,忽听得车外一个浑厚刚劲的声音响起:
“骁骑营校尉程方兴奉命搜查,请车内人打开轿帘。
晚晴听到“程方兴”三个字,早已蹦出了腔子的心有了一丝丝安慰,她迅速地瞥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裴钰轩,后者向她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
纵然今日难逃一劫,好歹还误打误撞地遇到了心中的姑娘,即便命丧于此,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想及此,钰轩的眼中竟然还闪出一抹笑意。
晚晴见他这般镇静自若,不知怎的,心也略稳了稳。
她胸前抱着那束巨大的杏花,倾身向前将裴钰轩的大半个身子遮住,这才壮着胆子,颤巍巍掀开轿帘。
果然是程方兴!果然是她的程五哥!!
她喜极而泣,结结巴巴地叫了声:“五……五哥哥……”
一身戎装、正在公事公办的程方兴一见是晚晴,刹那间怔住了。
透过她掀起的那一小角轿帘,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车厢内的异常,更何况夹杂着香气的血腥扑鼻而来,他第一个想法便是——晴儿被劫持了!
用手紧紧攥住佩刀,他强压着不安,低声问道:“晴儿,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晚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惊悚不安,还兀自强装镇静道:“五哥哥,我今晚去裴府,没料到碰到了封锁。”
程方兴何等精明的人?他知道了,这是晚晴在庇护车厢里那个人。可她一个闺阁弱女,怎能和朝廷党争的人物扯上关系?
“怎么了老程?”有个官兵见程方兴一直站在这马车前,有点纳闷,似乎要上前来。
程方兴眼见晚晴的脸色刹那间犹如金纸,握着轿帘的纤纤细手止不住地打颤,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到底还是不忍心,忙笑着对同僚道:
“没事没事,你去那边巡查吧,这边我来。”
“晴儿,这是谁?你可认识他?”见同僚走远后,程方兴压低声音,极其严肃地问晚晴。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五哥哥,他是好人……”晚晴眼巴巴望着程方兴,哀求道:“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此时裴钰轩已经坚持不住,闭着眼睛强倚在晚晴身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程方兴向车厢内探了一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沙哑着嗓子问道:“晴儿,这人你真的认识?你可不要……犯糊涂。”
晚晴一叠声道:“没有没有,这是我的……一位朋友,五哥哥,你帮我一下好不好?这个朋友,他不是坏人。”
程方兴眼里有一抹思虑划过,似乎一直在沉吟,晚晴见他这般,忙道:“五哥哥,我若骗了你,就叫我生生世世坠入阿鼻地狱。”
“发这么重的誓作什么?”程方兴沉着脸,低声对晚晴道:“那你们赶紧走,这里很危险。”
说着,解下身上的玉佩,递给晚晴道:
“花香遮不住血腥,你们从西路口走,那里是我兄弟把守,到时揭开轿帘把这玉佩给他,他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快走,回头我再找你。”
晚晴拉住他,又是感动又是担心地问:“五哥哥,不会……牵连你吧……”
程方兴心里动了动,狠心推开她,焦急地说:“快走,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会送命的。”
说完,便把轿帘放下,故意大声道:“走吧,走吧,下一个……”
晚晴回过头来,看到钰轩早已软软倒下了,脸色白的像一张纸。
她忙把花拿开,将钰轩的身子扶正,想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可他哪里还靠得住,身子软得像一尾脱水的鱼。
无奈之下,晚晴只好将他的头安放在自己膝上,用手护住他半个身子,接着命令福子说:“去方家胡同的得月轩。”
福子什么也没敢问,反正他自来一根筋,从小便是小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小姐让他去跳水跳火他也不说半个不字。
他得得驾着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果然到了西路口,又有兵士要搜查,晚晴掀开轿帘,莞尔一笑后取出程方兴的玉佩,亲自递出去,娇滴滴道:
“大哥,我五哥说请您多关照!”
那个大胡子的官兵一见玉佩,便举着玉佩对身边人道:“呦呵,老程这次终于开窍了,既然是老程的家眷,快快放行。
一帮士兵簇拥在旁,哈哈大笑道:“哎呀,没想到程校尉有这般福气,这女子漂亮的得很哪。”
离开这一段路,果然盘查的少了许多,晚晴见钰轩渐渐昏迷起来,不停地拍着他,唤他道:
“公子,公子你别睡,你别睡,咱们快到了,你再忍忍……”
钰轩没有任何反应,连那鼻息都似有若无。
晚晴急了,眼泪犹如滚珠般跌落在他的脸上,她哀哀泣道:“公子,你别吓晴儿了,晴儿害怕,我害怕……”
或许是那泪水冰凉濡湿,让钰轩有了一丝意识,终于,他勉强睁了睁眼睛,断断续续道:
“别怕晴儿……不要怕,我没事的……”
晚晴急得用手触着他的额头道:“公子,你发烧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惶恐之下,竟然拿额头去触他的额头,道:“公子你好起来好不好?你好起来,晴儿一定会做你的灯盏的!”
“真的?”钰轩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微笑:“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不会忘,我永远都不会忘,”晚晴急急道:“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钰轩没有回答。他的眼睛重又闭上,似乎再次陷入了昏迷。
“小姐,得月轩到了。”福子在外低声禀报。
“快去叫人”,晚晴小声说。
福子赶紧去拍门叫人,一会掌柜的和小二出来,他们和福子一起将裴钰轩抬下马车,安置在内室的床榻上。
晚晴忙忙告诉掌柜,请他亲自去找柳泰成,让他立刻带人来得月轩。又让福子快回家去,千万不可对父母说起此事。最后吩咐小二打盆水来,先给钰轩降降温。
小二见她年纪不大,倒是指挥若定,好生佩服,便也心甘情愿服从她指挥,一会便打来了一桶井水。
她亲自拧了毛巾,放在钰轩额上,只听钰轩呓语道:“晴儿莫怕,有我在……没事的……”
她的心又是心疼又是喜欢,不由脸颊微红,自言自语道:“都这样了,你还想着我哪,平日里老凶我……”
一会又听钰轩道:“秦妈妈,别走,别走,你回来……对不起爹,对不起,是我错了……”
说着,那手凭空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晚晴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俊朗的脸,不由心酸不已。
一桶井水都用完了,钰轩的高烧略退了一些,只是脸色由白转灰,晚晴心急如焚,便要去外面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谁料她刚抽出手,却又被钰轩一把攥住,喃喃道:“晴儿,别走,别离开我……”
晚晴哽咽道:“傻瓜!”那眼泪迸到他的手上。
她还是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到了院子,正碰上柳泰成带着林大夫来了。她顾不上什么礼仪,急急扯住柳泰成的衣袖道:
“柳公子,柳公子,三公子他,他受了伤,现在正发高烧,已经昏迷了。”
柳泰成倒还镇静,温温看着她,从容道:“不怕杜姑娘,我先去看看他。”
晚晴这才看到自己还扯着他的衣袖,登时羞红了脸,低低说道:“对不起。”
柳泰成笑了笑,说:“没关系。听说杜姑娘临危不惧,竟然单枪匹马地将裴兄从危难中救出来了?”
“不是的,我也是碰巧了,因为封路才绕的那条街。”
柳泰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杜姑娘日后别做这冒险的事情,这是要杀头的罪过。”
“那……三公子他,到底怎么回事啊?”晚晴战战兢兢问道:“我听搜查的士兵说,是在捉结党的贼人……”
她的话还未说完,柳泰成忽然给她使了个颜色,她依言便止住了话头——原来是林大夫叫柳泰成进屋去。
泰成去了片刻便出来了,屏退了掌柜的和小二,他娓娓对晚晴道:“而今政局太乱,裴家必然会陷进去。
现在朝堂上永王和晋王争得厉害,今晚好像是永王在抓人,京城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说这二王争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今曹贵妃去世,估计双方多撕破了脸,据说最近晋王的很多心腹都被抓起来了……”
晚晴听得似懂非懂,一头雾水。又听柳泰成道:“京城这几年怕是不太平了,听说吴越那边还不错,杜姑娘,你喜欢江南吗?”
晚晴见他忽然问自己这个,便有口无心地说:“喜欢啊,‘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听起来便全是诗情画意了。”
“姑娘若想去,来找泰成。”柳泰成眼里现出温柔的光,低低道:
“不瞒姑娘,柳家的产业这两年准备全部迁往江南,江南我兄长已经营多年,爹爹可能这两年也要过去了。中原怕是大乱在即,我……”
晚晴别的没听清,倒独独听到了这一句,忙惊问道:“中原大乱在即?真的吗?”
“我爹说的,”柳泰成老实作答:“他精通五行八卦,说看卦象看出的。”
晚晴哑然失笑道:“柳公子,我被你吓死了,我家世代居于中原,要搬走可是不易呢。不过日后若要路过江南,必去拜会柳公子。”
柳泰成向她微微笑了一笑,并不作声,半晌方道:“也好,那我再去看看裴贤弟,估计林大夫处理好了。”
一会泰成出来后,向晚晴道:“血已经止住了,伤口正在处理,杜姑娘,你先回去吧,就坐我的马车。太晚了怕不方便。”
晚晴一看月亮早已挂上了林梢,果然时间不早了,便道:“好吧,那我再进去看看三公子。”
泰成拦着道:“他还没醒,你快回去吧。”
晚晴看了看他,低头沉吟半晌,方道:“柳公子,明日,我怕还得过来一趟……”
泰成笑道:“这是自然,午时我排车子来接你吧。”
晚晴便辞谢而去。
喂药
钰轩半躺在床上,正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当真惊心动魄。
如果自己不是恰好碰到晚晴搭救,只怕这条命要搭上大半条,到时连爹爹也逃不了干系。
又想晚晴昨日吓得那般花容失色,还对自己温柔照顾,一阵甜蜜涌上来。
他举起药盏刚待要喝药,忽然听外面有人道:“杜姑娘来啦?快进去吧,裴公子醒啦,正在喝药。”
话音未落,只见晚晴笑盈盈走进来,手里拿了两个偌大的黄澄澄的柑橘,俏生生地说:“公子,今日觉得好些了吗? ”
喂药·误解(捉虫,已看过请忽略))
“你来啦?”钰轩虚弱地躺在榻上,面色泛黄,气若游丝地对晚晴说:“我的手臂还是完全抬不起来,全身发麻。”说完,眼巴巴望着晚晴。
“那……是不是还在发烧呀?”晚晴心里一紧,忙放下柑橘,快步走到榻前,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那手柔滑软腻,略带着一丝凉意,又混着柑橘的清香,轻附在额上,有一丝痒。钰轩心中一动,不觉闭上眼睛。
“头还是有点热,公子,您别睡啦,快把药喝了吧!”晚晴见他闭上双眼,只当他是因病痛所致,忙关切地说。
钰轩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她,又闭上双眼,有气无力地答道:“我的手臂还抬不起来,你先放在那里,等我略好好,再喝吧。”
“那怎么行呢?快喝了好不好,不然一会又冷了,早点喝了烧退了,毒也消了。”晚晴耐心哄着他。
钰轩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晚晴,说:“可是我,自己吃不了。”
“没事没事,我帮您叫人。”晚晴转身就要出去,被钰轩一把拉住。
晚晴狐疑地看着他,却听他轻声细语道:“不要打扰人家啦,这里都是泰成的人,咱们这样使唤不好。”
晚晴笑了笑,轻叹一口气,道:“那说吧,您想怎么喝。”
钰轩静静望着晚晴,不说话。
晚晴抿了抿嘴唇,一咬牙道:“那我来服侍……您喝吧。”说完,便扶着钰轩坐起来,而身上那细细的桂花香味再一次扑入钰轩的鼻中。
因要扶他起身,她那绣着细碎花瓣的淡粉色的衣袖不觉轻抚了一下钰轩的手臂,头上的蝴蝶步摇在他眼前一闪,一张俏生生的粉脸几乎要贴上他的面颊。
钰轩被一阵香风带着,不由身上一颤。
晚晴疑惑地问:“怎么,冷吗?”说完,又要去摸他的额头。
被他极轻极轻地捉住手,柔言道:“不冷,喝药吧。”
晚晴见他这般柔情似水,不禁羞红了脸,她可很少见他这般模样,只当是自己昨夜救了他的命,他念自己的恩,便道:“好,我给您拿件衣裳披上。”
“真的不用,”钰轩脸上有一丝羞涩划过,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低低地说:“我不冷。”
“害羞啦?”晚晴心中暗自揶揄,“好啊,玉面阎罗还有害羞的时候,好想把这个八卦给裴府上下分享一下,估计要举府欢腾啊!”
钰轩见她一直抿着嘴笑,心中犹如一池春水,泛起了片片涟漪,软言问道:“见了我,那么高兴吗?笑得合不拢嘴?”
晚晴忙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没有,没有,咱们喝药。”
说着,便端过碗来,舀起一勺来,轻吹了吹,放到钰轩嘴边。
钰轩见她待自己这般细致耐心,早已心动心跳不已,他缓缓张开口,慢慢喝了一口,那药极苦,他尝都没尝出,只觉得这药如同甘蜜般。
便这样一连喝了几口,他一直含情脉脉望着晚晴看,晚晴被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她略低一低头,一句话都没说,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挂在嘴边。
后来,看他嘴角沾了一点药汁,晚晴拿出自己的锦帕,替他擦了擦,将帕子放在炕桌边,继续喂完最后几口。
谁想她待要收回银匙羹时,却不料钰轩故意咬住那匙羹的顶端,晚晴抽了几次,都抽不出来。
她疑惑地望着他,笑问道:“怎么啦?还想再喝一点?”
钰轩这才松开口,深深对她道:“明天,你还来,好吗?”
晚晴便将碗碟收拾起来,一面娇羞道:“好。”
那药有些安眠的成分在里面,所以虽然钰轩很想和晚晴多说几句,但是药力渐渐发挥,不到片刻,他便睡着了。
在梦中,他看见一大片盛开的桂花树,漫山遍野的桂花在风中摇曳,散发着馥郁扑鼻的香,花树下一位穿绯红长裙的女孩,手里捧着一大束桂花,在风中含笑静立。
他走过去,将那女孩轻轻揽入怀中,用手轻抚那女孩如玉般的面庞。女孩将他的手贴上自己如凝脂般的脸蛋,含羞抬起头,轻轻叫了声:“轩郎。”
他看得分明——那女孩儿竟是杜晚晴!
他的心一阵悸动,醒来后,睁大眼睛想了很久,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里?
空气中似还闻到一股股若有若无的幽幽花香,再一看,原来晚晴的帕子忘记了拿走,放在他塌前的小矮几上,那香味正是从帕子上传来。
他拿过帕子,看帕子上绣着一座高峻的山峰,山峰上有一座深阁,影影绰绰似有诗人在旁。
山边有飞鸟翱翔,一轮夕阳似坠非坠。旁边绣着四句诗:“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他笑了笑,用手摩挲着这帕子,丝绸的材质软而且柔,像极了女孩子的发。
“这丫头,看来绣工见长了,一块帕子便用这般心思,也没见她给自己送一块。每次都要让自己连哄带骗地才能拿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将那帕子蒙在自己的脸上,感受那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幽香。
忽然,“咯咯咯”一阵极力压制的笑声打断了他的遐想,她还没走?他的心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扯下手帕,他刚要开口喊,只见一阵风吹过,将薄薄的帷帘吹起——
他看见柳泰成和杜晚晴面对面坐着,正在案上拾捡些什么花草,晚晴带着笑意,柳泰成正微微探身,用手轻抚她的发。
哐啷啷!
听到内室发出巨大的响声,外屋坐着的人都冲了进来。晚晴一脸担心地问:“公子,怎么了?你醒啦?”
却见裴钰轩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梦魇了,不小心砸了茶杯。”
柳泰成急步上前道:“贤弟你的伤口都挣开了,怎么使这么大力?”
钰轩的视线越过他,只盯着榻前挂着的那副山水写意图,波澜不兴地说:“无妨。”
林大夫赶紧过来替他重新包扎,晚晴也忙上前来帮忙,想要替他抬起那条受伤的胳膊,谁料猛地被他一个用力拨到一边,冷冷道:“不用。”
晚晴脸一下红了,当着这么多人面,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难堪。
柳泰成分明看在眼里,忙笑着对晚晴道:“杜姑娘,你不要担心,裴贤弟身体壮,这点子小伤不当事的。”
晚晴又委屈又感激地望了一眼柳泰成,眼眶内刹那间蓄满了泪水。
不知怎的,看她这副表情,柳泰成的心中,有一丝痛慢慢升腾起来,且迅速弥漫了整个心房。然而此时,他惟有向她温厚一笑,点了点头,算作了安慰。
裴钰轩未受伤的左手紧紧攥起,那骨节已挣得有些发白,面上却不动声色,同泰成寒暄道:
“柳兄早到了吗?因为事出突然,这次真是麻烦你了,你的厚情容兄弟来日再报。”
柳泰成笑道:“贤弟何必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你就放心在这里养伤,这儿肯定是安全的。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告诉于掌柜。
我看贤弟脸色不好,那你先休息,我们就不打打扰了。 ”
还未等裴钰轩说话,杜晚晴便在旁接着柳泰成的话道:“那我也告辞了,公子好好养着吧。”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冷的客气。
说完,柳杜二人开始往外走,林大夫也已经收拾起医包,准备和他们一起出去。
“你不用来了,”钰轩在榻上冷冷道:“杜姑娘。”
晚晴未曾转身,只是脚步停滞了片刻,咬牙应道:“好。”说完便径直出去了。
裴钰轩见她态度这般生硬,那气更加了几分,他本希望她能主动留下,给他作一下解释,结果她竟跟着柳泰成头也不回的走了。
难道她——水性杨花?
一个可怕的念头蹦上了他的脑海,而且,像生了根一般蔓延起来。
他想要驱逐这想法,可怎么都驱不掉,如同生了魔般,那过往的一幕幕画面涌上心头来:
牛家宴席上和那位年轻军人的欲迎还拒,牛侍郎公子直截了当的邀约,和柳泰成一再的眉来眼去,甚至和府内仆从下人也毫无顾忌的谈笑风生,更重要的是,昨日那校尉怎得甘愿冒着大险放了她?
他的脑子像炸了一样,身上的血渐渐涌上头,眼睛聚起凶光,心中充满了恨意,若是她现在在自己面前的话,他有可能会伸出手,活生生掐死她。
“掐死她?”他一个激灵,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不,他怎么了?他怎么舍得掐死她?她昨天才救了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不知道避嫌,对谁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自己平生最恨大家闺秀同木头一样,一言一行毫无生意。
但是女孩子活泼成这样,也很可恨,相比起来,木讷一点至少还少点忌讳。
他在这样的纠结中睡着了。
第二天,第一缕晨曦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了期待。
他想,若是她今天来看自己,他便原谅她。她无论做什么解释,他都听。哪怕她告诉他,是柳泰成给她打蚊子呢?
然而,一天等到晚,没有人来。
午间,林大夫来了一趟,替他重新换了药。
林大夫向来惜字如金,裴钰轩当然更不可能开口问,其实他很希望有人告诉他一下,昨天晚晴到底怎么回去的?大概率当然是柳泰成送她回去的,但万一,万一,他没送呢?
她会不会遇到劫持?车祸?昨天救他的事情,会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昨天那个年轻的校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就是她那个叫什么程五哥的青梅竹马。
他明明看到了自己,却故意放了自己一马,那会不会今天姓程的就去找她了?借此让她感恩,回报,甚至,威逼她……以身相许?
他这么一天到晚阴沉着脸,柳家的伙计自然不会进来招惹他,除了三餐饭加上一大碗药汁,再也没进来第二回。
他喝那么苦的药,简直苦得像吞了苦胆一般,昨天,昨天怎么没试到这药如此苦?今天,再也没有人含羞带怯地喂他了,他一口气喝下,咣当一下扔到桌子上。
吓得在外面揉面的伙计打了一个激灵,心想:这位爷的脾气可真够受的,还是我们家公子好啊,要是跟了这种主子,啊呀呀,不敢想……
第二天又在失望中度过了。
到了第三天,裴钰轩已经想从榻上爬起来直接回府去了,去当面问问杜晚晴。但是他还是浑身酸麻,那药物的毒性很大,非要将毒祛尽不可。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钉到门框上了,现在他已经不再想晚晴来给他道歉的事情了,他甚至很想去给她道个歉。
这几天,他冷静下来,想到那日看到的绝对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因为柳泰成根本不可能当着林大夫、掌柜的、伙计三个人的面,去抚摸杜晚晴的头发,他河东柳氏也是几百年名门,怎么可能做这种缺礼的事情?
即使他有这胆子,依杜晚晴的性子,即使和自己在上元节并肩看了一晚上烟火,还碰一下手便躲闪的飞快呢,怎么可能和柳泰成见了几面便这般亲热了?
哎!都怪自己太过偏激,本来可以找个时间偷偷问问她的,为何问都没问,就直接给她难堪?
她哪是自己以前招惹的那些浮花浪蕊?她们这种世代诗书传家的名门,最看重名节,且她向来处事稳妥,怎么会授人以柄?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用左手使劲捶自己的头,为何他这么混蛋——
她才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一晚上又是掩护他,又是给他请大夫,又不顾身份亲自喂药给他;
怕他苦,特意带了两个柑橘给他。自己转眼就因为一点莫须有的罪名迁怒于她,让她当众受辱,若自己是她,可还会再来迁就他?
他悔恨的心在这一刻到了顶峰。
柳暗花明
伙计给裴钰轩端饭来时,钰轩终于展开了久违的笑容,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你们家公子怎么这两天没来?”
“喔,我家公子说裴公子需要静养,不好总打扰,所以让我们好好照顾您,裴公子要见他,我们去通报公子一声。”
裴钰轩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暗暗道:“你倒是赶紧去通报啊,把柳泰成找来,我问问晴儿那天到底回裴府了没有,怎么回去的。”
伙计见他今天脸色稍霁,壮着胆子说:“裴公子今天精神好些了,我给您斟盏茶吧。”
钰轩笑道:“好,有劳你了,等我好了,定会好好打赏你。”
伙计悄无声息的翻了个大白眼,心想:“哎呀活祖宗,你治好赶紧走就是最好的打赏了,您老人家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还真是令人难以琢磨!
人家杜姑娘又是救你,又是服侍你,你可好,转头就呵斥人家,气的人家姑娘不来了。
我家公子对你那么尽心尽力,又出力又出钱,你对他的脸色也没怎么客气,还真是公子哥的高贵脾气。”
当然,这些话他打死也不敢说出来,只是例行公事地敷衍道:“不敢要赏,小人该做的。”
一时,茶斟上来了。钰轩呷了一口,问道:“这是花茶吗?怎得口味这般清淡?”
“是前天杜姑娘给您在院子里采的金银花茶,让我们晾干了给您喝,说是最败火消肿的。
前两天天气好,干得快,您看,今天就是大阴天,要晒的话就晒不干了,这雨说下就要下了。”
“杜姑娘采的?前天?”钰轩听伙计这么一说,简直像被打了一记闷棍,不由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伙计说。
“是啊,杜姑娘看您睡了,自己到院子里溜达,看到了金银花,便说要采一些。
这院子按我家公子吩咐,都种药草,是以金银花不少,不过现在是早春,花开得还不多。”
伙计唠里唠叨的说完,便出去了。把裴钰轩又独自一人留在内室。此时的裴钰轩,肠子都悔青了。
晴儿服侍完自己又去给他采药茶,他却对她冷言冷语,折辱她。
他活该当孤家寡人。怪不得在哪儿,人家都当他是异端。阖府里,除了他爹,再没人真疼他。
晴儿来了,她真心待他,他却无端猜疑;她都亲手给他喂药了,他却要将她生生推到柳泰成的怀抱里去。
她投向柳泰成那委屈又感激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向他。是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将她,推向另一个人。
他的心疼得抽了起来。
雨已经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夹杂着院子里药草的花香,从窗棂中飘进来,有星星点点,溅到他的脸上,一股泥土的芬芳也随之升腾而起。
他拿着晴儿遗留在这里的那方锦帕,用手抚过“晚晴”那两个字,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晴儿,我错了,你原谅我,只要你原谅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他喃喃道。
他这样的铮铮男儿,竟然在这一刻,流下了泪水。这泪水掺杂着悔恨、恐惧和悲伤。
春雨向来缠绵,一天下到晚,下的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珠,下的人心里都是湿漉漉的。
钰轩知道晚晴今天又不会来了,不过肯定是今天下雨,所以她才不来的。
一定不是因为生他的气,所以才不来——她那么细心,那么长于推演,她稍一分析,便会知道自己一定是误会了,才会忽然对她发火。
他是因为爱她才会发火的,她会知道吗?
爱她?钰轩的心颤了一下。
原来自己是爱上她了。
他一会欣喜若狂,一会暴跳如雷,原来都是因为爱她?
不是因为她有胆识,有见地,而且她姑姑又是爹爹的初恋情人,自己想利用她打倒那个人吗?
从什么时候起,这假意变成了真情?利用变成了挚爱?
原来对晚晴的爱早已在他心中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还浑然未觉。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爱上过一个人的缘故吧!
从前他那些露水情缘,大多都是逢场作戏,与他最长情的算是柳莺儿——
她长得那么美,美的令人目眩,且像一只温柔的波斯猫,对他百依百顺,从不违逆。自己也曾喜欢过她的婉媚柔顺,也曾允诺日后会向爹爹讨要她。
可是她是府里豢养的歌妓,他一直都很清楚她的身份。往日见她出去应酬那些达官权贵,自己可曾有一丝妒意?
没有。
即使她因此出去留宿,甚至一去数天,去替爹打通那些复杂的高层关系,自己最多也就是多喝两壶酒,哪有这般忽忽若狂?
如果换成晴儿,她去陪人喝酒,去陪人跳舞唱歌呢?
不不不,只要想一想这些,他都恨不得拔刀杀人。他宁愿和她同归于尽,也绝不会让她出去做那些事。
他的晴儿,在他失意时为他弹奏《高山流水》的晴儿;暴风雨的夜里,在自己怀中吓得瑟瑟发抖还强装镇静的晴儿;
在书架上偷偷放两个柑橘给他的晴儿;在小酒馆为了博他欢心硬喝下半坛酒的晴儿;
在梅花下捧着冰冷的雪花满脸泪痕的晴儿;在上元夜愿做他黑夜中的灯盏的晴儿;
在杏花下悠然吹笛的晴儿;在车厢里见了排查的兵士冒死护卫她的晴儿——
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他愿意与之携手共赴未来的人。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还好发现了,不然,眼看着就要被柳泰成抢走了。
柳泰成喜欢她也情有可原吧,一家有女百家求。自己喜欢的,别人也喜欢,不正证明自己的眼光好吗?想到此,他竟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想好了,明天说什么都要回去,他一定要亲口给她说一声抱歉。
他终于睡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公子今日可好些了?”外面一个清脆娇婉的声音响起来。
“哎呀姑娘来啦?怎么下雨还赶来了?姑娘今日打扮得好像花骨朵一般漂亮啊!”是小二的声音:
“裴公子现在好多了,脸色也好看一些了,饭也多吃了一碗,只是不肯吃药。”
“不肯吃药?为何?”晚晴惊讶地问。
“说是太苦了!”伙计强压着笑。
晚晴笑起来:“我不是留了两个柑橘吗?怎得喝药后不给他吃?”
“姑娘,那柑橘是有,不过您那天和我家公子走了后,裴公子自己起来一口气将那两个大柑橘全吃掉了。”伙计笑嘻嘻地说。
“一下全吃了?这……我还真没想到。对了,裴公子的胳膊可以剥橘子皮了吗?昨天的药谁给他吃的?”晚晴迟疑地问。
咳咳咳……里间传来了裴钰轩的咳嗽声。
帷帘似带着一阵春风被轻轻掀起,捧着一大束嫩黄迎春花的晚晴笑盈盈站在门口——
淡黄色的长裙上还带着斑斑点点的泥点,头上端端插着一只金色的蝴蝶步摇,那倒垂下的流苏恰恰垂到她如远山如螺黛般的眉旁,衬得她的脸庞更加明艳动人。
钰轩一下子看呆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晚晴。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美人从诗中走出来了——是他的晴儿。钰轩心道。
晚晴见他一直呆呆看着自己,笑问道:“公子,这两天好些了吗?气消了没有?”
说着,将那捧花放在长桌上,对伙计微笑着说:“小哥,你能不能帮我拿个插瓶?”
伙计立刻转身出去,不一时喜笑颜开地送来一个土陶瓶,递给晚清道:“姑娘,不用您老人家吩咐,我给您把水都灌进去了,您插瓶吧。我家公子说一会也到了。”
一听柳泰成要来,裴钰轩清醒过来了,他轻嗽了两声,也不好意思马上便笑脸相迎,只强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你来啦?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说完,他自己就后悔了,为什么说这个啊,自己望眼欲穿盼了三天,今日她冒雨赶来,自己不说谢谢,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喔,公子还是不愿意见我啊,好吧,”已经插好了花,晚晴故意逗他道:“迎春花给您插上了,我走了。”说毕,假装要走。
却被钰轩一把拉住了手。
他一句话都未说,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有一丝红,仿佛受委屈的人,是他。
晚晴一下心软了,哄他道:“好啦,不走,先照顾您这个病人。怎么受了伤,还像个小孩子了呢?”
说着,抽出手,拿起那瓶迎春花给他看,那花正开得艳,千头万攒,花香扑鼻。
“公子看这花好看吗?”晚晴侧着头,娇声问道。
钰轩只盯着她如剪瞳般的秋眸,柔声说道:“你比花儿好看。”
晚晴的脸刷一下红了。她略低了低头,羞涩地说:“公子又打趣晴儿。”
说着,便随手放下了迎春花,叫伙计道:“哥哥,你帮忙把公子的药再热一热吧。”
伙计欢快地嗯了一声,飞快地进来端起了药。
“怎得不吃药,听说嫌苦?昨日是请小二哥喂的药吗?今天胳膊好些了没有?抬起来我看看。”
晚晴犹如连珠炮般问了钰轩一连串的问题。
“他是你哪门子哥哥?不许叫。”钰轩哪里会答她那些无聊的问题,只是霸道地说:“你……你都没叫过我哥哥呢……除了醉酒时……”
“啊?”晚晴惊讶道:“叫您哥哥?”
“叫一声好不好?”钰轩低低软言乞求,还愣是无辜地冲晚晴眨了眨眼睛,仿佛几日之间,他已经降到了三岁的智商,正在向娘亲缠着要路边的糖果。
他表现的如此反常,简直吓坏了晚晴,她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心里暗暗打鼓:
难道他这是在……撒娇?这位贵公子的脾气还真是难以琢磨。前两天他还凶巴巴赶自己走呢。
晚晴看了他一会,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摇摇头说:“不烧啊。”
钰轩一把抓住她的手,呼吸有点重,他开始耍无赖:“快叫,不叫,等会小二进来,我也不松手。”
“哥哥,哥哥”,晚晴无可奈何地看着钰轩,连叫了两声,心想,莫非这毒药还有毒害智力的作用?现在已然把裴三公子毒傻了?
钰轩的笑抑不住地流淌出来,他的心似抹了蜜那般甜,低声对晚晴道:“以后没人处,你就这般叫我。”
“那可不行”,晚晴撅一噘嘴,小声嘀咕道:“我又不姓裴,叫你哥哥,让大夫人误会。你还嫌她不够讨厌我吗?”
“你……”钰轩见这佳人如此不解风情,心中叹了口气,想着那碗药,嘴角又弯起来,准备故态重萌。
他故意抬一抬胳膊,“哎呀哎呀”了两声,眉头紧锁,似乎痛苦不堪的模样。
果然晚晴立刻倾过身来,帮他查看伤口,嘴里连连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又挣开伤口了?”
他觉得演的有点过。因为一会林大夫要跟着柳泰成过来,万一穿了帮不太好看,于是将表情舒展了舒展,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还好,就是完全使不上力。”
“无力啊?”晚晴松了口气,道:“那肯定是中了毒的原因,您不用担心,再过几天定好了。”
钰轩看着她,心里却正在痛骂伙计,这个死奴才今日热个药这么慢,一会柳泰成来了,还怎么喂?他才不管药热不热,即便冷着喝,若是有佳人亲自把盏,那又如何?
晚晴看他盯着门外,只当他急着要喝药,立刻起身向外喊道:“小二哥,你那药好了么?”
接着,又安慰钰轩道:“肯定是公子今天没喝药,是以毒性没压制下去,喝下去就好了啊!”说完,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衣袖抚慰他。
裴钰轩乐得差点没笑出声来,只觉脸上强装的那点痛苦都快绷不住要露馅了。
“姑娘,药来了,公子,小心烫啊。”伙计终于进来了,将药放在桌子上,看到在床上蹙眉作衰弱状的裴钰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位爷这几天都作天作地的,现在看漂亮姑娘一来,立刻躺床上虚弱地起不来了,啧啧啧,这演技不上戏台子飙戏,真是可惜了的!
幸好看穿一切的伙计信奉的是沉默是金的名言,故而同情的看了一眼晚晴,什么话也没说便出去了。
晚晴没在意伙计的表情,她端起那碗药来,轻轻吹了吹,递给钰轩道:“公子,冷热刚刚好,快喝吧。”
钰轩无辜地说:“可是我的胳膊抬不起来。”
晚晴心想,刚才小二哥说你第一天就自己剥了两个大柑橘,昨天那药,我就不信你是让小二喂的你。
那个小二,虽然职业和“小”相关,其实是个30多岁的虬髯大哥,对着那一脸大胡子,你能喝下去才怪。
她虽然这么想,但看着他受伤的份上,也就算了。这人最近性子太怪了,简直像六月的天气一般,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还是不惹他了。
叹了口气,她拿起调羹,对钰轩道:“好好,我来服侍公子吧!只是别像上次那样,刚刚服侍完,就冷着脸赶我走就行啦。”
钰轩毫不脸红地喝了第一口药,嗯,这次药的确又不太苦了,他想。
晚晴见他一直痴痴看着自己,故意将空调羹放到他嘴边,他去喝时,才发现是空的,不觉有一丝小羞涩涌上来,他咳咳两声做掩饰,佯嗔道:“怎得不好好喂?”
“公子好好喝我就好好喂,”晚晴没好气地说。
因为被他看得又羞怯又疑虑,晚晴心道:“这人是不是真的魔怔了?以前他也不这样啊! ”
钰轩这才将视线挪开,瞥了眼门口的帷帘,不经意地问晚晴说:“那日,帷帘吹开了,我见你和柳兄在那里说话,是说什么说得那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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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糖分够么小天使们?太甜了的话给我说一声,下章给大家发点玻璃碴啊!哈哈哈……
心声
晚晴听钰轩这般问自己,不由惊讶地说:“我和柳公子没说什么啊,而且哪里同他很开心啦?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她虽隐隐猜出裴钰轩一定是因为看到或听到她和柳泰成在一起,才会忽然勃然大怒,但是具体细节,她却推演不出,是以她晾了钰轩两天,等他自己想明白了才来看他。
今天见他这般模样,本来以为他必定是想明白了,谁料现在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件事,她心里有些不悦。
“我听你在外面咯咯地笑。”钰轩到底有些意难平。
“我不能笑吗?”晚晴嗔他道,“只许和你笑,和别人笑一声都不成了,公子怎得这般霸道?刚才还让我叫你哥哥,你看看,自己是个做哥哥的样子吗?”
见她薄嗔微怒的样子,比往日的端庄又多了几分妩媚娇蛮的气息,钰轩也气不起来了,只好没志气地任凭她数落,自己只是微笑着不作声。
晚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相信这个往日对自己动辄打压、冷一阵热一阵的公子哥儿,竟然听了她的数落没吭声,还露出了迷之微笑。
她忍不住又去摸他的额头,被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捉住,又追问道:“那你说说,他抚摸你头发干什么呢?”
“你说什么?他……他抚摸我头发?”晚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不觉抬高了声音:“不可能吧,我俩见了一共不超过四五回面,他……怎么会摸我头发……喔喔,我知道了,”
晚晴说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道:“他说我头上有金银花的叶子,我摸了半天没摸到,他帮我取下来了,是不是恰好被你看到了?”
钰轩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那心情简直称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二话不说,径直从晚晴手里抄过碗来,咕嘟咕嘟几口喝光了药。
然后将碗重重放在桌子上,笑得合不拢嘴地说:“哎呀,误会啊,那你早说嘛,我说柳兄不是那样的人!”
晚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做戏做一半竟然放弃了!
“贤弟说我不是哪样的人?”一掀帘子,一脸春风的柳泰成已经进来了。
晚晴忙起身见礼,泰成笑道:“杜姑娘今天打扮得像月桂仙子啊,怪不得刚才伙计给我赞不绝口呢!”
杜晚晴客气道:“柳公子谬赞了。”
三人互相问候后,便坐在一边闲聊。
钰轩问晚晴,“这几日我没回去,也没带随从,府里没人问起吗?”
晚晴道:“家里长辈们都不在家,这个你知道,因现在名义上二小姐管家,所以我找了空儿偷偷给二小姐说我在回府的路上碰到了你,你说自己准备去……”
她有些心虚,低下头瞄了瞄裴钰轩。钰轩知道肯定不会是不是什么好去处了,故意板着脸道:“吞吐什么,说吧。”
泰成也从旁劝道:“没关系杜姑娘,你就说吧,你都是为了贤弟好,他焉能不知?”
裴钰轩正在轻叩桌面的手指停滞了一下。
晚晴心一横,道:“我说,公子你这几日都宿在玉楼春的彩云姑娘和邀月姑娘那里。”
“为什么还得两个人?”泰成是个老实人。
钰轩的脸冷了冷,问道:“你怎么知道玉楼春?”
“我……旺儿给我说的,他说那里最红的就是这两位姑娘。”晚晴吞吞吐吐道。
“他还给你说了什么?”钰轩问道。
晚晴有口无心地闲扯:“他……没说什么了,喔,对,他说有空带我去下九堂子喝……酒……”
还没说完,她猛地看到裴钰轩的脸色没来由的乌云密布起来,不由大吃一惊,心想,坏了坏了,这句话不该说,对不住了旺儿兄弟,对不住了,你可千万别怪我啊。
“这……”柳泰成闻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转向钰轩道:“贤弟看来要好好约束下人了,杜姑娘毕竟是闺阁少女,不该听这些污言秽语。”
“这算什么污言秽语?”晚晴不满地小声嘀咕。
两个男人齐刷刷地盯着她,她被迫低下了头。
“他怎么敢说带你去喝酒?”裴钰轩深呼了一口气,强捺住怒火问:“你和他说什么了?”
“不是啊,还不是上元节……”晚晴看了一眼柳泰成,低声道:“那次旺儿欠了我一个人情,说要送我一坛惠泉酒。
前几天我见他,便和他开玩笑问他什么时候送我酒,他喝得有点多,就对我说,送酒算什么,等他闲了,还要带我去下九堂子喝呢……”
“够了,”钰轩额上青筋直跳,冷冷道:“不要说了。”
“杜姑娘不该和下人们走得这么近,”泰成认认真真地对晚晴说:“上下有别,这些下人有些时候说话不防头,冒犯了姑娘。”
“我也没觉得什么冒犯啊……不过下九堂子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你们都如临大敌?”晚晴倒是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泰成在灯下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裳。
裴钰轩气都有些喘不匀了,手指节被他捏的咯嘣响。
晚晴却若无其事地对二人轻哂道:“嗬,你们不说我也我知道,不就是烟花柳巷之地嘛!”
两个男人再一次齐刷刷瞪着她。
“瞪着我干嘛?”晚晴倒是肆意洒脱地很:“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平日里去秦楼楚馆买笑,和女子说起来又这般遮掩,真真是奇怪!不过,三公子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何说你在玉楼春吗?”
“你说吧。”裴钰轩心头窜起的小火苗压了又压。
“我想三公子向来就以倜傥风流、不拘小节著称,所以玉楼春属于京城最高档的青楼,也配得上您贵重的身份。”
“咳咳咳,”柳泰成一口茶几乎要全喷出来,他抬起头,悄悄给晚晴使了个眼色,暗地里着实为她担心。
他最知道裴钰轩的脾气,别看他平日里诗酒风流,却最忌讳人家当他面说他是欢场浪子。
谁料杜晚晴却是不怕,她对着眼睛要喷出火来的裴钰轩,照样平静如水,一本正经解释道:
“我这么说,都是为了三公子好,因为随便说公子去了一个地方,家丁们难免马上就要去求证。
独独玉楼春迎八方客,人员复杂,不好求证,而且说宿在两位红姑娘那里,就更云山雾罩了。
听说这两位姑娘争头牌,互不理睬的,那三公子你这京城第一贵公子的名头,谁不喜欢?
纵然裴府家丁真去了那里询问,二位姑娘自然是互相猜疑三公子在对方那里住着,但是又不好亲自去探看,这必定就成了一笔糊涂帐。她俩都闹不清,公子的行迹不就遮住了吗?
反正公子你往日的风流之事如同恒河沙数,这次虽有些委屈,却也不是空穴来风嘛,最多伯父回家骂您两句,跪上半日,也就罢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听完她这席话,柳泰成心悦诚服地问她道:“杜姑娘真是七窍玲珑心啊,怎得想的这么周全?”
“这个还是要因地制宜,因人成事。”晚晴低头笑笑,说道:“比如柳公子,你就不适合这个理由。”
柳泰成听了这话心里有点乐不可支,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裴钰轩,他心想:“好啊,风流浪子裴三郎,你这次可算找到对手了!让你平日里自诩风流,这下被个小姑娘揭穿面具了!”
“你的聪明能不能用在正经地方?”
裴钰轩终于开了口。如果眼神能杀人,他的眼神一定已杀死晚晴千百次了。此刻他脸上的寒冰像是积存了万年,而刚才的喜悦和乐早已荡然无存。
“所以说嘛,以后我要是搞那些妻妾斗争,准得挣个冠军回来,可惜我杜大姑娘不稀罕。”
杜晚晴哪里会怕他?此时只觉得自己豪情万丈,一时没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她自来便是这狂放不羁古灵精怪的性子,往日里在裴府时只是小心压抑着自己,今儿可算是一露峥嵘了。
只是她这一露峥嵘容易,却把眼前这两位大男人惊呆了。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此时此刻,就算是柳泰成也觉得她有点过了,心里正暗自盘算怎么替她遮掩,却听钰轩压低声音,轻斥她道:
“晴儿,不许信口开河。”
晚晴不以为然地说:“我把两位公子当成我的好朋友,所以才坦诚相对嘛。
反正我以后成了亲,一定要过一夫一妻的日子,想享齐人之福的男子,就算活神仙我也不看。
往日读那些史书里的《后妃传》,可替她们难受死了,一帮女子一辈子囚在一个地方,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明抢暗斗,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这下两个男人一齐咳嗽起来。
晚晴看了他俩一眼,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番言论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一时怕是难以找到知音,所以她只好叹口气,借口出去喝水,溜出去了。
一出去,酒店伙计便悄悄给她伸了伸大拇指,夸赞道:“厉害啊杜姑娘,你这胆识不亚于男人!”
晚晴笑笑,悄悄向他吐了吐舌头,说道:“谢谢小哥夸奖,上次我喝的那女儿红还有吗?再给我一盏吧!”
“有有有,姑娘等着,”伙计屁颠屁颠给她抱过一个酒坛子,帮她斟上一碗。
她端起起轻轻舔了一口,哇,真是又清香又甜腻,当即记吃不记打地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碗。
一会儿柳泰成出来,见她正红着脸坐在桌旁傻笑。伙计早吓得逃之夭夭了。
“杜姑娘,杜姑娘,你怎么了?”柳泰成惊呆了,急忙奔到她身边关切问道。
“怎么了?”内室一阵躁动,裴钰轩暗暗摸出了枕下锋利的匕首。
“柳公子,对不起,我可能,多喝了两口酒。”晚晴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对泰成说:“能不能现在咱们就走?我不想进去见三公子了,估计要挨骂。”
“陈二,你给我滚出来,”即使温润如玉如柳泰成,也忍不住爆了粗口:“明天你就给我卷铺盖卷滚,不,今天晚上就滚蛋。”
“晴儿怎么啦?”帷帘一掀,裴钰轩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地下跪着愁眉苦脸的店小二,椅子上坐着脸蛋红扑扑的已然微醺的晚晴,她一张脸也憋成苦瓜了。掌柜的因在院子里打拳逃过了一劫。
“柳公子,柳公子,您别动怒,都是我逼的,我逼小哥的……要不我也给你跪下?”杜晚晴苦苦地哀求柳泰成,后者还余怒未消。
“晴儿,你给我进来。”裴钰轩的脸上已经铺上了万年冰霜。
“别惩罚小二哥啊,柳公子,求您了,酒钱我给您付,我双倍付。”晚晴边走边小声央求。
柳泰成哭笑不得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晚晴东倒西歪的踅进了内室。裴钰轩坐在榻上,一言不发。
晚晴低着头,靠着墙站着,她有点站不直。悄悄望了望钰轩,她希望他能开口说一句话。
可是他一句也不说,半个字也不说。
“我错了,三公子。”晚晴有点沮丧,只能先行认错,她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实际上她对什么事情都有洞察三分的能力,唯独对自己的酒量总是过高估计。
“你错在哪里?”钰轩嗓子有点哑,听得出他真的在强自压制着怒火。
“我……我过高了估计自己的酒量。”晚晴低着头,嗫嚅道。
“你知道我受伤了吗?”钰轩忽而问道:“你知道我受伤了,根本没办法保护你,你这样醉醺醺的,怎么在深夜里一个人坐马车回去?”
“啊?”晚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忙辩解道:“我没醉啊!”——到了现在,她还嘴硬。
“你想让泰成送你回去是吗?”裴钰轩看了她半天,忽问她道。
“不不不”,晚晴摆着手道:“肯定不是啊,我自己坐了车来的。”
“那车子也是柳家的,你喝成这样,就算泰成不送你,我也要央求泰成送你一程,你可知道?”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是今天看你好些了,心情好,所以……”
“晴儿,你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娇惯得很,也知道你在裴家忍得很辛苦,处处端着小心,和你天生活泼的性子不符。
可是,人总要学会先对自己负责才能承担起更大的责任,你一心想要和男子比肩,那这男子不节制自己不分场合地饮酒甚至酗酒,晴儿,若是你,你愿意将终身托付给他吗?”
钰轩这番话说得简直可以称得上语重心长:“小孩子才会随心所欲,成年人都要活得小心翼翼。晴儿,‘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你说是不是?”
训诫
听见钰轩这般训斥自己,晚晴不禁又气又慌,气的是就喝了大半碗酒而已,怎得就和亡身搭上关系了?简直是小题大做……;
至于慌,是因为她知道钰轩真的是生气了。想来刚才自己的行为的确有点像是恶作剧,可她今天为何就昏了头,有什么事情高兴到非要去喝那碗酒?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丢脸,在钰轩面前丢脸也就罢了,那柳泰成呢,人家和自己又不熟,这人都丢到大海里了……
想至此,晚晴的不满也自消了大半,她用手轻轻扯了扯裴钰轩的衣袖,诚心诚意地道歉:
“对不起,公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今天……我不该喝那盏酒的。”
“除了那盏酒,你说的那些话,就十分得体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把嫁个什么男人都挂在嘴上了,你不知道人家背后会说你什么吗?”
钰轩见她可怜巴巴地样子,有点心软,可是道理不说清,只怕她会因此而吃大亏。
“我觉得……大家都是朋友。”晚晴期期艾艾地说。
钰轩猛地抬起头盯住她,那眼中满是嗔责和不满,还带着些微的失望。她吓得又低下了头,小声检讨:“我不该口无遮拦。”
“你在我面前随心所欲地说说也就罢了,凡百事自有我替你遮掩着。
可是对别人你也这般口无遮拦,我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祸从口出’是什么意思?”钰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错了。”晚晴真心忏悔。
其实她就差跪下抱着钰轩大腿叫爹爹了,他在这一刻真的太像她那自带黄金光环的学究爹爹了,连神态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关键是每一句话都那么闪闪发光,不,光芒万丈,一语中的,直击灵魂。
“晴儿,我不可能每一分每一刻都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咱们处在什么环境里,你应该很清楚,有可能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这就是富贵家。
你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想由着性子为所欲为,那还是回杜家去,让你父亲给你寻门可靠的亲事,相夫教子去吧。”
晚晴瞬间面如死灰,如雷击顶。
裴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心里软了软,他倒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可是今晚的事情,她做得实在太过了,闺中可以有乐趣,但只能在闺门之内,万不可在家门外依旧撒娇使性。
今日这道理若给她讲不清,只怕她日后必定会吃亏,是以硬着心肠,狠心数落她道。
“你……你要赶我回家?”杜晚晴的眼泪慢慢涌了上来,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抽抽搭搭地问道:
“我今年说不来了的,你们非要一请二请让我来,我来了你又撵我走?”
“去年你小心翼翼,冷静理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可是现在,你看你是什么样子?你知道不知道,光凭你刚才那番话,如果被有心人散播出去,你杜大小姐的名声一夜之间就会毁掉,你知道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
晚晴不觉泪如泉涌,将衣襟都打湿了。她拿手揩了揩眼泪,倔强地抿着嘴一个字不说。
钰轩终究还是不忍心,拿起自己的帕子便要给她擦拭眼泪,缺被她用手挡住了,晚晴敛眉垂首,推辞道:“不用。”
钰轩只好收回帕子,看她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还是长叹一口气,放缓了语气,柔声道:
“好啦,我知道你好热闹,日后我会抽时间带你出去玩的。可是现在我不方便,你要听话一点,好不好?”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晚晴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此时她的心早已如坠谷底,对裴钰轩的示好也无动于衷,她冷冷敷衍道:“好,那先谢谢公子了。”
钰轩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对她道:“还有一件事,你帮我回去办。明天,你避开青萍,悄悄告诉阿诺,让他来我这里侍奉。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回府自然会来找你。”
晚晴点了点头,没作声。
“行了,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让柳泰成送你回去。”钰轩恢复了和风细语。
“好的,那你早点休息。”晚晴面沉如水,并未抬头,转身就要离开。
“晴儿”,钰轩忽然叫住她,问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晚晴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钰轩眼中划过一丝失望,但没说什么,只朝晚晴挥了挥手。
看着晚晴落寞离去的背影,钰轩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想她今日来时何等兴高采烈,走时却这般意兴阑珊。
自己何尝不知道她是真情流露,可是,这世道哪容得什么真性情,往往一个闪失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如果此时他不狠下心肠教育晚晴,她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入网的猎物。
她也不是老这样子,今晚可能有什么事特别高兴吧!他安慰自己:她一向冷静得体,日后但愿她依然保持。
不然,一个任性冲动而又口无遮拦的女子,是不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不管他多爱她,都不可以。
因为,他们都是棋盘上早已摆好的棋子,两军对弈,无用者第一轮就会被淘汰。
他想起前日那场飞来横祸,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乱世之中,谁都是身不由己,但愿晴儿能体谅他一片苦心,日后再不要任性妄为……
毕竟政局瞬息万变,谁能明哲保身?都要披沙沥金,出生入死。
晚晴坐在柳家的车子上,一副心慵意懒、愁眉苦脸的模样。柳泰成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心里颇为不忍,劝解道:
“杜姑娘,照理我不该说的,可是你日后说话千万要慎重,裴府是什么地方啊?那是明枪暗箭都难躲的地方啊!
我爹在我去之前都再三叮嘱我,切不要多说话多停留,少惹是非。
他们富贵人家可不像我们行商人家般规矩少,人情简单。我虽没住在他裴府,也知道他府上暗流汹涌,杜姑娘,你是在他府上长住的,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这番话说的如此推心置腹,一片赤诚,晚晴听了只剩感动的份了,她低低道:“谢谢柳公子提醒,今日我……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泰成笑笑,温言道:“我不会出去嚼舌根的,杜姑娘还不信我么?”
“不不,我知道柳公子是志诚君子,不然我也不会……那般信口开河。”晚晴忙忙解释。
“杜姑娘,我一直不明白”,泰成犹豫了再三,还是问道:“京兆杜氏门庭也不弱,你何须非要去他家伴读呢?”
见晚晴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他深感失言,又道:“对,其实我自己也是去他家附学,但是,我们生意人家无非是想结交几个高官方便做生意罢了。”
他这般坦诚,这般剖肝沥胆,弄得晚晴简直无法搪塞他,她沉吟良久,方道:“其实今年,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只是他们又一再请我来……”
“杜姑娘,你听我一句劝:那裴府分明是龙潭虎穴,你这性子在那里要吃亏啊!”
柳泰成何尝不知道裴钰轩很看重晚晴,他本不该心存幻想。可是,晚晴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他实在不忍心眼看着她,就这样一步步被裴家这个巨大的漩涡吞噬。
晚晴的眼泪重又慢慢蓄满了眼中。柳泰成一个外人,也在寥寥三五面后,就看透了她身处一个巨大漩涡之中,可是自己为何还要回到裴家?
为何明知道人家或许只是把自己当做工具,自己还是心甘情愿走上祭台?
这一刻,裴钰轩那句“若不懂这个道理,你还是回去让杜大人给你寻门可靠的亲事,相夫教子去吧”浮上了她的脑海,她不禁凄然一笑。
是的,在他裴家,她必须束手束脚、谨小慎微地生活,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被指摘,被责斥,甚或被驱逐,被抛弃,那她所做的一切值得吗?值得吗?
她的心有了一丝犹豫。
她小心抑制着自己不要抽噎,不要失态,可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滴落在衣裳上。
“实在抱歉的很,杜姑娘,我……失言了。”
泰成见她这般忍气吞声,委屈自己,只觉深感不安,他待要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上去,却又不敢;待要不递,却看着那泪珠将晚晴崭新的罗衣都打湿了。
他握着帕子举棋未定。
晚晴虽心乱如麻,却也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
是的,她现在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了,深吸一口气,她强颜欢笑道:“不不,柳公子,忠言逆耳利于行,多谢您的提醒,我,我回去会和我爹爹商量的。”
泰成却只觉得愧疚满满:“好,杜姑娘,你莫哭了,都怪我,是我惹得你这般难过,我……你若不嫌弃,拿帕子擦一下眼泪吧。”
说着,便笨手笨脚递上了那方格蓝纹的帕子。
晚晴恰好这几天帕子丢了,临时没找到替代的。此时待要不接泰成这帕子吧,怕对不起他方才那番推心置腹;接吧,又怕引起误会。
她进退两难,泰成见她为难的样子,反倒笑了,说道:
“我也常忘记拿帕子,姑娘就大胆用吧。我家成衣铺子里有的是这种素帕,这样,改天我给裴府拿上几打,让女眷们绣花练手用,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晚晴见他说的如此光明磊落,自己再扭捏反倒不好,于是接过了帕子,含泪笑道:
“如此,谢谢柳公子了。”说着,便拿那帕子擦了擦眼泪,又握在手里,低语道:“这个帕子我回去洗了还您吧,已经脏了。”
“无妨,”泰成从她手里拿过帕子来,温和地说:“他们裴家人多眼杂,你手里有男子的手帕别被有心人看去了,徒生祸端。还是给我吧,我自己回去洗。”
晚晴见他这般处处替自己着想,那份感激更是增了几分。她想了想,又道:“如此多谢了。柳公子,刚才那个小二哥您能不能不要赶他走?”
“姑娘想听在下的实话?”泰成问道。
“自然,”晚晴点头道。
“他必须得离开酒馆了。”泰成叹了口气:“杜姑娘年纪小,不知轻重有的,但他在酒馆做过多年了,将酒卖给一个单身姑娘,是犯了大忌。
即使不卖给你,卖给了别的姑娘,我也一定会开除他的。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生意场上更是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
晚晴沉默了良久,方喟叹道:“是我害了他了。”接着,想起旺儿,心里又是一阵紧,裴钰轩的脾气她是知道的,那更是个雷霆万钧的火爆性子,现在只盼着他能对自小跟着自己的仆从能手下留情一些。
现在看来,钰轩说得不错,自己真是走错一步,就跌入万丈深渊。不但自己跌,还连带着别人一起跌落。
她一晚上就因为无心之失害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本来都是极和善的,就因为和自己有过短暂的交集,自己就把他们害了。
此时,她才真心后悔了。
柳泰成见她一直沉默不语,便宽慰她道:“杜姑娘放心,我柳家颇有产业,这陈二老婆孩子加上老娘十几口子人,不能没饭吃。
我先晾他两天,让他反省反省,过几天便调他去别的店子帮工,你不要担心他了。”
事已至此,晚晴只能再次致谢。
马车很快到了裴府西门。晚晴下了车,向柳泰成告辞后便欲转身离开,泰成叫住她道:
“杜姑娘,你若真想喝酒,我那里有极好的窖存二十年以上的荷花蕊,改天我给伯父伯母送几坛去尝尝。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喝酒了,会生事的。”
晚晴苦笑着再次致谢。被冷风一吹,她的酒早就醒了,她甚至都忘了当初为何自己非要冒雨去那小酒馆探视钰轩。
这一晚过得太不寻常了,她知道今夜,自己必定无眠。
当然,此时她还不知道,这平平常常的一日,已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很多人的命运改变了。
那原本循着正常轨道行驶的车马,已经开始渐渐偏离跑道,滑向不可知的未来。
马踏匈奴
却说晚晴刚回裴家一两日,家里便打发人叫她回家去,说是她父亲回来了,不知怎得这段时间杜大人常被派到洛阳公干,经常不在家,所以一回来便赶紧去裴府接女儿。
晚晴刚好也要去见程方兴答谢他一番,便顺水推舟,在家里多住了几日。
听父母说程方兴正在和崔家的崔熙儿谈婚事,他的年龄不小了,程家上下都焦急万分,立刻便要下定。
晚晴听了这消息,倒是楞了一下,没想到崔熙儿平日里不言不语,看起来是个最温柔不过的性子,此事上却手脚这般快。
也好,程五哥常年在外征战,崔熙儿性子柔顺温和,且又帮忙母亲料理中馈多年,和五哥正是刚柔相济,日后五哥在外,也不用担心家里。
想到此,她倒真心替二人开心。让母亲帮忙备了一份薄礼,她忙忙写帖子去请程方兴,程方兴便安排二人在京郊的石头门见面。
到了那日,福子驾车将晚晴送到石头门去,宁夫人对女儿嘱咐一定早去早回,晚晴答应下了,不一时,便见到了早已在此等候的程方兴。
程方兴年前便知道自己和晚晴的事黄了,因杜大人坚决不肯和军旅之家攀亲,而且明明白白就这么给冰人说的,冰人上覆程家,程家也便死了心。
晚晴原先还不知此事,这次听娘亲说了,心中反倒十分过意不去。幸好又听说他和崔家要结亲,这愧疚之心才稍安。
程杜二人相见,互述了寒温后,晚晴除了还他那晚给自己救急的玉佩外,又另拿出一块精雕玉琢的玉佩赠与他。
程方兴接过一看,这正是自己在牛府送给晚晴的那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只见玉佩中央雕了一匹雄壮威武的红鬃烈马,正撒开四蹄仿若要驰骋疆场,玉的底座雕有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下刻“马踏匈奴”四个遒劲大字。
晚晴见他拿着玉佩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心里不禁有点紧张,这玉是钰轩拿出去让人雕刻的,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不刻些“富贵有余”、“福寿绵延”之类的吉祥话,偏要刻这“马踏匈奴”的图案。
晚晴当时看到这图案便心生不喜,军旅生涯原本就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这四个字刻上去更是雪上加霜,可是既然已经刻上了,她也无可奈何,只盼着程五哥千万别不高兴。
岂料程方兴拿着玉佩,还只当晚晴还盼着他建功立业呢,心里又是欣慰又是苦涩,只是现在什么也说不得了。
他怔怔看着晚晴,欲言又止,晚晴见他这般,反倒十分抱歉,说道:“五哥哥,这图案你若是不喜,便,便送人吧,我……”
“我很喜欢,晴儿。”程方兴望着她,低声道:“今生你我既然只能做兄妹,那我便把这玉佩当做你督促五哥的一块信物吧!”
晚晴听他这么说,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熟料程方兴犹豫了一下,又道:
“晴儿,我听他们说你去裴侍郎府上做了裴小姐的伴读,裴家不是普通的仕宦人家,你可要自己多加小心啊!”
晚晴忙道:“是了,我一定会记得的,谢谢五哥哥提醒。”
顿了一下,又道:“等到小姐出阁,我也就回来了。五哥哥,那日……”她抬起头,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啦,若没有你,我差点就……”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程方兴摇摇手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忽又问道:“不过那日车厢内的男子是裴三公子吧?”
晚晴吃了一惊,抿着嘴没有说话,那头却不由自主低下了。程方兴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她是默认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朝廷上一团乌烟瘴气,晴儿,你一个女孩儿家,莫要被别人哄骗了,听见了吗?”
晚晴心里一震,脱口而出道:“五哥哥,听说现在晋王和永王的人争得厉害,是吗?”
程方兴一惊,忙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后才悄声对晚晴道:“晴儿,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你告诉我是不是嘛!”晚晴同幼时一般攀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摇,这是她小时候央求程方兴的一个屡试不爽的法宝。
“是,”程方兴果然丢盔弃甲,无奈道:“前段时间他们争得很厉害。不过这几天又有风声说,他们兄弟已经讲和了,听说由刘皇后说和,二王在皇帝面前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了。”
“握手言和?”晚晴撇了撇嘴,讥讽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都是你死我活的利益之争,哪有那么快就能言和?”
“晴儿!”程方兴低声呵斥她道:“总之日后再不许你掺和这些事,听到了吗?就是裴家,你也少沾惹,早点回家去!”
见她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程方兴略略抬高了音量:
“你知道那天抓到的那些晋王党羽,朝廷是怎么处置的吗?连审都没审,第二日便以叛逆罪斩于长安西市了!”
“永王怎么有那么大的权利?”晚晴惊骇道。
“是皇上亲自下令的!”程方兴叹了口气道:“晋王战功赫赫又手握重兵,其亲信遍及朝野,皇帝早已心生不满,这才扶持永王和他斗的,不然永王一个文人哪来这么大的底气和晋王斗?”
晚晴目瞪口呆,遍体生寒。
程方兴只当她怕了,不由放缓了语气,轻声道:“好啦,你不过就是偶尔救了个人罢了,牵扯不到你的,凡百事有我。只是日后你可千万别再做这傻事了,听到了吗?”
晚晴点了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再联想裴钰轩那晚对自己的训诫,忽然释然了,原来他说得一点没错,像他们那种富贵之家果然是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晴儿,晴儿……你没事吧?”程方兴见她愣在那里,半日不说话,轻唤她道。
晚晴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躬身施礼道:“我没事,谢谢五哥哥告知我这些事。”
“告知你是让你有个怕性,以后莫再做这冒险的事情了,现在你给五哥哥起个誓。”
晚晴见他这般郑重其事,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再一想此时也不是探究朝局的时候,便调整了一下情绪,笑道:好好好,我起个誓便是。”
见程方兴还是黑着脸,晚晴哄他道:“五哥哥,你莫要再板着脸了,听说崔家姐姐爱慕你,你们二人快要结亲了,是不是?”
程方兴听她这般说,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淡淡道:“和谁结亲不是结亲?只要知根知底,人贤惠老实便是了。”
晚晴见他也不是十分欣喜的模样,便劝说道:“崔姐姐最是和善,五哥哥,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呢。”
程方兴见她一直谈这个话题,心中自知她的意思,只好说:“好啦,不说我的事情了。倒是你晴儿,你真的不要再掺和进那些大家族的争权夺利里去了。”
见晴儿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他心下一软,那语气柔了一些,说道:
“你一个女儿家,好好保护自己,日后嫁个疼你的丈夫便是了,别高攀富贵,也不要被人当卒子,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比什么都强。”
晚晴听他这般说,一股暖流划过心房,她哽咽道:“是,谢谢五哥哥,我会的。”
“好,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程方兴见她竟然红了眼圈,心下一颤,忙挤出一丝笑容,像小时候那般哄她道:“眼泪是金豆子,不许哭啊!”
晚晴不听这话则可,听了这话,索性抽抽搭搭哭起来,边哭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角,含泪问道:“五哥哥,你娶了亲,可还会理我么?”
“傻瓜,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程方兴将她的手轻轻握住,此刻他虽然心存遗憾,但他本来性格豁达爽朗,且是上惯战场的人,生死都见了,对人世间的事自是随缘的,故而也不强求,反倒笑着逗她说:
“再说,你不是和崔氏关系很好吗?日后我娶了她,就算我不理你,你去找你姐姐不就是了吗?想来你若从她那边论,还得叫我一声姐夫呢! ”
“哼,我偏要叫五哥哥,”晚晴故意嘟起嘴,一本正经道:“说起来崔姐姐还得感谢我呢,不然她到哪里去找你这么好的夫婿呢?”
“好好好,都是你的功劳。我记下了。”程方兴刮了她的鼻子一下,笑着说:“不过下个月我便要出京去轮值驻守,恐怕一时回不来,你可要好好的,不然再出了事,我可救不了你啦。”
晚晴听他这般说,只觉心里一坠,她抬起头,却见程方兴也红了眼圈,不知怎么地,她竟然像小时候那般,慢慢靠近他,低声道:
“好,五哥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对不起……日后,我只盼着你和崔家姐姐恩爱白头,相携到老。”
程方兴猛地将她紧紧揽入怀里,盘旋在眼里的泪水还是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拂过她的秀发,沙哑着嗓子说:
“好,你记着,我永远是你的哥哥,你的后盾。若有事让人来告诉我,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晚晴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五哥哥,你的恩情,晚晴这辈子都铭刻在心。”
“就你会哄人。”程方兴放开她,打趣道:“小时候就为了这张小甜嘴,你说哄了哥哥多少糖葫芦?”
晚晴羞涩地笑着低下了头,道:“晚晴这都是肺腑之言,五哥哥又不信了。”
“我信。”程方兴恢复了一副大哥的模样,笑道:“我们晴儿别的不说,就是从不说假话,这个五哥哥自小就知道。”
二人又说了会话,晚晴见太色不早了,便也就告辞了。
程方兴亲自送她到官道上,眼见得她的马车走远了,这才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晴儿,你还是喜欢那裴三公子吧,所以那日不惜冒死也要救他。可是我去打听了这人的来历,都说是个花花公子,你喜欢这样的男人,会得到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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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酒酿
十日后,裴钰轩终于养好伤回到家。因家里长辈都不在,裴钰轩便到钰媚房里坐了坐,钰媚也不过象征性地问了问他去了何处,并未深究。
钰轩因记挂晚晴,也顾不得避嫌了,直接开门见山问道:“杜姑娘怎得不见?我看见韶雅堂大门紧锁。”
珊瑚在旁禀道:“杜姑娘好久都没来了,她说家里有点事,给崔先生那里告了几天假。按说本来今日就该回来,可是都到这点了,也没见她,小姐也催了几次了。”
“喔,她家里能有什么事?”钰轩眉毛一挑,轻描淡写地问。
“听她家福子说,他们杜家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被求亲的人踢破了门槛。是以有合眼缘的,杜夫人便以生病为由叫杜姑娘回去相看。”
说到这里,珊瑚叹了口气道:“哎,其实杜姑娘人还挺好的,又聪明又有趣,就这么匆忙的嫁了,赶明儿小姐又得一个人了。”
“珊瑚,”钰媚陡然抬高声音,拧眉吩咐道:“赶紧给三哥去煮一壶今年的新茶来,一味在这里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做什么?”
珊瑚退下后,钰轩不以为然的对钰媚说:“让她说就是,杜姑娘有桃花是好事,我们还该恭喜她。”
钰媚笑道:“可不是嘛三哥,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正盼着晴儿能嫁个好人家呢。前日听她说起的牛公子就不错!”
“牛公子?”钰轩脸色微变,强自镇静地问道:“是牛侍郎家的八公子?”
“可不是?三哥也知道这事呀?听说他牛家信奉高嫁女低娶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晴儿,一家子可是欢喜。
晴儿说牛公子这个月就去她家做了三回客了,现在家里让她回去,她都不乐意。
那牛公子也是痴情,因听人风传杜家想赘婿,他竟然真的跑到杜家毛遂自荐去了,把他爹气得差点吐血。”
钰媚一面说着,一面微微笑起来,将桌上一盒蜜饯推到桌子中间,笑盈盈看着钰轩,道:“三哥,你说这好笑不好笑?来,别光顾着说话了,你吃点蜜饯,润润嗓子。”
“杜家说要赘婿?”钰轩已经开始有点慌了,他的笑容一点点落下来:“谁说杜家要赘婿?怎地我不知道?”
钰媚饶有兴致的看着一脸惊慌的钰轩,认认真真地八卦道:“三哥不知道的事情可多呢,而且你不觉得晴儿很少跟咱们说起她从前的事情吗?”
“是没怎么说过,不过她能有什么事?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钰媚将身子往钰轩那边探了探,故作神秘道:“哎呀三哥,那你可就孤陋寡闻了。你不知道,前儿陈尚书家的小姐倩儿来我这里坐了坐,说起晴儿的事来,她说我们晴儿可是了不起呢。
原来早在咱们进京前,晴儿就已经颇有才名了,很多达官贵家都请她去给自家小姐做伴读,据说有些公侯府都曾递过帖子,不知为什么杜大人一直没答应。
倩儿还说我好福气,怎么就把晴儿请动了呢?
三哥,你别看晴儿年纪不大,因她聪明又美貌,性格又好,家世又清白,颇有些贵家托人去她家说媒,杜家后来就传出要给她招婿的说法。
饶是这样,竟然也有愿意入赘的,都说她家世代读书人,她人又聪明,日后生的孩子必定也聪明。”
说着,钰媚顺手拈起一个蜜饯,施施然放到嘴里,看见脸色渐变成猪肝色的三哥,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蜜饯又往三哥面前推了推,热情劝说道:
“三哥,吃啊,这还是晴儿上次带回来的,说是不知哪个提亲的贵家给送的表礼,是江南那一带的风味,你尝尝,果真好吃!”
“荒唐!”钰轩仿佛被胡蜂蛰了手一般,砰地将盖碗重重放到梨花硬木案桌上,溅的桌上滚起了一片水渍,他颇有些气急败坏道:
“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媚儿怎得也听这个?”
“三哥觉得荒唐啊,”钰媚慢斯条理地说:“哎,可惜世人大都不这么想呢,对了,前几天方公子还和我打听晴儿有没有定亲呢?”
“方回也在打听?”钰轩惊讶到无以复加,他不顾风度,急吼吼地问道:“这不可能,他不是都快要定亲了吗?他是讨打吧!”
“怎得不可能?他说他自己虽然高攀不起,但是他姑妈家的表哥,喔,就是高仆射家的大公子,一直没有结上良缘,家宴上听他说起晴儿十分有趣,便也想见见,还是我给他说晴儿家可能要赘婿才行,他这才算了。”
“哼!”钰轩皱皱眉头,拂袖悻悻道:“妹妹就该好好读书,怎得和个虔婆一般天天打听这些无聊的事?”
钰媚对他莞尔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拈了粒葡萄干放到嘴里,慢悠悠嚼起来,把裴钰轩气得人仰马翻。
一时,珊瑚斟茶出来,裴钰轩早已走了。珊瑚向钰媚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怪道小姐让我进去,原来小姐才是高手啊,这下给杜姑娘报仇啦!”
“这就报仇了?差得远哪!那日晴儿来我这里哭了半天,我劝了好久才劝好。三哥前段时间竟然嫌晴儿说话不当,要赶她回家去!奇怪了,我的伴读三哥倒是上心地很。”
钰媚撇撇嘴,又道:“就是要晴儿走,也得爹爹发话才行,三哥怎得就做了主了?”
“小姐,”珊瑚小心翼翼地说:“我看三公子对杜姑娘好像挺上心的。”
“晴儿那么好,他当然上心,若我是男人,我早把晴儿娶了,还轮得到他!
人家晴儿来了,和他非亲非故,又是去开导他,又是给他求情的,他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我反正是要提醒晴儿,最好离他远远的,还是娘说的,他天生就是天煞孤星命,谁也靠近不得!”
钰媚平日里极平和稳重的一人,因那几日见晴儿一直愁眉苦脸不开心,便问她怎么了,熟料晴儿抽抽搭搭地说三公子对她很是不满,她有些犹豫着想要回家去。
钰媚一听急了,她好容易才得了个能谈得来的好朋友,谁让三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因父母都没在家,她无人倾诉,便自己憋着劲要替晴儿出头,这次可让她逮着机会了,是以添油加醋地夸了晚晴一番,免得她那个自我感觉爆棚的三哥再去奚落恐吓她的闺中密友。
珊瑚见钰媚这般说,吓得不敢再说话。
不久,晚晴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前几日的不开心一扫而光。珊瑚笑问她是不是又去相亲了,她说没有相亲,是见了一位故人。
又说给钰媚带了一罐娘亲亲手做的桂花酒酿,钰媚喜笑颜开,忙忙让珊瑚送到灶上,中午就吃酒酿圆子。
二人正在那里合计,又着人去请了钰淑来吃,三人见了面,照例嘻嘻哈哈地说笑。忽听门外有人道:“怎得你们姐妹们吃好吃的,都不请我?”
大家回头一见,见是钰轩又来了。他不见了刚才的怒气,脸上一脸笑意。
晚晴忙起身致意,钰轩偷偷打量她,见她脸色平和,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和而恭敬,固然见不到那日的轻狂,可也不见了当日的娇憨。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那番话的效果,是以心里有一丝丝甜蜜,又伴着一丝丝苦涩。
中午大家开心地吃了酒酿,都说好吃,不知怎么做的。晴儿便简单说了说做的过程,无非就是泡米、蒸米发酵,但关键是掌握温度和火候。
裴氏姐妹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都笑道:“晴儿,你是纸上谈兵啊还是真会做啊?”
晚晴倒是老实,一点都没有隐瞒,大大方方说道:“我家寒素,这些家务活都要娘亲自做,我自幼也跟着学了不少,把我娘的手艺也学了七七八八。”
钰淑钰媚都笑道:“看来我们晴儿不仅是个才女,还是个烹饪高手呢。”
晚晴摆摆手道:“烹饪高手是谈不上,但是自古调味和调音一样,都讲究'和',既要调和酸甜苦辣咸诸味,又要突出食材本身的味道,同是还要合乎时序,吃当季最新鲜的东西。符合了这三个要求,基本上就掌握了烹饪的诀窍了。
看着大家一脸质疑地看着她,她心里有点虚,毕竟自己在厨艺上也就两把刀,实践经验极少,要获得别人的信任恐怕也难,于是又补充道:
“对对,还有一条,就是食物最关键是要适口(适合人的口味)。比如今日这道酒酿,便只适合女孩子吃,三公子怕是不喜欢吧!”
“我喜欢得很。”裴钰轩见她终于肯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片刻,心中暗喜,便信口道:“这酒酿不错,就是稍微有点甜,如果口味再淡点就好了。”
裴氏姐妹都不满地瞪着他,钰媚忍不住道:“三哥你不喜欢就不要吃了嘛,刚才明明就你盛得最多……”
“咳咳咳,”裴钰轩没想到她这般直接,一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只好以咳嗽遮掩。
还是晚晴微笑着说:“没关系。所谓羊羹虽美,众口难调。三公子不喜欢也是正常。”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你刚才说‘和’,我想那便调和一下口味不好吗?”钰轩充满期待地望着晚晴。
“酒酿本就是甜食,你再调和它也变不成苦辣酸咸的滋味——甜就是它的标志,不甜就不叫酒酿圆子了。”晚晴避过他的眼神,镇静自若道。
“说得好!”钰媚拍手道:“晴儿,我和淑姐姐都支持你。”
钰轩眼神里的光渐渐黯淡了下来,心里恨得直咬牙:
本想着她这些天能好好在府里反省过错,待自己回来后向自己道个歉也就罢了。结果她就这种态度,哪里有半点道歉的模样?真不知道她这个驴一样的犟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过赖!
几人吃完饭后,钰淑坚持叫晴儿去她房里玩,说晚晴自打年后回来,都极少去她那里,真是没良心。
晴儿只好应允下来。钰轩当即也说要走,三人一起出门,钰轩走在前面,两位姑娘携手在后面说悄悄话。
忽听钰轩听钰淑悄悄告诉晴儿道:“告诉你啊,我二哥上次见了你,说你极好,待要给你说媒呢。”说着捂着嘴咯咯笑。
钰轩的脸一沉,不由支起了耳朵,听晚晴嗔道:“姐姐若这么着,我走了,不去啦。”
钰淑笑道:“不骗你啊,他当着我和娘的面亲口说的,说他好几个同年都没有家室,他还琢磨着给你说哪个呢,我给你讲啊,”
钰淑趴在晚晴耳朵上说:“二哥说啦,这些个个都是青年才俊哪。若是你不喜欢这些进士,还有门第更高的……”
晴儿忙忙打断她道:“姐姐,你还没说亲吧,二公子要说媒也该先顾着自家姐妹嘛,对不对呀?”
钰淑羞涩地推了她一把,别过脸道:“就你鬼精灵,哥哥说我们的亲事都得伯父定,他说了可不算。”
晴儿点着头捏钰淑的手道:“喔,你家的小姐们都是伯父定婚事,怎得我的婚事我爹就不出面了呢?替我多谢二公子,不过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自己怎做得了主?”
“二哥若替你保了媒,选了好夫婿,自然会先征求杜大人意见,……你别咯吱我,哎呀……痒死了,……好啦我不说啦……”
二人在后面磨磨蹭蹭,一路嘻戏,钰轩实在不堪其扰,便道:“二位小姐,我就送二位到这里了。”
两位姑娘见他这般说,也便都虚客气了一下,略略抬了抬头致意,便手挽手要走。
钰轩一见晚晴压根一句话也没准备和自己多说,气得又咬牙又瞪眼,只好老着脸又道:“杜姑娘,我想起来了,我这里还有一句话想要问一下你。”
钰淑撇着嘴轻轻捅了捅晚晴,晚晴只好转过身,满面笑容地说:“请问三公子有何吩咐?”
钰轩道:“还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钰淑笑道:“还是我先走两步,在前面假山那里等你,你们在这里说吧!”说着,给晴儿使了个颜色,便施施然走了。
晚晴就那么娉娉婷婷地站在花荫底下,脸上带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微笑。一身藕荷色的衫子,在太阳光下显得那么素雅安然。
钰轩向她面前逼近了两步,忽然单刀直入地问道:“想我了吗?”
晚晴猛地止住了笑,赶紧扭头看了看四周,谢天谢地,幸好是午后时分,周边没人。
她满脸涨得通红,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请公子莫要说笑。”
钰轩很喜欢看她这样惊慌失措如小兔子受惊一般地样子,带着一丝近乎邪魅的笑容,他欺身上前谑她道:“怎么,姑娘不回答,是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那我再说一遍,这些天想……”
他的衣袖被晚晴狠狠扯了一把,咬牙切齿道:“我听到了,公子不用说了,你到底有何事?不说我走了。”
“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明晚我会命人拿给你换的衣裳。记得,给媚儿就说是你回家相亲去了。”
“什么?”晚晴瞪大眼睛道:“回家相亲?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
钰轩乜斜着她,心里暗想,自己那晚的确是被惹怒了,冲动之下说了过分的话,可他也不是说得完全没道理吧?
她竟然一点不反省,而且转身就敢背着自己去相亲,这胆子还真是顶了天了,他就不信孙悟空能逃得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哼,”晚晴把头扭到一边去,直截了当的拒绝道:“我偏不想去逛,怎得我就得听你的?若是听你的,公子还吩咐晚晴回去嫁人呢,难道我也得赶着回去做新嫁娘?”
“你……”裴钰轩被她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额上青筋直爆,肝火上升。
“公子没什么吩咐,晚晴就告……”她话还没说完,被裴钰轩一把扯住衣袖,直接恶狠狠威胁道:
“你不去也没关系,不过,过不了几天,阖府上下,喔,不不,是整个京城,就会知道四门博士杜大人的千金,在小酒馆喝得烂醉如泥。”
说到这里,他猛地将脸伸到她的眼前,那面颊几乎就要贴到她的面颊上,晚晴心跳如擂,心虚地抬头看向钰淑的方向,待要后退,他却紧紧扯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
“而且见证人可不止我一个人哪,所以杜姑娘不要想杀人灭口……”
“你……”晚晴一时气结,她看到钰淑已经站在前面路口等她,只好一跺脚,道:“行,算你狠。”接着便满脸通红地跑了。
“别失约,”钰轩在后面慢悠悠地说:“不然后果自负啊!”
见她跑远了,钰轩想起刚才听到钰淑的那些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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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儿挨打(捉虫)
周夫人一向治家严谨,下人如无特殊事务不许聚集在一起,更不许在背后议论是非。
可是这一日,整个裴府里的下人竟三五成堆的聚在一起,对着博雅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
不一时,便听得博雅堂内一片喧哗之声,下人房外挤了一堆人在探头探脑,满身是血渍的旺儿被他叔叔裴勇背着送到床榻上后,那哀嚎声就没停过。
还是博雅堂的大丫头青萍出来,硬是驱走了聚在窗户下的看客们,又拍着胸脯向裴勇做了保证一定照顾好旺儿,这才把红着眼圈一脸沉痛的裴勇送出门去。
等做完这些后,青萍默默叹了口气,回自己房内取了药棉药膏,想了想,又拿了两丸千金丸,都放在一个紫檀木小药箱里,这才掩上门去看旺儿。
“哎呀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旺儿面色色惨白,在榻上半支着身子,杀猪般地嚎:
“疼死小爷了,这……这……公子下这般狠手,我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旺儿兄弟,你揭开衣裳,我替你先消消毒,然后涂上这跌打的药膏,保管你就好些了。”
青萍不知何时进来了,一进来便打开药箱对旺儿道。
“好姐姐,你别害我了,若是让公子再看到你给我涂药,非揭了我的皮不可,这我就受不了了……哎呀!”
旺儿一见是青萍,忙强撑着身子要起身,奈何屁股实在太疼,只能半倾着身子靠在炕桌上龇牙咧嘴的冲青萍说。
青萍温柔地向他笑了笑,她天生长了一双柔媚的狐狸眼,纤巧柳叶眉,一笑便露出腮边的两个小梨涡,煞是动人。
只是不知为何钰轩向来冷淡她,但她在钰轩身旁已侍奉多年,是以钰轩身边的人都对她极为尊重,见面都要称一声“姐姐”,旺儿也不例外。此时他看青萍竟然亲自来照顾自己,当即推辞起来。
“旺儿兄弟,你看公子镇日里可曾看我一眼?再说,我亲眼看他换了衣裳出门去了,你放心,塌看不着,咱们一个院里这么久了,你还这么见外做什么?”
青萍不由分说,便要上前帮着旺儿宽衣。
一阵香风袭来,旺儿只觉眼前一晕,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青萍,他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摆摆手道:
“不啦不啦,男女授受不亲,再说我这伤的是……嗨,你个姑娘家也不方便,要不你帮我药膏放在这里,我承你的情。”
“旺儿兄弟,你又不识文断字的,这么迂腐做什么?再说你屁股上的伤,你自己能抹?你抹一个试试!
我好歹大你两岁,也算你姐姐,你把我当姐姐看就行了,快点。”青萍故意沉着脸道。
旺儿一听到“屁股”两字,不由脸上火烧火燎起来,再看一眼青萍,只见她一身青衣在自己身旁袅袅而立,手里的药棉已经涂上了烈度的酒液,随时等着要给他擦拭了。
他本能地还想拒绝,可是从大腿根往上传来的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实在是忍不得了,便强咬着牙问道:
“不敢劳动姐姐,姐姐帮忙看看,兴儿和阿默兄弟谁在?让他们来帮我一下。”
青萍满目同情地望着他道:“今天公子出门,把阿诺和阿默兄弟都带走了,兴儿一大早也被二小姐唤去给姨老爷那边送寿礼去了。
现在这院子里就你和我,你要是不想我给你涂,那我走了。”说完,放下手里的药棉,转身便要离开。
阿旺忙拉着她的衣袖,笑着央求道:“对不住对不住,姐姐,好姐姐,你给我涂涂吧,哎呀,真是唐突了你啊,对不住了!”
青萍笑了笑,轻哂道:“早这么着,不少受点罪吗?”
说着,便帮着阿旺把裤子半褪下,只见那臀部一大片红肿的鞭痕,这痕迹既深且长,有些都翻出红肉来,露出斑斑的血迹,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用药棉轻触了触那浅处的伤口,阿旺“哎呀”了两声,青萍叹气道:“公子的心愈发狠了,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下这样的狠手。”
说着,手脚利索得给他消完毒后,又将瓷瓶内装得深棕色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阿旺再也忍不得了,杀猪般嚎叫起来,那额上的汗滚滚落来,端正秀气的五官都疼得扭曲变形了。
青萍忙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劝道:“忍一忍啊阿旺兄弟,你也是练过拳脚的人,别这么娇气了。”
“我的好姐姐,我这是娇气,我这是千刀万剐啊,疼死我了。”阿旺疼的嘶嘶抽着气。
“那你就好好伺候公子,他那性子你不知道,你惹他干什么啊?你当那玉面阎罗的外号是乱叫的?”青萍数落他道。
“我伺候公子倒是伺候的没错,我这是得罪了……”旺儿说到这里,忽然抬头溜了一眼青萍,猛地打住话头。
“行,你不说我也不爱听,反正谁伺候咱们那位爷都得小心点,青鸾还为此送了命呢,咱们都自求多福吧。”
青萍也不深究,她将千金丸拿出来,直送到旺儿嘴边,轻描淡写地对旺儿说:“快吃了这个,可以止痛。”
“谢谢,我自己来,”旺儿忙接过药丸塞到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去,又道:“哎,说给姐姐听其实也无妨,我……是不小心得罪了杜姑娘了,这个小姑奶奶给咱们那位爷说了几句话,差点把我的命要了。”
“杜姑娘?她……不像是嚼舌根的人哪,我平时看她还不错呢。”青萍一脸纳闷,狐疑地问。
“要说我这顿打挨得冤哪,”阿旺半支着身子待要起身,又哎呀一声倒在榻上,哀叹道:“想来杜姑娘怕也不是有心的,但是她说得无心,架不住有人听得有意啊!”
“杜姑娘到底说了什么啊?你这么吞吞吐吐的,怎么,怕我出去给你传闲话啊?”
青萍正在细细地替他放下贴身小衣,那手指轻柔纤细,所触之处有一阵奇异的酥痒,阿旺的脸涨得通红,只好假装疼痛埋着头,再不敢起身看青萍一眼,许久,才闷声道:
“哎,还不是杜姑娘嫌我去套了他们家仆人福子的话,你说就那个傻子一样的人,还用套话,他自己就秃噜出来了,小爷我只需开个头,他就能把一车的话说出来。”
“阿旺,你就是吃亏在嘴上了你知道吗?”青萍坐下来,扶他侧卧着,又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身边,啐他道:
“赶紧说正事吧,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阿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反正就是杜姑娘对我不大满意,我插诨打科了几句,逗了逗她,谁料她,她不知怎的,告诉公子了……”
“杜姑娘虽然日常和善,也是大家户的小姐,她和咱们调笑使得,咱们和她调笑,可不得注意点分寸?”
青萍叹一口气,又问道:“你到底说了什么让咱们公子勃然大怒了?”
“是,我这回可算吃了亏了,杜姑娘给公子说,我说要带她去下九堂子那里喝酒。”
“下九堂子是什么地方?”青萍疑惑地问。
旺儿脸红了一红,低头道:“是个……烟花地。”
“那你不是作死吗?你真是……”青萍一根指头插到旺儿的脑门上,“这别说是公子打你了,要是老爷听了,得打死你啊!”
“我这也是悔啊,那天我喝了一点酒,嘴边没把门的。其实也就那么一说,纯属无心的,谁料那位小姑奶奶也不知道下九堂子是什么地方,就直接给公子说了。
这不公子刚回府,就找了个由头,说我这几天偷懒了,着人绑了我,硬生生抽了我五十马鞭子。”
“杜姑娘是什么人,你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你真是……不知你是装傻还是真傻。”青萍欲言又止道:
“你还不知道,为了她,老爷和大夫人闹了几个月的别扭了,大夫人都得亲自下礼给她。所以才说,你也就是叫公子听到了,若被老爷听到了,逐出你去也有可能。”
“哼,我就不服了,她杜姑娘虽然说是长得有那么几分姿色,可她爹也就居着个穷官,若不是咱们府里上下帮衬只,只怕饭都吃不上。
哎,你说就这么个小姑娘,有本事一年时间就让老的小的都对她另眼相看……”
青萍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低低道:“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阿旺自知失言,也低下头不说了。
青萍站起身来到窗口看了看,又四处环顾了一圈,方坐下道:
“你吃亏就吃在这张嘴上了,杜姑娘是老爷那边的亲戚,所以老爷对她另眼相看也是常事。上行下效,咱们公子对她好点不也正常吗?我看大小姐二小姐都很喜欢她。
她一个官家小姐,你对她说那些污言秽语,公子怎么能不罚你?
再说这罚你也是保护你,要不万一她姑娘家脸嫩,回去给杜大人说了,回头闹到老爷耳朵里,你还有好果子吃?你想想,老爷和公子,哪个更厉害些?”
阿旺听了青萍这一番话,不由暗暗自责自己失言,忍不住对她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他略有点同情地给青萍说:“杜姑娘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哪,若有天她做了主母,只怕三公子也被她拿的死死的。”
青萍的心事一下被提起,犹豫问道:“三公子会被她……拿住?”
“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呢,咱们公子哪,那眼睛都长她身上了,恨不得说一奉十,怎么,我不信你就看不出来?
现在柳莺儿都且靠后呢,你想柳莺儿是什么人,那是九尾狐妖托生哪,当年可没少欺负你们吧,谁料这次碰到了对手,三公子现在连见都不见她了。”
“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杜姑娘是个大家闺秀,我看也是知书达理的,和公子,不会有什么……”
“嗨,你说到哪里去了?”阿旺一看青萍感兴趣,更来了劲头,那疼都感觉减少了几分:
“这男人哪,到不了手的最香,杜姑娘就是那种到不了手的,又加上识文断字,脑瓜子转的飞快,我看三五个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对手干什么?”青萍笑道:“你这是挨了打,心里不顺,故意把杜姑娘也说成柳莺儿那样的人了。
再怎么说,杜姑娘出身大家,识文断字的,还能和歌妓舞女一样,天天拈风吃醋?
再说了,杜姑娘的家室,未必能嫁进裴府,你且看着吧。”
旺儿听她这般说,便撮着牙花子说道:
“嗯,杜姑娘人品是不错,只是这门第之事,你说的倒也不是没道理,但是我给你说啊,就我跟了公子这些年看来,公子这次可真动了心了,和以前逢场作戏可大大不同。
就公子那脾气,若是他坚持着让老爷去给他提亲,老爷也未必不会帮他。”
“主子们的事情,咱们当下人的成天操什么心?”青萍若无其事地说:“喔,我知道了,你是担心杜姑娘做了咱们的主母,到时给你穿小鞋吧。”
“看你这小人之心,”旺儿笑着说:“其实这个我倒不担心,杜姑娘那人倒不是个记仇的,她虽然聪明,但是从不下绊子害人,这点我还是佩服的,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你担心我什么?”青萍红着脸,薄怒道:“白给你涂了药了,一点不感激,还拿话编排我。”
“好吧,我好心当了驴肝肺,你不领情算了,不过那杜姑娘只怕是眼里不揉沙子,不信你看看柳莺儿的下场就知道。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柳莺儿在花园子口上堵公子,公子远远看着杜姑娘和二小姐走过来,吓得竟然扭头往回走了,还被二小姐好一阵打趣,他一声没吭,只偷偷看杜姑娘的脸色。”
“他看……杜姑娘的脸色?那杜姑娘怎么说?”青萍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杜姑娘没说什么,反倒是咱们公子凑到人家面前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什么给她买的砚台啊毛笔啊,再过几天就都从南方运过来了,到时保准她喜欢。杜姑娘就说了句谢谢,再没多说一个字。”
旺儿说完,看着青萍早已没了刚才的恬静淡然,面色一片青白,似乎魂不守舍一般。
旺儿心里有所不忍,不禁安慰她道:“哎,你也别难过啊,我给你说个好点的消息,我看那杜姑娘也未必就跟咱们公子,那柳公子可也殷勤的很哪,那劲头,哎呀,一点不比咱公子少啊!公子为这事,还吃了不少干醋。”
“真的呀?”青萍瞪圆了眼睛,小声嘀咕道:“没想到杜姑娘这么招桃花,看着斯斯文文一个人。”
看了一眼旺儿,她忽然又笑着补充道:“不过一家女百家求,这也没什么,对不对?”
“那倒是,我要是贵人,我也喜欢她那样的,又有趣又招人喜欢,长得还好看,不像其他的大家小姐,和木头似的,一锥子扎下去怕也出不了个声。”阿旺又开始信口开河。
这次青萍倒没制止他,只是幽幽地问:“那杜姑娘,她,她可说过喜欢谁?”
“这些官家大小姐,你当和我们一样啊?人家说一句还得再三想呢,我看她对咱们公子和柳公子都差不多,一会近一会远的,人家拿捏的那分寸,啧啧啧,真是个玻璃心肝的人哪。”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珊瑚在门外道:“青萍在吗?杜姑娘来了。”
二人使了个颜色,青萍便走出来,笑道:“真是稀客,杜姑娘来啦。”
晚晴拿着两个小瓷瓶,急急走进来,笑问道:“青苹姐姐,我来看看阿旺哥,听说他这几天不舒服。”
“您找阿旺啊,那您稍等,我帮您看看去,刚才我去给他送茶水时,看他服了药睡下了呢。”青萍笑着答道。
“既然睡了,我就不打扰了,这是我着雀喜去柳公子店铺里讨的生肌膏,麻烦姐姐给他吧。”晚晴将瓷瓶递给青萍。
“好的,那我替阿旺谢谢姑娘了,姑娘有心了。”青萍接过药,一脸客气地说。
晚晴又往下人房看了几眼,似乎心怀愧疚不安,但看青萍也并没有要请自己进去坐的意思,只好告了句打扰了,便和珊瑚告辞走了。
青萍送走二人,便拿着两个瓷瓶,进了房内,看着阿旺道:“你可说得真对,咱们这位杜姑娘啊,可真是八面玲珑啊!”
阿旺没心没肺地说:“嗨,还知道给我送药,算了,小爷我原谅她了,那什么,哎,姐姐,你好人做到底,给我做点吃的啊!”
“你等着吧,饭点还早呢!”不知为何青萍听了她的话,忽然阴沉下脸,一掀帘子出去了。
“咦,这怎么说翻脸就翻啦!”旺儿稍微挪动了一下,又哎呀哎呀大叫了起来。
青萍赌气出门后,却见珊瑚正倚着门框等她呢。
此时天气阴沉沉的,已经开始下起小雨来,春寒料峭,一阵风吹过,倒有些逼人的寒意。
青萍强笑道:“这么冷,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珊瑚没说话,只是过来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青萍对她抱怨道:“咱们公子,越来越离谱了,和大夫人作对也就罢了,竟连老爷身边的人也得罪上了,你没看到勇大叔背阿旺过来时,脸都气白了。”
珊瑚沉默了一会,道:“公子这脾气肯听谁的?”
“你往常不是说杜姑娘千好万好,这事若不是她,阿旺何处惹来这无妄之灾?”青萍不满地说:“你可知道阿旺为何挨打?”
珊瑚点了点头,苦笑道:“公子把动静搞得这么大,阖府里谁会不知呢?幸好勇叔没跟着老爷去朝堂轮值,不然今天阿旺估计连命都送上了!”
“我就不知道那个杜姑娘到底哪里好?听说公子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青萍低声嘟囔,“阿旺说她根本容不得人,连柳莺儿公子都不敢招惹了。”
“你别一句一个阿旺的,”珊瑚捏了她的手一把,附在她耳边道:“他知道什么?柳莺儿这样的女人就得有个狠人治一治才好,杜姑娘能帮咱们治,你还不高兴?”
“可是……”青萍急的待要说什么,珊瑚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小声道:
“嘘……青鸾不能白死,柳莺儿必得付出代价。其余的,咱们再从长计议吧!”
“这杜姑娘难道是有什么法术?”青萍看了珊瑚一眼,冷哼道:“我看二小姐对她也上心的很。”
“还二小姐呢,我告诉你个奇事,连高鹊喜现在都处处维护她呢。”
珊瑚摇摇头道:“能让这小蹄子另眼相看还真不容易,这货向来眼高于顶,谁也不睬的。”
“真的?”青萍吃了一惊,讪笑道:“她莫不是弄假成真了吧,再不然便是为了她那便宜爹的事情,要报恩?”
“报恩?她知道报恩就好了,你看兴儿的下场就知道了。”珊瑚冷笑着说。
“说起来兴儿最近不知怎得,忽然又得了公子的青眼了,经常陪着公子出去。”
青萍思忖道:“难道是鹊喜在杜姑娘面前替兴儿说了话?”
“这个都难说的很。只是咱们现在得打起一万分的小心来,杜姑娘如今可不是初入府那般楚楚可怜,同只落单的燕雀一般模样了,谁得罪了她,就看看琅玕的下场吧!”
“哎,琅玕也是一步踏空踩到泥里去了,你知道吗?”
青萍将唇附在珊瑚耳边,低低道:“她娘在赌场出老千,被人活活打死了,她嫁了个游医,前两天说是跟着那游医去云州那边了……”
“真的?你听谁说的?”珊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这才几个月的事情?她们母女怎么落得这么惨?”
“前两天兴儿和阿旺他俩偷偷去看琅玕了,当时那游医恰好外出了,三人在村口小茶社匆匆见了一面,见她蓬头垢面的,脸上还带着伤。
兴儿和阿旺两个人把身上的钱都掏给她了,她哭着说不要,说那游医天天打她,又说当初大夫人答应了她诬陷杜姑娘,就把她许给兴儿,谁料后来又反悔,把她们母女赶出了府,哎!真是造孽啊!”
兴儿和阿旺两人安慰了她好大一阵子,又说一定想办法把她从游医手里救出来。
谁料过了两天俩人带着银子和几个兄弟去那个小村子找她,她早不见影了,邻居说那游医第二天就硬拖着琅玕回老家云州了……”
“太惨了,太惨了……”珊瑚摇着头,满目苍凉地摇头道:“我当初劝过她,让她别惹杜姑娘,杜姑娘后台硬着呢,可她就是不听,到底搭上了命!”
二人并肩站着,看帘外春雨潺潺,春意阑珊,不觉狐死兔悲,眼泪打湿了眼眶。
过了许久,珊瑚方强笑道:“好啦,我走了,一会儿二小姐找我了。”
说着,便要撑伞离开,刚走了两步,忽听得青萍在身后幽幽道:“珊瑚,咱们也得早做打算了!”
珊瑚狐疑地回头望她,却见她凄然一笑,道:
“你知道吗?兴儿说诬陷琅玕的娘出老千的人,是大夫人身边的高勇安排的——这是高勇喝醉了酒亲口对人说的。”
珊瑚只觉身上的血一下全凉了,冷汗细细密密渗满额头,有细雨飘落在脸上,和着泪水,交织而流。
再一看,青萍也在身后小声啜泣着,双肩不停耸动着……不知在哀恸琅玕的命运,还是自己的命运……
白衣贵人
长安最大的青楼玉楼春就在眼前,门前一字排开的姑娘们个个精神饱满,身材婀娜,当然容貌也算不得倾国倾城,毕竟只能在外面站着吆喝的,自然和头牌还大有区别。
不过她们胜在年轻又都浓妆艳抹,远看也颇是引人注目,而她们手持帕子团扇之类的道具,不管顾客贫富老幼俊丑,一律平等对待的待客之道吸引了晚晴,她不禁为她们这般良好的职业素养暗暗鼓掌。
现在晚晴正站在玉楼春数丈之外的一个矮柱旁,她捉摸不透这个矮柱的具体作用,也不清楚裴钰轩为她相看的这个暂留之所有什么深刻寓意。
实际上他今日一大早就热情洋溢地带着她出发说是到街市去玩,结果走到这里时,便被两个黑衣奴接走了,说他家主人有请。
果然晚晴没猜错,他们那主人就住在玉楼春,也许就是那两个头牌之一也说不定。
可裴钰轩并没拒绝,只是面不改色的嘱咐晚晴在这矮柱旁等着他,然后,他半分愧疚都没有的就跟着那两个黑衣奴走了。
晚晴百无聊赖的盯着那些奋战了一夜顶着大黑眼圈走出来脚都有点打飘的客人们,由衷的鄙夷了一番。
接着她又看到一个略平头俊脸的年轻客人在这晨曦乍现的清晨慢悠悠走进了玉楼春。
那些姑娘们如同老鹰见了兔子一般突然潮水般涌在了他的身边,团团将他围在中央,各种拉扯。
晚晴有些哑然失笑,果然是矮子里头挑高个,就这容貌都值得姑娘们倾力相迎,那裴钰轩如果是自个儿进去,还不得引爆了这座楼?
要知道刚才裴钰轩进玉楼春时,因为有两个黑衣奴陪着,那些姑娘直接当他是个透明人,看都没看他一眼,甚至还有些畏惧般的远远避开了他。——真是令人唏嘘遗憾!
晚晴眼见那年轻人被簇拥着进了大门,不禁啧啧两声,煞有介事的点评道:“果然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
“兄台好雅兴啊!”对面不知何时来了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贵公子,二十左右的年纪,身着一袭白衣,手里摇一把洒金折扇,正在含笑望着自己。
晚晴懵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对方口中的兄台是自己。
她这才记起今天自己穿了一件银白色的袍子,梳着道士髻,俨然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裴钰轩才见她时还愣了一下,说她扮起男子来倒也不错,连阿诺那个万年不笑得都冲自己笑了一下。
回过神来后,她忙忙向那白衣公子回礼道:“不敢不敢,公子过奖了。”
当然是过奖,你见过谁家好儿郎大清早站在青楼前看姐儿,还吟哦着艳曲,能称得上雅兴啊?所以她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对方就是客气一下。
“兄台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可是等待什么人?”那白衣公子语气虽缓,却有种天然的雍容华贵之气。
见他如此平易近人,晚晴又自忖自己目前是男人身份,不需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于是朗声道:
“哎,其实我也不乐意在这站着,只是我约了一个人,他让我在这里等着。”
“这么巧,我也在这里等人。那么兄台,可否赏光去这边茶楼一坐?”
“咳咳,”晚晴想了一下,如果裴钰轩出来见到她竟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喝茶,恐怕醋坛子要打翻,所以为了不招惹他,她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直接拒绝不好,她便委婉道:
“不便打扰公子,实话说,我没带钱,我本来是指望那位大哥来请客的,可他没来,我只能在柱子这里等着了。”
那白衣公子笑了笑,露出了白皙整齐的牙齿,他轻言到:“无妨,小兄弟若不嫌弃,在下倒是可以请兄弟喝一盏清茶。”
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忽然从兄台变成了小兄弟,晚晴觉得他可能在此也很无聊,所以变换着称呼逗自己玩?心里便对这人有了三分不喜。
但是她又想太阳渐渐升起了,溽热马上就要上来,而玉楼春出来的客人们都如此不堪,让她有种很不好的联想,忽然心里便不开心了,于是心一横,她道:
“也好,既然公子如此慷慨,那我就不再做那抱柱的尾生了,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公子啦!”
那公子忍着笑,带她到旁边一间规模宏大的茶室找了个位置坐下。
她看到这个位置旁边坐的全是些看起来完全不像喝茶的客人,那些人眼神苍劲,目光凌厉,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们并无意桌前的茶,都有意无意地打量刚进茶室的人,而这位白衣公子就这样赫然坐在了最中央。
晚晴一看这阵仗,开始后悔了,完了,这个白衣公子是个贵人无疑,这旁边必是他带的侍卫,自己干嘛跟他来,和钰轩赌这个气干嘛?
不过他一个贵介公子,大清早带着一大帮侍卫在青楼外头喝茶,不也十分诡异吗?
“不知公子在这里……也是等人吗?”晚晴支支吾吾的问,问完,她忽然想起来了,人家刚才说了,和她一样是在等人,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那白衣公子温和地说。他是如此配合,一点没有戳穿她,让她深刻感受到了贵人之所以能成为贵人,一定是有原因的。
而且此时他不再叫她兄台,也不再叫她小兄弟,直接以你相称,看来对她还颇有好感度。
“我猜的。”晚晴抿嘴笑了笑,笑中带了几分尴尬。
幸好紧接着明前的碧螺春来了,店小二很是麻利地帮忙斟上了茶水。
“多谢公子盛情款待。”晚晴点头致意,以袍袖相遮喝了一口茶水。
她想,万一等会这公子问东问西,让自己为难,不如现在自己先发问问,毕竟最好的防卫就是进攻嘛,想到这里,她以一种得遇知音的神情看着白衣公子,笑问道:
“公子也爱韦端已(作者注:韦庄字端已)的词?”
那公子本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杜晚晴,被她突然这么一问,倒是楞了一下,顺口道:“喔,还好。他近些年很是有些名声啊!”
晚晴一看,好,接招就行啊,她喝了点茶润了润嗓子,就开始大放厥词了:
“是了,公子说的是,不过他岂止是有名声啊,他的词写得太好了,公子不觉得他的词就像是弦上黄莺语嘛,真是语淡而悲,意苍而远,他的《浣花集》,我可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呢,若是遇见他,我愿到他座下做一名灶下……奴…… ”
“喔,你这么崇拜他?他不是写《秦妇吟》那书生吗?”那公子见她这一通说,倒有些意外。
“《秦妇吟》啊,我不喜欢,写得太惨了!”晚晴索性挑明了说:“我只喜风月,不喜谈国事。”
“小兄弟的爱好倒是很奇特。”那公子点头暗笑道。
“是啊,我就喜欢风花雪月的诗词,除了韦端已,我还喜欢温飞卿,李义山。”
“你喜欢李义山啊?不错不错,我也读了他几首诗。你读的是他什么诗?”
“无题呀,”晚晴故意夸张道:“当然是无题诗,所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写得真好,齿颊留香。”她不由击节叹赏。
那公子还未答话,忽然门外来了几个举止奇怪到猥琐的富家公子哥,好像是从玉楼春刚出来的,个个都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领头的那个穿着一条宝蓝袍子,下巴上有一颗醒目的大黑痣,痣上长着三根长毛,他径直走到晚晴前面,轻佻地问道:
“现在兔子行情怎么样?”
晚晴一愣,有些纳闷地说:“不知道,我没去集市,我来的时候集市还没开。”
“呦,还是个雏儿,”那些人狂笑不止:“要不要陪我们兄弟来喝一杯?我们的价比这位只多不少……”
晚晴颇为同情的看了他们一眼,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对面那位公子在使眼色了。
顷刻间便有数位配有朴刀的假茶客站起身来,将这些无赖一人拎一个,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那群无赖一声没吭,就那么被人拎着走出晚晴的视线。
直到他们走远后,晚晴才收回自己震惊的目光。她见那公子从始至终,头都没抬,就在那里静静的喝茶,见晚晴看他,才慢悠悠说:
“对不住的很,手下办事不力,扰了小兄弟谈诗,你没受惊吓吧!”
晚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犹豫了一会,才满是困惑地说:
“无妨。可是我真的没去集市,我一大清早就来等人了。那些人怎得就觉得我知道兔子的行情呢?我家……也不养这东西。”
那公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是了,这些人很是讨厌,你放心,我替你出气,一定让他们三个月起不来床,让他们眼拙!”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子别误会,咱们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晚晴忙忙地挥手道:
“我真的没关系。公子如果觉得他们失礼了,就对他们小惩大诫一番,千万别打坏了,我看他们那身子骨恐怕经不住打。”说完瞄了一眼对面的玉楼春。
白衣公子颔首笑道:“果然,还是小兄弟观察的仔细。小兄弟,你姓什么?在哪里进学?我看你颇是风雅,可乐意和我交个朋友吗?”
晚晴心里叹息了一声,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自己白白瞎扯了半天,她顺口诌道:
“我姓木,就是市井人家子弟,没有进过什么学,喔,就是爱看几本闲书,公子莫见笑。”
她刻意避过去公子和她交朋友的信息,假装没听见。
那公子笑道:“好,没想到市井子弟也有这般有趣的。我姓李,这是我的片子,木兄弟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去找我清谈。”
说着,他平易近人的递出一张闪着金箔的片子。
晚晴接过扫了一眼,便放在自己袖内,道:“好,好的。”
白衣公子见她看了片子竟然无动于衷,颇有些诧异,忽然问道:“木兄弟,你去过那里吗?”
他用手一指,正是大内的位置。
“喔,我等平民百姓如何能进那里呢?”晚晴惊讶道。
“可是年节大宴时普天同庆,不是寻常人也能入宫讨一杯水酒喝吗?”
“咳,那是‘薛王沉醉寿王醒’的地方,我们平民百姓就不去凑那热闹了。”晚晴随口说道。
说完,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那公子眼里闪出几丝凌厉的光,旁边侍卫的目光也集中到她这里来。
她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我说错了吗?这不是……这是李义山的诗……不是我写的……”
那公子见她如此紧张,哑然失笑,眼中那抹凌厉消失了,他以手轻叩茶桌,低声问道:
“木兄弟果然是市井人家的子弟吗?我看你谈吐不凡,不像是没进过学啊!”
晚晴笑道:“公子见过世家子弟大清早在青楼前面看姑娘的吗?我真的没骗您。
不过太阳也升起来了,我得去等我那朋友了,不然他到了看不见我,多半要生气。谢谢您的茶水啦!”
那公子也不挽留,只是笑道:“好,那我们就此别过吧。如果有时间,可以去找我谈一谈。”
晚晴假笑了一下,暗骂自己神经病,为何要到这里来和受审一样喝这两杯碧螺春,不过这茶真的好喝。
她告辞后,便径直去了那短柱旁,再一看,那白衣公子和他身边的侍卫竟一个都没有了。刚才那一幕,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走后,那白衣公子便自言自语道:“这小姑娘倒颇有意思,没想到市井中竟藏着这样的人物!”
身边的侍从问:“需要派属下去调查一下吗?”
“不了,一个贪玩的姑娘罢了,别惊扰她了,咱们干正事要紧。四哥出来了吗?”白衣公子道。
“已经出来了。”侍卫答。
“好,那我们也走吧。”白衣公子站起身,在侍卫们的簇拥下离开了此地。
注释:“薛王沉醉寿王醒”,出自李商隐诗《龙池》。诗歌大意为唐玄宗李隆基晚年荒淫,不顾伦常强纳儿子寿王的妃子杨玉环为贵妃。一次他携杨贵妃在隆庆宫大宴群臣,宾主尽欢。宴饮归来,唐玄宗的侄子——心中无事的薛王早已呼呼大睡,而痛苦万分的寿王却彻夜难眠。此处暗讽皇宫内父子兄弟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黑暗现实。
狂奔
晚晴在看了一个卖年糕的老汉卖出第十二块年糕的时候,终于等到裴钰轩出来了。
他身边的小厮不知为何换成了阿默,阿诺已经不知所踪。这让晚晴有点摸不清头脑,不过她也懒得问。
阿默和阿诺是兄弟俩,但是阿默名字中虽有默字,其实和阿旺一样伶牙俐齿,不过他言行谨慎,人比阿旺稳重。
而阿诺则和哥哥截然不同,晚晴很想给他改个名字叫阿讷,因为他太木讷了,平日里惜字如金,但做事干脆利落,有勇有谋,裴钰轩很赏识他。
裴钰轩的侍从,阿旺和兴儿都是裴府家奴,功夫弱些,但是从小贴身侍奉钰轩,是知根知底的;
阿诺兄弟不知什么来路,武功极高,且和裴府里任何人都不打交道,就跟着裴钰轩。
在这几个侍从中,晚晴以前和阿旺关系最好,经常和他开玩笑嬉闹,结果前两日因为口误害得阿旺挨了打,估计阿旺不会理她了;
兴儿向来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他从不和府里那帮下人打牌吃酒,闲了便跟着阿诺兄弟练武,所以他身手不错,至少比阿旺强多了。
对晚晴他一直很冷淡,见面也就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阿默兄弟对晚晴却很客气,但是也几乎没有搭过话。
却说裴钰轩见晚晴脸蛋热得红扑扑的,一本正经守在卖糕的摊子旁痴痴地看,心里不由好笑,给阿默说了句什么,让阿默先走了。
钰轩就来径直牵晚晴的手,柔声问道:“是不是等急了?饿了吗?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不饿。”晚晴见了他,并没表现出惊喜或不满,只是及时地甩开了他的手,冷冷清清地问了句:“公子出来了啦?”
钰轩吃了一惊,本以为自己还要花点力气哄哄她,但是看这样子她已经接受了自己从青楼出来的这个事实,而且也算没耍小性子——
当然,对他的热情度也不算高,至少不如对卖糕的老汉热情高,这个他也感受到了。
晚晴压根没抬头看他的表情,就那么静静等着他发话去哪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去牵她的手,这次她发话了:“大街上人来人往,两个大男人牵手未免奇怪了些,公子,我们并肩走吧。”
钰轩有点泄气——这姑娘软硬不吃,性子执拗,他一时也奈何不得,只好苦笑一声,道:“好,听你的。”
二人默默走了一程,他不说话,晚晴也不说话。
然而晚晴虽沉着脸,但她相貌本就十分俊秀,又兼穿着男装,那妩媚里带着点英气,又带着几分清冷淡漠的气质,竟然把身边的裴钰轩都比下去了,所以路人在她脸上逡巡的较多。
有几个光棍难免就想蹭着她来占点便宜,挨挨摸摸的。
裴钰轩见晚晴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一味只是躲闪,并不开口向他求助,他心里赌气,便在一旁袖手旁观。
恰逢一个衣着华贵的纨绔子弟,见晚晴对那些轻薄的试探竟然不言语,她身边那个男子也不管,便大了胆子,踅摸到晚晴身边来,故意捏捏她的胳膊,调笑道:
“小兄弟这衣裳穿得有点薄了,冷不冷?”
这个动作有点过分了,迟钝如晚晴这样的也多少有点诧异了,但还是对他好言好语道:“这位兄台,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啊!”
那纨绔嬉笑着说:“没认错没认错,哥哥是疼你,你若是冷,哥哥这儿有盆火,保管给你烤得暖……”
话还没说完,这人忽而感觉遍体生寒,再一看,晚晴身边那个沉默而冷冽的男人眼中已经开始喷火,不由生出几分畏惧,忙退后几步,嗫嚅道:“对不起啊,认错人了。”
谁料说完这话,那纨绔竟毫无预兆地倒在了街头,然后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在地上打起滚来。
晚晴惊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冷若冰霜的裴钰轩,这才意识到后者刚才一脚踹倒了这纨绔,并对着他胳膊上狠狠跺了一脚,那纨绔的胳膊眼看着就软绵绵垂了下来。
晚晴还在震惊中,又听得身后一片嘶吼声,回头往后一看——
天哪,原来这并不是一个纨绔在战斗,他身后不知何时忽然冒出一群手持棍棒的家奴,正风驰电掣般朝他俩跑来,边跑边大声喊道:“他们把少爷打伤了,别让他们跑了……”
裴钰轩帅不过三秒,一看身后有十几人呼啸而来,也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忙忙拉住杜晚晴的手飞奔起来。
他似乎对这一带的路形非常熟悉,专钻那些小巷子,带着晚晴七绕八转,那些家奴反倒被他甩在了后面。
晚晴只觉得耳边有风呼啸而过,有街景在倒退,有人流涌上又散开,可怜她饿着肚子先是和那白衣公子斡旋了半天,然后又莫名其妙奔走在这大街小巷里,此时她的心情真可以用沮丧和崩溃来形容了。
最最关键的是,她虽然身着男装,但的确是个身柔体弱的女孩子,是以跑了一段路后,她便开始气喘吁吁;
再跑一段,便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剧,整个身体都要爆炸了;到了最后,她觉得即使立刻取了她的性命,她也绝不可能再多跑一步了。
况且这事明明怪钰轩,人家就摸了一下她的胳膊——她的胳膊有那么金贵吗?——他就残暴的把人家的胳膊打折了!
以暴制暴本来就不对,他还变本加厉。别人都是大事化小,他偏要小事化大,真真是气死人,也许真挚地向那纨绔道个歉这事就能结了呢?
想到这里,她索性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任凭钰轩怎么拖拽,她都只喘着粗气,摆着手,纹丝不动。
钰轩见她的汗水将鬓发都打湿了,面目苍白,一副快要虚脱的模样,也知她是的确跑不动了,但是那帮家奴还是不依不饶地在后面死咬着不放。
他环顾四周,咬了咬牙,带着她窜进了小巷子尽头挂着红灯笼的一个小院子。
那小院子布局很是奇特,院子是细长形的,进门光秃秃的,既没有影壁墙,也没有栽种一株树木,只是左右两边像方盒子一般罗列着一个个的小房间,每个小房间外都放着一支绢花,唯有尽头那间似乎没放。
晚晴觉得这院子有种说不出的诡秘,虽然院子里空荡荡的,但是每个房间里都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而且还有些哼哼唧唧不可描述的声音发出来。
晚晴深感迷惑,只看着钰轩,钰轩却也没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径直往那个没放绢花的小房间跑。
到了房外便一脚跺开门带她闯了进去,房间并没有人,屋内只有一个简陋的卧榻,上面狼藉不堪,铺着一张薄薄的草垫,榻角胡乱扔着一堆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被褥。
在屋子的西北角,靠窗放着一个已经掉了漆的破旧的樟木柜子。
这柜子虽然看起来年头颇老,但贵在大。钰轩度了一下尺寸,二话没说,便推着晚晴先藏进柜子里,随后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柜子里弥漫着一股樟木的奇异的香。许是年深日久,这柜子闭合得并不严,因紧靠着窗,有丝丝幽暗的光洒进来,甚至还可透过柜缝隐隐约约看到斜对面炕席的褥垫。
这柜子里原本还零散放着几件破旧衣衫,二人也来不及将衫子扔出去,便直接踩在上面了。
钰轩身材高大,他一进来这柜子的空间顿时显得极为局促,他只能紧紧贴着晚晴的身体才能勉强站立。
晚晴和他正在冷战,本来一句话也不说的,现在忽然这般亲密地贴在一起,二人都非常不自在。
尤其钰轩,感觉到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女孩儿身子就这么紧紧倚靠着自己,实在也是一种煎熬。
晚晴忍无可忍,低声道:“你能侧一下身吗?”
钰轩还未回答,只听得门“哐”一声被撞开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条手臂环绕护住了晚晴,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匕首。
晚晴吓得心怦怦直跳,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钰轩的衣袖,钰轩轻抚了抚她的背。然后她就听到一个很奇怪的声音传来,不,是两个很奇怪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喘息之声。
她觉得有一丝好奇,忍不住便要从那个柜缝里往外看,熟料被钰轩一把捂住了眼睛。
眼睛是看不见了,可那声音又钻进耳朵里,那些yin词浪语,把晚晴听得面红耳赤。
钰轩没办法,只好先将匕首收起,用双手帮她捂住耳朵。
晚晴被捂上耳朵后,到底还是好奇心作祟,还想再从缝隙里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情景,却被钰轩将头紧紧按到自己怀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他低低道:“不许看。”
她闻着他怀里那淡淡地薄荷草的味道,感受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自己也百般不自在起来。
此时,房门突然再一次被毫无预兆的踢开,接着,便是一片恶狠狠地吵嚷声:“喂,两个兔子,快出来受死!”
“他妈的你们谁啊?”听起来是草垫上那对野鸳鸯惊起来了:“老子交了钱了!”
一阵叮叮哐哐,是刀剑出鞘的声音,晚晴惊恐地抬起头,钰轩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用唇语安慰她道:“别怕。”
她心安了些,那手不由自主地轻揽住了他的腰。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误会误会,原来是军爷啊,打扰了,你们继续吧……”
“活够了吧王八蛋,老子出生入死在前线打仗,晋王亲赏兄弟们出来玩玩,你们他妈的算哪根葱,滚!”是一个粗野的声音在叫骂。
“误会啊误会,那什么这个给军爷压惊……”那帮人扔了把钱,屁滚尿流的跑了,边跑还边嘟囔:
“快走快走,真是晦气,妈的这地方臭成这样也行……简直是……那对兔子看起来还挺体面,估计不会到这下三滥的地方来。走走走,到别的地方再找找……”
那军爷似乎又要拿刀,有个女人娇媚地声音响起:“秦爷,您别生气啦,奴家多伺候您几回就是了,不收钱。”
“欠□□的钱老子不干。”军爷粗声大气地说:“要我说你也别接客了,我包了你吧。如今晋王的兵入了长安,说是不走了。”
晚晴见钰轩的身体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她以为他是担心,抬头看了看他,他却对她微微笑了笑,轻轻在她手心里挠了挠,她的心一下甜到了嗓子眼。
“那感情好,秦爷,奴家遇到了您,真像是遇到了活菩萨一样!”那女人说:“您等着,我还给您缝了件衫子,放在那柜子里。”说着,便要下地来取。
钰轩的身体一凛,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他迅速将匕首取出亮出利刃,另一只手臂护住晚晴,身体死死抵住了那柜门。
晚晴的心快要跳出腔子了,她紧紧搂住钰轩的腰,抬头看钰轩,见他眼中现出一抹狠戾果决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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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回家晚了,所以发出的57章出现了不少bug,今早我又重改了一遍;为了将功赎罪,我将今天的内容提前发出了,谢谢小天使们的鼓励和支持!
窥视
正当钰轩与晚晴如临大敌之时,忽听的那叫秦爷的男人懒洋洋开了腔:
“别了,下回吧,反正这几天我都来。对了,你这个柜子怪模怪样的,从哪来的?”
“这是西小斜街那个破落户郝三的,”那女人似乎有点羞赧:“他败光了全部家业,最后就剩了这个柜子,本想要留着给自己当棺材的。
结果临死的时候,又说自己这辈子混的也没脸见祖宗,还是光着身子葬了吧,就把这柜子给了我。
最后他死了,我当了两样首饰去替他打了口薄皮棺材发送了他。”
晚晴听了这女人的话,只觉浑身发冷,硬生生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微微抬头眼泪汪汪的看着钰轩。
钰轩的身体倒是松弛下来,将匕首悄悄收起来,他笑了笑,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又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晚晴也顾不得害羞只顾着害怕了,她惊恐地打量着这个本来要做棺材的柜子,越看这形状越觉得像一口棺材。
“不怕,有我在!”钰轩在她耳边呢喃般道。
“行,也算有情有义了!”秦爷嗤地笑了一声,放浪道:“不是说还要伺候我吗?来吧! ”
“秦爷,你坏死了,就知道欺负人家……”
然后便是一阵放荡的笑,那不可描述的奇怪的声音又起了。
钰轩因事出突然,一时没来得及给晚晴捂耳朵,晚晴忍不住从他的怀里抬起头,透过柜子缝往外看了一眼——这一下她可看到了那对野鸳鸯交gu而卧的不堪场面了。
看了一眼后,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竟惯性一般想再看上一眼,不料被裴钰轩用手狠狠地将头重按到自己胸前,并再一次紧紧地捂上她的耳朵,捂得她的耳朵都有点蒙。
待回味过刚才那一幕,她既羞且愧,那脸可是一点点的红透了,连着脖子耳朵,那红一点点蔓延,身上就像无端燃起了一把大火,胡天胡地的烧了起来。
她觉得钰轩的身体也在发抖,只是强装镇静罢了,因为他的心跳得比刚才还要厉害,简直是要迸出胸腔,帮她捂着耳朵的那双手,也似着了火一般炽热无比。
二人度日如年的熬过了史上最难堪的一段时间。直到不久后,那对野鸳鸯打情骂俏地穿上衣裳出去了。
钰轩听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踢开柜门,一把拉出晚晴,晚晴见他额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衣裳都像过了水般湿哒哒贴在身上。
此时晚晴腿发软,一步也走不了,钰轩无奈把她拦腰抱起来,还不忘拿自己的帕子给她覆上脸,她知道他是怕自己万一被人认出来,心里暖了暖,红着脸伸出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
钰轩唇边一丝笑意绽放,急急忙忙抱着她溜出院子,一口气跑到了街口才放下她。
在阳光底下,她眯着眼睛看钰轩,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脸也红透了,像是秋日里红艳艳的海棠果。过了好一会,那脸色才变过来。
晚晴偷笑,冷不防问他道:“这就是下九堂子吗?”
钰轩一震,忙责斥她道:“莫胡说,女孩子家什么话都乱讲。”
“可是我看到……”晚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刚才明明看到……”
看着钰轩一副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眼神,她到底还是没敢把看到的内容说出来,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囫囵咽了下去。
“今天的事,你不会傻到说出去吧?”钰轩故意装作凶巴巴地问她。
她撅起了小嘴,低声抱怨道:“哼,还说带我逛街,结果……吓死了……”
“对不起”,钰轩有些惭愧,牵过她的手,他抱歉地说:“今日真是不得已,那帮人不好缠,我今天出来没带什么随从,让你受委屈了。”
“哼……”晚晴嗔他道:“那人就摸了我胳膊一下嘛,你何必打得他那么狠呀?再说了,他不是说自己认错人了吗?你怎地就不依不饶,兴许他就是眼花了呢?”
“我的女人,谁都不能动一根汗毛。”钰轩理直气壮地对她说。
“你的……女人?”晚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银牙紧咬逼视着钰轩。
“好了,这事不说了,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钰轩自觉失言,只好转移话题。
“三公子,”晚晴气哼哼地说:“我什么时候成了您的女人?”她倒是不遮着掩着,直截了当的问。
虽然刚才在那个可怕的棺材,喔,不,柜子里,他对她十分温柔体贴,处处护着她,但是也不能信口胡说,坏了她的名声。
“嗯,是我不对。”钰轩表现的从善如流,而且表情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去吃饭好不好?我知道你没吃饭心情不好。”
“我是没吃饭心情不好吗?我一大清早就莫名其妙的站在柱子旁等你从青楼出来,然后又一路狂奔到这诡异的地方看活春gong,这哪一件事能让人心情好啊?”晚晴心里腹诽。
看眼前的姑娘一张俏脸还是没开晴,钰轩只好加大筹码,诱惑她道:“好了,除了吃饭,还带你去看波斯人跳舞,这样行了吧?”
“真的可以去看波斯人跳舞?”晚晴终于绷不住了,她脸上笑开了花,娇滴滴地说:“我求了爹好多次,他都不带我去。”
“好,那晚上带你去,看胡旋舞,吃胡桃面,好不好?但不许你再再黑着脸了。而且,”钰轩狡黠地说,“一会走在街上,必须让我牵着手。”
“为什么?”晴儿不满。
“因为这街上危险太多了,防不胜防。”钰轩又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喔……这样啊,那要是那伙人再追来怎么办?”晚晴一脸担心地问。
“再追来?刚才他们没打死我,下一个死得就是他们。”一丝阴狠浮上了钰轩的眼中。
“三公子,你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刚才的确是咱们不对,要不咱们买点礼物去看看伤者?”晚晴认认真真建议道。
“好,你不要管这件事了,我会处理的。”钰轩大大方方的拉着她的手,昂首阔步向酒楼走去。
到了天外天酒楼,阿默早已经定了包间,他们进去坐定,那饭菜便流水般地送进来。
晚晴一看全是好吃的,清蒸鲈鱼,素炒虾仁,四喜丸子,刀切牛肉,般般样样,足有十几种。
她爱吃点心,便四处搜罗点心碟子,见几个碟子里都放着桂花糕,便随口问道:“怎么只有桂花糕呀?有没有杏仁酥?”
“你不是最爱吃桂花糕吗?怎得还要杏仁酥?”钰轩含笑问。
“桂花糕味道清甜,杏仁酥是苦中带甘,公子,这两种糕点的口味不一样,你各样来一点,便尝出来了。”晚晴耐心解释。
“还得各样尝一点,才能品出味道?”钰轩不知为何有了一丝恼怒,“难道不能喜欢什么就始终如一的喜欢?”
“啊?”晚晴有些猝不及防,惊讶地说:“神农尝百草才能尝出哪些药能治病,我当然也得尝尝各类点心的味道才能确定哪种最好吃啊。”
“这么说,你还准备去尝百草?”钰轩玩味地盯着她,逼问道:“所以你不断地回家去相亲,就是为了看看哪个适合你?”
晚晴一下噎住了。她简直无法想象这点心和相亲到底有何关系,抑着自己的脾气,她低低道:“谁说我回去相亲了?”
“那牛公子是谁?程公子又是谁?”钰轩不动声色地问。
“那……那是我爹同僚的公子,我,我回去,偶尔碰到的。”她不知为何有点底气不足,小声道。
“是吗?杜姑娘的桃花满天飞啊,据说二哥也要给你介绍新科进士,是不是啊?”
晚晴见他这般不依不饶穷追不舍的,反倒平静下来。闲闲地坐在饭桌旁,她若无其事地说:
“是呀,公子真是慧眼如炬。如果公子有合适的,也不妨给我爹爹说说。我爹说了,我杜家的姑娘,可是不愁嫁,就算是招赘婿,也不愁招不到好儿郎。”
她咬牙,轻瞟了一眼钰轩,见对方已经气得变了脸色,心里更开心了些,斟上两盏酒,她大大方方将一杯放在钰轩面前,一杯自己举起来,气定神闲地说:
“来,我先谢谢三公子帮我介绍好姻缘。”说完,不管裴钰轩喝不喝,她自己先喝了,又雪上加霜地添了一句,道:
“这不也是您的心愿吗?盼着我嫁人相夫教子 ,希望您的心愿早日达成。”说完便微笑着看着裴钰轩。
钰轩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终于平缓下来。
被一个小姑娘奚落戏弄?笑话,那不是玉面阎罗裴三郎的作风。
他举杯一口将酒喝了,眼睛直盯着晚晴,眉毛一挑,正襟危坐道:“杜姑娘果然好气魄,可是姑娘屡次非礼在下,你猜,我在京城里若是给你宣扬一下,姑娘的桃花会不会少一点呢?”
“你……你说什么?我……非礼你?”晚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笑容跌落下来,一脸诧异地望着钰轩。
“嗯,远的不说,咱们就说近的吧,去年中元节前后,杜姑娘擅闯我裴家家祠,还在大雨夜很是非礼了在下一番,这个,家丁们可以作证;
去年年底,姑娘在小酒馆喝得烂醉,非要抱着在下,说舍不得在下,是以不忍离府……”
“你等等,”晚晴听了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般,面红耳赤地说:“我喝醉了……我没说过这话,你不要胡说……”
“喔,没事,不急杜姑娘,在下已经被姑娘非礼多次了,不在意一次半次的,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但是是谁,在小酒馆给在下喂药的?
哎呀,好像还喂了两回,不过这还不算非礼啊,毕竟在下也领姑娘的情。
但是今天,姑娘先是和在下在玉楼春盘旋了好大一阵子,后来又在那等龌龊的低级倡肆里,同在下搂搂抱抱,并有幸目睹了一场活色生香的……
嗯嗯,是吧……说起来,在下真是为姑娘的名声担忧啊。虽然好女百家求,但像杜姑娘这种游遍酒馆青楼倡肆的大家闺秀,怕也很难……”
他的嘴被踮起脚尖的晚晴用手狠狠地捂上了,后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小脸憋得通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钰轩得意地笑了笑,一手揽住她不堪一握的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轻轻拿开,复又放到自己唇边,若无其事地闻了一下,这才点头道:
“真香——姑娘不必怕,这些,在下保证都守口如瓶,如果杜姑娘不威胁在下的话。”
晚晴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的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一颗两颗,越来越多,她也从无声的哭泣变成了小声啜泣,再看,那张姣美白皙小脸上已是涕泪纵横。
她被他那番话气哭了,这人竟然将她说得如此不堪!
“你……你哭什么啊?”钰轩有些乱了方寸,有点后悔自己说话说重了,刚才因恼她让自己介绍姻缘,故而那话说得狠了些。
现在看她这般梨花带雨,他的心又没来由疼了起来,原本只是想吓唬她一下的,她肯定当真了,哎!他只好手忙脚乱地去哄: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晴儿,不哭了,我唬你的,我不会说的,你见谁会出去败坏自己人的名声啊?不哭了,好吧……”
晚晴抬起头,抽抽搭搭地说:“公子这是欺负晴儿,欺负晴儿是一介女流……”
“好好好”,钰轩认输了,指天为誓道:“以后我再不说了,一次也不说了。”
晚晴抽泣着抬起头,楚楚可怜地问:“真的吗?公子不骗晴儿?”
“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晴儿,你也要乖一点,我最近真的很忙,可能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你要乖乖的,不要老跑去给我惹麻烦,好吗?”
“我哪里给你惹麻烦了?”晚晴气鼓鼓地问:“今天明明是你带我出来的。我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就被骂了好几通了。那些公子,我爹要见的,我怎么办?我不让爹见?”
“好,”钰轩深深望着晚晴,说:“我信你,这事交给我,我会尽快办妥的,你放心。”
“你办妥什么?”晚晴莫名其妙地问。
“回头你就知道了,”钰轩拉着她的手入席:“快吃饭吧,来,我先给你盛碗百合莲子羹,喝了这个啊,对皮肤好。”
晚晴抽出自己的手,看了看钰轩那张魅惑众生的脸,见那脸上亦正亦邪,明暗交错的眼神,让她心里不由紧了一紧。
她暗暗思忖道:“他今日说的这番话,是真是假?还是真假参半?他一时邪魅,一时深情,这般变幻莫测的性情,真的是……良友吗?”
天外天(捉虫)
“怎么,我这么好看,都看呆了?”钰轩万万想不到晚晴此时所想,见她一味打量自己,还只当她是少女情怀,便笑着逗她道:“快喝,要不要我喂啊?”
“不不,我自己来。”晚晴略有些狼狈地接过碗,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晴儿,我从不害自己人。而且是你自己说的要做我的灯盏,难道你反悔了?”
“我是说过。但公子总咄咄逼人,又老发脾气,我,我……怕得很。”
“只要你听话,不要总无端端地气我,我保证再也不冲你发脾气,”钰轩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深深道:“好不好?”
可惜晚晴完全无视他炽热的目光,只是心里暗暗嘀咕:“哼,就知道让我听话,我又不是三岁的奶娃娃,没有自己的主意,什么都得听你的。”
可是吃人嘴短,她眼下分明就正在吃人家的美食,也不好过于拂了他的面子,所以只好先点头认命,故作乖顺道:“好。”
只是她的表演终究是欠火候,钰轩早已从她眼中读出了答案。
当然他也知道这丫头很是有个性,没那么好调jiao,可他不急,两人日后有的是时间相处磨合,他不信自己改变不了她。
二人各怀心事的吃饭。
开始晚晴的胃口还不错,反正有好吃的她一是来者不拒,可她忽然想起去年年底在小酒馆请裴钰轩吃的那桌丰盛的酒席了。
那一次因为裴钰轩在席上大吵大闹,害得那么多好酒好菜都没吃,白白地浪费了,早知道打包一些给爹娘吃也好啊!
——可怜家里都多久没见荤腥了,成日里吃那些酱菜粗栗饭食,娘亲的脸色都发青了。
想来若不是爹爹清高又迂腐,只肯接受裴家的蔬果锦缎之类的表礼,坚决不收钱财,家里何至于窘迫至此?
哎,还是得想办法找点事情做,给家里增加点收入就好了。可是要去哪里找事情做呢?
念及此,她觉得面前满桌的珍馐美味都难以下咽,只一盏盏喝起酒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好东西,能让人暂时麻痹,只是她却忘了“举杯消愁愁更愁”的道理,是以越喝,她的眉头蹙得越紧。
奇怪的是,这次钰轩竟然也没阻止她喝酒,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间或给她的碟子中拣一些她爱吃的小食。见她闷闷不乐,还只当她仍然为刚才的事情使性子。
其实钰轩还是依了她,又给她叫了杏仁酥和杂果子,但她根本没动。
钰轩只怪刚才自己太过着急,吓到了她,心里也有些悔意,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今天你在外面等我时,有没有闷哪?”
“不闷,有一位白衣公子约我去茶社喝茶,我就进去喝了两杯。”晚晴知道他听了会生气,但她也有点生他的气,所以索性实话实说。
“是个什么人?”钰轩果然变了脸色,强捺着火气问:“不是说让你不要离开那里吗?”
“那个矮柱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在那里太热了,站不住。”晚晴抬头睇望他,满脸不服气。
“那个方向,我的随从可以三五不时地去看看你,确保你的安全。我在另外的房间谈事,一时顾不到你。”
……晚晴心念一动,原来是这样。想着他之前在柜子里那般护着自己,自己却猜忌起他来,有点过意不去。
略一思忖,她又问道:“你真的是去谈事了?”
“当然,不然我大清早去那种地方干什么?而且还带着你……”钰轩一指头戳到晚晴光洁白净的额头上,没好气地说:“你说你是不是傻啊?”
“我……”晚晴有点惭愧,果然嫉妒是魔鬼,自己怎地连最基本的常识都忽略了,她暗暗后悔,连忙转移话题,低声说:
“我和那白衣公子其实就是喝了两杯茶,他问我是不是世家子弟,还让我去找他聊天。哪,这是他的地址。”
说着,她顺手从袖中掏出那张精致的烫着金箔粉的片子递给钰轩。钰轩接过来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当即坐正身子,不动声色地问晚晴道:
“喔,你和他说什么了?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或者,为什么站在在那里?”
“当然没有,”晚晴正在吃一碟钰轩给她剥出来的栗子,嘴角上还沾着栗子的碎屑。
“我哪有那么傻啊?我什么都没给他说,只是告诉他我爱韦端已的词,温飞卿和李义山的诗,他也没说什么,喔,对了,”
她将身体靠近钰轩,一脸神秘地说道:“告诉你啊公子,我发现他其实是个贵人,他在那里喝茶,周围坐了一大圈的侍卫,那些侍卫,唉呀,简直比你们裴府的还神气,把人拎出去就跟拎小鸡似的,悄无声息。”
钰轩听了这话,略略放了放心,笑着伸手替她擦去嘴边的碎屑,又拿了一个杏仁酥,软言对她道:
“吃个点心吧,别使性子了,说说,你为什么会看到他们把人提出去了?”
“啊呀,”晚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有几个男人忽然来问我兔子是什么行情,我哪里知道呢?
咱们走得那么早,集市都没开,就是开了我也不知道兔子的价格啊。我就实话给他们说了,他们又让我去陪他们喝茶。后来那个贵人使了个眼色,咦,你怎么了,公子?”
晚晴见钰轩忽地眉头紧锁,脸冷得像冰,看起来像是发怒的前兆了,忙问道。
“那群人,长什么样子?”钰轩眼中的小火苗猛地窜出来。
“我哪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是些纨绔膏粱罢了!”晚晴再不想生事,忙摇头晃脑地说:
“后来那个贵人说要替我出头,派侍卫去打得他们三个月起不了床。就是那些侍卫,走路和猫一样,把人带出去竟然一声不吭,莫不是使了什么魔法?”
“有些人内功特别高,走路就是轻一些。”钰轩调整了一下情绪,给她倒了一盏茶,放到她面前,道:“别老吃那些干的了,来,喝盏茶润润。”
“公子,我也要喝碧螺春,明前的。”晚晴一脸娇媚,抬眼望着他,明眸似水,娇颜如花。
“怎么啦?在哪里喝过的?喔,今天那贵人请你喝的,是不是?”钰轩的心弦被轻轻撩动起来,替她轻抿上散落在鬓间的一缕青丝,他笑意盈盈的问。
“对啊,”晚晴刚才的不愉快已经一扫而空了,她莞尔笑道:“我当时就想,回头就让公子也请我喝,那茶好香。”
钰轩心中一甜,想她在和别人喝茶时,却还时时想着自己,可见心里必是有自己的。
他摇了摇桌上的小铜铃,吩咐伙计道:“上一壶明前碧螺春。”
一时碧螺春来了,钰轩亲自替她斟上,送到她嘴边。晚晴看他含情脉脉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接下那茶盏,脸一红道:“我自己喝。”
钰轩也不强求,自己也斟了一杯,笑着问:“好,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就说我很有趣啊,让我去找他聊天。笑话,他是谁啊,我才不会去呢!
他又问我在哪里进学,姓什么,我说姓木,是市井人家的孩子。
我看他多半是不信,不过无所谓了,谁管他信不信呢?后来他又问我去没去过大内,想不想去看看?”
钰轩一紧张,那茶水漾了出来,他惊问道:“那你说什么?”
晚晴看着一副大惊小怪模样的钰轩,笑嘻嘻道:
“我说,大内啊,那是‘薛王沉醉寿王醒’的地方,我不乐意去。后来看他好像不大高兴,我怕惹麻烦,就告辞了。”
听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像是讲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钰轩心里暗暗替她捏了一把汗。沉吟良久,方道:“晴儿,你知道他什么人吗?”
晚晴喝了口茶,悠悠道:“据我估计,多半是公侯王伯之类。”
见钰轩探究的眼神,晚晴笑了笑,先拿起一个樱桃毕罗(注:唐五代流行的一种西域美食,类似于今天的馅饼),递于钰轩道:“公子先吃一点东西,我再慢慢说不迟。”
“好,听你的。”钰轩接过毕罗,一掰两半,递给她一半,道:“你也不要只吃点心,吃点主食吧!一会又要嚷着肚子饿了。”
晚晴拿过毕罗,大大咬了一口,眉开眼笑道:“啊呀,樱桃好甜!”
“傻乎乎地就知道吃……”钰轩嗔她道:“还是边吃边说吧!”他到底心里不踏实,催促道。
“好,小的遵命!”晚晴笑眯眯地说:“说起那白衣公子呢,我是感觉他的气派比你还大些,带着那一大帮侍卫,个个武功高强,而且那还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暗卫估计遍布都是。这种场面至少是公侯级别吧;
第二,他特意问我对大内的看法,试想若非熟悉大内,谁会无缘无故的指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问别人呢?
可他为何忽然问我这个,我没想明白。或许是我说不喜政治,只爱风月,引起了他的怀疑?”
说到这里,晚晴摇了摇头,对钰轩道:“公子,我觉得这些大贵人,都异常警觉又敏感,你说他们每天这样累不累?”
“他们稍一松懈便有可能被人所图,怎能不夕惕若厉,如履薄冰?”钰轩叹了口气,怅惘道:
“说起来,富贵之家又有何趣?不过是比寻常人家多些华屋美食罢了,可是做事缚手缚脚,受制于人,终不得自由。”
晚晴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个,今日听他这般说,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她轻轻唤道:“公子……”
“好了,你继续说吧,”钰轩拍了拍她,道:“我没事的。”
晚晴见他并不想再说下去,便只好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
“第三嘛,就是我看他通身气派,异于常人,绝非寻常的官员或商贾,看他给我的片子,只写了一条街的地址。
在京城里,只需要写条街就能找到的人,我估计多半那条街全是他的府邸。公子,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她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便故意抬头向他眨了眨眼睛,一副求赞扬的表情。
熟料钰轩听她说完,倒真的打心底里佩服起她来,原来他的晴儿真是颇懂识人之术。
他一向知道她擅长推演,但是这次她仅凭短短的一次谈话就能推断出此人大致的身份,真是相当了得。想到此,他温言道:“晴儿,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晴儿没听到表扬,有点失落。她已经吃饱了,正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因为多喝了几盏酒,脸红扑扑的,一副要打瞌睡的样子。
“为什么?”钰轩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真的不慕富贵吗?”
“不慕。”她干净利落地回答,“我把前朝史书看了个遍,最钦佩就是范蠡和张良。
其余的,全是乌七八糟的争名夺利,所谓‘患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则无所不为’,真是一塌糊涂!
再说了,我要是想结交权贵,早就去了,前两年便有公侯府的帖子送到我家来,请我去给郡主陪读。
我爹说不能去,和皇宫离得越远越好,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一点,我甚是钦佩我爹,太白诗说得好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越说越兴奋,径直伸手拿起酒壶来,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高高举起对钰轩道:“来,公子,浮一大白!”
说完一饮而尽,那动作行云流水,洒脱之至。
“晴儿,”钰轩看着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心里一直笃定的事情反倒有些打鼓了,他试探着问道:“那你,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啊,我想过的日子很简单,只要粗茶淡饭、安稳宁静即可。所谓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么诗情画意啊……”
刚才喝的酒终于上了头,她嗤嗤傻笑道:“哈哈哈,不过,我就不去做陶靖节(渊明)啦,还是做白香山(居易)吧! ”
“白香山可是很花心的,家里养的姬妾不少,你知道吗?”钰轩见这女孩子娇憨可爱的模样,故意怄她。
晚晴醉眼朦胧,听闻此语有点愣怔,讷讷道:“文人无行,他那么大的才子,纳个妾就纳个妾吧,红袖添香夜读书嘛!”
“你不是很讨厌男人纳妾吗?”钰轩追问道。
“我讨厌的是男人纳妾吗?”晚晴一拍桌子,振振有词道:“我是不喜欢自己未来的夫君纳姬妾,至于别的男人,要纳妾添婢干我何事啊?
杜樊川‘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都为他拍赞叫好!韦端已早年沉迷欢场,可他诗词写得那般好,我也钦佩的紧,同样是流连风月,人家韦端已就是: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我今早在玉楼春外看到的那些男人,就是眼底发青脚下打漂,一看就是沉溺欲望的酒色之徒。”
说着说着,她忽觉得酒涌上来了,于是晕晕乎乎地站起来,便要去打开窗户。
钰轩被她一番话绕来绕去,多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不禁被她气笑了,也没去理她。
这酒搂后面是曲江水,水中经常有载着歌妓的花船从这里经过。
晚晴打开窗户,无意中看到一艘装饰华美的小船缓缓驶过,船头坐着的一对男女,交颈而坐,甚是亲热。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这对男女眼熟得很,再仔细看时,她终于认出了二人的身份。顿时,她只觉得满腹的酒水全化成了冷汗,从发梢直流到脚底……
波斯舞娘
钰轩见她喝得醉醺醺的,在窗边站着,怕她不小心掉进河里,还是走到她身旁准备扶她回席上,谁料见她怔怔看着窗外,不由狐疑地向外扫了一眼。
岂知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变了颜色,急忙转过身来,将已经傻掉的晚晴拉到自己的怀里,然后背靠窗站着。
过了许久,晚晴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心有余悸地说:“你说二公子有没有看见我们?”
钰轩气咻咻地扯了扯她的耳朵,责备道:“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无故跑到这窗边看什么?”
“那是二公子和春娘,奇怪,春娘不是给崔夫人做婢女了吗?难道已经送给二公子做妾了?”晚晴仿佛没听到他的埋怨,只诧异道。
“做什么妾啊,她早被赶出去了,你当京兆尹家的小姐好惹是不是?”钰轩白了她一眼,道:“没要了她的命都算是她的造化了。”
“赶出去了?”晚晴闻言,冲钰轩做了个鬼脸,嗤嗤笑道:“幸好当初京兆尹家看上的是二公子,要是看上了三公子你,那你的莺儿姑娘怕是保不住了。”
钰轩闻言,猛地将她一推,冷冷道:“你喝醉了就自己找个地方坐着吧,别在这里给我惹事了。”
晚晴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看看,做个知音多难哪,伴君如伴虎啊!”说着便打着哈欠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钰轩见她睡稳了,这才慢腾腾坐到她身旁,张开手臂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轻轻拂过她如白玉般的面颊,低低道:
“晴儿,你到底是冰雪聪明,还是难得糊涂?我为什么总是看不到你的心?”
晚晴醒来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她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在裴钰轩的怀里,简直犹如遭了雷劈一般——
只见钰轩宝蓝色的锦袍前襟已经被她团成了一团,仔细看上面还有可疑的水渍,难道她还流了口水?她悄悄抹抹嘴角,果然还是湿润的……
这下,她的脸可腾地烧起来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她忙忙坐直身子,一脸和生无可恋的模样。
她这么一折腾,本来正在闭目养神的钰轩自然也被吵醒了,此时正暧昧地看着她。
她被看得有点心虚,强打起精神问道:“公子,我喝醉了,没……没说什么吧!”
“你说是没说什么,但是你做了什么,刚才你自己看到了吧。”钰轩掸了掸衣裳,捋了捋上面的皱褶,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说……我自己到了你……那儿……去了?”晚晴简直难以置信。
钰轩故作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不可能。”晚晴跳起来辩驳道:“我记得我是枕着自己胳膊睡的,哪,就睡在那里。”
她纤手一指,正是她刚才睡下的地方,“我还记得一条胳膊枕麻了,换了另一条胳膊枕着。”
“喔,那你还记得自己说口渴,要喝水 ,我帮你倒了杯茶吗?”钰轩以手支额,不动声色地问。
“这个……”晚晴影影绰绰有点印象,一时也不敢说没有,但是,喝茶的情节轻,认下也没关系,所以,她略略点了点头。
“你记得就好。”钰轩微微笑了笑,又道:“喝完茶,你非要说冷,让我去给你找个暖手炉,我还没来及的去找,你又扑倒我身上来,说我怀里暖和,张着手就要往我衣衫里放……”
“停,停……”晚晴一听大事不好,忙忙打断他,红着脸道:“这个,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好像的确有点冷,但是后来……后来就暖和了……”
“暖和就对了,那是在下牺牲了自己的怀抱给你做了暖炉。”钰轩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你毕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若连这点举手之劳都不帮,实在说不过去吧!”
实际上,他替晚晴倒了杯茶不假,晚晴说冷也不假,但明明是他非要拉着迷迷糊糊吵着要回家的女孩儿到自己怀里去,还骗她说喝得浑身酒气回去人家要说闲话,女孩这才不情不愿留下的。
可晚晴乍然一听,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细节,似乎也不像全是编的,只怕就是自己酒后失德。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先认了下来,她通红着一张脸,吞吞吐吐对钰轩道:“那……对不住您了,实在是,失礼得很。”
说完,她便转过脸来,不免捶胸顿足,深愧自己行为不检,此事若是被爹爹知道了,非剥了她的皮不可!想及此,她懊悔的脸都揪成一团了。
钰轩见她如此这般,便故作通情达理地说:“没事,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心胸宽广,不会介意的。只是以后和我在一起,你想喝酒便喝,我自然不限制你;可是不在我面前,你可得得滴酒不沾!”
“那,公子不会觉得我……孟浪吧……”晚晴觍着脸,期期艾艾道。
钰轩曲起手指在她的额上弹了一个暴栗,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现在才想起孟浪了?喝得时候豪情万丈,喝完了做了失礼的事情了,就来扮可怜,你自己说,该不该罚?”
晚晴做小伏低,低眉耷眼地说:“该罚。公子说怎么罚?”
“怎么罚,你说我怎么罚你啊?明明酒量浅,非要逞强!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醉了就胡言乱语,举止失仪,还自夸自己满京城都种满桃花,是你吧杜姑娘!”
钰轩这几天来郁结于心的那口气可算找到了突破口,顿时有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欣悦。
“是,”晚晴低下头,心悦诚服地说,“都是晚晴的错。”
“那你说说,你那一朵朵桃花,准备怎么处理?”
“哪有桃花嘛,”晚晴抬头望着他,娇嗔道:“牛公子那个,我爹去年就提了,我娘不乐意,说他爹内宠太多,家风不正,坚决不许;
至于程家哥哥,是我娘乐意我爹不许,去年春节爹爹已经彻底拒绝他家了,而今他和崔家结亲,我家连贺礼都送过去了。这些可都是我爹娘安排的,我完全是被动的。”
“喔,”钰轩笑了笑,羞她道:“那你自己刚才吹牛,把我吓了一大跳。”
“什么嘛!”晚晴跺一跺脚,只觉脸上赤红一片。
“今天这桌席面,我让店家明天给你家也送一桌去,你不是说你母亲爱吃鲈鱼吗?点心,我让他们也都各样包了一些,也带去让长辈们尝一下。
明前的碧螺春,我吩咐给杜叔父也送两匣去,你要喝,回府我让阿默拿给你。
你乖一点,不要总是耍小性子,好不好?”
钰轩站在她面前,和风细语地对她说。
“不好吧,”晚晴盯着自己的脚尖,羞答答地说:“无功不受禄!”
“你救了我的命,还算无功?”钰轩笑道:“到时就说是提前送的端午节节礼,不会让叔父为难的。”
见他这般体贴又周到,晚晴不禁心旌神摇,又听他说自己是救命恩人,不免腰杆又壮了些,忙趁机道:
“公子,多谢了。可是老话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你能帮我找一份抄写描摹之类的活计吗?我想……我想赚一点……零用钱。”
“你呀,就是鬼主意多。”钰轩只当她贪玩图新鲜,便柔声道:“那你好好表现,表现好了,我帮你便是。”
不知道为什么,晚晴很害怕钰轩这般柔顺,她宁愿他对他凶一点,凶一点她就可以远离他一点,而只要他对她有一点点甜,她就忍不住靠近。
明知道是刀山火海,她也乐意跳。
她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心,很多时候,都进退维谷,犹豫不决。
“好,那我谢谢公子了。”晚晴郑重道谢。
“不过,今晚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看波斯舞。”钰轩边说便悄悄观察着晚清的表情。——不出所料的,他看到一张粉生生的俏脸瞬间写满了失望和心伤。
“我可以送你去,然后散场去接你,到时让阿诺陪着你,那里有包间,想吃什么告诉阿诺,但你不要出包间,那里面人鱼龙混杂,不要节外生枝。
我还有应酬,实在脱不开身。”钰轩狠下心,假装看不到晚晴的表情,絮絮叮嘱道。
“可是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晴儿噘着嘴道。
“晴儿,你要听话,我在京城……颇有些人认识,贸然带你去,会误了你的名声的。”
钰轩轻轻执过她的手,婉言相劝:“再说,我的确是有事。这样,我答应你,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再单独带你去一次,好吗?”
晚晴委屈地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牙一语不发。
夜幕降临时,晚晴坐在包间里看波斯舞,这种狂热刺激而又香艳无比的舞蹈本来就是越近越有效果,隔得八丈远,可想而知能看出什么效果?
只是远远瞧着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面无表情且长相普通的舞女在机械又敷衍地摆动着手臂,看得人昏昏欲睡。
晚晴看了一会,便觉索然无味,想和阿诺聊几句,奈何阿诺如同天聋地哑一般,只是杵在她身边,帮她斟葡萄汁。——是的,是葡萄汁,而非葡萄酒。
裴钰轩绝对禁止她离开他的视线喝半滴酒,所以她一晚上都在喝这种哄孩子的甜汁,气得打跌。
她面前摆放着般般样样的吃食,什么石榴、香蕉、碧桃、蜜瓜,又有各类精美的点心,可惜她半点胃口也没有。
就这么枯坐着坐了大半个时辰,她没好气地问:“阿诺,你们公子是不是也在这里看跳舞?”
“嗯。”阿诺惜字如金。
“那他人呢?”
“小人不知。”
“我也想去看看。”晚晴赌气道。
“不成。”
“隔这么远,看什么跳舞?”晚晴忍着气,问。
“……小人觉得还挺好看的。” 阿诺实在不擅长应对女人,说这些他觉得已经是极限了。
说起来他是个极干练强劲的男子,生一双细细的丹凤眼,方鼻阔目,五官虽然平淡无奇,但那眸子却常常射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光。
因自幼习武,他长着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夏日偶尔露出臂膀来,一条狰狞地泛着幽光的青龙刺青便会张扬地舞出来,引得裴府的那帮小丫头常常借故蹭到他跟前同他问东问西。
他哪里会理?永远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跟他说话就像是碰到了冰冷的石头上,常常是有去无回。
久而久之,大家也懒得再和他搭话,整个裴府除了他哥哥外,可能只有裴钰轩偶尔会和他说两句。
其实论武功他比哥哥还高出许多,却因为寡言少语,凡抛头露面的事情都由哥哥出面,所以阖府里都觉得他哥哥比他能干又亲和。
也因此晚晴对他一直不大熟,此次二人还是初次单独相处,偏又这般无聊,晚晴便耐着性子和他聊了两句:
“你今年多大了?”晚晴转变了策略,笑眯眯望着他。
“22岁。”阿诺犹豫了一下,答道。
“那你是哥哥了,”晚晴甜甜笑道:“我叫你阿诺哥好不好?”
“不要。”阿诺这次倒是很干脆:“公子会打断小人的腿。”
……晚晴闹了个大红脸,一时无言。
“那你吃点东西好不好?”晚晴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殷勤地拿了一个大石榴递于他,说:“可甜了,你尝尝。”
阿诺抿着薄薄的唇线,闷声道:“小的吃过饭了。”
“可这是水果啊……”
“水果也不吃。这都是公子为姑娘特意点的美食。姑娘自己享用吧!”阿诺刀枪不入。
“我吃不完,你帮我吃一点嘛。”晚晴笑盈盈地对他说:“吃了咱们就出去转转,你说好不好?”
“谢谢姑娘好意。”阿诺坚决地说:“但小的真的不吃。”
晚晴一下泄了气。
套近乎又套不成,在这里又太闷,她只好自力更生,站起来准备要走。
“那我们自己偷偷溜出去看看,好不好?不让公子知道就行。”晚晴保持着已经有点僵硬了的笑容,捺着脾气软言问道。
“公子吩咐等他。”阿诺四两拨千斤。
“我一个姑娘家,太晚了回府人家不会说闲话吗?你快带我回去。”她终于放下了笑容,有些气咻咻。
“嗯,这个……”阿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看着晚晴,仍是纹丝不动。
又沉默了一会儿,晚晴红着脸说:“我去更衣。”
这下阿诺的脸也红了,二人面面相觑,还是阿诺老成,他低声道:“那小人给您引路。”
晚晴都要给他跪下了,好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我自己去成吗?”
……一阵沉默。她转身出去,阿诺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她已经不再愤怒了,她都麻木了,反正她一溜烟跑下了楼。
原来这座欢场分成东西两个大厅,她坐在包间看的是东面的大厅表演,人迹寥寥,舞女们衣裳齐整,中规中矩随着音乐摇摆而已,简直枯燥乏味的紧。
而隔了一道巨大石拱门的西面的大厅,则人声鼎沸,欢声震天,她跑过去看时,见舞女们都脱得只剩小衣,身上旋舞的铃铛,是镀了一层金粉的小铜铃,随身体震动,便发出清脆的鸣响。
下面人潮汹涌,观者如堵,在舞女们热舞的前方,正设一张看台,看台上正是达官贵人们买笑的地方,舞女们在此处跳舞,他们居于中席,所有风情一览无余。
而在他们身侧,都有贴身侍奉的歌妓,这些歌妓只以薄纱笼身,穿着暴露,笑声轻佻,很远都能听得到她们的嬉闹音。
晚晴忽然下意识仰头去看那宴席上寻欢作乐的贵族们。
“姑娘,咱们走吧。”阿诺有些犹豫地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不走,阿诺也不敢使劲拉她。但她忽然就明白了,她一定要去看看,那宴席上有没有他。
阿诺跟在她身后,她跑到那高台下,一个宾客一个宾客的看,果然,在非常显眼的左手第三个位置,她看到了告诉自己要去谈公事的裴钰轩——
他怀里半趴着一个仅着大红色抹纱小衣的娇媚舞女,正媚眼如丝地仰头望着他,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他的一只手轻抚着那舞女光滑白皙的美背,另一只手上则擎着一杯血红的葡萄酒,不知是要自己喝,还是给怀里的女人喝。
烛火映照之下,只见他的侧颜犹如天人般,一半邪魅,一半狂狷。
晚晴身上的血一下冷了,一股寒意从脊背生起,她闭上闭眼睛,脚底踉跄了一下,阿诺从旁扶住了她。
京西乱葬岗
如同电光火石般的,看台上的裴钰轩忽然往下面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正正看到了呆若木鸡的晚晴正怔怔望着他,那眼神里全是震惊、愤怒、失望和悲伤。
裴钰轩楞住了,手像闪电般从那舞女的背上拿了下来,脑子里一下全空了。他一把推开那妖娆的舞女,再一看,晚晴已经不在了。
怪他心存侥幸,怪他贪心,他知道不该带她来这种地方。可是一来自己为了讨她欢心,已经把话说出了口;
二来他马上要出趟远门,近期可能见不到她,所以想多陪陪她,至少散场后,可以带她一起回府去。
可是现在,一切都搞砸了!怎么办?怎么办?他只觉得一时心乱如麻。——眼前别无他法,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走一步看一步了。
晚晴回过神来,被眼前的一幕刺伤了,她的泪一下涌了出来,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她没头没脑往外跑,边跑边在黑夜中哭泣。夜幕沉沉,黑暗笼罩着大地,绝望填满了她的心房。
阿诺只是跟在晚晴身后,既不敢靠前,亦不敢靠后,就那么差一两步跟着她。
她洒落在夜空中的泪水,让他觉得既难过,又不值。他跟随裴钰轩有些日子了,知道这些场面都是司空见惯的,可是看到杜姑娘这般难过,他心里又着实不忍。
“公子那都是……都是应酬,姑娘,你别难过了。”阿诺笨嘴笨舌地劝说。
“我为什么难过?”晚晴狠狠抹一把眼泪,凛然道:“我要回去。”
“好,小的去禀报公子。”
“为什么禀报他?我现在就要走。”
晚晴已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过来。此时,她恨的已不再是裴钰轩,而是她自己。
这一切分明都是她自取其辱。
早知道他是欢场浪子,难道认识自己之后,他就改变了吗?
明明是自己掩耳盗铃,饮鸩止渴。
——所以,错的是自己,不是他。
“请姑娘不要让小的为难。”阿诺拦在她身前,心里颇是不忍。
二人僵持在那里。
一辆马车从后面疾驰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上车!”
晚晴抬眼一看,正是裴府的马车,钰轩端端坐在里面,向她伸出手,镇静自若地对她说。
晚晴满脸是泪,在微弱的灯笼的映射下,显得悲伤而憔悴。她没去拉他的手,但是马车太高,她又上不去,便眼巴巴地看着阿诺。
阿诺心一软,刚要伸手去扶她,阿默忽从车后面绕过来笑道:“杜姑娘啊,快上车吧,咱们兄弟骑马,不能侍奉啦。”说完,狠狠扯了弟弟一把,将他拉走了。
晚晴没办法了。那只手还在那里凌空悬着,她想到那只手,那只白皙瘦长的手,刚才就在那个舞女几乎□□的背部摩挲,不由胃里泛起一阵酸水,她立刻扭过了头,倔强地站在冷风中。
还是车夫跑过来解围,拿了一个条凳来,低声道:“来,姑娘,踩着这个上车吧。”
杜晚晴感激地看了车夫一眼,上了车。上车后,她未看钰轩一眼,只紧紧贴着车厢的一角,一言不发。
钰轩叹了口气,在摇曳的烛光中,艰难地为自己开脱:“晴儿,我不想总是解释,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就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也是不得已,那种场合……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我总不能格格不入吧……”
晚晴一语未发。他试着过来拉她的手,被她坚决地躲开了。
他苦笑道:“本想让你高兴高兴,结果又搞砸了。”
良久,方听晚晴幽幽道:“三公子,今天我在酒楼里给您说过了,在欢场,只要不遗失本心,也无妨。”
她虽这般说,可是她的话那么冰冷,似乎不再有情感,只剩下了理智。她甚至坐正了身子,不再靠在角落,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往外坐了坐。
“你这么快就又改心意了?”钰轩的话语里带着不可置信。
“和公子做一个‘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朋友,是悦目又怡情,可是再往前走一步,实在是……晚晴无德,实在做不了公子的解语花。”晚晴的语气冷得像冰。
“轻诺必寡信,说的就是你吧,杜姑娘?”钰轩带着一丝嘲讽问。
“随便公子怎么想,请公子停车,我要下去。”晚晴实在不想再忍下去。
“你要在这里下?”钰轩的声音有几分惊诧,却又在心底有了几分暗喜,眼见这女孩儿执拗倔强,一时半会怕哄不好她,现在,机会来了。
“是,就是这里。晚晴自己走回去,实不愿再污了公子的宝马香车。”晚晴说得斩钉截铁。
裴钰轩听了她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慢悠悠掀开帘子吩咐道:“停车,让杜姑娘下去。”
阿诺和阿默两人骑马转到这边来。
杜晚晴打开轿帘,外面是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着苍茫的大地,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全靠车前挂着的两盏灯笼,照出一小片昏黄的光。
向远处望,似乎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不知是什么。
这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东南西北都还看不出呢,还怎么行路?马车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她心里暗暗叫苦。
原来盛怒之下,她早已忘了自己上车前就是黑漆漆的夜。
用手掀着轿帘,她一时进退两难。
钰轩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高声吩咐道:“杜姑娘要自己回城去,你们不许拦着。对了,杜姑娘读圣贤书,无惧鬼神。你们也不用深劝。”说完,便闭上双眼一言不发了。
阿默一见二人这般情形,立刻判断出了局势,他煞有介事地向晚晴拱手赞赏道:“啊呀,杜姑娘好胆量,阿默佩服!
不过,姑娘可能不知道,这地方是京西的乱葬岗,举凡砍头、瘐毙、冻饿、凶杀而死的那些无主尸首都在这里扔着。
不瞒姑娘说,即使我们兄弟俩深夜独行到这里,都两腿打颤,没想到姑娘竟有这般胆识。来,姑娘,您下车小心点,阿默扶您一把……”
晚晴闻言吓得差点栽下去,她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钰轩,见他根本没睁眼,只好又转过头去,硬着头皮问阿默:“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的怎么敢骗姑娘?姑娘不知,风水上说,这种欢场必得建在凶煞之地才能生意火爆,所以这边有个乱葬岗不奇怪。”阿默认真解释道。
“那……”晚晴又回头看了一眼钰轩,可恨他还是没睁眼,也不出口挽留,她心里恨恨地骂了他一万遍,不免又急又怕。
正无措间,她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忽见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好像滚成了一个火球,正往这个方向席卷而来。
她战战兢兢地用手指着那火球,问阿默道:“那……那是什么?”
“喔”,阿默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道:“姑娘不知吗?那是鬼火,据说人死后的魂会化成星星点点的火光,一大团火呢就是一大群鬼魂……咦,杜姑娘,你怎么了?……”
晚晴“唰”地一下拉上了帘子,腿软的已经站立不住了,她身子晃了几晃,勉强用手扶住了车内的扶手。
钰轩终于睁开眼睛,眼见她吓得花容失色,正大口喘着粗气,不禁心里悄悄给阿默记了一功,忍笑吩咐道:
“行了,杜姑娘又改主意了,大家赶紧赶路吧!”
晚晴抖抖索索地环抱着双臂,小心翼翼地坐下,当日里看过的那些传奇鬼怪故事此时发出了神奇的威力,难免让她浮想联翩。
她一想到刚才阿默说得那些鬼火是无数人的灵魂,便吓得打颤,怯生生地看着钰轩,她咽了口口水,低声问道: “那鬼火……是……是真的吗?”
“非要逞能,看看吓得这样子!”钰轩又怜又气,“这有什么真假,鬼火不经常见吗?你不是天天看传奇,还盼着遇仙的吗?怎么,是叶公好龙?
“我盼着遇仙不假……我,我怕鬼啊……”晚晴结结巴巴地说。她实在太害怕了,竟然暂时捐弃前嫌,攥住了钰轩的一个衣角:
“我听珊瑚她们说,这些无主的鬼,特别可怕,还会缠着人找替身……”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钰轩趁机一把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数落道:“啊,现在醋先不吃了,又开始害起怕来,是因为害怕才又想起我来了吧?刚才不是斩钉截铁要和我做‘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朋友吗?”
看她身子还止不住在打颤,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嗔道:“一会胆子大的皇亲国戚也不看在眼里,一会连个鬼火都吓得这般花容失色。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晚晴这次破天荒没推开他,她只是颤巍巍地抬起头,手指着车外问道:“那个,那么大一团火,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鬼魂?他们会不会跟着咱们?他们会找……替身吗?”
“有我你怕什么?”钰轩又气又笑,点着她的额头佯怒道:“告诉你了让你乖乖听话,你可倒好,半句话都不听,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吵,一会闹,你看看,让下人听到了,成何体统?”
晚晴终于没出息地哭起来:“我以后不出来了,我不出来了,我今天一天,一天都没遇到一件可心的事情,我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说着,哭声越来越大,眼泪如泉水般汩汩而出,将钰轩的衣襟再一次揉成一团糟。
裴钰轩只好打叠起精神开始新一轮的哄劝,他觉得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眼前这个女孩子身上了。真是气不得、说不得,又打不得、骂不得,偏自己又舍不得,放不得。
阿默兄弟在车厢后头默默跟着马车。
阿诺瓮声瓮气道:“哥,你不该那么吓唬杜姑娘,她今晚本来就不开心,胆子又小。”
“你知道阿旺为什么被打得爬不起来了吗?”阿默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弟弟。
“知道,他竟敢在杜姑娘面前胡言乱语,难道不该打?”阿默不以为然地说。
“是该打,但你知道,公子下令要往死里打他吗?阿旺是公子幼时就开始侍奉的,这么多年的情分,只因为和杜姑娘开了几句玩笑就差点被鞭死,要不是他叔叔自去求情,阿旺不死也得半残。”
“……”阿诺没说话。
“你知道吗?公子今天没终席就出来了。筵席上面有国公府的小公爷,招远侯府的小侯爷,还有冯太师家的大公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公子就这么出来了,他从不干这种事的。而且……”
阿默顿了一下,道:“公子在坐席期间,曾借口更衣特特到你们那个包间外面偷偷看杜姑娘。
刚才在席间,我见他看到了杜姑娘,眼神都变了,立刻甩开了那个舞女,给几个贵公子告了罪,匆匆忙忙带我出来了。
我从未见他如此惊慌过,上马车时,我见他的手都是抖的。”
阿诺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杜姑娘是个好姑娘,她,是个好人。”
“御花园的牡丹花,谁看着都好看,你敢摘吗?”阿默压着嗓子,斥责道:“论在公子面前得脸体面,谁比得过阿旺?也就是杜姑娘一句话,就差点要了命。
今年上元节,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杜姑娘三言两语就把公子哄得眉开眼笑,公子可是连除夕新年都没开过颜的。
如今公子大病初愈,公务缠身,就算应酬也要带着杜姑娘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我又没有非分之想。”阿诺不服气地说。
“你最好没有。我劝你,没事多祈祷一下老天爷保佑杜姑娘就乖乖留在公子身边,这样公子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不再那么喜怒无常,咱们兄弟们的命也能长一点。”
阿诺不再吭声。
晚晴不知何时已经靠在钰轩身上睡着了,钰轩看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忍不住拿手轻轻替她擦掉,轻叹道:“你这烈性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改了啊?”
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拿出晚晴给他的那张片子,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嘲讽地说:
“雅王殿下,你听晴儿吟了那句‘薛王沉醉寿王醒’,估计也得回去琢磨半宿吧!”
齐大非偶
到了裴府,马车停下后,钰轩亲自送晚晴回韶雅堂。一路上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低低对她道:
“晴儿,你莫多心,我以后会尽量减少这种应酬的,但是你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由不得自己……希望你能体谅。”
晚晴沉默半晌,方苦涩道:“公子,那本就是你的生活,我认识你之前,你便是那样生活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
她抬起头,强抑住明眸中那泪珠不落下:“我怕自己会不停的为这些事和你置气,明明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了,公子,我祝福你,无论怎样,我永远祝福你!”
钰轩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又要强的姑娘,深深叹息道:“你天天就想着做逃兵,这世上可有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情么?”
“没有,所以这世间真没意思。”晚晴仰首望着墨黑的天空,脸上显示出与年龄截然不同的淡漠和怅惘,冷冷清清道:“万法皆空。”
“你还能出世?你看你这样子,一天到晚地闹小性子,哪能看得破呢?”钰轩一下被她气笑了,压低声音道:
“今天的事,我有过失,日后我会尽量让自己多做点主,少去那种地方,可你也要听话一点,不要每天疑神疑鬼的。要我说平日里没事你多读点书不好么?
好歹你也算有点悟性,天天读什么温飞卿韦端已,浓词艳曲你倒是喜欢得不得了,经史诸子你多读些,眼界开阔了,便不会每天在这些琐事上打转了!”
晚晴闻言一怔,霍然抬头盯着他,盯了他很久,久到他都觉得不自在起来,刚待要说什么时,晚晴却一副顿悟的神情,郑重道:
“公子,您教训的是,我的确要多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若我刻苦攻读,说不定有一天我还能做宋若昭先生呢!”
说完便施施然走进了韶雅堂,连再见都没给裴钰轩说。
裴钰轩万没料到她会这么应对,不由在她身后咬牙皱眉,悻悻道:“有本事你去做宋若昭吧,我洗眼看着!”
晚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直接走进了院内。幸喜鹊喜还未回来,她换下了男装,胡乱洗漱了一番,便到榻上睡下了。
第二日,崔先生开始讲《左氏春秋》。从前几日起,崔先生便开始讲起《左传》来,他讲《左传》重春秋大义,不重字词训诂,是以学生们都颇惴惴,既要顺从史实,又要跳出前人窠臼,颇为不易。
有时晚晴也会偶尔被叫起来说几句,但最近一段时间她根本没好好听课,除去请假,就是一门心思和裴钰轩厮缠,是以学业日下,崔先生对她颇是不满。
今日正讲到郑昭公功过论处时,崔先生于满堂学生中,独独叫起她来作答,她甚觉狼狈。
昨日因和钰轩生气,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功课根本没看,今日忽被提起来答问,外面坐着裴、柳、方三位同窗,身边是裴氏二姐妹,她若哑口无言,可待怎生是好?
钰媚在下面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感激地望了媚儿一眼,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郑昭公的事迹,结合史籍,想看看哪里是突破口,未免多耽误了一会儿。
裴钰轩见她始终未发声,轻咳了一下,正准备替她解围,她听闻他的咳声,忽然灵光一闪,朗声道:
“学生才疏学浅,有说的不到之处,还请先生及诸位同门海涵。
据史记载,郑昭公乃郑庄公嫡长子,名忽,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战将,为郑国驰骋南北,战功卓著,深得百姓拥戴,按理他登上国君位子,是实至名归的。
可是他在位期间,政权却始终不稳固,一度被逐流亡国外,后来虽然复国,但不久便死于宵小高渠弥之手,政权被弟弟郑厉公夺得,不禁另人扼腕叹息。
学生认为,昭公一生悲剧的源头便是以‘齐大非偶’为借口拒绝了齐国两次缔结婚约的要求。
当年昭公以郑国太子的身份带兵援助齐国作战,齐僖公想把女儿文姜嫁给他,他不同意,后僖公又想将宗室女嫁与他,他仍拒绝。
当时齐国大郑国小,与齐国的婚约会有效保障他的政权。所以郑国当权的大臣祭仲就曾劝他说:
“建议太子一定要接受与齐国联姻,因为你虽然是嫡子,但是你父亲多内宠,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外援,你的地位便坐不稳。要知道你的两个弟弟也深受国君宠幸,也是很有可能成为国君的。”
不但大臣们这么劝昭公,郑国的百姓也希望他能在齐国娶妻,并为他作了《诗经·郑风·有女同车》篇。可惜昭公刚愎自用,未听从各方意见。
当时东方大国中,以齐鲁两国为盛,他拒绝了齐国求婚,又挑起了和鲁国的郎之师;是以这两个国家在诸公子同他夺权时,不但没帮他,而且鲁国还直接扶持了同他的庶弟郑厉公上位。
昭公既没有母族的庇护,又拒绝了强大的妻族的庇佑,想单靠自己的能力处理朝政,最终左支右绌,将一盘棋下成死局。
虽然《左传》中认为他拒绝齐国联姻一事是‘善为己谋者’,然而学生认为,这不过是昭公徒爱虚名罢了。”
“你可知庄公拒齐时已娶妻于陈国?”方回忽戏谑问道。
“知道。”晚晴犹豫了一下,继续侃侃而言:“昭公虽在此之前已娶亲于陈,可是陈国煸小,根本无力成为他的外援,在之后的权力之争中也并未为他出一份力。
对于国君而言,婚姻是拱卫权力的利器,绝非儿女情长的温床,若好行小惠,妇人之仁,又贪图虚名,盲目自信,不但危及自身,且使百姓遭殃。”
“好见地。”崔先生由衷道:“可惜杜小友非男儿,否则有此心胸见识,若愿到永王帐下效力,定能谋个好前程。”
“咳咳”,裴钰轩忽地打断崔先生的话,插嘴道:“先生可别小看杜姑娘,其实她文韬武略,不但文采斐然,而且胆子也大得很哪,据说京西的乱葬岗她都敢独闯……”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淑儿和媚儿也惊讶地望着晚晴,晚晴的脸瞬间红透了。
“喔?杜小友真有如此……豪情?”崔先生憋了半天,才问了一句。
“这……”晚晴支支吾吾的,不由得在心里将裴钰轩吊打了千百遍,只是此时也只好先编词圆谎:
“孟子曰:善养浩然正气之人,……至大至刚,无所畏惧……所以……其实,不是,是学生开玩笑给他们说的戏言……”
“嗯”,崔先生颔首拈须,赞扬道:“杜小友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外面坐的三个男学生固然笑喷了,里面的钰媚和钰淑也笑出了声。
学堂上的气氛倒是一时活跃了不少。
哄堂大笑中,晚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一下课,崔先生刚离席,杜晚晴二话不说,板着脸就去找裴钰轩,钰媚和钰淑两个人都拉不住她。
方回一见她怒气冲冲而来,忙拉着还在犹豫着要和她搭讪的柳泰成疾走几步避开了。
裴钰轩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忍不住地逗她道:“喔,原来是至大至刚的杜姑娘来了,那杜姑娘今天是准备邀在下去见证一下你独闯乱葬岗的雄风?”
晚晴径直对着他的脚狠狠跺了下去,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她恨恨啐道:“下次,你再捉弄我,我一定以牙还牙!”
“喔,没关系呀”,裴钰轩忍着疼,笑着俯到她耳边轻声嘘道:“其实还可以更亲近一些,比如说唇齿相依……”
“你……”杜晚晴气得脸发青,不想再和他纠缠半分,转身便走,裴钰轩也不拦她,只是在她身后意味深长道:
“放心,我不是郑昭公,也没有国君的位置要继承。”
晚晴心中一动,猛地转过头来,一脸惊诧地望着他。
“走吧我的杜姑娘,不过你这性子啊,”裴钰轩一边拿书稿,一边闲闲道:
“谈起史实来是头头是道,看得那叫一个全面啊,搁到自己身上,便是芥粒之微的小事都要生一顿气。你说说你,圣人云‘敏于行讷于言’,你呢,反了,敏于言讷于行,知行分离……”
晚晴嘟着嘴,不理他。
他收拾完毕后,看着她道:“对了,我这两天要去幽州公干,至少要半个月,到时会和大哥一起回京,给父亲贺寿。你这些天乖乖的啊,可千万别给我惹事。”
“你怎得要去幽州公干?昨天你怎么没说?”晚晴听他这么一说,吓了一大跳,昨天的事情且抛之脑后,急急地问。
钰轩笑了一下,悄声对她道:“我已到刑部挂职主事了,这是公差。昨天你一直闹来闹去的,哪有时间说?”
“你去刑部做主事了?那这学你还上不上?”晚晴惊问道。
“学先上着。爹让我先去刑部熟悉一下流程,不用每天去衙门,这原本就是例行祖荫的位份。不过这两年还要应进士第,书不能扔。”
他温和地笑着,有阳光暖暖照过来,照得他的脸格外俊秀明朗。
晚晴看得一时有点恍惚,她暗暗自责昨天自己为了一点小事和他闹了几乎一天,孰料他肩上扛着这么多担子。
自己刚才还说国君不能过于儿女情长,那他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就可以日日在温柔乡中流连了?
想到这里,她低下头,略带点愧疚地对他说:“对不起公子,昨天我……我做得不够妥当。”
“好啦,我知道你一向是爱喝酒又爱喝醋的,不过,我不在府里,你千万不可大意了”,他看了一眼上房,压低声音严肃地说:
“你每日和媚儿一起读读书写写字便罢,二房离他们远一点,这个崔先生……也要保持距离。
我不在家,柳泰成和方回也不会来,崔先生会单独给你们三个女孩子讲课,你说话时千万不可口无遮拦,更不可锋芒毕露,听见了吗?”
晚晴见他如此这般郑重,倒是唬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崔先生他……怎么了?”
“晴儿,我现在还没办法给你说,等我公干回来,再给你细说,好不好?”
钰轩一脸担心忧虑,轻轻叹了口气,他柔柔望着她道:“以前我是到哪儿去都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在可好了,还得担心你这只小狐狸。”
晚晴有点舍不得他,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微红着脸,低头抚弄着衣带,轻声道:“那你早点回来,……路途遥遥,你多多保重身体。”
这本是极寻常的话,可是裴钰轩见她含羞带怯地说出,心里一阵暖流划过。
他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低低道:“好,你让我早点回来,我必定归心似箭。”
晚晴敛眉垂首,羞涩地笑了一笑,难为情地问:“你的脚,还疼吗?”
“你还知道问,”钰轩佯嗔道:“像小孩子一样,就知道搞恶作剧。快走吧,柳泰成他们在外面等我。”
“公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晚晴忽然觉得万分舍不得,明明昨天晚上还气得想再也不理他了。
“好……”钰轩柔声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晚晴问道。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钰轩望着她的眼睛,深深道。
果然,第二天裴钰轩就去了幽州。
自他走后,晚晴很是思念他,不知为何,他在府里时,她每天都在想和他保持距离,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免得自己跌入他的网里去;
可是他走了,她的心反倒像是没了着落了,满脑子都是他:他笑她,他谑她,他凶她,他揽她,他哄她,他护她,一桩桩一件件都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姑娘,”鹊喜叫道:“姑娘?青萍到二小姐房里了,说是三公子给大家买了点心,也有您一份。”
正在发呆的晚晴,这才看清手里的《左传》拿反了,也不知鹊喜看到了没有,她忙掩饰道:“什么点心?”
“真是的,姑娘这魂啊,定是去独闯乱葬岗时丢了……”鹊喜笑道。
“你说什么?你……你怎么知道的?”晚晴结结巴巴地问。
“姑娘,您的事迹啊,现在阖府没有不知道了,这不西苑的丫头小菊都特地来问过了。”
晚晴气呼呼地问:“到底是谁乱说的?”
“咦,不是您给三公子说的吗?说是连崔先生都惊呆了,那地方是京城有名的凶地啊,在那里设义庄,给再多的钱都没人敢去守庄子,姑娘,您怎么想起来给三公子说这个呀?”
“我……”晚晴满腹相思化成了愤怒,好想再去跺钰轩两脚,“这是他造谣,你们别信他的。”晚晴咬牙道。
“喔……是造谣呀?”鹊喜捂着嘴,笑出声来,“那我就知道了。”
“你笑什么呀?”晚晴嗔道。
雀喜笑得声音更大了。
二人说说笑笑到了上房,一屋子人见了晚晴,连钰媚都笑道:“哎呀,杜英雄来啦,快坐快坐。”
青萍还不知道什么事,珊瑚说了,她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晚晴嗔道:“你们为什么要听三公子乱说打趣我?二小姐您要再这样,我走啦……”
“啊呀杜姑娘不要当真嘛,我们这还需要姑娘您镇宅不是?”珊瑚揽着她的肩,一本正经说:“毕竟您胆子那么大……”
“好了珊瑚,你个小蹄子别没完没了,你们不知道三哥那个爱捉弄人的脾气吗?晴儿莫恼,快来坐。”钰媚道。
晚晴这才郁闷地坐下,青萍笑着说:“姑娘别生我家公子气了,他就那脾气,闹着玩的。您看,这是他让我给你们送的糕点。这份是您的。”说着,拿着一份粉色笺子的糕点推到她面前。
“要说我们这公子啊,还真是……昨晚点心铺子送来的点心,他自己一一写上这笺子。我说夜深了,第二天要出远门,早点歇息吧,我和旺儿帮着做,他偏不肯。
这合宅里,东苑西苑,人手一份,连二公子一家子都没落下,再没见他那么耐心过……”
青萍兀自絮絮地说着,晚晴的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千里之外。
晚晴拿着那份点心回到韶雅堂,鹊喜和珊瑚说话还没回来,她将点心匣子打开,是一匣子桂花红豆酥,上面覆盖了一张小小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努力加餐饭。”俨然是钰轩的笔迹。
她的泪掉下来,心道:“傻瓜,傻瓜,你为了送这一匣子点心这般费周章,真是个傻瓜……”
她正自言自语说着,忽听得大门响,往外一看,原来是鹊喜回来了。她忙把便笺放到自己袖子里,擦了擦眼泪,笑着对鹊喜道:“过来吃点心吧。”
鹊喜脸色却怪怪的,对晚晴悄声道:“姑娘知道吗?今日大夫人她们回来了,听说大夫人病了。”
“病了?”晚晴惊讶道:“是不是路上感染了风寒?”
“也许吧,但也许是气病了。”
“被谁气病的?”晚晴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吗?”
“姑娘还不知道吧?侍奉老爷的春喜怀了身孕。”鹊喜一脸神秘。
“啊?哪个春喜?我不认识。”晚晴一头雾水,她是真的不认识什么春喜秋喜,平日里她极少在府里随意走动,许多仆从下人她都不认识。
“姑娘,”鹊喜欲言又止,看起来似乎有几分不忍心,慢吞吞道:“其实这事说起来还可能与您有点关系。”
“和我有关?”晚晴“腾”地站起来,又怒又惊问道:“为什么和我相关?”
注释:宋若昭:唐代著名女学者。唐德宗贞元四年被召入宫廷为女官,总领秘阁图籍,历经六帝,凡四十年,‘六宫嫔媛、诸王、公主、驸马皆师之,为之致敬,皆呼为先生’,后封为梁国夫人。
青鸾旧事
鹊喜见晚晴这般恼怒,忙解释道:
“姑娘,您先别急,此事说来话长。当初不是琅玕她……指认错了姑娘嘛,我当时给夫人私下说了几次,夫人也不知怎得,就是没去核实。
后来这事被老爷知道了,年前,老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这不,到现在也没回上房去住。
夫人当时派了春喜去侍奉,现在,听说春喜怀了三个月身孕了……”
晚晴听得一脸懵,她想了想,只觉得闷地喘不上气。当初遗簪的事情,并不是她告诉裴时的,多半是钰轩说的,现在大夫人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
迁怒于她,还无妨,会不会迁怒钰轩?会不会找人在路上暗害他?钰轩去幽州若是见了大公子,那她母子二人是否会联手对付钰轩?
她越想心越惊。
鹊喜却只当她是担心祸事牵连自己,忙安慰她说:“姑娘,您身正不怕影子斜,依奴婢之见,您啊,就当什么事都不知道,估计一会儿二小姐便要去向大夫人问疾,您就和二小姐一起去,先探探风声再说。”
“鹊喜,谢谢你。”晚晴握着她的手道。
“姑娘还和我客气什么呢?要不是为了我,去年姑娘也不会受那么大委屈。”鹊喜道。
晚晴苦笑着说:“即使没有你的事,怕也有别的事情,是我自己行为不谨慎罢了。”
“姑娘快别这么说了……不过,姑娘,有件事,我本不该说,但是……”鹊喜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说”,晚晴拉着她的手坐下,亲亲热热得说道:“在我心里,你和亲姐姐是一样的。”
“姑娘,我觉得……最近您和三公子走得……太近了……”鹊喜一面说一面看晚晴的脸色,晚晴的脸红了红,倒没说什么,是以鹊喜接着道:
“三公子,我认识他多年了。他自幼性子执拗,不听人劝的,真发起脾气来,连老爷都让他三分,想是因他年幼丧母疼惜他。
这些年来,三公子惹得桃花可是不少,单说府里的,以前在江州时,他最喜欢柳莺儿。
柳莺儿本是裴家养的歌妓,裴家在江州时养了一群歌妓,专门为老爷和大公子打通关系的。
柳莺儿长得最美,也最受三公子的偏宠,大夫人那些陪房的女孩儿们打都还讨厌她。那些女孩儿都在二小姐和三公子房里当值的。”
晚晴听到这里,不由暗暗心惊,上次她听旺儿说起柳莺儿的事情,一直找不到机会问,这下可全知道了。
鹊喜见晚晴惊讶的表情,也没在意,又接着道:“姑娘这便惊了,您不知道还有更离谱的呢,那年三公子房里的青鸾,三不知的怀上了公子的孩子。
柳莺儿气得发了疯,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包打胎药,趁三公子不在家,硬逼着青鸾喝下去,结果青鸾满地打滚,疼了一天一夜,血流了一屋子,到最后还是死了,三公子一声没言语。
为这件事,青鸾的娘,也是青萍的姨娘,当着大夫人的面铰发做了姑子。大夫人面子上过不去,硬逼着老爷要发卖柳莺儿,三公子却拦着不让,后来裴家就把那些歌妓遣散了,只带了柳莺儿上京来。
来京后,大夫人坚决地把柳莺儿放到了二小姐房里,等闲不许她出门子,她的气焰虽没那么烈了,可是三公子还是照旧找她,直到……直到……”
晚晴听了这血淋淋的场面,只觉得百骸俱软,惊得扶住了桌子,桌子上那盒点心匣子上的喜上眉梢图案那么美,美得令人目炫,此时,却又冷得令人心寒。
“姑娘,您没事吧……”鹊喜见她脸色不好,关切的问:“不会是吓着了吧……”
晚晴摆摆手道:“不是,我就是,有些惊讶,我……没事的,你接着说……”
“哎,府里都传,自从姑娘来了后,三公子又把一颗心扑在了姑娘身上,连柳莺儿都失宠了……”
鹊喜倒也痛快,索性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这几日都说旺儿因跟姑娘开了几句玩笑,公子便令人狠狠鞭打了旺儿一顿。
姑娘,我知这些话当不得真,可是……三人成虎,您可也得小心着点,大夫人……她是什么心思,我们虽不敢揣摩,但是,这次春喜怀孕,若事情也推源到姑娘身上,只怕您多少也会受些牵连的。”
晚晴额上的汗滚了下来,只觉浑身发冷,手脚麻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姑娘,鹊喜虽是个婢女,但是姑娘对鹊喜的恩德不浅,鹊喜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您听我一句话,三公子爱慕您或许不假,他长得俊秀也不假,可是……
他的脾性,二小姐也暗示过您了,就是朝三暮四没定性的,爱起来像火一样,不烧灭不罢休;冷起来和冰一样,冷酷无情。
您和柳莺儿这些人不一样,您是大家闺秀,名节最为重要,万一日后……天不遂人愿,您另择夫家,这起子小人的嘴可封得住?到时吃亏的还是姑娘您啊!”鹊喜苦口婆心得劝说着。
晚晴的心像在油锅里煎过一样,她知道鹊喜说得对,句句皆是良言,可是,可是,这人的心,哪能收放自如?难道自己今年真的不该来?自己抱着侥幸来了,现在又要狼狈逃窜?
“呦,这主仆是怎么了?怎得都呆呆地对坐着不说话?”门外传来珊瑚的声音:“杜姑娘,二小姐说要去看看大夫人,问问您去不去,恰好大小姐也来了,要一起去。”
鹊喜给晚晴使了个眼色,晚晴忙按捺住心情,强笑道:“去,当然去,我也许久不见大夫人了,只是仓猝间没准备什么礼品,怕有些失礼。”
珊瑚笑道:“都是自家长辈,姑娘怎得这般客气,快去吧,二小姐等急了。”
晚晴忙打起笑脸,和钰媚、钰淑一起去上房见大夫人,刚去,恰好钰淑也在。三姐妹同时给大夫人问了安。
大夫人眼见着是瘦了不少了,两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脸颊上的肉也略略下陷,面目青黄,整个人变得憔悴而苍老。
钰媚见到娘亲,只说了一句半句便扑簌扑簌开始掉泪,大夫人拉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头发,红着眼圈嗔她道:“哭什么?当着姐妹们的面,真是个傻孩子。”
钰淑道:“伯母真是瘦得多了,这一路可是很辛苦?”
大夫人笑着回答:“还好,总不如在家里习惯。”
晚晴殷勤说道:“必是大夫人不服当地的水土,这回家来必是好了。”
大夫人对着晚晴笑了笑,放下钰媚的手,又径直来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就数你嘴甜,我看你出落得更标致了。论相貌,你这两个姐姐可都是不如你。”
晚晴心里一惊,忙陪笑道:“大夫人这是打趣晴儿了,两位小姐花容月貌,晴儿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她这一谦虚有些狠了,大夫人很有些意味深长道:“好孩子,你是个有福的,日后还要多帮衬你这两个姐姐。”
晚晴吓得忙站起道:“不敢不敢,大夫人谬赞了。”
“怎的是谬赞?”忽见裴时掀了珠帘进来,爽朗笑:“我也觉得晴儿甚好,是个好孩子。”
三个女孩儿都起身见过了裴时。
大夫人对裴时道:“怎么老爷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裴时笑着打趣道:“我的夫人和孩儿们在这里,我进来还需要通报?夫人真是糊涂了!”
晚晴见大夫人脸略红了红,心里不由叹息了一声。
却见大夫人忽叫过邢妈妈,吩咐道:“你把过年时我给孩子们准备的金簪拿来,这一向大事小情的都忘了。”
邢妈妈忙接话道:“可不是,这是年前夫人亲自去首饰行给小姐们定制的金簪,说是三支款式一模一样的并蒂莲花簪,又叫姐妹簪,夫人一见就喜欢上了,老爷您看看,可不是都一样的?”
说着,便打开匣子一支一支拿给裴时看。
裴时边看边点头,笑道:“的确是好看,夫人有心了,那给孩子们分了吧!”
裴夫人便依次将金簪拿给三个姑娘,待拿给晚晴时,晚晴却说什么也不接,还是裴时道:
“夫人给你,你就拿着,我早说了,你在我跟前,和媚儿一样,都是我的女儿。” 说着,便下意识看了大夫人一眼。
大夫人忙点头附和道:很是,老爷说过几次的。
晚晴无法,只好也收下。
晚晴既见了裴时,便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但是这一屋子人,实在找不出机会,是以她偷偷看了裴时几次,裴时不知是否看出了她的心思,忽然对她道:
“晴儿,你出来一下,我和你交代句话,回去转达给你爹爹。”
晚晴便拿着金簪,和大夫人告别后,跟着裴时出来了。
裴时带她到廊上,软言问道:晴儿找伯父有事吗?
“恭喜伯父,听闻伯父有添丁之喜,晚晴想当面道贺。”晚晴款款道。
一刹那间,有一丝惭愧浮上了裴时的眉梢。他沉默了一会,方道:“晴儿有心了。”
晚晴却滴下泪,徐徐道:“可惜姑姑没这个福分侍奉您……伯父,我听爹爹说了姑姑和您的事情,好生替姑姑惋惜,不过能替姑姑看到您今日幸福美满,子孙满堂,晴儿也开心。”
她说得极真挚,极动情,仰起的小脸又有六七分像杜若,使得裴时一时有点恍惚,他拉起晚晴的手,哽咽道:“我……对不住你姑姑。”
“伯父,爱是成全。姑姑她在天之灵,会祝福您的。”晚晴的泪滴下来,她抽出手,泣道:
“今年春节,爹爹说起姑姑还泪流满面,情不能已,感叹她少年夭亡,成为无主之魂,坟地在老家估计早已毁弃,是以和娘亲商议,要将晴儿过继到姑姑名下,之后能以女儿身份祭祀姑姑。……”
说到这里,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裴时。
“好孩子,你在伯父眼里,早是我的女儿了,既然你父亲有此心意,那我替若……替你姑姑谢谢你们……”
裴时闻此,不由心如刀割,想起杜若一生悲惨的命运,那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伯父莫难过了,逝者已逝,请您惜取眼前人吧,晴儿这就告辞了。”晚晴弯腰致意后,便欲离开。
“晴儿,”裴时忽叫住她,低声道:“伯父会护着你的,你放心。”
晚晴笑了一下,回过头来,含泪道:“谢谢伯父。若是晴儿在这里给您添乱了,您就让晴儿回去吧。”
“傻孩子,你和伯父的女儿一样,女儿有给父亲添乱的吗?”裴时慈祥地说。
晚晴不知怎地,忽然感慨唏嘘道:“伯父,姑姑当初若能和您结成姻缘多好啊,那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句话她倒是诚心诚意说的。
“傻孩子,咱们一直……都是一家人。”裴时笑了笑,拿出帕子开始擦拭眼睛。
夕阳西下,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这一幕。
深夜,上房。
“夫人,那孩子眼见着是动不得了。”邢妈妈道。
“是,我今天也看见了,老爷这是动了旧情了,她走后,老爷自己在那里怔着擦了半天眼泪。
我二十年没见老爷掉过一滴泪了,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只有她!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竟然还是阴魂不散!”
“夫人……还不止呢,那个小的也拼了命的护着她。前两天据说因几句闲话差点打死阿旺。也不知她杜家和裴家生了什么孽缘,这一代代竟没个消停了……”严妈妈愤愤道。
“不容小觑啊,”大夫人紧锁眉头,长叹一口气,对这两个心腹道:“她可不是她姑姑那般软弱好拿捏,这女孩子的心思深,处事稳,颇善笼络人心。
我看连咱们媚儿都被她哄得团团转,更何况老三那种性子,人家一旦拿捏住,那是一辈子都跑不了的,到头来怕是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夫人就是菩萨心肠,三公子是怎么对咱们的,您还把他说得好似那般软弱……再说了,那柳莺儿不也和马棚风一样扔了,以前多么亲热。”
严妈妈一面替周夫人捶着肩,一面絮絮道。
“柳莺儿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老三心里可是清楚地很。”周夫人白了一眼严妈妈,又说:
“你是不知道,正经大家户的女孩儿,大都拘束的紧,难免少了份活泼,又兼之毫不通世故人情,是以落了下风;
可这女孩子,城府极深,表面上却又不动声色,一派天真,男人最容易上这个当,世间的女人都是傻,觉得唯有精明才能让男人刮目相看,孰料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啊……”周夫人似乎无限感慨。
“那夫人,咱们怎么办?”邢妈妈问道。
“动不得,那就试试,能不能用吧。”周夫人沉思道:“若是能为我们所用,那是最好不过了。这样老爷那边也可回心转意。”
“还是夫人看得长远,”邢妈妈道。“不过那春喜……”
“这事我不管,总有人治她。”大夫人疲倦地说:“都是些狐狸精,一个个的,都喂不熟。”
“夫人莫恼,大公子回来了,您就享福了……”邢妈妈安慰道。
周夫人一闻此言,当即冷笑道:“哼,我能享福?有那个矫情的卢氏在,我一天也福也享不了,听说到现在都还埋怨我,当初怀孕时,我给圃儿房里送了个丫鬟,她自己坐不住胎,怨得了别人?
偏生圃儿是个死心眼,非要吊死在她一棵树上。这裴家的男人,个个利欲熏心,可个个又都是痴情种子,老天爷估计是失心疯了……”
邢严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柳莺儿来访
过了几日,晚晴正与鹊喜在窗下绣花,忽见柳莺儿姗姗而来。
鹊喜一脸不屑,站起来待要说什么,晚晴忙拦住道:“原来是莺儿姑娘,稀客稀客,快来坐下。”
说着,便携柳莺儿坐下,亲自给她倒茶。柳莺儿连道不敢。
鹊喜上下打量着柳莺儿,冷脸问道:
“莺儿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胆子小,又怕惹事,怕是不能替你排忧解难!”
柳莺儿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却未发一言,只是将嘴角略略翘起,看起来无意与鹊喜斗嘴。
晚晴笑对鹊喜道:“看你说的我,怎得和个鸟雀似的,莺儿姑娘愿意来和我聊聊天,我求还求不得呢。
对了,你不是要去找珊瑚绣花吗?去吧,回头我也到那儿去找你。”说着,给鹊喜使了个眼色。
鹊喜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柳莺儿苦笑着对晚晴道:“杜姑娘看看,我在这府里过得可是正常人的日子?人人都当我和仇人似的。”
晚晴楞了一下,宽慰她道:“世上不如意事常有,莺儿姑娘不必计较。”
“多谢姑娘开解,”柳莺儿轻叹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姑娘想必也知道,我今日在府里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地步,都是为了一个人。”
说着,她抬头看着晚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钰轩相似的魅惑的光,只是她的眼神平添了几分娇媚。
晚晴低头抚弄茶杯,良久笑道:“晚晴来府日浅,实在不知这事,还请姑娘明示。”
“是为了三公子。”柳莺儿泪光盈盈地说。她本有十分姿色,再加上这楚楚动人的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
晚晴心道:“怪不得钰轩那么喜欢她,真是我一个女子都觉得她可怜见的。”
柳莺儿一滴泪将坠未坠,哽咽道:“姑娘不知,当初我为三公子鞍前马后,披肝沥胆,只差没把心掏了给他吃,我就只盼着,这十分真心能换回三分真心来。”
“如此,姑娘该找三公子剖析心迹,怎得来给晚晴说?晚晴尚未出阁,也不能帮姑娘做红娘。
况据我所知,婚姻之事,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实在不敢越俎代庖。”
晚晴听了柳莺儿这番话,只觉心里五味杂陈,脸上却冷了下来,淡淡道。
柳莺儿见她如此这般,倒不由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是莺儿失礼了,杜姑娘是大家闺秀,又怎么会和莺儿这样贱奴一般生死不由自己呢?”
晚晴笑了笑,道:“我看姑娘相貌出众,心思细腻,日后定有出头之日。……”
柳莺儿一时揣摩不出晚晴的心思,她收起眼泪,忽然自嘲道:“虽然不知姑娘此番话是真是假,可是姑娘却是这府里唯一一个夸了奴婢相貌的人。……
奴婢出身低贱,从未从这副皮囊里得到过好处,有的,只是无尽的屈辱和欺凌。”
晚晴犹豫了一下,轻言道:“姑娘又何必如此自扰?姑娘是披褐怀玉之人,若有朝一日风云际会,定会有出头之日。”
“谢谢姑娘,姑娘今日的这番话,莺儿必定会承您的情。”柳莺儿涩然笑道:“怪不得三公子将姑娘视为知音人,杜姑娘果然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哪。”
“莺儿姑娘错了,晚晴出身素族寒门,实在高攀不上河东裴氏,亦无意做三公子知音,晚晴只是二小姐的伴读罢了。”杜晚晴抬起头,一字一句铿锵道。
柳莺儿注视晚晴良久,忽探身向前握住晚晴的手道:
“杜姑娘,我对您没有恶意,若是您能做三公子的正室,莺儿愿服侍您左右,姑娘好个性儿,又善解人意,莺儿好生仰慕您。”
晚晴苦笑着抽出手道:“姑娘这句话可说反了,我若是男儿,必定爱慕姑娘的倾城之色。”
莺儿的眼里一滞,半晌方道:“姑娘哄我开心罢了,当日,三公子也是这般哄莺儿的。那时,莺儿以为,三公子那些山盟海誓,都是真的,是真的以心相托。
当初,老爷谋取调入京内,恰逢江州去了一位大贵人,裴家便让我去侍奉,我侍奉了足足半月之久,那贵人也颇宠幸我,许我做他身边的侍妾,我当时一心念着三公子,拒绝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天真呢。”
她抬首凝睇晚晴,缓缓道:“我知道姑娘这般防着莺儿,必是听到青鸾的事情了。
青鸾,我自己也觉得好生对不起她。那是我侍奉了那位大贵人回来后,不知为何,三公子很是生气,他以前从不那样的,不料那次却和我大吵了一架,痛斥我攀高枝。
可我自己也委屈的很,明明是接了他们裴家的命令,他反倒倒打一耙,所以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屈就他,自己先回房去了,谁料他喝得酩酊大醉回房去,不知怎的就和青鸾有了那事。
不久,青鸾怀孕的事情出来后,我气不过,便去小药铺买了两副落胎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一怒之下将两副药合成一副,给青鸾喝了,不料……她竟因此丧命。
杜姑娘,我当时自己也吓傻了,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千万不要误会我……”
晚晴听着听着,只觉得灵魂早已飞到了九天云外,看来这世界太荒谬了,而且这些荒谬的事情合在一起,一波一波,无休无止。
她的头嗡嗡作响,一下也想不出怎么安慰柳莺儿。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也异常荒谬,非要步入这个局,一步错,步步错,前尘万事,点点滴滴,分明都带着血,自己却看得如水晶钻石般耀眼。
柳莺儿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她昏昏沉沉,饭没吃,衣服也没脱,就和衣倒卧在床榻上。
恍惚中,似乎觉得鹊喜和珊瑚来看过她,还听她二人窃窃私语骂柳莺儿,但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不久后,她朦胧睡去,似进了一间布置得十分精雅的屋子。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那里绣花,那身影,却像是在哪里见过。
“晴儿,来,坐下,让我看看。”那女子见晚晴进去,忙放下手里的针线,亲热地携住晚晴的手,笑道:“好孩子,真是生得标致。”
晚晴见那女子的相貌,果然与自己颇为相像,一下呆了,不由自主叫了声:“姑姑。”
那女子叫了声好孩子,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晚晴不知怎的,见了姑姑,那泪便忍不住流下来,她只想抱着姑姑痛哭一场。
姑姑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温言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晚晴泣道:“姑姑,晴儿不知该怎么做了?现在抽身,可还来得及?”
姑姑轻轻抚着她的鬓发,万般爱怜道:“傻孩子,情之一物,最难将息。若情根已种,待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姑姑,前路漫漫,齐大非偶,他又心性难测,晴儿实在……进退两难。
“那就随心而行,适性而为。”姑姑满目慈悲。
……
“姑姑,您……恨裴伯父吗?”晚晴讷讷问道。
姑姑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悲悯,许久方道:“都是可怜人罢了!……”说着,便转身凝视着桌上那副绣图,那是一副百子图,图上的小儿个个栩栩如生,眉开眼笑。
晚晴的梦一下醒了。
一弯残月冷冷照着床帏。她披衣下床,看着那匣喜上眉梢的点心盒子,久久不寐。
捂着自己的胸口,她一遍遍问自己:随心而行,随心而行,那自己的心,到底是该如何进退?
第二日,晚晴便托故回家去了。一回到家,杜氏夫妇便异常高兴的告诉她,表哥宋毅前几日来过了,还带着一个叫柳泰成的朋友一起来拜访。
宋毅找了工匠,来给他们修了两日的房子,而今屋顶终于不漏雨了。春日雨水多,天天漏雨,着实是苦恼。
晚晴惊讶道:“那,修房子的费用……是如何筹措的?”
宁夫人喜笑颜开:“是你表哥孝敬我们的,他说往日受咱家恩泽,去年赚了些钱,便拿出替咱家修了房子。”
杜大人全不通世故,一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宁夫人毕竟是女流,对外甥做多大生意向来不清楚,而且姐夫家之前颇有财力,她竟也不疑,只是絮絮道柳公子人很不错,又温和,又知礼,帮着跑前跑后操持不说,还带了两坛子好酒来送给你父亲,陪你父亲下了两盘棋。说着,她便拿眼觑着女儿。
晚晴却有些哭笑不得,她低头没言语,良久方道:“如此,多谢表哥了。
宁夫人见她反应这般冷清,便不由心里叹口气,又道:
“对了,你表哥说表嫂还给你带了一个匣子,说是送你的小东西,我也没打开看,你自己去看看。”
晚晴回屋去,打开一个简陋的木盒子,里面赫然放着两根镶着东珠的金簪——单那珠子便值百金。
她只觉万般烦恼齐齐涌上,便将盒子一推,倒头躺在床榻上,又拉起一床被子,恼地将自己的头捂得严严实实,心里堵得透不过半点气。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杜氏夫妇来看了她几次,见她假寐,也没有打扰她。
直到月亮升起来,晚晴才轻叹了一口气,慢吞吞起身来,坐到书桌旁,开始研磨,写了一张借条。
两日后,她回裴府时,特特在修德堂下车,去找柳泰成,谁料柳泰成不在,说是去京郊核账去了。
晚晴想了想,这事恐怕还得单独找个地方才能说,人多怎生说得出口?便灵机一动,写了张便条,让林掌柜交给柳泰成。
回到裴府,她左思右想,深觉此事还是要趁早了结才是,她知道钰轩的脾气,怕他又像上次那般误会她和柳泰成,不如趁他没回京前尽早处理完这件事。
至少,应该把欠条给柳泰成,虽然不知什么时间还上,但日后,她总能慢慢谋求还的法子,无论如何,不能欠他这般大的人情。
她心里虽感激柳泰成帮自家修补屋顶,又有些惭愧为人子女无法为家里排忧解难,但是如今,柳泰成鸦雀无声地帮了她这么大的忙,竟然还闭口不言,这……该如何应对?她犯难了。
思忖了半日,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茶楼私会
过了两日,趁着鹊喜不在府内,晚晴趁机去裴钰媚那儿求助。
“二小姐,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钰媚笑嘻嘻地打量晚晴,打趣道:“你可轻易不会开口的。”
见晚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钰媚会意,便遣散了屋内的丫头,只留下珊瑚一人,笑道:“行了吧,还这般神秘,快说吧。”
“谢谢二小姐这么善解人意,”晚晴握着钰媚的手,低声道:“我想出去会一个朋友,借套男子的装束不知可以吗?”
“男子的装束?你要扮作男装吗?”裴钰媚惊讶的问。
“是了,我有点事明日傍晚要出去处理一下,所以必须得男装,否则,上不了茶楼呢。”
裴钰轩那个小气鬼,当日给自己的那套男装,第二天便要了回去,说是怕她穿了惹祸。
“嗯……”裴钰媚皱皱眉道:“男装我这里倒是有,是大哥年少时的衣裳。可是,你这样瘦小,大哥的衣服怕穿不了呢。”。
“所以……还烦请珊瑚姐姐帮忙改改呢。”晚晴对着侍立在旁挤眉弄眼的珊瑚笑。
“杜大姑娘的主意还真多,这个珊瑚可改不了。”珊瑚故意逗她说。
“嗯,好吧,那日后珊瑚姑娘再想用我可就难了。”晚晴故意努努嘴,和裴钰媚一起笑了起来。
“什么嘛……,小姐你看,杜姑娘老这样排揎珊瑚。”
“嗯,杜大姑娘主意一会儿一个,现在又要扮男装了,我却也管不了呢。”钰媚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晚晴双手合十道:“无量天尊,两位施主,贫道当真是有要事呢,一个时辰之内,肯定回来,不惹祸,放心!”
“好好好,就让珊瑚给你改衣服,可一件,千万不可让娘知道,三哥……”裴钰媚顿了一下,道:“最好也不要让他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晚晴惊讶道:“青萍不是说他得半个月才回来吗?这才几天?我从角门出去。我给看门的小李说好了,到时让他偷偷给开个门。”
“也罢,你即已安排好,我就不再说了。”钰媚沉吟道:“不过三哥最近带信来,说他比大哥先出发了两天,现在正日夜兼程往家里赶,怕要提前回来的。”
晚晴心内一动,随即笑道:“应该没那么巧,我明天就去。”
钰媚看了她一眼,待要说什么,终究没说。
“杜姑娘,你到底要去见什么人?还要换男装?”珊瑚忍不住问。
“珊瑚,不得无礼。”裴钰媚轻喝道。
“无妨无妨,我就是去见……一个,嗯,朋友,其实是……”晴儿难为情的说:“其实是债主啦。”
“债主?你欠了什么债?可需要银钱?”裴钰媚关切的问。
“不需要不需要,”晚晴摆着手说,“就是件小事,我去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也好,那你需要什么便说。”裴钰媚道。
晚晴道了谢,二人又开始说起别的事来。
当晚,珊瑚改好衣衫,是件天青色的男装,让晚晴去试了试,当真是量身合体,十分出彩。
她向来很适合这种浅色的衣衫,这件虽旧了些,可是颜色称她的肤色,故而比那日她穿那件银白色男装还要美上三分。
主仆二人见她男装这般娇俏动人,都赞不绝口道:“就这扮相,和三公子也平分秋色了。”
晚晴少年心性,笑着拿折扇将珊瑚的下巴微微抬起,轻佻道:“小娘子花容月貌,可否愿意和本公子到茶肆一坐?”
珊瑚躬身福了一福,大大方方说:“小女子愿意。”
裴钰媚本来正饮茶,听到这话,只喷了珊瑚一身,笑得花枝乱颤。
晚晴也忍不住笑道:“珊瑚,人家良家妇女被调戏都要哭啼反抗的。”
珊瑚笑着说:“你这么清俊的儿郎,我还哭啼反抗什么嘛。珊瑚愿意立跟着您回去伺候您。”
“极好,明儿你就来啊,我把鹊喜和你换。”晚晴攀着她的肩道。。
珊瑚心念一动,笑嘻嘻道:“要真是男儿,那怕是鹊喜舍不得了……”
钰媚和晚晴两人不约而同瞪了她一眼,她还兀自在那嗤嗤作笑。
第二日傍晚,杜晚晴便着男装径从角门而去,见到小李,小李咋舌道:
“姑娘这男装,我看比女装还好看。您早些回来,如今街上不太平。”
晚晴笑着应了好,便出门去了。
到了茶肆,报了柳泰成的名号,伙计引她上了二楼雅间,只见柳泰成早已在此等待。蓦地见晚晴这身男装打扮,妩媚飒爽,别有风情,倒呆了一呆,道:
“杜姑娘这……这是……”
“柳公子莫见怪,因女子单独入茶肆不妥,故而我特意寻了套男装而来。”晚晴笑着解释道。
“如此也好。”柳泰成笑道:“只是不知杜姑娘找泰成何事?姑娘若要问话泰成,只要找个人随时召唤便是,不该让姑娘晚上出门的。”
“柳公子客气了。晚晴只是来道谢的,多谢柳公子替我家修缮屋宇,也多谢柳公子赠予的簪环首饰。
只是这首饰,我万万不能要。修缮屋宇的银两,我也自当极力筹措,早日还清。这是借条,请柳公子收下。”
柳泰成脸色黯淡了些,过了一会,方缓缓道:“不知杜姑娘此话何意?泰成听得一头雾水。”
晚晴笑道:“我表哥宋毅,家道中落,去年春天娶亲的银子,都是借的,原本是个小本生意人。
前几天,忽然大方拿出百十两银子为我家修缮屋宇,说是孝敬家父,这还罢了,表嫂竟然还给我送了一对簪环,说是赠与我的小玩意。
我虽然出身微寒,但些许有些见识,眼见那簪环上每支都镶嵌着豆粒大小的东珠,单这东珠,便也价格不菲,表哥做诺大生意,怎得出手这般阔绰?
听闻最近表哥和柳公子走的最近,所以我想,这东西定是柳公子的,柳公子的心意晚晴领了,但这物品实在贵重,晚晴无功不受禄,绝不敢受,还请柳公子收回。”
柳泰成起先见她说得郑重其事,心中多少有点难受,及至听她说东珠贵重,不由自责自己做事太过急了,这贵重首饰,她出身世家,自然见识不少,自己原是好意,谁想却弄巧成拙。
最后,却听她一番话全是推测,她表哥夫妇估计并未说出真相,便不由微笑起来,和言道:
“如此说,姑娘是猜这些东西均是泰成所赠了?”
杜晚晴见他这样气定神闲,倒吃了一惊,老老实实说:“是啊,我问表哥表嫂,他们都不肯说实话。”
柳泰成点头笑道:“是了,宋氏夫妇既不能佐证,杜姑娘可不能冤枉泰成啊!”
“这……这哪是冤枉啊,这分明是……是道谢……”晚晴一时有些尴尬,话也说得吞吞吐吐。
“是道谢?”柳泰成调侃道,“可刚才姑娘进门时的架势,泰成当真以为是来兴师问罪呢。”
“不会吧,我哪有那么凶?”晚晴诚心诚意地说:
“我家那老屋几十年了,年老失修,年年雨季便漏个不停,若不是蒙您修葺,杜家现在还在受风雨侵袭之苦。故而我家上下对您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问罪?”
柳泰成还是不肯松口,只笑道:“这些事泰成委实不知道。无罪自不能领,无功却也不能冒领……” 说着,将那张借条推回,自己只是拨弄那一盏茶。
“可是……”晚晴究竟是个闺阁女子,脸皮薄,况且实在没证据,人家一口咬死说没修,自己也不好再说,略一思索,便道:
“即是这样,那是晚晴失礼了,不过这首饰还烦请柳公子还给我表哥,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也好。”柳泰成知道欲速则不达,便道:“泰成愿意帮这个忙。”说着接过首饰,又从容道:
“杜姑娘既然来了,也喝一盏龙井新茶吧。这是这家店里的招牌点心,姑娘也尝一尝,酸甜口的。”
晚晴听说是酸甜口的,便忍不住拈起一块尝了尝,确实味道鲜美。她笑了笑,道:
“是不错,谢谢柳公子了,不过我不喝茶了,这就要回去了,再晚裴府的角门也要管了。”
“也好,那我送送姑娘。”柳泰成起身道。
“不用不用,不敢劳烦柳公子,这条路晚晴熟悉的很,自己回去便是。”晚晴忙阻止道。
“我自然知道姑娘识得路,只是这天色已晚,街面颇不太平,姑娘这装束,还是泰成送送的好。”
“我特意扮成男装,不会有危险的。”晚晴实在不愿再劳烦他。
柳泰成见她娇艳无双,光彩照人,一时竟不敢对接她的目光,只微微低头,轻言道:“姑娘怎知这一身打扮更容易招惹坏人呢?”
“不会吧,这世道怎么了?”晚晴摇摇头,忽想起那日和裴钰轩在街上扮男装的经历,也着实是惊险,便不再言语了。
泰成心道:你这样装扮只怕那起狂蜂乱蝶见了神都要飞走,连刚才引你上来的茶座小伙计都眼珠骨碌碌死盯着你看了半天呢,你却浑然不知。
嘴里却只说:“这世道的确不好,杜姑娘不要推辞,我送你到裴府门口便回,我的马车就在楼下。”
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有折扇吗?”
“有是有,可现在不热。”晚晴说。
“不是让你摇扇子,是建议你把扇子打开,遮颜下去吧。楼下客人多,被熟人瞧去便不好了。”
“柳公子说得是,还是您想的周全。”晚晴笑道。
二人同上了柳泰成的马车。柳家小厮允儿赶车,见了晚晴,福了一福,道:“杜大姑娘这样越发好看了。”
柳泰成横了他一眼,道:“多嘴,还不赶车。”
反而晴儿笑道:好久不见允儿了,你还好吗?
允儿哼哈了两句,道:“多谢大姑娘关心,允儿还好。”
两人都上了马车,马车上顿时便拥挤了,晚晴眼见便要紧挨柳泰成,连忙往外靠,谁知一个不小心,差点闪出去,幸而柳泰成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的脸立刻红到了脖颈,而柳泰成一旦握住这柔弱无骨的纤细小手,也如触电般赶紧放开,一再道歉道:“失礼了,还请杜姑娘不要介意。”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晚晴细如蚊蝇的声音:“没,没关系。”
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在狭小的空间正襟危坐,只觉时间像凝滞了一般,而泰成闻得身边女孩身上一阵阵散发的幽香和头上桂花油的甜腻,更是坐立难安,不一会儿,汗湿透了衣襟,额上也滚了一层汗珠。
杜晚晴看见了,好奇地问:“柳公子,你很热吗?我看你汗都流下来了。”
柳泰成狼狈的说:“无妨,就是天气太热。”
“可是这才四月啊。”
柳泰成脸微红了红,遮掩道:“可能是泰成……穿得太厚了。”
晚晴狐疑地看着他,见他分明只穿了二件清稠衣衫,单薄地很,可也不好再问,只好说:“喔,柳公子好生怕热。”
前面驾车的允儿听得分明,差点把嘴笑歪,心想自家公子向来被人夸老成持重,这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看来这杜姑娘还真是他命中克星。
马车终于来到裴府所在的善佑街上,晚晴道:“谢谢柳公子特意送我回来,那我就在这里下吧,不然徒生事端。”
柳泰成想了想,点头应允说:“也好,那就此别过姑娘。”
见晚晴要走,柳泰成忍不住说:“杜姑娘,日后要再见泰成,派伙计告诉我一声,我自来领教,可不要再去茶肆酒舍这种地方了。”
晚晴见他说得郑重,心道,我还有什么事情要老找你呢?是了,日后我筹得修缮房屋的钱,自然还要还你,手里写好的那张欠条,都被汗水浸湿了,现在再拿出来又怕和他拉扯,只好从长计议。
于是道:“好的,谢谢柳公子。”略一思索后,又道:“柳公子日后,千万莫要再如此客气,不然晚晴都不敢再见您了。”
柳泰成笑着打哈哈,并不说话。
一直目送晚晴进入裴家角门,柳泰成才慢慢离开,在回程途中,将袖中的两只簪环和一方锦帕放在一起,看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又贴身放入了怀中,神情略有所思。
却说晚晴蹑手蹑脚从角门进入,途经花园,忽见裴府大管家裴忠正带着几个家丁巡夜,此时正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不好,这下糟糕了,忙闪身避到一株桃树下。
忽听裴忠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她待要答声时,却忽然被身后一人捂住嘴,拖到身后,只听那人道:“我是钰轩,忠伯是叫我吗?”
“老奴见过三公子”。
那帮人还要走来,却听得裴钰轩道:“忠伯辛苦,我在此处静立一会儿,便也回了。”
裴忠等人当即停下脚,“如此老奴等告退了!”然后一众人躬身行礼后,掉头走了。
晚晴见是裴钰轩,不禁又惊又喜,他果然回来了,他……瘦了这许多,是不是累了?他是今日才回的吧,他为何在这里站着?难道是等自己?一瞬间有一万个问题滚滚而过。
她本对他颇有微词,但见了他,却又只剩下欢喜,此时竟一字都想不起那些质问他的话,可是见他的脸色,好像不怎么高兴,也是……被他捉住了穿男装去见人,怕他又多心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现在略略有些怕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哎,早知遇到他,还不如直接让忠伯抓住,如此却又要生出多少误会。
想到此,她的心里就像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起来。她本有纷纷的话,想要给钰轩说,却始终一字未敢说。
裴钰轩见人走远后,果然冷着脸,上下打量着晚晴,冷冷道:“杜姑娘,今日又是唱得哪出啊?”
晚晴有些心虚,用手遮着脸,她期期艾艾的问:“公子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半个月吗?这一路上,可还顺畅?……一路风尘劳顿,怎得不早早歇下,却在这里?”
钰轩乜斜着眼觑了她许久,方嘲讽道:“我不回来的早一点,怎么赶得上你这出大戏?”
狭路相逢
晚晴听钰轩讥讽自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心里陡然生怨,暗暗道:你那些旧事,翻出来也是一团乱麻,现在倒在这里质问我,哼!
钰轩见她眼神里的关切压下去,浮上来些许桀骜之气,不由心内暗惊,想起珊瑚告诉自己柳莺儿去过找她,不由软了三分,只是没好气地说:
“怎么,你不服气?哪个大家闺秀像你这般大晚上穿着男装在外面乱窜的?我只问你,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晚晴见他的语气缓下来,想想今晚自己也的确不占理,便没志气地低低道:“表哥有点事找我商量,我出去了一下。”
“说实话!”裴钰轩声音陡高,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吓得晚晴身体一颤。
她想此事嚷开定又要惹人非议,自己身上背的非议够多了,千万不可再加一条,索性好汉不吃眼前亏,便只得又低下头,支支吾吾道:
“我找……找柳公子有点事,出去跟他说了一下。”
半天没动静。空气里静得似乎听得清流萤振翅的声音。
许久,晚晴觑着眼偷偷瞄了瞄裴钰轩,却见他面色更寒,胸脯一起一伏,那手已不由自主地紧紧攥起了拳,手上的骨节已挣得尽皆发白,看起来郁积的怒火不小,随时有喷薄而出的迹象。
她心里叹口气,只好开始低三下四地向他解释:
“公子,你不要误会,是因为,因为我家屋子年老失修,阴雨天漏得厉害。柳公子便通过我表哥,给我家修葺了屋宇。
你知道,无功不受禄……我……故而特特去写了张借条给他,并告诉他,日后再不敢受他如此大礼,我回报不起。呐,您看……”
她殷勤的捧上借条给钰轩:“这是借条,你总该信了吧!我给他写了借条,本打算给他,但他坚决不肯收,。我只好又暂时拿了回来,不过你放心,这钱我肯定筹借了还给他。 ”
终于,她看到裴钰轩的面色稍微和缓一点了,他顺势接过借条,借着月光扫了那张纹银百两的借条一眼,便随手塞到自己衣袖内,依然面目冷峻,一言不发。
晚晴眼看着空气又凝滞起来,只觉得还是凶多吉少。
他气量小,她知道。
但小到这个程度,出乎了她的预料。
他又不是她的谁谁,凭什么管她管得这么严?她爹还没吭声呢,这世上除了爹娘,谁也管不着她,哼!
心里面过够了精神胜利法的大瘾,晚晴这才觉得好受多了,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黄金法则,她又打叠出笑脸,一脸祥和地抬头望着他。
他依然铁板一块,纹丝未动。
晚晴不免又在心里不着痕迹地问候了他一番。
现在她只眼巴巴地等着他归还借条,自己便可以趁机溜了,此事即可海清何晏,告一段落。
可是他竟将借条掖如袖内,这是何意?那借条和他没半毛钱关系,他收起来又算什么事呢?
她揣测不出来,索性主动出击,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那借条……”
“先留在我这里。”裴钰轩终于开了腔,那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晚晴想了想,只好祭出最后法宝,从衣衫内拿出一包点心,故作怯生生般捧给他道:
“那茶楼里芙蓉山楂糕特别有名,知道你爱吃酸甜口的,我特意买了一份,本来准备你回来送你的。”
芙蓉糕芙蓉糕,买你时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你却堪当大任,今天晚上能不能破局,就看你了。
晚晴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点小东西能打动眼前这个人,而且这人真的爱吃酸甜口吗?明明是自己爱吃这口味。
但谎言这东西如果打动不了自己,便打动不了对方,所以她说得一派情深义重,差点把自己都感动了。
“你特意买给我的?”果然,钰轩的脸上有一丝不可置信,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你不是说不知道我什么时间回来吗?”
“那做事……不是要未雨绸缪吗?我听二小姐说你传家书告知可能会提前回京,所以趁这次出去先给你带了点,毕竟我日常不出去的,好容易出去一趟。
我想你这些时日必是日夜兼程,在饭食上定是清减了许多,这酸甜的东西可以开开胃口。你看你都瘦了。”
晚晴尽量把话往圆里说,将所有可能的破绽统统补上,却忽然发现裴钰轩已久久未说话,便抬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却看怔住了,她分明见他眼里满是感动之意,甚至还带着……泪花?
泪花?不会吧,晚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是感激他如此情深义重,区区几块糕点便动了感情;
另一方面却又不由自主想到青鸾无辜枉死之事,到底哪个裴钰轩是真的?是这个情深义重的,还是那个薄情寡恩的?
她愣了许久,见钰轩始终定定不说话,终于还是心软了,便幽幽道:“公子还是不信晴儿吗?那你派人去那杏花春茶肆查一查吧,便可知晚晴说得真假。”
”我是相信你,……可是,你家屋子漏水为何不给我说,反倒让柳泰成出面修葺?难道他比我还贴心些?“
裴钰轩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但语气还是颇有几分不悦,虽如此,他也接过了晚晴手里的糕点。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压根不知道这事,是……他通过我表哥之口得知的,我表哥最近跟他做生意来往很多。
这一两年我一向在家呆得少,即便回去也未必碰到下雨天,所以屋子漏雨的事情我只是略有耳闻,但没当回事。
不知……柳公子如何知道了此事,便慷慨解囊,现在我爹娘还不知此款项来源,柳公子自己也是不承认的,所以我的借条便没送出去。”晚晴忙忙辩解道。
“哼,无事献殷勤,柳公子还真是个大善人哪!”裴钰轩冷冷出言讥讽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灼灼望着晚晴道:“那你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吗?家里有困难为什么不给我说? ”
晚晴有一丝难为情,低头抚弄着衣带,小声道:“往常也艰难不到此。可是我爹一年多都没拿到俸禄了,我怕麻烦你……”
“怕麻烦我,所有就有人借故上门献殷勤了是吗?”钰轩一手指点到了晚晴额上,责斥道:
“平日里你的聪明劲都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避避嫌吗?就算他替你家修了宅子,等我回来帮你处理便可,你急什么?难道……想欲盖弥彰?”
“我……”晚晴委屈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道:“我还不是怕你多心?而且我自己出去,已经和柳公子都说清楚了,你可别再……冤枉我啦!”
“好了,此事就此打住吧。你家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吧!记着,”
裴钰轩望着她,不容置喙地对她道:“你以后再不许去招惹柳泰成,他,我还有用,不想现在和他撕破脸。
以后凡是关于他的事情,你必须一字不漏的告诉我,由我出面解决,听到了吗?”
晚晴悄悄做个鬼脸给他,心想你管我倒是管的宽,人家柳公子可没像你说得那样处心积虑,人家是真正的志诚君子。
她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是连连称是,正准备找时机开溜时,忽地望了一眼裴钰轩,却见他也正出神地望着自己,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迷离……
她毅然避过这眼神,装作视而不见。良久,方听钰轩问道:“你穿的这是谁的衣裳?我的衣裳不是让阿诺拿回去了吗?”
晚晴脱口而出道:“二小姐说这是大公子的。她……那里没有您少时的衣裳。”
刚说完,见钰轩的脸一下变了色,她心知又撞了冰山了,该死该死,怎么今晚老撞雷啊,她深恨自己太老实,忙哂笑着说:
“咳咳,这衣服是不大合身,以后再不穿啦!”
见裴钰轩又紧紧攥着拳头,额上青筋直跳,她无奈极了,想尽快结束这尴尬地气氛,只好涎着脸轻轻碰了碰钰轩的手,道:
“公子,你别生气啦,我以后绝不再穿了。今天,是晚晴的错。”
“不,是我的错!”裴钰轩冰雪覆面,冷冷道:“是我太大意了!看来春天来了,各色人等都粉墨登场了,好戏就快要开锣了!”他的脸上现出阴冷的神色。
晚晴撇撇嘴,一下也想不清他是何意,待要悄悄倒退着溜走时,却被裴钰轩一把拽住衣袖,险些撞到他的怀里。
她的脸登时红了起来,幸而天黑,也看不清,却见裴钰轩将一本字帖塞到自己手里,吩咐道:
“这是我特意给你寻的《兰亭集序》拓贴,回去抄一百遍。”
“我临摹过《兰亭集序》了……”晚晴忍不住反抗:“我有好几本这样的拓贴了。”
“这本更清晰些,我特意寻了很久才寻到的,怎么,你不喜欢?”裴钰轩黑着脸,怫然不悦地问。
“我喜欢是喜欢……可是临……一百遍?会不会有点多?”晚晴垂死挣扎。
“不多,毕竟杜姑娘闲得很,”钰轩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可以大半夜的在外面招蜂引蝶。”
“招蜂引蝶?”晚晴一时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我见一个朋友,怎得就是蜂蝶了?要说蜂蝶,公子招得那才是货真价实的。”
“你……”钰轩见她毫不畏惧,忽而抬头直盯着他,想了想自己确实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太多光鲜的过往,便只好忍下气,压低声音命令道:
“三天内把一百遍字帖送过来,不然杜姑娘的事迹,就不仅仅是夜闯乱葬岗那一件被人熟知了。”
“三天内抄一百遍?”杜晚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懒得计较乱葬岗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我怎能抄得完?”她委屈地抱怨。
裴钰轩一声不吭。
她咬了咬牙,道了声好,再一次准备开溜,却听见裴钰轩在后面低声道:“回去把这衣裳烧了。下次如果再穿男装出去私会他人,我想杜大人难免会在第一时间知晓……”
“杜大人知晓?”晚晴回过头来,一脸狼狈的望着这个一再威胁自己的男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这次真的是泪光闪闪了,她嘟着嘴说:
“三公子怎么这般欺侮晚晴?晚晴一介弱质女流,禁不起这般惊吓。再说,晚晴哪里是去私会?柳公子也是大家的同窗,好歹也有同窗之谊嘛。”
“你是弱质女流?你可比一般的女流之辈胆子大多了,再大胆点你都可以沉塘了……”裴钰轩的声音中带着恼怒。
“沉塘?那……那不是背叛丈夫与人私奔才会……”看着裴钰轩箭一般的目光,她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小声嘟囔说:“哪有这么严重嘛。”
她心里暗暗道: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处处受他拿捏?他黑历史那么多,哪一件不能给自己翻盘?偏她不忍心说,一味任他训斥。
更气人的是,一晚上自己强忍着不悦撒娇卖痴都没用,还是落得要抄一百遍《兰亭集序》,真是恨死人。
早知道还不如被忠伯抓到,大夫人最多假惺惺说几句,说不定背地里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找到败坏自己名声的好借口了。
她既然这么想,抬头又恨恨看了看裴钰轩。
裴钰轩道:“怎么?还看不够?不赶紧回房去,还准备给人留多少话柄?”
她终于如遇大赦,一溜烟跑回去了。边跑边想:姑姑还让我随心而行,这怎么随心?自己那一大本子账还没和他算,他倒是先发制人起来了。
不过旋即她又想,他脸色看起来有些倦意,那他特特在这里守着,是专门等自己吗?
他手里拿着的拓本,难道是为了怕人看到,特地随手拿了个挡箭牌?她摇了摇头,想要不再想他的好,不再想他的容貌,不再想他的一切,但是,做不到……
钰轩看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心里一股酸恨之意涌了上来,“柳泰成……”他的手攥得生疼,咬牙恨恨道:“咱们可是过命的兄弟,希望你不要太过分……”
筵席
之后三天,除了课业,杜晚晴都灰头土脸在内室写《兰亭集序》,写得手腕处都有些不利索了,脖子和腰也抻得生疼,到了第三日,终于算是写完了。
还未来得及想怎么交给裴钰轩,便有珊瑚来通知,说是今日府内大开筵席,请晚晴也一起参加。
晚晴看着鹊喜道:“怎得今日又要开宴啦?我去不太好吧,毕竟我又不是裴府的人。”
鹊喜笑道:“姑娘还是去吧,既是大夫人请的,必是她病好些了。你不去,回头怕有人说你托大。”
晚晴叹了口气,道:“我这几天天天写这劳什子了,也没管那些事,是不是大公子回来了,所以大夫人心情好了,病也好啦?”
“岂止是大公子回来了,周公子也回来了呢。周公子是最受大夫人喜欢的娘家侄子,可惜命却不好,是寡母养大的。
本来是和大公子一直在幽州跟着他叔叔周将军的,谁料到他叔叔也死了,所以他便回来了。
他身体不好,脾气也怪得很,喜欢些歪歪扭扭的字,咱们二小姐和他最是相契,小时候还说要定娃娃亲的,老爷不同意才罢了。”
“喔,”晚晴惊讶地问:“你说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是什么?蝌蚪文?”
“哎呀姑娘,你可真是个书呆子,”鹊喜取笑她道:“奴婢说了那么多,您就只关心什么蝌蚪?”
主仆二人说笑着,又开始商量穿什么衣裳。
晚晴道:“既是裴家家宴,我做客的身份,穿得花红柳绿不好,还是穿套素朴的衣衫吧。”
话音刚落,却见采芹捧了一个长形的大匣子进来,笑道:“大夫人吩咐给姑娘送过衣裳来,还有头面首饰,请姑娘梳妆好后便和小姐们同去上房吧!”
晚晴一见那衣料很是华贵,且颜色甚为鲜艳,首饰又精美奢华,不由道:“怎好如此隆重?晚晴自己有衣裳。”
鹊喜忙悄悄拽了拽晚晴的衣角,笑着对采芹说:“那谢谢大夫人了,我们这就开始准备。”
采芹走后,晚晴对鹊喜微嗔道:“平白穿得这么华丽做什么?我不穿,又不是去相亲……”
鹊喜却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说道:“既然让姑娘打扮得这么隆重,必是要介绍给什么人了,姑娘若是拂了这好意,怕不妥。”
“介绍给什么人?”晚晴笑道:“大公子已有家室,周公子和二小姐是竹马青梅,你这是瞎猜了。”
“但愿奴婢是瞎猜的,”鹊喜催促道:“姑娘快换衣裳吧。”
晚晴梳妆完毕,早有珊瑚过来迎上,道:“哎呀,杜姑娘穿这一身衣衫真美啊,怪道人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姑娘便很配得上这些戏词哪!”
晚晴脸微微一红,羞怯道:“哪里,姐姐又来取笑。”
却见钰媚也出了门,穿得却是轻红色襦裙,浅碧色披帛;又见钰淑也摇摇摆摆走来,也是一式的轻红襦裙同披帛。
晚晴心里暗暗打鼓,为何她姐妹穿得是普通的轻红色襦裙,自己身上穿得反倒是大红广袖纱罗裙?不但颜色压过了她们,款式也更新颖时兴,这,又是为何?
她心里暗暗不安,所幸二人见了她,也没说什么,姐妹三人结伴去了上房,头上插着一式的金簪,都是大夫人那日亲赏的。
在门口见到了邢妈妈,一见三个女孩儿,忙道:“快进去吧,夫人等急了。”
一时,三人进了门,却见上房已经坐满了人,周夫人身边坐了两个面生的年轻人,一个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方正的国字脸,剑眉虎目,一身英武之气,长得和周夫人倒有六七分像,必是裴玉圃;
另一个年龄略小些,眉目俊朗,舒袍缓袖,看起来飘逸出群,颇有几分林下之风,只是脸上似带了些病容,这应是周公子了。
裴钰轩在他们下首的椅子上就坐。崔夫人在另一边就坐,裴玉圃在嫡母下手就坐,见她们三人进去,周夫人主动介绍道:“快过来孩子们。给你们介绍认识。”
三人忙忙见过礼,周夫人携着晚晴的手,向裴玉圃道:“这是咱们的老亲杜大人的千金晚晴,你叫她晴儿便是。晴儿,这是你大哥哥玉圃。”
晚晴听她这般介绍,倒吃了一惊,忙笑道:“晚晴见过大公子。”
裴玉圃忙起身道:“杜姑娘客气,实在不敢当。”
周夫人笑道:“你这妹妹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最擅弹琴,你不是喜欢音律吗?等会晚宴和你妹妹合奏一曲。”
她这一提议,举座皆惊。
钰轩清了清喉咙,忽然对着那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笑道:“子冲,你还记不记得大哥当年娶大嫂时,二人琴瑟合奏,引得宾客瞩目的场景?”
周子冲一听此语,楞了一下,旋即笑道:“这哪能忘记呢,你还不知,大嫂如今的琴艺越发好了呢!”
晚晴忙笑道:“那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向大嫂嫂请教。”
本来面带尴尬地大夫人听晚晴这么一说,忽然如遇知音,忙笑道:“好好好,到时啊,一定有机会去向你大嫂嫂请教的。”
钰轩狠狠瞪了晚晴一眼,冷着脸不再说话。
晚晴吓得也不敢吭声了。
不久仆役们来请入席。
大家鱼贯而出,钰轩故意走到最后,悄声对晚晴道:“今日如何穿得这般模样?”
晚晴悄言道:“大夫人送的衣裳首饰,我推辞不得。”
“过于显眼了”,钰轩小声道:“一会你自己小心点,少饮酒,听见了吗?”
晚晴低头称是,心里暗暗感激他。
一时进了宴客厅,裴时早已在里面等着,大家见了礼后,便由裴时和周夫人做了首席,下面分两列坐着玉圃、钰轩、钰媚、晚晴;
另一列坐着崔夫人、钰甫、周子冲和钰淑。每人面前各陈列一张案几,案几上森森罗列着酒菜。
酒过三巡,周夫人笑道:“圃儿,你常年在外,还不拿酒敬敬你几个妹妹?”
玉圃忙起身称是,拿起酒来,先敬钰淑,再敬钰媚,最后敬晚晴。
晚晴站起身,忙道不敢,玉圃笑道:
“听闻妹妹才华出众,陪媚儿读书这些时日,媚儿进益不少,玉圃代父母和媚儿感谢妹妹的辛苦!玉圃武人出身,不会说话,妹妹莫要在意。”
晚晴客气道:“大公子是公之干侯,国之柱石,怎可如此自谦?晚晴才疏学浅,多亏二小姐包容才能留在裴府就学,感激还来不及呢,怎敢言苦。”
玉圃道:“妹妹好性情,来,玉圃敬你一杯。”
晚晴一饮而尽。刚要坐下,却听周夫人道:“圃儿,你妹妹这些时日,可不止陪了媚儿,我和你爹爹也和多得了一个女儿一样,你再替我和爹爹敬你妹妹一杯。”
裴玉圃还未说话,钰轩忽站起笑身来,径自走到晚晴坐席前,同大哥并肩道:“如此,那钰轩也该感谢杜姑娘,来,我和大哥一起敬你一杯。”
晚晴的脸红了一红,忙推辞道:“晚晴是绝不敢受如此重礼,要敬,也是晚晴敬两位公子。”
钰轩笑道:“也好,不管谁敬谁吧,喝了酒便可回席去吃点东西了!”说着便将自己酒杯的酒一饮而尽,晚晴和玉圃也只好各自喝了杯中酒,不提。
却说晚晴酒量本浅,前面已经喝了几杯酒了,此次一连喝了两杯,不觉心头突突跳起来,她给鹊喜使了个颜色,便要出去,钰轩见她出去,便也尾随着出去了。
晚晴出了宴会厅,给鹊喜道:“刚才你说,我还不信,现在可信了……大夫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鹊喜道:“按理大公子已有妻室,她不该如此。”
“晴儿”,钰轩在身后叫晚晴。
晚晴皱一皱眉头,对鹊喜道:“你先帮忙去照看一下,我和三公子说几句话。”
鹊喜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便退到一旁帮忙看着去了。
钰轩一把拉过她的手,轻斥道:“你知道今天什么场合吗?穿成这样。”
“我都给您说了,我不知道自己穿的和二位小姐不一样。”晚晴委屈的说:“谁知道大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卖的什么药,她就想卖了你!”钰轩咬牙切齿道:“可恶!”
“大公子已然有了妻室,难道她想让我去给大公子做妾室?不可能吧!”晚晴一脸茫然。
“她敢?我杀了她!”钰轩一字一句道。
“你……”晚晴气他口无遮拦,嗔道:“难道她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自己没有父母?我家是给人做妾的人家吗?”
“这倒也是。”钰轩笑了一下道:“我都气糊涂了,那你小心点。”
“你不要老和大夫人杠着了,咱们知道她的意思不就成了吗?”
晚晴劝他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看大公子人很端方,你别忘了我上元夜给你说的话,定要好好地和他相处才是。”
“哼,我就是看不得他们算计你,”钰轩恨恨道:“你怎么初次见面就知道他端方啊?还说什么公之干侯,国之柱石,你无故吹捧他做什么?”
“公子又急了”,晚晴低笑道:“那都是客套话,您何必当真?”
却见钰轩往前进了一小步,几乎要贴在晚晴身上,晚晴才待要退后,却被他捉住手,低低道:“
那你什么事会当真?你知道我为了你,快马加鞭提前了三天回来,水都没喝上一口便去找你,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你却给了我个惊吓吗?”
晚晴万料不到他会在这时忽然提到这个问题,心中不禁也有几分惭愧,抽出手,她解释道:
“公子,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你又不在府内,我也没人商议,又担心……他们会加害于你,情急之下只好找了伯父大人,那本是下策的,大夫人必又因此记恨;
至于柳公子,那真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可以等您回来处理,可是你出面,你们之间的交情便有可能会受到影响,这本是极微小的事情,你自己也说柳公子还对你大有裨益,怎可因这微末小事耽误了大事呢?”
钰轩听她句句都是为自己着想,那点子不痛快犹如烟消云散般,此时心头犹如蜜滚过一般,低低道:
“你就是……巧舌如簧,逗我开心罢了……”说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强忍着揽她入怀的冲动,只是将手撑在她身后的假山石是,环着她。
晚晴抿嘴低笑了一下,忽而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半真半假道:“公子,我的事我都解释清楚了,只是您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不少呢……”
“啊?你听到了什么?你,你不要信……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钰轩听闻此语,不由脸红了半边,尴尬地说。
“我先回席上了,这些事改天再提。”晚晴倒也不强求,言毕便要走。被钰轩一把拉住,在她耳边轻轻道:“以后无人处叫我轩郎好不好? ”
晚晴惊讶道:“嗯?”
钰轩说:“我临走之前,你答应了我的,可不要忘了。”
晚晴笑笑,不作声。
钰轩急道:“怎么了,你要反悔吗?”
晚晴轻笑道:“不急,公子,这事咱们缓缓再说。”
她笑得莫测高深,倒把钰轩笑得有些发毛,他正了正身子,有点泄气地说:“也罢,便由你。……可是你也不许再去筵席了,那里你去不得了。”
晚晴这次倒没拒绝,她想了一下,说:“也好,我回房去了,事乱如麻,不如暂避。”
说完,又气呼呼地问:“那一百遍兰亭集序我写完了,公子要不要亲自去查看一下?”
“你真的写了?”钰轩忍俊不禁,道:“不错,没想到你还真是挺有毅力的。
好,你既这么听话,那你上次说想要找个誊写的活,我替你找到了,替寺庙抄经,每抄一部经书,会给多少不等的报酬。你愿意做吗?”
晚晴知道这是他替自己找的营生,心里一暖,道:“好。谢谢公子了。”
钰轩有点心疼地看着这个坚忍不拔的姑娘,无可奈何道:“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会送给你。”
“无功怎可受禄”?晚晴笑道:“这不也是公子愿和晚晴结交的原因吗?”
钰轩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得鹊喜小声道:“姑娘,来人了。”
晚晴便忙忙告辞了。钰轩站在那里,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担忧。
这姑娘犹如水边伊人,近不得,远不得,像只小狐狸一般,将他的心胡乱地践踏了一番,便滋溜一下跑的不见踪迹。可是,谁让他喜欢呢?
针毡
夜半,上房灯火通明,下人们垂手肃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一声。内室中,裴钰圃正在抚慰一脸愠怒的母亲。
“母亲的心意孩儿领了,可是杜姑娘显然和三弟关系更为亲厚,母亲便不要多虑了。”钰圃紧挨着母亲坐着,轻声细语劝说母亲道。
“你啊你……”周夫人看着英姿勃发、高大伟岸的儿子,又是骄傲又是无奈的说道:
“你成亲多年,也没个子嗣,娘为了这事,头都愁白了。本想着杜家这孩子,聪明伶俐,相貌也好,能与你做个平妻,帮你延续子嗣也好,没想到你倒还不乐意。”
“母亲”,玉圃沉吟良久,方道:“杜家姑娘人才相貌自然是一流的,可是这样的人,又怎会屈居他人做妾呢?”
“我说的是平妻,谁说做妾了?到时你编排个名,兼祧你叔伯父一族,娶个平妻怎么了?难道你就那么怕卢氏?”周夫人薄怒道。
“和娘子无关,母亲莫要误会,娘子也多次劝我置姬妾,奈何我向来于这男女事上不太在意,只想为国家建功立业。
杜氏的确很好,可是母亲,即便平妻,她杜家怕也绝不会同意的,京兆杜氏门第不弱,况且和我们本有……过节,能将女儿送入我们裴府,已是大度。
母亲,凡事不能强求,我看三弟处处维护她,我又何必横刀夺爱呢?”裴玉圃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
“她那样的门第,想做高门大户的正妻,怕也是难,最多也就做个平妻、侧室罢了。圃儿,你不听娘的劝,过了这村便没这个店了。
我想咱们至少试试,她不但模样周正,才学好,且心机深,能坚忍,颇有智慧,虽然她是那人的侄女,我倒也还颇赏识她。
她若能为我们所用,必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周夫人还是不死心。
“母亲……您向来知道三弟的脾气,又何必去惹他?”玉圃哭笑不得:“父亲自来最宠三弟,杜氏怕就是他给三弟物色的妻子人选,您怎么还不明白?
三弟的脾气,骤然从外面娶一个女人进来,是约束不住的,如能知根知底,劝慰得住三弟的,必得刚柔相济,降得住他的人。我想这才是爹爹的主意吧!
您乱点鸳鸯谱,只怕不但杜家绝不会同意,就连爹爹也不会同意。您看今天杜氏无故离席,父亲可曾责怪她半句?倒说她身子弱,要媚儿多照顾她。”
“哼!”周夫人气愤不过,红了眼圈向儿子抱怨道:“圃儿,这是你亲眼所见,现在你知道我往日里并非空穴来风了吧?”
玉圃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微笑着没有说话。
周氏看了儿子一眼,叹口气,紧锁眉头道:“哎,其实你说的那番话,我何尝没考虑?可是,那老三自来和咱们不对付,若是又娶到像杜氏这般精明强干的女子,那不是如虎添翼吗? ”
“母亲多虑了”,玉圃正色道:“所谓‘本支百世’,怎可只有本,没有支?我就三郎一个亲弟弟,母亲,我们能兄弟拱卫,总比祸起萧墙好。
况我与卢氏娘子誓同生死,实在不愿节外生枝,母亲的好意我领了,此事万不可再提。”
周氏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便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玉圃握住母亲的双手,和言道:“母亲,您听儿子一句劝,这事咱们就不掺和了吧,我看三弟的性子稳妥了许多,焉知不是杜氏之功?
今日在席间,我见三弟瞧向杜氏的眼神极是爱慕,他不顾礼仪几次打断您的话,心里必是也知道您的意思;
而父亲对三弟的失礼,却一言不发,我想这怕就是父亲对此事的态度吧。我看那杜氏端庄大方,谈吐不凡,日后定能辅佐好三弟。
三弟的性子,若再娶进一个能生事的妻子,咱们裴家可还有个安宁的时候?儿子又不能时时陪在您身边……”
周氏的泪涌了出来,她拿着帕子擦拭眼睛,泣道:“圃儿,娘亲若不是你,还有什么指望?现在连你妹妹也向着人家了……
再说,就算我容得了她,她能容得了我吗?她姑姑的事情,她必是知道的,却隐忍不发,只怕也另有所图……
还有你爹,那个贱婢春喜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玉圃揽着母亲的肩膀,抚慰她道:“娘,您放心,杜氏不会有那种心思,这个儿子看得清楚。若是她想和三弟成事,当日的事情她就必不敢再翻出风浪。
退一万步说,若真有什么事,待媚儿出阁后,我便接母亲您去幽州颐养天年便是。
至于那贱婢春喜……儿子会去劝父亲的,这件事很是不妥,传出去对父亲清名亦无利,现在是多事之秋,不能授人以柄。我想父亲一定会做决断的。
母亲您放宽心吧,一切都有儿子。”
周夫人笑了笑,那泪滚滚而下,轻抚过儿子的面颊,欣慰道:“娘的圃儿长大了,能替娘顶着天了,娘还有什么心事?就盼着你和你妹妹平安顺遂罢了。”
“别哭了,母亲。”玉圃握住母亲的手,又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泪,关切地问道:“我托人从关外给您买了上好的野山参,回头让邢妈泡一点给您补补。您这身子怎得如此弱了?以前中气十足的。”
周夫人拍着儿子的手道:“傻孩子,娘是老了,都快五十岁了。”
母子二人久别重逢,自是千言万语说不尽,是以竟然聊到了东方破晓之时。
针毡
要说坐立不安的最高境界,那必须是如坐针毡。
试想你坐在一块内藏尖针的毯子里,管你什么硕学大儒,名门闺秀,不都得疼得面无人色,一刻难忍吗?
自从晋惠帝的愍怀太子在他师傅杜锡的坐垫下放上针后,捉弄人的手段里便加上了这一条。
可是人家杜锡是当时的儒学大师,因常劝谏愍怀太子才导致被报复的,而且人家血流满地都不怕苦,不怕疼,终于闻名后世,千古流芳。
自己这个倒霉催的,连筵席上谁是谁都认不清,连谁捉弄陷害的自己都不知道,更别提去劝谏谁了。
关键是即使被针扎了,也没有人给自己写书立传,传扬美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什么都没捞到,还得在这里苦苦挣扎,假装微笑,杜晚晴心里问候了捉弄她的人十八代祖宗。
那厢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晚晴这边已经疼得花容失色,坐立难安了。她觉得那针可能全刺进大腿了,针刺之处,仅仅疼也就罢了,还钻心的痒,简直令人绝望。
今日是周夫人的侄子周子冲举办的宴会,早些日子便给裴家女眷下了请帖。
钰淑没来,钰媚和晚晴商议,晚晴知她必是要来的,便也做个顺水人情,和她一起来了。
其实她也有私心,知道周子冲喜欢研究前朝李阳冰的篆书,特地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学习一下,故而便不顾钰轩的阻止,也接了帖子。
钰轩向来和周子冲关系平平,他本能厌恶一切姓周的,可是见晚晴既收了帖子,便也只好收下请柬陪她。
周子冲见裴钰轩也赏脸要来,便顺口给亲戚们宣扬了一番,这下周氏的远亲加上他母亲李氏的亲戚满满当当来了一屋子人,以女眷居多。
其中一位是李氏的外甥女,名唤李秋娘的,年方17岁,颇有几分姿色,自来是个掐尖要强的,而且自小便悅慕钰轩。此时有机会了,如何不喜,便早早给表哥说了,定要坐在钰轩身边。
周子冲对她说:“安排你坐他旁边是没问题,但是他估计未必就中意你,我看他十之八九有中意之人了。”
李秋娘便有些愤愤不平,她这些年想尽办法接近钰轩,以前裴家在江州做官,年节到京城送礼或办事,她都借故与其见面。奈何裴钰轩虽花名在外,却始终不拿正眼看她,她颇有些失望。
这两年闻说他收了性子,她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本以为还能有点机会,谁料今日竟听到这种晴天霹雳的消息,她不由动起了心思。
筵席隆重且盛大,公子小姐们坐满了整个大厅,李氏向来不参加这些活动,便由周子冲自己来应对招待。
年轻人的宴会,若是没有老人拘束着,自然非常地开心。
晚晴见舞女们翩翩起舞,宾客们惬意轻松,上席坐着的周子冲和裴钰媚聊着家常;下首他的姨妹李秋娘和裴钰轩说得不亦乐乎;
筵席上的宾客大多有亲戚关系,所以各个聊得非常开心,可怜自己认识的人都坐上席去了,唯独自己被安排在靠门的一个角落里,透风就罢了,关键还有人在她的坐垫下针,就等着她丢丑。
她在这角落里怨天怨地,先怨周子冲,你不喜欢我可以不下贴啊,晚晴气哼哼地想:
要不是想看你那个什么蝌蚪文,我为什么要来啊?难道就为了来尝尝杜锡他老人家曾经尝试过的针毡的滋味?
她越想越生气,关键是大腿越来越疼,根本没人理她,她很怀疑那个李秋娘就是坑害她的凶手,因为她对着钰轩媚笑的全大厅都听得到那个声音,裴钰轩还在和她一脸春风的寒暄交谈。
她想可能是裴钰轩报复她前几日和柳泰成出去,而且不肯叫他轩郎。
可是,那轩郎是随便叫的吗?既然要随心而行,那她现在沉淀一下自己的心不可以吗?而且那个气氛对吗?黑灯瞎火,人影瞳瞳的,他怎得就不明白?
她见他根本没向自己望一眼,倒是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眷们纷纷去找他敬酒,他也不知是否拒绝了,隔得太远了,实在看不见。
晚晴越想越气,脸色越来越苍白,她踉跄了一下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连个扶的东西都没有。
周府的丫头们也没有来搀扶她的意思,鹊喜这个可恶的,今日身体不适没来,偏偏珊瑚也没来,来了采芹几个早跑出去找丫头玩去了,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站起来后,发现大家根本没人在意她,但是她也不能因此就溜掉了,只好叫了一个小丫鬟,让她帮忙悄悄去告诉一下裴钰媚。
果然,钰媚一听便下来了,后面跟着周子冲。晚晴额头上滚着汗,还得假装淑女道:“周公子,二小姐,实在对不起的很,我今日不太舒服,想先行告退了。”
裴钰媚这才意识道自己慢待了晚晴,忙拉着她的手,歉疚地说道:
“晴儿,你怎么了?你不是要看表哥的大籀吗?哎呀,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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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桃叶渡(1)
听钰媚这般问自己,晚晴苦笑了一笑,轻声道:“二小姐,实在抱歉的很,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要不先让裴府马车送我回去吧……”
周子冲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客气问道:“杜姑娘好容易来一次,是不是周某照顾不周,使得姑娘不适?”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周公子的书法,晚晴改日再拜读学习吧,今日就不打扰了。”晚晴强撑着说。
“也好,那我让媚儿给你带一本李阳冰的书看,改日我去裴府,再和姑娘探讨。”周子冲倒也不挽留,温和有礼道。
“你怎么了?”裴钰轩终于从那群前来敬酒的闺秀们中间脱了身,再一看,不知为何周子冲和裴钰媚都围在晚晴身边,心里一惊,略有些愧疚。
自己今日没照顾晚晴,见她在角落里喝闷酒也没理她,的确有点过了,难道她耍性子闹着要走,不会这般失礼吧?
他疾步近前来,却见晚晴脸色发白,眉头微蹙,额头滚汗,顾不上周子冲在场,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急急问道:“晴儿,你哪里不舒服?”
晚晴对他强笑了一下,咬牙道:“没事,就是突然觉得身子不太舒适。”
钰媚给钰轩使了个眼色,温言道:“三哥,麻烦你送晴儿回家去吧,她看来是感染风寒了,回去请个大夫看看。”
钰轩向她点了点头,应了声好,便要搀扶晚晴。晚晴见有外人在场,只好强忍着疼,抽出手,低声说道:“不用扶,我自己走吧。”
钰轩哪里肯依,一把扶住她,给周子冲告了一声抱歉,便要带晚晴出去,李秋娘跑过来,拉着钰轩的胳膊道:
“三哥哥,你怎得要走?杜小姐这是得了什么毛病,是不是贪吃吃坏了肚子?看你这脸,比鬼还……”
裴钰轩的眼睛蓦地转向她,那眼里一抹狠戾划过,吓得李秋娘不敢再说。
晚晴听闻此言,心里一片雪亮,她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晚晴很感谢今日姑娘的招待,谢谢您了……”
秋娘见她忽然说起这个,倒唬了一跳,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钰轩看着晚晴一脸痛苦模样,不耐烦地冲李秋娘说:“她能有什么意思?不是说了谢谢你了嘛,好了,我们告辞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搀扶着晚晴就出去了。
直到他们都走远了,周子冲才收回目光,以折扇半遮面,探身对李秋娘凉凉道:
“这杜姑娘出身不高,手段还挺高的,妹妹,你别争了,你怎争得过?”
李秋娘在那儿气得跺脚,心里暗恨,早知道多给她垫子放几根针。
原来前几日她听表哥说裴钰轩有了心上人,可能是在他家伴读的杜晚晴,她便生了心思,借着帮表哥打理筵席的时机,特特地将两根针放在晚晴的垫子上。
这座次原是一早安排好的,到时只要让心腹丫头将这杜晚晴引到这座位上即可。
杜晚晴果然着了道。
李秋娘原想着要看杜晚晴出丑卖乖,自己可以趁机奚落她一番,说不定裴钰轩见她这般上不得台面,一怒之下弃了她也有可能。
不料李秋娘错估了形式,眼见裴钰轩竟然毫不避忌满堂宾客,见杜氏不舒服便直接搀着她走了,看他眼里那心疼劲,可不像是假装的。
可怜自己白白筹划了许久,结果竟鸡打蛋飞,不由气得打跌。但此事策划原只有她一人所知,周子冲倒是不知,还以为晚晴故意以这种方式引得裴钰轩的怜爱,因这二人是在他筵席上失礼早退,他便有些不喜。
钰媚嗔子冲道:“表哥,你说什么啊,晴儿是真的不舒服。”
周子冲哼了一声,没说话。
晚晴上了马车,虽然早已疼得嘶嘶抽着冷气,身子颤得如同深秋凋零的黄叶,她还是坚决地推开钰轩的手,只任由那盈盈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钰轩被她弄得又惊讶又心疼,强捉住她的手,他焦急地问道:“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走,我带你去看大夫去。”
“我要去修德堂找林大夫。别的地方我不去……丢人……”,她终于开了金口,却是带着哭腔,又怒又羞道:
“我怎么惹她们了,我第一次去周府……真的好疼……”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要去捂腿。
“腿上怎么啦?”钰轩拨开她的手想要查看,她姑娘家害羞,当时捂着腿不让看。
钰轩脸沉着脸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现在就去找周子冲!”
“他们……不知谁给我坐垫下放了针”,晚晴终于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到了衣襟上,“我现在……又疼又痒……”她将头伏在车厢的扶手上,呜呜呜哭泣起来。
“放了针?”钰轩眼里闪过一丝凌厉,他待要站起,却又强忍着坐下,紧握住晚晴的手说:“你忍着疼,我给你看看……”
“你怎么能看?”晚晴没有抬头,只是抽泣道:“疼死了……他们刚才还笑话我。”
钰轩想着,确实在这里看也不方便,便只好忍着怒火,劝慰她道:“好了好了,不哭了,那我不看,你忍着疼,咱们就去修德堂。”
过了一会,又低低道:“我说让你别来这鸿门宴,你不肯听,现在吃亏了吧。”
晚晴只是哭泣,不说话。
很快到了修德堂,恰好柳泰成也在,听说晚晴不小心将针扎进腿上,不禁大吃一惊,这种伤法还闻所未闻,不知到底如何,便先忙忙叫林大夫扶到医室去看。
林大夫是个老人了,医术高又极稳重,裴柳二人都十分敬重他,便放心将晚晴交给他。
二人在外面等着,柳泰成待问,又不好问,看看裴钰轩也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只好咽下要说的话,只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不一时,便听到晚晴忍不住地低低“哎呀”了一两声,二人都一震,没说话。片刻,便见林大夫走出来,拿出数寸长两根银针,对裴柳二人道:
“姑娘怎得这般不小心,这针竟整根全扎进皮肉里去了,杜姑娘真是能忍,就是男人也忍不了这许多时。而且这针上竟啐了痒药,当真是骇人!”
众人看那那针被血裹着,闪出阴冷冰凉的寒光,脸上都现出不忍之相。
裴钰轩的脸更像是裹上了一层冰。一会儿,晚晴被伙计搀出来,她还忍着疼,给柳泰成道谢。
裴钰轩忙过来要搀住她走,又对柳泰成道让阿默随后将诊金送来。
柳泰成没理他,却一把拉住杜晚晴的衣袖,关切地说:“杜姑娘,自己多保重啊!”
晚晴对他笑了一笑,含泪道:“谢谢柳公子提醒,以后我会多注意的。”
钰轩心中一凛,冷眼看着二人说完,便一个打横将晚晴抱起来,冷冷道:
“既然疼,就别逞强了。”说完,不顾晚晴坚决反对,直接抱着她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柳泰成眼中藏着一丝愠色,心中难掩不平之气,将手上的白玉扳指死死攥住,似要将那玉石捻成细末。
马车在大街上哒哒哒跑过。晚晴和钰轩在车厢里各自生着闷气,一句话不说。
最后,还是晚晴软了软,轻声道:“公子,我没那么疼了,你不必担心了。”见裴钰轩仍冷着脸,未说话,又忍不住道:
“公子,您对柳公子能不能客气一点啊?人家明明刚帮了我们。我这腿,您说去哪里看合适呢?让人家知道我坐席被扎了针很体面吗?再说了,周家不也是裴家的亲戚吗?”
“是他想帮的太多了”,钰轩沉着脸,一双猩红的双眼里怒火正炽,恨恨说:“我裴家的家事尚且还轮不到他管。”
“看你说的这话”,晚晴不由嗔他道:“人家说管了吗?再说我的事,如何成了你裴家的家事了?早知道我就不去麻烦人家了……”
钰轩闻此,疑心忽起,冷冷盯着她,他一字一句质问道:
“你刚才为什么对他眼泪汪汪的?难道我裴钰轩对不住你了,让你受了委屈,需要他柳泰成替你出头?”
他的话音未落,紧紧攥起的拳头早已重重砸在了车厢的扶手上。
晚晴的眼泪刷的下来了,她即使刚才坐在了针毡上,都没这般委屈,她忍不住怒问钰轩道:
“公子问我为什么眼泪汪汪?我是见到柳公子才眼泪汪汪的吗?我是扎了两根针到身上疼的眼泪汪汪。
我生生忍了大半个时辰才退席,就是为了怕给你们裴家丢脸。我去修德堂,是特意去让柳家看我热闹的吗?
让他们说我又蠢又笨,自不量力,明知道齐大非偶,还飞蛾扑火,非要去争个鱼死网破吗?”
裴钰轩一下呆了。
她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她的心意,原来她一直在考量,在挣扎,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却还是……飞蛾扑火?
为何是飞蛾扑火,她为什么认为和自己在一起是飞蛾扑火?
他可以明媒正娶她的。
他一时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说不出。
想了一想,他掀开帘子吩咐道:“去桃叶渡口”,然后去握晚晴的手,晚晴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冷冷道:“我不去渡口,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我今天就给你一个解释。”钰轩也不强求,只是道:“若是听了我的话,你还坚持回家,我送你回去。”
晚晴将头扭到一边,斩钉截铁道:“也好,晚晴就一次和裴公子将话说清楚,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裴钰轩被她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惊魂桃叶渡
桃叶渡本是东晋时江南的一个渡口,到了隋唐时期,京城的人附庸风雅,也将城郊一处渡口命名为桃叶渡,这古名沿用至今,渡口有不少游船画舫,供来客游玩。
阿默早去提前雇了一条船来,在渡口等着。钰轩先下了车,便要去搀晚晴,晚晴根本不理他,钰轩只好给阿默使眼色,阿默走上去道:“姑娘,我来拉您一把吧。”
晚晴冷言道:“不用了,免得连累了你。”
说着,便一咬牙自己径直跳了下去,要不是被裴钰轩一把接住,她便要一头栽在地上。即便这样,她也咬碎银牙不作声,狠狠将裴钰轩的胳膊拨拉开。
钰轩见她这般怒目张刚,也知是被自己刚才那番话惹怒了,便笑了笑,好脾气地说:“你真是火气旺,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除了跟着裴公子会送命之外,做任何事都不会送命。”晚晴不顾阿默在场,毫不客气地怼他。
钰轩反倒讪讪笑了,不再作声。
阿默走在二人后面,不禁暗暗称奇。
一时裴杜二人都到了船上,还是裴钰轩搀扶着晚晴上的,晚晴的腿又疼,身子又不爽利,怕被阿默看笑话,也只好忍了。
不过到了船上,她对要坐在自己身边的裴钰轩道:“你坐到对面去,不然我下船。”
钰轩只好依了她。
二人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得哗啦啦的水声,太阳射下来,懒洋洋地钻进船舱,照得晚晴的一张小脸更加白皙柔嫩。
迎着阳光,她脸上细细的绒毛还仿若可见,两只大眼睛里水汪汪地,像噙着两汪碧泉,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她的脸上浮着淡淡地忧伤,一直注视着外面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那手还不自禁地放在扎针的地方,河上偶有水鸟飞过,晚晴的唇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而转瞬便被忧伤取代了。
她穿着一袭银红色的襦裙,头上插着一支崭新的金簪,头发只在中间轻绾,旁边打散在胸前垂下,那乌黑油亮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
这样的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在这个春日落英缤纷的午后,却这般忧伤,让裴钰轩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把话说重了,自己在筵席上本来便没照顾好她,害得她强忍着疼痛坐了那么久,之后她拔了针自己没有问候便开始冲她发火,确实……过分了!
可是那柳泰成着实可恶,自己就算念着他的救命之恩,他也不能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战他的底线。
杜晚晴便是他的底线——他可以等着她慢慢接受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不能接受旁边还有人再三对她献着殷勤。
他恨晚晴不肯坚决果断地对柳泰成说清楚,可是晚晴觉得柳泰成并未对自己说什么,自己也不好主动去给他澄清。
二人都恨对方不懂自己的心意,又都觉得自己受了伤。
打破二人的僵局的是一盘菱角。
一身玄衣的阿默进来送菱角时,笑着说道:“公子、杜姑娘快尝尝这新鲜的菱角,又脆又甜,就是难剥些,要不要让船家剥了给你们送进来?”
晚晴抬头看了看阿默,例行微笑了一下,没说话。那笑如同羚羊挂角一般,瞬间便无迹可寻了。
钰轩吩咐道:“好了,放下你出去吧,我来替杜姑娘剥。”
阿默忙忙出去了。
钰轩叹口气,果然笨手笨脚地剥了一个菱角递给晚晴道:
“你的性子真是越发烈了,怎得我说了几句便急成那样?好了,不要生气了,是我刚才急躁了。来,吃了这个菱角,笑一笑,好不好?”
晚晴扭过头去,咬了咬嘴唇,不理他。
他又待说什么,忽然船一个晃动,眼见着那一盘子菱角都洒到了自己身上,晚晴也被晃得一下栽倒了他的身上,他趁机一把揽住她。
她尴尬地要挣开起身,却被钰轩死死扣住,脉脉含情地望着她,深深道:
“好了,不要闹了好吗?我从幽州回来,一共也没见你几面,却一见面就吵架,到底是怎么了?”
晚晴挣脱不开他,只好拧眉抱怨道:
“是晚晴的错,晚晴的罪行罄竹难书。现在我走哪里都有人恨我怨我呢,老爷的婢女怀了孕怨我,旺儿挨打怨我,大夫人不高兴怨我,柳莺儿受了你的冷遇也怨我;
我好好去做个席被针扎了也怨我,柳泰成多和我说了一句话也怨我,我成了罪魁祸首了……真不如直接拉出去斩立决,斩了我就天下太平了。”
说着,那泪可就纷纷下来了。
钰轩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添了几分悔意,忙伸手去替她擦眼泪,她挡开不让,赌气道:“不用你擦。 ”
钰轩笑咪咪道:“好了,妆都哭花了,变成个大花脸,等一下被船家看到都吓坏了。”
谁料晚晴忽然大叫了一声:“船家。”
那船家不知何故,忙进来问怎么了,钰轩见船家进来了,也不好再揽着她,便松了手。
晚晴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将手放到裙上,缓缓道:“船家,你看我脸上花了吗?”
那船家是个精干短小的中年人,因从未见过此等事,忙战战兢兢道:“小娘子花容月貌,怎会脸花。”
钰轩随手扔了一个银锞子给他,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进来了,叫你也不许来。”船家道了谢拾了银子赶紧出去了。
钰轩见晚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便趁机道:“好啦小娘子,小人知道您花容月貌了,现在能不能赏个笑脸啊?”
晚晴见他这般做小伏低,却也不好再继续一味使气,只是心里到底有些气,她忿恚道:
“我今日好好去坐个席,竟坐上针毡了,人家杜锡是当世硕儒,被针扎了还扬名立万,成了忠臣了;
我呢,我就一普通的小女子,被针扎了,你们还都看笑话……不但笑话我,还骂我……我不委屈吗?”
钰轩见她小脸通红,明明是个眉清目秀的佳人,却皱眉噘嘴,看起来苦恼的很,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想笑,轻谑道:
“好啦,我们都知道杜姑娘委屈了,你扎针的事情,我日后一定会帮你讨个公道。不过……你刚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爹的婢女怀孕了,为什么也赖你?”
“是啊,为什么也赖我啊,我也很奇怪,难道我是送子观音?他们谣传伯父为了给我出头,和大夫人吵了一架搬出来后,才和那个叫什么春喜的丫头好上了。
说起来我真是比苌弘还冤哪,那裴伯父和大夫人不是几十年都不和了吗?我姑姑都被她害死20多年了……”
晚晴说到这里,猛地打住,低下了头,却不料裴钰轩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也没有多问,只是淡淡道:“你放心,那孩子留不住,大哥回来了,父亲一定会处理的。”
惊魂桃叶渡(2)
听钰轩这么说,晚晴倒是愣了一愣,没有作声。
钰轩见她不再说话,便故意逗她道:“谁叫苌弘?”
晚晴一听,怎得又问上这个了?便随口道,“你要考进士的,《国语》你都不看的吗,连苌弘都不知道。”
“你知道我喜欢刑名之学,对儒家那套向来不怎么欣赏。”
钰轩微微笑了笑,那双琥珀色的阴柔又秀美的眼眸中仿若落入了万丈星河,涌动着一腔柔情。
可惜晚晴却很是不解风情,她头都未抬,口无遮拦道:
“刑名之学?哼,法家那套诛心之论,都是帝王将相天天防范妻子儿女怎么不灭了他篡权的,你喜欢那东西做什么?而且商鞅、申不害,韩非,晁错,谁得到善终了?”
钰轩见她依然余怒未消,只好暂收起笑意,略带嘲讽地反问她道:
“看杜姑娘这般崇尚儒学,那就应该贤良淑惠,以德报怨,极高明而道中庸,可是杜姑娘怎么也怨这个怨那个呢?可见儒家精髓不也没学到吗?”
晚晴一边忍着腿疼,一边还要和钰轩做这些儒法家的意气之争,觉得十分没必要,她索性立起身来,就要往船舱走,却被钰轩一把拉住。
晚晴本来腿便疼,他这一拉又十分用力,她不由趔趄了一下。
船舱本狭小,她眼看着又要倒在他的怀里,自己虽然极力绷着身子同他保持着距离,奈何他的眼睛热辣辣地盯着她,她被盯得受不住,脸不由红了起来,忙将头转过来,又羞又怒地问道:“公子你……”
“叫轩郎,”裴钰轩的声音是略带着磁性的沙哑,俊美无俦的容颜上带着三分无赖七分柔情:“不然我就不放手。”
晚晴不理他,嘟着嘴娇嗔道:“咱们不是还在吵架吗?”
“吵架了吗?我们那是在辩章学术。”裴钰轩一副一本正经地样子。
“辩章学术?晚晴气鼓鼓道:“那是辩章学术吗?……那是人身攻击……我不想再谈了。”
“看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就退啦?”钰轩眸色更深,笑意更浓:“理愈辩愈明,快迎战……”
“公子还想再战?”晚晴被激起了好胜心,她讥讽道:“好啊,公子深谙此道是吧,今日在筵席上是不是也在和女眷们探讨学术啊?
晚晴连正脸都没见着您的,您前面围着的闺秀还真是万紫千红,都讨论了什么话题啊?名实?天道?义利之辨?……”
晚晴心里有点点的酸,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己受冷遇受针扎的遭遇,不禁眼尾微微泛红,语带哽咽。
“嗯,这才符合你杜姑娘一向的心胸嘛!”钰轩满意地点点头,忽将唇贴到晚晴耳边,轻轻道:
“不过,我告诉你啊,你如果还不叫轩郎的话,难免还有蜂蝶硬扑上来,毕竟名花无主嘛!”
“你就当你的名花吧,我才不做蜜蜂呢,‘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哼!”晚晴的气又拱上来了。
“我让你做蜜蜂了吗?我让你做采花人哪,”钰轩欺身更近,身上的龙涎香气味和着河水的清冽,扑面而来。
晚晴一时有些恍惚,只听他语气更柔更绵软,简直是充满了柔情蜜意,对她耳语道:“我去幽州前,你答应了满足我一个心愿的,怎得?……现在反悔了?……”
晚晴心还是软了,又见他一直这般拉扯着自己,怕被人瞧了不好看,只好心里暗暗道:真是好女怕郎缠,叫一声吧,这人哪像大家公子哥,分明全是市井无赖的模样。
想到这里,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低低道:“好啦,怕了你了,轩郎。”刚叫完,那脸上迅速飞上了两朵红霞,像涂了胭脂一般了。
钰轩的脸上的笑容犹如那日上元夜绽放的璀璨的烟花,他喜不自禁地用手轻捏她的脸,道:“若不是今日吃醋,怕还是不叫吧。”
晚晴忙躲闪开,却又想起他和那个李秋娘打情骂俏的样子,忍不住薄嗔道:
“你日后再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就,我就……”她一急,不知说什么好,那脸涨的越发红了。
只是这种红,在钰轩眼里是一种含羞带怯的红,倒别有一番滋味,他的心里一荡,含笑凑到她脸颊旁问道:“你待怎样?”
“我便……出家去。”晚晴恨恨道。
“又要出家去做女冠啊?”钰轩的唇在她头发上轻嗅,那桂花淡淡地馨香让他心里格外荡漾,“你去做女冠,我便给你做个守门护院的吧……”
“又胡说。”晚晴只当他乱说。
“真的。你不信吗?我多盼着能与你过几天平静地日子啊,可是这时局……哎……”
他松开手,眼神中那抹忧虑越来越浓,晚晴见他忽然这般神色,不禁紧张问道:“你,怎么了?”
钰轩握着她的手,缓缓道:“咱们的皇帝,有四个兄弟,十一个儿子……”
晚晴见他忽然谈起时局来,不由惊慌阻止道:“轩郎……”
“你不要怕,我既然决心要和你说,今日便不打算瞒着你了。晴儿,你要相信我。”钰轩温言道。
晚晴见他说得郑重,却也不好再打断了,只好点了点头,那心里却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便听钰轩道:“皇帝家族出自西突厥,骁勇善战,本来效忠李唐皇室,替李唐皇室出生入死,灭了黄chao,大败朱诠忠。
可惜朱诠忠那老贼,还是篡夺了唐室政权,咱们的老皇帝也无法了,只好自立为帝。
而今皇帝年迈,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南有吴越、西蜀,东有朱诠忠,天下狼烟四起,可是这皇位到底给谁,皇帝迟迟未下决心。”
此时忽听得外面电闪雷鸣,天空阴黑了下去,刚才的和风细雨俨然无踪,一场瓢泼大雨迫在眉睫。
钰轩见晚晴脸上有惶恐之色,笑了笑,揽住她的肩头道:“怎么了?下雨也怕了?”
晚晴羞赧地低头道:“我不会水,又下雨,我……有点怕……”
“不是说水里有屈原,不怕吗?”钰轩佯装惊讶地问。
“什么嘛,那不是……权宜之辞嘛。”晚晴脸红了红,低下了头。
“喔……原来是个小骗子啊……那到时我来教你游水好不好?”钰轩低低在她耳边道。
晚晴心内一荡,微笑着不说话。
钰轩对外高声道:“调转船头,立刻靠岸。”阿默在外面应是。
那船开始向岸边划去,河面上的其他游船仿佛一瞬间便消失无踪。眼看着大雨已经开始瓢泼而下,冷风吹进船舱,晚晴不由打个寒颤。
钰轩见状,将她往怀中紧紧揽了揽,与她耳语道:
“当今皇帝的儿子,各个是人中龙凤,兄弟们也都战功赫赫,到底传子还是传兄弟,传子是选哪位,始终未能下定论。
现在皇上的兄弟基本出局,诸子中,晋王擅军事,永王好文学,都是太子最热门的人选,每个人下面都有一帮人支持。
皇上因一生戎马倥偬,不愿再起战事,又多少有点忌惮晋王的军功,更何况永王是嫡长子,所以打这两年起开始扶持永王,现在永王的势力不容小觑,可是晋王又哪能善罢甘休?也在想计策。
晴儿,你觉得这两家,谁会胜出?”
晚晴听到他说道晋王和永王之事,和当日程方兴跟自己说得一般模样,是以心内暗暗点头,又听他忽而问自己,便期期艾艾道:
“而今狼烟四起,远不是承平时期,自然还是……军功为上。”
“也是,不过皇帝怎么想,咱们又不知道了,而今群臣失措,都不敢轻易下注。
良禽择木而栖,裴氏世代高门,自来以文学见长,永王有意拉拢,晋王也颇礼遇,是以爹爹也为难,此时稍有差错,便会满盘皆输。”
钰轩温柔地看着她,满怀期望地看着她,问道:“晴儿,……即使前途未卜,你还愿意帮助我吗?”
晚晴轻言道:“轩郎如此推心置腹,晚晴怎敢……”
“我不要你不敢,我要你心甘情愿。”钰轩灼灼地望着她,她浅笑了一笑,露出颊旁两个小小的梨涡,俏皮道:
“就算我现在说不愿,轩郎肯吗?恐怕要将我扔到船下去喂鱼吧!”
钰轩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喂鱼不会,但是拿锁链捆在我身边是肯定了……”
他的话音未落,那船忽然左摇右荡起来,他紧紧揽住晚晴,高声喝道:“发生什么事了?”
“禀报公子,船……漏水了……”阿默慌慌张张在外答道。
“艄公呢?”钰轩惊问道。
“他,刚才跳水跑了……”
“啊……”晚晴大叫一声,却见船内已经开始透水,那水位迅速升高,已经浸到二人的小腿。晚晴紧握着钰轩的手道,惊恐道:“轩郎,轩郎……有水……”
钰轩握住她的手安抚道:“不怕,有我,不会有事的,来,你暂时抱着这横木,我出去看一眼……”
说着,便出门去,晚晴听他和阿默在风雨里低低商量,却见那水位越来越高,船东倒西歪,眼见那水迅速浸过她的腰部了,晚晴忍着腿疼,勉强爬上了座位站着,那船舱极小,她站在座位上,几乎便要顶道船舱顶部。
忽然,一个大浪涌上来,她站立不稳,手不觉松开,噗通一声从上面摔下来,她吓得魂飞魄散,仓皇中大喊了一声:“轩郎救我……”
钰轩一听她喊,忙冲进来,发现她已经摔到了冰冷的水里,水都没到脖子了,忙将她从水里捞出来,她死死搂着钰轩的脖子,张皇失措地哭喊着:
“轩郎我怕,轩郎我怕……”
钰轩心疼地抱着她,顾不上对她说什么,便对阿默高喊:“赶紧发信号,求助!”
“公子,老爷会生气的,我们可以游出去……”阿默在大风雨里喊。
“快一点,你敢抗命吗?”钰轩吼道:“晴儿不会水,游不走……”
此时船离岸边还颇有一段距离,看来刚才那艄公是故意将船划到了河水深处。
“公子……”阿默不死心,又道:“大公子也在京里……咱们会惹麻烦的。”
“快点发信号,”钰轩怒喝道:“不然,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
那水已经淹没到了人的头顶,小船在河水里上下起伏,眼看着就要散架子,晚晴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战:“轩郎,我冷……冷……”
“不怕,不怕,忍一忍好不好?一会就没事了……”钰轩一只手紧紧环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船舷,安慰她说。
晚晴流泪道:“轩郎,是我拖累你了是不是?……你不要,不要得罪伯父……”
话未说完,一个大浪打来,她呛了一大口河水,晕了过去。
河面上,雨下得更大了,此时水天一色,波涛翻滚,似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要汹涌而至……
定情·杏花疏影(1)
再醒来时,晚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阔大宽宏的内室里,淡蓝色帘帷,石青色的床帐,浅灰色的被褥,那被子上还带着淡淡地桂花熏过的清香。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衣裳已经全换成干的了,是一套男式的家常睡袍。
她又悄悄掀开床帷一角,端端看到一副月下美人图悬挂在对面,却见一轮圆月高悬,下有一位披红斗篷的少女在梅花旁垂首而立,双手捧着一捧晶莹的白雪,似在祈祷着什么。
再细看,那女孩的样貌,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她的脸一红,心想,这会是哪里?怎得会悬挂这样的画?
正想着,忽听外面有人在门外低低说话,她侧耳倾听,听出是裴钰轩和阿默的声音。
“公子,您回来了?老爷和大公子没难为您吧?”
“嗯,没事,晴儿如何了?”
“杜姑娘受了惊吓,又受了点寒,按您的吩咐,小人给她喝过驱寒的汤药了,现在姑娘正睡着,估计过一会就会醒来。”
“好,此事莫要让杜姑娘知道。”
“公子,您……擅自调用府内暗卫的事情,老爷真的没追究吗?”
“他是生气,但是我告诉他,若是晴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条船上,他的良心会安吗?他便没再说什么了。大哥也劝慰了他。”
钰轩难得心平气和地说:“你刚才舍命护主,勇气可嘉,我会奏请父亲嘉奖你的,你也要好好勉励。”
“小人不敢贪功,这是小人的职责。”
接着,晚晴便听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蹑手蹑脚进来,轻轻打开帷帘,低低唤道:“晴儿,晴儿……”
晚晴睁开眼,一丝羞赧迅速飞到脸庞,她低声道:“轩郎,我给你惹了麻烦了,是吗?”
钰轩笑道:“傻瓜,怎么会呢?起来去吃点东西好吗?戌时之前,咱们得回府去。”
晚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衣裳,难为情地说:“这是……谁的衣裳啊?”
“是我的,我这里没有备女装,委屈你了。”钰轩面带微笑,替她拉上帷帘,道:
“你自己起来吧,你的衣裳已经烤干了,我让人放在榻前几案上了,我在外面等你。”
不一会儿,晚晴穿好衣裳,重新梳理了头发,打扮停当后,才将床铺整理了一下。忽然,她发现在床帏正中,挂了一个黄色护身符。
这符好生眼熟,她仔细瞧了瞧,这才认出来,此符正是去年裴钰轩去疫区时自己送他的护身符。
她的心一下被甜蜜溢满了。
随心而行。她终于看到自己的心了。
她微笑着打开门。
还是黄昏时刻,风雨早已止住,雨过天晴,空气中飘散着一种甜丝丝的春日的气息,有微软的风轻轻掠过,像温柔的孩童的手。
钰轩换了身石青色长袍,乌黑的发丝用一枚紫玉戴金冠轻轻挽起,更显得长身玉立,眉目俊朗。
他笑着问晚晴:“今天没有吓到吧,休息的好吗?”
晚晴柔声道:多谢轩郎的救命之恩。
“傻瓜”,钰轩爱怜地抚着她的发,看似不经意地拔下她头上的金簪,轻言道:“这金簪哪里来的?我瞧着眼生。”
晚晴仰头望着他,不解其意,笑答道:“是大夫人送的,送了两位小姐和我一人一支。”
“莫戴了,万一啐了毒呢?”钰轩将簪子随手扔到了身边的石凳上,自己从袖中取出一支花样新巧的簪子,递给她道:“看看喜欢不喜欢?”
晚晴一看,原来是一枚金嵌珠连环梅花簪,那簪子上镶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在阳光照射下发出淡淡的光晕。晚晴惊喜道:“好漂亮的簪子啊,轩郎,这是……”
钰轩温柔地对她笑着说:“是我从幽州给你买的。来,我替你簪上。”说着,便接过簪子替她轻轻插在发丝上,果然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晚晴低下头,脸早就绯红了,她静静站着,任凭他给自己簪上了金簪。
见她这般羞怯不胜,钰轩轻抚着她的秀发,道:“我那里还有一支杏花的,你要是乖乖听话,下次我再送你。”
“谢谢轩郎!”晚晴眼睛里涌动着雀跃的光,歪着头开心地问钰轩道:
“你说的簪子是各色花都有一支吗?喔,我知道了,是一盒五支的那种簪子是不是?
有牡丹、杏花、菡萏、桂花、梅花五种花色,对不对?我和娘在首饰店见过的,美得不得了……”
听她这么问,钰轩愣怔了一下,旋即亲昵地刮了一下她小巧高挺的鼻梁,“这你都知道啊?只要你好好表现,我便留着当奖品奖给你。”
“哼,轩郎好小气,还有一份礼物送五次的呢?那下次轩郎去姑苏买一盒500罗汉回来,岂不要送我500次呀?”晚晴故意撅起嘴。
钰轩忍俊不禁,他用手拂过她的唇,神色迷离道:“你呀你呀,这张小嘴真真是……”说着,竟忍不住俯下身想要吻一吻她。
谁料晚晴旋即扭过身子,撒娇地说:“裴公子,我饿了,能不能先赏点东西吃?”
说着,又顺手拿起了石凳上那支金簪,自言自语道:“这支暂还不能扔,若是场面上需要戴,还得用呢。”
钰轩顿了顿,没做声,只是有点失望地定定望着她。
她见他这般失落,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俏皮地说:“喔,谢谢公子送的金簪,晚晴会记着报答的。”
钰轩不由又气又笑,恨恨对她道:“好,别忘了报答就行。”说着,便携着她的手,道:“走,带你去吃点东西,咱们就回府去。
晚晴见这所大宅宽阔弘进,大气舒朗,楼亭台榭,望之俨然,忙惊讶地问:”轩郎,这是你的宅子吗?”
“对呀,这本是裴家在京置的产业,爹来京之前便许诺送我,我一直没收拾。今年才收拾出来了,叫丹桂苑,你喜欢吗?”钰轩笑着问道。
“当然喜欢了,这宅子既然叫丹桂苑,里面是种了桂花吗?”
晚晴想到他卧房的那副画,和那个护身符,只觉心中悸动不已,身上一阵阵热浪翻滚,将面颊都烧红了。
“对啊,你不是喜欢桂花吗?”钰轩对她耳语道,那声音轻软柔腻,犹如裹了一层蜜,甜的晚晴的心直发颤。
她没有回答,只觉手心微微出汗,任他牵着手前行。
二人到了正厅,厅堂上三足梅子青香炉中早焚上了桂花熏香,家人将饭菜布在了客堂。二人对坐,见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两份粥。
钰轩抱歉道:“今日来得仓促,下人不及准备,你凑合吃点吧。”
晚晴对他莞尔一笑,见仆人布了饭下去后,便低低道:“轩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
“好,那咱们边吃边说。”钰轩搛了一箸桂花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当日在玉楼春前刺杀你的人,和今日给我们凿沉了船的人,是一拨人是吗?”晚晴问道。
“你终于肯问了……”钰轩笑了笑,脸上带着一丝释然,“当日你即便救了我一命,也不愿过问我半句,是不是那时还是不信任我?”
晚晴轻叹一口气,道:“富贵险中求,我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当初没问你,是因为害怕;今日问你,却也是因为害怕。”
她特意强调了“害怕”两字,只是这两个害怕的意思,她却没明说。
钰轩已知其意,温言道:“别怕,一切都有我。”
“可是,我就是怕你……怕你有危险……”晚晴娇羞不胜,低头抚弄着衣带,脸上红彤彤一片。
钰轩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安抚她道:“傻瓜,哪里就怕到那个程度了?”
“轩郎,你说群臣都惶然无措,无从下注,可是……裴家已经下了注了,是吗?这一批一批刺杀的人,便是对手,是不是?”
晚晴不愿再打哑谜,索性坦坦荡荡问出来。
“时局不明,形势未定,尚不知鹿死谁手,谁敢轻易下注?说起来,就连我爹也遇了几次险了。”
钰轩放下银箸,长叹一声道:“这次是有人看见大哥回来了,又要生出是非来。”
“大公子在幽州追随李四原部多年,李四原以军功起家,为今上三十个养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他从青壮年时一直追随晋王,甚为当今皇上赏识,对不对?”
晚晴不肯罢休,也放下碗盏,一板一眼问钰轩道。
“你知道啊?”钰轩倒惊讶了一下,笑说道:“我当你不知道呢,不错,他是个武人,大字不识一个,但军功实在了得,大哥对他钦佩的很。”
晚晴疑惑道:“那既然大公子追随李四原部,这注还要选下吗?”
钰轩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个小傻瓜,这政局哪像读书,白是白黑是黑的?李四原远在幽州,京中驻扎的禁卫军和骁骑营是成王的人,永王和成王是同母兄弟,你说到时远水能解近渴吗?
朝中冯太师这老家伙是个不倒翁,向来不站队;许副相倾向永王,他儿子现正做着禁卫军的统领;
而爹爹不过是个三品的侍郎,若不是周家在军方的余荫和大哥的功勋,再加上裴家门第清贵,估计爹爹在晋王、永王前连话都说不上,所以下注,你敢下吗?”
晚晴听了他的解释,还是颇有些狐疑,然而一时却也理不清,便道:
“那到底谁要刺杀你啊?按理如果现在还没下注,不应该双方都在拉拢你们吗?难道是想通过这个手段,逼着你们早点做决定?”
钰轩见她一个妙龄姑娘倒在嘟嘟囔囔分析政局得失,不由笑道:
“都有可能,好啦,我的小诸葛,先吃饭吧,饭都冷了,这乱世,照理是打一棒给个甜枣吃的,无论晋王永王都一样。”
“那甜枣在哪里?”晚晴狐疑地问:“这不只看到了大棒吗?”
钰轩听她这般发问,不由心中一凛,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方笑道:“自然也有,只是现在还不知道罢了。到时有了,我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晚晴撅着嘴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当晚离开丹桂苑后,钰轩送她回去,裴家人亦无人询问,唯钰媚问了几句,晴儿不愿节外生枝,便也用话支吾过去。
第二日,她便按照钰轩的吩咐,回家住了四五日,直至裴时寿宴过了方回来。
这次住的久了,回来,年轻姐妹们格外亲热,钰淑也来看她,钰媚道周子冲好生抱歉,还说下次来裴府一定亲自过来给她说一下籀文,晚晴忙道不敢。三姐俩叽叽喳喳说了一下午,便也散了。
钰媚晚上去陪母亲睡了,周夫人自打从帝陵回来,一向精神不济,再加上前两日玉圃走,又着实难过了几天,这身子不利索,又病了。
钰媚格外担心,是以这几日一到晚间便去陪着。邢妈妈等人毕竟老了,也熬不了夜,故而临时调了珊瑚和鹊喜照顾,她俩是裴府旧人,采芹那帮小丫头子都还不能大用。
晚晴回来,钰媚本待要让鹊喜回韶雅堂侍奉,晚晴道是不用,自己不怕的。鹊喜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说周夫人好了便回来。
到了晚上,晚晴翻来覆去睡不着,春日杏花已经开了,满院子飘着杏花的香味,想着裴钰轩数次救自己于水火,上次若不是他,自己又险些在河里淹死。
为了她,他甚至得罪了父亲和哥哥,他的床帏上挂着自己给他的护身符,卧榻旁挂着自己的画像,花园里种满了自己钟爱的桂花,这样的情,还不真吗?
自己究竟还在担心什么?自己不喜欢他吗?下了多少次主意要远离他,可是何曾实施过一次?她的心早已做了决断了,但自己,为何还踌躇不前?
便是这样万念纷杂,她实在睡不着,想着隔壁那花园里的花也开了吧,这般深夜,估计没人去赏花,还是去花园子走走吧。想到此,她披衣起来,信步来到了花园。
杏花疏影
那一树树杏花正生的好。月光下,氤氲着漫天的香气,映衬着深蓝色的夜幕,杏花灼灼,粉的嫩粉,白的素白。
每一条枝丫上都仿若生着成千上百朵花儿,它们簇拥着,吵闹着,叽叽喳喳,将娇嫩的花蕊排成列,排成行,在这春日夜半,让人心旷神怡,无法自持。
晚晴伫立良久,久久未动,静静想着心事。
“好看吗?”忽然,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你也在这里?”晚晴这才看到,原来,这枝丫旁,不知什么时候,竟站了一个风姿卓绝的年轻人。
“是啊,只许你赏花,不许我赏?”那男子一身白衣,头戴玄色发冠,月光下显得面如冠玉,潇洒倜傥,正是裴钰轩。
“轩郎调笑了”,晚晴笑笑。
“哪里调笑了?”裴钰轩笑得像三月的春风,和煦动人,他探过身子,低笑道:“我这里有上好的桃花酿,你要不要尝一口?”
月光如水,晚晴敛首浅笑,眉目如画,一身轻薄的罗衣,淡粉的颜色恰与杏花相称,美得如同画中的仙子,她的声音软糯中又带着点羞怯:
“你……你不是不许我喝酒了么?”
钰轩心中一荡,声音略沙哑道:“现在许你喝了,你要喝吗?”
“我……我……”晚晴见钰轩就这样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说不出的心慌,脸上绯红,却还强自撑着,嘴硬道:
“喝便喝。”说着,便伸手来取钰轩手中的酒壶。一阵清风飘过,花瓣吹了一地,飘到她的发鬓间,衣襟上。
裴钰轩今日略略饮了点酒,趁着这月光,倒有些熏熏然的意思,他定定看了晚晴良久,忽而呷了一口酒,一把握住她纤细白嫩的小手,往胸前轻轻一带,晚晴猝不及防,直撞入他怀中。
钰轩径直将唇直压到她的唇上,唇齿辗转间,早已将一口桃花酒度入她口中,那酒带着丝丝桃花酿的醉甜。
晚晴早已惊呆了,她的心如同万头小鹿撞击,身子娇软,止不住颤抖起来,待要推开钰轩,却又有丝丝的甜蜜涌上来。
她又惊又喜又羞,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却听钰轩在耳边迷醉道:“晴儿,酒好喝吗?……”
※※※※※※※※※※※※※※※※※※※※
严重预警:此后几章高甜高糖,卡路里较高,小天使们安心享用哈:)
定情·杏花疏影(2))
晚晴蓦地清醒过来,她一把推开钰轩,踉跄倒退了两步,薄斥道:“轩郎,你,你,你怎可这……这般轻薄晴儿?”
晚晴究竟是闺阁少女,之前虽然因为不得已和钰轩有过身体的一点接触,但这般公然亲吻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要知此时虽然接唐之余风,但是女孩子的名节还是万分重要的,怎能在婚前便被轻薄了去?
钰轩往前走了一步,轻握住晚晴的手,柔声道:“晴儿,是我……是我孟浪了,不过,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的。”
晚晴羞得一张脸如同着火了一般,那泪只在眼眶中打旋,身子兀自颤抖不已。
钰轩心中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举止的确太过轻浮,吓着她了,眼见她这般柔弱,怜惜之心抖生,他轻声道:“晴儿,你若气我,便打我两下可好?别生气啦。”
说着便拿着晚晴的手,一下下打向自己。他温柔似水,一双眸子里满满全是爱意,晚晴刚才那一丝被冒犯的感觉立刻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了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见他失措又狼狈的样子,她忍不住嗔笑道:“谁要打你?你这样的登徒浪子,就知道欺负人罢了。” 说着便要将手抽出来离开。
钰轩见她终于笑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堪堪放下,此时哪里肯让她走,往前一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低声道:
“晴儿,认识你之前,我做过许多荒唐事,你……可能也听说了,……你可还乐意接受我?”
晚晴被他揽入怀中,只听到他心跳如擂,忽然想起夜探祠堂那一夜,他那日的心跳,也是这般激烈,不禁莞尔低笑。
又听到他说前尘事,便羞怯地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不要再犯了,不然……我可要生气啦!”
裴钰轩听了她的话,良久未言,只是一下将她拥得更紧,许久许久,晚晴徐徐抬头,见他眼中全是泪水。
晚晴心中一颤,踮起脚尖伸纤纤嫩指待要替他去揾那眼看就要滴落的泪珠,却被他一把捉住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叹息道:“我终于有亲人啦!”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禁又是心疼,又是甜蜜,往日那些辗转思恋如潮水般涌上,自己为此曾躲了又躲,藏了又藏,可是何曾躲得过?藏得过?
那些午夜梦回后的相思,那些隐瞒在心里连自己都骗过的爱慕,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此时此刻,就随着心吧,随着心吧,心若要飞驰,谁能阻止得了?自己总要听心做一回儿主。
她颤声道:“轩郎,你说得可都是真的?你真的……爱慕我?”
“我不仅爱慕你,我还要娶你为妻,同你生儿育女,和你过上热气腾腾的日子,这是你应了我的。”
钰轩有轻轻捧起她的脸,心中涌动着一种今夕何夕的惶惑,又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微甜,他的吻又落下来,如三月的春水,惊荡处划出一片片心的涟漪;又如五月的飞絮,漫天飞舞的甜蜜洋溢上心头。
晚晴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用手轻敲他的胸口,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花瓣般的樱桃唇。
晚晴轻轻往后退了一小步,用手捂着唇,薄嗔道:“哪有你这么孟浪的?万一肿了,明天还怎么见人?”
“见别人做什么?见我就好了。”钰轩霸道的又将自己的心上人拉入怀中,喃喃道:“晴儿,你爱慕我吗?”
晴儿轻轻啐了他一口,道:“轩郎现在才记起来问我这个问题,不嫌太晚了吗?你明知道的。”
她娇嗔的模样,像极了破蕊的迎春花在春风中荡漾,钰轩意乱神迷道:“我要你说,我要你亲口说。”说着便又一次捧起她的脸来,声音旖旎而缠绵:“对着我的眼睛说。”
“我……我若不是爱慕你,又怎会今年又到府上来?”
晚晴略低一低头,不敢对接那如火般的眸子。见钰轩还不罢休,那目光那般炽热而浓烈,她低声羞怯道:
“我自然是爱慕你的,我日里夜里都……忘不掉你。”
裴钰轩眼中一下蓄满了泪水,他拦腰将她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向天喊道:
“娘,秦妈妈,你们看,这是我的姑娘,这是我的姑娘!她说爱慕我,你们为我开心吗?”
“轩郎,轩郎,悄声,被人瞧见啦。”晚晴手忙脚乱的将小手捂在裴钰轩的唇上。
“我就是让他们都看见,我裴钰轩找了一个世上最美最可爱最善良的姑娘做娘子啦!”钰轩放她下来,拉开她的纤手,脸上显出桀骜不驯的神色。
晚晴只好又将手压在他的唇上,轻叹一口气,道:“好好好,轩郎,可是不要这么大声呀,咱们还要从长计议啊!”
“从长计议?你还要计议什么?”裴钰轩眸子中寒光一闪。
晚晴恨铁不成钢地敲一敲他的胸口,嗔道:“当然是禀报两家的家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以呀。”
裴钰轩沉思片刻,忽道:“晴儿,如果他们都不同意,所有人都不同意,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晚晴满眼都是诧异,她怔怔看着他道:“不会吧,我家世虽微寒,但也不是不能议婚吧,伯父,伯父不是一直都……”
“我不是说我爹,我说的是你,晴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天地都不容我们在一起,你会变心吗?”钰轩紧锁眉头道。
晚晴心念一动,神色微变,不过她知钰轩的脾性,此时只好哄他道:“自然,轩郎,我爱慕的是你,始终都是你。”
“那我就放心了” ,裴钰轩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来,这次的吻又霸道又蛮横。
晚晴隔着衣衫,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和火热的肌肤,自己心里却有一点点不安,深感钰轩敏感易怒的性格还是要好好磨一磨。
“晴儿,你放心,此生你若不负我,我绝不负你,若我负你,便让我孤独终老……”抬起头,钰轩对偎依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儿深喟道。
不料话还未说完时,晚晴却早已捂上他的嘴,声如蚊蚋般道:
“轩郎,莫要胡说。我只望着你好。若是日后你……真负了我,只要你过得幸福,我……我也没有怨言。”她的眼前略过了那一丛杜若草。
钰轩听到这话,倒怔住了,他犹疑道:“晴儿,你……你为何这般说?”
晚晴低头,用手绞着裙带上的如意绦,良久方道:“我悦慕你,只盼着你能幸福。不要像裴伯父那般,半生何等赫赫扬扬,却连一个知心人也没有。”
钰轩用手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晴儿,你听我说,我不是我爹,我也不可能做他,如果非要在你和富贵之间选,我选你。”
杜晚晴的心一下漾了起来,她将头埋入钰轩的怀中,娇羞道:“你又说这些,我不听。”
“不听?听不听?”钰轩将她的腰肢一点,她在他怀里咯咯笑着求饶。他咬着她的耳朵:
“你还有什么要求,快点提啊,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要听我的规矩,现在先听你的。”
晚晴听到这话,忽然直立起身子,严肃地望着他,嘟着嘴,不说话。
裴钰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眼前的姑娘为何忽然严肃起来。“怎么啦?要反悔了?”他调笑道,拿手去缠绕她落在襟前的发丝。
“你知道,我……我心胸也不宽大……所以,日后,成亲之后,不许你纳三妻四妾,我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再加一个,我……我容不得。”
晚晴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略有点心虚地说:“你快点想想答不答应,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钰轩笑道:“嗯,还知道自己心胸不开阔,也算进步了,那知错要改呀我的杜姑娘。”
晚晴径直抬头盯着钰轩,她的目光那么倔强而又执着,似乎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钰轩见她这般模样,似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啦,我的傻姑娘,日后你是正经主母,那些人不过是咱们的下人,你那么在意么?”
“我在意。”晚晴一点都不躲避裴钰轩的眼睛,她就那么定定地望着他。
他有一丝不快,却笑着掩饰:“那些人,充其量不过是为我裴家开枝散叶的下人罢了,你看看你,醋坛子都快翻了。”
晚晴歪一歪头,撅着嘴说:“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贵为帝王都发誓绝不出异生子。轩郎若做不到这一点,那咱们之前所说的,就算不得数了。……若说开枝散叶,我们自己来就行。”
她前面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后面的话便也罗贯而出,岂料说出来了,才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不禁飞红了脸,下意识地,拿袖子遮了遮脸。
钰轩岂会不知她的所想?只是没想到她这般果决,现下又见她这般娇怯不胜,刚才浮起的那点儿不满便烟消云散,一丝笑意浮上来,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用手指点着晚晴的额道:
“知道你醋,不知道你醋成这样子,好好好,都依你,不过说好了,你可得给我生三个儿子二个女儿才行。”
“为什么那么多?”晚晴惊讶地抬头问。
“不是开枝散叶吗?有枝有叶才行啊。隋文帝和独孤后共生了10个儿女,我给你减半……”钰轩戏谑道。
“不要,两个,一儿一女就够了,我不要生那么多。”晚晴低声说,手指一直在划着钰轩那件湖蓝色锦袍的金色绣线。
“为夫遵命,就听娘子的。”钰轩柔声道,“我得马上去禀报父亲大人,最好明天就把你娶进来,赶紧开始开-枝-散-叶。”
晚晴心内一块巨石落下来,见钰轩的唇又要压下来,她忙忙转头,避开了,又见缝插针道:“逢场作戏也不行,我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好好,都依你。”钰轩有点哭笑不得,“你以后盯紧一点,让她们都离我远一点。”
“哼,你的爱慕者可不少,我当初就因为你桃花太多,我才……”晚晴还要说,嘴唇轻轻被堵上了,深深一吻后,钰轩道:
“好啦,放心吧小娘子,你的教诲,我可都记下了。那今后你也不许和那些男人拉拉扯扯,你知道,我的心胸也不宽广。”他意味深长地说。
晚晴笑笑,道:“胡说,我哪和什么男子拉扯了?你可要记住你今天的承诺。”
“好啦好啦,我的醋娘子。”钰轩道:“你放心,有了牡丹,谁还会喜欢蔷薇?”
晚晴娇嗔道:“可是人家也喜欢蔷薇。”
“你不是喜欢桂花吗?”钰轩笑着刮了一下晚晴的鼻头,道;“既喜欢桂花,以后就不许喜欢什么玫瑰、蔷薇了,要从一始终。这不是你对为夫的教导吗?”
“你这是故意歪曲我的意思,”晚晴撅起小嘴道:“再这么着,不理你了。”
钰轩却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道:“晴儿,我这儿,从今后,只住着你一个人,我发誓,这一生对你,不离不弃。
但是你也要保证,终身都爱我一人,决不能背弃我。我从小见惯了背弃与欺骗,希望我心爱的女人,能对我始终如一。”
晚晴见他说得郑重,不由道:“轩郎,你放心,我会始终做你黑暗中的灯盏……除非哪天你不需要这盏灯了。
“晴儿,你还不知道吗?你不仅是我暗夜中的灯盏,你还是我白日里的阳光,我可以不需要灯火,难道我还能不需要阳光吗?”
钰轩说得情深义重,晚晴的眼睛湿润了,她沉默了许久,又忍不住道:
“轩郎,我觉得此时咱们倒要多想想,怎么去向伯父和我爹爹禀明此事?不然一旦事有变动,便是咱们再情深似海,也无法了。”
钰轩听她轻叹一声,知道她对这事尚有疑虑,不由笑道:
“好啦,今天良辰美景,怎得又为这事担忧了?放心,过两天我找个空儿禀明爹爹,爹的心意你难道不知?他绝不会拂逆了咱们的意思。
前几天你回家去,我便带他去参观了丹桂苑,他看见了我卧房内你的画像,也没有作声。只要他同意了,我马上去你家提亲。”
晚晴见他提起那副画像,脸上一红,也没说话,又见他如此信心满满,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世间的事,都是有变数的,咱们怎好不提前做准备?”
钰轩深情款款道:“世间的事虽有变数,可是晴儿,只要咱俩的心不变,就算是天崩地坼,又怕什么?”
晚晴笑笑,不再说话。
二人举头见天上的一轮明月,皎皎如玉,光芒万丈。
春喜之死
“姑娘,这几日是有什么喜事吗?”鹊喜一边帮晚晴梳头发,一边笑问:“我见姑娘嘴角一直抿着,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让您高兴地捂都捂不住呢……”
晚晴一听,脸先飞红了,低笑道:“胡说,哪有呀?对了,大夫人的病如何了?”
“哎,还是那样子,吃了药迷迷糊糊的睡一阵,过不了多久便惊醒,也不知是不是帝陵太阴了,惊着了。
严嬷嬷她们一直嚷着想要请人禳灾,老爷不同意,这才先按了下来。”鹊喜叹口气道。
“是吗?那……那个□□喜的,她怎么样啦?”晚晴又问。
“她呀,没听到动静啊,奇怪了,自从她怀了身孕,老爷倒不去她那里了,据说一次也没去过,就自己在外书房住。”
鹊喜帮晚晴插上了那支梅花金簪,笑问道:“姑娘这支金簪好漂亮,是新得的吗?这成色、质地、款式的簪子可是紧俏的很,在京城买都要排很久的队哪。”
“是吗?”晚晴心里略有点虚,扯谎道:“是娘亲送的。我也没问她在哪里买的。不过,你又怎么忽然对首饰这么在行了?”
“瞒不过姑娘。姑娘知道柳公子在燕雀胡同那里新开了一家首饰行,那里的首饰可是美呢,要不要哪天我陪姑娘去看看?”鹊喜微笑道。
“咦,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晚晴惊讶道:“难道你私下和柳公子……”
“姑娘,您看您,人家柳公子去年不是帮我了吗?我有空去他店铺里坐坐帮帮忙不也是应该的嘛。”鹊喜脸上带着一丝羞涩。
“喔……”晚晴回过头来,点着头笑指着鹊喜说,“我今儿才知道啊,你隐藏得够深的啦……”
鹊喜一扭身,羞道:“姑娘……哪有您这样的,奴婢往日怎么对您的您都忘了。”
晚晴倒是攀着她肩膀,诚恳道:“好啦,我开玩笑的,你知恩图报是好事,我看柳公子是个好人,你……”
“姑娘”,鹊喜握着晚晴的手道:“您听我一言,若论起家世人才,自然三公子更好些,可是若论起性情能力,柳公子也不差呢……他是个可以居家过日子的男子。”
“咦,你看你这个疯丫头,你先说着自己,怎得又扯到我身上来啦?”晚晴薄嗔道。
“姑娘不要打趣鹊喜,鹊喜一个奴婢,只能跟着主子走,自己哪有什么主张?”鹊喜叹口气说。
“鹊喜,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姐姐。”晚晴拍拍她,细细道:“你看就是柳莺儿那样的人,我也是实心待她的,更何况是你?
柳公子人不错,我是早知的,但是我不是这裴家的正经主子,有些事,实在力不从心。
你若让我给柳公子传个话带个信,没关系,再往前一步,我就做不到了。”
鹊喜脸一红,将头扭到一边,娇嗔道:“姑娘,看您说的,奴婢的意思您怎么就是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鹊喜,姻缘是有月老牵红线牵起来的,我自己说了也不算呀。”
“我就知道怎么说您都不信”,鹊喜无可奈何地说:“您就一心扑在三公子身上吧,但愿他别辜负了您便好。”
晚晴笑着掩饰道:“你看,我说你疯了嘛,你还不信,空穴来风的事情,你说它干什么?”
“好啦姑娘,我不说了,我一会还要去上房帮忙照顾大夫人,暂时不陪您了。”
鹊喜站起身,待要走,忽然又扭过头对晚晴说:
“姑娘,您若真是认准了三公子,奴婢劝您赶紧让裴家提亲,以免……夜长梦多。”说完,还没等晚晴回答,她便施施然走了。
倒留下晚晴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发了一下呆。那本《老子》,翻来覆去都看不下一个字,换了本《公羊春秋》,这才勉强看了几页。
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子来了,带着脆脆的奶音道:“姐姐,你家有人在府外北角门等你,让我给你报个信。”
“北角门?”晚晴倒吃了一惊,还待问时,见那丫头子已经连蹦带跳出了院子了。“家里怎得这么晚了还来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心里一惊,忙忙的披了一件轻薄的白裌衣便往北角门去了。
这个北角门颇为偏僻,往日只走运送粮食或者杂物的车子,今儿福子怎得到那里去等自己了?那里出口狭窄,往常福子都是西角门那里等自己的。
她心里有点忐忑,一看,太阳已经沉了下去,薄暮笼罩上来,裴家人口不多,仆役也不多,而园子又大,这北角门紧靠着西苑,路上眼见着都没什么人了,她没来由的有点怕起来。
几只乌鸦在空中嘎嘎地大叫着飞过,路上一阵风起,将地上吹下的花瓣没来由又卷起来撒在天空,掀起一阵尘来。
她被吹得闭上了双眼,忽听得有人在及角门外窃窃私语:“你说这个春喜啊,恁地没福,好好的怀了孕竟然死了……”
“哎,这上头的心也忒狠了,孩子不要了就算了,如何大人也逼死了?”
“你可得了吧,就咱那夫人,能容得下这丫头?我听说当年,有个官宦家的小姐怀了咱老爷的孩子,找上门来,夫人生生将人拦在了门外,打死不让进门,那小姐回去就服了毒……”
晚晴犹如听到了晴天霹雳,她简直站立不稳,躲在一棵花树后面,她悄悄探出头,见两个四十多岁的仆役正在抬一条门板,那门板上赫然躺着一个长长的头发惨白着一张脸的年轻女人。
“快点吧,别说嘴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看咱夫人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骗你干嘛?实话给你说吧,我虽是跟着夫人嫁过来的,但是也看不惯这些贵人草菅人命的样子,他们裴家造的孽可不少了……”
“得了吧老刘,还不是你老喝酒夫人不让你管事,你气了,可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好打抱不平。”
“哼,别瞎说,赶紧的吧,你看分到咱俩这破差事,人家的差使有酒有肉的,咱俩的就是抬死人扔到乱葬岗……”那粗声大气的男人气呼呼道。
“等等老刘,上头怎么这么狠?不给张席啥的卷卷?直接就扔乱葬岗啦? ”
“嗨,这和咱有啥关系,赶紧的送吧,不然天黑了吓人。”
“别别别,你等着,我那儿有张破席啊,我给盖一盖吧,哎呀,这闺女花朵一样的孩儿,才16岁,可惜了可惜了,你说干点啥不好非得凑这场富贵!
在他裴家得富贵,和在滚油锅里捞铜子似的难哪!这个高勇啊,这次可算是被鹰啄了眼喽,白瞎了这孩子了。”
“他高勇算个屁,老子在周家时,他还是个小屁孩,自以为跟着夫人来了裴家这些年抖起来了,该,他没少跟着夫人干坏事,这次以为攀上了老爷的高枝,哼哼。”
“那高勇忒是不是个东西,我也烦他,成天扯虎皮拉大旗,不过,这丫头到底咋死的?小时候还叫我过叔,眼瞅着一大活人,哎,造孽啊……”
“不知道,说是一碗药就打发了,据说大公子立逼着老爷做决断,老爷说不管,大夫人就让人把药端过去了。”
“这些贵人啊,从来都不把人当人,我就洗眼看着,就他们这样草菅人命,这富贵荣华能撑多久……”
“行了老孙头,快别叨叨了,你拿破席来赶紧卷上,让人看着又是一场是非。”
“好,你拿着钥匙了吧,咱们出去赶紧把这门锁上。”
“嗯,知道了,这角门要是开着,回头又得给咱哥俩记上一‘功’。”
听着二人果然淅淅索索一阵子,便将角门锁上走了,晚晴才从树影下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月亮升了上来,可是冷,彻骨的寒冷。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是谁给她送信让她到这北角门来?就为了让她看这出戏?让她看了这出戏,目的是什么呢?
姑姑她早已知道死得蹊跷,却万万没想到如此凄惨,竟然是有了身孕后仰药自杀的,怪不得姑姑在梦里绣百子图呢。
可是,爹爹不知道姑姑仰药自尽的吗?
看他说姑姑病逝的表情,不像是说谎,那么,他是否真的不知道姑姑去世的真正原因?
如若他明明知道姑姑的死因,他为什么还让自己到裴府来?他让自己来此真的是为了避灾吗?还是为了——报仇?
她灵光一现,让她报仇,让她报仇?
爹爹如果打定主意让她报仇,那裴家会不知道她是来报仇的?他们真的会以为她是来做伴读的吗?
怪不得大夫人那般针对她,这么看,诬她偷个金簪还是牛刀小试,之后定有置她于死地的招数。
想到这里,她不禁身子颤了一颤,原来人家是准备要了自己的命,自己却还天真的以为日后可以和她和平共处?……
那遇见钰轩,是裴家刻意安排的,还是纯属偶然?钰轩对自己,会不会是将计就计,是一场局中局?
她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地上,春日的风,还瑟瑟有些寒冷,她穿的单薄,身子开始冷的不停地发抖。
如果这只是裴家做得一个局呢?不不,钰轩对她的感情,绝不可能只是开设得一个局,也许冤家宜解不宜结,裴时就是想解开这个疙瘩呢?
毕竟他对姑姑的感情不像是假的,钰轩更是数次救自己于水火,他看自己的眼神那般真挚,绝不可能是假的。
在船上,他不惜得罪他爹爹和大哥,也要使用暗卫去救她,他和阿默都是会水的,那条船凿沉了根本无妨,也许那对手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根本没准备要他们的命。那就只剩了一个可能,最后一个可能。
她从黑黢黢的花树下站起来,缓缓地向钰轩的住所走去。她今日一定要去问个水落石出。她刚交出了一颗真心,这心立刻就要开始经受考验,纵她再达观知命,也做不到置若罔闻。
做局
“杜姑娘来啦?来来来快请进。”青萍打开大门,见是杜晚晴,吃了一大惊,忙热情地招呼她进去。
“我不进去了,我只想来问三公子一句话。”晚晴强打起精神来,挤出一丝笑。
“三公子今天去刑部衙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您进来等他吧,估计他也该回来了。”青萍笑着说。
“不了,那你告诉他我来找过他,我先走了。”晚晴冷清清说完,便转身就走了。
倒留下青萍怔怔的,想这杜姑娘自从来到裴府,什么时候都是伶伶俐俐的,有体面有尊重,怎得今日这般模样?而且往日里她礼数最是不缺,绝不会无故一人来找三公子,今日是怎么了?
她心内暗暗称奇,回头看见阿旺在门框上倚着笑,便没好气道:“你笑什么呀?屁股不疼了,回头再让公子看见你对着她笑,给你牙敲了去……”
“行了啊你”,阿旺的笑容瞬间无影无踪,不高兴地说:“开玩笑得有始有终,哪有你这样天天打趣的?”
“哎呦呦,我们旺爷还生上气了,得了,我给您陪个不是啊,您就说您笑啥吧。”
“我呀,我是笑咱家公子爷如果亲眼看见这小美人失魂落魄地样子,估计脚不沾地就得跑过去看,连茶都不会喝一口,你信不信?”
阿旺这人性子敞亮,说完就拉倒,眼见青萍服软,他也就罢了。
“我才不信呢,”青萍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任她怎么着,还能比得过当年的柳莺儿?
那柳莺儿不是时常在咱大门外半宿半宿地等公子,你看公子什么时候不是气定神闲地喝茶弹琴看书,抻够了劲才见她?现下你说公子急吼吼去找杜姑娘,我觉得不能。”
“行,咱俩打个赌。不过啊,别怪做弟弟的没给你提醒啊,你见到公子爷第一眼,就赶紧给他汇报杜姑娘的事情啊,不然的话,哈哈哈……”
“怎么了,这大门也不关,就立在这里说闲话?还懂不懂点规矩了?”裴钰轩说话间已经站在了门口,身后跟着阿默和阿诺。
青萍见他脸色不错,便笑道:“公子误会了,刚才杜姑娘来过了……我还没来得及关门。”
“杜姑娘?”钰轩的笑意浮上来,忙问道:“她来找我了?她刚走吗?可说有什么事?”
“没说有什么事,不过,”青萍吞吞吐吐道:“我看杜姑娘的脸色不好,有点……不大舒服的的样子。”
“不舒服?你怎么不早说?”钰轩一听急了,脚刚迈进门槛,立马退了回去,吩咐阿默兄弟道:“别跟着我了,你们下去吧。”说着便匆匆往外走。
“公子,您先把官服换了吧!”青萍捧着一盏茶水,在后面喊道:“喝杯茶消消乏……”
哪里还有人,钰轩早一阵风走了。
阿诺还在发呆,阿默狠狠拉了他一把,小声说:“你发什么愣呢?”
“呦,两位爷回来啦,怎么样?天天伴在公子左右的滋味不错吧!”阿旺嘴里叼了根草,贱兮兮地对阿默和阿诺道。
“旺哥,我们兄弟不过是临时替您当差,前两天公子爷还说,我俩不会伺候,等着您好了让您去伺候他呢。”阿默倒是乖巧。
“哼,甭哄我,爷不是二傻子!”阿旺一摔门进去了,那眼圈红了一半。
青萍也跟着沉着脸进去了。
见二人都进了屋,。一脸担忧的阿诺低低问哥哥:“你说杜姑娘有啥事啊?她是不是病了?她那么妥当的人,一般不会主动来找公子的……”
“你活够了是不是?你嫌命长是不是?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姑娘是不是病了,渴了,不舒服了?走……”
阿默一听弟弟的话,便气不打一出来,气得拉住他便要往前走。
“我不是那意思……”阿诺额上青筋直爆,一把推开哥哥的手,愤愤道:“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你的东西,甭惦记,尤其不能惦记主子的东西,这是师傅教我们的。
你忘了也成,咱俩兄弟一场,我陪着你去死,也没事,不过,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十几年辛苦学艺,风里雨里,火里水里,百八十个弟兄,最多只能挑出一个二个来做死士。
弟弟哎,咱们是来做死士的!咱们和阿旺兴儿不一样,咱们的命是要给公子的!
现在,你不但没把命给公子,你反倒把他的人惦记上了,你说,你自己说,哥哥这条命,你想啥时候取去,来!”
阿默刷的一把取出剑,直怼到弟弟手里,高声喝道:“来啊!”
“你少拿这一套来吓唬我,”阿诺一把推开哥哥,冷冷道:“我对杜姑娘没有邪念,我就当她是咱们妹子,咱兄弟跟了公子一两年了,你可见的这裴府上下给我们一个笑脸吗?
我的第一个笑脸,是杜姑娘给我的,你的不是吗?你难道一点都不感激吗?”
“咱妹子早死了,早发大水淹死了,和咱爹娘一起淹死了,你忘了吗?”阿默听他这么说,刷一声将剑插回去,闭了闭眼,低声道:
“贵人会做事,那是贵人客气。可是咱们是下人,得认清自己的身份。
那杜姑娘做事八面玲珑,要说对人好,她对阿旺不好过对咱们兄弟十倍啊,你看到阿旺的下场了吗?”
“我不管人家,谁对我好,我就对她好,我不管她是人是狗,是主是仆……”阿诺理直气壮,没有丝毫退缩悔改之意。
阿默看着这个一根筋牛脾气的弟弟,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却说裴钰轩心急火燎地往韶雅堂跑,刚跑到花园子的假山石旁,耳边忽传来一声轻轻呼唤:“轩郎……”
钰轩定睛一看,正是环抱着双臂靠着山石旁缩瑟成一团的杜晚晴,像是一只惴惴的小鼠,花容失色,头发凌乱,眼睛无神,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晴儿,你怎么了?”钰轩大吃一惊,他急急过来,搀起晴儿,一叠声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这里?是谁欺负你了? ”
“轩郎”,晚晴蓦地被他拉起来,好一阵眩晕,只得半靠在他身上。
他这才发觉她浑身冰冷,身体僵直,忙心疼地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听她颤声问道:“轩郎,你是真心悅慕我吗?还是……只是……骗我的?”
钰轩被她问的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摸了摸晚晴的头,道:“是不是发烧了,怎得说起胡话来?”
晚晴低声说道:“我没发烧,我问的是真心话。”
“小傻瓜,我当然是真心悅慕你啦,我怎么会骗你呢?”钰轩替她整了整头发,又替她紧了紧梅花簪,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怎得忽然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被人引着去看了一场戏。”晚晴失魂落魄地说:“我看到春喜死了,正要被拉去乱葬岗。”说着便将今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钰轩听完,不由心惊,沉吟良久,方拍了拍她的后背,抚慰她道:“没事,不怕,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到你那里去说。”
晚晴泣道:“我一个人不敢回去,就我一个人,住那好几间屋子,轩郎,我害怕,我要回家去。”
“傻瓜,这以后就是你的家呀,不怕,走,我送你回去。”钰轩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披上。
“轩郎,我那里,怕也不安全了,你这两日带我出去好不好?咱们要出去找个地方说才行。”晚晴见到钰轩,心里略略平了平,恢复了一点理智。
“好,好,那我明天带你去戏园子,你明日一早便说回家,我会派车去送你,到时我在茶楼等你。”钰轩替她揩了揩她的眼泪,温言道:“不要害怕了,好不好?”
“那周夫人会不会知道?轩郎,我好怕她……”晚晴眼泪汪汪地说。
“不怕,有我,你怕什么?”钰轩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道:
“她现在自己都病的爬不起来了,还能怎么害你?现在家里的一应事务,爹让我管,以后你的事情我出面处理就可以。”
“可是,我听说她准备要找人禳灾,这种厌胜之术,若是她说我是妨她的克星,我……我自然是立不住脚的。”
“这个,我听说了,”钰轩低声道:“也得防着她这一招,你容我再想想。”
到了韶雅堂,晚晴怎么也不愿进那院子,钰轩左右哄不进去,只好道:
“晴儿乖,我现在不能进你的内室啊,等咱俩成了亲,我自然可以日日夜夜陪着你,可是现在……不行,有损你的清名。
你害怕,我让青萍来陪你好不好?或者到二妹房里找个丫头来。”
“好,那我找采芹过来吧,不要叫青萍了,我和她……也不熟。”晚晴忍不住嘟嘴抱怨道:“我看她一点也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就行了,你让那么多人喜欢你做什么?你放心,等咱俩一成亲,这些人我全打发了,一个也不留。”钰轩轻抚着她的脸,亲昵地说。
“好。”晚晴可怜巴巴地说:“你可别骗我。”
钰轩捏了捏她的脸蛋,笑着说:“傻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钰轩站在树阴下,见晚晴叫了采芹过来,又进屋子去,过了一会儿,那灯才熄灭了。
钰轩见熄了灯,又静立了良久,这才慢吞吞走回住所。
他琢磨着晚晴给他说的话,今日这事透着邪门,看来又有人开始做局了,只是这局可比去年诬陷晴儿盗窃厉害得多了,眼看着这柄悬着的利刃就要落到晴儿身上,是忍还是不忍?
忍,会不会将晴儿也赔上?那不忍,会不会伤了大局?
不行,即便伤了大局,也不能赔上晴儿。
他暗暗下了决心,那些明枪暗箭射到他身上可以,可是决不能射到晴儿身上。
定计
第二日一早,晚晴向钰媚说了自家有事需回家一趟,然后便出门了,果然有一辆马车早已在外等候她。
她心内暗想,今天怎得不需自己换男装了,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原来这一日正是春雨绵绵的天气,路人都撑着伞,或急或缓地走在街上,马车疾驰处,激起一片水花,便有叫骂声响起来。
晚晴见那车夫眼生得很,莫名有点怕,她掀开车帘再往外窥看时,却发现远远的街角处,阿默兄弟的身影一晃,旋即不见了,她的一颗心这才安放下来。
不一时,车夫禀报已经到了。她刚刚下车,却见那马车扬长而去,竟将她晾在了当场。
她抬头看时,却见同春楼三个大字跃入眼帘,看这规制样式,应是一座戏楼。
她还在好奇打量时,忽见一把素雅的油纸伞遮住了自己,接着,便是一个醇厚的声音响起:“妹妹到了?快请吧。”
说完,便径直将她月白披风的风帽替她戴上,携着她的手进入楼内。
晚晴笑问道:“哥哥,你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钰轩在她手心一挠,低低道:“妹妹一会儿便知。”
这一座戏园子内竟然没有一个人。晚晴惊讶地看着钰轩,钰轩道:
“今日这里的二楼被我包了。我的妹妹长得这般美,怎能让人看去?不过一楼会有人看戏的,过一会他们开门营业,就会有客人来。”
晚晴心里暗叹他不该如此奢侈,嘴上却也不便说什么,笑一笑跟他上楼去了。
楼上静悄悄的,他二人进了一个雅座,早有各色茶点摆在桌上,桌子中央还摆着一套茶具。
精巧的炉具上,一把乳白色的钧窑茶壶端端座在中央,此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茶壶旁边,两个小小的描着桂花的茶盏放在旁边。
晚晴调笑道:“哥哥果然雅致,妹妹望尘莫及。”
钰轩捏了捏她的脸,宠溺的说道:“你若喜欢,改日我送你一套。”
“我出身微寒,怎用的上钧窑的瓷器?”晚晴略带自嘲道:“我自己读了几十遍南华经了,可惜还是偶有不平之叹。”
见钰轩探究的眼神,她叹口气道:“若是我有柳莺儿的美色,又兼着二小姐的家世,这世界会不会对我友好一点?至少不会像今日这般遍地荆棘,步步惊心吧!”
“傻瓜,”钰轩轻斥她道:“对于我来说,你杜晚晴就是最美的了;若说门第,我的母家,怕也是和柳莺儿之流是一类人罢了。”
晚晴惊道:“轩郎,你莫胡说……”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钰轩波澜不惊,为她斟上一盏茶,从容道:
“我生母是个卑微的歌妓,所以才得以瞒过周氏生下我,她想必以为我爹会像对待春喜那般对待我娘吧,谁料她失算了……晴儿,你再细细地将昨日的事情给我讲一遍听。”
晚晴见他忽然扭转了话题,心知他不乐意再提此事,便又将听到的话语给钰轩讲了一遍。只略去了姑姑怀孕这件事。
钰轩沉吟道:“这经过和我探知的差不多。现在,那人,咱们不能坐视不理了,若再这么下去,怕要出事。”
晚晴攒眉担忧道:“可是轩郎,她在裴家树大根深,几乎各房里都有她的心腹,咱们怎么能撼动她?再说投鼠忌器,我们既然有意要结交大公子和二小姐,怎能贸然行动?”
“就是因为要结交他们,才不能再让她继续害人。你放心,我不会取她性命,但是教训,肯定要给她一个。
她不是有心病吗?咱们便给她一个以毒攻毒。”钰轩眉宇间有了刚毅之色。
晚晴忽而嗫喏道:“轩郎,在我给你提起我姑姑之前,你知道我姑姑这个人存在吗?”
“约略听到过,但是不真,怎么了?”钰轩见她忽然变了神色,奇怪的问。
“我想,我爹爹是不是也觉得姑姑死得蹊跷,才特意让我来你家?”晚晴心里一阵难过,那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如果是这样,裴伯父焉得不知?他又怎会玉成你我之事?”
“傻丫头”,钰轩替她擦了擦眼泪,揽她入怀道:
“你的仇人是姓周的,你父亲若当初存了这心,当也没错,说起来爹爹就有多悅慕那人了吗?我看也未必,也就是十几年如一日和她演戏罢了。
自我小时候起,他就常年一人住外书房。这是到了京上来,为了脸上好看些,才搬到上房住了一段时间,就算不为了你的事情,爹也不会常年住上房的。
你不知道,我家有两个大节日是不过的,第一端午,第二中秋,哼,每年一过这两个节,全家就如丧考妣,谁要是胆敢多说一句话,我爹就暴跳如雷。
而且,他这两天一定去祠堂里跪着,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你告诉我那无名牌位的事情,我明白了,他必是去看你姑姑去了。”
“端午是我姑姑的忌日,中秋是我姑姑的生日。都说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我姑姑生在了十五,是以命苦吧。”
晚晴幽幽道:“不过你家和我家还真像,要不是因为有姑姑,我还真怀疑我爹和裴伯父是一对,他俩的喜好还真是一模一样。”
钰轩忍不住笑道:“你这还真是幽默了。来,咱们看戏吧。”
晚晴一看,果然楼下已经人头攒动了,再一看,戏台子也拉开了幕布,舞台上面花红柳绿的一大片看得人眼花。
“参军戏我不爱看,吵吵闹闹的,没意思。”晚晴拉他的手撒娇道,“你带我去喝酒。”
“又喝酒,你听说谁家的小娘子天天喝酒的?”钰轩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这是百戏,不是参军戏,你看看就知道了,颇有些好看的戏本子,以后我带你来看。”
“哼,你不会学人家捧戏子吧”,晚晴狐疑地望着他,道。
“看看”,钰轩无可奈何地望着她道:“阖府上下,都说杜大姑娘礼数周全,心胸豁达,没有一个说差的,怎得到了我这里,这心胸就窄成这样了呢?”
“反正就是不许。”晚晴噘着嘴。
“我有正事啊”,钰轩附在她耳朵上说了一通。晚晴的脸上渐渐变色,惊惧道:“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你放心,有我。”裴钰轩胸有成竹。
戏开场了,那唱旦角的女子扮相如此像一个人,晚晴仔细看了看,拉着裴钰轩也一起看,钰轩撩了一下眼皮,便随口道:“就是她呀,你不都见好几回了吗”
“可是……”晚晴惊道。
“二哥做不了主,他亲娘也闹,夫人也管,这姑娘就从娼变成伶人了。本来她在秦州那一带就是一把好嗓子,听说是还有个弟弟,自小也卖在戏班子里,这不,姐俩就开始在这里谋生了。
哎,二哥也是苦啊,容忍自己的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若是我,杀了她也不能让她这般……。”钰轩拿起茶盏悠悠然喝了口茶。
“那柳莺儿呢?”晚晴冷不丁问。
“她本来就是歌妓,再说,她什么时候算是我的女人?”钰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略有点心虚地说:“我的女人……是你。”
“哼”,晚晴嘟着嘴,一点也不开心:“就算我去唱,也得有人让我唱啊,你听人家这声音,珠圆玉润,声如裂帛,我拿什么唱?不过,我……可以去给他们鼓琴。”
钰轩见她说得如此天真,真是哭笑不得,重又将她揽入怀中,霸道地说:“你敢……下次你再敢在外人那里弹《高山流水》,我可不饶你。”
“喔”,晚晴点着他的额,讥笑道:“真是芝兰玉树,裴家三郎,心胸的确博大的……”
还未说话,便见钰轩,径直用唇覆上了她的唇。她吓了一跳,忙忙推开他,正了正身子,拉了拉衣裳,薄嗔道:“你做什么?这是在外面……”
“就是让你知道,既然答应了我,再反悔可不成啦,而我……家法严峻。”钰轩望着她,坏坏笑道。
“讨厌,咱们说正事,我看这春娘的命也太苦了……简直比黄连还苦。轩郎,我既一次次遇见她,这次便想去见她一见。”她正色道。
“行啊,你不嫌惹麻烦,就见去吧,到时我派人去找她过来。还有,”钰轩悄悄道:“别让她知道咱们的关系。”
“好!”晚晴爽快的答应。
“谈完后把这个给她”,钰轩将两个金锞子放到晚晴手里,“告诉她如果有困难,可以来找我。”
见晚晴有点惊讶,他意味深长补充道:“眼下她不敢见二哥,咱们可以替她传送一下消息……只要她愿意为我们所用。”
晚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深问,只开玩笑道:“轩郎,你给别人银钱时如此大方,怎得我就得抄佛经抄到三更半夜才能得到一个小小的银锞子呢?”
“姑娘那是放长线,钓大鱼”,钰轩轻笑道:“别以为为夫我不知道,姑娘是想将为夫这点家当全……”
“胡说!”晚晴真的有点不高兴了,她站起来待要走,却被钰轩一把拉住坐在他怀里,她恨恨瞪着他,钰轩笑道:
“好啦,逗你玩的,别不高兴了,一会带你去成衣店做两套衣裳,买几样首饰,好不好?”
晚晴惊讶道:“为什么呀?”
“过几天要举行马球大会,京□□门闺秀都要参加。我想过了,你也去,得让爹爹看到你在一众闺秀里卓然独立,你说好不好?”
“我又不会骑马”,晚晴低声道:“再说,哪有单独给我买衣衫的道理?人家会说闲话的。”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我现在掌管了裴家的内务了,给你们添置衣裳首饰的事情也包括在内,你选了样子,到时叫裴忠来看着样子给淑儿和媚儿都做一套就是了。
至于骑马,你喜欢吗?喜欢我教你。不过得成了亲之后啊,成亲之前不成。”钰轩煞有介事地说。
晚晴笑笑不说话了。
一时一场戏落幕,钰轩暂时告退,果然有人引来春娘。春娘妆还没卸,便来见晚晴,她只当是个公子哥召唤自己,却不料是个女孩子。她倒吃了一惊,道:“不知姑娘找贱妾何事?”
“姐姐,我是杜晚晴,咱俩见过的。”晚晴忙起身搀扶她坐下,客气地说:“姐姐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杜家小姐?”春娘手足无措道。
“是了,我听说了姐姐的遭遇,很是难过。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若姐姐有需要我做的,您尽管说。”晚晴携着她的手道。
“贱妾不过是……路边的蓬草罢了,小姐何必自降身价,不怕人笑话么?”春娘抽出手,以袖拭泪。
“姐姐,我是真心的。今日我偶然到此,遇见了姐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我所知,姐姐不是已经在崔夫人面前侍奉,怎得重又流落江湖?”晚晴替她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春娘没接,一直在擦拭眼泪,却一声也不言语。
晚晴叹息道:“也罢,姐姐不说,我也不强逼,还是那句话,姐姐若有何事需要我效劳的,就给我说,别见外。”
“你……真的愿帮我吗?”春娘犹豫地看着晚晴道。
“姐姐,我没有那些俗世的看法,你和二公子本是一对才子佳人,不该遭受这般磨折。”
春娘见她说得如此光明磊落,忍不住泪如泉涌,忽然跪倒在地道:
“杜小姐,难得你没有看不起我们,那请你带话给裴郎,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他为我犯难……”
晚晴忙忙搀起她来,为难道:“姐姐,不是我一定要打听你们的私事,可是,我不知前因,不敢贸然传话啊……”
“好,杜小姐若是不嫌污了耳朵,春娘便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您,只是盼着,您听完,不要食言。”
“这是自然。”晚晴郑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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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1(捉虫,看过请忽略)
“我的故事,要从在孟州说起。”春娘捧过一盏晚晴递过的茶,垂首幽幽道:
“小时候家里遭了灾,我和弟弟秋官同一天被家人卖了,我被卖到了万禧楼,弟弟被卖到了戏班子学戏。
我和弟弟虽然没卖在同一个地方,可是好歹都在孟州,等我在万禧楼渐渐有了点名声,便找到了他,给他延请了名师教戏。
后来,他有了几分声名,便一路从孟州唱到了京城。
我送他入京的那天,恰逢大雨,轿子坏在了半路,轿夫回去叫人,我自己一人在雨里等。
就是那日,我遇到了裴郎。他坐着一顶破旧的青呢小轿,携一把八十四骨紫竹柄伞 ,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当真是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虽然面露风尘之色,但是器宇轩昂,是个伟岸的大丈夫。
他见我自己一人在荒野中狼狈淋雨,忙忙下轿来问我是何事在这风雨中伫立?我说轿子坏了,我在这里等轿子。
他便将他的伞撑起来,替我遮住雨,又让我到轿子上坐,说自己可以步行。
我虽推辞不可,但也知天色已晚,我一人在这荒野之中久候不是事情,我……我便坐了那顶轿子……
我不该坐那顶轿子,我不知道,那顶轿子,一步步带我走入一个见不到光的死胡同……”
春娘的手颤抖着,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全都倾落到了茶盏里。
晚晴见她这般难过,心里也不禁替她唏嘘,她拿出自己的帕子,一手接过春娘的茶盏,一手将帕子递给春娘,道:
“姐姐,你擦擦眼泪,这茶我帮你换一盏吧。”
春娘握了握晚晴的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缓缓道:
“裴郎将我送到长街上,我怕……怕他知道我的身份,便让他将我送到街口。
谁料他坚持将我送到家,那时雨还下的急,他便帮我撑着伞,自己被淋得如同落汤鸡。
我见他执意要送,便也咬牙告诉他,我是万禧楼的妓子。他听了,并没有看不起我,只道:
'那好,姑娘回去后,还要再喝一盏热热的姜汤,驱驱寒才好。'
他一点也没把我当成风尘女子,就像我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一般,我……我……我好生惭愧。
临走前,我让龟公给他抓了一把钱,让他打酒喝,他坚决不从。
我心里过意不去,又约他到我房里坐一坐。他却说天晚了,今日我累了一天,不要再陪他了,说完便走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见了他这一面后,便心心念念忘不掉他。每当有客人来访,我就盼着是他,我也知道看他的装扮,绝不像是能来这里的人,可是我就是忘不掉。
结果半年后,一个外邀的酒局,让我们去助兴,只说京里来了高官,让我们去陪。
我那日本来身子不适,但是来人凶蛮的很,立逼着我去,我只好去了。没想到我去了后,竟然在那个饭局上又见了裴郎。
那时我在场上弹琵琶时,他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里,握着一盏酒,对我笑。
我心里一乱,琵琶弹错了一个音,还好,大家都在喝酒,根本无人在意,只有裴郎,他从始至终都很认真在听。
谈完后,主事者让我们按次序去陪在场的贵人,我故意延后了两个,站在了最后,终于坐到了裴郎身边。
他问我的第一句是:姑娘那日没着凉吧?
我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谁料他道:姑娘花容玉貌,钰甫终生都不会忘。”
春娘说到这里,嘴角流露出一抹甜蜜而忧伤的笑,似乎那日重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仰头愣怔良久,久得晚晴都有些不忍心,正待要发话时,却见她极快地拭了把泪,自嘲道:
“不怕杜小姐笑话,我自幼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什么样的情话没有听过,可是裴郎那一句话,我再也抵挡不住,只想着自己怎生能和他成就一段缘分就好了。
在那个酒局上,裴郎告诉我,这是他们一个同窗举办的筵席,因宴请了京中的大员,故而邀请了他们几个相好的同学来陪客人,这种场合他从未来过,本来想走的,结果遇见了我。
在筵席上,我亲眼看见,他那些同学何等的轻薄狎戏。而他,却只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还问我,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又特特去侍从那里,要了一盏紫砂糖给我喝。
我是污烂泥塘里长出来的人,何曾被人正眼看过一眼?往常虽然薄有名声,却也是那般狼藉不堪的名声,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就连我的亲弟弟,也是我为他想得多,他为我想得少。
而裴郎,他先是对我有一轿之恩,之后又对我如此尊重,我怎能不报答他?临别时,我问他,是否能去万禧楼见我一面?
他好生为难,我知他是囊中羞涩,便告诉他只管来,来了后我替他拿银钱。
他红着脸道,这绝不可以,他会自筹银钱去看我。
我和他依依惜别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已经是隆冬季节,这时客人已经很少了,某一天我正在梳妆时,忽听到外面在叫我的名字,跑出去一看,正是裴郎。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浅青色的薄夹衣,却给我带了一包紫砂糖。告诉我,若是每月那几天不舒适,可以喝这个,他看医书上说的。
我又哭又笑,问他,如何穿得这般单薄?他说因为筹钱不易,他替人抄了一个月书,又当掉了自己的棉袍,这才筹到了见我一面的银钱。
我当时感动得眼泪直流,便将他邀入房中,我,我主动宽衣想要侍奉他,他却坚决制止了我,替我把衣衫重又系起。
见我讪讪地,他手足无措地解释说他对我没有非分之想,只是觉我心地善良,又善音律,解人意,愿做我的知音,并非有意要与我有床笫之事。
他喝了两盏茶,便被妈妈催着起身。我当时心意已决,便也没挽留他,只问了他的地址。
他说回去再攒钱来看我,我告诉他不必了,我自有主意。
他走后,我把自己历年累积的钱财拿了一大半出来,给了妈妈,自己给自己赎了身。
妈妈人很仗义,倒是痛快地放了我。其实我知道,自己年龄日长,也快到人老珠黄的时候了,妈妈又养了几个小丫头子,也不乐意再留我了。
我拿着自己剩下的积蓄,盘下了裴郎家旁边的一套小宅子,暂时落下脚来。慢慢打听得知他和他母亲一起生活,一直在读书,尚未娶妻。
有一天清晨,我见他出门时,便也打开了门。他在隔壁见到我,惊呆了,我告诉他,我已经自己给自己赎了身,买了这套宅子安身。
他一把抱住我,眼泪流了下来,告诉我,自己何德何能,能得我如此相待。
那时我真以为自己找到了良人,他那般仁厚体贴,每日攻书辛苦,却无论多晚,都会过来看看我睡得如何。
他对我一直那般有礼,不曾越雷池半步,我只当他是觉得我是卑贱之人,不屑与我靠近,却不料后来他告诉我,他想自己多攒点钱来娶我。”
晚晴听及此,不由心中暗想,自前朝以来,这妓子就绝不可能和甲族通婚,否则要判杖刑甚至流刑。
二公子又怎会不知这刑律?他……真的是如此悅慕这个女子吗?何况他母亲也是出身良家的高傲女子,又怎么能忍受儿子去和一个青楼娼女有瓜葛?
这女子真是可怜,怕是一步步落入了这母子俩的算计中了。
她这般想着,却没作声,听春娘继续道:“就这样到了冬至那日,那段时日连降大雪,好多家人都断了炊了。
我虽有银钱,却也出不了门,又加上受了点风寒,卧病在床。正无奈中,裴郎来了,他替我生火做饭,又将买来的各类青菜果蔬帮我安置好,看我吃了饭,他便要走。
我从他身后抱住他,问他是不是嫌弃我肮脏,否则怎会如此待我?这次,他没有拒绝我,便在我那里过了夜。
之后,我才知道,他原是官宦之后,可是父亲早逝,嫡母不容,他和母亲在孟州靠着伯父接济和母亲纺纱为生。
但这两年兵荒马乱,路被阻断了,失了伯父那边的救济,母亲的眼睛也一日不如一日,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他待要去寻个馆做个教书先生,母亲又坚持不让,担心误了读书。
这几日家里拆了东墙补西墙,眼看着就要断炊,他准备到街上再寻寻有没有用短工的人家,却见我家的门一直未开,所以先来看看我。
我嗔他怎得不早说,连忙将自己所剩的一点积蓄全拿出来,告诉他,他做不了街面上那些粗活,可以先用我的银钱。
当初我自赎自身,自己买了宅子,便是不想连累他,所以他拿着我的钱,算是我借他的,他不用担心我因此便攀附上了他。
他非常感动,说定不会负我的深情。我和他虽然一墙之隔,但是我从未见他的母亲,我知道他母亲不愿见我,我也不强求,但他母亲也不管我们的事情。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住了一年多,他要去京里赶考了,实在筹措不出那一笔盘缠。
他们的房子是租的,租金都靠我来付。他的母亲去他舅舅家张罗,结果没借到钱不说,反受了一场羞辱;
我的积蓄已经远远不够他去京城了,他才学那么好,留在孟州只能耽误了前程,我咬了咬牙,便将自己的那处宅子卖了,筹措了钱给他。
他得知后,对我指天发誓说,此生绝对不会负我,若负了我,定然身败名裂,死于非命。
我见他下了如此重誓,心里不疑有他,便给他张罗了一桌酒席,为他饯行。
席间,他的母亲也来了,拉着我的手道:小娘子如此仁义,裴家必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我当时给他母亲磕头道:我只想日后在裴郎身边做个侍妾,并不敢高攀甲族。
他母亲犹豫了一下,倒也答应了。他走后,我便和她母亲搬到了一起,日常照顾他母亲的起居。
他母亲性情严毅,我颇有些怕她,她常常一日日都不说话,我只能尽力侍奉她。
可是我的积蓄也渐渐告罄了,某天,我去见了一位以前的姐妹,她嫁到贵人家里做了妾室,我问她借了点钱,她留我住了两天,我苦辞不下,只好住下了。
等我回裴家时,发现裴母很不高兴,我便解释了一番,她也没说什么。
可是过了没多久,我上街去买菜,被一群无赖调戏,后来竟追到了我们的屋子外。
这次裴母动了怒,坚持要告官,我苦苦哀求,这才了了此事。我只当这件事过后,还能像当初一般相处,谁料某一日我去庙里进香,却发现裴母搬走了。
我疯了一般到处打听,后来才知道,原来裴郎已经高中了进士,和他的伯父联系上,把他母亲接走了。
我当时如坠冰窟,不敢相信裴家母子便这般抛弃了我。
我跑到当初办酒宴的那位裴郎的同学那里,在门外守了三天,人家实在看不过,才告诉我,原来裴家是高门望族,伯父是朝中的高官,根本不可能和我有任何瓜葛。
我不信,我怎么也不相信,裴郎他,他便这般抛弃了我,我日日以泪洗面,大病了一场,靠着旧时的一些朋友接济,这才活了下去。
过了没多久,他那同学又来找我,给了我200两银子,说是让我暂时先买下所宅子住下来,等到日后裴郎在京城立住了脚再来看我。
我根本不相信,他拿出了裴郎给我的信,念给我听,原来是告诉我,他的确高中了进士,但是现在在伯父家里处处受约束,暂时不能来接我,让我先在孟州等他,他一定会来接我。
我只好在孟州等着,这一等又是一年多。谁料我日思夜盼,却等来了一纸绝交信,裴郎说家里已经为他定了亲事,已经无法再和我践行前约。
随信给我送来了1000两的银票,让我好好保重,自己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
杜小姐,你知道吗?我当时想,还好,我还不算瞎,这人我虽然没拢住,可是钱,人家不也加倍还给我了吗?”
晚晴见春娘情绪激动,又哭又笑,自己也忍不住替她流泪叹息,忙劝道:“姐姐,你莫难过了……
说着,便替她重新温了一盏茶,递给她道:姐姐,人生高低起伏,由不得自己,你千万莫自苦了,再说……我见二公子他对你,并非完全无情,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孽缘2
春娘喃喃道:“身不由己,是,他是身不由己。可是,那时,我不懂,我傻,我带着银钱,托了人带我一路从孟州到了京城,在路上碰到了劫道的,不但钱被抢的精光,连命都差点搭上了。
打听到了弟弟的戏班子,我暂时避到戏班。弟弟帮我托人找到了裴郎,去年你见我们的那一次,就是我们第一次在京城见面。
当时裴郎一直有心疼病,我还替他千里迢迢带了药来,他见了我也万分惭愧,带我去见他母亲。
谁料他母亲坚决不肯让我进门,说我在秦州做过娼妇,她可以原谅我,那是我的出身,我自己做不得主。
但是后来我搬入他家后还是不守妇道,她亲眼所见,若是裴郎让我进门,她便要悬梁自尽。
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她说自己已被裴家人看不起,若是儿子再娶了我,那人家更会戳断她们母子的脊梁骨了。裴郎在门外跪了一宿,他母亲都不肯低头。
裴郎无法,便去裴府求了嫡母崔夫人,让我暂时先以丫头的身份在嫡母身边,日后再为我谋出路,这个小姐你见了。”
晚晴忙点头道:“是了,当时二公子必也想安置好你的。”
“当时我也是那么想的,”春娘惨笑道:“可是新娶的主母好生厉害,她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裴郎的这段过往,直接告诉了崔夫人我的身世,崔夫人一生最恨烟花柳巷之人,当即将我斥逐了。
裴郎无奈,帮我在府外安了一处外宅,谁料,过了没多久,那宅子便被一伙强人砸个稀烂,后来才得知是王氏的哥哥们干的。
他们往死路上逼我,我也不知该如何了,裴郎偷偷跑出来见我,告诉我,他一定会想办法的,让我再等等他,等他出了头,便有办法了。
可是我怎么等?我在京城除了弟弟,根本不认识任何人。
我只好委身在这个戏班子里,替人跑跑龙套,人家看我弟弟的面子,也给我一口饭吃。
杜小姐,您要听我的过往,这就是我全部的过往了。”
晚晴心中五味杂陈,仿佛看到了这可怜女子的前半生。
这女子机敏、果断、也的确能慧眼识人;裴钰甫也不是天生薄幸之人,他也想为她谋一个立足之地,可是,他俩如今这般暌违,又是何人所致呢?
裴母自己跪求正室进门,正室不让她进;春娘跪求裴母让自己进门,裴母也不让,冤冤相报,每个人都是可怜人,却人人都把自己做成了利刃投向别人。
想及此,她紧紧握着春娘的手说:“好姐姐,你莫要着急,也别急着让二公子忘记你,你要给他点时间,他总会比你更有主意的。”
春娘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红着眼圈怯生生问道:“小姐真的不嫌弃我吗?不嫌弃……我脏?”
“姐姐这是哪里话?”晚晴发自肺腑道:“姐姐慷慨解囊,解危济困,便是男儿又能怎样?红佛女夜奔李靖,也是千古佳话,还被称为风尘三侠呢。
妹妹着实是钦佩姐姐。姐姐,你若听妹妹一句话,便暂时不要抛头露面了,等着二公子那边的消息。
你和他有这般的过往,现在又公然在戏台上唱戏,若是让人捉住把柄,绝非幸事。
你若是经济上有困难,二公子现在不方便出面,哪,你拿着,这是裴三公子给你的一点心意。”说着,便将手中的金锞子递于春娘,压低声音道:
“日后,你若遇到困难,便去找三公子。这是三公子的名帖,你想见他,提前到这里说一声,他自然会去。”
春娘二话没说,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叩拜道:“春娘叩谢三公子和妹妹的大恩。”
晚晴忙将她搀起,道:“姐姐不要客气,现在律法已经不如前朝那般严苛,只有二公子立了功勋,即便是皇帝赐婚都有可能。
况且姐姐只是谋求在二公子身边有个位置,这个应该更是不难了。你放心,定能做得到。但是,你别心急,也别再去找二公子,你给他一点时间。”
春娘感激地点头。
“行啊,杜姑娘,我不知道你还是女陆贾啊!真是说得天花乱坠,连这欢场老手都打动了?”
钰轩见春娘离开后,重又进来,揽着晚晴戏谑道。却忽然发现这女孩子已经红了眼圈。他有些惊讶道:“怎么了晴儿?心生怜悯了?”
“我对她说的都是真心话。”晚晴伤心道:这么好的一个女子,虽出身风尘,却能一尘不染,济人水火,这种品格,晴儿自认比不上她……”
“晴儿,”钰轩不悦地对她说道:“不许你乱说话,她怎敢和你比拟?”
“轩郎,人的心若是金子做的,出身又算什么?”晚晴正色薄斥钰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子,却遇人不淑。”
“哎,你们女人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钰轩摇头道:“你不想想,在他俩的这场关系中,二哥可曾主动过一次?他就是做了一次好事罢了,这女子便紧紧贴上了,我给你说欢场最怕动情……”
他信口说,却见晚晴一直凶巴巴地盯着他,他只好偃旗息鼓,道:“好好,我不说了……”
晚晴却展颜笑道:“好啦,你说吧,我也听听你的意见。记得把你的大狐狸尾巴藏好,免得又不小心露出来,我也替你臊得慌。”
钰轩倒是不在意晚清讽刺他,他笑了一下,握着晚晴的手道:
“我觉得自己总算是比二哥幸运多了,我遇到了晴儿你,身世清白,知书达理。
反观二哥就没我这么幸运了,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谁能娶个娼妓回家去?你说二哥他为难不为难?
这女子心机满满,她没告诉你,二哥当年便是孟州有名的才子,孟州那个鬼地方十年只考了一个进士,就是二哥。不知道二哥的身份,你当她能破釜沉舟去找他?
对,二哥当时是穷一点,她便以此为突破口,先是自己赎身,然后买宅子住在旁边,日日耳鬓厮磨,这感情能不深?
倾其所有帮助你,你不感激吗?切断所有后路倒贴你,你怕不怕?
所以娼家女就这点可怕,豁得出去,道德上先绑架了你,让你退无可退。
另外,你以为二哥母子傻吗?他们娘俩也是苦熬了半年之久,实在是当时打仗,阻断了裴府接济他们的路子,又天遇大雪,快饿死了。
不然放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随时给你等着献身,谁能熬上半年?蠢一点的人早扑上去了,二哥硬是挺了那么久。
要说这个姑娘是只机灵的猫,二哥是只可怜的老鼠,我觉得也差不多了,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二哥高中了进士。
若二哥落了傍,有可能这女子还能进门做个妾,毕竟她确实使了钱出了力,你看程夫人刚开始不也接纳了她嘛!
不过后来据说她秉性难移,天天勾引些里巷无赖去家门口闹,又和些达官显宦不清不楚,这才惹怒了程夫人,将她逐出了门。
“她说她没有的”,晚晴听此,大为不满反驳钰轩道:“明明是别人调戏她,二公子母子不但庇护不了她,还要诬陷她,真是过份!”
钰轩见她一脸义愤填膺,笑一笑,拍一拍她的手,息事宁人道:“好好好,不管怎么说吧,二哥和她之间,就是一笔糊涂账。
我看你也不必替她出主意,她绝进不了裴家的门,不信你看着。你当王家女儿那雌虎的名声是白得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是觉得这女子心机好生了得,二哥稍有不慎,便会折在她手里啊!”
“你……你怎的这般没有同情心?明明是二公子在筵席上见了人家,有了好感,又特特攒钱去勾栏院看她嘛,你能说二公子一点心都没动吗?
再说春娘,若不是十分的真心,谁敢把赌注都押在同一家?她在勾栏院也可以接济二公子啊,为什么破釜沉舟地从了良再住到他的宅子旁?还不是想干干净净地住在他身边?
轩郎,人首先是有感情的,哪能事事都是算计?”晚晴据理力争。
“哼,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她兼着这两行,哪来那么多真心,这些女人,都是看人下菜碟,其实最是无情无义。”
钰轩冷冷道,“你若真信了他们,倒霉的就是自己。”
“那你不是说……要帮她吗?”晚晴惊问道。
“只要她能为我们所用,我自然能保住她的性命无虞。”钰轩若有所思道:“其实我要是二哥,就远远打发了她得了,别给自己挖坑。”
“……轩郎,”晚晴听了他的话,忽觉得有点意志消沉,半真半假地问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老算计你?你别说没想过啊,刚才你还说我放长线钓大鱼。”
钰轩吻了吻她的脸颊,笑道:“小娘子,就你那点小智慧,就不用算计夫君我了,乖乖替我开枝散叶就行……”
“哼,难道你是嫌我笨?”晚晴推开他的脸,气呼呼问。
“不笨不笨,聪明的很哪,夸娼妓都夸到《游侠列传》上去了,能不聪明吗?不过,
钰轩轻谑道:“你确定她听得懂吗?她连字都不识,信都得人给她念。”
“你……”晚晴一时语塞,倒没想过这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她又想起另一件事,脸上带着狡黠,她问道:“轩郎,你答应我,会和柳莺儿说清楚的,你说了吗?”
钰轩闻言一脸无奈,皱眉道:“我和她早就没什么了,我何曾信任过她?”
“你得给她正式说一下,”晚晴盯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免得她跑来找我说你们当日的如胶似漆,海誓山盟。”
“她……她说这些做什么?她……骗你的,我怎么会和她说这些话?”钰轩的眼神有些躲闪,小声道:“再说了,你不是说既往不咎嘛。”
“因为你说的,这些女人是可以豁出去的,我怕她日后会对你不利,你必须早说早好。”晚清说得意味深长。
“好……”钰轩拖着长腔,道:“小的遵命,请杜姑娘放心,我会尽快去办的。”
晚晴对他莞尔一笑。钰轩只觉心中涌动着一江春水,摇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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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春娘,我早带着那1200两银子另择人而嫁了,何必非得去找那个心痴意软的二公子?我自立门户当家做主不香么?唉,写古言就这点不好,老不能快意恩仇,叉腰叹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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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
四月末,这地温可是上来了,宁夫人又有些不适,匆匆忙忙接了晚晴回去。
因为走得太急,晚晴也没顾得上给钰轩说,只匆匆和钰媚说了一声,便回家去了。
她这一回去两三日未回,把钰轩急得心里直冒火。
这日,裴钰轩梳洗完毕后,信步往花园里走走。他其实是想借去花园之机去看看晚晴是否回府了。
这段时日他的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这次杜府的马车忽然来接晚晴,不知有何事,他担心会不会又有牛公子马公子之流的来相看她。
要知道她的桃花向来旺得很,他的心里颇是不喜,恨只恨他们二人的关系暂时还不能公布于众,他只觉心神不宁,连日来连觉也睡不稳了。
他一面往花园走,一面想不知晚晴是否也在思念自己,如同自己思念她那般。
就这样魂不守舍的到了韶雅堂外,他却看见大门依然紧闭,显然晚晴尚未归来。
他有些失望,却旋即又自嘲起来,人家父母女儿半个月没见,不要好好团圆一下吗?
自己这是怎么了?这种感觉好像新婚的妻子归宁,丈夫在家里翘首期盼的模样。
日后晴儿和自己成了亲,可不许她这般抛下自己就自顾自回娘家,要回去,也要自己陪她去。
等她回来,他一定带她去池边看鸳鸯。昨日管家抓了几对鸳鸯放到花园的水池里。
他看着在水里畅快游着的成双成对的红头绿羽毛的鸳鸯,着实可爱的紧,不知晚晴看了会怎生得高兴,她向来喜欢这些小动物。
他边想,一弯笑容便忍不住浮上了嘴角。
“给三公子问安。不知三公子现在方便吗?可否给莺儿几分钟时间,莺儿有话和公子讲。”
钰轩一愣神,看见柳莺儿站在自己面前,神情有些落寞。
他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也好,今日趁着晴儿不在府上,把这件事了结了,免得她日日在他面前含沙射影,自己还得时时哄着。
想到这里,他微笑一笑,道:“莺儿,好久不见你了,还好吗?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莺儿听他的语气,那么客气又疏离,再也不是当日的亲密,心里不由一酸:“我来只想问一句,当日公子给莺儿的承诺,还做不做得数?”
钰轩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咳了一下,道:“莺儿,这花园子里人来人往,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
“公子是怕谁?往日公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得和杜姑娘配成佳偶了,便这样胆小如鼠了吗?”柳莺儿有些咄咄逼人。
“莺儿,”钰轩面色一寒,低声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许你扯上晴儿。”
“好,是我们之间的事情,那莺儿就来向公子讨个说法,公子当初许诺给莺儿在房内安排个位置,可还作数?”
“莺儿,对不住,你知道的,我……这事,爹爹不是一直都不同意吗?”钰轩看着眼前红着眼圈的莺儿,多少有点惭愧。
“莺儿只问,公子愿不愿意践行诺言,和老爷没关系。若公子去老爷那里讨了莺儿,老爷不许,那莺儿认命,对公子没有任何怨言。”
莺儿朝钰轩逼近了一步,钰轩略微退了退,二人在一棵樱花树下相对而立,那落花纷纷,已是春暮的景色。
“对不起,莺儿,我不能……我……男女之事,我现在,不想过多牵扯精力……”钰轩强自解释道。
“不想男女之事,可莺儿亲眼所见,三公子在假山石后给杜姑娘插金簪,举止亲昵地很。”莺儿毫不退让。
钰轩略有些狼狈,压低嗓音道:“莺儿,我说了,我们的事,不许牵扯晴儿,她什么也不知道。”
柳莺儿眼泪汪汪地望着钰轩,泣道:“公子,做人要讲良心,莺儿陪了您多少年了,杜姑娘陪了您多久?
在江州时,公子何等的落魄寂寞,那时,是谁陪着公子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为了讨您和老爷的欢心,我饮酒卖笑,去替老爷在风月场上应酬,我不是天生下贱,公子,我是喜欢您,才心甘情愿去做那些事的。
为了公子,阖府上下,给我下了多少绊子?时至今日,二小姐房里的丫头还视我如虎,大夫人那些陪房管家奶奶们,更是恨不得活吃了我。
三公子,我掏出了我的心,付出了我的一切,我只想得到一颗心,就算不是全部,一个角落都不行吗?”
莺儿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泪水溅在了胸前,她且哀且怨道:“公子,莺儿是出身卑贱,但是莺儿有心,这颗心,也会疼啊!”
钰轩听闻此语,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他的手忍不住轻轻握了一下柳莺儿的手,莺儿一下扑倒他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只觉心酸痛难耐:
“公子,您好狠的心呐,您白白骗了莺儿一场。杜姑娘才来了一年,莺儿都陪了您这么多年了,您这样喜新厌旧,公子,您怎能这样对莺儿……”
钰轩见她说得凄切,心里也颇不好受,他轻拍了拍她的背,万分歉疚地说:
“对不起莺儿,是我们裴家对不住你,我不是喜新厌旧,我是,我也有自己的不得已,还请你体谅我。不过我一定会求爹,给你一个好的归宿。”
“您的不得已,不就是杜姑娘不许吗?”莺儿抬起头来,凄凉道:“自来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我只问一句,公子,您真心喜欢过我吗?”
见钰轩迟迟未答,她自嘲道:
“是了,是了,我到现在还在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明明是我傻啊,哪个男子真心爱慕一个女人,会让她抛头卖笑呢?公子,您的杜姑娘,您会让她这么做吗?”
“莺儿”,裴钰轩听不得任何人侮辱晚晴,他将柳莺儿一把推开,声音陡高道:
“我俩的事情,是我理亏了些,不过,你若再牵扯杜姑娘,休怪我不顾往日情分。”
“是了,这才是公子心尖上的人呢,辱她的话连听都听不得。明明她来得还晚些,我与公子才是旧相识,怎得她抢了公子,就那么理直气壮呢?”
“莺儿,你最好注意下你自己的身份。”钰轩心下一凛,一下变得拒人千里,一把推开柳莺儿,冷冷道。
“哼,公子不就是嫌我是歌妓出身嘛,我知道。”柳莺儿嘲讽道:“公子自认为找了名门清贵之女,自然看不起我这样供人玩乐的低贱之身。”
钰轩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快要被耗尽了,他强忍着怒气,缓缓道:“莺儿,你我相交一场,我不想最后口出恶言。
我当日年轻,性情未稳,做了许多荒唐事,也伤害了很多人,现在想来,我也时常惭愧。
至于你,你这么年轻,日后会遇到比我更好的男子,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在我这里,你,你也知道,我给不了你名分。”
柳莺儿似从他的话中听到了一线希望,她放柔了语气,轻声对钰轩道:“若能随侍公子身侧,莺儿不要任何名分,哪怕做您的贴身女婢也无怨言。”
听到莺儿这般说,钰轩若说一点都没感动,也是假的。他此时心里百味杂陈,他们二人之间毕竟有那么多年情分在里面,要一下诀绝地分离也多少有些难过。
可是晚晴,她那么在意,他不愿拂逆了她的意思,他是真心爱她的,不愿她受半点委屈。
况且这还未成亲,矛盾便已放到了明面;以后若是成了亲,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嫡子庶子之间的利益权衡,也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当日他自己已深受其害,便不想未来再让晴儿和他们的孩子受这般的煎熬。
想到这里,他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话道:“莺儿,你的心意我了解,可是你我之间,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过你放心,虽此事我不能践行诺言,但若此外你还有事要让我帮忙,我一定竭尽全力。甚至,如果你愿意,我会替你向父亲讨要你的卖身契,还你一个自由。”
柳莺儿此时的心已经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彻底被裴钰轩抛弃了,他与自己之间,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想及次,她退后一步,冷冷笑道:“杜姑娘真是好手段,三公子自来是未上笼头的烈马,谁的话也不听的,没想到这才一年多一点,杜姑娘便将公子收束的如此服帖。
只是公子,杜姑娘旁不许自己的卧榻之旁有人酣睡,那她怎得就不知约束自身呢?”
钰轩脸上现出怒意,他厉声喝道:“莺儿,不要再说了!”
莺儿此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她尖声斥道:“阖府谁不知道附学的柳公子爱慕杜姑娘?他看杜姑娘的眼神,就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会回事。
公子可见杜姑娘拒绝过柳公子吗?没有。为何没有,为何杜姑娘明明爱慕三公子,却还任由柳公子这个傻瓜在旁边候着做替补?
因为杜姑娘精明得很,她就是用这个替补逼着三公子就范哪。
若说这些欲迎还拒、拿捏人心的手段,我柳莺儿知道的还少吗?我们这样的低贱身份,不靠这个,靠什么去找终身托付?可是,我自负深情,从来没有在公子身上用过一丝一毫。
说到底,我也没指望和公子双宿双飞,我只是想让未来主母给我一个妾室的位置罢了,不料现在却连这个都做不到。
要我说,杜姑娘也不必高兴的太久,今日她自恃身份,逼迫公子抛弃了我;
日后,比她身份更高的人,逼迫公子抛弃她时,她又要去哪里得意?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杜姑娘怕也未必就能笑到最后!”
“你……”裴钰轩气极了,他的手高高举起,待要狠狠落下时,却忽听到柳莺儿施施然道:“杜姑娘,别来无恙啊?”
裴钰轩一惊,回头看到了晚晴。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烟色罗衣,乌黑的头发只简单盘了一个髻,插一支五福捧寿金簪,映衬的她眉清目秀,颜面如花。
只是,此时这眉眼中,更多的是一种冰冷,她的眼神,凛冽的如同寒冬的薄冰。
“晴儿?你回来了?”钰轩一惊,脱口而出道。他迎向她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住了,他见她如此表情,心里一寒,不由想道:
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听到了什么?刚才柳莺儿扑入他的怀中,她是否看到了?她为何这般目光?
钰轩的冷汗冒出来,无数问题涌上了心头。
晴儿只是冷冷望了他们二人一眼,没有接任何人的话,便毅然决然转身,再也不肯回头。
钰轩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一丝不安攀上了心。再一看,柳莺儿早已离开了。
太阳升上了天空,投下万丈光芒,树上鸟儿叽啾,池边的鸳鸯欢快地戏水,这明明是美好的一天的开始,他却稀里糊涂的丢失了同看鸳鸯的人。
刚才目睹的那一幕,如同万蚁啮噬晚晴的心。她站得远,没有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她亲眼看到,柳莺儿投入裴钰轩怀中,裴钰轩给她轻轻拍背。
为了尽快回来看到钰轩,娘亲才略略见好,她便不顾父母的不舍和挽留,坚持今天天不亮就要赶回裴府。
一路上,马车驶得飞快,溅起枝叶上的露珠,她一直搴着帘子,傻笑着看低低掠过的飞鸟。
脚不沾地地跑回府里,她还没到韶雅堂呢,便迎头遇见青萍,非要邀她去看新来的鸳鸯。她欢天喜地的看去,看到的却是这样锥心的一幕……
她的心碎了……
诉衷肠
回到韶雅堂后,晚晴便一直坐在书案前流泪。窗前那株杏树的花朵纷纷落了一地,在日影的照射下,发出最后绚丽的有些凄怆的光芒。
她心痛地如同生生在肌肤上刻上了血淋淋的刀痕。自来情之一物最是伤人,她又是个最干净清纯的性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自开端便如飞蛾扑入火中,只当对方和她一般全心全意,此时却被暴然一击,她的痛可想而知。
鹊喜见她这般落寞伤心,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想了想自己又不好劝的,便去钰媚房里禀告了钰媚。钰媚听说了,大吃一惊,忙问珊瑚怎么回事。
珊瑚这才说,是青萍一早约着杜姑娘去池边看鸳鸯,结果杜姑娘看到了三公子和柳莺儿……搂搂抱抱。
钰媚愤然道:“我早就劝了晴儿,别淌这趟浑水,她不听,三哥是什么性子,做了多少孽了,我还不知道吗?”
“小姐”,珊瑚怯怯道:“看您说的,三公子哪有那么差啊?他好歹也是您的亲三哥。”
“行啦,你们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钰媚立眉呵斥她道:“我劝你们都老实一点,你们谁喜欢三哥我不管,但是争风吃醋波及到晴儿,我饶不了你们!”
钰媚很少声色俱厉,这次看来是真的有些怒气:“别以为你们那点鸡零狗碎的事做得多隐秘,哪天我告诉娘,凭你们老子娘多么体面,都不好看。
去告诉青萍,这种事情若再让我抓住一次,我也不用别的,直接告诉三哥,看看三哥怎么处置她。她不怕,就让她尽管作!”
“求求您了小姐,千万别告诉三公子,”珊瑚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青萍会被打死的。”
鹊喜在旁一声不言语。
钰媚道:“鹊喜,你随我来,我去韶雅堂看看晴儿。”又回头对珊瑚斥道:“你在这里跪上半个时辰再起来。”珊瑚吓得只能低头称是。
钰媚进了韶雅堂,对鹊喜道:“你在大门这里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听到了吗?”鹊喜知道她的意思,忙忙答应下来。
钰媚自己进入内室,见晚晴哭得两眼红肿,她看了也不觉心酸,过去抱住晴儿,滴泪道:“傻晴儿,我提醒过你没有?让你不要跳这火坑的……”
晚晴回身抱住钰媚,忍不住哭出声来:“媚姐姐,我……我好生难过……”
钰媚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说:“好啦,三哥的性子向来这样,再说了,他和柳莺儿不是一日了,你来之前在江州便是如此,你怎得现在又接受不了啦?”
晚晴抽抽搭搭地说:“他答应我去和柳莺儿说清楚的。”
“晴儿”,钰媚放开她,拉着她的手坐在软塌上,推心置腹地对她道:“你要知道,大家族里三妻四妾也是寻常的,你若容不了,日后可怎么办呢?”
晚晴泪眼朦胧地仰起头,对她说:“媚姐姐,我只想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苦日子也可捱,就是不愿意天天妻妾争宠吵架。”
钰媚给她擦了擦眼泪,自己那泪却也止不住落了下来:“咱们女人,可不都是这个想法吗?可是,男人们不这么想啊!
再说了,我三哥,他尤其如此,对女人,他向来是见一个爱一个,甚是无情。当初,我暗示过你,你不听,还是眼睁睁跳进了这坑里了吧……”
晚晴扭过头,清丽的脸上一脸诀然,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三公子不遵守誓约,我便从此回头,他若无情我便休!”
“晴儿啊”,钰媚苦笑着拍着她的手,对她道:“你还是不了解我三哥,我看他对你甚是动情;而且这段情你开始便不该涉足,涉了足,便不是你能把握得住的了。
除非他想撒手,否则,你必逃不了。我娘说了,三哥是属王八的,咬住就不撒口的那种,你想撒手撤身,他能容得了?我是不信的。”
晚晴听她这么一说,忽想起年前自己辞行时,裴钰轩说的那番自己若走决不轻饶自己的话,不由心里一寒,冷冷道:
“晚晴好歹不是奴籍,三公子既然自己失言在先,难道还能真捆了我不成?强扭的瓜不甜!”
“可我三哥,只要认定是他的瓜,就算是生的,他也得给你扭下来。”钰媚冷笑道。
沉吟良久,晚晴擦了把眼泪,毅然道:“若他还是这般花花公子的脾性,我断容不得,就算是他强逼我也不行。”
“他不会强逼你的,晴儿,他会一直缠着你。”钰媚有点同情地望着晚晴,缓缓道:
“你听我的劝,若是三哥能对你有几分真心,你便不要这般执拗了,柳莺儿这些人身份低贱,分不了你的宠的,就算生了孩子也是庶出。
你若真的嫁给了三哥,自是嫡妻,就算是做样子给人看,你也得给他纳一两个妾室,不然外面就传你是悍妒。
而今世风便是如此,你我又能怎么样呢?”钰媚说完,自己也感伤不已。
“果然是‘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晚晴拧眉道:“我偏不给纳妾,休了我,我便出家去。”
“你倒是有几分男子的英气,”钰媚哭笑不得,一指头点在了晚晴的额上,怅然道:
“这话,我听我娘说过。她说自己做姑娘时,因为哥哥们都是行伍出身,没那么多礼仪规矩,自己也便学得和男子一般,想着未来的夫婿,一定也要如哥哥们一样顶天立地,一样忠贞不二。结果嫁了爹爹,刚进门便吵闹不休。
爹爹嚷着非要娶平妻,娘亲不让,那时舅舅们也都功勋卓著,帮忙弹压着,所以那平妻到最后也没能进门来,谁料爹爹就此恨上了娘亲。
娘亲生了大哥后,爹爹便直接搬到外书房住,再也不肯回上房。
娘亲为了这件事,做小伏低,百般谦让,甚至主动提出给爹爹纳妾,爹爹却说什么都不同意,娘亲做了好饭好茶,亲自端去给爹爹,爹爹一口未动再端出来。
后来,是我大舅舅,当年在皇上麾下效力的武威大将军,实在忍无可忍,跑到家里来大骂了爹爹一顿,爹爹这才肯勉强和娘亲说话,又搬回了上房
。
娘亲只当爹爹浪子回头,高兴地无可无不可,结果没料到她自己怀孕五个月时,得知爹爹和外面的一个歌妓怀了孩子。爹非要迎那歌妓进府。
我娘说这歌妓迎来送往,所怀的怎生就一定见得是裴家的孩子?
晴儿,你说,我娘说得有错吗?”
晚晴初听她讲时,难免心里唏嘘愤恨,但后来听到她说起钰轩的母亲,又有点惊讶,此时见她问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敷衍道:“大夫人说得也是。”
“是啊”,钰媚满面悲戚,眼中蓄泪,哀哀道:“可是,我爹听了这话,竟然暴跳如雷,打了娘亲一个耳光,说你已经害死了一个,难道还要再害死这个吗?
我娘自来受父母哥哥们的疼爱,从来没受过这般侮辱,羞愤交加之下,那个五个月的孩子便没保住,流产了。
后来,那歌妓生下个男孩也就是三哥后便去世了,娘亲还是不忍心,自己亲自抱过三哥来养着,好衣好食地照看着,爹爹也有了些悔意,这才和娘亲和解。
可是,你看,如今,我三哥可对我娘亲有什么感激之情?家里房子最大的最好的尽着他住;平时衣裳针线,都是他的最多;
房里的丫头,娘派的都是自己知根知底的女孩儿过去侍奉;过年的节赏,自小他的都和大哥的一模一样。
人家家嫡庶有别,庶出的要侍奉嫡出的,我家是庶出的地位比嫡出的还高。
饶是这样,爹爹还嫌娘没好好待他,他十五六岁时爹爹便将京城一处大宅子拨给了他,唯恐他受了委屈。
晴儿,平心而论,我娘对我三哥不好吗?我大哥15岁就跟随二舅父去行军打仗,常年在外,风餐露宿,为国家镇守边疆。
今日裴家的荣光,有一半都是我大哥挣出来的,即便如此,爹爹都没想着把裴家大宅分给他一套,怎得三哥连亲都没结,又无尺寸之功,便先得了一套宅子了呢?
就这样,我娘亲和我大哥还说,和为贵,算了,让我们不争。
晴儿,若不是你来,我也不乐意和三哥亲近,他这人永远都是先想到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和柳莺儿其实是一路人。
所以我说,晴儿,你何必去淌这趟浑水。若是我,我便嫁给柳泰成,他虽出身生意人家,却也敦厚朴实,一看就是靠得住的人。 ”
“媚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晚晴脸一红,嗔道:“柳公子人好,人人都知道,但是晚晴和他,仅仅只有同窗之谊,没有别的。”
“哎”,钰媚叹了口气道:“也罢,你不去找柳泰成也罢,你都和三哥在一起了,再弃了三哥去找柳公子,只怕到时三哥会把柳公子活剐了。”
“姐姐”,晚晴拉着她的袖子,软言道:“咱们别再说这事了,其实,三公子也不是坏人,他只是脾气怪一些罢了。你们也多担待他一些吧,他其实……年幼丧母,也是可怜。
“可怜……都是可怜人”,钰媚眼里的泪忍不住溅了出来,哽咽道:
“要说可怜,谁比我娘亲可怜?虽然她什么事都瞒着我,只说一切都有大哥和她担着,但我其实知道她受的那些委屈。
我知道她是嫌我老实无用,帮不了她,所以也不敢多问,唯恐惹她不开心。
偶尔碰到零星话头传到我耳朵里,我去找娘问,娘也牙关紧咬,一字不吐露,只说日后替我找门知冷知热的好婆家嫁了,她的心事就了了,到时她去幽州找大哥。
看见我哭得厉害,她又说不去幽州了,她会一直陪着我。
谁料她竟然无缘无故地病起来了,大哥走了后,这病愈发重了,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好,邢妈妈她们说想替娘禳灾,爹爹打死不肯,说不定爹爹他……”
钰媚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话头,抹了把眼泪,笑对晚晴说:
“看看,明明说你的事情呢,又扯到其他事上来。晴儿,其实我不担心三哥不爱惜你,我说了,他是个属王八的,只要他认定的,他不会撒口的。
我担心的是,咱们这些家族的婚姻,都是安排好的,我三哥在京里颇有些声名,喜欢他的名媛闺秀不少,其中不乏高官显宦之家。
晴儿,你若认定了三哥,柳莺儿的事情我觉得反倒不是大事,好不好,你能做得主。
她若非要做妾,那大不了日后寻个错撵出去就是了,到时三哥还能和你闹起来?但眼下迫在眉睫的是你和三哥的亲事才是重中之重啊!”
晚晴听她这番剖肝沥胆之语,不觉冷汗直流,身子发软,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她勉强笑道:“媚姐姐别打趣我了,哪里就到了那一步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那目光中满是无奈和彷徨。
一时,鹊喜进来,说三公子在外面纠缠了很久想要进来,她拒绝了。钰媚看了晚晴一眼,吩咐道:
“也好,让他冷静冷静。”说着便起身告辞,晚晴起身要送,钰媚忙按住她的肩头,让她莫要起身,又悄悄给她道:
“你和三哥和好后,千万卖我个人情,别说是青萍引你过去的。”
晚晴知道她的意思,当即允诺了下来,只淡淡道:“姐姐放心,我不会说的。”
想了想,又道:“青萍姑娘是不是对我有些误会?如果真有什么误会,我愿意去给她解释。”
钰媚怒骂道:“你别理她们,这起子糊涂东西,分不清好赖人,早晚都得死在这上头。”
晚晴便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钰媚走后,晚晴思来想去,觉得前路漫漫,甚是无趣,便又拿起《庄子》翻了几页。这几日她总是不理裴钰轩,钰轩几次找她,她都佯装不知。
钰轩公子脾气上来,觉得自己也没做错,而且也按她的意思和柳莺儿一刀两断了,怎得她就不愿意听自己解释一番?
在成亲前她就如此强势,成亲后还怎么得了?是以他也狠了狠心,想要冷她几天,煞煞她的性子,不能一直这般纵容她。
他既打定了这主意,便不再来找她。因此这两人竟开始冷战起来。
莫笑农家腊酒浑(1)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晚晴偶发小疾,兼之心里不快,便向裴府告了假,回到杜宅休息了几日。
这日,她正在客堂与娘亲话家常,忽见郑妈颤巍巍来找宁夫人,说她的二孙女这两日便要有人来相看,她想要回去帮着大媳妇拿拿主意。”
宁夫人知道郑妈和这大儿媳最是投缘,况且孙女出嫁也是大事,因此便应允了,又亲自打点了礼盒,让郑妈带上。
此时杜大人不知为何忽补发了几个月的俸禄,兼之晚晴抄经得了一些碎银子贴补家用,家里倒宽裕了许多,因而赏给郑妈的礼品也很体面,郑妈道谢不迭。
晚晴见着郑妈回老家,自己也说要跟着去,想要散散心。宁夫人被她缠的无法,只好道:“你郑妈妈说要带你去,你便去。”
郑妈虽然当日春节之际曾与晚晴怄了两天气,但过后见晚晴对父母勤勤谨谨,对自己也是一如既往的尊重,于是乎心里存的那点心事也就化为泡影了。
此时听宁夫人这般说,她忙应承道:
“乡下有什么景儿能入得了小姐的眼?不过是个新鲜。既然小姐要去,就包在老奴身上,老奴明日将小姐带回来就是了。”
宁夫人还要拦着,晚晴已经跑到屋子里收拾东西去了,又给善姐和彩姐带了几件小玩意,这才跟着郑妈走了。
宁夫人只好摇摇头,忙唤过福子来,让他驾车送二人去乡下。
却说晚晴跟着郑妈坐着车,眼见这一路花香四溢,麦苗青青,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清新。
晚晴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和郑妈妈谈着善姐和彩姐的事情。
郑妈道:“善姐嫁的男人是个打鱼的,虽是个打鱼的,待善姐倒是好。善姐现有个闺女,八九岁了,有个小子没养住。今年听说又怀上了,公婆待她像亲闺女一般,只是前日听说公公死了。
给彩姐相看的便是她姐夫家的表弟,也是知根知底的老实人,农忙便种地,农闲了也做点货郎生意,最生得清秀不过。
两个女婿若是好,我那可怜的老大媳妇老了也有人照应着,可怜她又没个儿子照看。”
晚晴心想,您老人家两个儿子,其实也没指望上,焉知大媳妇这两个闺女,就一定不能养老?也不一定非要儿子。
娘俩谈谈说说,一路来到芙蓉镇上。
彩姐和她娘二人正在家做针线,见郑妈带着杜晚晴来,忙问候不迭,儿媳妇刘氏悄悄问婆婆:
“婆婆怎得把大小姐带来了,家里连丁点细粮都没有,怎么招待贵客呢?”
郑妈悄声道:“我这里带了50文钱,你快请邻居到街上买点细果点心,再称上一斤面,中午就下点面招待小姐。”刘氏忙拿着钱出门找人买去了。
晚晴却和彩姐叽叽咕咕,年轻的姑娘们数年不见,一见自然亲热的不得了。
晚晴见彩姐一头乌油油头发,只簪了一支已有些脱色的旧绒花,便将自己头上的一支银扁簪拔下,戴在彩姐头上。
彩姐推辞道:“使不得大小姐,这太贵重了。”
郑妈也忙道使不得。晚晴笑嘻嘻说:“怎么使不得?就算是我送彩姐的新婚贺礼了。”
说着,又将彩姐头上的旧绒花拔下,拈在手上道:“这样子可使得了?姐姐把绒花借给我戴一下吧!”
郑妈祖孙俩分明知道晚晴的心意,不由心中好生感激。一时刘氏回来,手上拿了几样粗点心,劝着晚晴吃。
晚晴哪里会吃?却也擎一块在手里,做做样子。
一家三口对晚晴百般奉承,倒弄得她不自在,又打量着这个家真是家徒四壁,只有一件织布机算是六成新的,其余连个坐人的小杌子也没有,三四个人就围坐在一领旧席上说话。
用来盛水的粗陶碗斑驳不平,碗口缺了偌大的口子,泡水的茶叶又暗又黑,也不知放了多久,闻着一股子霉味。
彩姐虽然是年轻姑娘,也只穿着一件破旧的靛蓝衣裳,衣裳上已经补丁摞着补丁了,她的母亲更不必说,祖孙三代,就郑妈身上的衣裳还算齐整。
晚晴悄声对彩姐道:“若是姐姐不嫌弃,我家里有几件衣裳,日常不穿的,下次便让郑妈带过来给姐姐。”
彩姐沙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眼圈都红了。
郑妈责备孙女道:“你看你这孩子,同大小姐说话,怎得哭哭啼啼?这般没礼貌。”
晚晴站起身道:“妈妈别责怪姐姐了,我忽然想起来今天还有点事,就不吃饭了,这就和福子回去吧,明天再让福子来接您老人家。”
郑妈拉着晚晴的手道:“大小姐快别这么说,这样儿我老婆子的脸没处搁了,必要吃了饭再走。”
福子向来呆头呆脑,听郑妈这般说,便随口道:“得了吧郑妈,你家里有什么可吃的招待咱们小姐的?小姐可吃不下粗东西去。”
一句话说得见郑妈祖孙三代都讪讪的低下了头,晚晴见状,忙厉声道:
“福子,你乱说什么?那你先回去吧,明儿再来。我今日就在这里留下了,我还要看看姐姐的女婿呢。”
说着便坐下来,对着彩姐笑笑,彩姐感激地望着晚晴,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福子便赌气回去了,不提。
刘氏见晚晴在这枯坐无聊,便提议说:“大小姐,今天逢着初三,是这里的集市,要不让彩姐带你去集上转转。”
郑妈忙拦着道:“这怎么行?大小姐可不能去那腌臜地方,回去老爷夫人还不骂死我老婆子?”
刘氏还没说话,晚晴拍手笑道:“正好正好,彩姐咱们这就去吧。我从没在乡下赶过集。”
郑妈哪里劝得听?还是刘氏道:“这乡下又不是城里,左右都是些街坊邻居,大小姐丢不了,婆婆不要担心。”
说着又婉言对晚晴道:“大小姐要出去转转无妨,只是这一身衣裳太打眼,小姐若不嫌弃,就叫彩姐把做新的衣裳拿出来,先换上,可行不行呢?”
晚晴道:“怎么不行?我这就去换。”说着和彩姐二人手挽手到里间换衣裳去了。
郑妈妈对儿媳笑道:“你倒想的周全,这样咱们就赶快拾掇饭食,你到后屋去拔点新鲜叶菜,拿着那一斤面,给大小姐包几个角儿吃,托赖着你们娘俩也吃顿好的。
大小姐日常在城里,倒也不缺嘴,只怕还稀罕咱这素斋饭呢。”
刘氏笑着说:“婆婆说得极是,不过待会儿只怕大女婿还会送鱼来。我看大小姐人又随和又体面,定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郑妈妈啧啧道:“托生在这样的家里,怎是个没福的?你是没瞧见她爹娘宝贝的那样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自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只当就要娇惯坏了不成器,谁知竟是个知书懂礼的好孩子,又怜老惜贫,做事不拿大,真真是万里挑一。”
二人正说着,见晚晴已经和彩姐出来了。晚晴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布衣,倒显得更加素净雅致,彩姐也换了一套八成新的衣裳。二人叽叽咕咕出门去了。
一时到了集市,只听人声鼎沸,杀鸡宰鹅的一大长排,右边又有杀鱼的,那鱼顶顶新鲜不过。
一个年轻人在鱼摊前大声吆喝着,这人皮肤晒得黝黑,一口牙倒是雪白,那鱼在水里扑腾着,溅得他上身穿得那件粗布短褂都湿透了。
他也不在意,只是将袖子高高挽起来,臂膀上的肌肉条条鼓起,一看就是个精干粗壮有朝气的男人。
彩姐见了那男子莞尔一笑,用手指着他对晚晴道:“大小姐看,这就是我姐夫了。”
晚晴笑着说:“这是善姐的官人?长得真结实。”
那年轻人老远看着彩姐,便道:“妹子过来,拿两条鱼回去给岳母熬汤。”说着,忽看到彩姐身边亭亭玉立的晚晴,惊讶地问道:“咦,这位大姑娘是?”
彩姐答道:“这是……”
话还没说完,晚晴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会意道:“这是表姨家的妹妹。”
“原来是表妹”,那年轻人憨憨笑道:“以前没见过。既这样,你们先逛逛,一会儿卖完鱼,我找你们去。
咱们先去岳母家送下鱼,我带你俩到我家去看看你姐姐,顺便吃顿饭。你姐姐说了好几回了,想你了。”
彩姐悄悄给晚晴说:“大小姐,你看,我姐夫多疼我姐,今天中午咱们又有好吃的了,他家顿顿吃鱼。”
晚晴笑笑不说话,只跟着彩姐一起道:“谢谢姐夫。”
二人前脚走,后脚有一个小后生便凑到鱼摊这边来,笑问:“秦二,你哪辈子修的福,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妹子?”
秦二一边称鱼一边说:“兄弟,你晚了一步啦,彩姐是好看,但是已经准备定亲了。”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都嘲他道:“真是呆子,人家说的是彩姐身边那姑娘。”
秦二挠挠脑袋,憨厚说道:“这姑娘我也第一次见,彩姐说是她姨家的孩子。”
彩姐又带着晚晴逛了逛花市、菜市,一路走到卖杂货的这里来。
只见一个长得水秀的小后生正在那里摆弄花草绒线,又有泥人杂耍,身边围了一圈大姑娘小媳妇,彩姐隔着十步便不再向前,只嗤嗤的笑。
晚晴笑道:“喔,我知道了,这就是你的小女婿了是不是?”因为听郑妈说这男孩比彩姐还小着三两岁,故而晚晴打趣她。
彩姐红着脸说:“大小姐怎么取笑奴家?人说他说话细细弱弱像女人,我却从没听到过,有些担心呢。”
晚晴笑说:“这无妨,我去前面帮你打探打探去。”说着挤进人群,随手拿起一件拨浪鼓,问道:“小哥,这个怎么卖?”
那小哥抬起头来,果然唇红齿白,生的单弱,猛地见了这么标致的姑娘,倒愣了一愣,未说话,先脸红了半圈,小声道:
“姑娘问这个?这个卖别人10文钱,姑娘要,就拿个本钱,给我5文吧。”
晚晴还未说话,就听旁边一个蓬头村妇怒喝道:
“你这小伙子不地道,刚才我才拿了一件,你要了8文钱,怎的这人要你就5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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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2章其实是支线,本来是想写好放在番外的,但是处理起来麻烦,就一并放在正文里了,介意的小天使可以略过从83章开始看!欢迎小天使们继续追文,继续参与讨论,撒花感谢~~
莫笑农家腊酒浑(2)
听村妇这般说,那小哥脸更红了,低声道:“我打开门做买卖,生意自然自己说了算,难道还要听你的?”
那村妇嚷道:“不成,我也要5文,快退钱。”说着,就径直张开大手要去再抓一个拨浪鼓,愤愤道:“不退钱那再送我一个也行!”
那小哥劈手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拨浪鼓,抬高声音呵斥道:“那你别买了,我退8文钱给你。”说着,就要去钱匣子找钱。
晚晴在旁看着,这是要打起来的节奏啊,忙去做和事佬,对那村妇笑道:“姐姐,我和小哥是亲戚,所以他便宜卖我的,不是故意问你多要钱。”
一个拨浪鼓8文钱的确不贵,人家是亲戚才便宜也是人之常情,又加上晚晴开口叫自己姐姐,这村妇心里受用,便气哼哼从货郎小哥手里夺过拨浪鼓,掖在裤腰里扭腰摆臀地走了。
一堆旁边挑货品的姑娘媳妇们没看成戏,难免有些失望,七嘴八舌道:
“熊嫂子一向不占便宜就是吃亏,今儿就这么算了,真是难得!”
“得了吧,她这辈子还能被叫成姐姐,还不算大便宜?她那大儿都学着跟他爹杀猪卖肉好几年了!”
“人家大儿大,小儿不是去年才生的吗?你说这么大年纪还生也不怕人笑话……”
晚晴听这一帮妇人叽叽喳喳倒也有趣,忽看见卖货小哥一脸气恼,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忙举着拨浪鼓道:
“小哥莫恼了,你既然卖人8文,我付8文好了,或者付10文也好,我是受人之托的。”
说着便用手指了指,小哥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只见一个小大姐站在那里,细条身材,乌油油一头头发,长得倒也端正,只皮肤微黑,脸上有几个麻点,此时正焦急地往这儿看呢。
他心里已知那女子是家人待要给自己定下的媳妇儿,本来听说那女孩儿长得平平,还不大乐意,今日一看,倒是个好姑娘。
他心里一喜,再一回头看晚晴时,只见她笑靥如花,端端将10文钱放到自己身旁,笑道:
“别和人置气,日后好好待我姐姐就是了。”
那小哥儿听她这样说,倒有些呆了,良久方道:“姑娘怎得这样客气?”再一看,晚晴早已和彩姐嘀嘀咕咕,走远了。
彩姐一路拉着晚晴的手,吞吞吐吐地说:“大小姐,你,你回去莫说见了他。”
晚晴笑着问:“说见了谁?是善姐家姐夫?”
彩姐扭着身子,双手捂着脸道:“小姐……”
晚晴便拉过她手,笑呵呵地说:“放心,我不说。我见那小哥儿人体面,又厚道,你嫁过去,定没什么说的,他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彩姐叹了口气,低低道:“大小姐哪里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底,寻常好人家怎么会来求娶?真是连一点嫁妆都陪送不起,还担着个老娘。
若不是实在寻不上媳妇,拿不起彩礼,也不来寻我们。我姐姐运气好,手艺好,论织布这方圆十里没有人比得上,是以能嫁给姐夫。
其实这附近人家女孩,哪个乐意嫁给打鱼的?风里来雨里去,也没个旱涝保收的事,倒把身体早早都熬坏了。
但难得我姐夫对姐姐体贴,三日两头送鱼到我家来,听说她婆婆也不大满意呢。
我姐姐心气是高的,定要日后接我娘去养老,是以现在常常三更睡五更起,熬夜织布卖钱,怀着身孕还只是劳作,只想着日后争口气养活老娘。
我还是沾了姐姐的光,那人便是姐夫家的内弟,虽然人生得单弱,但听说家里有十几亩田地,也有个货郎的小买卖,姐夫几次说合,这两日说是来看。只怕人看不上咱们,咱们还能挑不成?
要说盼,我只盼着以后我……成家了后,也能找到这般好的人,能容我娘吃口饭。
我就是赶不上姐姐的手巧,少不得也得拼了这条命去,在夫家争一争了……”说着,便怔怔滴下泪来。
晚晴听她这一番话,不觉暗合了心事,不由分了神,见彩姐伤心,她这才又打叠起笑脸安慰道:
“你看你,说说就哭了,我看这小哥就很好,不是那些粗鲁的人,你们小两口一定会夫妇和顺,将养老人,也是必定的。”
彩姐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大小姐生在富贵之家,哪里知道乡下那些个气死人的规矩?
我就是嫁过去也是公婆叔嫂一大家子人,人多眼杂,怎容得一个新媳妇说话?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不知我能不能熬到当婆婆的那一天?”
晚晴听了,心里一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拉着她手,二人各自想着心事,静静走回去吃饭。
回到家里,果然善姐的女婿在家里等着,对晚晴告了罪,说道不认识大小姐,在集市上失了礼。
又非要接两位姑娘到自家吃饭。说是来时浑家嘱咐了,一定要接妹妹来,现在大小姐来了刚好,一起去。
初始郑妈担心不肯,儿媳妇道:“婆婆多虑了。下午彩姐的婆家要来人相看,若彩姐在场也不好,不如就让女婿接了这姐俩去吃顿饭,下午送回来。”郑妈便同意了。
晚晴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彩姐便穿着刚才借给晚晴的那套衣裳,这才跟着秦姐夫去秦家庄。
幸好善姐婆家隔得不远,只是三里地的路程,单二位姑娘都逛了半天集市了,这又走了一路,不由得气喘吁吁。
到了善姐婆家,一大屋子人都涌出来迎接,原来早有人来报信,说是京城里杜大小姐也要来,是以大半个村的人都借口来看。
善姐挺着肚子,手里牵着个八九岁小姑娘,见着晚晴,忙忙上来行礼道:“大小姐,许久不见了。”
晚晴忙扶起她,又与她婆婆牛氏见了礼,牛氏是个极老成的四十岁左右妇人,眉眼凌厉,看起来是个厉害角色。
一群人之中,晚晴又意外地看见彩姐的未婚夫货郎小哥也在,只是脸红着,在一群人里,偷偷觑两眼彩姐。
几人寒暄着进了堂屋。旁边乡亲们都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城里的小姐长得俊,这大小姐真是长得像年画里的美人似得。”
一时秦家摆下饭桌,都是些农家饭菜,有新鲜的鱼,又有腊肉,时蔬鲜果,不一而足,琳琅满目。
晚晴倒觉得很过意不去,暗暗想着没有多备点礼品,只是现在要备也来不及了。
席间,善姐的丈夫几次夹菜给妻子,又小声道:“你多吃点,你可是双身子呢。”
善姐嗔他道:“家里有客,先招呼客人吧。”
晚晴笑着说:“好说好说,姐姐姐夫不要客气。”眼见着秦氏夫妇伉俪好合,一夫一妻过日子,她的心里着实羡慕的紧。
大家吃了饭,牛氏和儿子便带着那小姑娘出去了,留着善姐姐妹俩陪着晚晴说话。
彩姐问姐姐:“姐夫对你这么好,大娘不生气吗?”
彩姐看了一眼晚晴,叹口气道:“说来不怕大小姐笑话,怎得不生气?日常里闲气也受够了 。
只是大郎人老实,私底下给我说了,这家里他是顶梁柱,有他给我撑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又说等妹妹出嫁了,定要接娘来长住,现在公爹死了,倒也没避忌了,左不过就家里这几个人,单门独户过日子,左邻右舍要嚼舌根,让他嚼去。”
晚晴心里好生羡慕善姐,便道:“姐姐真好福气,嫁了个如意郎。”
彩姐笑道:“要说有福气,谁的福气比得上大小姐?日后您的夫君,一定是个穿紫袍的大官。”
晚晴苦笑道:“穿紫袍的大官有什么好处?官家的日子也不好捱呢。”
她想起和钰轩的事情,又不由感伤起来,看着人家小夫小妻过日子,过得这般和气,真真是艳羡不已。
几人正说着,只见牛氏急匆匆闯进来,向着彩姐道:
“二姑娘,大喜啊,刚才我那侄儿,对你赞不绝口,还说告诉爹娘,索性也不用相看了,立等着就要看日子娶你过门子呢。”
彩姐倒闹了个大红脸。善姐也一脸喜气,道:“说来蔡家表弟也是个实诚人,今日急急从集市上回来,就直奔我家来找他表哥来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下午,秦二便借了一辆牛车,将两位姑娘送回家去。
郑妈和刘氏都喜笑颜开,忙迎了晚晴,郑妈对晚晴道:
“哎,老爷从衙门回来,听说小姐出来了,到底还是不放心,立等着就要接大小姐今日回去。
这不派了福子又跑了来,咱们也别吃饭了,这就往城里赶吧,只怕晚了城门就关了。”
刘氏又要将女婿拿来的鱼送给晚晴带上,晚晴哪里肯要?
郑妈道:“我就带着晌午的那些素角儿回去给老爷夫人尝尝,其余的家里也不缺,就罢了。”
晚晴依依不舍和彩姐告别,又约着彩姐七夕节去家里玩。彩姐也都应下了,二人这才分开。
晚晴到晚上回家吃了晚饭,躺在床上辗转不已,一夜倒有大半夜没睡着。
第二天黑着眼圈起来,宁夫人笑着对女儿说:“你昨天去了一日乡下,功劳很大呀。”
晚晴懵懂道:“什么功劳?”
宁夫人道:“郑妈说本来彩姐的女婿家大小是个财主,还不大乐意娶这彩姐。
昨天不知怎的,本来是要相看的,谁料来人竟忙不迭地就要下定,只说那独养儿子十分中意彩姐。这真是意料不到的喜事。一家子都说你是福神呢。”
晚晴笑道:“哪有那么神气?人家必定早早就看上彩姐了。”
娘俩说了一会体己话,吃过饭,又住了一晚。因着裴家要宴请宾客,晚晴想着若是能见钰轩一面,自己是不是也该听听他的解释?
而且他终究是众星捧月长大的,也已屈就了自己几回了,老这么远着他,终也不是常事。
贵族之家多是妻妾成群的,当日自己逼着他答应了绝不纳妾,他也应了,现在为了一个歌妓和他闹别扭实在也犯不上,媚儿说得对,这些事终究都是细枝末节。
再说看到善姐彩姐姐妹俩的婚姻,自己心里也多了几分期待,是以她虽然不爱赴宴,但也就回裴家去了。
回到裴家的第二日,晚晴一早起来,细细收拾了一番,便带着鹊喜去了筵席。
因着大夫人病着,所以钰媚比较忙,邢嬷嬷带着她出来应酬那些女眷,也顾不得晚晴。
晚晴看了半天,没见着裴钰轩的影子,心里有点失望。坐了一会儿,便只觉得宴席上酒舞笙歌,吵得自己头痛,便想悄悄出去走走。
待要跟钰媚说一声,恰看到石尚书的夫人拉着钰媚的手,说得好不热闹,因而便自己悄悄走出了宴席。
鹊喜待要跟着,晚晴暗暗朝她摆了摆手,鹊喜只当晚晴要去更衣,便未再跟上。
出得宴席,一股潮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晚晴却觉得清爽了很多,她想起花园子荷花池的荷花开得正好,趁着这午后,便过去走走。
一路上也未曾见人,裴府的下人都趁着家里有宴席,早都趁势跑着偷闲去了。
晚晴慢慢走到荷花池,便一径到那蜂腰桥上,只见那一池荷花生的真好,粉的粉,白的白,亭亭玉立,娇媚动人,兼且香气四溢,伴着蝉鸣雀噪,好一派夏日风光。
一阵清风徐来,将她的发鬓吹得略略有些乱,她便随意伸手抚弄,又见那盛开的一池荷花在清风中摇曳生姿,当真是美极了。
晚晴见着这幅美景,却也开心不起来,她眉头微蹙,心中暗暗叹息,只觉得人生不如意者多,怎得明明如胶似漆的两人,眨眼间便这般形同陌路?难道他为了躲着自己,连宴会都不参加了?
这初始交往便是如此,以后又当如何?她正在那里怔怔地想着,忽然,一个猥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美人,自己赏荷不寂寞吗?来,本公子陪你一起……”
还未等晚晴回过神来,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又径直伸过来,竟是要揽上晚晴的腰。
晚晴又怒又羞,颤声怒斥道:“大胆,你是哪家登徒浪子?”
戏侮
说毕,晚晴强自想转过头来看,那人却径直将晚晴死死揽住。
可怜晚晴一介女儿身,身单力薄,哪里能挣得脱一个酒气上头的壮汉,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到底是谁?”
“美人何须管我是谁?只要你攀上本公子,这辈子不愁荣华,你……你躲什么呀,人家攀还攀不上呢……”那人边说,边用手在晚晴身上乱摸一气。
晚晴又不好高声喊,又想着快点离开此是非之地,只好没头没脑拼了命的挣脱,好容易才脱出这人怀抱。
再定睛一看,这人年龄二十左右,脑满肥肠,膀臂粗圆,满身酒气,一双眼珠喝得通红,那张阔脸此时显得狰狞又猥亵——正是周夫人的外甥吴勇。
晚晴顾不上礼节,只拽了拽滚皱的衣衫,微微低了低头,道:“原来是吴公子,公子必是喝多了,快回席上吧。晚晴告辞。”说完,拔腿欲走。
谁料那吴勇本就是个酒色之徒,此时酒气上来,眼见晚晴鬓发细碎,粉脸潮红,一身单薄轻软的罗衣被自己扯得略略有些凌乱——
顿时觉得这女子一分美变成了十分,只恨不得当场就扑上去,哪里管她是谁?
因此即使听了人家对他直呼其名,分明是认得他,他也不管不顾,嬉皮笑脸地张开双手拦住着晚晴去路,狎戏道:
“小美人,你这就走了,本公子怎么办?”
“请吴公子放尊重些……”晚晴有些恼怒了。
“我怎么不尊重了?你这手生的好生细腻白嫩,来,就给本公子摸一摸怕什么?”
那吴勇虽喝得五迷三道,却并不蠢,此时他也看清晚晴衣饰风范不像丫头,必是今日来赴宴的大家小姐,心里也有些慌,奈何还是不死心,只想占占便宜。
晚晴将手挣开,他又径直去摸晚晴的脸。晚晴只好一再后退来避让他,却忽听得一声低喝:
“住手,何人敢如此放肆?”
晚晴回头一看,却是一脸怒气剑拔弩张的柳泰成。她心中暗道不好,这种场面,让人瞧见,多半都要节外生枝。
“你又是谁?在我姨母家大呼小叫?”吴勇抬头看到健硕伟岸的柳泰成立在跟前,只能恨恨缩回手,道。
“吴公子喝醉了,柳公子快快将他扶回酒席吧。”晚晴却只想小事化了,急急对泰成道。
“原来是吴公子,泰成倒没认出。”柳泰成见晚晴衣衫略有些凌乱,心中又惊有怒,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一脸轻蔑地说。
“喔,原来你是柳泰成啊,我表弟的伴读?你神气什么?这园子是你家的?”
吴勇深恨一场好事被柳泰成搅散,有些气急败坏,却也不敢再动晚晴半分,只是嚷嚷道。
柳泰成还未开口,晚晴忙息事宁人道:“柳公子,你先走吧,宴席上必四处找你呢。”说着,便将他衣角略略拉了拉,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柳泰成怎会就这样走,他压根不怕眼前这个酒囊饭袋,更不放心晚晴一人在这里,只是安慰她道:“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再欺侮你。”
“喔,我知道了,你俩才是奸夫□□,是不是?”
那吴勇见二人这般说话,不由满嘴污言秽语,借酒遮脸耍酒疯:
“合着你们郎情妾意,在这里私会,被我捉了个正着,我这就禀告姨母……你,你竟敢……,竟敢打我?”
原来是柳泰成忍无可忍,扬手上前狠狠给了吴勇一拳,凛声道:
“你侮辱我可以,为何侮辱杜姑娘?杜姑娘清清白白女孩儿家的名声,可是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人糟践的?”
吴勇一时恼羞成怒,竟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直冲着柳泰成刺去,晚晴慌乱中尖叫道:“柳公子小心……”
那泰成身手颇是不弱,奈何此刻未曾提防,虽未被匕首伤到身体,却也将手腕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那血便止不住流了出来。
“吴公子,你恃酒行凶,当真以为这是你们吴府吗?你若再这样,我便和你去裴大人面前对质,你怎么对我,我原原本本说给大家听。”
晚晴一见事情发展成这样,一味隐忍也没法,只好秀眉一扬,气势汹汹威胁道。
那吴勇也是一时酒劲,此时眼看着柳泰成手上的血流不止,也惊了一惊,又听晚晴要与他去姨丈那儿对质,倒是有些怕了,只是嘴上还恨恨道:
“哼,我就是让他学着点规矩,他一个商贾之子,低贱之人,敢管本公子的事?”
晚晴本已走到泰成身边,眼见他用手按住伤口,正满怀歉意,忽听得此话,立刻抬起头,盯着吴勇,目光如炬,慨然道:
“犁牛之子骍且角,英雄岂问出身?商贾之子怎么了?一样可以顶天立地!倒是像吴公子这样的纨绔膏粱,也无非就是仗势欺人罢了。 ”
晚晴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和刚才羞怯单弱截然不同,倒把柳、吴二人惊呆了。
吴勇一时回过神来,冷笑道:
“我管你什么牛,什么角,你们两个这分明是有奸情,被我撞破,这才倒打一耙!哼……我去告诉姨丈……”
边说边骂骂咧咧要走,却迎头碰上裴钰轩。
“我四处找了很久,原来表哥在这里,”不知何时,裴钰轩已站在桥下,面如霜雪,周身寒气逼人,冷冷道:“不如我们再去喝一杯如何?”
吴勇见表弟找来,有三分羞赧,也不好再耍酒疯,便垂头丧气走了。那裴钰轩竟不再往柳、杜二人这里看一眼,径直带着吴勇离去了。
杜晚晴见裴钰轩如此,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本来今日准备和他见面和好的,谁料却在这种场面被他撞到,知道他必又要为此事生出芥蒂,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只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见泰成的手还在流血,十分歉疚,柔声说道:
“柳公子若不是为我出头,怎会招这无妄之灾?您的手腕还在流血,我给您先包扎一下吧!”说着便从袖中取下一方水红丝帕,替他细细包扎好。
柳泰成却浑然不在意手上的伤,只低声问道:“杜姑娘刚才所说犁牛之子一语,可是真心话?”
晚晴微笑着抬头看他道:“自然,身份名位都是身外之物,要紧的是自己上进好学,柳公子人中龙凤,何必计较一个酒徒狂汉之语?”
柳泰成一听此话,既惊且喜,又是感动,又是心动,待要说什么,又到底未说,只痴痴望着晚晴,手已经包好了,他兀自还横放在那里。
晚晴见他这样看着自己,羞红了脸,轻咳了两声,讷讷道:“柳公子……看什么?是晚晴脸上有物么?”
柳泰成半晌不说话,晚晴已然为他包扎好伤口,见他这样,便起身要离去,却听柳泰成含情脉脉道:
“原来泰成果然没看错人,姑娘不仅人美,心更美。”
晚晴难为情极了,只好轻抚了抚鬓发,小声道:“柳公子……抬举晚晴了。今日多谢大恩,日后必报。”
说完,转身离开了,柳泰成还只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看。
在路上,晚晴暗暗皱了皱眉,心想日后倒要多避嫌才是,这样的光景若被人看见,又要生出事端。
又想到刚才裴钰轩的脸色,心下更沉,只怕他当真误会了什么,要不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对那吴勇那般斯文。
她一路心事重重,不觉回到了韶雅堂。
才进韶雅堂,却见门大开着,院内鸦雀无声,她只当鹊喜回来了,高叫了两声,也没见人影,她叹了口气,心道,今日来客众多,若被那不防头的撞到这里来,见这门就这样张开着,倒不好了。
想着便顺手将这门关上。刚要转身往内室走时,忽被人劈手一把掣住,强拖到影壁墙后,蛮横地质问道:“你四处招惹的桃花还不够吗?”
晚晴吃了一大惊,定睛一看,却是裴钰轩。见他脸色不善,晚晴只好先压下怒火,道:
“原来是三公子,怎么是我惹桃花?你那表哥什么品行你不知道吗?”
“谁让你穿得这般招摇独自四处走动?” 那裴钰轩一张俊俏的脸气得铁青。
晚晴忍无可忍,反唇相讥道:“这盛夏季节,请问裴公子,我该穿什么才能避开你那个色胆包天的表哥?”
裴钰轩双眸中早已燃起了熊熊烈火,咬牙切齿地说:“你老老实实呆在宴席上会有这种事情吗?”
“是,我给裴家添麻烦了,多谢裴公子提醒。”晚晴别过头,心灰意冷道:
“我这就禀告裴大人,自行回家去。反正……”,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就要滚下来,强忍着泪,她低声道:“这府上一直也不欢迎我!”
“你……你就知道威胁我!”裴钰轩看着她满眼含泪的样子,心里先软了几分,他欺身逼在她身前,攥着她纤细的若柔荑般轻软的小手,盯着她,一字一句说。
“我做什么能威胁到你裴三公子?你可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
晚晴将头低一低,任由那滴泪滚下:“请三公子放手,我要进去。也请公子速速离去,这毕竟是晚晴的居所。”
裴钰轩却再不放手,他咬碎银牙,气咻咻道:“你明知道什么能威胁我,你明知道我不愿意你和那些臭男人拉拉扯扯,你为什么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晚晴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赌气道:“裴三公子不乐意的事情多了,难道晚晴处处顾忌?好歹晚晴也不是三公子的故旧相好,不用投其所好。”
“你……我真是太宠你了,才会让你这般目中无人!”裴钰轩强压下的怒火再次喷射而出,气得浑身打颤。
他其实早想和晚晴和好了,待要去找她时,却发现她回家去了,没事人般东逛西逛,过了两三天才姗姗回来,回来后也没有见她有主动来找自己和解的意思。
他心里又是气,又是舍不得,算起来从上次自己和她分开,已有足足半月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了。
实在是熬不过她,他本想着借今日筵席,找个机会哄哄她,是以早早入了席,眼巴巴瞅着女眷的席位,盼着她早点来。
谁料她竟然来晚了,满堂宾客看她的居多,她浑然未觉,那如花的面容上似带着几分落寞,穿得又非常单薄,连一件薄纱外披都没穿,只穿了薄薄一袭轻红色罗衣,更显得身材婀娜,丰盈窈窕。
钰轩一见她这幅打扮,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刚想去提醒她让她回去加衣,谁料却被裴时叫出去应酬郑国公,好容易应酬完了,再回来发现晚晴不见了。
他忙忙问侍奉的仆妇,说是杜姑娘好像一个人出去了,往花园子那一带去了。他一听便急了,暗想怎得今日宾客这般多,她自己一人就去了花园?真是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他拔腿就去找,谁料到了荷花池旁,却刚好撞上吴勇因调戏晚晴,和柳泰成打出一团,他听出端倪后,恨不得当场就劈死吴勇。
本来还对柳泰成怀了三分谢意,结果还未开口,意外听到晚晴夸赞柳泰成,又听到表哥一番胡言乱语,他自己也忍不住乱想起来。
再一看,柳泰成看晚晴的眼神,已经完全是情意绵绵了,晚晴还推作不知,之后更是细心替他包扎。
他肺都要气炸了,忍住怒火,他先将表哥送了几步,然后快步到了韶雅堂。
在院内,他细细想了想这段时间的事情,不禁疑窦丛生。柳莺儿的话浮上了脑海,他忍不住浮想联翩:
会不会柳泰成真的是特特在那里等着和晚晴见面的?晚晴这些日子总冷着自己,自己还只当她小女儿心性,误会了他和柳莺儿,过两天哄哄便好了;
但看她这些时日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样子,心里又打起了鼓,难道就这几天,她真的已经寻上了柳泰成?
柳泰成对晚晴的心意,他早已得知,而且柳泰成出身虽不是官宦人家,但家室富饶,且结亲不用那么多的顾虑,眼见着杜晚晴对和自己的婚事那般忐忑不安,又埋怨自己不够专一,所以,她就……她就移情别恋了?
他自己倒不想别的,只想着是杜晚晴心志不坚,这一番猜疑下来,他这气更增了十分,只想见到杜晚晴后,耐心询问她一番,谁料她还是一副打死不认错的态度。
他只觉得此时一股怒火无处迸发,一用力,竟将她推到影壁墙上,炽热的鼻息喷到晚晴脸上:
“你这女人,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伶牙俐齿?”说着,便低头吻向晚晴。
晚晴又急又怒,几次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被他的唇齿碾压,脸上滚烫热辣起来,又担心有人撞见,又气愤他轻薄她,脑子都是嗡嗡作响。
此时见钰轩眼内喷火,唇齿虽然短暂离开,却又开始撕扯她的衣裳,嘴里嚷道:
“我要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为你夜夜辗转难眠,你却四处拈花惹草……”
晚晴听到这话,反倒气笑了,她见裴钰轩越来越失控,只得先压下一口气,温言道:“轩郎,你莫生气,是我做事不周,咱们有话到里面说。”
裴钰轩的动作停了一下,晚晴强笑道:“咱们进屋谈,好不好?”
裴钰轩见她忽然变了态度,倒愣了一下,松开了她,却见她极快地脱离他的怀抱,几步跑到内室,将门砰的一声关上,自己用身子顶着门,冷冷道:
“三公子,你认错人了,晚晴却不是你家的家生女儿,你若再这样无理,我一定告诉裴伯父,不然,你试……!”
她话还没说完,那门便被钰轩用力撞开了,她在这股力的冲击下,身子往后一仰,被钰轩一把捞起,拦腰抱在怀里,她用双手拼命地撑开他,哪能撑得开?
钰轩脸上犹如结了寒冰一般,将门一脚踢上,径直抱着她到了内室,将她放到了床榻上,她又惊又怒,刚要起身,便被钰轩压住身子,按住双手,她气极道:
“三公子,你准备做什么?难道要……要……”
她羞得脸都红透了,他却是怒容满面,那唇附在她的唇上,舌尖轻轻一挑,便滑入她的口中。
她急切之间茫然无措,待要狠狠咬他时,却都被他灵活避过,那舌与她的舌纠缠,口齿之间的缠绵使得身子如着火般腾地热起来。
她挣扎着拼命地想坐起来,却见钰轩更加沉迷,一只手竟然探进了她的胸口,用力一扯,那件罗红衫子被撕裂开来,露出了大红的石榴抹胸。
钰轩身子一震,颤抖着将唇贴到她胸前,喃喃道:“晴儿,我恨你,我恨你……”
晚晴待要叫又怕羞,待不叫又见裴钰轩已经陷入疯狂,她只好低低道:“轩郎,轩郎,你疯了,你是要杀了我吗?”
裴钰轩血红着一双眼睛道:“我就是疯了,我自己的女人,眼睁睁被别人抢了,我能不疯吗?我今日就和你成就夫妇之好,永绝后患。”说完,那手已经伸向她腰肢。
晚晴云鬓散乱,脸上全是细碎的汗珠,虽然粉面含怒,却将钰轩看得意乱情迷,情难自已,他只觉浑身滚烫,口舌干涩,情难自持,全身的血都在往上翻涌。
晚晴的泪滚滚落下,泣道:“轩郎,你真是欺负人……你这样,我的名节就全毁啦……”
钰轩还未答话,忽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外面脚步声渐近,接着便响起雀喜的声音:“姑娘,是你回来了吗?”
晚晴身子一僵,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四肢冰冷,一时六神无主,茫然瞪着钰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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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夏日长
想比起晚晴的惊慌失措,钰轩却瞬间冷静了下来,只见他刷一把将床帏放下,旋即从晚晴身上翻下来,顺手拿了床薄被,给两人盖上,接着附在晚晴耳朵上,悄悄道:
“晴儿,快说话。”
晚晴张了张口,赫然发现口舌板结,喉咙发紧,竟一个字都说不出,钰轩无奈地拍了拍她,柔声道:“莫怕,别让她进来。”
晚晴这才颤巍巍道:“喔,鹊喜啊,我今日不太舒服。”听那声音都是带着丝丝颤音的。
钰轩抱着她,让她半躺在床榻外侧,自己便顺势滑到了床内侧去,用被子盖着头,低低道:“打发她出去。”
鹊喜眼见得进了堂屋的门,急急问道:“姑娘病了吗?怎么了?”
钰轩在被子里紧紧攥着晚晴的手,小声说:“晴儿乖,不怕,有我,你先说话呀……”
晚晴满头满身都是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听了钰轩的话,她稍微稳了稳心神,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道:
“我……没事,可能天气暑热太重,我受了热,现在有些恶心难受。”
“那姑娘就更不能关上门了,得打开门窗呀!”说完鹊喜便吱呀一声推开了内室的门。
晚晴的身子都吓软了,仓促道:“鹊喜……我刚才便是热,已经脱了衣衫了,你快去大小姐那里,看看柳公子给的避暑药丸还有没有,帮我去要两丸来。”
她试到钰轩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里略安。
幸而那帷帐重重,钰轩躲在晚晴身后裹着被子躺着,晚晴却是半坐着倚在榻上,鹊喜透过帷帐,只影影绰绰看见晚晴的身影,未见其他。
虽然如此,这盛夏时节,晚晴大白天躲在帷帐之中,却还是不得不令人生疑。
鹊喜待要掀开帷帐,又觉得不妥当,便站在在帐外,有点担心地问道:
“姑娘……您恶心难受,那往日和三公子有没有……什么过密的……举动啊?”
“死丫头,你说什么呢?”晚晴脸腾得红起来,不禁又羞又怒,骂道:“你还不赶紧去取药,在这里乱嚼什么舌头?”
鹊喜笑道:“我知姑娘素来稳重,不过还是提醒姑娘一下,这事啊,咱们女孩子家吃亏,姑娘可得小心点!”
晚晴气得咬牙道:“你还不赶紧滚,我明儿就给大夫人禀明,把你退回去……”
“姑娘还能骂人,可见就是中了暑气也不厉害,那鹊喜就去西苑给您要点药去。”说着,自己咯吱一声笑着出了门。
听她关上大门,晚晴把被子揭开,才见钰轩在被子里笑得打跌,伸着大拇指对晚晴嬉皮笑脸道:
“你这个丫头我看颇有眼力界,我很喜欢,要不,咱们就……成全她那点小期望?”
他涎着脸又爬上来揽晚晴,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经历了刚才那惊险一幕,他已不生晚晴的气了,反正年轻人的脾气就是一阵风一阵雨的,外人也无从揣摩。
“裴钰轩,你看看你自己那副模样!”
晚晴心里还在气他刚才那般轻薄自己,现在见他又像没事人一般,更是气上加气,不由杏眼圆睁,呵斥道:
“你还不滚下去,你……我的名节全被你败坏啦……”
钰轩笑嘻嘻望着她,油嘴滑舌地说:“我的娘子长得这么美,我看还看不够,才不会下去呢!”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你不下去,我下去!”晚晴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嗔怒道。
谁料她刚待下榻去,却被裴钰轩一把搂住,坏笑道:“怎能这样就下去了?得系上衣裳才行呀!”
说着,便伸手要替她拉衣裳,晚晴一把打下他的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抹胸已经被撕扯下一半,露出大半截子雪白的胸脯。
她羞得只待要找个地缝钻下去,一把捞起薄被蒙起头,谁料钰轩也像条鱼一般趁机将头钻进被子里,附在她耳边颤声道:
“晴儿,咱们赶快成亲好不好,我一刻也等不了啦!”
晚晴听了此话,简直忍无可忍,她也不管外面能不能看见了,直接掀开被子从榻上爬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从衣柜里取了一套衣裳,先披上了,然后拉开床帏,一把揭开被子,竖眉咬牙喝道:
“裴钰轩,你给我滚出去……”
“嘘”,裴钰轩一副无赖相,若无其事地半躺在榻上,用食指竖在嘴唇边,轻轻道:
“乖晴儿,我不能出去,我得等天黑了才能走……不然,你的名节就真的毁了。”
晚晴气得胸脯起伏不定,想一想却也无法,便气哼哼问道:“那鹊喜一会回来,你说怎么办?”
“打发他去柳泰成那里。”钰轩气定神闲地说:“让她去问问,柳泰成今天伤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就说是你说的。”
“你少栽赃我。”晚晴低声呵斥他说。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这丫头可是机灵的很,今日你若不打发出去,她定能看到我在你床榻之上,此事若是传出去,就算咱俩日后成了亲,也是丑事一桩。”
钰轩虽然说得轻松,可是晚晴想了想厉害关系,也确实如此,她只好暗咬银牙,气呼呼道:
“行,那你先忍着热,再盖一盖。”说完,恶作剧一般将被子全捂在了裴钰轩头上,脆生生道:“你好好在里面思过吧!”
裴钰轩在被中嗤嗤作笑:“好啊,你准备谋杀亲夫是不是?”
晚晴不理他,忙忙将床帏放好,稍稍拢了拢头发,便下了榻走出内室,带上门来,坐在外面客堂等鹊喜。
不一会儿,鹊喜便回来了,手里提了一纸袋子樱桃,笑问道:
“姑娘怎得起身来了?快把这药丸吃上吧。哪,还有这个,”她扬了扬樱桃,又道:“大小姐说二公子从外面带了些樱桃,让我给您带点来。”
晚晴笑了笑,拈了一个,尝了尝,不由赞道:“好甜啊,你给媚姐姐送点去吧。”
“二小姐那里有,这个您自己吃吧。”鹊喜笑着说:“怎得我看姑娘今日这脸色不太好呢?”
晚晴酝酿了一下感情,使劲眨了眨眼睛,泛起了泪光,低低道:
“鹊喜,今天,在那蜂腰桥上,我遇到大夫人那个外甥吴勇,若不是刚好碰上柳公子,差点被他……侮辱了……
柳公子为了救我,也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伤的怎么样?顺便谢谢他?”
鹊喜一听,倒是吃了一大惊,忙道:“这该死的吴勇,怎得这般大胆?那柳公子的伤不要紧吧!”
晚晴见她面露关切之色,心内暗喜,面上却显出哀戚之色,伤心道:
“都是为了我,柳公子不该出头的,那吴勇就是吃了豹子胆,还敢大白天的怎么着我不成?”
“哎呀,姑娘,你这脖子上怎么有红印子?是不是那吴勇撕扯的?”鹊喜凑上来看晚晴的脖颈,晚晴的脸刷地红了,忙扭过身去,佯泣道:
“这吴公子也太欺侮人了,我要去给大夫人说去。”
“姑娘千万别。”鹊喜制止道:“尼放心,此事我会想法告知珊瑚那边的,只要珊瑚知道了,三公子定然知道,有三公子撑腰你害怕什么?”
“这样啊,”晚晴假装舒了口气道:“那你别说得太严重了,让三公子教训他几句就是了,免得生出怨恨来。我主要是恨他,恨他污蔑我和柳公子。”
“他污蔑您和柳公子?”鹊喜惊问道。
“嗯,他非说我和柳公子在那里私会,还拿出匕首划伤了柳公子。
其实我自己在那里站了好一会了,他尾随来又和我纠缠了半天,柳公子明明是后到的,若不是柳公子来得及时,我衣衫都要被他扯烂了。”
晚晴故意这般说。
“这个该死的!”鹊喜见晚晴确实换了衣衫,还以为真是因为吴勇将她衣衫扯坏了,便咬牙切齿道:
“他真是自己找死。姑娘你莫怕,就算三公子不替你出头,我替你出头。”
“鹊喜,”晚晴将信将疑地抬头,心有余悸地对她说:“你怎么替我出头?他刚才钳住我的手时,我半点动弹不得呢,白受了他半日欺凌。”
“姑娘放心,反正我有法子的。”鹊喜道:
“你肯定是受了惊,那吃了药,你再去歇息一会吧,我去看看柳公子,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鹊喜倒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颇有几分侠气。
晚晴咳嗽了几声,又用手支着头,紧蹙起眉头。
鹊喜忙问:“姑娘,你还是不太舒服,是不是?”
晚晴勉强笑了笑,道:“没事了,可能刚才有点怕,心里还是突突的,头也发晕。好鹊喜,你去修德堂,帮我问问,有没有压惊安魂的药?帮我讨两副,我回家煎了吃。”
鹊喜忙说:“哎呀姑娘,你这才刚回家去,又要回去,若是被杜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担心死?
你放心,我帮你讨了安魂汤,便在那里煎了装到瓦罐给你带回来,若回来让人去煎药,那起子小人又要嚼舌根了。”
晚晴知道她是故意想在柳泰成那里多待一会,便也顺水推舟道:“那有劳你了。”
鹊喜忙道无妨,便要出门去。
“鹊喜,”晚晴又犹犹豫豫道:“那吴勇……他不会,不会趁你不在,闯到这屋子里来吧?”
鹊喜点了点头,劝慰她道:“没事姑娘,不要怕,我出门去,你就把门窗都锁好,谁叫也别开门,等我回来,你只给我开门就行。”
晚晴这才放下心来,忙点头称是。一时将鹊喜送出去,门窗都关好后,才进了内室。
她刚在榻上坐下,便被钰轩从身后抱住,低声道:“晴儿,你放心,吴勇那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晚晴没回头,只是淡淡道:“你别伤他太厉害,毕竟是大夫人的亲戚,到时闹大了不好看。”
见他没说话,她回过头来,却见他额上青筋迸起,眼底泛红,她惊问道:“你怎么了?太热了?”
“晴儿,是我不好,我没保护好你,才让这个畜生欺负了你。”他的声音疲倦又凄怆,满溢的都是懊悔。
“刚才那些话,我是特意说给鹊喜听的,要说欺负我,你刚才差点吃了我,怎么不说?”晚晴嗔他道。
钰轩一把将晚晴紧紧揽在自己怀中,用唇轻吻着她的头发,深深道:“刚才是我不好,晴儿,我嫉妒得发了疯。”
“你这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晚晴哭笑不得,她掠了掠头发,轻言道:
“你和柳莺儿在花园里公然搂搂抱抱,都没事;人家柳公子为我挡了吴勇一刀,我替他包扎一下,你都要嫉妒,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晴儿,我和柳莺儿已经说清楚了。”钰轩望着晚晴,眼中一片澄明:
“我不会再去找她了,现在想来,也许我从未喜欢过她,我们俩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你知道,她本是……外面的人送到府里来的。”
见晚情一脸疑惑,钰轩轻抚过她的脸庞,又道:
“现在我还不能给你说的太清楚,但是晴儿,她的来路颇是蹊跷,不瞒你说,当初我和她结交,也是爹的主意。说起来前些年,她也确实为我裴家立下了功劳。
至于当年青鸾的事情,不是我不追究她,也是我爹不让追究了。他说柳莺儿当年陪的那贵人,大有来头;送她来府上的人,更不是等闲之辈。这两方的势力,我们裴家哪个都得罪不起,所以,只能忍下来。
晴儿,你说,我会和这样的女人结百年之好吗?”
晚晴听了钰轩这番神龙不见首尾的话,倒也猜到了六七分,不觉心下有了些许的安慰,她低头凝神片刻,方握住钰轩的手,缓缓道:
“轩郎,以前的事情不提了,但日后你要约束自己的行径,无心之失也是失,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青鸾姑娘无辜而死,你给青鸾姑娘修个墓,把她的牌位找个庙里去供奉,也要善待她的家人,免得被别人说逼死女婢,白白污了自己的声名,你说是不是?”
钰轩见她这番话说得一片赤诚,又想她本不认识青鸾,却为这无辜枉死的女孩这般上心,当真是善良极了,心中对她的敬重不由又多了几分,他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口按了按,感慨万千道:
“好,晴儿,这事听你的。不过青鸾的事,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她本是周夫人放到我房里的一个诱饵,当时我年轻,被她们算计了……”
“那你更要三省吾身。人家要设计你,你还破绽百出等着她算计,那不是傻吗?
现在既然青鸾不在了,青萍还在你房里,那你就先用着吧,不要避嫌避得那么明显,正常待她就是了,免得大夫人又要起疑。”
晚晴说完,忽想起那袋樱桃来,笑道:“好啦,不说了,你起来,吃点樱桃去,这个樱桃可甜了。”
钰轩故意又将身子倒下,拉着晚晴的手摇晃着撒娇道:“我不起来,你拿来给我吃。”
“你做了什么好事呀?晚晴佯怒道:不吃我自己全部吃光了。”
说完,便起身要走,钰轩扯住她,笑盈盈告诉她:“傻瓜,我怎么能下去,直到今天天黑,我都得待在这床帏之中。”
晚晴想了想,也是,便嗔道:“那你进来时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日后我名节毁了,嫁不了人,便只问你。”
“你还想嫁别人?”钰轩用力钳住她的身子,气咻咻道:“你都和我同床共枕了,谁能娶你?”
“哼,只要我未来的夫君不在意就行。”
晚晴故意气他,话出口却发现他的脸又变了色,那唇可是直直贴到了自己的脖颈里,到底又被他缠了半天才去拿了樱桃。
二人在帷帐里吃樱桃,那红艳艳的樱桃果然香甜美味,晚晴赞不绝口,说不知二公子在哪里买的。
钰轩在旁帮她扯下樱桃蒂,一个个递给她,看她像小松鼠般两颊鼓起,吃得不亦乐乎,弄得一张俊俏的小脸上溅上了点滴汁液,不由宠溺道:
“慢点吃,这东西虽然可口,可吃多了心口难受。你若喜欢,改日咱们自己买一筐来慢慢吃。”说着,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樱桃汁。
晚晴白了他一眼,把手里的樱桃直接塞到他嘴里,说道:“你也吃嘛,真的好甜!这么贵重的东西,偶尔尝尝便可以了,哪有老吃的?”
钰轩就着她的手吃了那樱桃,柔柔道:“真甜。晴儿,日后咱俩成了亲,你想吃什么用什么,我都依着你,你放心。”
晚晴心念一动,放下手中刚拈起的樱桃,忽问道:“轩郎,我听说你们家结亲都要门当户对才可以,是吗?”
钰轩挑了颗最大最饱满的红樱桃递于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是我的事情,我来办就行,你莫担心。我除了你,谁也不娶。”
“你的心我自然是知道的”,晚晴推开他的手,忽觉胃口全失,神色落寞道:“只怕伯父不同意。”
“他不同意咱们就搬出去住,搬到丹桂苑去住。”钰轩一脸刚毅,斩钉截铁道。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不去。”晚晴嘟起嘴,一张小脸皱了起来。
钰轩愣了一愣,道:“我不管你是妻是妾,都只爱你一个人。你先吃樱桃。”说着,不管不顾的,非要将那枚樱桃放到晚晴嘴里。
晚晴被樱桃核差点呛到嗓子,听钰轩这般说,她苦笑道:
“妾生的孩子是庶出,轩郎,就算我愿意跟着你,你愿意咱们生的孩子也顶着个这样的名声吗?
当年姑姑要做伯父的平妻,我爹爹都不允,现在我做妾,我爹爹就允了吗?”
“傻瓜,谁让你当妾室?你是我裴钰轩未来的妻,喔,是妻也是你,妾也是你,这样说,好了吧。”
钰轩见她清眸流转、千娇娇媚的样子,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面颊。
“你老老实实的咱们说话”,晚晴薄嗔道:“下次可不许像今日这般疯了,再这样我家去了。”
说着,横了他一眼,又道:“我若一去不返,你们裴家也没办法吧。”
“当然有办法啦,”钰轩用手轻捻了一下她嫩白的耳垂,狡黠地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回来。”
见他挤眉弄眼的,晚晴不由想起裴钰媚说他是属王八的,自己禁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钰轩问她为何发笑,她不说,他便挠她痒痒,她受不住,才说了。
钰轩倒也没生气,只是略带不屑道:“你知道她们娘们在后面怎么编排我了吧,哼!不过她们有一点说对了,就是我的女人,谁也夺不走。”
晚晴羞他道:“怎么,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啦?”
钰轩将她又往怀里揽了揽,认认真真地说:“晴儿,有个事,你可能会不高兴,但是柳泰成,以后不能来咱们这里附学啦。我不想和他的关系彻底搞僵。”
晚晴想了想柳泰成今日看自己的那痴痴的眼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道:“那你好好给人家讲。”
“这是自然,”钰轩道:“听说他刚开了家银楼,各色首饰不少,改天我带你去看看,也给他捧捧场!”
其实钰轩终究还是不想失去柳泰成这个朋友,二人交往多年,泰成还救过他的命,他感念旧情,本想能忍则忍。但柳泰成始终纠缠着晚晴,朋友妻,不可欺,这次,说什么他也忍不过了。
这世间他什么都可以割舍,柳泰成要钱要物,他都可以奉上,唯独对晚晴,他不能割爱,亦不许人觊觎。
晚晴是他的,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她是他世界里的光,谁也不能将这束光从他生命中抢走。
马球大会·突如其来
晚晴见钰轩若有所思地模样,笑道:“鹊喜前几日还说带我去,我没去呢。”
“你和她先去看看款式也可,不许你自己去啊,你若看到喜欢的,回头我带你去买。”
“不要了,我日日抄经,抄上一个月,还买不来一支簪环花钿,钱太难赚了,不要乱花钱。”她倚在钰轩身上,懒懒地说。
“你夫君又不是不能挣,”钰轩刮了她一下鼻子,逗她道:“我在外面写个扇面,润笔费就是800两银子,你知道么?”
“啊?这么多?”晚晴倏地坐直身子,惊讶地问:“莫不是他们变相给裴伯父的贿赂吧?”
吏部诠选天下官吏,吏部侍郎可是个天大的肥差,多少人想要送礼都找不到庙门。
“就你鬼精灵,”钰轩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见过这么少的贿赂吗?贿赂,那没有万儿八千两银子怎么拿的出?”
晚晴听了差点跌倒在地上,盯着钰轩半真半假道:“怪不得我爹爹他们这种下级官吏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发不出一角银子,原来肥水都流到你们这里来了?”
“别胡说啦,杜大人不是补了俸禄了吗?再说以后你嫁进来也是裴家一员,到时看看你还会不会这么义正言辞?”
钰轩忍着笑,想再把她拉到怀里来,她却拉扯着他的衣袖,非要缠着他下来给她写扇面:
“你来写,我给你研墨,你给我写两个扇面就行,就两个。”她举起两根白嫩嫩的染着凤仙花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拉扯他下榻来。
“你个小财迷,”钰轩忍俊不禁,还是拖她入怀,笑着捏她的脸颊:“你一未出阁的姑娘,怎能拿到我的手迹去卖,不怕人说闲话?”
“哼,”晚晴斜了他一眼,说道:
“你就是小气不给我写,还瞎找借口,那我模仿你的笔迹写吧,等能以假乱真了,我就可以自己拿出去卖了。我可以卖得便宜一点,卖200两,不不,100两,或者50两也成啊……”
说完她眯起眼睛咯咯咯笑起来,仿佛已经被自己这个生财有方的点子陶醉了,现在天上已然下起了金锭。
钰轩见她粉面含春,唇红齿白,又娇憨伶俐,煞是动人,忍不住又心痒痒起来,悄悄啄了一下她的唇。
她兀自沉浸在美梦里,没好气地给他说:“别闹,没看我正做梦吗?”
钰轩笑得满榻上打滚,捧腹道:“晴儿,晴儿,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可爱?”晚晴被他搅得梦做不成了,立刻沉下脸来说,“既然你是大财主,那我的衣衫可被你扯坏了啊,给我赔;
还有,我的书也被你弄坏了,你要赔,墨我要上好的松烟墨,砚台我要端砚……对了,我的胭脂水粉簪环首饰都得置办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小脸都憋的通红了。
“打住打住,”钰轩委屈地从榻上翻身起来,一板一眼地问她道:“你衣服是我扯坏了我承认,可是那些砚台书墨纸笔是从哪里跑来的?”
“轩郎没听说什么叫趁火打劫吗?”晚晴红扑扑的脸上泛起了笑容。
钰轩见她笑得那么灿烂,如玉的脸庞,清脆的声音,袅娜的身姿,在夕阳照耀下,像是一首小令,婉转悠扬,余音袅袅,不禁呆了,心中对眼前这位女子,爱到了十分。
一对小情侣便这样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夏日的午后。
到了天黑下来,钰轩才恋恋不舍地要走,他亲了亲晚晴的额头,缱绻道:“晴儿,我多想我们早点成亲,日日夜夜都在一起。”
晚晴笑着推他说:“好好,你快点去提亲,看看我爹爹什么意见。”
钰轩揽着她的肩,柔声道:“好,现在我手头还有几件事,待处理完这几件事情,我爹就没法拒绝我了,到时马上去你家提亲。”
晚晴笑得像夏日盛开的菡萏,清纯中透着娇媚。
马球大会
盼望已久的马球大会终于来了。
这一日,裴家上下早早起来预备,天还蒙蒙亮,裴时便起身,裴玉圃、裴钰轩二人骑马陪侍,王氏带着钰媚、钰淑和晚晴三个姑娘分坐了两辆马车,家丁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向京郊进发。
到了太阳刚刚升起时,还差场地好几里的距离,便见遍地飞尘,各家的马车盈路,大内侍卫团团围住,神策军骁骑营早已驻扎。
晚晴悄悄想,程五哥不知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今天会见到他吗?要是见了他,一定问问他和崔家姐姐的婚事如何了。
钰媚见晚晴偷偷掀开轿帘,打量骁骑营的将士,便打趣她道:“怎么啦?喜欢上骁骑营的少年郎啦?”
晚晴噘着嘴道:“才不是呢,我有个熟识的哥哥在这里当差,他最近要成亲啦,我想亲口对他说声祝福。”
钰媚笑道:“如此,你可千万别让我三哥知道,要不他醋坛子要掀翻了。”
“人家都要结亲啦,他醋到哪里去?”晚晴随口道,忽然想起来原来是钰媚在诈她,急得羞红了脸,扭头道:“二小姐你坏死了,我要下车……”
“喔,”钰媚逗她道:“我好像听说,有个人某次跟人吵架,非要在京西乱葬岗下车,结果掀开轿帘傻了眼,没敢下啊……”
“啊呀,再不理你了!”晚晴用手捂上脸。钰媚过来揽着她,径直去掰开她的手,嘻嘻笑道:“怎么,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晴儿,终于怕了一回羞啦?”
晚晴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掀开轿帘大声道:“问问周家的车马到了吗?二小姐一会要去给小舅妈请安。”
“死蹄子!”这下轮到钰媚傻眼了,她狠狠拧了晚晴一把,脸刷地红了。
晚晴笑得打跌,眼睛都笑出泪来,她用手去掰钰媚的手,羞她道:“还说不说我啦?再说,我就……”
“好好坐在里面,不要吵闹个不休,外面三丈都听到你们嘻嘻哈哈。”
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话,晚晴将轿帘一掀,原来是钰轩骑在马上,低头给她们说话。
晚晴对他莞尔一笑,娇声道:“偏不,就要吵……你去裴伯父那里告我们吧……”
见她如此娇俏动人,鬓边插得凤凰步摇随风轻摇,像极了迎风怒放的芙蓉花,钰轩不禁呆了呆,柔声道:
“你乖一点,不要闹了啊,这四面都是家丁,被人听见不好。”
“哼,不理你。”晴儿将帘子拉上。脸上微有点红。
钰媚听了三哥的话,用手捂着胸口笑道:“酸死我了……救命啊……”
“周家公子呢?我要去找他……”晚晴一听,又恶作剧般将轿帘打开,却见钰轩还怔怔骑在马上往车厢内看。
她的心中一酥,还未说话,就听钰轩沉下脸来问她道:“你找周子冲做什么?”
“对呀,我找他做什么?”晴儿傻了眼,又不好出卖了钰媚,一时进退两难,见钰轩的脸黑的像炭一样,她只好勉强道:
“是二小姐……哎呦……”,钰媚在旁边狠狠掐了她一把,她的脸变色,嘻嘻笑道:“是我,是我,我找周公子到底有什么事啊?……”
钰轩见她的表情如此这般,也知道是钰媚在后面威胁她不许说,忍不住又气又笑道:
“好啦,你告诉媚儿,一会到了,我去给她通知子冲。你不许跟着瞎掺和,还不把轿帘拉上,没看到四处都是人吗?”
晚晴对他做了个鬼脸,刷地合上了轿帘。一会车厢里又传来嘻嘻哈哈的娇笑声。
他摇了摇头,刚要拍马前去,忽又见晚晴掀开帘子,娇嗔道:“公子神气什么?我和媚姐姐学会了骑马,我们也要策马奔腾,哼!”
“你敢……”钰轩咬牙道:“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掀开一次轿帘,我就……”他忽然回头吩咐道:“今儿替我预备一下,散场后我要去拜见杜大人……”
晚晴忙忙放下轿帘,气呼呼地说:“哼,就知道威胁人。”
钰媚笑得花枝乱颤,拍手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哎呀,这报应来的快呀……”
二人吵吵闹闹了一路,终于到了坐席。裴时和裴家两位公子已经落座,婢女搀下王氏和钰淑,钰媚和晚晴没带丫头,是钰轩帮着一个个扶下来的。
二个姐妹开开心心拉着手,坐在了座位上。
一时钰淑将手指点在晚晴头上,低低道:“没良心的晴儿,见了媚儿就不认识人了吗?”
晚晴略带点尴尬道:“淑姐姐,我没有……”
钰媚笑道:“哎呀,我给你们让位子啊,晴儿,你到中间来。”
晚晴不动,笑道:“才不呢,淑姐姐知道我的一片心。”
“啊呀,你还有心啊?”钰淑故意伸长手摸了她后背一把,“是不是长在这里了?”
晚晴娇笑着闪开:“姐姐,你再这么着,没有贵家公子喜欢你啦,等会你那金盘里一枝花都没有了……”
裴氏姐妹一看,果然每个人案几上都有一个大大的金盘,原来这是突厥旧俗,每到夏秋时节便举行马球大会,贵家公子会将花枝放在自己心仪女子的金盘里。
越是级别高的贵族,花枝越是金贵,甚至有纯金雕琢的花饰。普通的贵族男子都使用时令的鲜花。
有些女孩子的金盘里会摆满花枝,有的却一支也不会有。是以这一天,大家闺秀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裴家今天出来的三个女孩儿也都打扮得甚是娇艳,一色的轻烟色罗衫,一色的金簪步摇,一色的白玉首饰,三个姑娘各有特色,钰淑雅致温柔,钰媚端庄肃穆,晚晴清丽可人。
钰轩偷偷用余光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心里有点后悔自己撺掇父亲带她出来。三人坐在那里,虽然她居末席,却光彩照人,熠熠发光,裴氏二姐妹的光彩反倒被她掩盖了。
自己一心想让她在父亲前露脸,却忘了在父亲面前出彩,必将在世人面前出彩,今日当朝皇室成员都会来,万一有人瞧上了她,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有点坐不安席。却见晚晴还在没心没肺地和裴氏二姐妹小声嘀咕说笑,那两姐妹偏偏都很爱护她,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你还真是合群”,钰轩见了,难免心里有点酸酸的,“怎得男儿女儿的心,你都能轻易掳了去?”
“三郎,听说你找我啊?”钰轩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见周子冲带着小厮来找他。
他忙起身应酬道:“我倒没什么事,是二妹有事找你。”
说着便陪着周子冲走到钰媚他们面前,这几个女孩子还都低着头在那里叽叽喳喳,笑得不可开交。
钰轩轻咳了两声,他们三人抬起头,晚晴抿着嘴笑,捅了捅钰媚,和钰淑对视了一下,笑道:“媚姐姐,有人来找你了……”
“你个小蹄子”,钰媚虽然这么说,却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和周子冲到旁边说了一会话。
周子冲待走时,却忽然对着晚晴笑了一笑,道:“杜姑娘今日气色不错,那日在周家,没什么事吧,今日身体都康健了吗?”
他说这番话虽说是问候,却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出,令晚晴好生尴尬,不由讪笑道:“无妨了,那日真是失礼得很。”
“好啊”,周子冲闲闲道:“那以后杜姑娘身子好了,欢迎再去敝府做客。”
“她不会去了,就是她想去,我也不让她去,子冲,你可不知道,她上次在贵府坐上了针毡,腿疼了半个月。”
不等晚晴回话,便听见裴钰轩在旁笼着手对周子冲道。
“针毡?”在场的人都怔在那里,那目光齐齐射向晚晴。
晚晴忙打圆场道:“哎呀,都是误会,误会啊,哪,今日……”
她抬起头,猛地看见一个眉目清俊的年轻贵族子弟携着夫人的手,正缓缓从他们席前走过,身后带着大批侍从。那贵族经过她时,忽对她点头致意,笑了一笑,她呆在了那里。
“这人,是谁啊?怎么这么眼熟?他对我笑什么?”一瞬间,晚晴觉得疑窦丛生,十万个为什么涌上心头。
还未多想,便见裴时等已经起身躬身行礼道:“参见雅王殿下。”
雅王和王妃只是点头颔首而已,并未多言。
待雅王一行走过后,周子冲惊讶地问晚晴道:“杜姑娘还认识雅王殿下?你还真是手眼通天啊!”
裴氏姐妹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晚晴。
晚晴结结巴巴道:“我……我哪里认识什么雅王殿下啊?他,老人家多半是对着别人笑……”然而她身后,是大片的旷野。
“皇室子弟,例行是亲善友好,礼待下宾,我建议周兄还是管好自己的家事,免得让谁再坐上针毡就不好了。”
钰轩对周子冲似乎颇有微词,冷言说道。
“行啊,三郎放心,我对人家的东西没兴趣,不过兄弟给你提个醒,这个姑娘”,他用折扇遮着脸,朝晚晴的方向一颔首,低低对钰轩道:“我看你不一定拢得住啊!”
说着,不等裴钰轩再说什么,他已施施然走了。裴钰轩脸色沉了下来,气得一句话都没说。
晚晴轻轻拽了他一下衣襟,低声道:“公子……”他才缓过神,慢慢踱到自己座位上。
“晴儿,你真得在周家坐了针毡吗?”裴氏姐妹问她。
“没有,都是误会,无妨的。”晴儿忙遮掩过去。姐妹二人见她不愿多说,也没再问。
“我真羡慕妹妹们。”裴钰甫的夫人王氏坐在上席,离她们三个姑娘较远,此时她趁着起身,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酸涩的笑容:
“去年,我还在这里参加马球大会,金盘里堆满了花朵,今日,便连金盘都不能放了。”
晚晴眼见她眼里满是忧伤,和前几个月自己见她时截然不同,心想怎得她新婚不到一年便已如此了?
又想起春娘对自己的哭诉,联想到方才看见裴钰甫又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想想这个局里没有一个坏人,怎得人人都这般伤心难过?
裴氏二姐妹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低下头,谁也没接她的话,王氏难免尴尬,还是晚晴笑道:
“二嫂嫂莫如此说,二公子如此天人之姿,和嫂嫂正是佳偶天成,让人艳羡呢!”
“艳羡……妹妹还是年轻,你不知道,裴家的男人啊,可各个都不简单呢。”
她这番话声音未免大了一些,只听见裴时重重咳嗽了一声。裴钰甫忙起身走过来,上前搀住妻子,温言道:“夫人,咱们回去坐吧,这儿风大,别吹坏了。”
王氏冷笑了一下,便跟随裴钰甫回席上坐下了。
见她走了,钰淑冷冷道:“天天唱戏,唱得自己都疯魔了。她不疯,我二哥也早晚被她折腾疯。”
晚晴拉了拉钰淑的袖子,小声道:“姐姐快别说了。”
此时,皇室的车驾已到,所有在场的豪门亲眷均躬身行礼。不久,皇帝车驾来临,众人皆按礼仪下跪问安,此次除了皇帝亲临外,晋王、永王和恒海军节度使均到场。
晚晴偷偷抬眼瞧时,却见老皇帝,虽然满头白发,却老当益壮,神采奕奕;
晋王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高大,虽看不清面目,但那周身气势锐不可当,真可谓是雄姿英发,器宇轩昂,一看便是盖世英雄;
永王在其后,一身白衣,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年龄和晋王仿佛,这三人均未带亲眷;
三人之后,还跟着一个碧眼环目的彪形大汉,正是恒海军节度使李四原。他入京述职,便也来参加这马球大会。
直到这一行人走远后,大家才从地上起身,这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微风如同柳枝拂过脸庞,甚是温柔。
晚晴偷偷看了看钰轩,见他一直沉着脸,不知刚才周子冲到底给他说了什么。
说到周子冲,她忽然想起了雅王对自己的那一笑,雅王……她终于想起来了,便是自己在玉楼春偶遇的那个白衣贵人,可是,他今日为何对自己笑?
看他和王妃如此恩爱,也不可能再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他笑什么呢?晚晴心事重重,刚来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了。
此时,她已隐约感受到,一场风雨或许要卷地而来,往日的平静可能在今日,就要被打破了。
花落谁家
钰淑、钰媚见晚晴不知怎么忽然不说话了,便都逗着她,她只好勉强打起精神来,虚与委蛇一番。
不久,马球大赛便开始了。钰轩被点名上去了,另有一干贵族子弟都已换衣上场。
钰轩回头望了一眼晚晴,晚晴对他嫣然一笑,将手握成拳给他加油。他的心一暖,暂时压下那些烦心事,起身便上场去了。
在马球场上,晚晴再次见到了永王,而且发现他的王妃也扮成男装,风姿飒爽,和他并肩作战,夫妇二人以眼神交流,似乎默契十足。
那王妃的骑术了得,一身红装不压须眉,虽然姿色不十分出众,却别有一种英姿飒爽在里面。
晚晴看着这对夫妇,想着这样一对玉人,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吧。钰淑见她一直盯着永王夫妇看,便低声道:
“听二哥说,永王殿下去年才成亲,王妃是陇西节度使曾云智的女儿,武将出身的女子,看起来和咱们不一样吧。”
晚晴笑了笑,道:“可不是嘛。”
后来许多年,每当想起雅王夫妇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下夫唱妇随打马球的情景,晚晴都不由感慨万千——
那么年轻、美好的生命,那勃勃的生机,款款的深情,翻飞的红色马球装,飞驰的骏马,还有那碧空白云下爽朗的笑声,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啊!
可惜这一切,终究抵不过命运无常,抵不过政治的波澜诡谲。假以时日,这一切终将化为泡影,转瞬成空了。
一时,马球赛事结束,满头大汗的钰轩回来了,他们这一队输输给了王室子弟,他难免有点沮丧,晚晴和他隔得甚远,也不好就过去抚慰。
裴氏二姐妹也没有要过去看他的意思。裴时对他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裴玉圃夫妇当然更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都是虚客气了一下。
晚晴忽然心疼起他来,原来在自己来之前,他便是这般的寂寞,无论是输是赢,都不会有人上前问候一句,他的心里该有多难过呀!
想到这里,她毅然起身,捧起一杯清茶,给裴氏二姐妹道:“我看三公子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去敬他一杯茶吧。”
说着便起身走到钰轩面前,施礼后恭恭敬敬双手递茶于他道:
“三公子,我刚才见你们这一队打得好生精彩,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千万不要介意。”
说到这里,她微微抬头扫了一眼钰轩,见他面色转霁,这才放下心,莞尔笑道:“我见您马术非凡,希望有机会能和您一起学习马术,这盏茶,晚晴敬您。”
钰轩本来满腹心事的,却见晚晴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眼中满是关切和抚慰,心里一阵暖流滚过。
他知道她当众站起来给自己敬这盏茶要鼓起多大勇气,也着实感谢她这番苦心,便接过她手中的茶,凝视着她的眼睛,一饮而尽,深深道:“妹妹有心了。多谢!”晚晴含笑致意。
裴时在旁看着这对小男女,不由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和婉道:“还是晴儿知礼啊,轩儿要多向你妹妹学习。”
听裴时这般说,裴氏二姐妹也都起身,各自捧了一盏茶,走到钰轩身边道:“三哥辛苦了,我们也是以茶代酒,敬您。”
钰轩忙道不敢,起身接过茶盏,都喝了下去。
他喝的虽是茶水,但是却比蜜水还要甜上十分,抬头看时,晚晴正对着她静静地笑,那笑,如同一缕春风,将他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了。
一时,有宫内小太监来对裴时耳语了什么,裴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是吗?你没有听错吗?”
那小太监直道没有。
待太监走后,裴时对钰轩钰甫兄弟道:“皇上说命淑儿、媚儿和晴儿三人准备一下,一会会来叫她们去合奏一曲。”
钰轩的头“轰”地一声,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会有晴儿?这个大会不是勋贵和四品以上官员的亲眷才能参加吗?”
裴时心事重重道:“不知道,太监这么传的。”
“伯父和三弟不用急,这必是例行的表演,听说往年也有,就上去走一遭吧。”钰甫温言道。
“爹”,钰轩急了,他想也没想,二话不说双膝跪在地上,低低道:“爹,晴儿不能去,她不能去……”
“你这孩子沉不住气,”裴时道:“哪里到了这个地步了,起身。”
裴钰轩眼圈微红,嗓子沙哑道:“爹,若是晴儿去了,我今日拼死也会将她拉下来。”
“行了,不去就不去吧。你去和你二哥商量一下,看看怎么着能不让晴儿上场。”
裴时扫了一眼裴钰甫,又道:“你们哥俩也该锻炼一下了,我是老了。”说完,便安心饮茶,不再说话了。
钰轩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起身拱手对钰甫道:“不瞒二哥,晴儿是我认定的人,求二哥帮帮我。日后二哥但有吩咐,钰轩无有不从。”
钰甫倒吃了一惊,他额头微有汗出,低低道:“三弟,这事……我位卑言轻,怎能去替你求情?”
钰轩的眼伸犹如箭一般射向他,道:“二哥若不应此事,是要让弟弟跪倒在您面前吗?”
钰甫摇了摇头,一时无措,他还未说话,却听王氏笑道:“三弟快起。我替你应了,要是出了事,我回娘家求我父兄,替你说去,我就看不惯棒打鸳鸯的事情。”
钰甫狠狠瞪了一眼王氏,待要说什么,还是没说。
钰轩感激地望着王氏,低声道:“如此,谢谢二嫂了。”
眼见钰甫还是犹豫不决,忽听裴时道:“老二啊,晴儿的爹是从六品,按理今日没资格来这马球大会的,你让晴儿上去事小,坏了规矩是大,你说是不是啊? ”
“伯父,您误会了,不是我让她杜姑娘上,是皇上他……”钰甫极力分辨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裴时意味深长地看着钰甫,慢条斯理地说:“好好,伯父都知道。我无非是想让你在上面怪罪下来时,替你三弟担待一二。甫儿,伯父一向待你不薄,打仗还得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你说时不是?”
钰甫的脸瞬间黯淡了下来,他低头思忖良久,方慢慢回答道:“好,侄儿明白伯父的意思了。此事就由侄儿去处理吧。”
裴时对钰轩喝道:“还不赶紧给你二哥道谢。”
钰轩忙对钰甫致谢道:“如此,多谢二哥了。二哥的情……钰轩领了。”然后,不待裴钰甫回答,他便向裴时禀告:“爹,我想先带晴儿回去。”
“不成,等到马会结束再说。”裴时断然拒绝。
“可是……”钰轩还待说,裴时怒道:“闭嘴,回你席上坐好。”
钰轩不再说话,步履沉重地回到席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王氏见裴钰甫的脸色,冷笑了声,忽扬眉对钰轩道:“三弟啊,你既喜欢人家姑娘,可别朝秦暮楚啊,不然,只怕鸡打蛋飞……”
裴钰甫气得脸色发白,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钰轩知她说什么,在席间对她拱手致谢道:“二嫂教训的是,钰轩记下了。”
晚晴她们的坐席离他们的席位略有点距离,眼见他们表情严肃,不知在说什么,都好生奇怪。
不一会儿,便有太监来请三位姑娘上台表演。
钰轩忙起身说道:“杜姑娘身体不适,请公公代禀。”说完便将一个足金元宝暗暗递给公公。
那太监尖声道:“好说,那杂家便替裴公子禀报一番。”
钰媚和钰淑都有些惊讶,却也不敢说什么,便被太监领走了。
晚晴惊讶地问钰轩道:“轩郎,她们去哪里了?”
钰轩勉强对她笑了笑,温言道:“她们去台上表演去了,你好好坐在这里,不要四处走动。”
说完,便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惊慌,又是后怕。
不一时,便听有太监传旨,道是人寿年丰,疆域辽阔,皇上大喜,在此处大宴宾客,先请各位高官的宝眷为大家献琴音一首。
便有十二位出身显赫、正直妙龄的女孩儿,排成一排,有人持萧,有人弹琴,有人吹笛,有人鼓瑟,开始合奏一曲《凤求凰》。
这本是旧俗,故而京城贵族女儿家都会习得一两首曲子来练习,钰媚和钰淑也一人持笛,一人持萧,跟着琴音相和。
一曲终了,下面掌声雷动。后又有宫廷女乐歌舞演出,钰媚与钰淑自有人接了下来。
两人回来一看,发现自己面前的金盘里已经摆满了鲜花,最显眼的是纯金打造的两支金花,一支略大些,金枝金叶栩栩如生,是一朵金牡丹,放在钰媚盘子里。
另一朵,是极精致的一朵金花,每朵花上都刻着卍字纹,明灿灿很是晃眼,也是一朵牡丹花。
二人心里均是沉甸甸的,慢慢坐下,那眼泪可是慢慢涌上来。
原来这金花都是皇亲贵勋所赐赠,鲜花之约可以不理,这金花却无论如何不能不管不顾的。
晚晴本来还亲亲热热的叫二人坐下,却见二人眼含热泪,似有不喜之状,她从未来过这种大会,是以搞不清什么情况,只好默默替二人各斟了一盏茶,一一递给她们。
二姐妹心事重重地对她笑了笑,没说话。
晚晴心想:她们怎得表情这般奇怪,明明她们的金盘里那么多鲜花,连金花都有呢;而自己却连一朵小小的凤仙花都没有,真是气人,难道自己就那么难看,连一个心仪自己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偷偷看钰轩,却见他一直面露寒光,完全没有替自己去折一支花的意思。她下意识嘟一嘟嘴,心里不喜,想着钰轩便是这般不解风情,哼!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到一个尖利的嗓音兀地响起:“请问哪位是杜姑娘?我家主人说这支金花赠与杜姑娘。”
晚晴一听叫自己名字,忙抬头,却见一个身着灰衣的中年太监持一支金芍药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从,捧着些锦缎、首饰之物。
裴时忙带着裴氏一族起身致礼道:“不敢,请问贵府是……”
“裴大人,咱家出身雅王府。这支金花是雅王相赠杜姑娘。这些赏赐是王妃相赠……”
你道雅王为何忽然向晚晴赠送了金花?原来此前裴钰甫已向永王的阵营举荐了杜晚晴,称赞她温柔大方又博学多才,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儿。
永王见钰甫这般称赞,又看她家学渊源深厚,虽然父亲位卑官小,却也算清要之职,故而便应了给雅王做侧妃。
雅王年龄尚轻,和申王一样都是皇帝的老来子,只是雅王不似申王那般游手好闲,他自幼好文学书画,和永王走得更近些。
本来雅王新婚燕尔,和新娶的王妃琴瑟和谐,不太想如此快的纳侧妃。
正在犹豫之际,裴玉甫悄悄找到他,给他看了杜晚晴的一张画像,他一眼便认出了晚晴正是当日在茶楼和自己邂逅的那位男扮女装姑娘,想想倒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子,反正自己贵为皇子,侧妃是一定会纳的,不如此次便顺了皇兄的意思。
因此雅王便和王妃商量,王妃虽不喜,却也知天家皆是如此,只好应了下来。
雅王回覆了皇兄,永王甚是高兴,便令他在此次马球大会上先试探一下皇上的意思。皇上有什么不同意的?自己儿子纳侧妃他向来是不大过问的。
而雅王今日在裴家席面上,意外又遇到晚晴,见果然是个端庄明丽的姑娘,心里便十分称意,于是也便顺着父兄的意思送上了金花。
他们这些内幕不但杜家人一无所知,裴时父子也不知道,知道真相的只有裴玉甫一人。
不过裴时是何等老练之人,他今日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迅速判断必是家里出了内贼举荐了晚晴。
不然晚晴一个闺阁弱女,怎么会忽然入了皇家的眼?至于这内鬼是谁,不用想也知道,裴钰甫自高中进士,便被永王收入麾下,岳家又是永王的得力手下。
此时见到雅王府赐花,裴时假装不解其意,拱手问道:“这……不知这是何意?杜姑娘只是在下一位老友之女,今日只是临时来此一游。……”
“杜姑娘已有婚约在身,不能接受雅王的金花”。裴钰轩不待爹爹说完,忽然站出来对那太监道。
那太监上下这么一打量钰轩,半耷着眼皮冷冷问道:“这位公子倒是面生的很,照您的意思,这礼物杜姑娘要拒收?”
杜晚晴一脸懵,她压根没明白是什么意思,裴钰轩还待说什么,裴玉甫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公公有劳了,这花与赏赐钰甫先代为收下,回头我会亲禀雅王殿下,请殿下恕罪。”
事已至此,裴玉甫已知伯父父子为了杜晚晴已经几近与自己公开翻脸,此时却也不好再作施展,幸而这金花为媒不过是个旧俗,并不是真正的提亲下定,雅王性子温顺,若自己自行请罪,说不定还能挽回一二。
此事他考虑不周,未料到花名在外的裴钰轩竟然会为了区区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和自己对,就算自己依附永王,一时却也无法自立门户,与伯父父子分立门庭。
本以为杜家官小位卑,可以直接越过,谁料杜氏虽微,却有伯父父子做靠山,自己竟然完全搬不动。
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心里懊悔不及,再不敢得罪伯父,只好先硬着头皮应下来。
那太监识得裴玉甫,见他这般说,便袖手道:“好,那有劳裴二公子了。咱家告辞。”说完,将金花和赏赐堆在了钰甫案几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筵席还在继续,裴时给钰轩耳语几句,钰轩便来晚晴身边道:“杜姑娘,你父亲捎信让你先回去一趟。”
晚晴惊讶地看着他,裴氏姐妹也惊问道:“怎得杜大人这时传唤晴儿?”
钰轩铁青着脸道:“不知,回去看看才知道。”
晚晴只好去给裴家人告了别,然后跟着钰轩离席而去。钰轩与她坐上马车,她问道:“轩郎,你怎么了?”
钰轩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我累了,让我靠着休息一会,好不好?”说着,便将头靠在了晚晴的肩头。
晚晴本来有千言万语要问他,见他这般疲倦,便什么也没说,用手握了握他的手,他竟然真的睡着了。
二人到了,车夫请他们下车,钰轩先下,然后将晚晴一把抱下来。
晚晴脸一红,才见这是到了钰轩的丹桂苑,她见钰轩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才知道所谓父亲找自己完全是一个借口,但看着钰轩的脸色一直不好,便也没问什么,由着钰轩紧牵手走进了苑内。
只见苑内种着数百株桂花,此时并不是桂花开放的季节,但是桂树叶子绿油油的,每有风来,也有一阵桂枝的清香。
晚晴见钰轩一直沉着脸,便逗他道:“轩郎,你怎的不种些桃花杏花玫瑰花啊?要四季都有花开才好看嘛,哪能只看一季花的?”
“你喜欢?”钰轩温柔对她道:“你若喜欢,我便让人去种。”
“我看人家的园子都是这样,只是我家庭院太小,我娘便只好种了两棵桂花树。”晚晴低低道。
“好,都依你。下次你来时,这里就是四季的花了,好不好?”眼见到了内室,钰轩打横,将她一把抱起来,眼神有几分迷离道:“晴儿,我们到家了。”
晚晴羞道:“轩郎,你做什么呀,快放我下来,被人看见。”
“没人看见,”钰轩低声道:“我早传话让他们避到一边去了。”
“那也不行呀,你放我下来。”晚晴嘟着嘴,道。
“好……”钰轩将门踢开,哄着晚晴道:“你乖乖在这里坐着,不要动。”说着,便将晚晴径直放到了榻上。
晚晴不解其意,见他自顾自去插上门,又回来紧紧抱着自己,心有余悸地说:“晴儿,你知道吗?我今天差点就失去你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去那里……是我的错……”
他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她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娇声道:“傻瓜,那金花不是二公子接过去了吗?是不是我那日在茶楼见到了雅王殿下,他才认识我的?”
钰轩抬起头,咬牙切齿道:“不会,一定是有人在后面给我们挖了坑。真是喂不熟,竟然这样对我们!”
晚晴惊道:“轩郎,你莫胡说,我见那雅王殿下和王妃甚是恩爱,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给我金花做什么?”
钰轩道:“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不错,他是想让你去做侧妃。”
“侧妃?我……我明明看到他和王妃伉俪和谐……”晚晴将信将疑,瞪圆眼睛看着钰轩。
“皇家子弟三妻四妾很正常,再说他自己说了能算吗?永王的话才是圣旨。”钰轩气得直哼哼。
“轩郎,你怕什么?就是打死我也不会给人做妾室的。”晚晴忽然对着钰轩笑道,“你莫生气了,我京兆杜氏从不与人做妾,我才不去给他做什么侧妃呢。”
钰轩一愣,忽然柔情似水地吻向晚晴双颊,在她耳边悄声道:“晴儿,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晚晴点了点头,又笑着用手指点他的额头道:“我离开你要去哪里呀?”
钰轩见她笑得这般甜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修长而微凉的指腹轻轻拂过她樱桃般小巧的唇瓣,嗓音暗哑、神色迷离道:“晴儿,好晴儿,今日给了我吧,好不好?我们成了夫妇,便再也没人和我抢你了!”
晚晴听了她的话,不由羞地脸都红透了,轻斥道:“轩郎,你胡说什么呀?你怎么了?快住手。”
钰轩却将她揽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他的唇贴在她耳后,犹如呓语般道:“晴儿,求你了,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轩郎……”晚晴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了她,坐正身子斥责道:“你疯啦,你怎得今日这般胡言乱语?”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溅到了钰轩的脸上。
钰轩醒了,他吻向晚晴的眼睛,痴痴道:“晴儿,我不会负你的……”
“轩郎,你做什么呀?”晚晴泣道:“你这是要让我做失节妇人吗?你总要三媒六聘娶了我才行啊!”
钰轩愣了一愣,再一次将她拥在胸前,低声问道:“晴儿,你不喜欢我吗?”
晚晴推开他,恼道:“我喜欢你,但要有度啊,我们还没成亲,你要做什么?你老这样子,我……我都怕了你了,你是置我的名节于不顾吗?”
“那不管是什么名分,你我只要在一起就好了,对不对?”钰轩眼巴巴地望着她,一脸期盼地说。
“不行”,晚晴彻底冷静过来,“我绝不能和别人分享你,要么全是我的,要么……都是别人的。”
“全是你的,我从头发丝到脚跟都是你的,晴儿,你不信我吗?”钰轩急急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口。
“我信你,所以你也要信我。轩郎,我姑姑的悲剧,我再不想重蹈了,我这身子早晚是你的,但是,没有明媒正娶不行。”晚晴一字一句道。
“好”,钰轩见她如此坚决,也只好偃旗息鼓,给她拉了拉衣裳,整了整头发,略有点失落地说:“听小娘子的”。
晚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一把拿起梳妆台的铜镜给他,道:“你自己看看,刚才像不像是色中饿鬼,真是的……每次都这样子,下次谁敢和你单独相处?我再也不来你这里了……”
“好晴儿,我错了,我下次再不敢了。”钰轩装起委屈来,“求您老人家还要亲临寒舍啊……”
“哼,我肚子饿了,你的寒舍有没有好吃的啊?”晚晴倒是不计较,只当他是一时兴起。
他的心却慢慢沉下去,勉强笑道:“有啊,吃饱了还要送小娘子回娘家去呢。”
“什么回娘家啊,瞎说!”晚晴嗔道。
晚上,裴钰轩将晚晴送回杜家,又去书房找父亲。
裴时正站在一盆君子兰之前,若有所思。钰轩请了安之后,便忍不住气咻咻道:“爹,他的手伸得太长了……今天,晴儿差点就……”
“各为其主,也不是什么错事,可是这孩子太急了,自家人还要插一脚”。裴时闭了闭眼,叹口气道:“和他爹的性子太像,凡事不过脑子,做事又狠又绝,最后连回头路都找不到。”
“爹,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您得给我作主。他明知道我和晴儿的事情,他还怂恿永王这么干,究竟晴儿的爹只是个从六品下的小官,他们为什么盯上了晴儿?”钰轩恨恨道。
“你以为你看上的人家看不上?晴儿只有你觉得好?老牛家那儿子,还想上门做赘婿呢,你听说三品大员的儿子上门做赘婿的吗?
况且晴儿的爹算是士林中的清流,二榜进士,出身清贵,门第也不低,加之女孩子漂亮聪明,这几个条件加起来,不要说做个闲散王爷的侧妃,就算做个正儿八经地皇妃也不是没可能啊!”
“爹,”钰轩跪地道:“希望您早点给儿子去杜家提亲吧,儿子实在等不得了。只怕夜长梦多。”
“好,爹答应你。只是此时政局不稳,你妹妹给晋王做继室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裴时道:“到时若晋王得继大统,咱们也就高枕无忧了,那时我自然会替你去求皇帝的。”
“爹,我今日见老皇帝还健康的很,晋王什么时候才会得继大统啊?”
“皇帝身体好不也是好事吗?二房那丫头要去给永王做侧妃,咱们两头都占着了,也不急。”裴时缓缓道。
“可是爹,我的心里老不踏实,我不管门第高低,只想娶晴儿,爹,你一定要成全我,儿子不求高官显宦,只求和晴儿能相守一生。”钰轩哀求道。
“你的心思我了解。”裴时眉头紧锁:“我也不想再辜负杜家人,可是这朝局,岂是你我父子二人可定啊?”
“儿子只求爹爹成全”。钰轩固执道。
“能成全我怎么不成全你?那年,我远远见了这孩子一面,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到裴府来。她实在太像她姑姑了,却又比她姑姑更聪明有胆识,轩儿,爹若不是为了你,何必非要让她来呢?”
钰轩握着父亲的手,眼中的泪一滴滴滴落下来,一句话都没说。
裴时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你的性子冷淡,她和善;你做事冲动,她妥当谨慎;她能补你之余,也能匡正你的过失,孩子,日后你要好好待她,听到了吗?”
钰轩点了点头,答道:“是,孩儿谨听爹爹的教诲。”
父子二人从未像今日这般亲近温馨,裴时不由感慨万千,用手摩挲着钰轩的头发说:
“老杜这人,一辈子死要面子,倒生了个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出来,我看晴儿颇有点魏晋名士之风,心思虽密却不害人,聪明颖悟却不认死理,是个好孩子。
自从她来咱家,咱家多少有点人气了,你,你妹妹,你大哥,终于像是亲兄妹了,我也觉得像是个家了……”
“爹,您别夸她了,再夸,她又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儿子且得哄上半天呢。”钰轩心里暗暗有些小得意,想想晴儿那娇嗔的模样,不由反悲为喜道。
“你呀……你是孙悟空逃不出五指山了,听说连柳莺儿你也断了?花酒也不喝了?”裴时笑着问儿子。
“爹……看您说的,儿子……这不长大了吗?而且儿子一向……修身养性。”钰轩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好,修身养性,得多谢老杜这女儿啊,连我这等浮浪的儿子都劝回了头了。”裴时感慨万千地说:“光凭这一点,也得让她做我们裴氏妇啊!”
钰轩跪地叩头道:“谢谢爹爹成全。”
裴时拉他起来,忽然问道:“我听说老二在外面养了个戏子?”
钰轩垂手道:“是。晴儿上次已经把他们所有过往都问了一个遍。”
“嗯,好,那就好。替老二看好这个戏子,王家现在对他很不满意,听说王氏的几个哥哥撺掇着妹妹和离,这老二自己家事处理得一塌糊涂,倒是有闲心替伯父分忧。”裴时眼里多了几分阴冷。
“爹爹,二哥能不能摆平雅王的事情?万一永王那边……”钰轩担心地问。
“永王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事,毕竟晴儿的爹不是那位高权重的,再说了,”裴时的脸上一脸冷峻:“你不是替老二看着那戏子吗?试试那戏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不行连他娘程氏也看起来。”
钰轩垂手侍立,恭敬道:“是,儿子谨遵爹爹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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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后台通知我文锁了,所以我修改了一下,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禳灾
裴氏姐妹同时病了,晚晴虽知道原因,奈何实在帮不了她们。
裴家的学堂名存实亡,柳泰成不来了;裴钰轩因兼着刑部主事的差事,也常常不来。裴氏二姐妹是肯定不能来了,单等着两家王府来下定。
方回也定了亲,马上要娶亲,时来时不来。钰媚病了后,晚晴曾在学堂见过他一次,当时他胡子拉碴,满目憔悴,再无昔日的神采,一副垂头丧气地模样。
晚晴知道他一直爱慕裴钰媚,却从未说出口,此时二人各有姻缘,从此天涯永别,再无交集,亦是痛事。她待要开口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硬生生面对面相对片刻,却相顾无言,满目凄惶。最后还是方回强挤出一个笑容,对晚晴长揖道:
“拜托杜姑娘替在下转告,请二小姐护佑身体,善自珍重,惟愿她日后康健安宁,此生顺遂! ”
晚晴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把眼泪,再一看,方回已经走出了学堂,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上踱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影,那影越来越暗,越来越远,直到他隐没在一株高大的乔木之下……
学堂里的学生只剩下了晚晴一人。崔先生已定下年底便要离开京城再赴江南,晚晴因钰媚之事,本不便单独去上课,还是钰轩替她说和,崔先生也着实喜欢她伶俐聪明,她才得以继续受教。
若是她去学堂,裴钰轩也尽量抽空同去,若他不来时,便是她和崔先生一帘相隔,听崔先生传授经史。
原来崔先生出身博陵崔氏,家族在前朝很是显赫,后来历经战乱,流窜至江南,终不能忘怀故土。在江南时,遇到了贵人,介绍他再入京都。
他向来是无心政治、一心治学的人,便临时来裴府安了一个馆,裴家上下对他十分礼遇,还安排了丫鬟照顾他的起居。
他年轻时曾娶过一妻,却未曾留下子嗣,妻子便早逝了,是以一直孤身飘零。
晚晴父亲杜宇和他很是投缘,邀请他喝过几次酒,是以他对晚晴格外看重,并对杜宇道:
“你的女儿,虽然是女儿身,却心胸豁达,心中有家国天下,是个大格局的孩子,万不可误了她。”
杜宇虽知他是奉承话,却也心中欣慰,一时兴起,便和夫人商量,要不要和他结亲。
气得宁夫人差点吐血,自从晚晴越发出息后,杜宇当日的大男子威风不免就少之又少了,什么话女儿几句软语便能搞定,他那通大道理只要一遇到女儿娇声叫句爹爹,便都跑到爪哇国里去了。
此事夫人既然不让,他其实也就那么一说,崔先生比女儿大十几岁,想想也确实不妥。
幸而崔先生是光明磊落的人,秉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他自来以晚晴父兄自居,杜宇这一大通心事他竟然全然不知。
眼见得晚晴16岁了,这称心的婆家还是没找到。杜氏夫妇也颇着急了,主要是杜宇不知怎么了,这一年来频繁被派往各地督学,经常半月一月不在京里,他不在家,媒人也不好登门,白白误了许多时日。
此时忽而又传言说雅王想要自家女儿去做侧妃,差点把杜氏夫妇吓破了胆,杜宇趁着回京,亲自去裴府接了女儿回家来住了一段时日,谁料女儿又吵又闹的,非要再去裴府就学。
等杜宇再一次被差遣去洛阳公干后,宁夫人不忍女儿日日不开心,又见雅王的事情不过是虚惊一场,也便心软了,偷偷放了女儿又去了裴家,并告诉女儿,一旦她父亲回来,一定要提前回来,晚晴自然满口答应。
回到裴府后,因为只剩了她这么一个学生,崔先生督责她的功课又多又严格,好在晚晴天生好读书,行卧之处,手不释卷,裴府上下人称她是女诸生。
晚晴除读书外,便想着要去劝导钰媚和钰淑。
钰媚还好些,不过哭了几场也就罢了,她是定下给晋王做继室的,听说那晋王姬妾已经多位了,光是得宠就有数位。
只是正妃去世后,晋王未再册立正妃,这次钰媚能以继室身份入晋王府,外人看来自是风光,可是进去后以钰媚单纯柔弱的性子,到底会怎么样,也很难说。
晚晴劝她时,她只泪汪汪道:“晴儿,你当日给我说,自己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过日子,我还笑话你,现下才知道,估计这理想就是这世间最美的理想了。”
晚晴安慰她道:“晋王那日咱们见过一次,好是英俊威武,又曾是少年英雄,自幼驰骋沙场的,您过去就是正室,您自己也说了,嫡妻不一样,那些姬妾再得宠,不也是妾吗?日后您生个一儿半女的,位子稳了,自然就不一样了。”
钰媚苦笑道:“晴儿,你也不用劝我了,我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那王府岂是一般世家?到时各自的恩宠凭的都是自己罢了。”
晚晴只当她舍不得周子冲,便又劝道:“王府不也是世家吗?再说周公子人虽好,可是若论人才武功,晋王也是一时才俊,不亚于周公子呢。”
“晴儿,我表哥不喜欢我。”钰媚闭一闭眼睛,那眼泪直流下来,“他给我说,这次回京路上,遇到了新寡的安乐郡主,安乐郡主是义安长公主的女儿,因丈夫家族犯事被牵连,刚从外地返京。
路上恰好遇到他和大哥回来,二家车马便同行了一段路。他颇爱慕安乐郡主,听说郡主喜好书法,还问过他一些关于书法的问题。他希望一年后郡主夫孝满后,便去求亲。”
“这……”晴儿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么看来,我还要感谢阿回,他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对我有一点点甜的人,”钰媚凄凉道:
“日后嫁入了晋王府,只怕这世间再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了。他还祝我一生平安顺遂?
嫁进那种皇族之中,哪来的平安,哪来的顺遂?都是凭各自的命罢了!”说着,那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媚姐姐,您别难过了,……方回已定了礼部林主事的第五女,过两天便要成亲了。”晚晴嗫嚅道。
“好,晴儿,到时你替我去送份厚礼。”钰媚喃喃道:“原来那一日的上巳节,便是我这一生最美的日子了,可惜当初我竟还不知道。”
晚晴见她说得凄凉,也忍不住流下泪来,钰媚握着她的手道:“晴儿,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你看我裴家不是帝王家,也一样尔虞我诈,了无生趣。”
晚晴一震,待说什么,终究未说,她低下头,用手轻抚着衣带,眼圈半红着,看得出心里也不好受。
“你是不敢说,对不对?”钰媚冷笑道:“我和淑姐姐,嫁的人是死对头,那说明,在之后的日子里,必有一个人要被出局,我们家族便拿我俩作筏投机,至于到时失掉了哪个女儿,他们才不管呢。”
晚晴见她便这般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也只好悄悄道:“姐姐不必担忧,晋王手握重兵,永王是个文人,这是乱世,裴伯父必定都想好了的。”
“是啊,裴大人永远都想好了,运筹帷幄,葬送了子女一辈子幸福也不惜。”钰媚颇有些愤恨地说:“晴儿,只怕我三哥也在算计之中了,你也得早做打算。”
晚晴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内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接话。
二人正说话呢,忽见珊瑚急急忙忙地跑来,对钰媚耳语了几句,只见钰媚脸色大变,颤抖着起身,抖抖索索地问:“你说什么?这是真的吗?”
珊瑚有点吓傻了一样,忙忙点头。
晚晴扶住钰媚,惊问道:“姐姐,怎么了?没事吧。”
“晴儿,我表哥没了……”钰媚身子不住地摇动,她喃喃道:“他那人是混,但是罪不至死对不对?怎地就这般丧了性命?”
晚晴一听傻了眼,她惊问道:“您哪个表哥?怎么没了?”
“是吴勇,我姨家的表哥。他喝醉了酒,不知怎的跌到了路边农户的茅厕里,被淹死了。”
钰媚面如死灰,潸然泪下,“他就是喝醉了酒爱犯浑,平时,都还挺好的……”
晚晴的心犹如擂鼓般狂跳起来,她扶着案几的手一直在发抖,心里那个答案待说又不敢说,她不信,她不信,他能那么冷酷,不是说只是吓唬吓唬吴勇的吗?
不不,吴勇一定是失足,一定是失足,可是他一个大家公子哥,怎可能去借宿农户,又掉入茅厕?
她暗暗呼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问:“那,可曾去查那家农户?”
“查了,就一个老头子,话也说不利索,关到牢房第二日便死了,此事死无对证。”珊瑚回道。
“我娘可知道?”钰媚泣道。
“大夫人本来这几日已经见好了,昨儿还见了好几个姻亲,今日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一下昏死过去了,这才刚醒来,便让您过去。”
钰媚跌跌撞撞跟在珊瑚后面,去了上房。
晚晴坐在外面石头凳子上等她们,直等到太阳偏西她们才回来,说是让钰媚这两日帮着去吴家处理一下丧事。
吴夫人是钰媚的姨娘,因吴勇之父姬妾众多,她已多年不出佛堂,现在得知独生儿子出了事,已然人事不省。
周夫人身体若好,肯定会去帮忙处理,可是她自己也整日病得七晕八素,只好派了邢妈妈带着钰媚一起去吴家帮忙,这几日都住在那里。
裴时这些天一直在朝堂轮值,哪有空管她这些闲事;
裴钰轩前两日便因刑部案件去了河北公干,他走之前本来想送晚晴回家的,但是钰媚那几日心情不好,晚晴便来陪她和钰淑了,是以未走。
今日见吴家出了大事,晚晴也有些心神不宁,便信步到了西苑来找钰淑。
钰淑见她,强笑道:“晴儿来了?我只当你再不来了呢。”
“怎得不来?”晚晴笑道,“我来看看淑姐姐。”
“晴儿,柳公子是个好人,你再好好想想。”钰淑道:“我们裴家,是个骨肉相残的火坑,你莫跳进来,步了我和媚儿的后尘。”
晚晴见她这般直白,自己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她还未说话,又听钰淑含泪倾诉道:
“晴儿,此时我也不怕你笑话了,你知道我一直爱慕柳公子,我也知道他其实喜欢的是你,现下好了,我没指望了,晴儿,但愿你能给他幸福吧。
柳公子真的是个好人,对我纵无情义,却总是彬彬有礼。晴儿,你和我三哥,怕也没有结果……我伯父,是个狠心的人哪。”
晚晴只觉心如刀割,良久方道:“姐姐,我无法管住我的心啊!”说着,那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钰淑抱着她,二人痛哭一场,晚晴替她擦着眼泪道:“姐姐,你别伤心了,永王是个喜好文学的人,听说正妃待人很和气,你过去了必不会薄待了你。”
“晴儿,这次永王一功纳了三房侧室,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再说了,永王下聘完全是看了我裴家的面子。
你知道吗?他们本意想求娶的是媚儿,是伯父说已经和晋王定下亲事,这才定了我的。
伯父上次因为你的事情,和二哥差点撕破脸,现在他们各为其主,把我和媚儿卖了去换取荣华,希望他们都能富贵吧,谁让我姓裴呢。”
钰淑说得那么伤心,晴儿都不敢接上她的话,只听她自怨自艾道:
“自小我便没了父亲,寄养在伯父门下,后来有了哥哥后,本以为有了指望,谁料还是被当成工具。
晴儿,日后我若死了,记得千万给我坟前放一支黄芍药,祭祀我时,也用黄芍药祭奠。”
晚晴见她对这桩婚事如此绝望,也不由替她伤心难过。二人执手相看,涕泪俱下。
当晚,晚晴看钰淑情绪不稳,便没有回房,陪她睡了一个晚上。
早上刚起来,便听说大夫人房里昨夜闹鬼,有人看见春喜惨白着一张脸趴到了大夫人的窗户上,吓得大夫人当时昏厥过去,今早竟有点疯癫之象了。
又有人说这鬼已经屡次出现了,只是之前没吓着大夫人。现在闹鬼一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流言遍布裴府,下人们已经乱成一团。
“晴儿,你先回家去吧。”钰淑一脸担忧地给她说:“裴家现在妖魔当道,只怕要出乱子,你先家去躲躲吧。”
晚晴苦笑道:“姐姐,我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吗?没关系,我今儿再住一晚,看看情况吧。”
钰淑好生为她担心,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保重。
晚晴下午才从西苑回去,鹊喜见了她,面带忧色道:“姑娘,今日已经定下要为大夫人禳灾了。”
晚晴道:“好啊,但愿能把大夫人的灾给她彻底清除了。”
鹊喜见她这般淡定,倒也没再说什么。
果然,天刚一黑,上房那边便听得又是敲锣又是敲鼓,晚晴在那里抄心经,一笔一划,丝毫不乱,鹊喜倒是佩服她的紧。
待到戌时,忽然严妈妈带着几个人闯进来,客气地说:“杜姑娘睡了吗?大夫人请您去一趟。”
晚晴站起来,鹊喜刚待拦着,晚晴笑道:“既然大夫人有情,我便过去看看吧。”
鹊喜要跟着,严妈妈不让,让鹊喜好生待着。
晚晴对鹊喜笑了笑,便跟着他们去了。
“龙潭虎穴”,晚晴心道;“这次可算踏进去了,至于能不能出来,那就看,命大不大吧。”
一时到了大夫人上房,那院内明晃晃地摆了上百只蜡烛,院中不知何时立了一根粗大的桃木。
桃木旁,摆放着上百只蜡烛,尚未点燃,蜡烛外堆满了柴薪,桃木前,却是血迹斑斑,老远便闻得到一股血腥气息,两只死去的大公鸡和一只黑狗倒卧在地上,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院子正中,设了一个巨大的祭坛,供奉着三根粗大的香烛。
大夫人便躺在祭坛旁的一张床榻上,紧闭双目,不知是否是清醒着。她身边环绕着三位仆妇,都低眉垂首站立,默然不语。
有一位着道服的黑髯立眉道士正在祭坛旁走罡步,见到晚晴来了,对她左右上下的打量,来来回回在她身边转了几圈,忽然大喝一声道:“果然,灾患就在这女子身上。”
严妈妈问:“怎得才能将其驱除来呢?”
那道士又是掐指又是罗盘一阵摆弄,忽道:“有了,可以以火祛除。灾邪是阴,火是阳,再厉害的灾邪也怕火,来啊,把这女子绑起来,我替她祛灾。”
严妈妈对晚晴满脸堆笑,道:“姑娘啊,对不住了,你就让大师给你驱驱邪,驱好了咱宅子也平安了,夫人也安好了,姑娘的心,不也就安了吗?”
“是”,晚晴一脸虔诚,“只要能让大夫人的病好,晚晴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这话说得那道士和严妈妈都是一怔,连大夫人也好像动了一下。
“姑娘,可能会有点疼,不过,你忍着,只要邪祛除便好了,你放心。”道士低低道。
“哼,”晚晴冷笑道:“大师,那若是驱不出来,我便该当活活烧死?”
那道士脸色变了变,不再回答晚晴的问话,只吩咐徒弟道:“给姑娘伺候上。”
立时他的两个年轻的徒弟便将晚晴捆在了那根桃木上,桃木下蜡烛圈开始点起来,晚晴的嘴里被塞上了一块破布。
那火圈的火渐渐燃起来,外围的积薪被慢慢点燃,火光也一点点逼过来,晚晴感觉到火光已经撩到了发丝,她一直盯着院门口,但那院门犹如死一般冷寂,她的心一寸寸凉气袭来,心中呐喊到:
“姑姑,你救救我,姑姑,你救救我……我不信,他们能害死我,我不信……他们能把我们杜家人斩尽杀绝……”
那火舌逼近到身体,眼看着下一刻便要燃烧起来,饶是晚晴多么坦然,面临生死也不得不惊悚万分!
她的嗓子发出啊啊啊的叫声,眼神中放出绝望的光,心中一片恐惧,裴家果然是龙潭虎穴,果然是……
自己一派天真,自以为聪明还是入了局,现下这局,谁能破?自己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砧板的肉,自己死是容易,可家中父母怎么办?
她的汗滚滚而下,道士做法的声音映在她耳中,竟成了一片虚空,最后的最后,她的眼前闪过了母亲的脸,她低低叫了声娘,那火已然开始灼烧皮肤,刺痛的感觉涌上来,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风起云涌
“住手!你们疯了吗?住手!”门终于被冲开了,裴时一脸愤怒地冲进来,高声呵斥道:“还不赶紧灭火,你们要烧死这孩子吗?”
暗卫早已进来控制了在场所有人,除了周夫人,其余全部点了哑穴。
那一屋子道士仆妇便都呆若木鸡般站着了。有人提水浇灭了晚晴身下的火,裴时身边跟的裴勇裴义便上来给晚晴解绳子。
晚晴已经有点昏迷了,面色带点潮红,衣衫全已湿透,解下她时,裴时亲自来扶住她,她靠在裴时怀里,忽然睁开眼,柔柔道:“裴郎,救我……”
裴时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这是杜若的声音,这是杜若的声音,这是杜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年她仰药自尽后,入他梦来,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裴郎,救我……”
时隔二十年,悲剧竟又重演了,害死了他的若儿不说,又来害晴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来,来,来,今儿大家就鱼死网破,做个了断吧!”裴时怒不可遏,将晚晴小心放到裴勇怀中,吩咐道:“抱她出去。”裴勇领命而出。
裴时一把抽出裴义的剑,二话不说,便将跪在周夫人身边的严妈妈一剑戳穿,那血登时喷了大夫人一脸,大夫人怪叫一声,猛地从床上翻起,眼神直愣愣地,似乎已然吓呆了。
裴时冷冷道:“夫人,你知不知道毒害朝廷命官的女儿是什么罪过?”
周夫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一下跪倒在地,身如筛糠道:“老爷,老爷……”
裴时一脚踹开她,对手下命令:“今日留在这院子里的人,除了这个道士押送刑部大牢,其余一个不留,你们处理。”
裴义领命,暗卫进来,开始血洗。
周夫人坐在一堆血水里,她身边的火依然还在哔啵哔啵地烧着,裴义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周夫人,犹豫了一下,向裴时道:“老爷,夫人……”
“夫人精神昏聩,口舌难言,派人好生伺候着,千万可别让她死了。”裴时说完,便冷冷向外走.
周夫人嘶哑着嗓子喊道:“老爷,我们一世夫妻,你好狠的心呐…… ”
“多行不义必自毙,夫人,你好自为之。”裴时咬牙切齿道。
“裴时,你不得好死,圃儿不会放过……”大夫人绝望而尖利的声音突兀而起又戛然而落。
裴时的脚步停滞片刻,便向外走去,再未回头。
一时裴时到了屋外,看到晚晴已经发起了高烧,他亲自抱住她,晚晴紧紧搂住他,身体一直打寒战,颤抖着呓语道:
“伯父,我害怕……我害怕……伯父,他们要烧死我,伯父,你救救我,救救我……”
“晴儿莫怕”,裴时拍着她,轻声言道:“有伯父在,伯父会护你周全的。”
说着,忍不住湿润了眼眶,眼看着这孩子,差一点就要被活活烧死,他若来晚一步,就要悲剧重演,再次贻恨终生.
这周氏,当年害死了若儿,自己心慈手软,容忍了她这么些年;现在,她还在作妖,此次决不能再让她翻起大浪,他双眼冒火,暗暗起誓。
晚晴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午时。鹊喜见她醒来,高兴地说:“姑娘可算醒了,你都昏睡了好久了,裴大人都过来看过你两遍了。”
晚晴还有些恍惚,她低声问道:“我可说什么了?”
“你一直说火火火,让老爷救你,让你姑姑救你……”鹊喜看着晚晴,欲言又止道:“老爷听到你说让姑姑救你,我见他握着你的手,落泪了……”
“落泪了……”晚晴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叹了口气道:“好啊……对了,大夫人怎么样了?”
“哎,昨晚不知怎的,大夫人受惊太过,今日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成了……活死人了……”
鹊喜的脸上闪出惊怖的颜色:“对了,老爷让我转告姑娘,昨晚之事,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起你曾到过现场,老爷会帮你把一切事都抹平的。”
晚晴怔怔盯着鹊喜,鹊喜心里有点发毛,嗫嚅道;“姑娘,你怎得这般看着我?怪吓人的。”
晚晴笑了笑,问她道:“害什么怕?而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没有你,怕我早被火烧死了吧。鹊喜”,她拉起她的手,柔柔问道:
“你是怎么通知到伯父大人的呢?”
鹊喜倒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她似笑非笑地说:“姑娘,这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你如果实在想让鹊喜现在就说给你听,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确定要听吗?”
晚晴心念一动,敛眉低首道:“那算了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为鱼肉,任人宰割便是,何必弄清来龙去脉?”
鹊喜倒有些心怀不忍,她悄声道:“姑娘放心,有一点鹊喜敢保证,老爷和三公子,对你是真心的。他们绝不会害你。”
晚晴苦笑了一下,并不回答。沉默了片刻,她忽对鹊喜道:“昨晚,那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不会活着,是吗?”
鹊喜愣怔片刻,方低头道:“是。”
“刀尖上舔血,这得来的富贵,有何意趣?”晚晴仿佛自言自语道:“殊无意趣,殊无意趣……”
“姑娘,既来之,则安之。”鹊喜劝慰道:“你别多心了,来,把药喝了吧。”
“道士一人,徒弟二人,仆妇四人,加上大夫人,一共八条人命,便要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吗?”晚晴的眼泪怔怔流下,泣道:“早知如此,不如让他们烧死我,好歹,那八个人是不用死的。”
“姑娘,你怎么那么善良?”鹊喜的鼻头发酸,她过来拥着晚晴的箭头,道:
“如果你死了,要死的就不止是这八个人了,周氏一族都会被构陷,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难逃一死,他们的手段,……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鹊喜,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晚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紧紧抓着鹊喜的手,惶惶道:“你没事吧,他们不会害你吧!”
“傻姑娘,我没事的。我早和他们做过约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鹊喜又是感动又是哀伤,见晚晴一脸疑惑,她只得解释道:
“姑娘不必生疑,我自幼来裴府,多少也混了几分资历,况且现在跟着姑娘,爱屋及乌,他们不会动我的。倒是姑娘你,以前我劝你离开裴家,而今你越陷越深,只怕出不去了。”
已是深秋的天气,偶有秋风从窗外渗入,便觉寒气逼人,晚晴紧紧搂着鹊喜,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一点热量。
鹊喜自来性子冷淡,这么热切地拥着一个热热的人,还是第一次,她的心中涌出无限的悲凉,对这位聪明善良的姑娘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之情。
半夜,晚晴又开始做噩梦,她梦见火势熊熊,她已被吞噬其中,只来得及大喊一声:
“轩郎,轩郎,救我……”便被一人抱出火海,正是钰轩,可是那长路漫漫,漫天的黑暗,怎么也找不到路……
蓦地,她的梦醒了,睁开眼,她赫然发现自己的确是被钰轩抱在怀中,此时他正满目爱怜地注视着自己,用手轻抚自己的头发道:
“晴儿,没事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轩郎……”晚晴打了个激灵,彻底醒过来,她连滚带爬到了榻上一角,远远离开他,振衣而颤道:“你……你……你……”
钰轩见她这般害怕自己,不由心里一阵难过,他伸长胳膊想去榻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谁料她一脸惊恐,根本不乐意过来。
钰轩无法,只好自己也脱下鞋子,上了榻上,将她一把拖进自己怀里来,柔声道:“晴儿,你怎么了?见了我,也这么怕?”
晚晴吓得打颤,在他怀里,她结结巴巴地问:“我……我不怕,只是,鹊喜呢?鹊喜呢?”
“傻瓜,我早把她打发走了,我刚刚从外省连夜赶回来,明天凌晨我还得再去,晴儿,咱们只有2个时辰说话,你要乖一点,不要害怕了,好吗?”
钰轩轻拭着她的泪水,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胸前,心有余悸地说:“我听到消息八百里加急赶回来的,晴儿,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
晚晴见他说得这般情深义重,那眼中饱含的泪水骗不了人,不由心略略安了几分,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慢慢往后退了退,退出他的怀抱,战战兢兢问道:
“轩郎,若是昨晚不是鹊喜去通知伯父,他们会不会烧死我?若是那火势起来,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是不是?”
钰轩见她忽然这般问,隐隐似有怀疑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
“晴儿,你……你别误会,这件事,的确是事出突然,是他们忽然动手的,他们早就布好了局。
我们只是……破局而已啊,我真的没有想要害你晴儿,我如果要害你,和害了我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姓周的她一直想要置于你死地,我没法子才出此下策,本意也只是找人吓唬吓唬她,谁料她竟狼子野心,想要烧死你,昨天若不是爹及时赶到,我,我……
晴儿,你不知道,今天凌晨我得到信,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便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了,晴儿,你要相信我!”
他这样说着,那汗滚滚的下来,脸上满是愧疚,他说,“你若不信,我起个誓。”
“以前有人给我说,你裴家是龙潭虎穴,我还不信,现在我是信了。”不知怎的,晚晴有些心灰意冷,她将头转到一边,泣道:
“我知道你家不少私宅隐秘之事,还望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我还有父母要孝养,轩郎,望你成全。”
“晴儿,”钰轩上来紧紧抱住她,那泪止不住流下来,他将她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上,心酸道:
“你竟然怀疑我要害你,你看看我的心,我怎么会伤害你?出差的事情是临时安排的,刑部出了谋逆大案,刑部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全部都要去勘验.
我实在没法推脱才去的,去之前,你想想,我是怎么给你说的?我是让你回家的,你想想是不是?”
晚晴一愣,的确,钰轩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先回去躲着,是自己因为想要劝说裴氏姐妹才未走的,这么说,她倒是真的误会钰轩了。
她的身子没那么僵硬了,只是推开钰轩,将手里的芙蓉錦帕扔给他,啐他道:“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做什么?你既然说没想害我,那我信你就是了。”
钰轩拿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稍稍缓了口气,欣慰道:
“晴儿,有些事我可能没法给你细说,可是你要记住,我绝不会害你的,我裴钰轩这辈子,可以辜负天下人,唯独不会辜负你。”
晚晴看了他良久,终究还是不忍心,轻轻道:“轩郎,让她知难而退便是了,何须带上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而且,……吴勇的事情,你不是答应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吗?”
“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钰轩重又揽住她,那声音虽轻,可是却有一股肃杀之气在里面:
“晴儿,他们昨晚差点烧死你,若是真酿成大错,我就算让他们全族陪葬都不为过;至于吴勇,那种人,活着何益?”
晚晴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强忍着不适,问道:“那……万一她的一对儿女知道后,你该如何自处?媚儿马上要嫁进晋王府了。此事事关她的生母,若万一被查出,如何是好?”
“晴儿,”钰轩笑了笑,见她即使心里怕成这样,还担心自己的安危,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轻轻拍了拍她,软言道:“不怕,我和爹会处理妥当的。你不要担心我,我还要保护你呢。”
说完,便亲昵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
晚晴没再说话,便倚在他怀里,一会儿迷迷糊糊地似乎睡着了。钰轩轻抚着她的鬓发,低声道:“晴儿,我向你发誓,日后绝不会让你再涉如此险境,我发誓。”
等晚晴再醒来时,钰轩已经不见了踪影,太阳升起来,透过窗前的杏树,散落一室斑驳的光。床头,放着两个鄂州柑橘,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晚晴恍然若梦,起身到客堂一看,一篮柑橘正散着清甜的芬芳。鹊喜从外面走进来,给晚晴道:
“姑娘醒了?三公子已经连夜赶回去了,他说事出突然,只给你带了几个柑橘过来,那边的案子还要过几天才能结,让姑娘这段时间千万小心。今儿就让我送姑娘回家去。”
晚晴心里百感交集,他的深情是真,绝情也是真;温暖是真,冷酷也是真;自己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能怎么办?
看着那一篮柑橘,她的泪掉下来,这份深情,自己怎能辜负?纵使他心内有邪恶冷酷的影子,自己也得匡正他才是,怎能便这般要弃他于不顾?
想到这里,她强笑道:“我这边还有些事处理,不急着回去。对了,二小姐回来了吗?”
“还没有,老爷的意思是,先等两天再通知二小姐。”鹊喜道:“姑娘也不必再担心此事了,他们父子俩会处理好的,我现在反倒担心二小姐。”
“二小姐怎么了?”晚晴惊讶道。
“你不知道吧,听说三公子他们着手调查的谋逆大案,现已有人招供是晋王主使,此时晋王已被圈禁在王府,不许出门了;
礼部已经开始准备贺仪预备册封永王为太子的仪式了,估计不日咱们的大小姐就要嫁入太子府了。”
晚晴听闻此语,差点晕过去,她抖抖索索道:“那,那,二小姐怎么办?她还没嫁过去呢。”
“老皇帝在,自然还没事,若是新皇登基,就难说的很了。”鹊喜脸上现出高深莫测的眼神。
“难道……大厦将倾了?”晚晴踉跄了一步,自语道。
“姑娘,还不至于。晋王手下战将无数,又怎会束手就擒?况且你看老爷和三公子选择在这时动手就知道,他们如此有恃无恐,必有了后路来支撑。无论谁当皇帝,他们裴府,且是倾覆不了呢。”鹊喜冷笑道。
“鹊喜,”晚晴握住她的手,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还有,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姑娘,”鹊喜嗔她道:“我怕你什么呀,你可是老爷和三公子心尖上的人,我还有什么隐秘不能给你说?嗯,对,我是有个亲戚在神策军那边当差,有时也听他吹吹牛。”
晚晴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涌出无限狐疑,此时却不好再问,便故意点她额头道:
“你呀,问你个正经话你就乱打岔,好啦,今日咱们盘一盘我这些时日攒下多少银子,都拿出来,去柳公子铺子里看看,有没有好看的簪环首饰。”
自从上次父亲补发了俸禄,家里就大为宽裕了,娘亲坚决不肯再要自己抄经得的银子,只让她自己攒着当零花钱;
她抄经手速快书法好,钰轩每次都会额外多给她些,说是奖励她,所以几月下来她也大小成了个小财主。
“姑娘现在才想去看首饰,……会不会,有点晚了?”鹊喜一脸同情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放心吧,不会给你的柳郎添麻烦的,这是三公子让我去的,说是先过去看看有没有好的款式。”晚晴强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对她说。
“姑娘可别错了主意”,鹊喜望着一脸平静的晚晴,担忧地说:“三公子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他可以来回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就为了看你一眼,若被他怀疑你负了他,他会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
晚晴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茶,自嘲道:
“看看,我这是上了贼船了,下不来了吧,只是……,”她望着窗外的杏花树,半晌方道:“只怕我不负他,他会负我啊……”
“姑娘”,鹊喜变了脸色,满腹狐疑的望着晚晴,不由道:“你怎得忽然这般说?”
晚晴定定地望着茶盏,满目凄然地说:“鹊喜,要是这世上真有掩耳盗铃这种事就好了……你说,我为什么不更傻一点呢?”
鹊喜眼泪一下涌上来,她上前拥住晚晴,泣道:“姑娘,你是个好女孩,你听鹊喜一句劝,若此事能得一个善果,你便远远地避开京城,找个安全的地方过日子去吧。”
“好,”晚晴笑着说:“就听你的。”那泪却忍不住也跌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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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汹涌
柳泰成开的盛和银楼虽不大,却很是雅致,银楼里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做工精美,材质精工,颇有些仕女闺秀们在里面挑选。
晚晴带了鹊喜,也随着那些选购首饰的姑娘们在店里流连。晚晴的神色一直有些恍惚,眼光略过那些首饰,有种如幻如梦的感觉。
鹊喜瞧她这副模样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四处悄悄张望,发现柳泰成似乎未在铺子里,便自去找了个小伙计,让他去请柳泰成。
见鹊喜离开,晚晴才有些缓过神来,她问掌柜道:“有什么时兴的簪环?有没有那种描有喜鹊的、或是雕刻成芍药花、梅花这些花卉的钗环?”
那掌柜的满面笑容,热情道:“都有都有,小娘子仔细挑挑。”说着便让伙计拿出一方锦帕垫着,锦帕上摆上几支金钗、金簪和金钿让她选。
晚晴瞧着一只喜鹊的金钗,刚待拿起时,却被另一只手轻轻取走,道:“掌柜的,我要这支喜鹊钗。”
晚晴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着青衣梳着双丫髻的俏丫鬟,脆生生道:“我家小姐找这个图案找了很久了,是不是小姐?”
她口中的小姐却是个温柔和善的女子,长得眉目清秀,一双水灵灵丹凤眼,身材微丰,穿一身鹅黄的衫子,见婢女行径,便轻斥道:
“小颜,人家这位小姐先选的,你怎得这么无理?”
“姑娘,这是柳公子的铺子,不和咱们自己家的一样吗?您这么客气干什么?”那丫鬟笑对晚晴道:“对不住了小姐,你若是喜欢别的,让何老伯给你打点折。”
那何老伯显然便是刚才那位掌柜的。
晚晴不愿和她过多纠缠,便兴致索然道:“好,姑娘喜欢,拿去便是。我没关系的。”又对伙计道:“对不住了小哥,我不看了,你收了吧。”
“咦,我说这位小姐,你怎么脾气这么大呢?来来,你选,选好了我给你打折……”那丫鬟见晚晴脸有点冷,便上前来,带着几分戏谑道:“您是客,您最大。”
晚晴轻轻推开她,也不管鹊喜有没有在身边,便要出门去,迎头遇到了柳泰成。
泰成乍见她,喜出望外道:“杜姑娘,你怎么来了?有没有喜欢的首饰?看上哪一个了?”
“哎呀柳公子,你怎么没见着我家小姐啊,小姐来这里等你半天了。”那丫鬟又上来,和柳泰成很是熟稔的样子,扯起他的衣袖。
那小姐也红了红脸,叫了声柳郎。
柳泰成见了她,仿佛楞了一下,吩咐道:“何小姐来了,老何,你去招待一下何小姐主仆。”
晚晴客气道:“柳公子何必客气,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先告辞了。”说完,便要出门去。
柳泰成不自觉一把拉出她的手,急急道:“杜姑娘,我一直盼着你来的,你怎么来了还没喝一盏茶又要走?”
晚晴见何氏主仆的脸色都变了,忙忙抽出手,笑道:“看柳公子说的,怎得这般客气?”
那丫鬟狠狠瞪了一眼晚晴,气鼓鼓对柳泰成道:“柳公子,今日我家小姐赶大早便过来,说是还要给您煲汤呢,您怎得这般对我们?这位杜小姐是何人,不知道柳公子是我家姑爷吗?”
“你……”柳泰成一时气结,对丫鬟喝斥道:“你胡说什么?”
晚晴一听,实在不愿再生事端,便对那丫鬟陪笑道:“姑娘是不是误会了?刚才你喜欢的那枚钗,我已经让给你了,你看我还有什么不妥吗?”
她虽然向来是好性子,只是这几日受打击过大,实在懒得和这些人周旋,只想抽身离开。
“杜小姐,真是失礼的很,”一直呆立的何小姐终于弄清楚了状况,忙走上前来,亲热的拉起晚晴的手,道:
“我真不知道你和柳郎是朋友,你要那件首饰,便让给你,喔,或者我让柳郎送给你好不好?算我们送你的。”
晚晴心里有几分恼,她平生最恨女子间这种明枪暗箭的把戏,况她半点也不想搅入这一局中,平白拿她作筏干什么?
若平白拿她作筏,她却也不吃这个哑巴亏,故而她不动声色拂下何小姐的手,望着柳泰成,轻谑道:
“柳公子,方公子定亲都告诉我们了,怎得你定亲了,却瞒得我们铁桶一般?难道是怕我们出不起喜钱吗?”
柳泰成是个老实人,眼见着晚晴这般说,怒火立刻拱上来,他盯着何小姐,毫不客气地问:
“不怪杜姑娘误会,连泰成也觉得蹊跷。我自认还没有定下亲事,何小姐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谣传?”
何小姐登时脸色大变,窘迫道:“柳郎,我并没有说和你定亲了,杜小姐是不是误会了?”
“何小姐,我一向敬你如长姐,但有些话绝不能乱说,乱说了我怕有污您的清名。”
柳泰成这话说得有点重了,晚晴见他额上青筋直跳,似是动了怒一般,又见那何小姐既羞且怒,脸红得像秋日熟透的柿子一般,那小丫鬟更是气得面无人色。
眼见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晚晴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歉疚,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忍了算了,故而对泰成笑着打圆场道:
“哎,那必是晚晴误会了,对不住啊!原来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何姐姐既是柳公子的故人,那是晚晴失礼了。要不柳公子请我们喝盏茶好不好?我走得口渴了。”
柳泰成这才表情缓了缓,朗声道:“好,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就请到内间饮茶。”
晚晴主动过来挽住何小姐的手道:“姐姐,您别误会,我是和柳公子都在裴府附学,所以认识。来,咱们去喝一盏茶吧。”
何小姐见她这般,便也恢复了颜色,微笑道:“喔,那杜姑娘是识文断字的了,比我们这些睁眼瞎好的多了,怨不得柳郎常说裴府学堂人才济济,今日看杜小姐就知道了。”
晚晴低头自谦道:“哪里哪里,我不像柳公子他们是学经世治世的学问,咱们女孩子,不过是学两个字,日后能看个名帖便罢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迎向何小姐的目光,笑道:“其实我今日来啊,是为了给裴家两位小姐选两样成亲的首饰做贺礼的。”
何小姐本来有些恼她,但见她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说话又得体,身段又柔软,不由也放下戒心,道:
“妹妹这是过谦了。妹妹既要选首饰,一会儿我来帮妹妹。”
晚晴忙忙道谢不止,二人携手跟在柳泰成之后,说不出的亲厚。
二人带的丫头见她俩忽然又这般好起来,不禁心内暗自诧异,于是各自与对方对视了一眼,还是觉得生气,便都哼了两声,走得远远的。
一时三人进了内间,柳泰成便坐了主位,晚晴坚持不肯坐在柳泰成下手,让何小姐坐了上席,自己挨着何小姐坐下,柳何二人也没十分勉强她,只是倒茶时,泰成问:“今日什么茶?”
伙计道:“是碧螺春。”
泰成吩咐道:“绿茶寒凉,杜姑娘喝不了,去,取上等红茶来,替杜姑娘斟一盏。”
晚晴忙道不用。何小姐笑着说:“妹妹快别推辞了,柳郎他自幼便是这般性子,我们这些姐妹啊,他可是各个都照顾得到呢。”
晚晴朝着柳泰成嫣然一笑道:“如此,便谢谢柳公子了。”
柳泰成黑着脸,勉强笑了笑,不作声。
“不知妹妹这次想挑什么首饰?”何小姐见柳泰成脸色不佳,又将眼神转向晚晴,关切地问。
“我想挑一件芍药花的首饰,金玉的都可以;另外,便是镶着梅花图案的首饰,也不要过于昂贵的,太贵的,”晚晴低头,用手轻抚裙带,有些羞怯道:“我也买不起。”
泰成心内一动,柔柔地看着她,温言道:“杜姑娘随便挑,不会让你买不起的。”
晚晴朝他笑着调侃道:“柳公子若是要送,我可不依。这便走啦。”
何小姐扫了一眼晚晴头上戴的簪环,看似无意道:
“姑娘说自己囊中羞涩怕不是过谦?我看单姑娘头上这枚金嵌珠连环梅花簪,没有七八百金怕也下不来呢。单这镶嵌的南海大珍珠,我们老店里也断货许久了,有价无市。”
“这么贵?”晚晴闻言惊讶道:“不可能吧!”
说着,便顺手拔下那枚簪子,谁料今日鹊喜给她梳了一个新的发髻,整个发髻全靠这支簪子簪住,她这么一拔,满头的乌发全部落下来,映衬着她凝脂般的如玉的肌肤,更让整个人显得妩媚动人,风流婉转。
她忙忙站起身来,用手握着头发,狼狈地对二人道歉道:“失礼失礼,我不知道……对不住了……”
柳泰成一下看呆了,连何小姐都愣住了,心想,怪不得柳郎对她如此回护,原来这姑娘竟生得如此美貌,刚才只顾赌气斗嘴了,竟还未察觉到。
她自幼和柳泰成一起长大,两家是几代的世交,她比柳泰成大一岁,小时候柳泰成叫她何家姐姐,与她十分亲近。
两家本说大了要替二人定亲的,谁料这两年他们柳家口风变了,只说柳泰成还要去附学读书,不愿这么早定亲。
可是她原比泰成还大,女孩子家怎么能等下去?家里便急急替她定了一门亲,谁料又中途出了事,那亲事黄了。
她家世代开银楼,京城内最大的一家银楼便是她家开的,在各地的分店更是不计其数。
这家店铺也是她家帮衬着柳泰成开的,她只道柳泰成忽然求他家帮忙开铺子,必是回心转意了,自己便时时来替他打理,但他对自己却还是以往那般淡淡的,既不拒绝,也不向前一步。
今日见了晚晴,她才终于知道,为何他对自己这般冷淡了。
正当她思虑万千时,忽听见柳泰成客气而冰冷对她道:“何小姐,有一句话泰成想当面给你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还未等她开口,晚晴尴尬地插嘴道:“还是我出去,你俩在这里说。”
却不料柳泰成一个箭步拉住她的衣袖说:“杜姑娘,你这样出去不妥。我让鹊喜进来替你重新盘起头发,你就在这里等着。”
说着,便对何小姐客气地做出请的手势,晚晴只好道:“那何姐姐,我们一会再见吧。”
何小姐心里凉成一片,对她微微点头致意,冷着脸出去了。
一时鹊喜进来,替晚晴梳理那一头如瀑般地黑油油的发丝,有点惊讶地问道:“怎得姑娘把头发都弄散了?柳公子刚让我进来时,我还纳闷呢!”
“还不是那个何姑娘,她非要说我头上的簪子值几百金,吓死我了,想拔下来看看。”
晚晴忍不住抱怨道:“说起来,若不是为了你,我今日何必和她置那一番气?”
“姑娘……”鹊喜脸微红,嗔道:“你替我出什么头吗?再怎么着,柳公子还能娶我一个丫头吗?”
“我只盼着有情人都能成眷属。”晚晴感伤道:“是以忽视了身份。大家什么身份不都是人吗?何必非强要分三六九等?”
鹊喜心里暖了一暖,笑道:“姑娘倒是菩萨心肠,这不是众生平等吗?”说着,自己便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又道:“那簪子还用这支吧。”
晚晴忙阻止说:“先别用了,鹊喜,你帮我看看,这簪子真的那么贵吗?”
“姑娘竟是真的不知。”鹊喜哭笑不得的同她说:“三公子能送差的东西给您吗?”
晚晴这才知道原来这簪子的确和自己看到的那种一盒五支的簪子不一样,这不是普通的金簪,那珠子也不是普通的珠子,自己还当是小玩意,还傻乎乎问裴钰轩要五支这般的。
“可是,我认识东珠,这又不是……”她为自己辩解道:“我以为就是普通成色的金簪子。”
“金子不值钱,东珠也不稀罕”,鹊喜絮絮道:“稀罕的是南海珍珠,这种珠子若是龙眼大的,便要万金以上;七八分的,也要五千金,像姑娘这种的,五六分的,我看也不下千金;
刚才那位何小姐说你这簪子值几百金,我看她还是没见过好东西,你这个珠子光晕这般好,圆美光洁,所谓一分圆一分钱,姑娘,你还真是天真哪。”
“价值千金?”晚晴一下惊呆了,喃喃道:“他送给我这般珍贵的礼物做什么?这样人家不都知道了……”
“姑娘啊,我看三公子就差满大街敲锣打鼓去宣扬你是他的人了,他还担心这个呢。那柳莺儿不就是看了你头上的金簪子,才断定了你和三公子的事情嘛。”鹊喜不以为意道。
“那……别戴了别戴了,”晚晴霍地站起来,急急道:“来,我自己挽着头发,你出去替我挑一只银簪来。”
“这里有几支金簪,姑娘好好挑一支,”忽然,柳泰成挑帘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道。
晚晴正在梳头,见此不免娇羞,微红着脸道:“柳公子,真是失礼了。”
“你出来没带侍卫随从,戴着这么昂贵的首饰,会被坏人盯上的。”泰成笑道:“还是挑一支吧,这些价格不贵,要不,戴这支玫瑰花样的?”
鹊喜笑着接过道:“也好,玫瑰配我家姑娘,都娇艳的很。”说完,便替晚晴插上那支纯金镶红宝石的玫瑰簪。
晚晴忙道:“这怎么可以?我没打算买……我今日带的钱,只够……”她又慌又窘,当着鹊喜的面,她也不好全都说出来。
“姑娘,你就戴着吧,到时三公子回来会给你结账的,要我说啊你今儿就算是把柳公子的店铺盘下来,他也会来给你付钱的。”
鹊喜手脚麻利地替晚晴插上簪子,又瞄了一眼柳泰成,笑嘻嘻问道:“你说是不是啊,柳公子?”
“那也未必,”柳泰成泰然自若道:“我柳泰成又不是他的家仆,怎得他要什么就得给他什么呢?”
鹊喜猛地碰了个软钉子,面上一红,便出去了。
剩下晚晴和柳泰成两人坐在那里,柳泰成温柔地看着她,忽道:“杜姑娘,你别误会,在下真的没有定亲,那何小姐,自小便和在下认识,但是真没瓜葛。
的确,小时候两家有说要定亲,可是我不乐意。而且她年前已经定了一门亲了,后来那男子暴死了,她不愿守望门寡,今年不知怎得又找上来,因为同开着银楼,我……”
晚晴又尴尬又难堪,低声打断他道:“柳公子你误会了,不是这么回事,我……我今日真是失礼了。”
“我知道裴钰轩喜欢你,但是杜姑娘,你和他不成的,而今晋王失势,传闻他已经……”柳泰成欲言又止,满目同情地看着晚晴。
晚晴不知怎地涌上了泪花,她消沉道:“柳公子,咱们先不说这事,我有一事委托公子。”
柳泰成见她这般镇静,倒略有点吃惊,此时只好微笑着看着她说:“好,姑娘请说。”
“我的丫头鹊喜,她……十分钦慕公子。不知公子是否……将来能给她一个安身之地?”
晚晴低声道:“我知道这样问十分冒昧,她毕竟是裴家的丫头,可是裴家答应我,日后会将这丫头的卖身契拿出来给我,我到时便一起奉送给您如何?”
柳泰成定定看了她良久,方柔言道:“这事姑娘作主便是,只要你愿意,我都尊重你的意见。”
晚晴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如果是作为你的陪嫁丫鬟进入我柳家,我柳家自然是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至于其他,怕是不成。”柳泰成一字一句道。
晚晴脸一下红到了耳朵后,她猛地站起身,慌乱地摆着手道:
“不不不,柳公子误会了,您误会了,这,我不是这意思……绝对不是……”她举止无措,眼看着那汗便要滴下来。
柳泰成看她这般无措,有点心疼她,便也站起身对她柔声道:“姑娘不必惊慌,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爱慕姑娘许久了,如果姑娘愿意,泰成这就可以去府上求亲。”
“这………这哪成啊?不成不成……”晚晴手足无措,脸颊一片赤红。
“姑娘听我说完。”柳泰成半点不恼,继续面不更色对晚晴道:
“我柳家世代经商,官场那一套对我来说完全没用。我喜欢谁,就娶谁,不用和谁联姻。
我自来洁身自好,不喜风月花柳之所,是以并无过往流莺在堂。
而且我能保证这一生只爱一人,绝不会再纳婢妾。至于荣华富贵,是,我柳家没有泼天富贵,不过,这辈子吃喝总是不愁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向前一步,靠近她道:“况且,我的钱,都是自己亲手赚来的,没有沾一点血腥。
杜姑娘,你既说不嫌弃商贾之子,那我便在这里等着你,不管多久,我总等着。”
“柳公子……这是晚晴的错了,”晚晴终于从震惊中缓过来,听他这般说,不自觉往后退一步,急急道:“我……绝无此意,绝不敢高攀贵府,我……您千万别误会……”
“我知道姑娘无此意。”柳泰成笑笑,说道:“这是泰成的意思。一家有女百家求,姑娘的红线系在谁身上,他裴家说了不算,月老说了才算。”
晚晴简直如晴天遇到了瓢泼大雨一般狼狈,她万万没想到一向进退有据、彬彬有礼的柳泰成,今日竟然如此大胆。
她只是想替鹊喜求一个未来,却无意中碰到了这样一个暗礁,这可如何是好?而且如果被裴钰轩知道柳泰成今日对自己的表白,只怕会平地起波澜……
不过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和裴钰轩一定成不了?看来自己担忧的那事,必不是空穴来风了,想到这里,她犹如被锥子扎了一下,略静了一下心神,她压低声音说道:
“柳公子一片厚爱,晚晴受之有愧,先行谢过了。只是而今是多事之秋,晚晴暂未曾想到个人之事。另外,”她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盯着泰成,一字一句问道:
“还要请教一事,您刚才说到三公子时,欲言又止,可是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柳泰成替她斟了一盏茶,递于她,轻声说:“这个……既然他没有亲自告诉你,我来转告有小人之嫌。不过姑娘放心,纸里怎可包得住火?总有水落石出的那日。
对了,姑娘要的芍药花和梅花图案的簪环,包括那支描着喜鹊的金簪,我都让人给你包好了,柳家的车子在外面,会送你回裴家去。
可是,姑娘听在下一句劝,裴家今时不同往日,你若能早些回家,尽量早点回去。”
晚晴听他这般说,知道自己必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可还是感激他这般体恤自己,又听他已给自己包好了所要金簪,便诚心致谢道:
“如此,谢谢公子了。不过那金簪,加我头上这一支,一共是多少银两?我统共只有这三十两银子。还欠下的,我再打张欠条日后还您吧,这是我个人要送二位小姐和鹊喜的礼品。”
柳泰成见她忽然问这个问题,倒是吃了一惊,道:“你还给我钱做什么呢?这是我送你的。”
“无功不受禄。柳公子,我知道这几支簪子绝不止这一点银钱,你若不说实话,不让我打欠条,这钱,最终还是会闹到三公子那里去,到时必是他来还钱。”
柳泰成沉吟了半日,方点头道:“也好,你把银子给我吧,我先替你收着。至于欠条,那就不必了,这些足够了。”
晚晴也不好再说什么,想着日后必定补给他便是,便要起身告辞,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回眸向他说道:
“柳公子,您是位志诚君子,晚晴向来敬佩您。请您一定听我一句劝,缘木求鱼是不成的,晚晴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还请您见谅。”
“我正是认定了姑娘这般金玉一样的品质,才会说刚才那番话的。”柳泰成不为所动,朗声道。
“这……”晚晴一时语塞,想想又不死心,还是又劝了一句:“裴家不是好相与的,公子莫要以卵击石,退一万步说,晚晴即使此生以身侍奉神佛,也不愿无辜者受牵连。”
“杜姑娘,你不要替泰成担心,人家怕他裴家,我却不怕,我柳家虽未涉及官场半步,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而且,就算是现在让我倾家荡产,我柳泰成也有信心白手起家,重新再来,他们裴家行吗?”
柳泰成眼中一片刚毅。
杜晚晴知道再说无益,便长叹一口气道:“如此,请柳公子多保重吧。”
“姑娘也多保重,泰成之心,犹如磐石,一旦认定,绝无转移。请姑娘放心。”
“……”
晚晴昏天暗地地走出柳家。一场风雨正要酝酿而来,正是“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鹊喜见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道:“姑娘,怎么了?柳公子可有说什么?”
晚晴握着她的手,诚恳道:“对不起鹊喜,我本想替你求个前程,可是,柳公子他,他没答应。”
鹊喜握着晚晴的手,又是感激又是心酸:“姑娘,即便柳公子答应,也是不成的。鹊喜不是自由身……不过,有姑娘这句话,鹊喜领你的情,谢谢你!”
“鹊喜,我不想让你报答我,我只想你幸福……”晚晴怔怔落下泪来,低声啜泣道:
“大小姐,二小姐,人人都如砧板上的肉,我自己也是前程未卜。我只想着,若是你,你能幸福,我们中,至少有一个人能幸福,那该多好啊?”
“姑娘,”鹊喜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您都要保重自己,好吗?鹊喜一生薄命,得遇姑娘,是鹊喜之幸。
鹊喜本以为,这世间尽是算计、寡义之人,谁料还有姑娘这般的人。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的,姑娘,你别难过。”
“他们说,我若离开裴家,会让你跟我一起走,那到时肯定把你的卖身契给我对不对?若是给我卖身契,我一定放你自由。”
“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你离开裴府的,姑娘,你已经知道的太多了,你想全身而退,除非,”雀喜顿了顿,满目忧伤地看向晚晴,低低道:“裴家的二位小姐,谁能帮你一把……”
“不可能吧,”晚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问道:“若他们不明媒正娶,难道还能拘禁我?”
“会有办法的姑娘,会有办法的。”鹊喜红了眼圈,拍了拍晚晴的后背,安慰她道:
“你不要怕。奴婢建议等二小姐回来后,你多去看看她,陪陪她吧,她……也着实可怜,生在这么一个家里。”
晚晴点了点头,两人依偎在一起,头靠着头,再不说话。
马车颠簸,车厢里两个心事重重的花季少女,面向未可知的命运,流下潸然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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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
晚晴和鹊喜回到裴府后,钰媚已经带着邢妈妈和珊瑚从吴府回来了,听说她得知了母亲的状况,很是大哭了一场,结果第二日便病倒了。
晚晴帮她安排了珊瑚和鹊喜去照顾大夫人,自己带着采芹等人日夜照顾她、劝慰她,过了几日,她终于勉强能起身了。
她对晴儿颇是感激,无人处,她拉着晚晴的手道:
“晴儿,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谁料到高勇这般黑心,我娘拿他当心腹,几十个庄子都给他打理着,他年年贪钱,在外面包戏子养小老婆;
这还不算,他还怂恿着他女儿去勾引我爹,就这我娘也没为难他,只是想查一下他的帐。
谁料他狼子野心,害怕自己做假账的事情暴露,竟然趁我娘生病之际,勾结了严妈妈和外面的野道士,借口禳灾,想要借神佛的手害死我娘。
要不是我爹及时赶到,杀了严妈妈,抓了高勇,可能我娘当场便要毙命了。晴儿,我的命好苦啊!”
晚晴听她说了这一番,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富贵人家的尔虞我诈,她以前从史书中曾窥得一二,谁料这次竟是活生生得见。
夫妻反目,母子成仇,个个都和乌眼鸡一般,恨不得你杀了我,我吃了你,怪不得钰轩的性格变成了这样子,想来他也是个可怜人。哎!
只是此时,她也只能顺着钰媚的话说道:“恶仆误主,就说的是这样的人了,大夫人一向对下宽松,一片仁心,谁料竟助长了这起子恶奴的嚣张气焰。
媚姐姐,他们会有报应的,你要放宽心,我看伯父日日替大夫人延医请药,上心的很,说不定过几天大夫人便好起来了。”
“高勇这恶奴现在就已经报应上了,听说在刑部大牢脱了三层皮,昨日已扔到乱葬岗子上了。
至于我爹,这次却真要感谢他,我去上房,见他在娘面前悄悄落泪,只说误了她,那日不该让她一人在家。对了,晴儿,”眼泪汪汪的钰媚忽然问她道:“你那日没被吓到吧?”
晚晴一惊,尚未答话,互听采芹在旁插嘴道:“小姐可是糊涂了?那上房离韶雅堂远啊,杜姑娘怎听得到?”
晚晴这才松一口气,满含愧疚道:“对不起媚姐姐,那日我没听到,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他们那么对待大夫人。”
“傻瓜,”钰媚苦笑了一下,叹息道:“他们做这种事情,自然人越少越好,你一个闺阁少女,怎能敌得过那满屋子的仆妇帮凶?”
晚晴那泪止不住流下来,泣道:“媚姐姐,晴儿只盼着这次劫难过后,您能百事顺遂,和乐安康,再也没有风雨波折……这是我的……我的心愿……”
她的心里到底对钰媚有些愧疚,虽然大夫人害她在先,可是她也不愿大夫人因此事而沉疴不起。
钰媚拉着她的手,那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滚落,二人执手,心内只觉凄凉一片。
“怎得两人哭成这样?晴儿,你这劝人的,都是哭着劝?”门帘忽被掀开,原是钰轩回来了,只见他风尘扑面,脸色暗沉,似是疲倦过度的模样。
钰媚忙欠身见礼,晚晴也站起身,强笑道:“三公子回来了?几时到家的?”
“晴儿,你不知道,三哥昨天就回来了,知道家里出了事,连衣裳都没换,便去了刑部大牢,提审那起子坏蛋,直到深夜才回来的,所以我今天才给你说了那些来龙去脉啊。”钰媚虚弱地说。
晚清笑了笑,看这兄妹俩一唱一和,不觉得有种荒谬错乱的感觉——
从前只笑戏班子里的人,日日做戏讨生活,原来这家子人也在做,且个个都是十足的名角,吹拉弹唱,悲欢离合,都能演得出,演得好,演得精彩!
从钰媚房里走出,钰轩低低对她道:“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晚晴垂头丧气地说:“我不想去,我要回去睡觉。‘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轩郎,我没有酒,不如回去做梦。”
“小傻瓜,是不是怨我这几天没陪你?”钰轩悄悄拉了她的手一下,哄她道:
“好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走,去丹桂苑看看我给你买的好东西。你不要带人,在东角门等我。”说着,便抚了抚她的长发,扬长而去。
晚晴看他走远了,才垂首呐呐道:“我不想去……轩郎,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说着,她抱着肩,慢慢溜到了地上。
秋日太阳依然不减其威,热辣辣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寒冷。
为什么,为什么越来越冷?竟至于生出了彻骨的寒?
“姑娘,你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转头一看,原是阿诺站在她身后,一脸担地望着她。
她没料到身后还有人,忙胡乱擦了把眼泪,直立起身,不好意思地说:“阿诺,你怎么在这里?”
“公子刚吩咐我来这边接你,咱们这就走吧。”阿诺见她无碍,这才放下心来,恭恭敬敬道。
“好,不过请你稍等,我去换件衣裳。”晚晴说着,便进了韶雅堂,拿起那支首饰盒里的梅花簪,端端插在了头上,替下了之前的玫瑰簪。
只见镜中的自己,脸已瘦了一圈,面色苍白,憔悴不已。她想了想,便拿起脂粉,又重新匀了匀妆,拍上了点胭脂,涂上玫红色口脂,这样脸上才多少有了点血色。
阿诺陪着她,走到东角门,果然裴家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她刚要踩凳上去,便被拦腰抱起,放到马车上,接着,钰轩也上了车。
两人坐定后,钰轩自然而然地伸臂揽着她,附在她耳后呵她:“想我了吗?”
晚晴的脸被他下巴新冒出的青胡茬扎得痒痛,便将他的头往外推,嘴里嚷道:“痒,痒……你老实点……”
他见她娇嗔软媚的样子,忍不住吻她轻软的唇,她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两只小手使劲往外推他,却哪能推得动?
过了许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用手指替她拭去了嘴角沾染的一抹微红,痴痴望着她道:“这口脂的味道我喜欢,清新又甘甜,下次我让人从江南多带些给你。”
说着,便要将晚晴抱到他腿上坐,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你个小狐狸,都快想死我了,说说你想我了吗?”
晚晴被他说得脸上火辣辣的,虽如此,她也无心与他在此卿卿我我,坚决地拉住轿内扶手,她的身子纹丝未动,只是白了他一眼,恨恨道:
“你老实点,阿诺就在外面,人家听不到吗?”
“你不想让人听到是吧?”裴钰轩嬉皮笑脸道:“有啊,有地方。”
“轩郎,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晚晴心里有点恼,不悦道:“我又不是烟花柳巷的女子,你……你总是这般轻薄我,我心里,不高兴……”
钰轩收起了笑容,他探究地看着晚晴,心里一阵疑虑涌起。他本来便心里有事,此时更是草木皆兵,过了许久,他才问道:“晴儿,你这几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我能去哪里啊?哪都没去。”晚晴垂下眼帘,无精打采道:“就天天在你家帮你们说那些违心的话,都快得癔症了。这辈子说的谎话,都没这几天多。”
“你去了柳泰成那里,是不是?”钰轩冷下脸,问道:
“他又给你说什么了?你不会无故这般冷淡对我,必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说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举到眼前,咬牙道:“走,你和我去见他。”
晚晴心里略有点慌,忙推辞道:“你又去人家那里做什么,上次我们去,顶头遇到了他那个什么青梅竹马,何姑娘还是藕姑娘,被她抢白了半天,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她抢白你做什么?”钰轩看着她,忽地笑了笑,嘲讽道:“我知道了,必是柳泰成又向你献殷勤,被她看到了,是不是?”
“你停车,这次我非要下去不可了!”晚晴被他气得肺都炸了,这人自从入了刑部,看谁都像犯人,以前是疑神疑鬼,现在竟成杯弓蛇影了,她不想再陪他这么荒唐下去了,吵闹着要下车。
谁料刚站起身,便被钰轩一把拽到腿上坐下,他的脸眼看着就要贴在她的面容上,定定望了她许久,他威胁道:
“晴儿,你莫要负我,我要你这里,”他的手贴在她的心脏处,一字一句道:“你这里,全是我,只能是我,成吗?”
“你……”晚晴见他这般,不觉又是羞涩又是悲伤,红着脸说:“你先把手拿开,我再告诉你。”
钰轩忽然直起身子,掀开帘子吩咐阿诺道:“去盛和银楼。”
晚晴又是惊又是恼又是羞,她斥责钰轩道:“你疯了,都被人看到了……”
“看到怕什么?”钰轩放她坐会原位子,若无其事地说:“你怕人家知道你是我裴钰轩的人?”
晚晴见他这番混不吝的样子,知道他向来吃软不吃硬,也不好再拗着他,只是娇嗔道:
“你看看你自己成天拈酸吃醋的样子,还号称什么‘玉面阎王’呢,你是‘玉面醋王’吧!”
说得钰轩噗嗤一声笑了,拿手撕她的脸说:“你就知道说嘴,说,到柳泰成铺子里买了什么?”
“给你两个姐妹一人买了支金簪,给鹊喜也买了一支,我自己……也挑了一支,一共花了我三十两银子呢!”晚晴如实说。
“你买的那支,就是刚才戴的红宝石簪子吧,怎么,柳泰成的东西比我送的更好些?”裴钰轩乜斜着眼看着晚晴,酸楚道。
“你又来了,那是我自己买的!”晚晴扬起拳头佯装要打他,嘟着嘴道:“你送我的簪子那么贵重,你不早告诉我,人家说怕被人抢劫,我这才不敢戴的。”
钰轩这才心情舒缓,他笑了笑,又将她拉入怀中,继续用胡茬蹭她的粉面,神色迷离道:“傻瓜,自从你说了是我的人,你出门去都有我裴府暗卫跟着,怕什么?”
“你说真的?”晚晴听了这话,不由身子一僵,心随之沉了下来。
钰轩倒没在意晚晴的神情,还在得意洋洋地说:“当然啦,你偷着跑去什么乡下赶集之类的,当我不知道么?下次再背着我到处乱跑,小心我罚你!”
晚晴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心里那丝怕蔓延上来,用他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她低声说:
“我要睡觉了,一会到了柳公子的铺子,不要叫我啊,我不进去,徒惹口舌,让人憎恶。”
钰轩用唇去蹭她的耳朵,咬她的耳垂道:“晴儿,你不是心虚了吧?”
“嗯,我就是心虚了,”晚晴用力推开他,有些心不在焉道:“反正我命格里灾难众多,不一定哪天就飞升了,我何须管这些俗事?说起来,我前几天才差点火遁了,这是拜你裴公子所赐吧。”
钰轩见她这般说,心里一阵愧疚,轻抚她的脸道:“好晴儿,那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晚晴坐起身,去拧他的耳朵,嗔道:“我早晚被你害死你就高兴了!你就是嫌我把你的红颜知己、莺莺燕燕啊都赶走才这般对我的,是不是?”
钰轩刚才的气早已烟消云散,见她这般娇俏动人,哪里还忍得住?便一把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坏笑道:
“对啊,是谁说要自己给我开枝散叶的?碰一下都不让,怎么开枝,怎么散叶?”
“你讨厌死了,”晚晴将脸贴到他胸前埋起来,娇声道:“我记不住,都忘记了。”
钰轩被她这样一嗔一喜,弄得心痒痒,咬牙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过关了啊,一会到了一起下去。”
晚晴抬起头,脸红扑扑地,软言求他道:“那你不许难为他。”
“好,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钰轩认真地说。
“美得你……”晚晴白了他一眼,刚要坐正,却冷不丁被他紧紧吻住,唇齿相依间,一阵莫名悸动在两人身上升起。
“晴儿,好晴儿,你嫁给我,好不好?”钰轩意乱情迷地说。
晚晴没说话,身子一滞,心里似被什么扎了一下。
“怎么了?”钰轩觉出异样,不由抬起头,望着怀里的美人儿。
“你能娶我吗?”晚晴坐正身子,掀开轿帘,也顾不上外面有没有人看,伸出手指着那灼热的太阳,她眯着眼对钰轩道:
“轩郎,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看,等到太阳沉下了那座山,天黑下来时,你再告诉我,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许再骗我。”
钰轩的冷汗滚下来。
烈日当空,他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将身子慢慢坐正,许久方虚虚问道:“晴儿,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什么不重要,轩郎,我等着你亲口告诉我。”晚晴眼中一片氤氲。
直到马车到了柳泰成的店门外,他们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
钰轩只觉忐忑不安,一颗心犹如被这急行的车轮碾压着,自己却无半点回应之力,一任命运的驱弛。
此刻,他只能紧紧攥着晚晴的手——仿佛他一松手,身边这个姑娘就会远离自己而去……
盛和银楼到了。车帘打开,钰轩先下去,将晚晴搀了下来。
柳泰成闻讯忙到门外迎接着,脸上带着最是得体不过的笑容,寒暄道:“今日贵客盈门,小店蓬荜生辉啊!”
钰轩和他见礼后,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啊柳兄,你这店子场面大,位置好,是个好去处,怪不得晴儿对我赞不绝口呢。”
晚晴对他福了一福,笑道:“柳公子安好。”
柳泰成只略低了低头,微笑着对她致意,没说话。
钰轩狐疑地打量着他俩,忽然笑道:“怎得,你们现在生疏成这样了?不是同窗之谊了?”
“我怕何姑娘误会。”晚晴笑了笑,看着柳泰成道。
柳泰成会意,打哈哈说:“杜姑娘真是幽默,又来打趣泰成。来来来,快请进来奉茶。”
钰轩拿折扇遮着脸,悄悄问柳泰成道:“怎么,还是那个狗皮膏药般的何姑娘?”
柳泰成苦笑道:“嗨,偏偏我家老爷子很是中意她,我也为难的很哪。”
“人家可是京城第一首饰大户,她家的买卖可不比你家的小啊,她又是独女,怎么,看不上?”裴钰轩笑嘻嘻调侃道。
“随缘吧,”柳泰成滴水不漏地说:“月老把泰成这条红线系到哪位姑娘那里,哪位姑娘日后就是柳家主母。”
“说得好,晴儿,你听到柳兄说了吗?你那月老的故事可算起了作用了。”钰轩转头向跟在身后的晚晴打趣道。
“我听到有什么用?”晚晴一时没忍住,没好气的说:“人家柳公子系一条红线就够了,你裴公子怕是得系上百八十条才栓得住你吧!”
钰轩脸色一沉,不过片刻之间,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对泰成悄声道:“看看,这醋坛子又打翻了,女人哪,都这样。”
柳泰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说话。
三人各怀心事地走进内间,里面早有茶水点心奉上。
晚晴喝了一盏茶,便要出去,钰轩一把拉住她,笑道:“不急,你等等。”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到茶桌上,推给泰成道:“柳兄,这是晴儿来你这里买首饰的钱,你先收了。”
柳泰成看了晚晴一眼,旋即推辞道:“杜姑娘付过钱了,这个委实不敢收。”
裴钰轩意味深长地笑:“她拿了你四支金簪,只付了你三十两银子,柳兄,你这样做生意,可就要关门大吉了。”
泰成仍然坚持不收,将银票推到钰轩一边,和言道:“杜姑娘说是给裴氏姐妹的贺礼,我怎敢多收银两?”
钰轩再一次把银票给泰成推过去,客客气气地说:“柳兄知道我裴钰轩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我的人买东西,自然我来付钱。你收下吧。”
柳泰成面色一黯,不动声色道:“这样的话,那也不用这许多,最多200两银子的本钱,这多余的还请贤弟收回。”
裴钰轩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晚晴,笑笑道:“听说柳兄前段时间替晴儿家修葺了房屋,哎,说起来早就该向你致谢,只因我近来家里事情多,一直也忘了!
我们这个傻晴儿啊,就是读书还有几分脑子,人情世故却不通的很,我说过她几次,不要麻烦别人……”
说着,他将身子侧倾,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小声对泰成道:
“毕竟是女孩儿家娇气,我也不好管得太严,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哪,我还让她给你写了个欠条,一直搁我这儿呢,今儿,我们就一起清了这帐吧!”
柳泰成将一束质疑的目光投向晚晴,晚晴如坐针毡,实在接不住这目光,便尴尬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索性站起身道:
“你们聊吧,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首饰。”说着,便掀帘出去了。
钰轩望着晚晴窈窕的背影,笑着对泰成道:“看看,害羞了。不瞒柳兄说,这丫头的性子,连我也惧她三分。”
泰成望着他,意味深长道:“怎么,贤弟收了性子?”
钰轩苦笑着抱怨说:“不收怎么办?和我闹了好几场了,但凡我和哪个女人多说一句话,哎呀,那个醋坛子就翻了,又哭又闹的,吵得我头痛,算了算了,我不惹她了。”
“是吗?”柳泰成似乎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说:“杜姑娘向来最是知书达理的,一点不像是那样的人哪。”
“全是假象……”,钰轩点着头,摇着扇子笑道:“我算是上了贼船了,这辈子估计翻不了身了。没辙,谁让我的红线系到她身上了呢。”
“是吗?不过,贤弟身上的红线可不止杜姑娘这一条吧。”泰成玩虽是笑着说,那语气里可带了几分挑衅的意思。
“别人想给我系多少条我不管,我自己就只有一条红线,系到晴儿身上去了。”钰轩坐正了身子,将扇子收起,严肃地说。
柳泰成一愣,旋即笑道:“奥,这么说的话,果然杜姑娘刚才的话没说错,看来这月下老人还真忙啊,光为你裴贤弟系线就得多准备万千红丝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裴钰轩本来便有心事,怎搁得住他这般打趣暗讽,不由心中又气又疑,强捺着怒火,他拿起茶盏慢慢呷了口茶,阴恻恻道:“柳兄这话说的,似乎认定在下是浮浪子了?”
柳泰成还未回话,忽见晚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抱着一个大盒子,开开心心地给他俩说:“你们看,这一盒绒花漂不漂亮?有七种颜色,我要买回去给我娘。”
柳泰成起身笑道:“姑娘随便选,刚才贤弟付的银子,足够把敝店所有的绒花都买下来。”
“既是给杜夫人买的,柳兄,你帮忙去拿几件像样的首饰出来,让晴儿再挑挑。”钰轩摇着扇子,也立起身,刚才的怒气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不用了,”晚晴摇头道:“别的就算了吧,买了我娘也不会戴的,之前我的簪环给她戴,她都不戴。”
“二位稍等”,柳泰成向外边走边道:“我去帮姑娘挑一挑吧,保准杜夫人喜欢。”说完,便出去了。
晚晴也要跟出去,被钰轩一把扯住道:“你不许出去了,在这里等着。”
晚晴给他做了个鬼脸,悄声说:“你没为难他吧?”
“我明明是善财童子,专门来给他送银子了,娘子又冤枉我……”钰轩一脸无辜的样子。
“你正经一点啊,”晚晴听他这般打趣,这才放下心安坐下来,看着桌上摆着待客的点心里有一样水晶糕,不禁心生好奇,道:“这个糕点奇怪的很哪,竟是透明的,是用什么做的呢?”
话音刚落,便见柳泰成掀帘子进来,笑道:“姑娘喜欢那江米桃仁水晶糕,一会我让人多给你包些回去。”
说着,又将手上的两支金梳篦递予她道:“杜夫人既不喜欢戴簪环,那这梳篦式样又新,用途又广,许多年长一点的妇人都喜欢,姑娘不妨一试。”
晚晴忙忙道谢,接过梳篦一看,原来那梳篦用两片纯金打造成云头型,梳背中央雕着阔叶牡丹花,底座为祥云纹;反面亦是祥云纹为打底,中央刻了一对红毛绿嘴的鸳鸯交颈而卧。
再看另一支梳篦,一样的材质造型,却是鸿雁衔金枝的图案,虽然简洁却极为精致。
晚晴一见这两支梳篦如此精美,当即爱不释手,却不知价格是多少,因此一时打不定主意。
钰轩见她踌躇,便将那鸳鸯梳拿来径直替她插在发髻上,笑着说:“好啦,我替你拿主意,这支你自己戴,那一支拿回去送给你母亲,就说是我的一点心意。”
晚晴略有点尴尬地拔下梳篦,握在手里,看着柳泰成,硬着头皮问道:“如此,那谢谢柳公子了,不知一共价值几何呢?”
“我说了,刚才裴贤弟给的足够多了,我又不是奸商,姑娘拿着吧。我这不还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吗?”柳泰成到似不以为意,笑着裴钰轩说道:“是不是啊,贤弟?”
裴钰轩干笑了两声,道:“好,那我便不客气了,有请柳兄帮忙包起来。天不早了,我们不打扰柳兄了,这就走吧。”
说着,便往外走,一行人走到马车边,早有伙计将首饰和糕点打包好,泰成接过,亲自递给晚晴道:“姑娘拿好了。”
晚晴将首饰收下,却不肯收点心,只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泰成笑道:“姑娘不要客气,这是我家厨房做的,江米桃仁,最是补脾养胃,保准姑娘吃了喜欢。”想了一下,又道:“姑娘日后若还想吃,尽管开口。我让人给你送去。”
晚晴还未说话,钰轩在旁笑道:“柳兄真是客气的很,那我替晴儿谢谢你了。”
说着,不容晚晴再说话,硬是将她扶上车,害得晚晴只好回头对柳泰成仓促道了一声谢。
柳泰成看着他们的马车走远了,这才铁青了脸,冷笑两声,摔帘进店后,随即将裴钰轩刚才用过的茶杯扔出去砸得粉碎。伙计们在外面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马车上,裴钰轩一收刚才在店里的嬉笑模样,冷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倒是晚晴逗他道:“怎么了?不是说自己是善财童子吗?现在把钱散出去不高兴啦?”
“我竟然养虎为患了,”钰轩冷笑道:“真是逐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什么打雁啊,谁是雁啊?”晚晴白了他一眼,便要揭开那水晶糕,笑着说:
“我看看柳家不仅首饰打制的精巧,这小厨房做得糕点要很精致呢……水晶色,好漂亮的颜色……是江米桃仁的呀,我还没吃过呢。”
“扔出去。”钰轩忽命令她道。
“什么啊?”晚晴没抬头,低头解水晶糕外面的丝线,还以为他开玩笑,好脾气地说:“你见过水晶色的……”
话还没说完,手中糕点便被裴钰轩劈手一把抢过去,二话没说便掀开轿帘远远扔了出去。
“你做什么?”晴儿惊呆了,气得直嚷道。
“你当真要尝遍了所有的点心,才能确定哪个最好吃是吗?”裴钰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那柳泰成,是不是比我裴钰轩好上几分?他可以事事顺你的意,是不是?”
他盯着她,眼中燃烧的全是熊熊怒火:“晴儿,你准备抛弃我了对不对?有一点困难,你第一件事不是想着怎么和我共克时艰,而是想着怎么趋利避害,跑得远远的去隔岸观火,对不对?”
“你……”晚晴本不想和他在车上吵让人笑话,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轩郎,你不是自己心里有鬼吧,你自己愧对我,却还没事人般的先将我一军?
我和柳公子清清白白的,你心里也清楚地很。对,他的确爱慕我,但是,他不能爱慕我吗?我嫁给你了吗?还是……你已经纳了我做妾?”
“杜晚晴……”裴钰轩冷不防被她击中了心事,当即恼羞成怒,他恨得咬牙,额上青筋迸出,嘶哑着声音道:“我就是太纵容你了,太宠着你了,才让你这般视我如草芥!!”
“三公子认识我时,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性子。我从来不是什么名门淑女,我爹一个六品下的芥粒小官,怎么高攀你们侍郎家的清贵门第?
你们裴家的女儿,都是高嫁王侯,我不信你裴三公子能真的会给我家下聘娶我。说起来,你也不过是一直哄着我罢了,我就是自己傻,我就是自己傻……”
晚晴说着,那泪滚滚落下来,她掩面泣道:“明明姑姑的教训就在前头,我还是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钰轩听了她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般,身子忍不住发起抖来,他眼圈迅速地红了,揽住晴儿,他哽咽道:
“晴儿,你别离开我好吗?我真的害怕你会离开我,我真的害怕……晴儿,我愿意剖开我的心给你看,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求你别离开我好吗?”
事到如今,他知道他的婚事说什么也瞒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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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别离(捉虫)
原来当日马球大会后不久,裴时便受到永王召见,特意提到了钰轩,说要帮他介绍门好亲,是许副相的女儿。
永王此时正炙手可热,裴时之前已经因为杜晚晴一事得罪过永王一次,此次若再贸然拒绝,只怕变生不测,故而只好先应了下来。
钰轩知道此事后,犹如五雷轰顶,几乎瘫倒在地。
裴时让他不要透露风声,并向他保证一定会想办法让晚晴留在他身边,他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此后父子联手,封锁了消息,告诫裴家上下,此事谁给晚晴透漏半个字就是一个死。
裴家的人自然不敢说什么,晚晴这段时间又没有回杜家,外面消息也没传进来,所以竟真的不知道。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晚晴何等聪明,从钰媚、鹊喜等人的只言片语里也能猜出一二,待到她真的去求证时,哪有求证不出的?
只是她究竟还是年轻,终究还是不甘心,她希望裴钰轩亲自对自己说此事,纵然无果,总要求个明白。
此时,杜晚晴听裴钰轩这般哀求自己,便知道此事已然木已成舟,再无回旋余地。她的心直跌落到谷底,一声也没吭,她便静静地由他揽着,到了丹桂苑。
晚晴凝视着大门外龙飞凤舞的“丹桂苑”三个朱红大字,以前只觉感动,现在只觉全是一片凄凉。
这座大宅很快便会迎来自己新的女主人吧,往日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进了花园,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天空中溢满桂花清甜淡雅的幽香,秋风起,桂花飘得漫天都是,连晚晴头上都是桂花的花瓣。
她见在花园中间,不知何时架起了一架秋千,秋千上用各色花草缠绕着,花香四溢,煞是美丽。
“我们去那里坐坐吧,”晚晴看着那架秋千,不由悲欣交集道。
钰轩默默地牵着她的手,两人心事重重地坐在秋千架上。
“轩郎,谢谢你为我搭的秋千架,即使这一生,我只能坐这一次,也谢谢你这番心意,我会永远记着的。”
晚晴看着满目忧伤的歌声钰轩,凄婉道。
“晴儿,这就是你的秋千架,永远都是你的。任何人都不会有机会来坐的,整个丹桂苑都是你的,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我,都是你的。”
钰轩凝望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深情地说。
晚晴苦笑着说:“轩郎,我以前抄佛经,曾看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若看开一点,便不会这么执着了。”
钰轩一把揽着她,滴泪道:“晴儿,晴儿,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给我时间好不好?你给我时间,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偿你的。”
“轩郎,我不是孤女,我有父母,有家庭,我京兆杜氏,虽然没落,也算清流,你让我无名无分跟着你,我的父母宗族会蒙羞的。”
晚晴从他手中抽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无声的哭泣。
“晴儿……”钰轩从秋千上起来,半跪在地上,抱住晚晴的腿,苦苦哀求道:
“晴儿,你不要离开我,我可以将我的一切都拱手奉上,你只要等我一年,不不,等我半年,好不好?”
“许副相家的小姐,只许嫁了你一年?还是半年?那之后她去哪里?”
薄暮笼上来,晚晴的叹息被风吹落了,飘散在一丛丛桂花树中。
“你果然都知道了……”钰轩一听此语,瞬间便面如死灰,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出凌厉的光,压低嗓子,他问道:“谁告诉你的?”
“轩郎,全京城都知道你要娶许副相的千金了,你家三等仆妇都知道的事情,能瞒得过我吗?”
晚晴抬头看着他,凄凉地笑道:“其实,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只盼着你自己给我说,可是,你始终不说。轩郎,你不说,纸里便能包得住火吗?”
“晴儿,我没想过瞒你。”钰轩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慌乱地亲吻着,心如刀割地说:“事出突然,晋王忽然被拘押,白白搭上了媚儿,实在是没办法,实在是……
晴儿,我心里也很难过,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里,我不怕死,但我怕你知道了这件事会离开我,我怕你一去不返,我真的害怕晴儿……”
晚晴将手抽出,替他揩了揩眼泪,悲伤地说:“轩郎,我不怨你,我知道你做不了主。能帮你做的,我都做了。而今,大夫人也倒了,你放下执念,好好地和新妇过日子,忘了我吧!”
说毕,那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全都落到了秋千架下的茵茵草地上。
钰轩听她这般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他一直在摇头,越来越激烈的摇头道:
“不不不,晴儿,我们不会分开的,不会的,你答应我的,你答应的,你说即使天下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们在一起,你也会陪着我的!
晴儿,你别走……对,你看看我给你买的礼物,你看看,你一定喜欢的,你一定喜欢。”
钰轩已经有些濒于癫狂,他一把从秋千架上抱起晚晴,飞快地向内室奔去,他的汗滴下来,泪也跟着落下来,那脸苍白着,没有一丝血色。
晚晴不忍心看他如此伤心欲绝,将头扭到一边,也落下了泪水。
到了内室,钰轩将晚晴轻轻放到榻上,然后抱来一堆小巧精致的首饰盒,献宝一般全摊在榻上,对晚晴道:
“你打开看看,晴儿,你打开看看,这都是我给你买的首饰,我本想每到一个节日送你一个,哄你开心的,你看看……”
晚晴拗不过他,只好随手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支五彩斑斓的金凤凰步摇,钰轩拿出来,给她插到头上,流着泪说:“好看,好看,晴儿,你去照一照镜子,真好看。”
晚晴无奈地看着濒临崩溃的钰轩,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她张开双手,用力拥住钰轩,泣道:“轩郎,你何必如此?你这样,我的心也会痛的。”
“你等着,还有,还有”,钰轩一把推开晚晴,自己跳下榻去,拉开了柜中的暗格,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方盒子,他颤抖着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盒子,递到晚晴手里,笑着说:
“看,晴儿,你看,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银票,地契,房契……晴儿,你都拿着,咱们家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都是你的,你都拿着好不好?”
他献宝一般将那些契约银票一股脑全抓起来举到晚晴眼前,像个孩子在炫耀自己心爱的玩具,那眼里闪着希冀和期待的光芒。
晚晴挡着他的手,忍受着锥心之痛,她低声道:“好,轩郎,你先放下这些东西,别弄丢了,好不好? ”
说着,便帮他将票据契约全部装起来,顺手推到一边。
钰轩一把揽她在怀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晴儿,你答应我了是吗?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晚晴听他这般说,还是狠了狠心,推开他道:“轩郎,春娘的悲剧在前,许副相的地位又高过京兆尹王家,你以为许家会容许你私养我在这里吗?”
钰轩听她这么说,缓缓坐直了身子,跪坐在晚晴身边,认认真真地说:“晴儿,你听我说,许家的女儿,有先心病,这个病既不能生养,也不能久活。
只要你能跟着我,我保证,她一去世,我立刻扶正你,你相信我。他们家同意我纳一个……侧室。他们知道,许氏这个病的。”
“轩郎”,晚晴有点绝望地望着钰轩,只觉听了他这番话后,如坠冰窟,她字斟句酌道:“你和许氏,日后拜堂成亲,便是结发夫妻。
盼望发妻早亡,是为不仁;发妻亡后,以妾为妻,忤逆律法,是为不义;
更何况,你若娶了许氏,宠妾灭妻,或者停妻再娶,都是有耻于士林的罪名。
行不仁不义不耻之事,能得到好结果的,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钰轩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一时说不出话。
晚晴不愿再同他多说,她扯下头上的凤凰步摇,放到榻上,径直走下榻来,诀绝道:“轩郎,你我今生,缘尽于此,各自珍重吧!”
说毕,便要往外走,却被裴钰轩从身后死死抱住,他嘶哑着嗓子喊道:“晴儿,别走,你走了,我会死的……”
“不会的,裴伯父不是也活得很幸福吗?”晚晴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久了,和谁结婚也是结,和谁生孩子也是生,裴伯父不和16岁的春喜也能珠胎暗结吗?
若是我姑姑还在世,估计也会被他气得吐血。深情,只会糊弄死人,骗不了活人的。”说毕,便要挣开钰轩的手臂,往前走。
“晴儿,原来你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我们父子”,裴钰轩听到这番话,心中的悔愧和难过猛然间被愤怒淹没了,他将晚晴的身子一把转过来,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你从来没信过我爹,也没信过我,是不是?你就是一心想给你姑姑报仇的,是吗?原来你不但恨姓周的,还恨我爹。我说的没错吧?”
“是,我恨你爹。”晚晴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她一点也不畏惧裴钰轩,昂首道:
“怎么,轩郎你还天真的以为,我姑姑只是被周夫人逼死的?若不是你爹利欲熏心,始乱终弃,贪图富贵,我姑姑怎会死?
所以你爹才是害死姑姑的罪魁祸首,他还嫁祸于周夫人,把周夫人弄成了活死人,他不贪图人家的军功勋劳,怎会人家一递上杆子他就顺着爬上去了?
既然已经娶了周夫人,他便不该再花言巧语骗取了我姑姑的身子,使她怀了身孕,又无路可走。
说实话,我若是周夫人,我也不会允许我姑姑进门,一个青梅竹马的平妻进门,你让我之后和我的夫君怎么过活?更何况这个夫君还得依赖我家的军功往上爬?
轩郎,你们想要许氏家族的帮衬,又想让许氏承认你们所谓的侧室,真是天真!我不信许氏会轻易放过你的侧室,这世界上,甘蔗从来都只有一头甜,绝没有两头甜的事情。
我姑姑被逼死,你的侧室会好到哪里去?我们都老老实实认命吧,轩郎,你若不愿我再嫁人,我便奉养了父母终老后出家作女冠,你看可否?”
“晴儿,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你一直在犹豫,是不是?”
裴钰轩心中一片冰凉,他万万没料到晚晴会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犀利,如遇此事,寻常女子早已乱了分寸,而她却和自己不吵不闹,冷静到刀刀见血的分析,是不是,其实还是——不够爱?
“轩郎,我若没有付出过真心,根本不需要再陪你们裴家演这么久的戏,你当我不知道吗?
晋王早已被圈禁了,就是因为晋王式微,你们才敢动手收拾大夫人是吗?若是晋王赫赫扬扬,就凭大公子的威慑,你们也不敢下如此狠手……”
晚晴伤心欲绝之下,那话纷纷而出了。
“够了”,钰轩双眼一闭,心如枯槁道:“晴儿,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了,就算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你吃,你还是会嫌腥。
在你心目中,我们裴家上上下下全是伪君子,没有一个好人。
我,我两天赶了1000多里路,累死了三匹马,就是为了看你一眼是否平安,你却怀疑我害你,你从来都没真心待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我,是不是?……”
晚晴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着裴钰轩,见他此刻面色犹如死灰,甚至比那日上元夜的脸色还要更难看。
自己答应了做他的灯盏,可是,到了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却准备弃他而去,自己这般,是不是也算辜负了当初的誓言?
那么现在,她到底该回去劝他,还是该径直走出这屋子去?所有的道理她都懂,但是真要决断,为何还是那么难?为何说出再见,心里却还是如此绞痛?
她还是不忍心,转过身去,她拉着裴钰轩道:“轩郎,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你我相处的日子怕不多了,你别这样沉着脸,笑一笑好不好?要不,你带我去吃点好吃的吧。”
钰轩冷冷看着她,许久方叹息道:“晴儿,你当真爱过我吗?”
晚晴泪如泉涌,掩面泣道:“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明明是你负了我,为何还这般理直气壮,责问我,训斥我?”
“好,你等着我,我去找我爹,我一定要让他给我们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我不能失去你,晴儿,你是我的,我做鬼也不会让你去跟柳泰成。”
“我爹不会答应的,”晚晴幽幽道:“他绝对不会答应我去做侧室的。”
“你答应吗?晴儿,你答应吗?你只要答应,我就是跪死在我爹面前,也一定让他给我想一个万全之策。”
钰轩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眼神灼灼地望着晚晴。
晚晴实在不忍心一口回绝了他,她心一软,低声道:“你容我想一想。”
“谢谢你晴儿,谢谢你。”钰轩长出了一口气,将唇贴在她的发上,他抱住她的身子,如虚脱般地低低道:“我等着你,晴儿,只要你答应,我这辈子,必定当牛做马报答你。”
晚晴扭过头去,二行清泪缓缓而下。
因晋王出事,裴钰媚的婚期被延后。永王已被立为太子,急急迎进了钰淑,册封了三品良娣。
西苑那边一片喜气洋洋,连崔夫人也面上有光,因周夫人出事,裴家大小事宜便由她出面安排,她为人稳重且妥帖,家人们私下都说她比周夫人还要体恤下人。
钰淑出嫁前,晚晴和钰媚悄悄去看了看她,因太子府已经派人把守裴府,所以她们三人要说话,也不敢尽情说,只是借送食盒之机,说了几句体己的话。
晚晴取出芍药金钗送给她,钰淑感激涕零,流着泪插到了头发上,道:“若我有天不在了,也用这个给我妆裹吧。”
晚晴和钰媚都泣道:“姐姐为何大喜的日子说这般丧气的话?”
钰淑流泪不说话。
钰媚劝道:“太子为人和善,太子妃听说也颇是贤良大度,姐姐,你别这般灰心丧气。”
钰淑流泪说:“那太子府光册封的有封号的女子都有十几个,还不包括那些侍妾丫鬟。我去了如何出头?我的容貌才情,都不是上上选,人家看的无非是裴家的门第。”
晚晴见她这般说,也不禁替她难过,劝道:“姐姐,我听老人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嫁到皇室去,咱们便本着真心做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不是不能过一辈子。
虽说保不齐有些明争暗斗,但是皇家最重子嗣,姐姐,你若是有了子嗣,便有了指望了。
回头让二公子多找几个名医替你调理身子,到时保准你三年抱俩呢。”
这番话说得裴氏姐妹都破涕而笑了,说我们是三人里你还最小呢,怎得就知道三年抱俩了?
晚晴不好意思低下头,红着脸道:“我倒是真心替姐姐开解,姐姐们反倒打趣我。”
钰淑拥着她道:“好妹妹,我知道你一心是为了我好。你说的是,连我自己的娘可也没给我说这个呢,一味让我小心伺候,为裴家争荣耀。
晴儿,而今我们三人,只有你还没谈及婚嫁,大概也只有你能得到幸福了。
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你可别忘了,千万别……贪慕富贵,更别信人唬你,你的主意要正,人家才不敢糊弄你。”
晚晴见她话说到这份上,不由感激道:“姐姐,我都记下了。”
钰淑又对钰媚道:“媚儿,你我以后就要各为其主了。但是姐姐有一句话,不知你依不依?”
钰媚忙道:“姐姐请说,媚儿没有不依的。”
“你我本是同根姐妹,生生被他们分开嫁给了永王和晋王。如有一日,非要白刃相见,希望我们姐妹二人能护佑对方及家人一个周全,行吗?”
钰媚滴泪道:“姐姐,妹妹全靠您护着了。而今晋王失势,存亡未可知,姐姐保重,裴家就靠你了。”
钰淑笑道:“傻妹妹,你先答应了姐姐。晴儿,你帮着做个见证。”
钰媚仰头坚定地说:“好,我答应姐姐,无论他们怎么个斗法,我们都是好姐妹,必不使对方跌落入污淖之中。”
晚晴携着钰淑和钰媚的手,将二人之手叠在一起,听她们俩起誓道:“若违此誓,人神殛之。”
太子府上的家仆过来催了好几次,钰媚和晚晴这才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回去后,二人又不免哭了一场。
钰媚对晴儿道:“晴儿,我好害怕,我和姐姐的命运,都是悲惨的,都是一场空。”
晚晴安慰道:“姐姐,不会的,您和淑姐姐的心地都这般善良,怎么会呢?”
说着,便将那支梅花钗递给钰媚道:“姐姐,这是我送你的贺礼,本想着你成亲时给你,现下我怕是等不到你成亲便要家去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别嫌弃。”
钰媚颤着手接过金钗,哽咽道:“晴儿,谢谢你,你钱钞上又不宽裕,怎得又替我这般破费?
听鹊喜说你日日抄经抄到三更天,才睡三两个时辰,这般打熬身子,就为了补贴家用。即使这般,你也没给我提一句,也不用我三哥补贴你,三哥娶不到你,是他无福……”
晚晴那眼泪喷涌而出,强笑道:“姐姐,咱们今日不说这个,我走之后,怕是山高海阔,咱们姐妹们都难见上一面了,而今咱们就说点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晴儿啊”,钰媚用手轻拭去她的泪水,感慨道:“以前我不愿你嫁三哥,怕他辜负你,后来我又盼着你嫁三哥,你嫁了,我好歹有娘家可回;
而今,三哥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动不了啦,晴儿,我听有传闻说,我爹和许家谈的,可以给三哥纳个侧室,替许氏成亲。晴儿,”
她长叹了一口气,直直望着她道:“这圈套……你可不能钻啊……”
晚晴见她这般对自己掏心,自然是感激涕零,她拉着钰媚的手,道:“姐姐,我进退两难。我舍不得轩郎,可是,我也无法可施了,轩郎他,他一味逼我……”
钰媚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晴儿,我娘一辈子和妾室斗,活着的,死了的,斗来斗去一场空,她还是正室,我的几个舅舅护了她大半生。
可你,你无兄弟姐妹,背后支持的人少,三哥若是不定性,你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啊,若是主母再厉害些,就是把你发卖了都有的;
更何况,妾室所生子女,都是庶出,无论男女,婚嫁、仕途、交际都受影响。晴儿,你的主意要正,千万别听他们现在的甜言蜜语,会害了你一辈子的。”
“姐姐……”晚晴跪倒在地上,将头伏在钰媚的膝头,哀哀痛哭起来,边哭边道道:“人世怎得这般苦啊,早知我还不如出家做了女冠。”
钰媚见她这般,心里又何尝好受?她俯下身去抱着她,与她相誓道:“晴儿,你放心,晋王若还能东山再起,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你不要怕我三哥他们,日后你若要嫁人,大大方方嫁了便是。
若是晋王不成,那永王必是成的,到时你便去找淑姐姐,她一定会替你想办法,我今天听她的意思,也是要帮你的意思了。
晴儿,你一定要想清楚了,柳泰成可比我三哥,更适合你啊!”
晚晴只觉五内俱焚,只有不停地流泪。
钰媚将她扶起来,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道:“傻妹妹,你一味的哭什么,你听我说,你再陪我几天,我舍不得你走。
等到三哥娶了亲,你再回家去吧,免得见了面尴尬。他明日就要去许家下聘,7日后便要去迎娶。”
“为何会这般匆忙?”晚晴听此,不由大惊道。
“哼,可能怕再拖下去那许小姐便要在娘家香消玉殒了吧?”钰媚冷笑道:
“听说她近来病得连床榻都下不来了,她的父兄唯恐她发挥不了作用,赶紧地许给了三哥,现在三哥成了京城的活笑话,也当真是可怜!
我爹为了急着和永王一系搭上亲,真是豁出去了,到最后,果然连我三哥都没逃得过。
还是我大哥好,自己军功起家,娶了上司崔将军的女儿,我爹再气也没辙,那天下是我大哥自己打下的。”
晚晴一听她说起这种内幕,不由愣住了,许家的姑娘已经病入膏肓,还抬到裴家来做什么?
那钰轩,怪不得他那般难过,那般绝望,怪不得听了自己要走的话,他便绝望到崩溃。
如果自己要嫁一个病入膏肓的男子,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还不到20岁,第一次婚姻,便被送上了祭坛,娶一个自己不爱且又病魔缠身的女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想及此,她的胸口涌上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情,她没办法,实在没办法看着他一步步步入深渊却熟视无睹。就算是飞蛾扑火,她是不是也应扑上去给他片刻光明?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起身下榻后,却连佛经都抄不下去,只心神涣散,注意力始终无法集中。
鹊喜在外间看着她这般熬煎,不禁偷偷抹起眼泪。自古情深不寿,眼前这姑娘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吗?
下聘
第二日一大早,漫天的锣鼓声响彻了裴府,按礼节,裴钰轩今日要亲去许家下定。
聘礼已经摆得满满当当的,堆了大半个客堂,吉时到时,钰轩便面色苍白地穿着大红的喜袍跨上马,准备前往许府。
晚晴站在人群之中,定定望着他,他在人群中蓦地看到她时,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自从上次在丹桂苑见过一面,他们已经半月都没再见面。
他没有再去找她,一心盼着她能来找自己,但她始终未来。
他心里有愧,兼之还有一丝侥幸存在心里,怕贸然去找了她,她又断然拒绝,自己就一切成空了。若只是等着她,说不定她下一刻、下一分、下一秒就会来。
他便怀着这样的心思,从日出盼到日落,一天天度日如年的期盼着。谁料今日竟猛地在这里见了她。
这段时间没见,她出落得越发美了——
那一头锦缎一般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俊美的脸庞上笼着淡淡的哀愁,她穿着一袭牙白色的襦裙,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抬起头望向他,那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思恋。
他的心中犹如万千波浪滚过,不假思索地,他便要翻身下马,却被随侍在旁的兴儿一把抱住腿,低声劝止道:“公子,不可误了吉时。”
他只好忍住了。骑在马上,他不停地回头看向她,看她在一片喜庆的锣鼓喧天中,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那么彷徨,那么无助,像一只离群的孤鸿,无枝可栖。
他的心犹如被利刃片片剐过,只觉喉咙发紧,鼻子一阵酸楚,眼前一片迷蒙,他的手死死扣住缰绳,那缰绳将手勒到青紫,他还茫然不知。
“回去吧,姑娘。”眼见得钰轩一行人都走远了,鹊喜悄声劝晚晴道:“秋风冷,咱们回房去。”
晚晴强抑着泪,对鹊喜道:“你先回去吧,我去找一下崔先生。听说他不日也将离开京城了,我去告个别。”
鹊喜道:“也好,姑娘,你散散心吧。”
晚晴见鹊喜走远,才慢慢坐到树阴一处僻静的石凳上,埋头哭泣了好大一阵子。
哭过后,她心里觉得略好些了,便起身待要走,却忽然见周子冲不知为何踅到此处,正在自己跟前站着,她吃了一惊,忙忙拭了把泪,打叠起笑脸,笑问道:
“许久不见,周公子可还安好?”
周子冲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望着她,忍不住道:“杜姑娘,你何必忍得这般辛苦?你就痛痛快快告诉我,你现在很难过,不想应酬我不好吗?”
“我的确是很难过,但是也不能过于失仪。”晚晴含泪笑道:“周公子,听闻您是篆书名家,日后有机会还要向您请教。”
“你难过,只要看看篆书就能看好?”周子冲哑然失笑,将头扭到一边,看着一株凋谢了菊花,一本正经点评道:
“这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可以的,别说,还挺雅致。”
“周公子,我猜您现在看我一定像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也罢,您若是想要同情我一下,也可以。”
晚晴虽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但还是将目光投向杳不可知的苍穹之处,仰首吟哦道: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吟罢,她看着表情从讥讽渐渐转变为同情的周子冲,自嘲道:“看看古人写得多好啊,天下失意人应当共饮一杯。”
她和周子冲并不熟悉,只是一两面的交情罢了,她也深知此时不该在这人面前流露出软弱来,可是她究竟年纪轻,面对这种锥心刺骨的痛苦,她实在无处发泄,也无从倾诉。
可能恰是因为周子冲类似于陌生人,她才如此大胆地在他面前这般说吧。
“我发现你真的还挺有意思的……”周子冲见她这般爽直,倒似楞了一下,接着道:“怪不得裴三那厮收了心,可惜他无福啊……哪,他们把我姑母弄傻了,自己得了什么好了?
娶了个棺材瓤子回来,你说是不是报应不爽?”他到底还是有些幸灾乐祸,低声道:
“你也不要伤心了,不值当的……实话告诉你吧,那厮就是个绣花枕头,脾气冲还目中无人,空有副好皮囊罢了,嫁他,有的受的,你悬崖勒马,挺好……”
“周公子,你说话不要这般伤人”,晚晴并不因为他同情自己便感激,反而有些恼,她毫不客气地反驳他道:
“你说我就说我,我知道你一向看不惯我,你说三公子做什么?他也是受害者,你不许说他。”
“嗯,不错,果然是分手见人品。我以前以为你是攀龙附凤之辈,靠点狐媚小手段笼络裴三的心。今儿发现你啊,还颇有些男子之风,洒脱,不记仇。那我索性实话告诉你……”
周子冲拿折扇遮着脸,附到她耳上,悄声说:“这个大宅子里,除了我姑母和我表妹,其余的人啊,都罪孽累累,手上的血,连曲江水都洗不清,所以,别可怜他们,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晚晴心中一凛,往后退一步,故意抬高声音道:“周公子,咱们背后莫论人非,可谈学问,不谈是非,好吧。”
“好……”周子冲往前欺身一步,又对她道:“我知道你和我表妹交好,是以没把你当外人。
你若闲了,去我那里转转,我可以教教你篆书,毕竟全京城喜欢这东西的美人,恐怕也就你这么一个了,说起来,我还真是曲高和寡。”
说着,冲她笑笑,又拿扇子点了点她的肩,说:“大好年华,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嘛,你说不是?”
晚晴瞪着他,没有言语,她觉得今天的周子冲有点奇怪,他并不是这般轻浮的人,那他到底要做什么呢?一丝隐隐的担忧慢慢升腾起来。
忽然,周子冲紧贴着她的身子,靠近她耳边问道:“杜姑娘,我好像听人说我吴家表哥曾经对你无礼过,是么?”
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外人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趁机揩油,但晚晴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肃杀的冰冷的气息。
她的心一紧,故作无知道:“公子从哪里听了这流言?晚晴虽对吴公子的遭遇深表同情,可我从来没有单独见过他……”
周子冲面色一寒,追问道:“当真?”
晚晴还未回答,忽然从身后传出一声低喝:“你离杜姑娘远点。”
二人回头一看,是愤怒的阿诺立在一旁,手按在佩剑上,死死瞪着周子冲,看那样子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你看,裴三就这么点格局,走哪都给你配几双眼死盯着你。我说杜姑娘一个大活人,你们至于吗?
你们公子要迎娶许副相的千金了,怎得,准备让杜姑娘给你家主子做妾?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周子冲恢复了调笑嘲讽的语气,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
其实他心里正憋着一口气,若不是没有证据,他恨不得打到裴时面前去,问个青红皂白。
吴家表哥死得蹊跷也就罢了,他向来酒色无度,仇家颇多,周子冲从来不屑与他交往。可怪就怪在偏在这个档口,姑母也无缘无故地变成了活死人!
要说这二者没联系,他打死也不信,只是他没办法撼动那个阴险的姑丈裴时罢了!
可恨他那个糊涂表妹钰媚,怎么说也不信自己的话,偏偏而今晋王失势,他的嫡系部队被勒令不许入京半步,所以钰圃表哥也困在幽州回不来,唉,若他回来,一定能将全部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晚晴见他今日这般气恼,也多少猜到了他可能是探听到了什么大夫人事件的内幕,怕他再给钰媚说什么,此时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陪笑道:
“周公子,您别和阿诺一般见识,要不您先去那边等等我,一会咱们一起去二小姐房里坐坐。”
“哼,和他一般见识?我还没闲到那个程度!”周子冲冷笑一声,扭头走了。
晚晴见阿诺眼里喷火,温言劝道:“阿诺,你这么剑拔弩张做什么?赶紧把剑放回去。你再这样我生气啦。”
阿诺强忍怒火道:“他竟敢轻薄姑娘,公子若知道,还不卸掉他一条膀子!”
“你们三公子,现在且管不了我了呢”,晚晴没好气地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他都去新妇家下定了,怎么,要把我栓你们院里看门?”
阿诺不敢吱声。
晚晴到底不忍心迁怒于他,又软言道:
“阿诺,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公子不是好惹的,他的伯父们门生故吏遍及行伍,现在虽然没落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要为你家公子树敌吗?
再说他姑母病重,他心里有气也是难免的,我们此时就不要火上浇油了,全当看二小姐的面子。
今日这事,根本没有的事情,你别给你家公子说了,好不好?他今日本来就不痛快,你再说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他更要生气了。”
阿诺叹了口气道:“好,我听姑娘的。”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说,也有人会去说的。”
晚晴知道裴钰轩没少安排人监视自己,当下有些微怒道:
“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做这种事?你们日后也别再跟着我了,再过7日,你家公子都要成亲了,天天跟着我,干什么呢?大家相交一场,好合好散不好吗?”
阿诺愣了一下,那眼圈似有点微红,紧握剑柄的刚劲有力的大手不知怎得有点微微颤抖,许久方道:
“不管别人怎么样,但日后姑娘若有驱使,阿诺无不遵从。”
“好,谢谢你阿诺。”晚晴闻言,心里有了一丝慰藉,看着眼睛通红的阿诺,她恳言道:
“以后你也要多多保重,若遇到危险的事情,看准形势再上,就算是为了主子要献身,也得看值不值的,你说是不是?”
“小人都记下了,姑娘多保重。”趁眼中那滴泪尚未落下,阿诺哽咽着急急离开了。
无论怎样,他只是一介微末的侍卫,他什么也为她做不了,安慰不能,宽藉不能,帮助更不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她,别再给她带来丁点的麻烦。
从此后,他就会谨遵自己的使命,他不能有心,不能有情,不能有属于自己的悲喜,他是属于主人的。——这是师傅和哥哥告诉他的,只要谨遵此命,他就再也不会有烦恼。
他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微微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用眼睛的余光偷扫了一眼,看着小径上那白衣的姑娘渐行渐远,渐渐走出的视线,走出他的生命……
晚晴见阿诺急急离开的样子,有点微微惊诧,但也没有细想,再去看周子冲时,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本还想去钰媚房里看看,想了想,还是算了,他们兄妹们都是人精,有人愿演戏,有人愿看,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
钰媚嫁出去后,还得依仗父兄给她撑腰,她大哥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她又怎会轻易和父兄撕破脸?
自己不要泥菩萨过河,还替他人操心了。
而今,钰媚既让自己裴家再呆七天,那就应了她吧,幸好父亲此时还未返家,自己还有几天自由。
还有钰轩那边,自己总要给他个最终的答复,免得他日夜悬心。自己这般不忍心其实没有意义,事情总得有个了断的时候。
此外,崔先生要辞一下,鹊喜也要安顿一下,钰媚房里的丫头们都要辞一下,日后怕极少能见了。
她一头想着,一头往崔先生的寓所去,忽然迎头遇到了柳莺儿。
她刚从崔先生寓所的方向出来,穿得颇为艳丽,一袭水红长裙,两颊绯红,眼中湿漉漉的,仿佛下了一阵桃花雨。
“杜姑娘,这是要去哪里?”柳莺儿见到她,不由一愣,道。
“莺儿姑娘好,我找崔先生,听说这两日先生要辞行,我来告个别。”杜晚晴认认真真答话。
“杜姑娘还有这闲心……啧啧,真是好心胸……我还挺佩服的。”
柳莺儿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浮出一抹讥讽的笑:“怎得,今日姑娘没有大哭一场吗?还有心来这里辞行?”
“无益之事,做了落人口实不说,也不解决问题。”晚晴不卑不亢道:“姑娘若想看在下的笑话,也没关系,看就是了。”
“当日公子为了姑娘绝情待我时,我就猜到了杜姑娘必也有今日被抛弃的一天。
无论是为情还是为权,一旦习惯了背信弃义,那就永没有止息。杜姑娘,我劝你想开些,免得自寻烦恼。”
柳莺儿带着三分同情地对她说:“裴氏父子,一样的狼心狗肺,偏偏装得深情地很。”
晚晴长叹一口气,对柳莺儿点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莺儿姑娘,希望再见时我们还是朋友,不是敌人。”
“自然”,柳莺儿昂首道:“姑娘从未把莺儿当成低贱的歌妓,这点莺儿十分感念您。不过,有句话莺儿要给您提醒一下,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姑娘的性子得改改。”
“好,谢谢姑娘的良言。不过我这辈子,就是想找一池清水,我不养鱼,只怡情。我相信耐心找找,应该能找到。”
“那就是柳公子吧,他是一池清水,姑娘多把握。这里……”柳莺儿鄙夷地望了一眼四周,高声说:“这里不但不是清水,而且还是污水,一潭烂泥,谁陷进谁死。”
“莺儿姑娘……”晚晴见她这般无所顾忌的咒骂裴家,一脸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忽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吧,裴老爷把我送给你们崔先生了,瞧,我转眼成了你们师娘了,哈哈哈哈……”
柳莺儿笑着笑着,那泪水径直滚落了下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器物,随手转让就行。”
晚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将信将疑地望着莺儿,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这……这……”
“姑娘看看我的下场就知道,这里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劝姑娘早点抽身止步,早早离了这里为好。”
说完,柳莺儿便扭头走了,留下了晚晴在太阳下冒冷汗。
晚晴步履沉重地到了崔先生的阁子外,崔先生见她来了,忙笑道:“晚晴,是来和为师告别的吗?”
晚晴进去,见了礼,便道:“先生安好?行李可都收拾妥当了?”
“都办好了,谢谢你挂念。”崔先生温和地说:“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给为师说吗?”
晚晴忍不住红了眼圈,道:“先生,晚晴这一年受您教诲良多,尚未报答,您便说要去江南,晚晴心里……十分舍不得。”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崔先生看了她良久,忽道:“我知你和钰轩君情谊颇好,今日他去下聘,你心里不舒适吧……”
晚晴听他这般说,那泪止不住滚落了下来,一时哽咽难言。
崔百味感慨道:“世间万事情最苦。你小小年纪便尝到了,虽是不幸,却也不无好处。晚晴,你可知道教茅山宗大师陶弘景先生礼佛之事?”
晚晴道:“这个并未知晓。只翻过几页《陶隐居集》里的小诗,知先生是位世外高人。”
“是吗?你喜欢先生哪首诗?” 崔先生饶有兴趣地问。
“弟子喜欢那首‘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说完,揩了把泪,似乎情难自禁。
崔百味看着她这般难过,不由叹了口气,谆谆对她道:“是了,当初先生的挚友沈约去世,先生悲恸故作此诗。
先生天赋异禀,早年曾出任诸王侍读,三十多岁时独上茅山,自此隐居不出,齐高帝、梁武帝数次请约均不出,一力独创茅山宗。
奈何梁武帝时礼佛甚重,并不重道教,先生为保茅山宗不灭,只好前往鄮县礼阿育王塔,自誓受戒,佛道兼修。
然佛是佛,道是道,教义本不同,先生虽被迫兼修,心中苦痛又有何人知?
先生的声名何等显赫?不仅是上清派宗师,又是梁武帝的“山中宰相”,外人看来只是风光无限,却也有这段伤心往事。
我等凡俗人等,又岂能事事如意?先生当日屈身礼佛,使得上清派茅山宗一脉至今不绝,这正是先生忍耐坚韧之果报。
晴儿,你性子颇急躁,做事欠冷静,日后要牢牢记得忍耐一事。”
晚晴听得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见老师这般教诲自己,心里感激万分,便一揖到底道:“是,先生教导,弟子谨记。”
“晚晴,这世间不止有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家国天下,百姓苍生。你虽是女子,也不可不勉励自己。万不可将自己囿于一室之内,斗室之中,白白蹉跎了岁月,去做些无畏的争吵。”
“先生”,晚晴泫然问道:“我一介女流,又不能上沙场建功立业,又不能入官场解民倒悬,这一生也只能老死于户牖之中,相夫教子,我纵使心系天下苍生,亦无能为力啊!”
听她这么说,崔先生慈爱地望着她,缓缓道:“你错了,孩子,诗经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即使贤达如周文王者,也是从治家着手去治理国家的。
你虽为女流,也会为人妻,为人母,劝导你的丈夫行仁义之事,教导你的孩子们做仁义之人,这就是你的功德。
如有一日你有了更大的舞台,那么,劝谏在上位者爱惜民生民力,为天下百姓谋衣食饭疏,这便是极大的功业了。
勉之,晚晴,你是为师的高足弟子,为师希望你日后也能为天下苍生尽一点力,而不是日日沉溺于儿女私情之上。”
“弟子谨遵师命。”听了老师的教导,杜晚晴的眼前宛如新开了一扇崭新的窗,那长久以来郁积于心的锥心之痛不知为何也在此时得到了开解。
她举目望着自己的恩师,极其虔诚地跪地,重新施礼道:“弟子此生,必定牢记先生教导,时时警戒自己,夙夜匪懈,砥砺而行。”
“好,好,”崔先生拈须,欣慰地说:“好孩子,快起身吧。”说完,亲手扶起她来。
晚晴从袖内取出一个荷包,恭恭敬敬地放到桌子上,轻言道:“先生,这是晚晴送您的一件小礼物,请您收下。”
崔先生拿过来一看,是个青缎面的荷包,上面绣着一首小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那绣工娟秀雅致,颇见功底,旁边配着一丛劲松卧于云海之中。
崔先生笑道:“这可不敢当啊,为师怎敢自比孟夫子?”
晚晴虔诚道:“在弟子心中,您就是高山仰止的世外高士。”
“好好”,崔先生拿起荷包,放入袖中,道:“如此,多谢你了。多多致意你父亲,我来不及与他告别了,愿他此生安好。”
晚晴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崔先生也不挽留,送她至门口时,晚晴究竟还是不忍,冒昧道:“先生,晚晴知道不该多事,可是……那莺儿……姑娘,和先生之事可是真的吗?”
崔先生也略有点惭愧,微微低头道:“是,此事,为师确实……欠考虑了……”
晚晴看了看四周,悄声道:“先生,那莺儿姑娘,是……裴家的,家奴,您……学生建议您,还是三思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大错已铸,我怎能抛下她不管?再说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子,且正当韶华,不嫌弃我穷酸且老,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原来早在几月前,裴时已经秘密将柳莺儿遣来贴身侍奉崔先生,只是此事甚为隐秘,故而裴府中人除了当事的寥寥数人外,并无人知晓。
孰料晚晴一听崔先生之语,似乎里面大有文章,只是怕四周有耳目,也不敢多说,只好又靠近了崔先生一点,附在他耳上,低低道:
“先生,您别嫌弟子多事,这女子,您……要不得……怀璧其罪……”
晚晴见崔先生还是一副不以为然地神情,她急得小脸通红,频频向崔先生摇头,崔先生狐疑道:“晚晴为何如此说?”
晚晴见远处已有人影走来,再不说来不及了,只好跺跺脚,心一横道:“先生,她本是裴家豢养的歌妓,您不能纳她,纳了她,祸患无穷……”
崔先生拈须,摇头不然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晚晴,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读书人,不能老用旧眼光看人……”
“先生……”晚晴绝望地说:“先生,您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再考虑一下。此事非同小可,先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啊。”
她既不敢说得更明白,又万分为崔先生担心,是以不顾师徒之别,一再谏言。
见她这般关心,崔先生也只好点头道:“好,晚晴,我会好好考虑的,你莫要忧心了。”
晚晴见他这般说,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直到下楼来,晚晴还垂首叹息,为崔先生的事担忧不已,忽地眼前出现一人,兀立在自己面前挡住了路,定睛一看,原来竟然是裴钰轩。
她吓了一跳,想怎得这么快,他就回来了?见了他,她好容易平静下去的心又浮起波澜,低低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误会重重
“我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将那些东西扔到许家,就急忙回来劝解你。
我以为你会悲痛欲绝,没想到你淡定得很,一上午功夫已经接见了两拨客人了,周子冲,崔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裴钰轩面色发白,一张俊脸上犹如结了冰,对晚晴质问道。
“周公子是偶然邂逅的,崔先生,我是来向他告别。”
晚清不想再和他起任何争端,他如今已经不是往日的钰轩,自己何必再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
“你和姓崔的话别,需要将脸都贴到他脸上去吗?你们有什么话,师生之间,需要用咬耳朵的方式说悄悄话?”钰轩咬牙道。
晚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公子,您现在已不是自由身了,站在这里训斥我,惹人非议,传到许家不好。
您如果实在想要知道刚才我和崔先生说了什么,我可以如实相告,可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恕晚晴失礼,先告辞了。”
说完,便略施了一礼,径直转身离开了。
钰轩气结,一把伸出手,待要去拉她,又想起她说自己不是自由身的话,那手终究还是悬空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
“你还是不乐意,晴儿,你连敷衍我一下都不愿意了吗?”
钰轩心碎了。
可是早上她为什么那么深情款款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看他?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除了名分,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去给她取下来,可是,她就死死咬住那该死的名分,和那个活死人抢那个无用至极的名分。
她怎么就不明白,若不和许氏解下这门亲,他们裴氏大房这一支就有可能受到清洗,到时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名分?
可是,她就是不肯体谅他,就是非要在他心口一刀刀狠狠扎下去。
柳泰成那般肆无忌惮,讽刺他桃花多,配不上晚晴,当着他的面,都敢给她献殷勤,她不但不知道挡一挡,竟然还没事人一般接受了。
而今,她又和姓崔的拉拉扯扯,一点不避嫌。
他恨得杀了她的心都有,若是杀了她,便能永远将她留在自己身旁,他愿意,他愿意。
“公子在这大日头底下,一个人发什么愣呢?”不知何时柳莺儿走过来,一脸媚笑望着钰轩。
裴钰轩缓了缓神,见是柳莺儿,只觉无趣,低声道:“没什么,我这就走了。”
“还没恭喜公子大喜呢!”柳莺儿随身斜倚在廊柱上,一根根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乜斜着眼睛瞧着钰轩,讽刺道:
“刚才见了杜姑娘,我见她还挺伤心的,哎呀,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好杜姑娘心大,说什么哭也无益,惹人笑话。我劝她去找柳公子,她可没反对喔!”
“你要没事,我就先走了,让开。”裴钰轩怎会不知柳莺儿的心思,只是现在不想和她纠缠。
“公子当年抛弃我时,可考虑到我的感受?今日您也被抛弃了是不是?您那个侧室的位子,是不是给杜姑娘留的?可惜啊,人家不稀罕!
你以为人人都像我,傻得连身子带人,连名带命,都给了你裴三公子吗?”
柳莺儿说着,那泪可滚滚落下了,她仰起头,凄凉望向苍穹,呐喊道:“苍天饶过谁?苍天饶过谁啊?”
她的语气凄怆,裴钰轩似被触动,略带点愧疚地说道:“莺儿,对不起,当初是我,对不住你……”
“公子这话说得太晚了!”柳莺儿百感交集地望着眼前这位失魂落魄的贵公子,凄然道:“而今,我们谁也回不了头了……”
“莺儿”,裴钰轩仿佛被她的话拨动了某根心弦,他忽然鬼迷心窍般紧紧抓住她的手,没头没脑地说道:
“莺儿,你不会抛弃我是不是?你以前说过,无论甘苦祸福,都和我在一起的……”
柳莺儿一听此语,仿佛见了鬼似的,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想要洞穿他是不是戏弄自己。
但细看了看,他一副魂游天外、失魂落魄的模样,只怕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哪里还可能戏弄自己?
想及此,她不觉心内暗自冷笑,轻启朱唇道:“怎么,公子现在想要吃回头草了?得不到玫瑰,准备拿我们这些狗尾巴草充数?”
裴钰轩虚脱般地靠在廊柱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似梦呓般地喃喃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说爱我,走的时候,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说做我的灯盏,我现在眼前一片黑暗了,灯盏呢?灯呢?这前路一片漆黑,我要怎么走,我要怎么走?晴儿,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走?”
柳莺儿听他这般说,忽然恶作剧般地立在他身前,将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轻佻地往他耳中吹气,魅惑道:
“公子,我不会抛弃你啊,我永远陪着你,你那侧室的位子留给我好不好?”
裴钰轩看了她半天,眼神中夹杂着留恋、迷惘、质疑,最终化成诀绝,他一把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莺儿疯了一般在他身后哈哈大笑,那泪水打湿了丝帕,崔先生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将她轻轻揽在怀里,蔼言道:“莺儿,忘了过去,我带你走。”
莺儿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道:“先生,我们马上走,现在就走,这里全是噩梦,我一分钟也不想呆了……”
崔先生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厚地说:“好,我马上去给裴大人辞行。你不要哭了,看哭坏了身子。”
柳莺儿从未得到过这般的关爱和呵护,不由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崔先生。崔先生不避嫌疑地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她便小鸟依人般地偎在他的怀里。
远远地,裴时看到这一幕,冷笑了两声,转身离开了。
晚上,裴钰轩去找晚晴时,才被告知晚晴下午就已经回了杜家。
他见鹊喜拉着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似乎对他成见颇深,忍不住说道:“鹊喜,你们姑娘对我有意见也就罢了,你为什么也摆着个臭脸?你的身份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想给我们姑娘求个情,三公子,你娶不了她,能不能放她自由?她是个好人,和你们天生不一样,你强要逼她,是要逼死她吗?”
“就因为她和我们不一样,所以我才喜欢她。我不会放开她的,我不会的。”钰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杜姑娘不会如你愿的,她不是个傻瓜。你瞧瞧,她的东西都搬走了,公子要不进来看看?”
鹊喜将大门哗啦打开,冷笑道:“全天下也不如你们会算计,合伙算计个涉世不深的姑娘家,你们到的良心不会疼?”
裴钰轩一把扯过她,对上她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杀气腾腾道:“你别狗仗人势,我告诉你,你惹怒了我,我照样杀了你。”
鹊喜毫不客气地一把拨开他,藐视地说:“公子这一套,也就骗骗珊瑚、青萍这样的傻子,想要骗我鹊喜,还远不够。
我实话告诉你,既然你们把我送给了杜姑娘,那我就只认杜姑娘一个人,别人,谁也甭想来冒充我的主子。”
“数典忘祖说得是你吧,鹊喜姑娘?”裴钰轩一把推了她个趔趄,冷冷道:“你再口出狂言,我保证你出不了这个门。”
鹊喜冷哼两声道:“谢谢公子提醒,这门不用锁,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回凤台阁睡觉去了。”说完,竟然真的走了。
裴钰轩怔怔走到了厅堂,果然桌上干干净净,晚晴最喜欢插花,可是甁里空空如也,连一滴水都没有;
走到内室里,只见被褥都叠的整整齐齐,桌上摆放着几本崭新的《女论语》、《女则》之类的书,钰轩知道晚晴从来不看这些书。
她看的书,从来都是码的半人高,经史子集四处散落的都是,她要拿哪一本顺手便可以捞起来,还美其名曰自己这是博览群书。
而如今,书桌上干净地骇人,完全没了任何阅读的痕迹,连笔墨纸砚都整齐摆在那里,有一种冷冷的寒气伏在上面。
上次他来这里时,她和他在榻上一起吃樱桃,谈天说地,她逼着自己给她写扇面,撒娇说要学他的笔迹捉刀去卖钱,那时,娇俏满音,佳人在抱;而今,一切成空。
他慢慢踱到梳妆台前,想起第一次他踏入这间屋子,她刚从祠堂被自己救出来,冻得浑身发抖,到这里来换衣服。
她柔弱的像一株水草,却敢在衣服里藏一把银剪刀,何等的刚烈有胆识,他曾偶尔在这面镜子前看到了她嫣然的笑容,那一刻,或许便是那一刻吧,他心动了。
再往前,她给他弹奏高山流水,以河间献王为榜样鼓励自己振作,她在桃花树下说自己要做宋若昭,又在杏花树下喝了自己的桃花醉。
一桩桩,一件件,怎能忘?怎么忘?他的第一次心动、心悸、心伤都为了她,她怎能这般绝情,转过头就走得干干净净?
“不不不,我不能让晴儿离开我,我离不开她!”钰轩颓然坐在光洁如镜的太师椅上,看到自己给她买的端砚,她也没有带走,砚台安安静静放在书桌中间。
“晴儿,你别走,你回来。”钰轩低低嘶喊道。
晚晴虽答应陪伴钰媚,但是她这几日却始终未回裴府。裴钰轩打发人去杜家守着她,一直都说她没出门。
到了第五天,他实在忍不住,自己悄悄溜到了杜府,先让阿默把福子引出来,福子说夫人病了,老爷又不在家,所以小姐在家里照顾夫人。
“你让她出来一下,福子兄弟,这个金锞子给你。”阿默对福子说。
福子眉开眼笑地接过金锞子,忙忙进去叫人了。
晚晴一出来,见到是裴钰轩,有些吃惊,低声道;“轩郎,对不起,不是我食言,我父亲不在家,母亲又病了,这几日一直在吃药,我实在走不开。”
钰轩拉着她的手,说:“晴儿,你同我出去一下好不好?我有话给你说。”
晚晴点点头,说道:“也好,后天就是你的婚期了,我该去参加你的婚礼,那我给娘说一声,今日就跟你们回去吧。”
钰轩听她将参加自己婚礼一事说得这般自然而然,犹如遭雷劈斧钺般,愣在当场。
晚晴不忍心对接他的眼神,自己也红了眼圈,忙借口要去通知娘亲,便转身走了。
钰轩见她进了屋中,交代清楚后,又出来了,说:“我和你们回去吧,福子不用送我了。”
车上,钰轩拉着她的手,她也没推辞,见钰轩脸色不好,她劝解道:
“轩郎,你莫要自苦,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不怨你。你我定情时,我曾说过,若你有一日负了我,只要你幸福,我不怨你。”
“可是我不幸福,晴儿,我就像活在地狱中一般”,钰轩闭一闭眼睛,他艰难地开了口:“晴儿,不定这门亲,我们可能会有灭顶之灾,这是不得已的事情啊,你能体谅我吗?”
“轩郎,我刚才就说了,我体谅你啊,我不怨你,我知道你没有选择。”
晚晴轻阖眼帘,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大滴大滴地泪珠落下来,悲泣道:“我知道并不是你负心,只是……造化弄人……”
“那你乐意陪我吗?晴儿,你乐意吗?”钰轩热切地望着她。
她一直未曾抬头,只是抽泣道:“轩郎,你别逼我。我可以在家里再等你一年,若你真的……能迎娶我时,我定会说服我爹。”
“那我这一年怎么办?”钰轩摇着头,无措道:“我一天都不能没有你,更何况一年?”
“轩郎,再过一年,我的年纪也不大,如果你担心我爹会接下别人的亲事,那我去山上做一年女冠怎么样?”
“不行,我看得这么紧,还有那么多人虎视眈眈,我怎么会放你去做女冠?女冠是什么来历?那时接触的人更多了。晴儿,你答应陪我的,你就陪我好吗?”钰轩哀求道。
“我们杜氏,从来不与人做妾的。”晚晴凄婉道,“轩郎,你何必逼我?”
“那么你呢?你愿意陪我吗?晴儿?”钰轩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答应我,要考虑的。”
“我……轩郎,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做侧室不妥,一日为妾,终身是奴。就算我愿意,我们的孩子,也要顶着这样的名号过一辈子,轩郎,你于心何忍呢?”
“我会宠爱他们,我会像爱你一样爱他们的,晴儿,你相信我。”钰轩凝望着她的眼睛,举手发誓道。
晚晴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泪水应声而落:
“女子以色侍君,色衰而爱弛。现在我还年轻,轩郎,你自然是爱我。若是假以时日,我容颜老去,又无名分,早晚世俗的礼法会压上来,我们必将产生许多的矛盾——
妻妾的矛盾,嫡庶的矛盾,恩宠计较,利益权衡,轩郎,到时只怕你会不胜其扰。
年深日久,你还会敬我爱我吗?世事无常,谁能预料未来会是怎样?”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对你的爱。”钰轩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坐正身子,凄凉道:
“你还是不信我,我怎么办呢?我真恨不得掏出心来给你看,晴儿,你到底要怎么才能信我啊……”他以手击额,那额上青筋暴出,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致。
“轩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晚晴狠了狠心,咬牙将心底里打滚的那番话托盘而出:“实在不行,你就忘了我吧,说来,我们也只在一起相处了一年多罢了。
这人生漫漫征途,有多少个一年两年?你早晚会忘了我的,柳莺儿,她……跟了你许多年,你不是也就撒手了吗?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杜姑娘!”裴钰轩猛地箍住她的身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恨恨道:“你记着,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忘掉你——
所以,你也别指望离开我,无论你逃到那里去,我总是会将你拉到我身边来。就算是实在没法在一起,我们就死在一起好了。”
“你疯了……”晚晴脊背发寒,颤巍巍道:“你真的疯了……”
车子停在了半途中,仓皇无措的晚晴被赶下了车。她双手抱着肩,斜倚在道旁一棵枯木旁,低低地哭泣。
裴钰轩对她已经几近于绝望,他知道,她不会再来给他做那个侧室了,她无论找多少借口,就一个意思,绝不会给他裴钰轩做侧室。
确实,做侧室是委屈了她,可是,她不能受一点委屈吗?为了他们的爱情,她不能受点委屈吗?
马车疾驰而过,钰轩的火气渐熄,想到此事确实委屈了她,她一向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哪能屈尊做妾?
要不就再等等?等到朝廷风向变化时再去迎娶她?可是夜长梦多,万一,她被许嫁了怎么办?她爹可不是很待见裴家的,柳泰成一干人还在后面虎视眈眈盯着。
更可怕的是,若是永王那边还是不死心,坚持将她赐婚给雅王的话,那自家的势力也是抗衡不过的。
想到这里,他还是摇摇头,不行,怎么也得让她先接受侧室这个位置,只有把生米煮成熟饭,才不怕再生事端。
想及此,他叹了口气,掀帘吩咐道:“回去接杜姑娘。”
一路上,他已想好了,这次绝不会再惹她生气,一定好好哄着她,一定对她百依百顺,再也不对她发脾气了,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依着她,只要她答应自己就成。
想到此,他又不禁心急如焚起来,她孤单单一个姑娘家,自己怎可突发脾气将她扔在大街上就走了呢?
万一她遇到坏人怎么办呢?此次因为她是跟自己来的,故而将她身边护卫的侍从撤了下来,自己真是气昏了头了,一会见面一定要好好向她道歉。
他不停地掀帘子查看是否到了那截枯木处,忽然,他愣住了。
马车停下,侍卫禀报道:“公子,到了。”
帘外,他看到柳泰成站在杜晚晴身边,微垂着头,好像在宽慰她什么。她一直在不停的流泪,柳泰成递了他的帕子给她,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接受了。
忽然,一辆车疾驰而过,他亲眼看见,柳泰成一把将晚晴拥到了怀里。
裴钰轩看到这一幕,几乎出离了愤怒了,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手上青筋毕现。待要下车质问时,却见一辆车来,柳泰成将杜晚晴扶上了车,叮嘱了几句,便又下来。
柳府的马车走后,柳泰成还痴痴望了那马车很久,脸上显出丝丝甜蜜的微笑。这微笑就像一把钢刀,直直插在了裴钰轩的心里。
他强捺着怒火,刷地拉开车门,走下了车,径直走到了柳泰成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问:“柳兄在这里做什么呢?”
“喔,裴贤弟啊。”柳泰成见到他,似乎也没多大惊讶,客气道:“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裴钰轩冷冷道:“你把晴儿送到哪里去了?”
“喔,你问杜姑娘啊?”柳泰成镇定自若道:
“我刚才路过这里,恰好看到杜姑娘一人在这里哭,旁边有几个地痞在旁边准备欺负她。
我就帮忙解了围,让她坐我的马车回家去了。怎么,裴贤弟知道她为何在这里独自一人哭泣?”
“晴儿是我裴钰轩的女人,要哭要笑,不用柳兄来操心吧。”裴钰轩气得七窍生烟,眼角猩红一片。
“喔,是了”,柳泰成点点头道:“前几日,贤弟刚刚去许家下了定吧,满大街都在传,新郎官长得可是俊美,许家娘子有福了。怎么,除了许氏外,裴兄还准备再纳一房妻妾?”
裴钰轩看着昔日情同手足而今却已形同陌路的旧友,只觉得一根倒刺直直插入咽喉,强捺着性子,他冷笑道:
“看来,柳兄对我裴家的家事,还真是如数家珍啊,不错,我前几天确实是去许家下了聘礼,可是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我裴钰轩就是乐意再纳一房妻妾,你管得着吗?”
柳泰成稳如泰山,面上看不出一丝悲喜,举重若轻道:
“贤弟自己乐意,我自是管不着,可是杜姑娘乐不乐意,我就不能不管了,更何况放她一个单身的姑娘家孤零零在大街上,我不放心。”
“我的女人轮不到你不放心!”钰轩气极,彻底撕破了脸,冲柳泰成嘶吼道:“只要我裴钰轩还没死,就轮不到你!”
“贤弟的胃口太大了……”柳泰成一脸不屑,扬眉道:
“杜姑娘出身名门,婚姻自当遵从父母之命,她要喜欢谁,嫁给谁,可不是贤弟你能决定了的!”说着,手有意无意地摸着身上佩戴的香囊。
盛怒之下的裴钰轩,听了柳泰成的话,一时竟张口结舌,却也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说的没错,杜晚晴出身名门,自然是不屑与人做妾的,他柳泰成不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公然抄了自己的后路,光明正大的去给晚晴献殷勤吗?
自己怎么就笃定晴儿一定会答应给自己做妾呢?自己所依仗的,无非就是二人之间至深至坚的爱情。
可爱情可以打败一切吗?可以打败礼俗,打败偏见,打败一切障碍阻隔,让晚晴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吗?
现在看来,其实并不能。爹爹曾说,一定会让晚晴陪着自己,看来也不过是一句笑话。
自己后天就要举行婚礼,今天杜晚晴还在家中安坐,若不是自己去找她,她压根连裴府都不会去,爹爹的话,只怕是安抚自己的欺骗之语吧?
见裴钰轩一直愣怔着,柳泰成也不愿多和他纠缠,便将身上那石青色的香囊解下,从里面取出一张银票,递于钰轩道:
“贤弟,上次你硬逼着我收了这500两银票,后来我想了想,还是不妥。杜姑娘的开销花费,不该由贤弟来结算,这点小小的开支,我柳家还承担得起!”
出乎意料的,裴钰轩竟然没被这话激怒,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柳泰成手里拿的那个做工精致的香囊上。
他没有接那银票,只是颤着手指着那香囊问道:“你这个,你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那香囊一侧,赫然绣着一行小字,细看却是“晚晴闲步数峰吟。”
——那是晚晴的书绣,她的字,裴钰轩总能一眼认出。
“贤弟怎么想都行,在下就不解释了,告辞。”柳泰成像没看到裴钰轩的脸色,只是径直将银票往他手上一塞,略拱了拱手便快步离开了。
钰轩差点瘫倒在地上,幸好阿默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倒下。
他一点点将手里的银票撕成了碎片,扔向了天空,
他绝望了,彻底绝望了,原来晚晴已经背叛他了,怪不得她说让自己忘了他,怪不得鹊喜那般不依不饶,让自己给她自由;
怪不得之前柳莺儿说她给晚晴推荐柳泰成,晚晴没有辩驳。
柳泰成已然以杜家子婿的身份出面替她理事,她还辩驳什么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柳泰成身上佩戴的香囊,是杜晚晴亲手绣的,她连自己的名字都绣上了,佩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她一直承诺给自己绣一个,结果除了上巳节他们三个姑娘合作绣的那个,她从未给自己做过一次针线。
傻瓜,自己真是天字号的傻瓜,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富商的公子,怎么就比一个朝不保夕的侍郎之子更差呢?
财富一样享之不尽,而且柳泰成历来不涉风月,弃绝女色,杜晚晴一向不喜男子多情,柳泰成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柳泰成为她挡了吴勇一刀,柳泰成替她选首饰,送糕点,拿帕子给她拭泪,将她拥入怀中,扶她上马车,何等熟稔?二人岂是一天之谊?必是早有奸情。
“杜晚晴,你……你竟这般绝情……”裴钰轩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心就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般熬煎。
“骗子,骗子,杜晚晴你这个骗子,你水性杨花,用情不专,我还没成亲呢,你竟然就……勾搭上野男人了,为了区区一个名分,你就出卖了灵魂,你贪图富贵,不念旧情……
你来裴家,就是为了报复我裴家的吧,好了,你成功了,你成功了,我裴钰轩败在了你手里,你轻而易举就毁了我了!
杜晚晴,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杀了你,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忽而磔磔地笑起来,那笑声另人毛骨悚然,随身的侍卫都惊出了一头冷汗,不敢靠他太近,只能远远跟着他。
他看起来神志似乎已有些混乱,就那么漫无天际地走在大街上,直走到昏天暗地,月亮冷冷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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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遗恨
这一日是裴钰轩大婚的日子。
裴家四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可是举家上下竟无一丝喜气。
更令人诧异的是,因新娘病重,竟然连亲迎这一步也省了,直接到了吉时,便扶了新娘来拜宗祠,拜天地父母君师。
裴钰轩喝得醉醺醺的,觑着醉眼,需要阿旺和兴儿两个人扶着,才勉强站住。
告拜天地时,他打了个趔趄,忽见新娘伸出手虚扶了他一把,低低叫了声“轩郎”,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是晚晴的声音,这……为何,像是晚晴的声音?
她不是和柳泰成跑了吗?她不是打死不做他的侧室吗?这新妇,怎会和杜晚晴发出同一种声音?
不不,哪来的新妇啊,新妇躺在另辟的新房里,早上秘密抬来时,他们逼他去看了一眼,那女子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厚重的喜服下,包裹着瘦得可怜地羸弱的身躯。
他只看了一眼便仓惶退出,不知为何,心中竟闪出了一丝怜悯。他和她,可能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一对了,都为人所厌,都是命运的弃儿。
可是如今,这大红喜服下那娉婷窈窕的身姿又是谁呢?这红盖头下隐藏的那人,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正在和他交拜天地?
绝对不会是杜晚晴,杜晚晴这个负心薄悻的女人,已经逃之夭夭了,那会是谁?也许,是柳莺儿吧!
昨夜自己喝醉了酒,明明梦见了晚晴在温柔的照顾自己,可是醒来,却发现是柳莺儿在床边温情脉脉地望着他。
那时他醉醺醺问她,是不是不会抛弃他,他心中犹如溺水的人一般,四处想找一点爱和光,来温暖自己冰冷的心。
他连日以来喝酒度日,酒精可能将他的大脑烧坏了,他再也没办法同往日那般冷静的思考问题,也无法直面之后惨淡无味的人生,只想以酒麻醉,逃避现实。
但柳莺儿的回答,他已经不记得了,也许她没拒绝吧,他只记得她的泪溅下来,连笑容里都饱含着泪水。
他毕竟和她曾有过一段感情,因此被她此时雪中送炭般的情意感动了。
虽然是歌妓,但是她的感情不比名门闺秀杜晚晴更纯真些吗?她为了讨自己欢心,饮酒卖唱,逢迎贵人,即使自己冷心冷面和她分手,她也还能转身再爱他。
而那个人,仗着自己对她的宠爱,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给自己,一旦遭遇大难,便头也不回地飞奔到别人的怀抱去了。
罢了罢了,怎得不是百年?自己就算是当日瞎了眼,被她天真无邪的笑容所迷惑。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她的笑容里全是裹着蜜糖的刀锋,吮吸甜蜜的同时,将心割的七零八落。
而今虽然娶了个歌妓做妾,也好,至少长得是绝色。
自己少年时曾立志,听最美的曲,作最好的文章,娶最美的妻。
现下,最美的妻是没有,最美的妾,或许也可以和自己消磨这之后许多年吧……
他嘴角微微翘起,凄凉地笑起来。
终于被推入洞房后,他还是觉得那喜服下裹着的身形仿若杜晚晴。
今日,自己是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还是心心念念忘不了那个女人?自己不是发誓要忘了她吗?为什么还是忘不掉?
杜晚晴,你不能骗骗我吗?哪怕你说的全是谎言,你说爱我,说会陪着我,说一辈子都不离开我,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再跟着柳泰成走,行不行?你不要一句话都不说,便这般离我而去。
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竟是我半途将你扔到了大街上。我和你怎会走到这一步的?
爹爹今早眉开眼笑地给自己说:“事情已经妥了,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可是,怎么会不失望?只要那红盖头下不是你,我都会失望,无论是柳莺儿还是黄莺儿,我都会失望的。
杜晚晴,为什么你明明负了心,我还是想你,念你,忘不掉你?
今日婚礼上,别说杜晚晴,他连杜氏夫妇都没见到,杜家人,看来是和裴家人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
在喜宴上,他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地喝下去,裴时看不过去,过来呵斥他道:“行了,你早点入洞房去,别让新人久等了,去吧,喝得烂醉成何体统?”
“爹”,裴钰轩喝得都快站不住了,他惨笑着问:“你有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新娘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入洞房的心情就像入地狱一般?”
裴时的心痛地狠狠抽了一下,忙敛起情绪恨铁不成钢道:“闭嘴,你个逆子,爹哪有你这福分?”
“福分……”钰轩哈哈大笑,那眼泪滚滚而下,“福分……我裴钰轩可真有福分啊……”
裴时叹了口气,给阿旺和兴儿道:“扶你家公子回洞房去,你们好生伺候着。”
二人称是后,刚要转身,又被裴时叫住,低声嘱咐道:“别唐突了新人,千万小心点!”
“新人?”裴钰轩在旁听到,嗤嗤冷笑道:“哼,哪来的新人?都是唬鬼的把戏。”
然而,这时洞房里端坐的,的确是一位娟秀美貌的新人,在红盖头底下,她的一颗心正如林间的小兔,咚咚跳个不停。
道理都懂,前途叵测,自己今日做了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一会他揭开盖头,会说什么呢?
自己之前那般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他气得中途将她扔下车去,现在她又顶替他的许氏娘子和他拜堂成亲。
那么多人都劝过自己,裴钰淑,裴钰媚,鹊喜,柳泰成,甚至林子冲,崔先生,柳莺儿,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没有一个建议自己跑来给他做侧室的,自己为何还是忍不住来了?
就算是有人胁迫,她不乐意,也不能用绳子捆了她吧,说到底,她还是爱他。
喝喜酒的人们还在门外喧嚷,喜房中冷冷清清,连半个人影都不见。
晚晴自己悄悄掀了掀红盖头,看着屋内铺天盖地的一片红,仿佛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海洋里。
置身这一片红彤彤的世界中,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犹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前日自己心灰意冷回到家中,勉强编了个谎话应付过母亲,只当从此和裴府再无瓜葛,谁料昨日里裴府的轿马忽然又到了杜家接自己。
她本不想再去裴家,但来人口口声声说二小姐接她去观礼的,宁夫人不知事情缘由,反倒劝说她道:
“既然是裴家有喜事,咱们不去倒显得小气。你父亲若在家,也一定要去喝喜酒的,我若不是身子不好,便和你一起去了,而今你就替我们走一遭,等婚事结束了,我再让福子去接你。”
晚晴见娘亲这般说,正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往日她曾担心如果被父母知道自己和钰轩的事情,爹爹会坚决不让自己再入裴府,所以从未在爹娘面前透漏此事。
当时自己只盼着裴家早日来提亲,到时爹爹说不定碍于情面,不会拒绝,谁料裴家到底没来提亲,所以爹娘也一直蒙在鼓里,到了现在还催促自己去裴家。
此时若拒绝了娘亲,一旦惹娘亲生了疑,只怕到时更无法收场。也罢,自己走得匆忙,也未曾与钰媚、雀喜等人话别。
再说,若是自己亲眼所见钰轩与他人结了亲,也会彻底死心,免得日后再生出悔意。
想及此,她便应下了娘亲,在裴钰轩成亲的前一天,再一次来到了裴府。
让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次她进裴家,家人竟直接将她引去见了裴时。
裴时头戴逍遥巾,着家常青色翻领窄袖长袍,一见晚晴,忙满面含笑地亲自起身迎接,携她的手坐于自己身侧的胡床之上。
晚晴见他这般热情,心中不由惴惴不安,只当他又要提出让自己给钰轩做侧室一事。
孰料他只字不提此事,只寒暄家常,又感谢她这段时间来陪伴钰媚读书,使得钰媚大有进益,裴家上下对她感激不尽。
她还未曾谦虚辞让呢,裴时却又忽然对她说起钰轩来,说钰轩爱她爱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当日为了多立些功勋,本不应由他亲自出面的秘密会谈,他都豁出命去做,是以屡次遇险,对手对他颇为忌惮。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挣得高官厚禄,而是希望未来的君主登基后,可以将晚晴赐婚给自己。谁料政局动荡,朝廷之事瞬息万变,他百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与许氏结亲。
晚晴见裴时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她无论心内怎么感动伤痛,都三缄其口,不管对方怎么说,她都只流泪,不说话。
裴时对晚晴的反应并不奇怪。他早已听小儿子陈说了晚晴对下嫁裴家做侧室的态度。
说实话当日听了儿子转述晚晴拒绝他的那一番说辞,裴时还有些钦赞眼前这姑娘,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的确是个有理智有节操的好姑娘。
但好姑娘是一回事,要不要拢入裴家是另一回事。
这姑娘掌握自家那么多生死机密,又知道周夫人事件的全部真相,他怎敢让她远离裴家控制,另嫁他人?
但他也深知,让堂堂京兆杜氏家族的小姐心甘情愿地做自己庶出小儿子的侧室,走正常的路径也基本全无可能,
首先,杜宇那个老顽固就过不去。这人死要面子,拘泥陈规,就是那种以死殉道的傻瓜。
过不去,那就绕过去。他早已在礼部动用了人脉,让杜宇远远离开京师,剩下晚晴母子,他自有主意,替儿子谋得这良缘。
此时,裴时满目慈祥地拍着晚晴的肩膀,压低声音神秘道:“好孩子,伯父给你透个实底,轩儿和许氏的婚姻不会太长,无论许氏生死……”
“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晚晴正在伤心之际,忽然听裴时这般说,不由大惊,忙忙拭了一把眼泪,问道。
“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孩子,我只能说到这里,你明白就行了……”裴时眼中似有万千隐秘。
晚晴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叫权宜之计?是裴许的联姻是权宜之计吗?难道因为许氏体虚不能久活?
可是裴伯父明明说的是不论许氏生死,如果许氏活着,此事仍然是权宜之计,那么,难道是——
裴时父子在此时投靠永王,也是权宜之计?其实他们还是效忠晋王?还是,他们父子脚踏两只船?只是政治投机客,晋王永王,谁当天子便倒向谁?
无数念头像潮水般涌上来,她慌乱中口不择言道:“伯父,晴儿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伯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会明白的。”裴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唇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嫁入裴家,伯父一定当你是亲生女儿,名分之类的事情,你完全不需要考虑,扶正你是早晚的事情。
喔,对了,刚才那番话,我可是连轩儿也没告诉,晴儿,我告诉你,是想让你成全轩儿的一片苦心。”
晚晴听完他这一番神龙不见首尾的话语,更印证了自己刚才那番猜想,不觉冷汗浸湿了衣衫。
再看裴时,他分明什么都没给自己说,但他的神色表情,仿佛是给自己说了天大的机密一般,既然他硬要透漏所谓的机密给自己,那自己若是不答应,岂不是根本走不出这间软阁?
想及此,晚晴抬头,定定看着裴时,战战兢兢问裴时道:“伯父,晴儿斗胆问一句,若是我今日不同意,您是不是立刻便会杀了我?”
裴时楞了一下,旋即笑道:“当然不会了,傻孩子,伯父怎么舍得杀你呢?伯父还等着你和轩儿给我裴家传宗接代呢!”
晚晴见他说话如此滴水不漏,低头思忖了半天,故意做出进退两难的模样,吞吞吐吐道:
“伯父既看准了晚晴,晚晴怎可推脱?只是婚姻之事,……还要遵从父母之命,伯父,我爹娘还不知道此事呢……”
裴时听晚晴这般说,不知为何忽然愁眉不展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晚晴惊问道:“难道伯父有什么难言之隐?”
“哎”,裴时长叹一声,道:“孩子,本来此事我是想等你和轩儿成了亲再告诉你们,今天既然你问到了,我便实话说给你听吧!
我知道你现在只当伯父是在逼你入我裴家,殊不知我正是因为要救你父亲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晚晴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惊讶万分,迟疑道:“救我父亲?伯父,您……此话怎讲?”
裴时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小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慢悠悠道:
“唉,你们一家还不知道吧,你爹在国子监的高徒程祥生在颍州跟随皇叔英王造反,被擒拿后一直押在刑部大牢,听说他熬不过严刑,供出了一份反党的名单。
那名单上,竟然有你父亲的名字!此事若不是我压着,你爹早就被擒拿起来了!”
“伯父!”晚晴听了裴时的话,犹如五雷轰顶般,身子一软,从胡床上滑下,双膝着地,跪倒在裴时面前,慌乱道:
“我爹爹是冤枉的,他一介书生,怎么会做这事?伯父,那人一定是攀诬的,您一定要救我父亲!”
晚清知道,爹爹确实有个叫程祥生的学生,少年高才,因为出身贫寒,缺衣少食,爹爹还从自己紧巴巴的俸禄里挤一点银钱给他用,还老叫他到自家吃饭,前两年听说他去了颍州谋职,还来自家辞行过,怎地,他这般恩将仇报,要害死自己的爹爹?
晚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说别人攀诬都不怕,国子监的学生何止千百,可这程祥生,的确与自家交往甚多,如果他一意攀诬,爹爹必难逃一劫,此时晚晴已经乱了方寸。
见晚情这般惊怖,裴时心中暗喜,脸上却纹丝不显,只和颜悦色地拉起晚晴,亲昵地说:“晴儿莫怕,天塌下来,有伯父替你顶着,来,你先坐下!”
说着又将晚晴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亲自动手斟了一盏茶递于她道:“瞧瞧,好好的孩子,吓得小脸都发白了,还不喝盏茶压压惊?
你放心,我和刑部的高尚书关系还不错,这次是我拍着胸脯给他下的保证,我说我和杜大人不但是少年相知,还是儿女亲家!
若他一个书生能造反,那刑部外面立着的两头大石狮子都能挑起大旗来!他若造了反,你只管找我!我不怕株连!
可那老高猴精猴精的,非要说什么你说亲家就是亲家啊,我得喝过喜酒验证了才行!晴儿啊,你现在知道伯父的苦心了吧!”
听着裴时这番惊心动魄的陈述,晚晴再傻也听出了端倪,这么说,自己如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父亲就得下牢狱?
这,这难道不是设了个圈套吗?专为自己设的圈套,笃定自己顾忌父亲必会乖乖听他们安排。
想及此,她仿若不认识裴时一般,一味怔怔望着他,她不明白,为何姑姑会爱上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
难道就因为他有一副好皮囊?还是因为他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把趁火打劫说成义薄云天?
那这事钰轩知道吗?看他之前的表现,必时不知的,不然,他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只会赌咒发誓的恳请自己给他做侧室,还一再说什么他父亲给他许诺了一定让他们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好父亲所谓的两全之策就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自己嫁进他裴家。
姜,果然是老的辣!
怪不得爹爹不是他的对手,怪不得他数十年间便炙手可热,青云直上!
立什么深情人设,说什么爱屋及乌,在这人眼里,哪有什么爱屋及乌,结发之妻都可以弃如敝屣,骨肉至亲都可以成为棋子,自己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早亡绊脚石情人的侄女罢了,哪及得上眼前的滔天富贵,权势利益?
雀喜说对了,裴家不会放自己走的,钰轩不放,是因为他爱自己;裴时不放,却是因为她知道太多秘密。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保守秘密,第一是一条船上的盟友,第二是死人。
自己不想做死人,就只好选择上船,表忠心,先保命,保爹爹的,也保自己的。不然只怕爹爹立刻便会从洛阳押解回京下入大狱。
……
裴时丝毫不在意晚晴的逼视,他也没料到晚晴已经洞穿了他的用意,还在一本正经地宽慰晚晴道:
“晴儿放心,只要你和轩儿成了亲,我马上就去刑部,让他们给你父亲抹了名字去。你不知道,乱世用重典,为这事已经不少人都折进去了,咱们动作要快!
所以我看这事咱们暂时也不惊动你父亲了,免得他忧虑担心,等他从洛阳回来,我们老兄弟再把酒言欢,把这事说给他听,到时他必能谅解你和轩儿的婚事,你说是不是啊孩子?”
晚晴听了裴时这番话,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因此反倒平静下来,她轻叹了口气,敛眉对裴时道:
“那就太感谢伯父了,若不是伯父施以援手,父亲就要蒙受牢狱之灾了,晴儿拜谢伯父。
只是……还望伯父看在今日晴儿所做牺牲的份上,日后能对我杜家网开一面,对我父亲多多关照。”
“傻孩子”,裴时对晚晴一派慈爱,他拍了拍晚晴的手,温和地说:“过了今日,你便要叫我一声爹爹了,说话还这般生分吗?”
晚晴笑了笑,一句话都没有说。
忽有小厮进来,在裴时耳边说了几句话。裴时脸色一变,怒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待小厮出去后,裴时给晚晴道:“孩子,你去看看轩儿吧,他又喝的烂醉如泥了。”
晚晴依言出来,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反倒觉得晚风竟然如此轻柔,身上一下犹如卸下了万丈担子,轻松极了。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难道自己不是刚中了裴时的圈套吗?难道不是他们拿着父亲的命相要挟逼着自己去给钰轩做侧室吗?为何自己反倒还轻松了呢?
难道自己一直在等一个借口,哪怕这个借口是胁迫,是恫吓,是威逼利诱?
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都想和钰轩在一起是吗?自己违心拒绝了轩郎,这些时日可曾有一日快乐过?每日都如同在油锅里熬煎,找了一万条理由退却,却因为爱他这一条,自己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了?
她嘴角含着笑,来到了钰轩房里,青萍低低叫了声姑娘,那眼下一大片青紫红肿,似乎没有休息好。
晚晴接过她手里的醒酒汤,温言道:“去吧,我来。”
说着,便也不避嫌地对钰轩道:“怎么又喝成这样子?不是给我发誓不再喝酒了吗?”
钰轩翻来覆去地喊:“晴儿,别走,别走,我离不开你……晴儿,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你,求你别走……”
晚晴听他这番醉话,又见他额上滚着的汗珠,不禁又是温暖又是慰藉,一边拿着帕子替他擦汗,一边嗔他道:
“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个贪财的?天天只想着把钱匣子给我,哼,看看你的心胸。”
说着,看到青萍在旁边,似乎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她心里一动,问:“青萍姑娘还有事?”
青萍愣了愣,连忙道:“奴婢马上出去。”说着,忙不迭出了门。晚晴倒也没想其他。
好歹将裴钰轩扶起来,晚晴喂了他半盏醒酒汤,他醉得人事不省,抱着她一会哭一会闹,又说自己定是在做梦,闭着眼怎么都不肯睁开,说怕睁开眼睛晴儿就不见了。
晚晴被他弄得又是气又是笑,后来被他闹得不行,便先回去了。回去时,又见了黄莺儿,只见她双目微肿,说明日便要和崔先生去江南,今日来和钰轩告别。
晚晴心里略有点伤感,也对她有些愧疚,于是点点头,祝她一路保重,便离开了。
第二日,上房送来喜服,鹊喜大吃一惊,无奈对晚晴道:“姑娘还是走了这条路,也罢,姑娘,您自己选的,日后别后悔便是了。”
晚晴怎好给她说其中过节?只是握着她的手道:“鹊喜,你今晚陪陪我好吗?”
鹊喜苦笑着说:“怎么说姑娘也不听,还是一头扎到泥潭里去了。好,我陪您一晚吧!只是一点,先别让二小姐知道,她知道,估计要和老爷大闹一场。”
晚晴知道她们都是为了自己好,也便点了点头。
却说钰轩喝得烂醉如泥,摇摇摆摆地进了洞房,听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晚晴羞怯道:“轩郎……”
钰轩踉跄着拿过喜杆,一下将盖头挑下,烛光下嫣然露出的便是晚晴那张犹如花朵般的盈盈的笑脸。
“怎么是你?”钰轩往后退了几步,脑中立刻闪出了那个绣着晚晴字样的香囊,闪出了柳泰成揽着她、扶她上车的场景,他嫉恨交加,脱口而出道:“柳莺儿呢?”
晚晴听闻此语,犹如五雷掣顶般望着他,心一瞬间跌落到谷底,她开口,颤声问道:“轩郎,你这是何意?你在找……柳莺儿?”
“是啊,我不能找她吗?她虽是出卖身子的低贱歌妓,也比你水性杨花好的多,她好歹对我还有几分真心,你呢?你的真心呢?
你顶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骗了多少男人了?招蜂引蝶,朝三暮四,不守妇道,是不是你,杜晚晴?
怎么,现在你又想明白了,我裴家还是比那个该死的商人之家富贵些,是不是,你又想攀上高枝做凤凰了是吗?我不稀罕了!
我告诉你杜晚晴,你别把我当傻子戏弄,我不稀罕你了,你去骗人家去吧,去吧,找你那个眉来眼去的程校尉,傻子一样的牛公子,对,还有那个戏侮朋友妻的柳泰成,你去找他们吧!”
裴钰轩越说火气越大,他一把卡住了杜晚晴的脖子,眼里冒着火,恶辣辣地说: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杜晚晴,你这人尽可夫的荡.妇!我真恨不得……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说着,猛地撒开手,一跤跌倒在喜榻上。
晚晴被他掐地半日喘不上气来,待他松了手,她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魂魄俱失,茫茫然自语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在你心目中便是如此的不堪,原来你一直喜欢的是柳莺儿,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她的身体犹如筛糠般的,止不住颤抖道:“果然,果然,背弃祖宗者不祥,背弃祖宗者不祥……”
纵然裴时以父亲之命威胁她,若自己不愿意,他们也不能拘禁自己,逼迫自己成亲,说到底,还是自己乐意的。
况且父亲的事情,全由裴时一面之词说出,到底是真是假,也还未知,自己不求证,不询问,甚至不告知父母,就像提线木偶般同意了为人做妾,难道不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吗?
裴钰轩爱自己不假,哀求自己嫁给他也不假,可自己拒绝了他后,他早已找好了替代自己的人了!
自己背弃祖宗,忤逆父母,不告而嫁,最终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难道不是报应吗?
想及此,她抖抖索索地扔下喜冠,硬生生地扯下喜袍,踉跄着跑到门外,哭喊着说:“鹊喜,鹊喜……”
鹊喜和兴儿在洞房外面听到了钰轩的斥责之语,都面含不忍之色。阿旺临时被他叔叔裴勇叫去了,是以只留他二人在喜房外侍奉。
鹊喜扶着晚晴,低低道:“姑娘,您……别伤心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又转身给兴儿使了个眼色,道:“你去服侍你家公子吧。小心点!”
兴儿看了一眼哭得肝肠寸断的杜晚晴,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后便进洞房侍奉裴钰轩去了
失之交臂
第二日一大早,一晚上噩梦不断的裴钰轩终于醒来了,兴儿在一旁满目同情地望着他。
钰轩觉的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梦中好像是晚晴做了他的新娘,他却将她破口大骂了一番。
想起来他不禁哑然失笑,如果她真的做了自己的新娘,自己又怎会舍得骂她一句?宠她还来不及呢!
哼,也只是梦里敢骂她两句罢了,平常就是借自己100个胆子,他也不敢把那些话说出来!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一合眼全是她的影子,昨日拜堂也是她的影子,喝酒也是她的影子,哎,还是忘不掉她。等这段时间过了,怕还是得去找她。之前恨恨发的那些誓言,半点用也没有。
“公子……”兴儿在旁小声提醒道:“新人,新人……”
“怎么了?”裴钰轩看了一眼散落在旁的喜服喜冠,收起了唇边那一缕笑,冷冷问道:“柳莺儿跑哪里去了,怎得还不来侍奉?难道还要再重新教她一遍规矩?”
兴儿怯生生道:“公子,您糊涂了,莺儿姑娘昨日已随崔先生去了江南,老爷已经将她赏给崔先生了。”
“你说什么?柳莺儿走了?”钰轩狐疑道:“那昨日,是谁和我拜堂成亲的?”
他说到这里时,忽地站起身来,只觉身子酸软,全身无力,几乎就要撑不住,他颤声问道:“难道真的是……真的是…… ”
兴儿见他这副模样,吓得退后一步,低声禀告道:“的确是杜姑娘。听说是老爷亲自给杜姑娘下了话,杜姑娘便应允了代替许夫人和您拜堂成亲。”
钰轩又是笑,又是怕,他一下被这巨大喜悦笼罩着,同时也被一种深深的恐惧所环绕,看着兴儿,他结结巴巴地问:“那,人呢,……晴儿人呢?”
“公子,您昨夜不知怎了,揭开了杜姑娘的盖头后,破口大骂了她一番,说她水性杨花,自己宁愿娶柳莺儿,杜姑娘她,她就气跑了……”
兴儿知道避肯定避不过,只好大着胆子道。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骂晴儿,”钰轩摇着头,笑着说:
“我怎么舍得骂她?她愿意嫁给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不会骂她的……我就是,在梦里说了她两句……”说到最后,他心里有点虚。
“您真的骂了,杜姑娘……”兴儿忍不住还想再提醒几句。
“你给我滚到一边去……”裴钰轩一脚踹到了兴儿小腿上,恶狠狠地说:
“叫少夫人,谁允许你还叫杜姑娘的?成了亲,拜了堂,入了洞房了,叫什么杜姑娘?”
兴儿疼的龇牙咧嘴,没说话。
钰轩脸上含着笑,站起身来,宿醉未醒,他头还有点痛,但是没关系,什么也比不上知道晴儿最终嫁给了自己开心,他摇摆着站起来道:
“快去请少夫人回房,喔,不,我自己去请,她到哪里去了?我知道,必是跑回韶雅堂去了!小丫头,还害羞,新婚大喜的日子,跑回闺房做什么?”
“公子,杜……少夫人,她昨夜去了二小姐房里。”兴儿壮胆回话。
“去了二小姐房里?为什么?谁带她去的?”钰轩疑窦顿生,额上青筋直跳。
“因为,您骂的太厉害了,她看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就说要去找二小姐。”兴儿解释道。
钰轩心里咯噔一声,那种隐隐的恐惧浮上来,他拼命安慰自己不会不会,媚儿不会害自己,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和晚晴最要好……
他拔腿便要往外跑,想了想,又回头吩咐道:
“去通知厨房,做点桂花酥杏仁酥,拿点清淡小菜来,对了,再加上一壶秋夜白,晴儿那脾气,估计昨晚又没吃饭,先备下了,等我接她回来,再哄她吃一点。
哎,昨晚我到底说了什么?不会她真的生气了吧?这下又得哄上好几日才肯理我了……”
他自己絮絮叨叨地往外走。
兴儿看他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知道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席卷而来了。
失之交臂
谁想到已到了晚秋,竟然还落了一场大雨呢?昨夜夜半,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直到黎明时分,那雨才停歇。
早上一起来,只见院中满是凋零的落花,委地的黄叶,看起来好不凄然。
钰媚在窗下坐着,手里握着一本《女论语》,其实早已魂游神外,默默想着心事。
忽然,她见钰轩穿着大红袍服满面喜气地走进院中来,隔老远便高声道:“媚儿,快叫晴儿出来,我接她回去。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室内。
紧接着兴儿也赶着进来了,原来他预料到今日必然不会平静,故而匆匆找了个下人去厨房传达裴钰轩的口讯,自己跟着来到了凤台阁。
钰媚见哥哥来了,不由暗暗叹一口气,对下人吩咐道:“珊瑚,你带着所有的丫头,都到大门外侍奉。”
珊瑚眼神复杂地望了望钰轩,低声称是,接着便带人出去了。
钰媚又道:“鹊喜留下。”鹊喜冷着脸站在那里,看都没看钰轩一眼,只偷瞄了一下他身后的兴儿,兴儿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一时,屋中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钰轩有点慌,他扶着靠近自己的一张梨花木的条案,虚虚笑道:“怎么了这是,如临大敌的,晴儿呢,是不是昨天累了还在睡觉?
要睡回房去睡呀,都成亲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早上还得去给爹奉茶呢。快叫她出来我带她回去……”
钰媚和雀喜二人像看傀儡戏般冷眼旁观着他这一番操作,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他见无人应声,便有些虚张声势地对着内室喊道:“晴儿,你再不出来我可进去了!”说完,竟真得闯进钰媚的内室,室中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
钰轩的腿有些发软,只觉心慌的厉害,面上还撑着笑,出来后问道:“媚儿,你别吓三哥,三哥可是头一回娶亲,你把新娘子给哥哥藏哪儿去了?”
钰媚放下书,似笑非笑道:“三哥,爹昨晚临时被皇上宣召,去了宫里,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你不用着急和三嫂去奉茶。
奥,对了,三嫂暂时安置在清水阁了,听说昨日被爆竹一惊,今日反倒能认人了。要不,我陪你去看看,顺便也向三嫂问个安?”
钰轩听钰媚这通文不对题的回答,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他强压着脾气,还是好言好语对妹妹道:“媚儿,你真是调皮,你明知道,我说的是晴儿。”
钰媚听他这么说,便将手上的书阖上,若无其事地说:“晴儿啊,她是外客,不好在这里过夜,昨晚我让人送她回家去了。”
“你说什么?”裴钰轩又惊又怒,向她低吼道:“我的新娘子,你凭什么替我处置?你凭什么?”他往前逼近了一步,死死盯着钰媚。
钰媚一点也没怕他,平心静气地说:“晴儿出身清贵之家,本不该给人做妾,她被人花言巧语迷了心窍,一时冲动要去做你的侧室,若真能幸福,我也祝福你们。
可是三哥,你昨晚给她说了什么?你骂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三哥,你说的这些话,是真心的吗?
你平心而论,晴儿是那样的人吗?你口口声声说爱她,怎么,她的品行和娼妓一般,你倒喜欢上她了?”
“你胡说……你……一派胡言……”钰轩自知理亏,他胡乱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眼神飘忽躲闪:“我没说过那些话,就是说了,也是……醉话……”
“醉话也有三分真。三哥,你说晴儿不如柳莺儿,柳莺儿对你还有几分真心。
那柳莺儿的身份既是歌妓,在谁家都得攀援主人才能得活,她能做你的侧室,当然是求之不得;
可是晴儿出身高门,她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甘心给你做侧室,你知道吗?
不瞒你说,我和淑姐姐都劝她千万莫要听你们甜言蜜语哄她,她还是一意孤行非要做傻事,她甚至傻到说答应了要给你做灯盏,不能食言。
三哥,你手捧着璞玉却去喜欢碎石,已获珍宝却弃之不顾,而今,沧海茫茫,那枚遗珠你再也找不到了……”
钰轩听妹妹这么一说,身子再也撑不住,一下歪倒在椅子上,满身满脸都是汗,他还在无力辩解:
“不是,不是,我没喜欢柳莺儿,我和她,没有什么感情……我只是,我只是和晴儿置气,一时糊涂,迷了心智……”
“幸好你和她没什么感情,你知道吗?她撺掇着崔先生带她去江南了,前日她不是去找你告别了吗?
喔,对了,听说前日你醉酒,晴儿还在那里照顾了你一晚上……谁料回头你便骂的她那般不堪!”钰媚一脸不屑地看着钰轩,冷冷道。
“我醉酒是晴儿照顾的我?不是柳莺儿吗?不是她吗?”钰轩茫然问道,他记得侍女分明说是柳莺儿照顾的他。
钰媚见他糊涂到这步田地,不禁生出几丝怜悯之情:“三哥,那柳莺儿肚子里都怀着两个月身孕了,她早已被爹暗许给崔先生了……你看,她对谁,都很情真是吗?
反倒是我们的傻晴儿,明明清清白白的,却背着你安给她的那些让人永世不得翻身的骂名,哭着走了……”
钰轩只觉身心一片茫然,他站起身,摇着头道:“不可能,晴儿不能回去,我没骂她,我没有,你们胡说的……”
“兴儿,鹊喜,你们俩说说,三公子有没有说那番话?”钰媚冷冷道。
鹊喜讽刺道:“二小姐,你刚才还漏了呢,三公子还说杜姑娘是攀援富贵,才愿意给他做妾的。”
钰轩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撕扯住她的衣襟,几乎将她提起了地面,发狠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鹊喜一个轻拨便将他甩开,冷笑道:“公子可别对鹊喜发狠,给鹊喜发狠也没用,要不,你问问兴儿。”
兴儿在旁边期期艾艾道:“公子昨日确实说了这些话……杜姑娘,她,她流着泪说‘背弃祖宗者不祥’,便走了……”
钰轩哪里肯听这个,他眼中的悲伤和愤怒渐渐涌了上来,抖着声音,他问钰媚道:“二妹,就算是我和我妻子之间有什么误会,那也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你为什么插手呢?
你若不插手,她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我去给她赔个不是,道个歉就成了!我……我房间里,酒席都给她备好了,我准备要给她道歉的。
再说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都是床头打,床尾和。我错了,我认,可你,你为何给我弄走了她?你安得什么心?”
他越说心里越凉,那眼圈已然是红了。
裴钰媚嘴角浮起一丝凄清的笑容:“三哥,你还在自欺欺人,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在清水阁里躺着,晴儿不过是代替许氏和你拜了堂。
你们瞒着她的父母硬逼着她给人做妾,这事做的算是地道吗?你们尊重过她,尊重过她的父母吗?
还有,你以为你说的那些话,真的只是醉话吗?你若心里没那么想,怎么会脱口而出那些污言秽语?
你觉得晴儿现在就是仍在这里,她会原谅你吗?不会的三哥,我们都知道她宁折不弯的性子,你既怀疑她,你们即使和好了,日后也会多生嫌隙,你会永远过不了那个坎。
你会觉得,她杜晚晴就是朝三暮四,就是攀援富贵。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难根除!
三哥,你放了她吧,我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你要女人,要纳妾,都是极容易的事情,又何必如此执着,害人害己呢?”
“不可能,你瞎说,你也不用花言巧语骗我”,裴钰轩此时哪里听得进这话,他额上青筋暴起,声音渐高,气急败坏道:
“说穿了,你裴钰媚,就是想活生生拆散我们,你就是看不得我好!你和你娘,都是一路货色,都是恨毒了我,你是看晴儿对我好,故意的……”
“闭嘴,你个畜生!”裴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快走两步,一个耳光扇到了裴钰轩脸上,恨恨道:
“你这个畜生,我拉下老脸来,好容易替你求得晴儿答应了你,你竟然一出手全搞砸了,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说你妹妹的不是!”
“爹,就是她,就是她把晴儿给我弄丢的,就是她,她故意的……”裴钰轩血红着一双眼睛,指着裴钰媚吼道。
“我就是故意的。”裴钰媚霍地将书一推,站起身,杏眼圆睁,慨然道: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设计晴儿,你们设的什么圈套,安得什么心,当我不知道吗?连我和淑姐姐都是工具,晴儿不更是吗?
只要有利于你们的,你们就说得天花乱坠;等利用完了,就吃干抹净,再不管人死活。我娘一辈子的悲剧还不够吗?晴儿决不能再重蹈我娘的覆辙。
我长这么大,就晴儿这么一个好朋友,我就是不让你们糟践她,我才不信许氏死了你们扶正她的鬼话!
许氏死了,还有王氏马氏抬进来,只要门第足够高,能帮你们加官晋爵,你们甚至不在意抬个活人还是死人进来……”
“你……”裴钰轩的手高高举起来,眼看着就要扇到钰媚脸上,钰媚咬牙将脸往他面前一横,凛然道:
“来啊,反正已经把我卖了,觉得卖得不值了,那就索性杀了一了百了罢!”
裴时刚才也被裴钰媚那番话气得吐血,但旋即又见到他们兄妹二人竟然是要反目的兆头,他只能强压下心头火,一把拉下钰轩的手,尽量放缓语气,打圆场道:
“好了,媚儿也是气头上的话,轩儿,你也有错,你们两个都冷静冷静,我们想个补救之策吧!”
“没什么补救的”,钰媚心一横,索性对父兄交了底:“我昨儿给晴儿说了,甭管别人怎么威胁你,你都不要听。
今后你一定要离我们裴家这个黑泥潭远远的,这里谁踩进来都要挣掉半条命。她答应我了,说死也不会再踏入这个地方半步。”
裴钰轩气的浑身打颤,对裴钰媚怒目相向,看起来如果不是父亲在场,他当场就要对自己的妹妹下狠手。
裴时只得紧紧拉住他,叹了口气,略带责备的对钰媚道:“媚儿,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你明知道晴儿是你三哥的挚爱,你怎能在这种大事上耍小性子呢?”
“爹,昨晚在洞房我三哥还说柳莺儿是他的挚爱呢,他可能挚爱太多,忘了到底爱谁了……”钰媚哪里肯听裴时的劝告,反唇相讥道。
裴时听女儿这么说,一时也愣了,许久,他才对垂下头的钰轩道:“轩儿,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比我有福,谁料也是个无福的。
你想把柳莺儿这种女人抬进我裴家,是准备让列祖列宗蒙羞吗?她服侍的男人足有一把小米数了!
你贤愚不分,是非不辩,确实不配得到晚晴那样的好女子。此事是我一厢情愿了,也罢,就散了吧,你们各各好自为之!”说着,便要站起身出门去。
钰轩噗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面如死灰道:“爹,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去把晴儿接回来……”
“你凭什么接她回来?”裴时怒问道:“你以什么名义接她回来?”
“我……她昨日和孩儿拜了堂,成了亲,入了洞房,她是我裴家的人了……”
“糊涂!”裴时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呵斥他道:“你娶的是许氏!昨夜,你若和晴儿圆了房,到时我便老着脸跪地去求老杜,让他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你让人家姑娘清清白白走了,人家还会乖乖回来给你做妾室吗?真真是痴人说梦!
你知道你爹用了多少法子才让这孩子点头的?等她爹从洛阳回来,只怕你就是八抬大轿也难以抬得她进门了!
你还真当他爹的两榜进士是小孩子过家家?还是当她京兆杜氏是纸糊的灯笼?
没想到我昨夜就临时被皇上宣召了一回,你们就把一盘好棋全下砸了,好好,还是我裴家没积阴德……”说完,他的眼睛也湿润了,拿着帕子不停地擦眼睛。
钰媚听父亲这么说,不由心里软了软,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过,站起身轻声对裴时道歉道:“爹,对不起,是我刚才把话说急了……”
裴时拍了拍她的手,一片慈爱地说:“好孩子,爹知道,你没有坏心,你也是盼着晴儿好。”
钰媚的眼泪跌落了下来。
钰轩听了裴时的话,大脑一片空白,面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如同被抽去了魂灵,满身心全是悔愧,恨不得时光倒流。
忽然,裴时的常随裴勇在门外,似有事禀报。
裴时扫了他一眼,心灰意冷道:“说。”
裴勇禀道:“派到杜府的人说,昨夜杜姑娘回家去时,冒了大风雨,受了风寒。
不知怎么的,恰逢杜大人出公差回来撞上,又将她绑到祠堂狠狠鞭笞了一番,她从昨夜便突发高烧,今天一早已经找了两拨医生去了,听说现在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晴儿”,钰媚觉得心仿佛狠狠被杵臼捣了一捣,一下子跌坐在软榻上,那泪如涌泉般流了出来,她喃喃自语道:“你到底还是没逃过这一劫啊……”
裴时也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惊问道:“杜宇回来了?谁让他回来的?谁给他送的信?”
说完,他狐疑地望了一眼钰媚,钰媚自顾自流泪,根本没抬头看他。
雀喜和兴儿均垂着头,束手而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裴钰轩面色惨白,犹如土偶般枯坐。
裴时巡视了一圈,收回目光,恨恨道:“好,好,这屋里竟出了内贼了,现在你们一个个想做好人,我看晴儿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到哪儿做好人去?杜宇那疯了一般的犟驴脾气,你们只怕还没领教过!”
说着,又怒对裴勇道:“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拿着我的片子去请太医院陈医判到杜家看看?”
裴勇领命,急急走了。
裴钰轩接连受这般的刺激,只觉两耳轰鸣,半边身子都是麻痹的,他见裴勇出去,也猛地立起身来,便要冲出去,裴时厉声喝问他道:“你到哪里去?”
“我去杜家,我去跪着晴儿,我求她好起来,我求她……”裴钰轩哽咽道。
“你给我回来,你若是去了,杜宇见了你,可能当场就把晴儿活活打死了!
你给我滚到祠堂跪着去,看看裴家列祖列宗能不能饶恕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裴时只觉眼冒金星,事情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往着不可测的深渊滑去。
早有两个男仆过来架着裴钰轩往祠堂走,裴钰轩挣扎不得,心里如同千万把利刃同时扎入,痛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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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家法
柳府的朝食大都在巳时方开始,这段时间因柳老爷身体不适,要配合饮药的时间,所以将朝食放到了辰时。
柳泰成一面和父亲说些闲话,一面给父亲布菜,柳父问道:“裴家三郎昨日的婚事,没出什么纰漏吧?”
泰成笑答道:“纰漏倒是没有,只是裴三喝得晕头转向,我看是个大醉三天的模样。”
“娶了个病秧子,难怪他心里不安。”柳父沉吟道:
“过两日你还该去劝劝,你们毕竟有同窗之谊,咱们虽然计划着往南边去,这京城的关系也不可不维护,再怎么说,不能在面子上过不去。”
柳泰成不敢给父亲说自己已经和裴钰轩翻了脸,此次去他家贺喜不过是提前接了请帖不得已的应酬,他替父亲取了一方栗子糕放到他眼前饭碟中,应声道:
“好,都听爹的。来,您尝尝这新做的栗子糕,听说最是安神补脾的。”
“别给我打马虎眼”,柳父按住儿子的手,问道:“怎得裴三郎成婚,你倒高兴成这样?成儿,你给我实话!”
柳泰成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唇,道:“爹,我哪有高兴呢?”他有点心虚,略略低了低头,说道:“我不一直这样吗?”
“还没高兴,你从昨天晚上喝了喜酒回来,就咧着嘴笑到今天了,怎么,你自己没觉察到?”
“是吗?”柳泰成心里暗道,“怪不得我的脸今天早上有点酸,难道是乐的?不会不会,裴钰轩的婚事毕竟不是件喜事,自己还替他难过呢!
可是,可是他一向那般飞扬跋扈,霸道蛮横,还贪得无厌,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该受点教训么?”
“杜家大小姐听说人还不错?”柳父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爹……”柳泰成冷不防听父亲说起晚晴名字,有点狼狈道:什么,什么杜小姐?
“行了,你那点心事我还不知道吗?”柳父安然地说:
“不过杜家是官宦人家,而且我听说他家的小姐可是抢手的很,前有牛尚书公子,后又雅王、裴三郎,都对她十分中意,成儿,爹劝你还是不要碰这烫手的山芋。”
“爹……”柳泰成脸色微微发红,听父亲竟然将杜家的事情打听得这般清楚,心里暗暗有些惊讶,他辩解道:
“晴儿是个极好的女孩子,你若见了她,定会喜欢的。”
“嗯,不是个极好的,能引得这么多好男儿折腰?”柳父拿着帕子拭了拭嘴角,语重心长地对儿道:
“成儿,娶妻娶贤。样貌家世是其次,少惹是非才是最重要的,咱们毕竟是商贾人家,比不得那些达官权贵手眼通天。
爹不是非要阻止你,只是裴家是什么人家你心里清楚得很,更何况再加上雅王的这一层关系……”
“爹,我认定了晴儿,我非她不娶。”柳泰成急了,他腾得站起身,对父亲道:“我不管前路多么艰险,也要和她在一起。”
“放肆!”柳父气得打跌,怒斥他道:“柳家哪条家规是让你站起来训斥你老子的?”
柳泰成还未答话,忽见一个仆役带着气喘吁吁的方回从二门方向一路跑来,方回大老远便对柳泰成喊道:“柳兄柳兄,你快出来,出事了……”
他本是个小胖子,多走几步路都要喘的,这一番奔跑更是喘的厉害,柳泰成见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忙出来问道:“怎么了贤弟?”
方回附在他耳上说了几话话,柳泰成脸色大变,惊慌失色地问:“你说得可当真?”
方回跺脚道:“啊呀,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哄你……”忽地抬头一看,柳老爷子站在门口,忙忙作揖道:“柳伯父,抱歉刚才……”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柳泰成打断,柳泰成对父亲道:“儿子还有点事,父亲自用早餐吧。”说着,便一溜烟跑了出去,留下方回站在那里,尴尬不已。
柳泰成骑马一路驰骋到了杜家巷口,刚下马,却见一个穿着一身破烂麻衣,顶着一个鸡窝一样大脑袋的老丐倚在巷子口的墙根下晒太阳,见他走得这么急,笑嘻嘻对他道:
“少年郎走得这么急,是急着找媳妇啊?……”
泰成哪有闲心和他说这个,将缰绳扔给允儿,拔腿便向杜家跑去,杜家小厮福子哭唧唧地开门,一问,说是小姐至今昏迷不醒,一家子乱成了一锅粥。
晚晴的表哥宋毅天还没亮就得了信跑了来帮着照顾,他一个小生意人,哪能请得到名医?只能去附近药店寻了两个大夫来。
这俩大夫来看了晚晴,都说治不了,就算治好了脑子也烧坏了,宁夫人晕厥,杜大人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
宋毅急得冒火,正手足无措之时,不知为何方回忽然来了,一见此景立刻想派人去请柳泰成,想了想,又说还是我自己去请,说着骑上马匆匆去了。
你道方回是怎么得的信息?原来他昨晚喝喜酒喝多了,压根没回家去,就住在了裴家的客房里。
早上他还没起身,就见裴钰媚身边的珊瑚慌慌张张跑来找他,让他速速去通知柳泰成,杜家出事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也没细说,方回见她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便想去找裴钰轩问个究竟。
谁料她黑着脸往外推他,说二小姐吩咐,让他赶紧去找柳泰成,千万别去前厅,前厅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方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自己先骑马去杜家看了看,果然一派人仰马翻的样子。
他也没细打听,自知此事自己也帮不了大忙,只好十万火急地赶往柳家,找到泰成后,他自己避嫌,也未再去杜家,便暂时回家等候消息了。
柳泰成来到杜晚晴时,裴家请的太医院陈院判也来了,为杜晚晴诊了脉,又问是谁主事?
宋毅忙忙将柳泰成推到前面,柳泰成倒也未曾推脱,便接过陈院判的方子,叫允儿速速回去到自家药房抓药,又让他去将林大夫带来,再从总店拿几棵老参来。
允儿领命去了。泰成这才转身找宋毅说话。宋毅见他指挥若定,丝毫不避嫌疑,不禁暗暗为表妹一家欢喜,心里满是感激,便将自己从杜家仆从那里打听的昨晚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昨日夜半,晚晴冒着瓢泼大雨回到家时,却见家里竟然还有灯烛未熄。
她此时心神俱丧,也没在意,谁料刚入厅堂,却见母亲尚未就寝,从内室迎出来,惊讶地问她为何这么晚回家,怎么不在裴家待一晚,等明日福子去接她。
她抱着母亲只是一味哭泣,做母亲的也舍不得多问,便想让她换下湿透了的衣衫先去休息,结果举起灯烛一看,却见她身上竟穿着成亲的喜服。
原来裴府的喜服十分讲究,里外三层皆绣有喜字,洞房中晚晴脱下的只是外罩,身上还穿着两层,也都是细红锦帛织就的鸳鸯好合喜衫。
母亲这一件惊得非同小可,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见无法隐瞒,便向母亲说了事情的原委。
母亲又惊又怒,当场给了爱女一记耳光,晚晴也不辩解,只是跪倒在地上,流泪道:“娘,我错了,我错了……”
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竟然敢私自与人做妾,这,这真是石破天惊一般的事,自古以来,哪有官家小姐自行嫁娶的?
婚姻自有父母命媒妁之言,怎得自己知书达理的女儿却做这忤逆不孝的事情?这要传出去,以后女儿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她一口气没上来,气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女儿已经被捆到祠堂里,她当晚刚刚从洛阳出公差归家的丈夫,已经成了一头暴怒的雄狮,瞪着血红的双眼,将蘸了盐水的荆条没头没脸地向自己花骨朵一般的女儿抽去。
女儿扑倒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红色喜服都被荆条一道一道划得稀烂,细密的血珠渗过喜字,浸染成一片怵目惊心地红。
可怜女儿早已昏迷不醒,做父亲的还在不停地鞭笞她,似乎荆条下不是爱若珍宝的女儿,而是一个冥顽不灵恶贯满盈的囚犯。
“住手,住手,你要打死女儿吗?你疯了吗?”
宁夫人看见此状,只觉肝胆俱裂,她冲上前去,伏在女儿身上,哭泣着质问丈夫道:“你疯了,你要打死我们的女儿是吗?”
“她不是我杜家的女儿,她是淫奔不堪的dang妇,她不守妇道,有辱家门,本就该死……”当日慈祥的父亲已经怒发冲冠,一把掀开妻子,那荆条又要抽下去。
“她才十六岁,你就这么咒骂她,老爷,你不问青红皂白,便这样责骂孩子……”宁夫人用手攥住荆条,声嘶力竭喊道:
“我的女儿,就算陷落沟渠,沦落成贱婢,也是我的乖乖。她有错,我教她改了就是,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弃下她,更不会要她的命……”
“那是你妇人之仁,我杜家百年清门,不能毁于dang妇之手……”杜大人面容狰狞,五官都变形扭曲了,手上青筋条条迸起,咬牙切齿道:
“不打死她,我怎么有脸去见杜家列祖列宗?”
“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宁夫人望着宛如恶魔般陌生的丈夫,泣不成声道:“你做父亲的,怎么能这般恶毒的咒骂自己亲身的骨肉?
我问你,当初是谁把她送到那虎狼窝里的?是你,是你!你记着你妹妹的仇,你故意送她去的!
杜宇,你别以为你的私心我不知道……现在周夫人也败了,你妹妹的仇也报了,你利用完我女儿了,就要打死她……”
“你疯了,你这泼妇!”杜宇一记耳光横扫,将宁夫人掌掴在地上,宁夫人刚要起身,却见衣襟被微微握住,女儿惨白着一张脸,虚弱地说道:
“娘亲,是我错了,是我让杜家……蒙羞,让爹爹打吧,……打死我,我没有怨言……都是我的错……”
“傻孩子,娘的傻孩子……”宁夫人搂着女儿,见她身上的血水横溢,和着那一条条深且长的突兀的鞭痕,不由肝肠寸断,放声痛哭。
这厢杜宇却还不解恨,再一次将夫人推到一边,又要举起荆条抽打女儿,却见夫人绝望地嘶喊道:
“杜宇,你已经害了小姑,难道还要害了我女儿不成?”
杜宇一愣,握着荆条的手颤抖了一下,却忽而如脱缰的烈马一般,将夫人甩到一边,那荆条又狠狠抽打在女儿身上,可怜晚晴已连疼字都说不出口,荆条落下时,身子只是不停抽搐。
宁夫人起身,犹如疯魔了一般冲向杜宇,对着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那血瞬间便冒出来,杜宇扔了荆条,捂住手腕狂怒道:“你这疯妇……”
宁夫人泪痕满面,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嘴角还挂着血迹,她圆瞪着双目,张开双臂护在女儿身旁,高喊道:
“杜宇,今天你要再动女儿一下,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跨过去!”
杜宇被她这的模样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却还是不依不饶道:“滚开,你当我不敢么?”
宁夫人冷笑两声,一把拔下头上的银簪,压在自己的脖颈上,对暴怒之下迷失了心性的丈夫,字字泣血道:
“我知道,我宁氏出身商家,配不上你京兆杜氏的清贵门第,你也从来没看得起我,我生的女儿,也不合你的心意!
你心心念念,忘不了你那冰清玉洁的妹子……好,好,今日我们娘俩就共赴黄泉,你自己守着你杜氏的门第和你妹子的牌位,过一辈子吧!”
说着,那手上的簪子便要往脖颈上刺,被早已吓傻了的福子在一旁死死按住手,好说歹说抢了下来,这边刘妈妈跪倒在地上抱着杜宇的腿,老泪纵横道:
“姑爷,姑爷,求你放了小姐吧,小姐跟了你这些年,一天好日子没过,你如果打死了晴儿,小姐就活不成啦!姑爷,求你看在死去的宁老爷宁夫人的面上,饶了小姐母女两个吧,求你了……”
杜宇忽觉万念俱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泪水涟涟道:“我杜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何会一再遇到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发起高烧来了……”
老仆杜忠扶起自己一手背大的小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孩子,好孩子,你别吓忠伯,你身上怎么和炭一样烫?”
宁夫人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伸手一摸,女儿的身上果然已如着了火一般,她将脸贴在女儿的脸上,轻声道:
“好孩子,你莫怕,娘护着你,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娘的乖乖……”
杜宇见此状,不由更是心灰,将荆条扔在地上,长叹一声,恨恨地走了。
宁夫人见丈夫走后,心思暂明,吩咐道:“福子,你去把宋家表少爷请来帮忙照看一下,刘妈帮小姐清洗一下伤口,裴忠,你去附近药铺看看店铺是否开门,请个大夫来。”
此时天已将曙,杜晚晴已经昏迷不醒。
柳泰成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犹如雷击般,半日回不过神来,想想裴家真是丧心病狂、猪狗不如,竟然为了一己之私,算计到一个小姑娘身上,逼得晴儿到了今日这般境地,若晴儿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定与他裴家不共戴天。
想及此,他恨恨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宋毅也在一旁长吁短叹,为姨母一家担忧。
还是泰成老成一些,过了没多久,他便调整情绪,替杜家请医延药,又让宋毅先回去照顾快要临产的妻子,自己在这里坐阵。
宋毅早知他对表妹的情义,便也没有推辞,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一连三天,晚晴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愈演愈烈,眼见就要弥留。
杜宇终于从书房里蓬头垢面地出来。这三日,他终于算是恢复了点理智,知道女儿年龄尚幼,很有可能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而自己将女儿往死里打,可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他心里悔愧不已,又见昏迷不醒的女儿和三日里水米未曾沾牙的夫人,心里愧疚更深,只觉生不如死,此时恨不得一把火将裴杜家两全烧了也便清净了。
到了第三日,从陈院判到林大夫,见了病人都直摇头,让家人准备后事了。
老丐
柳泰成眼看晚晴生命垂危,只觉心如刀割,却又无计可施。他还想再去找大夫,晕头晕脑地走出巷口,又见那老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笑着问他:“差不多了吧,小伙子?”
“什么差不多?”柳泰成盯着这蜷缩成一团破衣烂衫的老丐,怒喝到:“你说什么?”
“我说那丫头差不多了吧?啧啧,好大面子,你看看哪,她家院门口溜达的那些探子,贼眉鼠目的,我很不喜欢,这丫头走了,我估摸着他们就消停了。”
老丐捉着一只虱子,对着太阳一照,咯嘣一声扔到嘴里,嚼的起劲,似乎那是美味佳肴。
柳泰成见他这般,只觉一阵恶心,又听他说杜府门口有暗探,仔细一看,果然有三两人,看似闲人,却一直在巷口溜达。
又是该死的裴家,他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现在就去裴府找那罪魁祸首的裴家父子,大卸八块以示泄愤。
“哎哎小伙子,你别挡着我的光哎,你靠点边,那丫头今日且死不了呢!
黑白无常还没来,他们在东城收魂呢,一家子七口得了疟疾,小的吊了半口气,这哥俩蹲了三天了,一时半会来不到这里……”老丐又掏出一个虱子,咯嘣咯嘣地嚼。
“你……你是何人?”柳泰成半信半疑地问老丐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不真谁知道?你明日亥时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日午时?为何明日午时?”柳泰成惊问道。
“啊,午时这姑娘就升仙了,说起来,我还得说声恭喜。”
老丐笑眯眯地说,接着拔开身边那个巨大的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酒,见柳泰成一脸绝望地望着自己,他笑一笑,用手背擦了擦嘴,说道:
“看什么看?人家升仙你嫉妒是不是?哎,其实说实话啊,不但你嫉妒,我也嫉妒啊!
你说我修炼了这么多年了,怎得还不如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老天爷不公平,不公平……”
他摇头晃脑的又要去喝酒,那酒葫芦空了,他左摇右晃,半滴酒也没有。
柳泰成已经愣在当场,半日回不过神来。
此时允儿正从巷外走来,见自家公子如丧魂魄般站在一个乞丐面前,有些惊讶,他低声道:
“公子,寿器铺的白老板说现在最好的板就是杉木的了,楠木的委实是没有,要的话得提前预订,我就先定了一口杉木的……”
柳泰成心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头嗡嗡直叫,只看见允儿的嘴一开一合,说的什么他茫然不知。
他仰起头,泪水滚落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晴儿,晴儿,难道你我今生果然无缘么?”
“杉木棺材就极好,人家不过是尸解,一张席子裹身都行。”那老丐搓了搓身上的老泥,头也不抬地说。
见大家都不理他,他又望向痛苦万分的柳泰成,打趣道:“小兄弟,你看你都高兴的流出眼泪来了,就是自己要尸解了也不过如此吧!”
“喂,你胡说什么?”允儿高声呵斥那老丐。
“请问杜家是这里吗?我们是泰和楼的,来给杜家送席面。”不知何时,二个青衣奴仆抬着食盒气喘吁吁地走到这里,问道。
“放下,你们回去吧。”允儿吩咐道。那两个青衣奴离开后,允儿红着眼睛对柳泰成禀告:“公子,这是我叫的饭食,怕杜姑娘……杜姑娘往生,要宴请帮忙的人……”
“谁让你叫的?晴儿怎么会死,她不会的,她不会的”,柳泰成涕泪纵横,嘶哑着嗓子冲允儿吼道:
“晴儿不会死的,你把这些饭食给我扔到河里去,扔了,全扔了……”
“喂喂喂,你们不吃,布施我啊,我吃。浪费了多可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你们没上过蒙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那老丐全不管柳家主仆二人的伤心,喜滋滋地搓着手看着那食盒,咕咚咕咚咽了两口口水,说道:“还是我做点好事,替你们吃了这饭食吧,我吃高兴了,说不定还能替你们救救人哪……”
“真的,你真的能救晴儿?”柳泰成绝望之际,已经晕了头,他跪倒在地上,砰砰砰对老丐嗑起头,语无伦次道:“大师,你救救晴儿吧,她才16岁,她才16岁……”
“才16岁?”老丐用手指一掐算,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哭丧着脸道:“真好,才16尘缘就满了,多好啊,真羡慕她!我老人家都快一百岁了也不飞升,你说这老天爷多不公平?”
说到这儿,他似乎还颇伤心,抬起那千疮百孔的破袖子,擦了擦眼角,也不知是真有泪还是假有泪。
“你特么的找死是不是?敢消遣我们家公子?”
允儿飞身就要去踢那老丐,老丐灵活地一闪身子,嬉皮笑脸道:
“年轻后生,就是太冲动,有烧鸡是不是?快拿来我吃,哎呀,我三个月没沾点荤腥了,刚才卜卦是颐卦,果然有口福,怕就是你们这顿吧……”
“你休想骗吃骗喝,你个老骗子……”允儿又上前去,要去踹老丐,被柳泰成一把拉住,盯着老丐道:“大师,若你能救晴儿,日后你想吃多少这样的席面都有……”
“公子别信,他分明是个骗子……”允儿急道。
柳泰成挥手拦住他,只定定看着那老丐。
老丐朝柳泰成扮了个鬼脸,咂巴着嘴道:“先吃着看看吧,吃高兴了再说……”
一时台阶上下摆满了美味珍馐,冷盘热盘足足有四五十碟子,又有两壶美酒,老丐也不推让,如风卷残云般吞食完这席面,捂着肚子心满意足道:
“好啦,饱了。明日午时,你们来这里找我。”
“那你跑了怎么办?”允儿见他一人将数十人的席面吃掉了还若无其事,不禁有点心惊,不过他还是信不过这老丐。
“跑了你也就损失一桌席面,不跑你还能得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姑娘,这生意你稳赚不赔。不然你在这看着我,只要你看的住!”
说着,老丐忽地张开嘴吐出一大口骨头渣子,朝着允儿直喷过去,那鸡骨头渣子飞溅到了允儿身上,气得允儿又要跳起来。
柳泰成一把扯住他,又对那老丐郑重拱手道:“如此,多谢大师了。” 说着,便带着脸色不善的允儿重又走进杜家。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自己的桃儿不看好了让这孩子吃了,弄得人家历劫你还得出面替她收拾烂摊子,这也就罢了,你还连累我们这帮师兄妹替你跑腿,你说你这事干的,是不是赔本赚吆喝?”
那老丐打着饱嗝,大咧咧径直躺倒在了地上,懒洋洋地抚着肚子说:
“若不是你许了我一粒返老还童丹,你当我会跑这趟苦差事?和天上那帮人打交道累死个人,还不知道他们放不放人,真是的……”
他嘟嘟囔囔半天,酒劲上来,索性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允儿偷着出来看了老丐几次,都见他一动不动地在倒在地上睡着,并没有要逃走的迹象,这才放下心。
第二日午时,老丐果然跟着柳泰成主仆大摇大摆进了杜府,眼见得晚晴早已面如死灰,气息微弱,奄奄待毙了。
老丐看着直摇头,说道:“这情形如不是我黄岐子亲自出马,就算是大师兄亲临怕也救不了啦!”
说着,便拿一根银针直插入晚晴印堂中,帮她定住魂魄,然后对身边守护的宁夫人道:
“夫人快喊,只有一炷香的功夫,若能喊回小姐魂魄,便可无碍了。”说着,便替她在香炉点上一支香。
宁夫人撕心裂肺地喊:“晴儿,你回来,晴儿,你回来……你带了娘一起去吧 ,娘不能活了,咱们黄泉路上搭个伴……”
说着,便直挺挺倒下要昏厥过去,被老丐一根针刺向宁夫人人中穴,急急道:“夫人现在不能晕,快叫,只有小半柱香了,令爱生死全在您一念之间……”
宁夫人惨笑道:“不怕不怕,晴儿莫怕,娘不会让你一人走的,晴儿,你莫怕,黄泉路不远,咱们娘俩一起走,你看那天上下起大雪来了,你冷不冷?快来娘给你遮遮……”
宁夫人眼神已然涣散,眼见着那香还有一小截便要燃到尽头。
“晴儿,爹错了,爹错了,爹错了……让爹替你去死吧”,忽然,门被狠狠撞开,杜大人从门外披头散发跪倒在了晚晴的床前,抓住晚晴的胳膊,涕泪纵横道:
“爹糊涂,爹糊涂,是爹送你到那个虎狼窝里去的!爹该死,杜家列祖列宗,求你们保佑晴儿吧,她还是个孩子。
阿若,阿若,你若在天有灵,来,取了你哥哥的命去,哥哥跟你一命换一命,只求你放我的晴儿回来!
老天爷,我杜宇,愿抵上十年阳寿,换我的儿躲过这一劫……”
“你们……快喊令爱芳名,快喊……”那老丐眼见那香快要到尽头,忽发一声狮子吼,震得室内所有人心神俱碎。
“晴儿,晴儿,娘的乖啊……”宁夫人晃晃悠悠站起来,扑在女儿身上,忽然一口血喷到了晚晴脸上。
那香堪堪便落下了最后一段香灰。
老丐倒在了地上,满身满脸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老丐
“晴儿,若你能躲过此劫,我柳泰成发誓此生必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就是为此倾家荡产,粉身碎骨,亦无所恨,请诸神佛菩萨明鉴!”
正当老丐为抢救晚晴做最后的努力时,柳泰成自己一人跪于庭院之中,祈祷神佛道:“若是晴儿躲不过此劫,我柳家也愿意纳她入宗祠,绝不让她流落做无主之魂。”
一时,内室那边已经乱成一团,哭声震天,他打了个趔趄,心如刀绞道:“晴儿,你……真的没逃过此劫吗?没事,没事,我不会违背誓言的……”
另一边,裴府里死一般沉寂,裴时呆若木鸡地坐在书房里,有小厮进来报告,他听完,身子摇了几摇,一叠声道:“去祠堂叫过轩儿来。去祠堂,快,快……”
钰轩在祠堂已经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三日内滴水未进,水米未曾粘牙,现在也已经摇摇欲坠,强靠一口气撑着。
小厮把他扶到书房时,裴时惨然对他道:“轩儿,爹给你说个事,你要挺住……”
“我不听,我不听!”钰轩摇着头,用手捂住耳朵,嚷嚷道:“晴儿不会死的,她不会的……”
“你听爹说,那晚她回去后,受了风寒,急火攻心,又被她爹怒骂鞭笞,而今已然气若游丝,刚才暗卫来报,昨天中午,她家里已经抬进一口棺材去了……”
“哈哈哈哈”,钰轩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那泪顺着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滚滚而下:
“好啊,好啊,杜晚晴,你想用这种办法离开我,你和我拜过堂,成过亲,是我裴氏妇了,现在你竟翻脸不认了!
好,好,你当这样就抛下我了,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你放心,你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他手舞足蹈,蓬头跣足,状若疯癫。
“你这个不成器的逆子”,裴时猛地一记耳光扇过去,怒骂儿子道:“是我惯坏了你,也害苦了杜家侄女,到了此时,你还执迷不悟,晴儿白死了是吗?她白死了是不是?”
“爹,你错了,她不会死的。”钰轩神志已乱,心智几乎全失,他喃喃道:
“她不会死的,我不让她死,就是死也得我陪她一起死,她家怎么能定一口棺材呢,一口不够,他们得定两口才行,还有我的那一口呢……”
裴时闻言,一下跌坐在了太师椅上。自己的私心种下如此的恶果,是他万万没料到的,原来老话说的果然是对的,人算不如天算,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自己把每一步都算计到了,调杜宇离开京城,在刑部程祥生一案中设局威胁,最后去威逼利诱那个天真的小姑娘,果然,一切都按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开展了,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谁知道却功亏一篑。
想来想去,怪他错算了二步棋。第一步,他没有给自己桀骜不驯的小儿子交底,他怕儿子提前泄露机密,让杜家察觉。
结果自幼多疑的儿子被婚事折磨的失了心智,新婚夜和晚晴大闹一场。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向软弱的女儿竟然帮着晚晴逃离了裴家,煮熟的鸭子飞了;
第二步棋,他没料到府中竟然出了内贼,有人竟背着他去给杜宇通了信,杜宇连假都未告,星夜赶回了京师。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又精细,既知道他的计划又有能力千里迢迢为杜宇传讯?
他怀疑过女儿,可是女儿能猜透他的心思,却未必有能耐千里之外去传信,想来想去,这个隐蔽在暗处的告密人,已是个巨大的隐患,在查出此人之前,不能再向杜家施压了,以免自己腹背受敌。
况且如果把杜宇逼急了,万一要与他同归于尽,到时就得不偿失了。也罢,退一步开阔天空,等晚晴好起来,先打发他一家子暂离京师,日后再从长计议。
只是晚晴这孩子,不知到底能不能闯过这一关?
他心里对晚晴其实是存了些愧疚地,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杜宇的性子依然没有半点改变,依然是这般狠,竟然对自己的女儿也能下死手。
如果晚晴因此丧命,九泉之下,若儿会不会恨自己?
若儿恨自己也就罢了,自己这个小儿子一副要殉情的模样,他的性子自己最清楚,那是疯起来不要命的主儿,如果他真的因为此事一蹶不振,自己岂不是也要悔恨终身?
正当裴时思虑万千之时,心腹在外禀告道:“老爷,杜家新报。”
“报……”裴时的心抽起来,强自镇静道。
“杜姑娘,杜姑娘活过来了,……她家的那个老仆妇去世了!”那来报的心腹欢喜道。
“好,好……快,收拾一下,我们去看看……”裴时这颗心才定下,颤声道:“备车,去杜家。”
“不成啊老爷,杜家现在还是一团乱麻,宁夫人口吐鲜血,现在正延请大夫帮她止血;杜大人也糊涂了,现在杜家全靠着……”
那心腹看了一眼裴钰轩,附到了裴时耳朵上,悄声道:“全靠柳泰成公子帮忙在那里打点。”
裴时纵有铁石心肠,此时也不由悔愧万分,掩面道:“是我的私心害了杜家了,是我害的!”
“爹,晴儿活过来了,我要去接她回家来,她回门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不成,都没规矩了。”
裴时一看,身后的钰轩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到门口,认认真真地对自己说道。
“去找大夫,给三公子看失心疯,说我的吩咐,用药加倍,毒死算我的。”裴时咬牙切齿道。
“爹……我要去接晴儿……你不能拦着我……”裴钰轩歪着头看着父亲,良久,似乎眼睛里有了一丝生气注入,他冷冷对父亲道:
“要不是你非逼我娶许氏,我的晴儿就不会走,爹,你再拦着我,你就失去我这个儿子了……”
裴时听了这番话,反倒气笑了,他盯着儿子,一字一句的说:
“你听着,若是你明年能考中进士,我就拼着这张老脸,跪着去杜家给你求亲,明媒正娶杜氏。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她。”说完,便毅然决然走出书房。
正当他都要走出庭院时,忽听到背后爆发出一声怒吼:“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是再违背你的诺言呢?”是钰轩凄怆得略带呜咽的声音。
“再违背,就让我裴时家破人亡,子嗣灭绝!”裴时站住,气急败坏回头对儿子吼道:“这样,你裴三公子满意了吗?”
“晴儿,对不起……”钰轩听了父亲的承诺,全身犹如虚脱般,勉强用手抵住门框,低低道:“你等着我,我一定去明媒正娶你,你等着我……”
却说杜家一片狼藉之中,那老丐竟然悄悄走了,柳泰成见故忙赶上去,递给他两个黄灿灿的大金元宝作为酬金。
那老丐却推辞不要,只语重心长道:
“小伙子,我不要钱,依着我,这姑娘不该救,她本是下凡历劫的,劫满了自然就归位了,你说你们救她干什么呀?哎,好好地,又堕入凡尘了。”
其实他在心里直嘀咕,若不是大师兄贪心非想要得个现成的徒弟,这姑娘估计去年就尘缘满了,这下可好,硬生生又把人家姑娘拖下了这尘世间。
柳泰成陪笑道:“是是是,您说的是,可是这家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老两口都指着这个独养闺女呢。”
“哼”,老丐不屑道:“姑娘的爹损了阴德,不该有子嗣,这孩子是她娘求来的,虽然这样,这孩子和父母今生没有缘分,强求也无用。”
“那……”柳泰成听此,心念一动,又问道:“这姑娘自己……姻缘如何?”
那老丐回过头来,盯着柳泰成,看得泰成心里发毛,那老丐才点了点头,笑道:“我要是这个姑娘啊,我就找个道观修炼去,千万别碰姻缘,碰了,就堕入红尘里了。
人家修行,要十世百世的修行方能得个正果,这个姑娘,她自来就是仙骨,劫尽了就飞升了,你说你们这些人,干嘛非要拉着她入轮回?
我告诉你啊小伙子,下次这姑娘再遇难,你们可千万别救了,来日她得成正果,会感谢你们的,听到了没有?”
师兄不厚道,他岐黄子却是个实在人,虽然他看见躺着的那副仙骨也羡慕得紧,也想哄了来当徒弟,可奈何机缘不到,谁能转换天意?他可不做这逆天改命的事情。
柳泰成哪里肯听这些,还是挨挨摸摸地跟着老丐,觍着脸讨好道:“大爷,爷爷,可是,我就是……喜欢她,我想娶她呢。您能帮看看成不成吗?我那个,十倍奉送酬金。”
那老丐张着大嘴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挠了挠乱蓬蓬的鸡窝头,伸了个大懒腰,撇着嘴,道:
“行啊,给你算算,要不你再给我弄个烧鸡来我吃,吃舒坦了,我给你好好看看。”
柳泰成喜极,忙应承下来:“好好,您老人家在这里等着,我吩咐小厮给您买去。”说完,脚不沾地地跑着去找阿允了。
那老丐见他走远了,方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
“这么好一副仙骨,可惜了!这帮子人,就知道用这些凡世浅缘束缚她,这才活生生给她掣下了火坑。但愿有一天她能开悟明道,自行出家吧!”
说着,便拿举起大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酒,慢腾腾踢踏着破草鞋走了。
待柳泰成回来,哪还有老丐的踪迹?
他懊恼地想,刚才自己就该扯住老丐,问问他姻缘之事,不该让他调虎离山地跑了。
往回走时,他又想起刚才老丐那番话,说晚晴碰到姻缘便会堕入红尘,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了,谁人不是在万丈红尘中?自己愿意和她在这红尘中打转,谁也管不着!
却说这厢,晚晴在老丐那炷香倒下的最后一刻,醒了过来。她见娘亲扑在自己身上,抽噎不止,又用手一摸,脸上全是血腥味,不由低低道:“这是……什么?”
阖家老小一见她竟然醒来了,都喜极而泣,纷纷围着她过来询问。
杜宇恢复了往日的慈爱,和蔼道:“晴儿,你昏睡了这么久,自己知道吗?”
晚晴迷迷糊糊地说:“并不觉得睡了很久,只是刚才我梦见到了一处宴会上,那宴会上酒舞笙歌,珍馐美味琳琅满目,似不是人间之物。
又见人影幢幢,人人身上的裙裾衣衫都精美异常,却看不清他们的脸。我茫茫然坐下来,就听一青衣童子惊呼道:‘姐姐这么快就回来了?’
接着便听一个长髯须眉的老人道:“既回来了,饮盏酒吧。”说着,就有绿衣小鬟替我斟酒,我一尝果然鲜美异常,待要发问时,忽听得娘亲在门外声声唤我。
我见那宴席上的人似若未闻,只好老着脸起身问道:‘可否请我母亲也来宴席一座?’
那些人一听我说‘母亲’二字,面面相觑后,便轰堂大笑,都异口同声道:‘你果是尘缘未了,快去快去……’
就有刚才斟酒的小鬟直拉起我,送到门外了。奇怪,门外却也未见娘亲,再睁眼,就见到你们了。”
大家听了她这番神奇境遇,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她果真命悬一线,差点就要赔上性命;喜的是她听了娘亲呼唤,最后一刻还是回来了,不然,这杜家顷刻之间便要家亡人散。
宁夫人一把搂住女儿,那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双手摩挲着女儿的脸道:“好女儿,你还是舍不得娘亲,幸好你舍不得娘亲,幸好你舍不得娘亲……”
晚晴给娘擦着眼泪,虚弱地说:“娘亲,女儿这辈子都要和您在一起陪着您……”
宁夫人哭得说不出话。
杜宇缓步踱出去,在门外偷偷擦了擦眼泪,对着在外面跪着的三个仆从道:“别哭了,去把那些白布什么的处理一下吧,小姐没事了。”
谁料郑妈妈却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众人看时,却见老太太已经咽了气。她本年事已高,又接连熬了几个通宵,可能身体终于不堪负荷,竟然一命归西了。
杜宇见状,长叹口气道:“也罢,去把那些东西给郑妈妈用了吧,也算她为小姐挡了一劫。”
众人听命,赶紧发送郑妈妈去了。
晚间,宁夫人知道了此事,少不得也去棺前哭了一阵子,因记挂着女儿,便草草让人抬了棺木出去掩埋,又让家人四处点艾蒿驱邪,洒扫庭除。
见了杜宇,宁夫人也不理他,杜宇也深愧自己一时冲动做下错事,要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夫妇估计也活不成了。
没想到裴家竟然这般丧尽天良,做这种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事情。他裴家两代人,竟然都想骗自己最爱的人去做妾室,这血海深仇算是解下了,自己只要活着一天,断无可能再和他家有任何瓜葛。
平静下来,他想想此事当不是女儿利令智昏,而是上了裴家的当,但他无论怎么问,女儿一口咬定是自己愚痴,一时糊涂才做出了傻事,与裴家无碍。
杜宇知道女儿必是在掩饰什么,也曾想去裴家问个究竟,奈何女儿苦苦哀求自己,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
他想一想,究竟自己的女儿也没吃亏,如果吵嚷出去,反倒坏了女儿的名声,只好哑忍下来。
而今风波暂定,他又重新梳理此事,还是觉得整件事过于诡秘,裴家竟敢诱骗自己的女儿为妾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
可最奇怪的是,自己前几日在洛阳忽然接到了一封未曾署名的书信,说家中有急事,让他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尽快回京处理。
他刚开始还只当是恶作剧,没理睬,过了两天,又有一封信从门缝塞进来,上面写道:“晚晴有难,速归。”
见到这张字条,他才怕了,连忙星夜往回赶,谁料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女儿竟然真的有难,私自就跑去给人做妾了,这真是晴天霹雳一般的事情,他一时怒火攻心,差点要了孩子的命。
事后他自然是悔不当初,见夫人不理他,他便去见女儿,女儿倒是一如既往,便似没这么回事一般,还和他如同往常般说话,倒让他心里略有不安。
他细细观察女儿,发现她虽有时怔怔发呆,却也没有沉沦下去,倒仿佛脱胎换骨一番,一夜之间长成了大姑娘。
她身上那些娇憨稚气没有了,多了几分庄重通达。
杜宇心内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这孩子没有再走上她姑姑的旧路,沉溺于情海无法自拔。
过了没几日,朝廷说他擅离职守,罚薪俸三月,官降二级,调出京师,前往秦州任州学教授。
他知道这种处罚已经算是轻的了,没有革除他的公职,此时他也没有了荣耀进取之心,想到携家眷去秦州也可让女儿散散心,便接了调令,不日便要出行。
晚晴听了爹爹外放的消息,已觉得无可无不可,她已经死了心,心内再也没有任何波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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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第二卷最后一章,欢迎大家继续追文喔
云蒙血案(捉虫)
成长是阵痛,也是机缘。
晚晴成长的机缘则是刻苦铭心的血和泪。
洞房那一夜,回想起来,宛若一场梦——裴钰轩的怒骂呵斥,爹爹的鞭笞,娘亲的哭喊,一幕幕,一声声,在她眼前盘旋着,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她的心流了血,结了痂,终于成熟了。
她甚至没有那么恨裴钰轩了,二人暌违有很多种原因,自己未必就一定全是对的,既然他的心另有所属,她只好祝福他。
当然,柳莺儿已经走了,可没有柳莺儿,也有其他的女人会填补那个位子,这个她丝毫不担心。
至于他骂自己的那些污言秽语,她也不想再追究了,哀莫大于心死。世上之事,何必非要争论个青红皂白,有些是非,时间可以给出答案。
对于柳泰成,她心里充满了深深感激,却也只能是感激。裴家的势力她深知,此时若再牵连上无辜的柳家,自己便真的百死莫赎了。
杜家夫妇见女儿每日枯坐,心里焦急不堪,嘴上却不好说什么。此时夫妇二人离心,再不能像往日般平心静气地商量家事。
宁夫人经此一事,再也不愿与丈夫说半个字,杜氏父女百般劝说道歉,宁夫人方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她自此却和丈夫分房而居,再不复往日夫妇之情,杜宇就算再后悔,此时亦是无用,况他本不是擅于言辞之人,劝过夫人几次,见夫人不理,也便罢了;
再看女儿,虽然与自己的关系恢复如常,可是眼神中似也藏了躲避之意,他想起前尘往事,不由心灰意乱,每日里以酒浇愁,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去秦州,晚晴心中不喜,知道裴时必不会如此轻易便放了自己一家。
本待劝爹爹辞官,却也深知一家子的衣食全靠爹爹俸禄,若真辞了官,可怎么谋生呢?可是不辞官,又担心日后惹出祸患。
当日裴时对她所讲的事,她跟任何人都没敢讲过,只好自己咽在肚子里,每日里于无人处长吁短叹。
这一日,她特向宁夫人请示,说要去表哥家中坐坐,和表嫂话别。
宁夫人想了想,也同意了,本要和她一起去的,只是近期家里事多,她自己也心生惫懒,不愿出行,便嘱咐晚晴替自己致意。
晚晴答应了下来,便由阿福陪着一起坐马车来到伯劳镇,恰好表哥不在家,她和表嫂叙了寒温,便悄悄求了个人情,只说让表哥家的小仆人阿虎送自己去一趟云蒙山。
表嫂待要请示宋毅,却被晚晴止住,表嫂也就没再坚持,便命阿虎送表小姐一程,只是叮嘱天不大好,似要下雨,要早去早回。晚晴一一应下,便去了。
到了云蒙山下,晚晴让阿虎先到附近转转,过两个时辰再来接她。
见阿虎迟疑,她只说往日和爹也常常到这云蒙山玩,十分熟悉,阿虎年龄小又贪玩,也没多问,撒欢跑到附近玩去了。
晚晴来到那片杜若草间,此时正是杜若草盛开的季节,大片大片的花叶在风中摇曳,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晚晴采了一束杜若草,往北处遥拜了几拜,便放入小溪中,顺水流走了。
她望着汩汩的流水,看着随水而逝的杜若草,只觉得心痛如斯。
从此便要与姑姑告别了,同时告别的,还有自己烂漫却无知的青春、短暂而悲怆的感情。
自此之后,这世间,那个一心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杜晚晴,就彻彻底底死了,死在了那日的洞房之中;日后,活着的这具躯壳,只是为活着而活着了。
自己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是山穷水尽的一步,亦是苟且偷安的一步。
人生何其无益?若不是为了娘亲,她此时便有洞穿红尘凡世的心思,正可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想起前尘往事,晚晴泪流满面,跪在水边,她郑重叩了三个头,低语道:
“再见,姑姑。我发誓日后绝不会再让杜家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杜家的女子,必会自尊、自重、自爱,再也不会沉溺于情海欲孽之中,更不会牵连家族蒙难蒙羞;
请姑姑在天之灵庇护,杜氏满门感恩不尽。”
不知是否真有感应,她祈祷完毕,那一脉轻轻流动的溪水忽而水浪跌宕起伏,漂流在上的杜若草也被几个旋涡卷入深处不见,晚晴只当是姑姑对自己的回应,又郑重叩首后方才起身。
和姑姑告别后,她满眼含泪待要往山外走时,忽见乌云密布,狂风卷地而起,似要马上下起暴雨。
晚晴只好又往深处走了几百米,俨然便见当日父亲发现的那个山洞。
晚晴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山洞里,还未站稳,忽见山洞里竟有斑斑血迹。
晚晴大吃一惊,只当是洞里有受伤的野兽,正要往外走时,忽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晚晴……晚晴……”
杜晚晴回头一看,原来山洞深处卧着一个白衫男子,胸口处似有重伤,衣裳上血迹斑斑,她装着胆子走近一看,大惊失色道:“崔……崔先生……”
那男子正是崔百味。
他吃力的以手扶剑而起,踉跄地走了几步,杜晚晴忙上前扶住他,又惊又怕,说道:“崔先生,您,您怎么会在这里?黄……师娘呢?”
崔百味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说:“莺儿她没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我受仇家追杀,今日要毙命于此了,晚晴,……你,为师,有一件事要托付于你。”
晚晴慌忙过来扶住崔百味坐到身旁的巨石上,一叠声说:“先生,您先别说话,杜若草,杜若草可以止血,我出去给您采来。”
“傻丫头,现在暴雨如注,哪里去采……何况,……没用啦……我只告诉你,今日的事情,你万不可告诉任何人……”
崔百味倚在晚晴身上,闭闭眼,凝了凝神,又道:
“莺儿是个……烈性子,你,万不可说我毙命于此,若她知道仇家,只怕拼死也会挣个鱼死网破的……莫让她,枉送了性命……”
说毕,又强忍剧痛从胸口摸出一封信,交予晚晴手上道:“若……日后要牵累无辜之人,你,你只把这信拿出来让她看,只说,只说这是我的遗愿……”
“崔先生,您平日里与世无争,是什么仇家要杀您?”晚晴哭着问。
“算啦……算啦……,你也别问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崔百味喘着粗气,手按着胸口,那里滴滴答答的血流之不尽。
晚晴刚待要说话,忽然洞口响起一声高喝:“里面的人出来,今日你躲不过了……”
杜晚晴大惊,紧紧攥着崔百味的衣袖,崔百味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过了一会,那洞外的人又喝斥道:“崔百味,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你莫要做什么机关,今日你绝逃不了了……”
晚晴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战,崔百味示意她靠近自己,她将耳朵贴近崔百味,崔百味低声道:
“莫怕,这山洞,还有一个出口……他们怕我……布下机关,暂时不敢进来,你……你赶紧从出口出去,那出口野草丛生,轻易无人知晓,快走……”说完,用手轻推晚晴,示意她离开。
晚晴低声泣道:“不,我不走,我要救先生出去……”
崔百味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拍了拍晚晴的肩膀,悄声道:“晚晴,快……快走,来……来不及啦……”
“姓崔的,我们进来啦……”一声炸雷轰鸣而过,门口的声音陡然又响了起来。
杜晚晴已知此时危急万分,只好强忍着悲痛,跪地叩了一个头,对崔百味道:“先生,那晚晴先走一步啦……”
“走,走,快走……”崔百味以手指洞口,吃力的说。
杜晚晴狠心要转头时,却听到崔百味低低地说:“丫头……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晚晴顿时泪如泉涌,此时却也不敢停留,跌跌撞撞攀过密草,果然有一个小洞,从洞口勉强可以爬出。
她爬出洞口,却见山上的雨越下越大,彤云密布,天地一片昏暗,急促的雨声遮住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
她不忍立刻便走,就留在洞口隐蔽处往洞中窥视,只见洞内似已有火折闪过,一行六个黑衣蒙面人将崔百味团团围住。
崔百味仗剑而立,脸色煞白,嘴角都是血迹。
晚晴侧耳一听,却是崔百味的声音:“你们……这般逼迫崔某,崔某当然也知是何原因,只是……告诉你家主子,……只怕他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姓崔的,你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枉你读书人,没半点识见!”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呵斥道:“也罢,你黄泉路上莫要怪我们,咱们都是奉命行事,看招吧!”
说毕,拔出长剑,直刺向崔百味,未料到崔百味压根没有遮挡,那剑径直刺透崔百味的胸口,一腔血直喷出来。
晚晴直吓得魂飞魄散,禁不住“啊”了一声,幸亏一阵惊雷滚滚而来,几道霹雳闪过,晚晴看到那蒙面人袖口一只金线绣的白梅花粲然绽放。
再定睛一看,崔百味口吐鲜血,面向晚晴出逃的洞口方向缓缓倒下,用极细极细的声音道:“就此……别过了……”
晚晴看他唇形,知道这是崔先生在向自己告别,只觉得心如刀绞,又惊又怕,又怒又恨,只无可奈何。
又听得里面那人吩咐道:“再四处检查一番,不可有遗失。今日事毕后,我给兄弟们请功!”
晚晴担心他们搜到洞口,自己无法脱身,只好趁着暴雨,连滚带爬下山去了。
只因自幼爹爹带着常爬这座山,是以山形还算熟悉,虽然此时雨势颇急,她约略还能知道路径,一路凭着记忆下了山。
待要到山脚处,雨倒是停了下来,却忽见山脚隐隐有火光,她不禁心内一紧,自言自语道:“这下要和崔先生毙命于此了,原来山下还有埋伏。”
谁料山脚下的人径直往上跑,一上来便扶住她道:“大家快来,找到表妹啦!”她再凝神一看,恍惚看见是宋毅的模样。
原来那小厮阿虎早两个时辰便来这里等着,谁料下起大雨,他见表小姐未下山,竟孩子心思径直跑回家去了。
宋毅回家后,听妻子说晚晴一人带了阿虎去了云蒙山,便说不妥,一会儿竟见阿虎回家,还独留晚晴在山上,当时便将妻子和阿虎大骂了一顿,接着找了几个乡邻拿着伞具火折奔向云蒙山来,担心人手不够,又派人去给正在别苑料理事务的柳泰成,让他也带人来帮忙。
柳泰成一听大惊,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当即召集人手,二人带着几十个男丁,拿着火把一路顺山找来。
到了山下,众人分成几路冒雨寻人,此时正是宋毅和柳泰成几人在山阴处见到了杜晚晴。
宋毅招呼柳泰成过来,二人一看,杜晚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蓬发垢面,身上衣裳被枝条野草划的褴褛不堪,薄薄地紧贴着身子,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她面色苍白,额上红肿一块,双手都有血迹,似被荆棘划过。
柳泰成惊道:“姑娘这是……遇到强人了么?”
杜晚晴强撑着一口气说:“快,快熄灭火把,离开这里……”
宋柳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晚晴此话何意。
杜晚晴急道:“快走,快走,后面有杀手……此处凶险,快快离开……”,说完,体力不支,身体一晃,被宋毅一把扶住,却听柳泰成说道:
“宋兄,我来”,说着便揽过杜晚晴,将她打横抱起,小声说:“看来杜姑娘说的不假,快熄灭火把,悄悄离开。”
宋毅道:“那有劳柳公子了,我若现在将表妹带回家去,少不得又是一通解释,不如您先带她去别苑,待我将这些邻人设个说法打发了,即刻便来。”
此话正当柳泰成下怀,当即允诺下来,抱着晚晴上了马车,早有允儿驾车,三人疾驰离开。
谁料当夜晚晴又发起了高烧,她一会儿从床榻跃起,高呼着“娘亲救我,娘亲救我,我怕……”
一会儿又见那柄剑直插入崔先生胸膛,崔先生的血喷射而出,甚至喷到她的脸上,她用手乱抓乱嚷:“崔先生,崔先生,快跑啊,快跑啊……”
每次,她都听到一个温柔沉静的声音在自己耳旁道:“没事啦,没事啦,都过去了!” 她只觉这声音又宁静又安稳,让她慢慢睡去。
不知知过了多久,她恍惚觉得有人在她耳边轻叹:“我说了多少遍,女孩儿家不能一个人出门,你就是不听,若真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一会儿又道:“你就是照顾不好自己,一会儿重病,一会儿受伤,……我真恨不能日日在你身边护着你……”
晚晴只当是梦,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再醒来时,却见落日西陈,她缓缓睁开眼,却见允儿的脸渐渐放大,她还在恍惚之中,忽听允儿高声道:“公子快来,杜大姑娘醒了。”
晚晴只觉头痛欲裂,低声问道:“允儿?这是……这是哪里?”
“是柳家的别苑。”柳泰成代允儿答道。晚晴抬头,见柳泰成着一件浅灰布袍,眉眼间似有些倦意,笑盈盈道:“你可算醒了,再不醒,只怕伯母都要杀到伯劳镇了。”
“我……柳公子……我怎么会在这里?”晚晴一见识柳泰成,心里咯噔一声,脸不自觉红了。
“你表哥那日忙着去送邻人,又怕家里人多眼杂,让我先带你回到别苑,他这两日来看了你两回,我想着他还要照顾产妇和新生的孩儿,便让他先回了。
左右这里僻静,寻常人来的少,无人打扰。只是伯母担心,已经问了数遍。”
“那,多谢柳公子,我,我先回家吧!晚晴说着便要下床,奈何头重脚轻,刚一起身便眼冒金星,险些摔倒在地上,柳泰成忙上前来搀扶住她,一边又责备她道:
“你这么急,病怎么会好?放心,伯母那里,宋兄已经替你说了,只说让你帮忙照顾表嫂几日,所以你放心住下,就到明后日回去也无妨。”
“是啊杜姑娘,我家公子没日没夜照顾了你一天一夜了,你再不好估计我家公子也要病了!”允儿在旁边小声说。
“多嘴,还不去看看安魂汤煎好了没有。”柳泰成一面责备允儿,一面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
允儿会意,一溜烟跑了。
杜晚晴一时觉得又羞又窘,自己一个未婚的姑娘在男子家里呆了两日两夜,传出去已经要命。
更兼之自己发现原来身上的衣裳已经从里到内换了一个遍,那封书信倒还好好放在枕边。
不知这屋里是谁帮自己换的衣服?那信,有人看过吗?
她心里转换了数百个念头,却陡然想起了崔先生。心里沉了沉,她慢慢开口道:“柳公子……”
柳泰成望着她,那目光中犹如汪着一池碧泉,清澈见底又柔情四溢:“晴儿,日后便不要叫我柳公子了,叫我一声泰成吧!”
杜晚晴知道自己病重时全靠他帮忙料理事务,此次又深受他大恩,自己再推辞也不好,便也从善如流,含笑道:
“既如此,我以后便随着表哥,叫您柳大哥吧。”
柳泰成笑道:“如此甚好。”
杜晚晴轻声道:“柳大哥,崔先生死了……我亲眼见,崔先生死了……”说着,不由泪如雨下。
柳泰成犹豫了一下,坐到床前,挨着她坐下,柔声道:“莫怕,莫怕,你慢慢说,哪个崔先生?”
“就是……就是教咱们的崔先生。我不知,不知是谁杀了崔先生……他们一行六个人,在山洞里,就把……就用长剑刺死了崔先生……崔先生的血,先生的血,喷了一地……”
晚晴说着,不由双肩耸动,身子抖得仿若一株柔弱的嫩柳被暴风雨侵袭,柳泰成见状着实不忍,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抚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谁料晚晴忽然捂住脸,呜呜咽咽哭起来:“柳大哥,我真的好害怕,崔先生……他,活生生死在我面前,我,我救不了他……我真的救不了他,就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
柳泰成缓缓将手攀在她肩上,微不可闻地将她轻轻揽了揽,低声抚慰道:
“是的,你一个女孩子当然救不了他,你莫要自责,就算是个男人,对方有六个人,也是万万打不过的……你要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不害怕了……”
杜晚晴听得这话,竟真的以手掩面,哭了一场,只觉心中一块巨石略略卸下,果然好些了。
柳泰成见她这般伤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直拿手轻抚她的背,一面低低叹息两声。
刚开始柳泰成听到崔先生被人杀死,自然也有些震撼,只是当日偶闻他竟娶了柳莺儿,便觉得事情不妙。
那柳莺儿既已被裴府豢养多年,当然是奇货可居,又怎会轻易让人?但泰成却料不到这崔先生竟然新婚没多久就被刺杀。
而晚晴一个姑娘家,目睹这样的惨剧,竟能挣扎着从山上全身而退,从之后她发高烧说胡话看,必是当时她也吓得不轻,然而当日却还能立刻让他们熄灭火把撤退,这是何等的冷静睿智,想到这里,不由对晚晴又生了几分敬意。
再一看,此刻这么聪明灵秀的女孩子却楚楚可怜,在自己身边哭的如同梨花带雨般,心里又生出万般柔情,只觉得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抚慰一番,但君子不能乘人之危,他强行抑制住自己的这个念头,待晚晴情绪略略稳定下来,又问道:
“崔先生临终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咱们替他完成心愿,也是师生一场了。”
杜晚晴听到泰成问话,头脑略略清醒了一点,她一看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半个身子都靠在柳泰成身上,十分不像,连忙坐直身子,心想自己今日真是有伤风雅,怎好这般无礼?
她脸色微红,将鬓发轻轻往后掠一掠,又向后坐了坐,略有点尴尬道:“这个……他没说仇家是谁,只说让柳……师娘好好过。”
“柳莺儿?”见杜晚晴忽然坐得离自己远远的,柳泰成心里暗自失笑,只想这姑娘真是天真的可爱,又听她提及柳莺儿,不禁道:
“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哪,可惜了崔先生了……”
“柳大哥怎么不惊讶崔先生的变故?”晚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世道就是这么乱,崔先生来无影去无踪的,咱们也不知底细,估计难免会有些仇家。只是晴儿,你为何去到那个地方?”柳泰成疑道。
“我爹爹小时候总带我去那里采摘杜若草,顺带着祭奠姑姑,姑姑的坟留在北方没迁来这里。
今日我想去和姑姑告别,不想下起了大雨,我想不远处有个山洞可以躲躲,谁料在那里看到奄奄一息的崔先生。”
“喔,原来是这样,不过听说崔先生和柳莺儿成婚后便离开京城前往江南去了,为何此时会出现在山洞里?”柳泰成仍是一脸迷惑。
“这个我也不清楚,崔先生什么也没说,他见我时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可见之前就伤的很重了。我现在只是担心那些仇家会跟踪我们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晚晴抬头看着柳泰成,柳眉微蹙,眼泪汪汪地说:“那就连累大哥了。”
“没关系”,柳泰成见她如雨后的海棠花,娇艳中带着微微憔悴,让人又爱又怜,只觉心跳仿若漏了一拍,强抑着心中的激荡,他安慰她道:
“这乱世要是日日这般怕只怕会吓死,晴儿,凡事有我,你什么都不要怕。再说,我正准备出趟远门呢,这里没人,他们找不到我。”
“您要出远门?”晚晴假装没听见他前面的话,不过听他要出门,她多少有点惊讶:“是要去哪里?”
“要去秦州,准备去那里开一家分店。”柳泰成若无其事的说。
杜晚晴脸红了红,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小声说:“是吗?我爹爹也要去秦州任职,过两日我们也去了。”
“那真是太巧了,咱们便一起去吧,我路上还可护送你们。”柳泰成温厚一笑,仿若冬日暖阳。
晚晴见此,眼前忽闪过那人的身影,也是这般的深情款款,这般的体贴细致,谁料最后却翻脸无情,冷酷绝诀。想及此,她不由微阖双目,只觉心内刺痛一片。
再睁开眼睛时,她已抚平了情绪,平心静气地说:“如此多谢了,不过柳大哥,我还有一事请问,上次我生病时请您打听的程祥生案现在有进展了吗?”
柳泰成见她忽然问起这个,又想起她当日刚从昏迷中醒来没多久,就特特于无人处挣扎着委托自己去打听此事,可见这事必与她有莫大干系,故而忙道:
“已经打听过了,程祥生案其实就是英王案,英文一向支持晋王,后来晋王出事,他带着军队正在前线和梁国作战,结果给他提供的补给竟然无故断了,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死伤惨重,很快引起哗变。
万般无奈之下,他准备带着人投降梁国,谁料梁国此时也发生了内乱,梁国皇帝被其养子弑杀,国内乱成一锅粥,英王投降的事情竟然无人接洽,后来哗变的队伍越来越多,他索性反了。
反了不到20天,就被生擒,英王自尽,他手下的参将掌书记全部押往京城受审,别人也就罢了,就这程祥生经不住酷刑,反咬出一大批人来。”
“那……那,现在此案如何了?还会不会有人再受牵连?”晚晴心跳如擂,身子软的几乎撑不住,细密的一层汗珠瞬间布满了整个额头。
原来裴时果然没骗她,他说的都是真的,可现在怎么办?自己逃出了裴府,和裴钰轩的婚事作废,刑部会不会直接来抓爹爹?
“没事了,你放心。”泰成笑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就在本月月初,此案忽然被勒令停止继续审问,当初英王手下关押的那些人除了程祥生,其余的大部分都被放还了,唯有程祥生瘐毙在狱中……这事我本待要去你家告诉你,谁料你又出了这事……”
晚晴没接泰成的话,只是暗暗思忖:为什么此案忽然结了?难道有什么内幕?此时,她忽然想起裴时当日告诉自己,钰轩的婚事只是权宜之计,她深知裴时是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事情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绝不会轻易下注。
如果他又投向了晋王,那么难道,难道晋王的势力东山再起了?所以英王的案子被压下了?既然程祥生已死,那么爹爹,暂时没事了?
想到此,晚晴忍不住唇边露出一缕微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松。
柳泰成何等聪明的人,见她这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径直问道:
“晴儿,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当初裴家就拿着程祥生的案子威胁过你,所以你才答应了他们那么无理的要求?”
晚晴抬首睇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凄婉道:“是,但也不完全是……说来,还是我自己糊涂……”
她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看起来伤心不已。
“我猜必是如此,可是晴儿,”泰成一急,一把握住晚晴白皙柔嫩的小手,仓促道:
“你为何不对你父亲实话实说?你若说了,不就逃了那一场……那一场无妄之灾了吗?”
晚晴的脸再一次爬上了红晕,她抽出自己的双手,轻声细语道:
“说来不怕大哥笑话,我爹爹脾气执拗倔强,若被他知道我被人胁迫,必会去和裴家当面对质,如此两家撕破了脸,爹爹必然还是吃亏。
说起来,我们这种人家,哪能招惹得起权贵之家呢?只要人家能放过我们,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晴儿,原来你是一片孝心!”柳泰成凝眸对她道:”伯父伯母有你这样的好女儿,真是有福分……“
“柳大哥,您千万别这么说”,晚晴摇摇头,紧锁眉头道:
“只怕裴家还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很担心爹爹……说起来都是我惹得祸……对了,那秦州,是,是晋王的势力吗?”
柳泰成忽听她这么一问,楞了一下,道:“好像是太子的势力,当日太子最早分封在秦州一带,那算是他的嫡系。”
晚晴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泰成见她脸色突变,刚才的一丝欣喜已然不见,又换上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忙问道:“晴儿,怎么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我没事。”晚晴遮掩道:我只是,只是忽然想起崔先生……还在那山洞里……”
柳泰成一听她说这个,这才放下心来,正色相劝道:
“晴儿,我们现在绝不能贸然再去那山洞……那日我们有没有暴露还很难说,现在先躲一躲吧!不过我答应你,日后有时机,咱们再一起去安葬了崔先生。”
杜晚晴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泪水又滑落下来。
柳泰成心中暗暗叹息,沉思片刻,忽又问道:“裴家,再没有去打扰过你们吧?”
晚晴垂眸,长睫轻颤,似有水雾迷蒙一片,良久方道:裴大人来过两次……都没能进门,送的补品,被我父亲当街扔到了阴沟里……
柳泰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旋即放开,低低道:“好了,晴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晴的心一滞,迎上柳泰成明亮漆黑的眸子,她低声问道:“他……还好吗?”
“听阿回说他被他父亲软禁在家里了,哪儿也不许去,连刑部的差事都推了,只说是要温书等待来年的科考。”
“如此也好!”晚晴颔首,那附于眼睫的一滴泪珠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祝福他一切安好吧!”
柳泰成见她这般神情,便也没有再问,他知道晚晴的脾气,一旦决定便不会再生犹疑。见她这般闷闷不乐,泰成又劝她道:
“好了晴儿,你看,等明天太阳升起时,又是新的一天了,咱们都要打起精神来对不对?”
晚晴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窗外。
柳泰成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最后一缕夕阳已经落下了,黑沉沉的夜幕要将这大地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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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到此结束,明日更新第三卷“一入宫门深似海”,第一节“秦州死牢”,欢迎大家继续围观喔哦~
秦州死牢
裴钰轩设想过很多次和晚晴久别重逢的场景,流泪的,欢欣的,忧伤的,无助的,唯独没想过,是绝望的。
他和杜晚晴昔日一别后,再次相遇竟然是在秦州死牢。
却说杜宇在接到朝廷诏书后不久,便携了妻女去偏远的秦州担任州学教授。
杜家离京后不久,裴钰媚便嫁入了晋王府。
新春之际,正值新婚的晋王趁元夕到宫中请安之际,发动兵变,囚禁了老皇帝,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虽然没有手刃父亲,但父亲也很快在两天后薨逝在了大明宫。
太子一党受到了清洗,太子当晚便被鸩杀,太子妃仰药自尽,男丁尽皆赐死,女眷唯有良娣裴氏因与晋王妃是同宗姐妹,免得一死,在永宁寺落发为尼,法号惠宁。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并在春季开童子科。
童子科是和明法、明经、进士科一般的科举考试项目,只是童子科一般只选取10岁以下极有天赋的儿童应试,考中后,先授虚职,成人后再授予正式官职。
童子科考试相对简单,而且考中后也可走上仕途,比起明经和进士科,这种选拔考试的难度远远低于前两科。
也正因为如此,此科从唐代中后期就开始公然徇私舞弊,年龄造假就不说了,大胆的甚至有倒卖试题冒名考试等事发生。
到了新朝成立,年年打仗,连进士科都未必如期举行了,童子科更是荒废多年。
谁知今年新帝登基,百废待兴,童子科也得以重开,诏令全国15岁以下的男子均可参加童子试,由各地州学推荐优秀的学子前往京城应试。
秦州虽地处偏僻,但也有不少童子应试,到了放榜之日,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不料这场极寻常且压根不算太重要的考试,竟然出了天大的纰漏,造成了秦州官场震动,官帽跌落无数不说,脑袋折进去的也不少。
原来在放榜当日,有人跑到秦州的夫子庙痛哭,公开宣称此次考试不公平,有人倒卖考题,早早拿到了应试的题目。
当日正值庙会,人山人海,此事一经宣扬,当即民怨沸腾,数千人齐聚府衙,要求朝廷严办此事。
科考舞弊是大事,新上任的秦州刺史不敢隐瞒,一面将此次涉及考试的官员全部拘拿看管,一面写奏折上奏皇帝。
新皇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谁料此事竟像滚雪球般,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不但秦州的州学、县学长吏、教授无一人幸免,而且前任刺史及周围数县县令,都被扯进此案,杀头流放,不一而足。
杜宇恰恰是此次考试的副考官。当日他本不愿担此重责,奈何上司严厉,拒绝不得,他只好勉为其难,谁料罹此大祸。
后来主持此次考试的主考官被满门抄斩,4个副考官,有两个被斩后,家属流放,另一个瘐死于狱中,剩下孀妇弱子,竟寻了拙志。
只有杜宇一家没入死牢,生死未卜。
杜家没有直系亲属,遇难后竟无人相帮,只得托人告知柳泰成。柳泰成本来在秦州开了一家分店,却不料京中父亲病重,只得两地跑着。
杜家出事时,柳泰成还在京城,乍闻消息后,他惊得差点昏厥过去,连忙赶到了秦州,帮他们一家人上下打点奔波。
开始他根本没办法进入死牢,后来买通了一个牢头,见了晚晴和母亲宁夫人一面,那时两母女刚刚入监牢,看起来虽然精神萎靡,却还未受到太多折磨。
柳泰成只道她们母女只是受到牵连,不久后应该就会放出来,谁料等了两个月,发现别的涉案官员及亲眷都已经问斩或流边,而且那牢头都不敢再收钱了,说杜氏母女已经被严格监控,上面打过招呼了,任何人不许再去探监。
泰成这才慌了神,狠了狠心,派了允儿快马加鞭去京城通知裴钰轩。允儿不敢违命,只好黑着脸去了。
这一日正是裴钰轩高中进士的簪花宴。在簪花之前,先例行骑马游街接受世人的敬仰和恭贺。
此时正是初夏天气,四处花香袭人,绿荫袭地。
新科进士勒名大雁塔,拍马游花,仕女游人争相将花果掷于他们身上——说不尽的荣光,看不尽的春色,十年苦读,终于金榜题名,是何等的喜悦和荣耀啊!
只是这喜悦,这荣耀,这春光,若有她与自己一起分享,该有多好。现在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看这一番美景,有何意义?有何欢喜?
他想过了,此次高中后,他必去秦州请罪,就算是跪死在杜家门口,他也一定要求得晚晴的原谅,求得杜大人同意。
许家已倒,他已经无所顾忌。这次,如果父亲再不同意,他便与晚晴泛舟湖上,弃官为民。
想及此,钰轩的眼中泛起了一片水雾。骑在马上,他的心已经飞到了秦州。
“裴公子,小的有事容禀。”忽有一黑衣劲仆拦住他的马头,他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你是允儿?”
“小人正是柳家家仆允儿。我家公子让我来通知您,杜大人因科考案下入狱,夫人和小姐也一起没入秦州大牢。现在状况紧急,生死未知。”
“你……你说什么?”钰轩一个眩晕,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你……你有何凭证?”
“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亲笔信。”允儿呈上一封信。
钰轩将信将疑地拆开信,还未看完,便已大惊失色,稍静了静心,他对身边侍从喝令道:
“阿默阿诺,跟我同去秦州,允儿带路。阿旺,你回去讨父亲手书前来秦州与我们会合。”
亲随不敢有异议,一行人立刻拍马赶赴秦州,终于在凌晨时分赶到,允儿驰报柳泰成。
柳泰成亲自出迎,拱手道:“有劳裴贤弟了。”
裴钰轩冷言道:“这话该我说,辛苦柳兄了,……有劳前方引路去秦州大牢。”
早有阿默去知会秦州当值官员,刺史府一位管刑律监牢的执事临时被抓了“壮丁”。
这执事半夜被从被窝提出来,还一脸懵呢,忽被告知吏部裴尚书之子、裴淑妃兄长莅临,吓得三魂走了二魂半,忙带着一干人在秦州大牢门口亲迎。
此时阿旺已经拿到裴时手书,给执事看了,执事摒退诸人,亲自迎裴钰轩进入牢门,又陪笑道:
“裴公子来得仓促,下官没有准备,不如请裴公子多呆一天,下官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看裴钰轩始终未说话,只是大踏步前行,他又少不得老着脸说:“秦州上下官员都极盼给公子洗尘……”
“有劳了,替我谢过诸位。”钰轩淡淡道:“不过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还望见谅。”
“不敢不敢。敢问公子所要见的杜氏母女,是您的……”那执事壮着胆子问。
“是我恩师的亲眷。”钰轩冷冷道:“执事大人要审讯备案?”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杜氏母女押解在此,是……奉了皇命,不过,……女监的死牢,那个,条件不是太好,一会您看到了,请您……务必息怒……”
执事说到这里,在微寒的天气里竟然出了一脑门子冷汗,他是临时接到通知说要迎接贵人,可谁也没告诉他这贵人来看的是哪个死囚?
他是刚刚看到尚书大人手书才知道原来是杜氏母女,此时急切间也不能更换囚室,这,这,眼见着这裴公子脸色不善,他心里越发没底。
刚才他仓促中听说裴三公子刚刚高中进士,簪花宴还没出席就星夜赶往秦州,这若不是为了十分紧要之人,谁会放弃这至高荣耀,到这腌臜之地来?
现在眼见得秦州大小官员全都当缩头乌龟,临时推出他一个从七品下的执事出来应对,明显是要让他当替罪羊。
他人微言轻,无奈只好战战兢兢出来迎接,刚说完那番话后,他偷偷轻瞄裴钰轩,只见他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似乎微有笑意,语气稍缓道:
“好说,都是为皇上办事,咱们公事公办就好。”
执事大人一听这话,心放了一半,那止不住的冷汗终于收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裴钰轩又道:
“只是既然是杜大人犯事,怎得夫人千金都下了死牢?这可是谋反大罪株连的待遇!”
“这……”执事刚下去的汗猛地涌上来,他用袖子频频擦汗,心虚道:“这个……小的也不是很清楚……,他们说是上面吩咐下来要收在死牢……”
“哪个上面?”裴钰轩猛地回头,厉声问道。
吓得执事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捣头如蒜:“请公子恕罪,小的实在位卑官小,小的……实在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钰轩冷冷问道。
“知道知道,小的这就去安排,给杜夫人母女……另腾牢房。”执事结结巴巴道。
“若是这母女死在监牢里,你觉得会如何?”裴钰轩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匍匐在地上顶一头花白头发的执事,阴森森道:“比如说,毒死?病死?自尽?”
“这……”执事额头的汗滴在了青石板上,左右是个死,他心一横,斗胆道:“小人愚钝,还请公子明示。”
“杜大人虽然官职不大,可是常年在国子监任职,门生遍布三省六部,杜大人自己犯事,自有皇上处决,人人均无异议。
可是……杜家母女跟着一起下入死牢,万一哪天无缘无故死在这牢狱里,你说他那些门生故旧会不会觉得他们的师娘师妹是无辜惨死啊?”
裴钰轩故意将“无缘无故”四个字加重,吓得执事汗流浃背。他心想,哪还需要三省六部的门生,就你们裴氏一族的势力就能让我粉身碎骨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他心中已明,自己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至于之后上司怎么责罚,那再说。故而他略微镇静了点,一脸谦卑道:“请公子给小的指条明路。”
“我觉得”,裴钰轩用手拨弄着腰间的佩剑,不紧不慢道:“女眷还是按律在监外看管便是,要提审时你们也可随时提审。”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而变得柔和起来,略弯一弯腰,他对着狼狈不堪的执事,贴心提点道:
“毕竟,如果到了外面,就算她们母女有何不测,至少不用你执事大人出来顶缸,你说是不是?”
“谢谢裴公子的指点,小的给您老人家磕头了。小的马上就去办,天亮就去签文书。”执事犹如醍醐灌顶,对钰轩千恩万谢,一再叩首。
“赶紧起身吧,带我去牢中提人!”裴钰轩直起身子,不耐烦地说。
“是是是”,执事刚点头称是,却又忽而摇头道:“不不不,您老人家不用亲自去了,我去接杜氏母女,牢房腌臜,怕污了您的贵体!”
钰轩刷地将佩剑抽出一半,眼中现出阴骘清冷的光,低声喝道:“别啰嗦,快带路。”
“是是是”,执事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阻拦您去,不过按照规定,随从,您最多只能带一个。”
“行,依你,快走吧!”钰轩心急如焚,实在不愿再在外面和他啰嗦。
已是黎明时分,天色微明,执事亲自带着裴钰轩进入死牢,一进去,便有一股朽烂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牢内火光微弱,半明半暗,阴森可怖。
牢头跟在执事身后一路赔笑侍奉,唯恐得罪,却不料执事自身难保,只拿眼偷觑钰轩,后者冷得像冰,离得稍近便觉得寒气逼人。
牢狱内一片安静,唯在监狱尽头,听到有少女低低的哭泣哀求:“狱卒大哥,求您给我娘一盏水,求您了,她发高烧……”
“呦,我可不敢惊扰了姑娘,您可是上头特地安排的,不能冻着不能饿着,可也没说不让生病啊,对不对?”
那狱卒嬉皮笑脸道:“不过姑娘若是过来给我摸一把,我说不定发发善心……要是给我摸得更多啊,我还给您一桶水呢……”
“傻孩子,你给我回来,不许你去求他,你不能辱了杜家列祖列宗的颜面……”蜷缩在一旁的中年妇人气息奄奄道:“娘死不足惜……”
“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磕头了……求求您发发善心……”那少女蓬头乌发,一身囚衣,却不掩天姿国色,此时泪痕满面,双手撑地,完全不听母亲的劝告,正在稻草上给那狱卒磕头。
狱卒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条缝,轻佻地笑说道:“哎呦呦,谁知道我李三这辈子还有这福分哪,让美人给我叩头。
哎,可惜是个美人灯,看得见摸不着……他娘的,上面那帮龟孙子,你日夜放着个美人在老子身边,又不让摸,又不让碰,岂不是要憋死……”
“闭上你的狗嘴!”忽听得一声怒喝,接着从天而降的重重一击踢在了李三的腰上,他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跌的头晕脑胀。
“他妈的你谁啊,敢打老子?”李三气急,抬起头一看,呆了,面前是一位锦衣贵公子,一张英俊的脸上满是愤恨,额角有隐隐青痕,五官都挣得有些变形了。
那贵公子踹到他之后,又怒不可遏地去拔剑,还是旁边的侍卫阻止道:“公子,先办正事,这人小人来处理。”
李三见刚才贵人拔剑时,他身后跟着的执事大人和总牢头满脸是汗,脸色苍白,看都没看他李三一眼,更没阻止,立刻吓得瘫倒在地,只觉自己凶多吉少。
“开门……”裴钰轩低吼道。
隔着牢狱的木围栏,他见到了分别许久的杜晚晴,正狼狈万分地在稻草上给一个低贱的狱卒磕头,任由那个狱卒轻薄却无计可施。
她乌黑的头发上沾着稻草,那张粉妆玉砌的小脸上,全是黑一块白一块的污点,还是四月微凉的天气,她穿着单薄的囚衣,赤着脚,冻得瑟瑟发抖。
钰轩的眼圈当时就红了,他的心痛的揪了起来,叫了声:“晴儿……”便哽咽不能语。
他视若珍宝的晴儿,朝思暮想的晴儿,人家却将她踩在脚底下,侮辱她,戏弄她,她还不得不这些畜生叩头……
晚晴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不可置信般,又看了他一眼,那眼泪忽如决堤地河水,哗地流出来,她踉跄地爬到靠墙角躺着的妇人那里,抱着妇人的身子道:
“娘,你有救了,娘,你有救了……娘你快看看,你有救了……”
执事拿过牢头递过的钥匙,抖着手亲自打开牢门,接着便被阿诺挡在门外,并将他俩带到稍远处候着。
裴钰轩一个箭步进去,走到晚晴身边,他单膝跪在地上,低低道:“晴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晚晴放开母亲,略侧一侧头望了他一眼,那眼中全是委屈、心酸、无奈和凄怆。
片刻后,她倔强地将头扭开,远远走到牢房另一侧,跪坐在稻草上,只是眼中的泪却忍不住滚下来,一滴滴落在稻草上,旋即无影无踪。
钰轩看到这一幕心都要碎了。待要说话时,却见宁夫人蓬头在稻草上,勉力撑身道:“是裴家贤侄吗?”
裴钰轩忙对宁夫人欠身行礼,郑重道:“小侄裴钰轩叩见夫人,请夫人务必保重,我这就安排人给您医治。”
“救救晴儿,贤侄,你救救晴儿,她在这里活不下去的,我和她爹,都死不足惜了,你救了她,出去给她……安排个归宿……我杜家上下人等无不感恩涕零。”
宁夫人满目泪痕,一脸病容,嘴里一面说着,还一面挣扎着要给裴钰轩还礼。
裴钰轩赶忙制止,压低声音悄声道:“夫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但请您放心,小侄必将保护你们平安。”
宁夫人点了点头,那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钰轩望着宁夫人,犹豫了一下,又说:“小侄还有一事禀报夫人,请夫人暂留秦州,小侄先带晴儿返回京师,讨得父亲示下,不知您意下如何?”
“去吧,晴儿就托付你了。晴儿你过来,过来……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裴贤侄?”见晚晴一直冷眼在一侧跪坐,宁夫人抬高了声音。
晚晴怔怔望着那堆稻草,似乎还是余怒未消,她小声对母亲解释道:“我感谢裴公子救助母亲的大恩,但是我不想跟他走。”
钰轩听她这么说,犹如万箭穿心,疼痛难抑,他走到晚晴身边,望着她憔悴苍白兀自倔强不屈的面容,只觉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晴儿,对不住……之前的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 ”
说着,便过来拉她的手,被她狠狠一把甩开,她的头兀自扭向一边,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情绪激动不已。
钰轩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晴儿,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耍小孩脾气?”
宁夫人音调稍高,语气中带有几分严厉,“你要还当我是你娘,你就好好见过裴贤侄,咱们杜家从没有不守礼法的孩子!”
晚晴听娘这般说,只好欠身对钰轩冷冷道:“奴家杜氏见过裴公子,劳您远驾而来,甚是不安。”
钰轩见她对自己这般疏离,心内五味杂陈,暗暗懊悔自己当初不该任性妄为,酒后失德,害得她好好地遭受如此牢狱之灾,任人欺凌。
说到底还是自己负了她,所以无论她如何对待自己,自己都绝不会再伤害她一丝一毫。
他主意已定,便上前将她轻轻扶起来,和言道:“晴儿,咱们之间不需多礼。眼下夫人叫你,你过去好不好?”
晚晴当日深恨他薄情寡义,发誓此生再也不和他有任何瓜葛,是以那些从京城来的信件,她一封没看全部烧了,但是情之一物,生出固然不易,抛下却又更难,真正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已没有当初事发时那般诀绝,她还是无法忘记和他在一起点点滴滴的美好时光。
她不敢相信,那些说过的誓言,相对共处时的甜蜜,甚至以死生相托的恩情,怎得一夜之间就全变了,全成了过眼云烟?
怎得她对他倾心相待,不惜败坏门风,委身为妾,到最后还不如一个以色侍人的歌妓在他心中地位重?
而且他说她水性杨花,只想攀高枝,更让她心寒至极,他到底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才会对自己这般羞辱折磨?
可此时她们一家身陷囹圄,他这般不避嫌疑地凌晨即来,看来也不是完全对自己无情无义。
她的心软了软,此前再多的怨恨,此时也消解了一大半,她兀自还在犹豫,却听母亲斥责道:
“晴儿,你是要气死娘吗?你还留在这监牢做什么?你看看那些牢头狱卒,日日来嫌扰的还不够么?
你爹还在死牢里上着全套枷,命在旦夕,你还使什么小姐脾气?就算我和你爹死不足惜,你还年轻,难道要老死在这监狱里?
我看裴贤侄凌晨赶来,必是连夜赶的路,这份情谊,足以抵挡你们之前的那点误会了。”
宁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咳嗽,那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白纸。
原来到秦州后,晚晴已对母亲说了自己与裴钰轩的往事,其实知女莫若母,即便晚晴不说,宁夫人也早已猜出了几分,但她觉得钰轩是个好孩子,往常来杜家也都彬彬有礼,处事得体。
虽然哄骗女儿为妾一事不对,但看起来他并非那种朝三暮四之人,当日洞房风波,应该也是一场误会。
而今时过境迁,自家已沦落到如此地步,他还能不避前嫌来此搭救,可见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女儿若此时还不依不饶,那真是糊涂了!
晚晴见母亲这般说,只好勉强站起身来,钰轩扶她到宁夫人身边跪坐,她低低道:“娘……我……”
一边说着,一边给母亲轻轻捶背,宁夫人拿住她的手,慈声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苦。但现在,你得听娘的话……”
晚晴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洒落在粗麻囚衣上,抽噎着不语。
宁夫人叹了口气,看着裴钰轩道:“贤侄,你们裴家门第高贵,这孩子又被我们惯坏了,性子执拗,我家此时今非昔比,你若实在为难,就帮我给晴儿出去找个好人家,托付了她的终身。
我和他爹,就算是九泉之下,也会感念你们裴家的恩德……。”
“娘……”晴儿还未听母亲说完,便抱着宁夫人大哭起来:
“娘,我不走,我哪里也不走,咱们就是一家都囚禁在这死牢里,也好过四处分散。我不出去,娘,我不出去……”
钰轩听闻宁夫人的话,不禁心如刀绞,悔愧万千,他跪地叩首起誓道:
“请夫人放心,此生我若再负了晴儿,天地鬼神不容。”说着,他取下头上的一支青玉簪,用力一折,那上好的玉簪登时一折两段。
杜氏母女一时都惊呆了。
宁夫人推开晚晴,扶起裴钰轩,含泪微笑对他道:
“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对我们晴儿也是真情实意,年轻人,都有使气犯错的时候,知道改过就好。”
裴钰轩听了宁夫人这一番话,面上一片赤红,心中却是一片感激。他偷偷瞧了瞧晚晴,却见她始终在低头流泪,那眼睛已然红肿不堪,不由又是一阵心痛。
宁夫人对钰轩说完,又对女儿叮嘱道:“晴儿,如今杜家遭历如此变故,你再不可像你爹爹那般迂腐任性,事急从权,你不能再咬住旧事不放,为难了裴贤侄。
而今裴贤侄不避嫌疑,从京城赶到这秦州死牢内见咱们娘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要牢记,从今后不许再为那事使气,更不许连累无辜之人,娘说的话,你记下了吗?”
晴儿抬眼看向母亲,却见母亲微微向牢外看了看,对自己悄悄使了个眼色。
她心知其意,此时也不敢违逆娘亲,只好咬着唇,低低道:“女儿记下了。”
“好”,宁夫人勉强笑了笑,拉过女儿的手,轻声道:“晴儿,你跪在娘前面,娘还有几句话要叮嘱。”
钰轩忙替晚晴扶住宁夫人,晚晴跪倒在宁夫人面前,听宁夫人道:
“你爹性子呆板固执,不懂变通,又染上了嗜酒的毛病,就算是不出此事,也必有他事被人弹劾。这次大难虽是受人牵连,但他自己也有错。
泄露了科考试题,从前朝以来就是死罪,你出去后,切不可心存幻想,逼迫裴世侄为你爹的事出头。
若能蒙天家皇恩,留你爹一命,我们已经感恩戴德;若是实在无法,你不能搭上自己为你爹再奔走,你可记下了?”
“娘”,晚晴泪如雨下,颤声道:“女儿纵然粉身碎骨,定保爹娘一个周全。”
宁夫人抚着她的肩,沙哑着嗓子道:
“好,你一直是个孝顺孩子,娘知道。但是,你要谨记一件事,若娘知道你为了你爹和我,豁出了你的性命,搭上了你的后半生,那娘必不独活。”
“娘……”晚晴只觉五脏俱焚,心肝俱裂,她扑上去抱着娘,痛哭失声。
钰轩看着不忍心,待要拉她却又不好拉。
“带她走吧”,宁夫人给裴钰轩道,“快带她走……”说完,扭过头去,将晚晴狠着心推开。
钰轩心内暗暗叹服宁夫人深明大义,心想怪道晴儿这般通透聪明,原来她的母亲即是如此。
他正在想着,忽又听宁夫人流泪道:“裴贤侄稍待,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们杜家已然落难,晴儿的身份已经无法匹配贵家,但,还是请你一定,善待她。
这孩子性子虽倔强,但我看她这这段时间始终无法对你忘情,你们俩既然有情,不可错过了彼此,也不要太执着于世俗的眼光。”
宁夫人生性豁达开朗,从前只当女儿和钰轩无缘,只能心内唏嘘,但今日见钰轩星夜来救,确实同他父亲的薄情寡义截然不同,可见对自己的女儿的确是一片真心。
而且此时全家身陷囹圄,再也无法计较名分之事,只盼着他念在旧情能给自己女儿一条活路罢了。
说到这里,宁夫人擦了把眼泪,摩挲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儿道:“晴儿,尤其是你,你要谨记,名利都是空的,唯有情是真的。
只要你的终身能够托付良人,娘就算死在这监牢之内,又算得了什么呢?娘只盼着,你不要重蹈你姑姑的覆辙……”
说着,便毅然将女儿推开,将头转向墙壁,再也不肯回头,只是催促钰轩道:“我的话说完了,贤侄,快带她走,记得好好待她……”
晚晴刚被推开,旋即又扑到母亲身上,痛哭失声道:“娘,我不走,我不走,我不离开您……”
裴钰轩见她母女这般惨痛的生离,也不由心痛不已,可是他知道夜长梦多,不能再耽搁了,故而他恭恭敬敬地给宁夫人叩首道:
“夫人放心,有钰轩在,晴儿必然无恙。”
说完,他将扑在母亲身上哭泣的晚晴硬拉开,拦腰抱起她,向宁夫人告别:“拜别夫人,夫人保重。”
晴儿在他怀里一直挣扎,哭喊着说:“你放我下来,我要和娘在一起……娘,你等着我,娘……”
钰轩用两只臂膀紧紧钳住她,使她动弹不得,她极力转身去看母亲,却见宁夫人已不再回头,只有瘦削的双肩在不停地抽动。
晴儿绝望地在钰轩怀里痛哭,用两只手使劲拍打钰轩的胸口,哭嚷着要下来,钰轩任她击打,却绝不松手,只是柔声安抚她道:
“晴儿,听话,我会救夫人的,你放心,我们先出去,夫人随后就会被安排出狱。”
晚晴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了钰轩的话,她心内稍安,只是不停抽噎着。
钰轩又吩咐守在门外的阿诺道:“你在这里接洽夫人出狱的事情,先不回京师。”
阿诺眼见此景也不禁转过身去,偷擦了把眼泪,恶狠狠瞪了一眼那瘫软在一旁的狱卒,听到裴钰轩的吩咐,他连忙称是。
钰轩抱着晚晴出了牢门,执事和牢头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句也不敢言,钰轩对着空无一人的长廊,冷冷道:
“如果太阳出来后,让我知道这个叫李三的还在喘气,我就叫你们都给他陪葬。你们记下了,所有看过这间牢房的狱卒,每人打100板子……回头我会找人来核实!”
牢头在旁吓得魂飞魄散,唯恐祸及自身,执事倒还镇静一些,忙上前谄媚道:
“不劳裴公子吩咐,这些狱卒玩忽职守,欺上瞒下,本就该乱棍打死,公子大发慈悲,手下留情,真是菩萨心肠!
公子放心,此事下官亲自去督办,必让公子满意!”
执事本以为此次自己官帽不保,没想到只是几个狱卒遭殃,他心里庆幸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异议?
那李三一听要取自己的命,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裴钰轩抱着晚晴待要离开,忽听见宁夫人在身后声嘶力竭喊道:
“晴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记着,就算爹娘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不然,娘死不瞑目!”
晚晴脸上现出绝望而惨痛的神色,她只来得及低低喊了一声:“娘亲……”便头一歪昏厥过去。
钰轩见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满面泪痕,犹如被雨打落的花蕊般憔悴,心内刺痛不已,他紧紧搂着她,将脸贴到她的脸上,自责道:
“晴儿,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犯浑,你何至于到这般田地……”
※※※※※※※※※※※※※※※※※※※※
本卷首节,肥章奉上!此后情节开启小虐节奏,小天使们是喜欢甜还是虐,糖还是玻璃碴?留言告诉我吧!
秦州死牢(2)
见钰轩抱着晚晴走过,近旁监舍的女犯们不由看直了眼,她们早已被从睡梦中惊醒。
见这般年轻英俊的贵人竟然到这死囚牢里英雄救美起来,救得还是和自己一般身份的女人,大家不由又是憧憬又是酸楚,七嘴八舌道:
“啊呀,还是生个漂亮女儿好啊,这死囚牢里都能直接抱出去啊……”一个颇有几分美色的年轻女囚抚弄着头发伸着脖子看了许久,挤眉弄眼道。
“罢了李嫂子,你毒杀了亲夫的罪,就是皇帝来了也赦免不了你,你就等着凌迟吧,还在这酸什么?”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大妇人嘲笑她道。
“咦,你个方夜叉,你把人家邻居小郎扔到井里去淹死了,你就能出去吗?你不也就是伸头一刀的命吗?”
那年轻女囚怎会轻易认输,立刻叉起腰开战。
“你个小biao子知道个屁!要是有这么英俊的小郎抱老娘一回,老娘就是连死上十回又有什么怕的?”
方氏原本是个满脸粗麻的蠢妇,此时竟大白天做起了春梦。
“都给我闭上你们的鸟嘴,不然给你们一个个把牙敲了,也不瞧瞧自己都是些什么货色!
有这功夫,还不多想想过两天到阴曹地府里怎么去求求阎罗王,让你们投个好胎!”
狱卒都开始换班了,一个瘦弱矮小满脸麻子的狱卒骂这帮女囚道。
“别惹他们了”,那个年轻女囚悄言道:“他们天天轮流去看美人,眼看着美人跑了,他们气的……”
“快积点德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道:“让人家小娘子穿着那么薄的衣裳,就为了多看人家的身形!
鞋也不让小娘子穿,说是人家的脚白好看,这下好看了吧,一人100板子,估计不死也残了,李三撞枪口上了,听说要杖毙。”
“这么厉害啊?”几个牢房的女囚呼啦啦凑到自己监舍前面,想着打听点消息。这个牢里都是死囚犯,一人一个监舍,是以聚堆聊天机会不多。
“这什么来头啊?这母女两个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尤其那个小娘子,哎呦我就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去拧拧那个脸蛋啊……嫩得和熟鸡蛋剥了皮似的……”
“我刚看那个贵人对着那妇人又跪又拜的,倒和女婿一般……”
“嘘……”方氏悄悄给大家做了个手势。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侍卫背着那姑娘的母亲出来了,牢头孙子般地点头哈腰在前面引路。
有人酸溜溜道:“哎,我要是有这么标致的闺女,也能从这死囚牢里出去就好了。”
旁边监舍里的女人刻薄地说:“罢了刁婶子,你一包耗子药害死了你婆婆一家子八口人,连3岁的黄口小娃都没放过,你是积了什么德能生出这样标致的姑娘!”
“那是那个死老婆子天天背地里挑唆她儿子打我!”满脸横肉的刁嫂子一口浓痰喷向那人,恶狠狠道:
“他们一家子断子绝孙,活该!老娘要在地下再见到他们,还得再毒他们一回!”
自然,死牢里那些喧嚷声钰轩没有听到,此时他正轻轻唤怀中的女孩儿道:“晴儿,晴儿,你还好吗?你醒醒好不好……”
一到了牢狱外,被冷风一吹,晚晴醒转过来,她一见钰轩的脸,便软软的挣扎道:“我要回去找我娘,你放下我……”
钰轩轻声细语道:“晴儿,你平静一下好吗?我们还在秦州大牢内,一会到了驿站咱们稍事修整,就回京去面见我爹,他会想办法的,你父母一定会被救出来,你放心。”
晚晴这才不言语,只是默默流泪。
一时出了大牢,牢门外候着柳泰成主仆和阿默、阿旺,四人一见钰轩忙走上前。
柳泰成见裴钰轩怀里抱着晚晴,心内不由又是酸楚又是释然,他略略往往前站了一步,拱一拱手,说道:“裴贤弟辛苦了!”
裴钰轩站定,对他微笑着说:“这次多谢柳兄通报,内子才得平安,钰轩在此拜谢了。”说完,郑重向他鞠了一躬,看起来对他是真心感激。
晚晴听钰轩这般说,身子一滞,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柳泰成也难以置信地望着裴钰轩,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裴公子,你放我下来!”晚晴强打着精神,咬牙道:“我给柳大哥道声谢。”
“你看看你的脚,还能下地吗?”钰轩全然不顾二人看他的眼神,只是心疼地对晚晴道。
众人看晚晴的脚,果然是又红又肿,肿的像一根透明的大红胡萝卜,脚心上面全是碎草扎刺入肉中,简直惨不忍睹。
“晴……杜姑娘,你……你怎的这般模样?他们是不是虐待你了?是不是?”
泰成的眼圈一下红了,他不避嫌疑地望着晚晴,待要伸过手来,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晚晴坚决地从裴钰轩身上挣脱下来,钰轩拗不过她,只好用一只胳膊紧紧揽着她,她强忍脚底刺痛,给柳泰成躬身行礼道:
“柳大哥大恩大德,杜家上下没齿难忘。若不是你帮忙上下打点,我和娘早死在牢里了。柳大哥,我只盼着日后有机会报答你的恩德……”
她的泪滴下来,望着泰成欲言又止,此时心无他想,只盼着不拖累他便是极好了。
泰成只觉喉头发紧,哽咽道:“无妨,杜姑娘不用客气。日后有用得着泰成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说完,又转头对裴钰轩道:“裴贤弟,还盼你好好待杜姑娘,她……太苦了……”
裴钰轩听他如此说,便也诚心诚意对柳泰成欠身致意道:“放心吧柳兄,我会保护好晴儿的。这次多谢你了,回京后我们再叙。”
说着,便将晚晴抱到马上,自己也随之上马,对柳泰成拱手道:“多谢柳兄,后会有期!”
晚晴向他说了句什么,柳泰成没有听见,只看见马蹄腾空后,溅起一阵飞尘,紧接着裴府侍卫均上马跟随,眨眼间便已没了踪迹。
“看看吧,公子永远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允儿见那滚滚烟尘,不由悻悻道:“咱们上下打点了二三个月了,银子花了上千,您非得去京城请裴公子,好了,人家一来,杜姑娘又被抢走了……”
“不告诉裴钰轩,咱们可进得那监牢半步吗?你没看到晴儿的脚都肿了吗?我看她身上那身囚衣都磨烂了,再待下去,估计命都要搭上。……
他们是官,咱们是商,商再有钱,哪有权力好用?”柳泰成长叹一口气道:“罢了,只要晴儿能脱离险境,我祝福她!”
允儿在旁撅着嘴小声嘟囔道:“哼,公子就是属包子的,为了杜姑娘,京城不呆跑到这偏僻的秦州来开个什么分店,亏损不说,还得天天伺候那个穷酸杜大人下棋吟诗!
关键人家一家子装聋作哑不吐口,我说您至少先提亲吧,您也不听,这下又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
“闭嘴”,柳泰成阴沉着脸道:“你胆子现在越来越大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回京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允儿偷偷吐了吐舌头,满心不服气的走了。
泰成见他走远后,不由湿了眼眶,想幸好当初自己没有向杜家提亲,不然杜家遭遇如此变故,自己又没本事救不出她们母女,与其那时眼睁睁看她死,还不如现在见她又跟了那人,至少这样,她能被救出生天。
想及此,他长叹一口气,苦笑了一声,看着天上疾驰而过的飞鸟,未曾留下一丝痕迹……
到了驿站,裴钰轩先吩咐打了盆水,自己亲自拧毛巾给晴儿擦了擦脸,又替她拿梳子理了理头发,将上面沾着的碎屑和稻草拿下来,然后吩咐属下去拿一套女装,给晴儿换上。
此时他才发现晴儿不但脚是肿的,手竟然也是红肿的,几乎拿不住任何东西。他不敢再问,只好压下心酸,对晚晴道:
“晴儿,急切间不能洗澡,你换上这套衣服,先把身上的囚衣脱了吧!”
晚晴听了母亲的话,却也不再拒绝他的示好,只是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切等到见了裴时再说。
此时她听钰轩让她换衣裳,便窸窸窣窣地开始解衣服带子,奈何她的手是肿的,弄了半天也解不开。
钰轩在旁试探问道:“我来帮你好不好?”
晴儿知道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也便点头应允道:“有劳了。”
钰轩颤抖着手解开她的囚衣,却惊见她的肩膀、胸前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掐痕,除了胸前裹着抹胸的地方看不见外,其余肋下、后背全部都是斑斑点点的青紫痕迹,不由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钰轩一时气得七窍生烟,两只眼睛便要喷出火来,一把抽出佩剑,就要冲出去。
晚晴死死拉住他,叹了口气道:“隔着衣衫掐的,……无妨……”
裴钰轩猛地将晚晴搂在胸前,失声道:“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我竟让我的女人受这般侮辱,我真是该死!”
晚晴颤抖着推他道:“不怪你,是我爹爹自己出了事……”
钰轩眼神中闪过一丝阴冷,他咬牙切齿道:我要让他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晚晴凄凉落泪道:“算了吧,何必再犯杀业?他们也就是掐我拧我几下,听说上头不让他们动我,不然,我早已死在里面了。”
“上头?”裴钰轩凤眸一寒,狐疑道:“为何上头下了这样的命令?”
“不知道,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帮忙打点的。”晚晴苦笑道。
“不是我,我这两个月都在参加科举考试,我根本不知道此事,我……我若知道,一定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此事是柳泰成通知的我,我知道了,一定是,一定是……”钰轩气极,剑眉横立,紫胀着一张脸,一时竟有杀气环绕在身。
晚晴见他这般,不由眼神黯淡,垂眸低言道:“不管是谁,都算救了我们母女一命吧,我都感恩。轩郎,也谢谢你,救了我们母女。”
钰轩听他这般说,不由得眼底血红,右手握拳连连击打自己的额头,使得额头一大片红青起来,晚晴看不过去,拿住他的手,劝说道:
“轩郎,这些都过去了了,对你们裴家,我还是感恩的。
我爹的同僚史大人,上个月已经被斩首了,亲眷全部流放荒蛮之地,听人说,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已经死在路上,只剩下一个八岁的儿子,被一个忠奴带着,前往流放地。”
说完,那眼中的泪怔怔流下。
“晴儿放心,我裴钰轩以生命为誓,必将你们一家救出生天。”钰轩一边替她擦泪一边说。
“轩郎,我娘说得对,我爹这罪,是无法全身而退的,肯定要判,到底要怎么判,还要请裴大人帮忙看,不过我就算卖身为奴,也一定不让我爹惨死在大牢里。”晴儿闪着泪光说。
“有我在,不用你出头。”钰轩柔情似水地望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想来替她解裙子,晚晴忙捂住裙带,躲闪道:“这个我自己来。”
钰轩只当她羞涩,软言相劝道:“晴儿,你莫怕,我只帮你换外衣。”
谁料晚晴将那裙子褪下,只见青紫的伤痕蜿蜒而下,透过薄薄的里衣,遍布两条腿上,像是一条条蜿蜒扭曲的蜈蚣密布其上,当真是触目惊心,令人不忍卒看。
钰轩见此,一拳将桌上的盖碗砸的粉碎,那血一滴滴滴落在桌子上,他一言不发,转身往门外走,晚晴一时拉他不住,急切之间跪倒在地上紧紧抱着他的腿。
钰轩低头望着她,见她眼里噙着泪,满目悲凉。
裴钰轩的眼泪一滴滴滴下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攥得爆出了青筋。
晚晴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袍角。
二人凄凉相望,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听外面阿旺来报:“禀报公子,厨房已经准备了粥面,请问现在传饭吗?”
裴钰轩擦了一把眼泪,一把拉起晚晴,让她坐在塌上,替她细细地系上了裙衫,又拿白布帮她缠上了红肿的双脚,然后抱起她,低声道:“忍着点,咱们回京去。”
晚晴点了点头,他将唇覆在她的额头,低声道:“那们马上出发,这鬼地方,一分钟都不要呆了,到下一个驿站吃饭,好不好?”
晚晴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看着雾蒙蒙的天空,再不说话。
钰轩来秦州是骑马来的,但回去时晚晴体弱,不能骑马,只能临时找了辆马车坐,侍卫们骑马在旁跟随。
在车上,晚晴一直怔怔地,未曾说话,只是满面憔悴,似雨打的浮萍般无依,钰轩看着怜爱不已,待要伸手揽她时,她略犹豫了下,委婉推辞道:“轩郎,我身上脏。”
钰轩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许久,方才落下。
晚晴闭上双眼,斜斜倚在座位上,不再说话。她到底还是过于疲倦了,不一会儿,便似睡着了。
钰轩到底还是悄悄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眼见她头发已经枯黄打结,脸上也带了些暗黄色,宛若玫瑰般的唇瓣,变得那样苍白。
曾经那般美的一个人儿,现在被折磨地几乎变了个人,又想起她那一身伤痕,不由暗暗痛恨自己,更痛恨那些折磨她的人。
中间他们在客栈吃了点饭,晚晴也强忍着吃了半小碗粳米饭,喝了一盏汤。
钰轩见她多夹了两筷子鸡汤干丝,便吩咐让人去要了菜谱,回头准备让厨房给晚晴做。
晚晴看着他这般体贴,对他笑了笑,似乎有无限感慨。
钰轩重又见到她这般惨淡的笑容,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执着她的手,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时说不出来。
到了半夜,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钰轩安排晚晴暂住丹桂苑。
黑漆漆的夜里,院中有数盏喜上眉梢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临近正堂处,更有两盏巨大的天女散花灯发出耀眼的光芒。
晚晴一路走过去,表情漠然。
钰轩偷偷觑眼去看她,见她只是心事重重,自己也不由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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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教人恨五更风
却说钰轩安顿好晚晴,便连夜赶回去找裴时,谁料又逢他事,要去刑部处理。
此时他已新授刑部员外郎,不得不去应卯,又少不得坐立不安地呆了大半天,这一整天下来,他返回丹桂苑时,天已近黄昏了。
这一年中,只有今日,他这般欢喜地打开了丹桂苑的大门,往日来时,无不悔愧交加,睹物思人,恨不得让时光倒转,重回错根深种的那日。
而今,失而复得的狂喜,压过了一切的情绪,当真是比刚中进士时还要高兴上十倍。
他甫一入门,便有仆妇禀报杜姑娘已经在客堂等候。他一听,倒愣了一下,怎得在客堂等?为何不在内室?
仆妇道:“杜姑娘洗沐完毕后,便一直在客堂端坐等候。”
他浮起的心略沉了沉,打开客堂的门,见晚晴端端坐在那里,见他进来,忙起身问候。
他这才看到,这一年晚晴变了很多,身量更高了些,盥洗梳妆后,一扫昨日那般憔悴落魄的模样,只见她漆黑的眸子似含着泪珠,盈盈欲滴,神色略有些落寞。
虽通身素淡不施粉黛,那眉眼却出落得越发好,面若云霞,唇若丹朱,皮肤吹弹欲破,仿若三秋桂子,暗香浮动,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韵。
“晴儿,你……你怎得坐到这里来了?你的脚还肿着,不能下地的!”
裴钰轩上前一步便将晚晴拥在怀中,又爱又怜道:“谁让你在客堂坐着?这里有风,会吹坏了的。走,我带你去韶雅堂。”
他这边的宅子都按着裴家老宅的名字来命名,韶雅堂的摆设和晚晴在裴府的一般模样,昨日晚晴便被安排在那里安歇,谁料她清晨梳洗后,坚决要求来客堂等候。
听了钰轩的话,晚晴笑了笑,她现在竟然连站着都有人心疼,曾经任人欺凌的阶下囚忽又成了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了,怕寒,怕风,怕疼。
她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她了,而他,却还扮着一往情深的贵公子。
想到此,她的眼睛一酸,眼泪到底还是流下来。
一年前的一幕如同沧海桑田,后来有千万次,自己想要当面质问他,为何最后如此绝情,那样狠心绝诀而去!
要知道,当初她拼了全身的气力,拼了爹娘的颜面,拼了一生为世人所笑,也愿意和他一生相随;
而今,却早已时过境迁,今日的晚晴,哪里还是当初那个有情饮水饱的晚晴?
爹爹还在秦州死牢待罪,娘亲气息奄奄,而今多少儿女情长都只能付予流水,如今之计,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晴儿,你,你怎么了?”裴钰轩惊觉晚晴落泪,竟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唇贴在那流泪的双眸之上。
那唇冰凉冰凉,使得晚晴心中一惊,待要推却,奈何身子牢牢被裴钰轩锁住,无可奈何之际,只好轻声道:
“轩郎,轩郎,你,你别……咱俩好好说说话。”她略略挣扎了几下,却不想激得裴钰轩将她搂得更紧,唇从眼睛渐移到耳后,声音低哑而又沉迷:
“晴儿,这次我再也不放你走了……莫怕,咱俩拜过堂,你便是我的娘子了……”
“可是……”杜晚晴不由得一阵神迷,旋即道:“这是在客堂……”
“我不管,我不管”,裴钰轩的唇贴在她的发丝间,杜晚晴虽心中一片凄清,却也没有推开他,只听得他的胸膛内一颗心噗噗跳的热烈。
过了许久,裴钰轩方才抬起头来,爱怜地用手拢了拢晚晴散落在耳侧的碎发,看着她耳边那一小片吹弹欲破的细腻雪白的肌肤,他强抑着自己,低声道:
“是我孟浪了,晴儿,你莫怪我,你吃饭了吗?我先带你去吃饭。”
杜晚晴勉强笑了笑,说道:“我吃过了,轩郎,我想单独见一下裴伯父可以吗?”
“你真是小傻瓜,怎么不可以呢?只是你现在还要先养养身体,别的不说,你手脚的肿总要先消下吧。”
钰轩极轻极轻地握着她的手,唯恐稍一使力,她的手会被刺痛。
晚晴低头思忖片刻,便道:“也好,那我等两天吧,还请轩郎尽快安排。对了,我听仆妇说,你已经高中了进士,恭喜你了!”
“傻瓜,什么也比上你重回到我身边快乐!”裴钰轩眼睛里全是浓情蜜意,他扶着晚晴坐在椅子上,自己也紧靠着她坐下来,柔声道:
“晴儿,你告诉我,你是愿意住在这里,还是我另选一处宅子咱们到外面住?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抬头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晚晴,他有点怕她多心,忙解释道:“你莫多心,我不让你回裴府去住,是担心你和那帮故人相见,总不相得。”
“这个,不急 ,日后再说吧。”晚晴略略向外移了移身子,忽问道:“轩郎,倒是你的夫人……身体好些了吗?”
裴钰轩听她这般问,眼神蓦地一黯,沉默了一会,方道:“晴儿,对不起。……她病好些了吧,我也许久未曾到她房里去了。”
杜晚晴忍不住叹息道:“说起来,许家小姐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只盼你能好好待她。”她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并不是场面上的客套话。
谁料裴钰轩听到她这番话,又是另一种想法,他一把将晚晴拥到怀里,急急辩解道:
“晴儿,我知道名份上对你不住,可是我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我绝不会再爱任何一个女人。这辈子,与我拜过堂成过亲的总归只有你一人。”
他抬头凝望着她那一双秋水剪瞳般盈盈水润的眸子,语气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那日,那日你离开洞房,我急得差点疯了,晴儿,我那时犯浑,酒后胡言乱语,是我不对。
你不知道,后来你走了,我如同心肝被摘掉一般,要不是我爹日日派人监管着我,我早去了十趟百趟秦州了。
你走后,我这才晓得,我,我不能离开你,我爱的是你,只有你是和我拜堂成亲的妻子。”
杜晚晴听完他的话,并没有多少感动,反倒有些啼笑皆非,同他拜堂成亲的结发妻子,明明是躺在病榻上的许家小姐。
而她杜晚晴,不过是临时顶替的一个冒名者,就算是那日裴钰轩不从洞房逃离,她的身份也不过是个侧室,这是她爹当初差点打死她的原因。
而今日,裴钰轩却对自己信誓旦旦,口口声声,当她作原配夫人,难道那森严的礼法都是烟瘴,毫无用途?
晋王荣登大宝做了皇帝,把自己的母亲曹贵妃追封为曹太后,反倒将嫡母刘皇后封为刘太妃,气得刘太妃过了没两日就薨逝了。
而今天下哗然,听说乡下编成段子四处传唱,暗讽新皇废嫡立庶,是大不敬的罪过,天家都是如此,何况他们?
只是此时却不是辩解此事的时候,她微笑着听他完,便看似闲话道:“轩郎,往事莫提了。二小姐现在宫中可好?”
钰轩见她神情这般冷清,语气又这般随意,不由愣怔了一下,一时琢磨不透她想什么,见她不愿提起此事,心里只道她还对往事不能释怀,想想此事不能着急,还是要慢慢来,便回答她道:
“她过得也不怎么样。明明是作为继室嫁进的晋王府,而且还是晋王最低谷时嫁进去的,可谁知晋王内宠甚多,她根本立不住脚。
晋王登基后,她也只封了淑妃,居住在离皇帝寝宫最远的耀德宫,我看她呀,还没柳莺儿得宠呢。”
“柳莺儿也进宫了?”晚晴惊讶地问,她想起了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崔先生惨死的那一幕。
“是啊,她也进去了。”钰轩唇角微动,语带讥讽:“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被皇帝封了美人,听说还颇受宠。”
“轩郎,你莫要难过”,晚晴不由自主劝说他道:“缘分天定,这事不能强求。说来也是我的错,当初我若早知你还是倾慕她,我绝不会……”
“晴儿”,钰轩瞬间红了眼圈,只觉心中一片绞痛,他拉着她的手,满眼都是愧疚和悔恨:
“我知道当日那事是我该死,我该死不假,可是,我没有,我没有倾慕柳莺儿……,我是真心爱你的,……当时在洞房里,我是一时糊涂……晴儿,你能原谅我吗?”
“没事,都过去了,孰是孰非,何必非要争个是非曲直呢?”
晚晴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只是白白折了崔先生的一条命。既然非要让柳莺儿入宫,为何还要许配给崔先生? ”
钰轩看着晚晴,心里有一点点的凉,他知道,她还是没原谅他,或者,她压根就已经不在意原谅不原谅了,她……放手了?
不然为何她这般淡定,问了许氏,问柳莺儿,他已经从她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嫉妒的迹象了?
当初,她可是提到柳莺儿便不依不饶的,甚至在洞房听到了他那番浑话傻话,她可以拔下喜冠大哭而去,而今,那份情消逝到什么地方了呢?
听说前段时间她在秦州过得颇为清苦,最近这两个月又陷入死牢,是不是她已经对自己死了心?
晚晴见他这般看着自己,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不过她倒没解释,只是自顾自分析道:
“我知道了,柳莺儿被赏给崔先生时,永王得势,崔先生是永王的人;而杀崔先生时,晋王已经上位了;
那么,轩郎,柳莺儿当年在江州侍奉的那个大贵人,其实是……晋王,对不对?
那当年送她入裴府的人,难道是,难道是永王?所以永王得势时,你们才把她送给了崔先生,对吗?”
钰轩望着她,忽而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地说:“晴儿,前尘万事哪能说得清?咱们都忘了吧。”
“你们不该送她进宫去”,晚晴摇摇头道:“会害了淑妃娘娘不说,还有可能牵累你们整个裴家。
还不如,还不如当初你们禀报给皇帝,随便安个病亡的名头,唉,只怕此人必将祸患无穷。”
“就凭她一个歌妓?”钰轩嗤之以鼻道:“晴儿也未免太高看她了。”
“轩郎,是不是皇上其实根本不会善罢甘休?”晚晴忽然仰首问他,见他一脸萧索之意,似乎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忍不住喟叹道:
“如果皇上如此念念不忘,说明对她仍有旧情,她容貌出众,心机颇深,只怕淑妃娘娘日后都要受她的掣肘。”
裴钰轩对柳莺儿和裴钰媚,都已经心灰意冷,了无情义,他根本不想管她们之间的任何事情,于是对晚晴道: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事情了,走,我送你回韶雅堂,天晚了,夜深露重。”
说完,不管晚晴同不同意,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桂花香味袭来,使得他一阵心醉。
晚晴没有制止他,但也没有再说话,她便那样低垂着眼帘,沉默地像一座冰山。
将晚晴抱到了韶雅堂,钰轩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晚晴;晚晴不看他,只看窗外的明月。
那一轮月,还是一轮上弦月,细细弯弯的,发出幽暗的光。
“晴儿,你心里还是不肯原谅我是吗?”终究还是钰轩忍不住,轻轻问道。
晚晴看着他,摇了摇头,唏嘘道:
“在牢狱里时,我每天都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如果不是为了娘亲,我真的怕自己会打熬不过,那时我便发誓,若再见生天,必再不计较往日种种,但求心安。
其实早在当日去秦州的路上,碰上了流兵屠村,满天满地都是死人,没有一个活口,见到那种惨相时,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便放下了。
死生之事亦大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非要争到底呢?说起来,我们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你听过李白那首诗吗?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
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她说着说着,忽拔下头上的簪子,击节轻吟,那脸上恬淡、从容,悲喜不现,似乎超脱了一切,倒把钰轩看呆了。
吟完诗,她忽然莞尔一笑,对钰轩道:“可惜无酒相佐,不然我们可以对酌一杯!”
“晴儿,我不许你说这个,我不许你说……”钰轩的泪,终于还是涌出来了。
他心底的心酸和恐惧慢慢涌上来,他不怕她和他吵,和他闹,最怕她不吵不闹。
但今晚她说的这些话,无一不暗示着她极有可能已经放下了和自己的那段感情。
她怎能放下?他不许她放下。
她说放下了和自己之间的恩怨,那往日种种,便都死了吗?便无痕迹了吗?
如果无痕迹,为何她在牢狱之中,还对他怒目相向?她的母亲,为何还要将她托付给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她必是这段时间频受打击,是以有些心灰意冷。
想到这里,他忽然揽住她,在她耳边呢喃道:“晴儿,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松手的。
我错过一次了,不会再错过一次的,我知道这些时日你受了许多委屈,没关系,我会补偿你,我会拿一生补偿你,你不许有出世的念头,你不许……”说着,那泪忍不住便滴落了下来。
“你看你,哭什么呢?”晚晴轻轻推开他,帮他拭泪道:
“莫哭了!我在牢里,实在忍不过时,便想当日若我父亲同意我跟那老道士去修行该多么好?后面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你也不会苦恼,我爹也不会深陷缧绁之中,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轩郎,在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柳莺儿对你来说,是世俗的快乐;而我,并不适合你。
你若以许氏为妻,柳氏为妾,也不失是翩翩浊世贵公子,轩郎,是我误了你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一片诚恳道:“忘了我吧,我对俗世情爱已心如死灰,不愿再涉此关。若我爹娘能够顺利救出,我定会……说服爹娘,让我出家修行。”
“晴儿,我不许你出家。”钰轩闻言如遭棒喝,他频频摇摇头,断然道:“你不能出家,你还有我。
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所谓的世俗的快乐,我的快乐都是你带给我的。我只有和你在一起,心才会静,才会安,才会觉得人生有意义。
“自从和你在一起后,我再也不怕别人算计我,伤害我,打击我,嫉妒我,鄙视我,怨恨我,因为有你在身边陪伴我!
晴儿,你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轩郎,晚晴望了他许久,方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喜欢我这副容颜吗?好,我成全你。今夜,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只盼着你过了今夜,就不要再提旧事,彻彻底底地将我逐出脑海。”
钰轩闻言,脸色大变,他霍地站起身,灼灼望了晚晴半日,忽然又坐下,一把紧紧揽过晚晴,一字一句道:
“晴儿,我忘不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你,除非我死了。
你的身.子,我不会碰的,我不要你因报恩而献身,我要你为我生儿育女,帮我建立一个热气腾腾的家,这是你当日允诺我的。”
说完,他便站起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走出门外的钰轩,心中犹如数九寒天中暴满冰雪,瞬间冷到了极致。
她竟然连身子都要舍出来,只为了放弃他?不,不可能,她以前最看重贞洁,自己怎么求她,她都不肯放松半步,如今,她为何又视之为草芥了?
难道她真的看透了世事,不愿再和自己有半点瓜葛?她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在秦州见到柳泰成,他见二人还是谦恭有礼,据密探回报,柳泰成只是送了他们一家去秦州,并未在秦州久留。
此次杜家出事后,他才去秦州帮忙打点的,这么看来,他也并未和晚晴有过深的交往,难道真的是打击过大,使得晚晴看破了世事?
他这般想着,那拳头忍不住又慢慢攥了起来,这世间,若真有卖后悔药的就好了,如果真有,他宁愿倾家荡产去买来喝,只求一切可以重来。
房门关上后,杜晚晴眼中久蓄的一行清泪缓缓落下,轩郎,轩郎,你为何这般执迷不悟?
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你却还这般执着,当真是害人又害己。
娘亲糊涂啊,还要托孤给裴钰轩,孰料她的心早已凉了。
这正是:浮云尽,万事空,错教人恨五更风。
第二日一大早,钰轩又来看了晚晴,他们俩都绝口不提昨晚的事。
二人一起用了早餐,钰轩说已经安排好了再过三日安排晚晴见裴时,晚晴也无置疑,钰轩见她今日气色好了些,脸上也有了红晕,心下稍慰。
昨晚他想了一夜,推测她此次这般心灰意冷,必是自己当日洞房那番话,伤害她太深,又兼之这段时间事故频仍,有损心志,让她正当韶华,竟然想要避世远遁。
不过不要紧,现在她已经回到他身边,自己已经跟爹爹谈妥,必会好好安置她,日后耳鬓厮磨,夫妇同心,就是再有心结,也不怕打不开。
他这样想着,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劝慰她道:“晴儿,你身子不好,不要思虑过重,一切有我,好吗?”
晚晴勉强对他笑笑,点了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即将要与裴时相见,到时必是白刃相见的一场艰难的会谈,不知结果会如何?
※※※※※※※※※※※※※※※※※※※※
抱歉小天使们,我最近比较忙,尽量保存日更,但保证不了字数了,不过应该都在5000字以上,祝大家追文愉快!
狭路相逢(捉虫,略改动,看过可忽略))
晚晴知道裴时绝不会再过三天才接见她,果然,在钰轩去衙门后不久,一乘青呢小轿便悄然来到了丹桂苑。
晚晴对身旁仆妇嘱托了一声,便坐上轿子,直奔裴府而来。
那轿子直接抬到了裴时的外书房门口,晚晴心知这是不欲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便也知趣地跟着一个老嬷嬷进了书房。
书房中,裴时早已在此等候,一见面,便亲热对晚晴道:“好孩子,又见到你了,这才多久没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晚晴施礼后,道:“多谢裴伯父一直以来的关照,才使晚晴一家免于流离之苦。”
裴时听她的话里带了一种清冷的客气,心里一动,笑道:“晴儿这是怎么了?怎得和伯父都生分起来了?”
晚晴早知他的为人,也没有和他虚客套,便开门见山道:
“伯父,晚晴此次来,是为了求您放我爹一条生路。他一世坎坷,不能晚年再陷缧绁,请您看在死去姑姑的份上,施以援手。”
裴时拈须不语,良久方道:“晴儿,若是你和你母亲,老夫定会竭尽全力,让轩儿给你们一个安顿之所。
可是你爹……,你也知道,新皇登基,最重科举,可是,你爹偏偏就折在了这件事上。
现在我是有心无力啊,不瞒你孩子,为了保住你一家三口的命,我可是上下打点了无数遍,不是我不念旧情,实在是……难哪!”
晚晴听了,倒似浑不介意般,淡淡问道:“那伯父的意思是,我爹爹必死无疑了是吗?”
裴时见她这般发问,不由心内略惊,道:“这是大辟的罪过,我怎能瞒天过海呢?能救出你们母女来都已是万幸了,也请你体谅伯父的苦衷。”
“若是伯父真的无法保住爹爹一条命,为何又让他苟活了两个月呢?当初爹爹牵连进了谋逆大案,伯父都能帮他抹平。
今日,您的位置更高,权利更大,为何反而不能帮爹爹了呢?”晚晴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所以说话并不遮掩。
裴时脸上拂过一丝不悦,用手轻抚茶杯,他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朝局未定,新皇多疑,晴儿,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必不会让伯父为难吧?”
“我自然知道伯父的难处,但也知道伯父如今的富贵如同烈火烹油般,您既是今上登基的元勋,又是淑妃娘娘的生父,您现在的地位,说是位极人臣也不过份吧?
再说此案初发皇帝震怒时我爹爹都得以保首领,而今皇帝的怒火应该没有那么炽热了,为何伯父反倒不肯应承晚晴的请求了呢?”
杜晚晴语气虽温,言辞却厉,看起来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裴时见她举止有些失仪,心中暗暗纳罕,转念一想,或许她只是小女儿心性,救父心切,便只委婉劝说她道:
“晴儿,你的心情伯父能理解,不过你父亲的事情,我刚才给你说了,此事我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看见晚晴迅速黯淡下去的神色,裴时又有些不忍,又道:
好孩子,你听伯父的,你父亲的事情已然木已成舟,你还年轻,总是要往前看。要不这样,日后,就让轩儿替你父亲保护你。”
晚晴一脸讶异地望着裴时,心中只觉羞愤交加,还没来得及说话,裴时便又拍着胸脯向她保证道:
“你尽管放心,只要有伯父在,谁也不敢欺侮你,凡事都有我替你撑腰,要是日后钰轩负了你,我打断他的腿,你看这样可以吗?”
听到这里,晚晴明白了,原来裴时还当自己是黄口小儿,当自己是去年钰轩婚礼前那个任他哄蒙欺骗的傻丫头,也罢,既然他还这么看自己,那自己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顺着他的话道:
“多谢伯父厚爱。不过,晚晴心中一直存了几个疑问,今日想在此向您请教,若您能如实相告,晚晴便任由您安排。”
“好,你说。”裴时好言好语相劝,却碰了软钉子,此时便也不再强求,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
晚晴朗声道:“请您告诉我,我爹爹的案子,是偶发还是蓄意安排的?”
“你爹只是个微末的州学教授,说得不好听一点,甚至都上不了品阶,难道就为了设计你爹,要搭上秦州大大小小几十位官员?他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裴时放下茶盏,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见晚情垂下头去,半晌不说话,他又探身对晚晴耐心解释道:
“晴儿,官场的震荡不是儿戏,更何况关系到这么多的人命?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谁能只手遮天策划这件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使皇上也做不到!”
“听说秦州是废太子的旧有地盘?那伯父在调我爹爹去秦州时,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爹爹若不是去了秦州,怎么会遭遇此难?”
晚晴破釜沉舟,咬碎银牙向裴时发问。
裴时见她这般咄咄逼人,便慢慢坐正了身子,唇角浮出一缕微笑,半真半假道:
“看来晴儿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也罢,我今日就和你将此事说清楚,免得我们裴杜两家因此事生出龃龉。”
晚晴看着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只想啐他的脸,奈何迫于形势,只能暗自发狠,一言不发。
“且不说你父亲的调动是礼部下的命令,与我吏部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是我越俎代庖故意将你父亲贬谪秦州,那我怎么预先得知那里会爆发科举案呢?
秦州童子科确实泄露了考题,此事已经经过了大理寺和刑部反复确认,证据确凿,所有人的罪责,最终也是刑部定的,怎么,晴儿觉得这是一场冤案吗?”
晚晴被他这么一问,倒楞了一下,这个她的确没想到,科考案前朝也屡发,但大都发生在最受重视也是难度最高的进士科。
童子科难度不大,且今年放宽了年龄限制,即使考中能授予的官职也非常低微,甚至有志向的得中者还会在成年后继续考取进士,所以秦州这次科考案难道真是偶发吗?
她的心一下乱了,不由抬头瞄了一眼裴时,见他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就像一位真正的长辈。
摒弃了之前的成见,又重新梳理了一下秦州事件的始末,晚晴低头沉思半晌,方迟疑问道:
“难道这只是朝廷借机……杀鸡骇猴?通过这个案子,不但威慑了当日的政敌,还震慑了那些从前投靠废太子的读书人?所以,秦州的名学宿儒也在这次事件中被一网打尽了?”
听她这么说,裴时的眉间闪过一丝惊诧,接着便又开始了谆谆善诱:“晴儿果然是聪明剔透,不过孩子,你听伯父一句劝,察见渊鱼者不祥,女孩子,还是好好地嫁个疼你的夫君,相夫教子为好。”
“可我父亲……他本来不应该做副考官的……是临时顶替的……”晚晴到底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疑虑,将信将疑地问裴时道。
“晴儿,我知你心中还在质疑此事,我只说一句,若存心让你父亲死,就不会只安排他做副考官,况且,想整治一个九品的州学教授,易如反掌,还需要借助什么滔天大案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余的话,伯父就不多说了。”
晚晴脸有点发红,略有点惭愧的低下了头,纵使她多不喜欢裴时,也知道他的这番话是无可指摘的,所谓关心则乱,自己的确有点先入为主了。
裴时不知是不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放下茶盏,他略带感伤道:“其实,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当日曾给你姑姑发过毒誓,此生决不会出手害你的爹爹。”
晚晴听了他的话,不由一惊,抬头静静看了裴时许久,见他眼中带着一抹悲伤的底色,那目光并不躲闪,甚至称得上是磊落。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称赞他演技好还是夸奖他不忘旧情。想了想,她又问道:
“伯父,那我父亲的事情暂且不提,只是我今日的身份已然是罪臣之女,您说还想成全我和轩郎,那我以什么名分留在轩郎身边呢?”
裴时见她终于问到此事,心中不由松了口气,避重就轻道:“晴儿不必担忧此事,老夫自会替你处理妥当。”
“还请伯父明言”,晚晴对上他的眼神,语气虽柔软但是十分坚定。
裴时发现她今日态度非同往日,不但娇憨之气全无,甚至连软语轻言中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便了笑,语气更加温和:
“好孩子,我想,待你的爹爹的事情过去后,便让你和轩儿出去寻所宅子住,你的母亲,你乐意带着也好,我们另行安排也好,自然都会妥当安置的。”
饶是晚晴怎么温婉柔顺,听了此语,也不禁肝火暗升,是了,是了,便这般就把自己打发了,无名无分,金屋藏娇,做房外室。
自此后这辈子,便再也休想翻出裴家的手,日后好赖全系在裴钰轩一人身上,若得他的宠幸,也能含羞忍辱地活下去;若失了宠,便只好两眼一抹黑,死活随他去。
去年他们好歹还能给个侧室的名分,今年再来,就是外室了,连光都见不得了,就算是钰轩拼了命做到宰辅,也不可能迎娶外室做妻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冷笑了一下,一声没言语。
裴时见她的模样,也知她是不满,不免又哄劝她道:
“孩子,我知是委屈了你,不然,以你的家世门第,给轩儿做正妻也是绰绰有余的,我以前……也正是此意,谁料,造化弄人呢。”
晚晴不听此话尚可,听了不觉一股气直冲心房。究竟是年轻,她到底还是忍不得,放下手中茶杯,她低头抚弄着裙子上的如意绦,慢吞吞问道:
“伯父,您以前真的想过让我做轩郎的正妻吗?”
裴时楞了一下,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问,强笑道:“自然,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
晚晴见他这般,便也索性不再遮掩,抬头望着他,清亮的眸子中闪出异样的光芒,这光芒甚至逼得裴时都不得不暂时避开视线,低下了头。晚晴见他低头,心中暗暗冷笑,施施然道:
“晴儿不才,这些时日在秦州无事,仔细想了想前两年在贵府时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想明白了几件事,不知伯父要不要听一听?”
“老夫愿闻其详。”裴时温温笑了笑,像足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晚晴看着他,看着那抹若有若无的阳光,斜斜照在了他白皙微髯的面上,遥想当日,他必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吧,胸怀大志,腹藏诗书。
姑姑必是爱极了他,才会在明知他负心另娶后,还愿意委身于他,最终一尸两命,含恨而终。纵是如此,也未曾怨恨过他,在梦中,也还叹息他是可怜人。
可是姑姑说他可怜,那爹爹可怜吗?一日之间,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唯一的血亲,这些年带着恨和枷锁活着,甚至不惜将唯一的女儿送上祭坛,就为讨一个公道,可是,这公道得了吗?
周夫人坟上的青草已然萋萋,姑姑的怨恨解了吗?爹爹大半辈子都在和这人,或者,和命运作争斗,到现在,还是一败涂地。
自己搭上一条命不说,女儿也成了人家的禁脔,即使做禁脔,你还要感激他们,给了自己一条生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得怕就是一败涂地的杜家吧?
“怎么了晴儿?”裴时再表现的豁达仁爱,也受不了一个晚辈这般审视打量自己,他的声音中藏了三分不满,似乎自己的威严受了冒犯。
在这一刻,晚晴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今日这次谈判,必须刀刀见血,一招致命。
——就算注定做棋子,也要做一颗有尊严的棋子,而不是任人宰割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时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若还是裹着一层薄纱遮遮掩掩,岂不是自寻死路?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置于死地而后生,说不定,还能为父亲求得一线生机。
想及此,她轻咳了一声,开口问道:
“伯父,恕晴儿冒昧,从一开始,您就是想把我留下给轩郎做侧室对吗?我因为长得像我姑姑,您或许也想赎一赎罪过,所以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位子,对不对?
为了让我给轩郎做侧室,您必是谋划很久了吧,英王造反虽是突发事件,但我爹爹可早在去年年初就长期被派往外地出公差了。
当日送我来裴府,我爹爹或许多少存了些私心,而您却明知道我爹的意图,还请君入瓮,果然,我也入了瓮了,可是,您千算万算,没算到轩郎他对我也动了真心。
他竟然出生入死为晋王效命,冒险立功,想要娶我做正妻,您若不答应他,他会和您离心,您怕;
可是答应了,您子女的婚姻,无一不是家族联姻,岂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来?所以您故意给周夫人设计了死局,让轩郎感激您。
设计周夫人的局,我一直误以为是轩郎做的,也是他派人故意让我去看了春喜的死,透漏了我姑姑去世的真相,他故意以我为饵,让您出手惩治周夫人。
后来想想,不对,这些事应该是您安排的,轩郎想设局不假,可是真正启动了这个局的是您——
您特意趁他不在家时抓住了机会,以要烧死我做借口逼得轩郎恨毒了周夫人,这样您处理周夫人的意义才更大,轩郎才会对您更死心塌地。
我和轩郎自以为哄过了您,其实却是您利用我们除了周夫人,那时媚姐姐要做晋王妃,您或许因此而忌惮,也或许周夫人的确对我起了杀心,您顺水推舟,做了局中局。
不过,我想,无论周夫人有没有对我起杀心,单凭她做将军的儿子和做王妃的女儿,便已死局注定。
虽然那时晋王和永王的争斗还没分出胜负,您自己也还没完全下注,但是趁着晋王式微,您赶紧处理了周夫人,您担心的是一旦晋王东山再起,您就再也掌控不住局面了是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伯父,您是容不得周夫人势力做大,反而挟持住您,我猜的对吗? ”
裴时听闻此语,鼻中发出一声嗤笑,脸色却丝毫不变,自顾自去斟茶,谁料那壶身滑湿,茶水一下未曾收住,反倒流了半桌子,洇湿了旁边放着的一部《楚辞章句》。
待晚晴看那书时,却见封面上所画的一棵柔弱的兰草被水浸透,裴时忙将书拿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擦干水份,又轻轻抚过那株兰草,若无其事道:“晴儿莫停,继续说吧!”
见到裴时这般镇静,反倒将晚晴的心绪再一次打乱了,她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直到视线又触及《楚辞》封面那支兰草,她才厘清了思路,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其实我还猜想,也许伯父在最初见到我,周夫人陷害我偷簪时,您就已经开始设局了,比如,那块杜若草的牌位,就是您引我去看的吧!
您发现我和阿贵熟识,便故意安排阿贵看祠堂,让他给我泄露了无字牌位的秘密,您就赌我这个傻瓜一定会去看,从而体谅您的苦衷和用心。
可是您没想到轩郎他也在跟踪我,此事竟也被他所知,从而知道了那个鬼神莫辨的牌位竟然不是他早逝娘亲的,而是我姑姑的,他因此对您颇有怨言。
所以您惩处了周夫人,至少可以让他对您减少怨恨,也可让我彻底感激您,供您驱使,对不对?”
听她说到这里,裴时拿书的手,略抖了一抖,脸上却还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动声色道:“你看你这孩子,真是调皮,怎得去了一趟秦州,倒学会了法家那套诛心之论?”
“是不是诛心,伯父心里自然明白,晚晴不过是信口一说,说错了,也就博您一笑罢了,想来伯父也不会再惩罚我,再说,杜家已一败涂地,晚晴唯有一条命,已经无所谓罚不罚了。
不过在此之前,也总得容我将话说清楚,免得伯父认为京兆杜氏全是糊涂虫,白白辱没了祖上声名。”
最后这几句话,晚晴说得虽轻,那股肃杀之气却已不言而喻,她的脸上显出的刚烈和诀绝同往日柔顺的模样截然不同,气氛一下结了冰。
还是裴时老于世故,他的脸只僵了一瞬,便哈哈大笑了几声,四两拨千斤地说:
“看你这孩子说的,你爹不在身边,你就如我的女儿一般,做父亲的岂有和女儿置气的?
好孩子,你愿意说,伯父不生气,你今日有什么委屈,都一股脑说出来,有疑惑也说出来,伯父怎舍得责罚你?咱们早晚是一家人嘛!”
“既然伯父恕罪,那晚晴就冒犯了。据晚晴推测,在尘埃落定之前,您一直在晋王和永王之间徘徊,谁得志您跟谁,但是最后,您应该还是选定了在晋王麾下效力,因为他的势力更大些,只是二公子看不清是非,才敢为了骤贵去投奔永王。
也正因如此,您逼着轩郎娶许氏,也许只是您迷惑永王一派的缓兵之计,所以您才对我说无论许氏生死,她和轩郎的婚姻都是权宜之计,这点您倒是给我说了实话。
可是,您说许氏死了会扶正我,这一定是假的,我在轩郎身边最多便是个侧室的位置。
这一点,媚姐姐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会在婚礼当晚偷偷放走了我。
就冲着媚姐姐当日这份恩德,我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她。只可惜淑姐姐年纪轻轻,就已经落发出家了。
最是无情富贵家,伯父,晴儿今日给您说实话,若救不出父亲,我绝不罢休。
无论我当初多么爱慕轩郎,今日,我都不会答应您去给轩郎做外室。我早已看透世情,对名分地位之类一概渺如云烟,可是,我不愿自己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我京兆杜氏,自前朝至今,也有数百年历史,而今就算是衰落到底,也不愿祖先蒙羞。
事到如今,请伯父再也不要像去年那样,拿程祥生谋反一案来逼迫晚晴就范,我已经想清楚了,若父亲最终难逃一死,我必会与母亲在道观出家,了此一生,再不踏入尘世半步。”
说完,便离席,恭恭敬敬地跪地给裴时叩首道:“晚晴知伯父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但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晚晴拙志,还请伯父成全。”
时间如停滞了一般。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一滴滴从屋檐落下,滴在了青石地面上,一滴,一滴,一滴,这春雨缠绵,却还掺着寒意,春寒料峭,让人心底的凉一丝丝扩大,直到凉透了整个心田。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裴时长叹一声,亲自下座来,扶起晚晴,满目哀伤道:
“孩子,不管你信不信,伯父总是盼着你能和轩儿成就百年之好。只是,这世间的事情,哪由得了自己?
也罢,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你这样的身份再贸然成亲,所生的孩儿身份尴尬,到时若非要你将孩子抱给嫡母养,又着实委屈你。
你还年轻,和轩儿的事不急于一时。我看你心思缜密,也颇有胆识,有一条路,倒还可以冒险一试,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受委屈?”
晚晴一扫刚才的剑拔弩张,垂首敛眉,轻声道:“伯父请讲,只要能救爹爹,纵使刀山火海,斧钺加身,晚晴也义无反顾。”
裴时沉吟道:“淑妃入宫,孤立无援,很是思念故人,不知你能否进宫陪她一阵子,助她得个正位,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免得深宫寂寂,她一人独守空帷,孤寂终生。
事成之后,我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出宫,到时你的身份也可重见天日,便由娘娘赐婚,和轩儿再续前缘吧!”
晚晴听他这么说,不由悚然站起身,张皇问道:“伯父是说,让晚晴进宫为官婢?”
自前朝起,宫女出身都要求是良家子,自己现在已沦为罪臣之女,若是进宫,只有为官婢一途,晚晴怎会不知?
裴时不忍看她,微微侧了侧视线,缓缓道:“晴儿,你若想要救你父亲,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你自愿入宫为官婢,孝心可嘉,即便日后皇上知道此事,也定会法外开恩,酌情处理的。”
晚晴心下一片冰凉,那泪止不住落下,从官家小姐沦为阶下囚,再沦为这世间最卑贱的官婢,自己只用了短短两个月,便尝尽了这世间所有的悲欢,果然是生亦何欢,死亦何憾?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自己既种下前因,误了父亲,此时唯有一死报答亲恩,别无他途。
念及此,她咬牙对裴时道:“好,晚晴便听伯父的。”
“晴儿,你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钰轩忽然从门外气喘吁吁仗剑而入,满脸都是惊慌之色,他一见晚晴站在那里抹眼泪,便也顾不得父亲在场,忙忙问她。只是这话虽是问晚晴,那眼睛却直直盯着裴时。
裴时见他这般,又想起晚晴刚才那些话,不由又惊又恼,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晚晴见了钰轩,不知为何,那泪更是止不住流下来,钰轩见此更疑,紧紧搂住她,柔声安慰她道:“晴儿,没事的,你不要怕,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说完,抬起头,冷冷质问父亲道:“怎么,父亲让晴儿在死牢里呆了两个月还没折磨够她,现在又想出了新招数了吗?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儿子也愿意一起领。”
裴时本就有心事,忽又见儿子这般对自己,不由气得浑身发冷,用手指着他道:“你这个逆子,你竟敢这般对我……”
晚晴埋首在钰轩怀中,泣不成声道:“轩郎,莫怨伯父,都怪我命苦……”
裴钰轩替她擦了擦泪,心疼地说:“傻瓜,你怎得就命苦了?你放心,只要有我裴钰轩一日,就必会护你一日周全。”
说着,又对裴时冷言道:“爹,你若是实在容不得我和晴儿,我们俩就泛舟湖上,了此一生,再不给你添麻烦。”
“晴儿要入宫去陪伴淑妃娘娘,怎和你泛舟湖上?”裴时一脸萧索,声音低沉:“放心,她若助你妹妹得个一儿半女,在后宫中取得一席之地,为父就想办法把她从宫中接出来。”
“爹……你为何要这么做?夫妇之间的床帏之事,你让晴儿一个女儿家如何去协助?”
钰轩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怒不可遏对裴时道:“你不是这样答应儿子的,你说有两全之策的。”
“我的计策,杜姑娘不喜欢。她为救她父亲自愿没入官婢,你可以问她,我可否有半句虚言?”裴时气极,一时竟有些心灰。
晚晴还未说话,却见钰轩刷的一声抽出佩剑,一把推开晚晴,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脖颈道:
“爹,你自己亲口给我发的毒誓,只要我能考上进士,你必为我明媒正娶晴儿,否则子嗣断绝,家破人亡。你今日是要食言吗?”
“轩郎……”晚晴惊呆了,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扑上去,踮起脚尖双手举起来夺他手中的宝剑,流着泪道:
“你别傻,你放下剑……你快放下剑,你疯了么?”
“杜姑娘,你怎么说?”裴时再无刚才的从容,冷厉的眼神如箭一般射向晚晴。
晚晴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首看向他,楚楚可怜道:“晴儿不敢有异议,全凭伯父做主。”
“晴儿,我在这里,你怕他做什么?”钰轩扭头望着她,眼底又是痛惜又是愤恨。
“轩郎,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你对我的情义,我永世不忘。伯父说得对,我此时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你,会连累你的前程。
若没入官婢,洗白了身份再出宫,说不定我们还有再度重逢的日子……”晚晴说到这里,不由抽泣不已,牵着钰轩衣袖的尚还红肿的手微微颤动。
钰轩的剑慢慢滑下来,他满眼蓄满泪水,死死盯着裴时,不甘心地问:“爹爹,是这样吗?”
裴时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只是冷冷打量着犹如雨打浮萍般柔弱的晚晴,意味深长道:
“你姑姑当初要有你一半的心计,也不会枉死。只盼着你不忘初心,助我裴氏一族家庭和睦、富贵绵延。这样,你的心愿就能达成。”
“你还在威胁她,你当着我的面都在威胁她,爹,晴儿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你怎么下得去狠心这般苛待她?”
裴钰轩情绪失控,将剑弃掷在地上,揽住晚晴冲裴时吼道:“你不会得逞的,我绝不会让晴儿进宫,我会护着她,大不了我们两个一起离开京城做一对布衣夫妇!”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么个孽障儿子,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裴时气的浑身发抖,抄起案桌上一方砚台扔出去摔得粉碎,淋漓的墨汁溅了一地。
早有侍卫进来将钰轩连拖带拉请了出去。
“多谢伯父成全,就此拜别伯父!”
晚晴目睹这一幕,心内只是冷笑,她收了泪,向裴时施礼后,便向门外走去。
钰轩在门外站着,此时他如在烈火中炙烤,尚处在惊惧疑虑之中,重逢之喜尚未散去,爹竟然又准备让晴儿去宫中做官婢,不能,他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他绝不会让晴儿才出虎口,又如狼窝。
紧紧地握着晚晴的手,他失魂落魄地上了轿子。
看着儿子如丧考妣般挽着杜晚晴的手离开自己地视线,裴时颓然坐到了太师椅上,他第一次有一种惊怖交加的感觉,这小姑娘何时蜕变的如此精明强干了?
以前只知道她颇有几分小聪明,可以笼络住轩儿的心,又加之她长得很有几分像她姑姑,是以自己对她还颇为赏识。
可谁料她经历了几场风雨后,竟然脱胎换骨了。刚才她分析的那桩桩件件事情,竟然八九不离十,好厉害的心机啊!
看她刚才对轩儿的手段,寥寥数语,已激得轩儿为她拔剑怒对自己,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一向得媚儿看重,而今轩儿又被她拿捏在手中,自己这两个儿女,难道反要受她挟制?
想到这里,裴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难道自己以为算计了她,而实际上,鹿死谁手还未定?那么,将她放入宫中,会不会养虎为患?
万一,她一心向上攀爬,岂非比柳莺儿更加尾大不掉?柳莺儿徒有美貌,她却不但有美貌,还有才华,更兼之心机深沉,日后若得了志,会不会倒戈相向,反倒针对裴家?
不会,不会,她心系钰轩,又和钰媚有深交,她绝不会背叛裴家的。她的人品,自己有几分把握,她生性淡泊,并不是那种钻营富贵功名的人,此次对自己恶语相向,不过是被她父亲的事情刺激的失去了理智。
毕竟富贵险中求,若不行此险招,以媚儿天性仁懦的性子,又加上相貌平平,根本得不到皇帝的青睐。
现在才是新婚,皇帝就每月例行到她房里坐坐,日后久了,怕是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到时又待如何?
眼见着这批勋贵都升了官职,只有自己,只借着媚儿封妃赐了5000两银子,自己的官职虽升了尚书,可轩儿进士及第,才只授了个刑部员外郎这样的散官。
圃儿那边,更是官职纹丝未动,不但如此,李四原的部队在幽州一带抗击契丹,军饷钱粮处处受掣肘,而且无故不许踏出辖地半步,种种境况反倒还不如老皇帝时。
朝中若不是还有郭崇滔将军撑腰,此时自己便要赔了夫人还折兵。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棋行险招,非得找一个可靠且精明的人进去辅佐媚儿,若能谋得大位,便也不怕了。
否则只怕狡兔死、走狗烹也是有的,自己并非不成全晚晴和轩儿,可是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极易成为别人的把柄,此时自己满门惊懼,避嫌还来不及,又怎能授人以柄?更何况她自己也不愿意!
没为官婢是委屈了她,可是此时也别无他法,但愿她能熬得过官婢的打熬,顺利到媚儿身边服侍,帮助媚儿坐稳位子,到时自己再成全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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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已捉,请小天使们放心食用吧:)
没为官婢
倾谈
深夜,丹桂苑内,开满了蔷薇花的秋千架上,坐着钰轩和晚晴。
晚晴想到自己去年最后一次到丹桂苑来,是和钰轩告别;今天又来,竟然还是为了告别。
可见这秋千,像极了自己的命运,随风飘摇,无有定根。
“对不起,晴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钰轩的声音颓唐又沮丧。
纵然有千般不甘,他也知道,以他区区一个刑部员外郎的身份,是无论如何救不了晚晴父亲的,除非他父亲愿意施以援手。
可父亲不愿意,他明哲保身,半点风险也不愿担。
他要晴儿入宫去做官婢,按律女眷没为官婢犯人可以减死一等,所以,晴儿是自己救了自己的父亲,和他裴时没半点干系,他反倒可以借机让晴儿去宫中辅佐钰媚。
好狠毒的一箭双雕计,损人利己,冷酷无情!
自己一次次信他,他却一再地哄骗自己。他利欲熏心,为求富贵不择手段,自己怎么会那么天真,一再受他欺瞒?
钰轩想到这里,只觉痛彻心扉,最信任的人利用自己,视自己为攀援富贵的棋子;
最心爱的人自己无法保护,眼睁睁看她受人欺凌,硬生生被掣入火坑……
这是什么样的人生?这是什么样的人间?
他在心底无声呐喊,然而天地一片沉寂,无人作答。
此时,晚风吹送,花香袭来,夜空中飘着浓郁的香,兼之今日下了场小雨,那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和着花香,当真沁人心脾,令人心醉。
可是此时此刻,秋千架上的这对年青男女,却被命运深深捉弄,只觉得心伤心碎,哪里有半点沉醉之意?
晚晴见钰轩这般痛苦的模样,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她掩住自己的心事,反倒劝他道:
“轩郎,你尽力了,我不怨你。我入了宫后,你还是要和裴大人好好的,今日我对他说了些不太恭敬的话,你莫要怪我不知礼。
我是觉得他在儿女身上心思太重,这样久了,必然会成为孤家寡人……”
说到这里,晚晴拉住钰轩的手,有些担忧地凝望着他道:
“轩郎,希望日后,你不要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人,步步算计,自己寒心,亲人也寒心。”
“晴儿”,钰轩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他含泪道:“我以前也是那样的人啊,只是认识了你之后,我才有所改变……
是你让我真正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爱。晴儿,我多盼着能和你一起过上那种有烟火气的生活,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无憾了!
可是我无能,我终究还是无法护你周全。我恨自己,是个无用的人……”
他的嘴被晚晴用手轻轻捂住,她摇摇头,凄凉地说:
“轩郎,这是我的命。那道士说了,若我不出家,今后若干年,便都要在这刀尖上讨生活,一个闪失,便要跌下万丈悬崖。”
“你若跌下悬崖去,我必会陪着你!”钰轩轻轻拿开了她的手,深深一吻后,放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深深道:
“晴儿,我们两个永远不会分开的,永远也不会……”
听了他的话,晚晴冰凉彻骨的心还是暖了一暖,她昨夜还幻想自己事成后能出家过宁静的日子,现在看来,要活着已经需竭尽全力了,遑论出家避世这种渺若云烟的事情?
若自己要进宫,那便非得有所倚仗不可,眼下裴钰轩就是她在宫外唯一的倚仗了。
还是母亲看得准,怨不得她要在牢狱中将自己托付给钰轩,此时她杜家已经一败涂地,再和任何人搭上关系都会害了人家,唯独钰轩出身显赫,又对自己颇有情义,能够成为自己庇护。
今后入了宫,裴时是绝对不会管她死活的,对他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可钰轩不一样,他绝不会抛下自己不管的,他一定会成为自己坚强的后盾。
不但她,即使淑妃娘娘也得依赖钰轩在宫外的支持,此时,她们二人之命运全系于钰轩之手,到头来,唯一的依靠,竟还是他……
想到这里,晚晴不禁心酸难耐,早知是这样,那去年自己从洞房出走又有何益?白白折了父母进去。
她以前常担心钰轩对自己的感情不足以撑起这一生,现在反倒释然了,他一次次救自己,今日为了自己甚至到了拔剑怒对父亲的地步,如果这样的深情自己还怕被辜负,那真是过犹不及了!
想及此,她柔声对钰轩道:“好,轩郎,我信你。昨日我还想救出父亲后能出世避险,今日这谜题解开了,我反倒不怕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轩郎,我答应你,若我还能从宫中活着出来,定不辜负你今日的护佑。只是你和你父亲,你们的关系不能那么僵,你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钰轩打断,心灰道:“晴儿,别说了,他不是我父亲,他利用了媚儿,又利用我,哄得我出生入死,不惜断了情爱去扶他登上高位,到最后,还是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现在,他又安排你去那狼窝虎穴之中,为媚儿争皇后之位,这不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吗?
他若逼死了你,我发誓一定会让他后悔的!”
钰轩怒火上来,就是在和煦的微风之中,也能感受到他眼神中那股寒气逼人的冷冽。
“轩郎,你莫要意气用事,你难道要父子反目吗?日后我们总还要靠他协助的。你放心,我进宫后,会小心从事,一定不会有危险。”
晚晴知道现在不是任性赌气的时候,故而一再抚慰钰轩,想让他尽快平静下来。
“那晋王颇好女色,内宠众多,晴儿,我怕你,我怕你……”钰轩的眼中滑过一丝疑虑,旋即怒容满面道:
“他这般算计,难道不怕真的算计到裴氏满门断子绝孙吗?”
“胡说!”晚晴眼中一片轻雾划过,低声嗔他道:
“怎可咒自己?你莫要怕,我是最低级的官婢身份,只要我决心隐姓埋名,又有淑妃娘娘的照应,必能找到藏身之处的。我感念你的盛情,不会贪慕富贵,这个你放心。”
“晴儿……”钰轩听晚晴这么说,不由感动地热泪直流,他忽地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嚎啕道:
“是我害了你,是我糊涂,不然,你怎会被逼到如此境地?我恨我爹,我更恨自己……”
晚晴轻抚着他的后背,强忍着心酸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娘说了,既往不咎。轩郎,你日后一定不要再酗酒了。喝酒误事又伤身,你听我一句劝吧!
你若真的对我好,替我照顾好我的父母,好吗?另外,柳大哥那边,这次为我上下打点,肯定也破费了不少银两,你能不能替我答谢一下他的人情?”
“好,我都答应你。”钰轩收住泪,轻抚着她的脸,犹豫道:“晴儿,有件事,我一直如鲠在喉,还是想问你一问。”
“好,你问。”晚晴看起来温顺又平和,只有眉间一丝斩不断的愁思出卖了她的心情。
“那柳泰成身上,怎得戴了你绣的香囊?那香囊是石青色的,上面绣着一句诗:‘晚晴闲步数峰吟’,背面好像是一颗花树的模样,我没有看清楚,晴儿,”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眼神炯炯望着她,声音中含着一缕苦涩:“我认得,那定是你的绣活……”
“那香囊在……在柳大哥身上?”晚晴忽然听他说起这个,立刻坐正了身体,惊诧万分道:
“那是我初来府上那一年想要送你的生日贺仪啊,你当时说不要,让我给旺儿就成,我有点生气所以没送,要知道那是我绣的第一个香囊,足足绣了七八个才绣成那样的。
后来我气消了,准备要送你时,死活找不到它了,我还一直纳闷呢,想来必是丢到哪里去了吧?那段时间我总戴它在身上。
你说上面绣了那句诗,又说绣了一棵花树,那应该就是当日要送你的那个香囊了,因为我绣的是蟾宫折桂的图案,那桂花树叶子又多,花又繁复,害得我的眼睛花了很久。
怎得这香囊,竟到了柳大哥身上去了?我委实不知啊…… ”
钰轩握着晚晴的手,不停地颤抖,颤抖,颤抖,晚风轻吹起无数落花,在地上盘旋飞舞,最终逃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剧。过了许久,他才闭目惨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晚晴见他如失魂魄的模样,心里忽然明白了原因,脱口问他道:“我知道了,你必是看到了柳大哥佩戴的香囊,才会在洞房对我那般……不顾情面吗?”
“晴儿,你信吗?若这世上有卖后悔药的,我宁愿以命相倾去购买!”一阵锥心之痛涌上来,钰轩双手死死扣住秋千索,那手上青筋历历可见。
晚晴见此,不由心生怜悯,轻轻捉住他的手,她柔声劝道:“轩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往事莫提了吧!”
钰轩揽着她,不再说话,只仰望着那无边无际的苍穹,那苍穹深处,似藏着无尽的悔恨。
“晴儿,我不会让你进宫去的。”过了许久,钰轩方才缓缓道,“那里是人间地狱。”
他果然自此后便日日守着晚晴,不肯出门一步。
过了大半个月,刑部有个突发的案子,派他去京郊公干,他百般推辞不得,又觉得当日便可往返,便也去了。谁料就这短短半日时间,韶雅堂已是人去楼空。
他曾提剑去找过父亲,可是裴时根本不见他,早已避到外宅去了。
没入官婢
官婢,顾名思义,就是罪臣家的女眷没入皇宫内做婢女。
这类女子,早年都出身官宦人家,奈何一旦大厦将倾,便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为求一条活路,只得没入皇宫或各地官府做婢女供人使唤,她们算是皇宫内最低贱的人群了。
不要说帝后和有封号的贵人们不会看她们一眼,就算是宫女和太监都会戏弄嘲侮他们。
中唐时期,宰相元载获罪后,其妻王韫秀耻为官婢,甘愿受笞毙而死。宁死都不愿做官婢,其屈辱艰难可见一斑。
也不是没有偶露峥嵘者,如唐高宗时期,上官婉儿随母亲没入掖庭局为官婢,在母亲的教授下学了一身好学问,为武则天所赏识,从官婢被提拔成近侍,内廷诏书多出自其手,人称巾帼宰相。
只是前朝三百年,官婢中也就只出了一个上官婉儿,其余大都受尽凌.辱,从事最低贱的工作,最终老死于掖挺之中。
晋国沿用了前朝的官婢制度。初没为官婢的女子都在掖庭局先集中训练三个月,随后才会分派她们的去处。
她们都被抹去了自己从前的名字,只从孟、仲、季中择字搭配春夏秋冬为名,若有人死后,便会替补进一个新名字。
训练结束后,会有各宫贵人来选一批佼佼者,落选的终身再无出掖挺的机会。
只是被贵人选走的机会是极其渺茫的,因为贵人们很少会从官婢中择人,除非官婢有特殊的才华或机遇。
为了争得三月后贵人的那次择取,这里新入的每一位官婢都要铆足了劲,努力表现得更优异,以此来获得管教嬷嬷和掖挺丞的青眼,到时给自己美言一二。
这一批新没入的官婢刚好十二人。每人来时便领一个带有自己名字的牌铭挂在腰间,此时人已集齐,正齐刷刷跪在地上听掖挺副丞高大人训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家很体谅你们的处境,也知诸位不易。
但是律法就是律法,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一朝树倒猢狲散,大家又不肯慨然受死,那就得收起往日的习气,好好在这里重新学规矩,学做人。
到了咱们这个地,我劝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俗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就得把自己贬得连鸡都不如,才有活路。
今日你们12人,算是幸运的,刚巧碰上皇上大赦天下,遣散了一批旧朝宫女,所以各宫均有空缺。
你们的履历咱家都看过,颇有些识文断字、温柔知礼的好孩子,到时贵人择人,咱家必会为你们美言。
只是一条,我先说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谁误了我掖庭局的规矩,我饶得了大家,那棍棒无眼,且是饶不了你们!
好了,秦内人,人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安排吧。切记,先学规矩礼仪,活计什么的不着急,我每一期都给你们说,你们偏偏不听,哎,枉死了多少条人命你们还是记不住!”
他这番话说完,下面跪地的十二个女孩子吓得早已面无人色,战栗不已。
秦内人相貌端庄,看起来一脸慈善,柔声细语道:
“奴婢谨遵高大人教训。孩子们,既然高大人难得来一趟,咱们便让高大人掌掌眼,看看有没有可以提点的,再赠咱们两句金玉良言?”
高大人笑了笑,对秦内人道:“你个猴精东西,老取这巧宗!好啊,咱家就成全你们,去,把牌铭拿上来!”
秦内人忙道谢不迭,恭敬地捧上牌铭,高大人随意翻弄了几个,忽举起一个牌铭,问道:“谁叫孟春?”
一个身材苗条面目俊俏的女孩子抬起头,起身回复道:“奴婢是。”
高大人扫了她两眼,对秦内人笑了笑,说:“孩子不错,好好教着。”
秦内人忙躬身允诺。
高大人又看了看手里的牌铭,随手抽出一个,眯着眼睛问道:“季秋,是哪位?”
有一女子伏在地上,并未起身,只低眉颔首道:“奴婢季秋,拜见高大人。”
高大人从高台上走下,秦内人紧随其后。走到季秋面前,高大人尖声道:“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
是一张绝顶清秀、俊丽无帱的脸蛋,那眉宇间缭绕着淡淡忧愁,犹如一株山野间怒放的雏菊,在风中摇曳,颇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貌。
高公公点了点头,略侧了侧身子,对秦内人笑道:“老秦,你有福了,可得看好喽,看不好啊,哼哼……”
秦内人忙忙陪笑道:“奴婢不敢有半丝马虎。”
高公公亲手搀起季秋,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道:“委屈你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己多勉励吧!”
季秋身子一颤,心里不由忐忑起来,她不敢抬头看高大人,头低得像雨打过的禾苗。
高大人浑然不觉,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头,重重按了两按,满眼都是关爱和慈祥。
见过季秋后,高大人没再问别人,便打道回府了。
待送高大人出门后,秦内人对跪地的女孩儿们冷冷道:“大家都起身吧。现在关起门来,我有两句话说给大家。
第一句,出头椽子先烂,谁也甭指望在坭坑里一飞冲天,就算你是只凤凰,你也得先飞出这里再说。这一点,诸位可知?”
说着,那凌厉的眼神忽而射向了孟春和季秋。
二人同时低下头,不敢再抬头。
秦内人又冷面训诫道:“第二句,无论当初你们的身份多么显贵,到了这里都是最低贱的婢女,打死毋论,掖庭局里每日都往外抬死人,我不希望你们年纪轻轻的,就枉死。
所以我先立规矩,我的手下,不许明争暗斗,互相倾轧,你们编为一期训练,就是亲如姐妹一般,如有那借故生事的,必打死无疑。大家听清了吗?”
众人噤若寒蝉,齐齐称是。
秦内人看着眼前这帮柔顺驯服的女子,心下稍安,语气略缓了缓,道:
“好,我要说的就这些,大家记清了,就跟着杂役去睡房找自己的铺位,收拾妥当了,一刻钟后来这里集合训练。”
大家应诺后,便都散了。
官婢十二人,挤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人人在地上铺一张竹席就寝,席上薄薄一层褥子,睡在上面咯得骨头生疼,幸而现在是初夏天气,还不寒冷,若是冷,又不知如何苦熬了。
季秋认了自己的铺位后,便跟着众人往集合之所走去,路上忽见孟春亲亲热热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你长得真俊啊,你父亲是生了什么事?”
季秋看似不经意的拨开她的手,小声道:“唉,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孟春碰了个钉子,并未死心,还是笑脸相迎道:“我看姐姐相貌这般美,绝不会永远待在这个破地方的,到时姐姐你出去,把我也带出去吧。”
她这话一说,身边五六位官婢不约而同地冷冷瞧着季秋。
季秋心知其意,故意微微抬高了声音,说道:“妹妹怎得如此说?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姐妹,必当相互提携,我也得诸位姐妹们提携才能活下去呢!”
秦内人在长廊下看着这一幕,鼻中冷哼一声,对身边的杂役小四吩咐道:“看来,也还有几分机灵,帮我盯着点,她要是无缘无故死了,谁都不好看。”
小四谄笑道:“是,这样的美人,死了怪可惜的。不过……高大人刚才为何……”
“这宫里不就这样吗?有人盼着死,有人盼着活,我看高大人抱着的那个大腿啊,未必能长,咱们可得多个心眼。
这不掖挺丞齐大人病了吗?怎么不得看看齐大人的意思啊?”小四是秦内人的心腹,所以她并不遮掩,直言不讳道。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小四装模作样的点头,其实他还是一头雾水。
看他那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秦内人气不打一处来,笑骂他道:
“你明白了什么?这起子女人,没一个是省心的,你给我盯紧了,那个叫季秋的,给我加两倍,不,三倍的训练量,听明白了吗?”
“这……”小四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待想清楚了,忙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吩咐管教嬷嬷。”
季秋的苦日子开始了。
第一日,学习礼仪。光是叩首礼,便叩得额角迸出了血芯子,人家十叩,她便得做二十,乃至三十叩,管教嬷嬷还是责骂她,做得不够端正;
她一人在烈日下的青石板上起来跪下的叩,叩得眼冒金花,午饭也没得吃,一帮子人在旁边嗤嗤笑话她,都想她昨日明明得高大人那般青睐,今日却又受这般折辱,真是大快人心。
孟春昨日见她那般风光,本以为是棵大树可以给自己靠靠,岂料一连碰了两个钉子,今日便只有冷笑的份了。
待到大家都吃完午饭了,季秋才终于得到管教嬷嬷的许可,可以暂停训练了。
她肿胀着额头,走到布饭的一间小厨房里去时,里面早已什么也没了,甚至连锅灶都已洗得干干净净。
还是一个小内监见她可怜,偷偷告诉她:“你去院后的仆役厨房看看,那里的龙七哥人挺好,你去问他要个窝头吃。”
季秋本待不吃,奈何饿得实在发昏,想想下午还不知要训练多久,不吃只怕命都要折在这里,便只好咬牙按着那内监指的路,去了后院。
果然那儿有一间厨房敞开着门,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那里烧火,那人长得颇是干练,眉眼很是清俊,只是脸上有黥型,柴火一明一灭,照得他一张落寞的脸更是萧索了几分。
季秋心里暗暗道:果然皇宫内卧虎藏龙,一个烧火的伙夫都有这般的容貌,看来必也是家族沦落没入的官奴吧。
“怎得?又是小安子引你来的?这孩子诚心想要累死我,我只给仆役们做饭,你们官婢的饭,不是有人做吗?”
那男子抬起头来,看到灰头土脸额头血渍斑斑的季秋,楞了一下,旋即弯起嘴角讥笑道:
“哼,掖庭局这帮人,多年来就这一招,专打出头鸟,喂,你叫什么名字?想吃点什么?”
“龙七哥,奴婢季秋,昨日刚来掖庭局,因为训练不合师傅心意,是以误过了饭点。”季秋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道。
“既然蒙你叫一声七哥,那我今日便舍了你这餐饭。可是,季秋姑娘,我这饭,也不能日日都舍你,日后,你准备怎么活?”
龙七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一双眸子犹如古井深潭,深不可测。
“逆来顺受,不死不休。”季秋敛眉,低声回答道。
龙七“嗤”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
“嗯,你这劲头倒是挺足的,来,吃饭吧!”说着,从灶底掏出几个熟芋头,递给她。
季秋道谢后,接过芋头,安然在旁边剥开,一点点吃起来。
龙七只在一旁打量她,看她明明已是狼狈至极,却依然脸色不变,神泰安然,不由对她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再见季秋是半月后一个深夜。龙七已经准备将灶间的明火熄掉,却见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敲门道:“龙七哥,龙七哥,快开开门。”
龙七开门后,见是一脸苍白、面无人色的季秋被一个小姑娘扶着,那汗已经将衣衫全浸透了,龙七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背上全是血,此时已然疼晕过去了。
龙七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铁蒺藜
“龙七哥,我叫仲冬,这位小姐姐今晚睡下时,忽然扎了一背的铁蒺藜,同舍的人没有帮她的,我觉得小姐姐太可怜了,就去扶了她一把。
她抓着我说让我来找您救命,我就带她来了,可是,她刚才晕过去了,您快救救她吧!”
仲冬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说话像炒豆子一般又急又快。
龙七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季秋,犹豫了一下,刚待要说话,结果那小姑娘将人往他怀中一塞,一溜烟便跑得不见了。
“喂喂,你们做事还讲点规矩吗?”龙七有点不高兴。
“是这位小姐姐自己说来找您的,和我无关。”那鬼精灵的小丫头走得老远了,还不忘脆生生答上一句。
龙七看看面前的季秋,双目紧闭,冷汗淋漓,显然已疼晕多时,且她和自己没有交情,根本不可能主动说什么来向自己求救的话。
这肯定又是掖庭局那帮人自己惹了麻烦,又摆不平,便索性将这包袱甩给他了!
他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季秋,迟疑片刻,还是搀住她,随手关上门,吹灭了灯。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虽然这正是人家拿捏他的软肋。
远远的,早已跑远的仲冬不知何时又悄悄踅回来,看到龙七将季秋带进房间,这才狡黠一笑,离开了。
却说龙七将季秋放在一张靠窗的竹床上,让她面朝竹床,拿了一把剪刀剪开她薄薄的衣衫,只见她背部一片血污,一个个尖利的铁蒺藜生生刺进皮肉,看着都让人心惊胆寒。
龙七一个男人都有些不忍心,摇了摇头,拿了一条旧锦帕,窝成一团,俯在季秋的耳边,小声说:
“姑娘,你若想活命,就一声不要吭,来,咬着这个。”说着,便将那帕子放到季秋嘴边。
季秋此时已从昏迷中苏醒,她听了龙七的话,勉力睁了睁眼,稍稍点点头,张开口,龙七将手帕塞到了她嘴里。
接着,龙七便拿了一把旧钳剪替她处理蒺藜,每拔出一个,季秋都全身紧绷,纤细小巧的背部生生拱起,整个人发出一声闷哼,那汗随之淋漓而下。
借着月光,龙七看到她惨白的一张脸,都已经疼得有些变形了,一双纤手死死抠在了竹子上,指甲底部都渗出了血。
到底还是不忍,他起身到了屋外,拿了一个小瓷瓶,取出几颗圆形的小果子,拿了一杯水,将她口中的锦帕扯下,低声道:“把这个吞下,便不会那么疼了。”
季秋看了他一眼,那泪止不住流下来,一把扯住龙七,气息奄奄道:“大哥,若是我死了,宫外有人来收我的尸骨,告诉他们我不后悔来此。万不可因我……再生……祸端,伤人性命……”
龙七这些年早已练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听了她的话也不由眼睛湿润,鼻头一阵发酸,歪了歪头,他冷冷说:
“且死不了呢,赶紧吞了这几颗罂粟壳,还有几个铁蒺藜,咬紧牙关我帮你□□就没事了。”
晚晴点点头,忍痛将那罂粟壳吞了下去,果然没过多久,麻药上来,她的痛苦减轻了不少,又陷入浅浅的昏迷。
龙七的目力极好,竟然借着月光,将她背上的铁蒺藜悉数拔出,又给她上了一些白色粉末,拿布条替她包扎了,刚待要走时,却被季秋一把拽住胳膊,低低呓语道:
“爹娘,我尽力了……再不成,咱们一家人……就死在一处吧……”
龙七愣怔了一下,缓缓拂下她的手,谁料她又拽住他的手,声若蚊蚋般道:
“轩郎……往事不提了,你……忘了我吧……”
龙七握着她的手,不由深深叹息,坐在竹床前看了她好大一阵子。
天微微亮时,季秋醒了,只觉得背上一片刺痛,而自己正趴在一张竹床上,她挣扎着要起身,忽听到有人在旁冷言道:“我要是你,我就不动。”
“龙七哥,谢谢你!”季秋听出了龙七的声音,抬头看他时,见他又在那里烧火,锅里飘来一阵阵稻米的清香。
过了片刻,龙七端了一碗粥,放在她床头,漫不经心道:“以后叫我七哥就行,丫头,有人想你死,你自己怎么打算?”
季秋不作声,过了许久,才凄然道:“奴家罹此百忧,惟欠一死,无所怨恨!”
从前,她以为逆来顺受,多受些苦楚鞭笞便可熬过这三个月的魔鬼训练,经此一事,她才明白,那些人根本不是想罚她,他们是想要她的命。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你死于宵小之手,怕你的爹娘和轩郎知道,要五内俱崩吧!”
龙七乜斜着眼看着她,略带点调侃的语气。
“你……”季秋恐惧地抬头,脱口而出道:“你如何得知?”
“你自己昨晚自己说的。我无意管你的前尘往事,如果你一心求死,那我今日就送你回秦内人那里去,我保证你熬不过三个月去。”
龙七替她吹了吹粥,放上一把木勺,递给她道:“趴在那儿慢慢喝吧!”
“怎么会?怎么会?”季秋摇摇头,神色迷惘而彷徨,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哼,送你进来的人给你许诺了,保证你不死是不是?”
龙七一脸同情地看着她,缓缓道:“那得看你有没有这能耐,你若连掖庭局这三个月都熬不过,去后宫斗,不更是个死吗?
这里,也就给你撒把铁蒺藜,让你受点皮肉之苦,后宫里,可有一万种死法让你消失于无形!
晚晴闻言,将粥往旁边推了推,也顾不上羞涩了,便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翻身下床,跪地纳头叩拜道:“七哥,您救我一命吧,我保证日后必结草衔环报答您!”
“徐美人的耳目遍及这宫廷的角角落落,连皇帝身边侍奉的大太监朱公公都弄到监狱里呆了好几个月了,这个掖庭局里,她的耳目也不少,你这样的容貌,必是活不了的。”
龙七端然坐在竹床旁,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并不为所动。
“虽然如此,还请您救奴家一二。昨夜您既救了奴家一命,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奴家再去送死。”
季秋叩首泣道:“我爹还陷在死牢里等我救命,七哥,您的大恩,我生死不忘。”
“哎……”龙七长叹一声,将她扶起,见她疼的花容失色,那眸中却满是求生的渴望和期盼,不知怎地,他眼前蓦地划过那人的眼睛,心一软,他道:“你起来,让我考虑考虑……”
季秋含泪点了点头,忍痛将那麻布衣衫穿在身上,然后端起那碗粥,一滴泪一口粥,和着眼泪好容易将那粥喝完了。
龙七扶她到灶间旁一间柴房里暂避,嘱咐她道:“你等着,我去找秦内人,我不回来,你千万不要出来,明白吗?”季秋点了点头。
龙七刚要走,她忽然一把抓住龙七的衣袖,一字一句道:
“七哥,您今日的大恩,杜晚晴生死不忘。”
龙七见她竟将真实姓名说出,微微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便出去了。
眼前这盏茶已经换了三遍,秦内人还是一口没喝,只是若有所思盯着龙七。
龙七倒不介意她盯着,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坐着,悠悠喝着茶。
最后还是秦内人沉不住气,开口道:
“七公子是这掖庭局的神龙,向来不管他人生死,怎得今日要管这闲事?莫非……”
她身子轻轻向他探去,略带几分轻佻地问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秦内人每日间训人惯了,往日里再没个笑模样,背后人称“秦老虎”,可她其实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只因常年皱眉,眉心中间有一道明显的竖纹,此时说话,那竖纹更加明显。
龙七往外挪了挪身子,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冷笑道:“刑余之人,怎会侈谈风月?我只是觉得她太可怜,想救她一救。”
“她是上面嘱咐盯着的人,若无故跑了,你让我怎么给齐、高两位大人交代啊?”秦内人慢条斯理地说。
“我要是你,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放她条生路。上头人怎么争,咱们管不着,好歹将这尊真神全须全尾送出掖庭局,至少不用折在你秦美人手里,你说是不是?”
秦内人本是前废帝的美人,国破后没入掖庭,又因能力出众,被提拔成了管事的内人。
而今她忽然听到龙七说起自己的旧日封号,不由脸红了几红,略带几分羞涩道:
“七公子何必讥讽奴家?不是奴家不放人,七公子,这人你碰不得,有人是非要她死不可的。”
龙七哑然失笑,叉着手看着她道:
“你既然能叫我一声七公子,也算不忘旧情,那我就再给你提点提点。宫里受宠而无子嗣的女人何其多?不过三年五载,皇帝也就稀罕够了,到时这姑娘的靠山起来了,你怎么办?
你说这姑娘不是你弄死的?你叫人撒了把铁蒺藜刺得她满背都是血,这是那一屋子的官婢都看到的,怎么,你准备将人都杀了灭口?”
“你说什么?她被人撒了铁蒺藜?”秦内人一脸诧异地问道:“你说的可当真?那她现在如何了?”
龙七闻言,一脸不屑,腾地起身对秦内人道:
“若不是看着我们的故人之谊,我真懒得理你这些腌臜事情。怎么,到了现在,你还在我面前装着不知道是谁撒的铁蒺藜?那你昨晚派人送她到我那里去干什么?
咱们变戏法的不瞒敲锣的,你们戏也做了,我不过是帮你做点好事。你仔细想想,这事对我有何好处?
也罢,你若执意不从,我给你把人送回来。你当我愿意淌你们这淌浑水么?……”
“别别别,七公子您坐,您先坐下”,秦内人惊出一头冷汗,忙忙扯着龙七的衣袖重又坐下,陪着笑脸说道:
“是我的错,我糊涂了,哎,这真是个烫手的山芋,两头都不落好,我本想等齐大人回来……”
“齐大人会回来?我告诉你,季秋不走,他的病绝不会好的,不信你要不要打个赌?”龙七掸了掸衣袖,满脸揶揄对她道:
“他齐亮不倒翁的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是啊……”秦内人的汗越来越多,都快滚下了额头,想了片刻,她咬牙道:
“好,好,那就拜托七公子帮奴家这个忙,让她暂留在您那里避一避,若三月期满后,你我便都解脱了。到时,我必然报答七公子大恩。”
“报答就不用了,不过,给她撒铁蒺藜的那个女孩儿,你留着,徒劳给自己惹麻烦。”龙七抿了口茶,慢腾腾对秦内人道。
“是。七公子提醒的是,恰好孟春这两天身子不适,怕是也熬不过这两日了……”
秦内人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谁能料到这一批官婢里最出挑的两个女孩儿连一个月都没熬过就都去世了呢?”
“好狠毒的借刀杀人计,”龙七站起身,眸色深沉,冷冷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她早晚会有报应的!”
秦内人垂眸不言,看着龙七公子远去的身影,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低低道:“要是故国尚存,该多么好啊,至少不用做这亡国奴的生活…… ”
深夜,掖庭局外,一片肃杀。此时天起了大雾,竹林中站着两个人影,缥缈得似乎在仙境。
“你何必救她?”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响起,“她不是咱们的人,你救了她,日后可能会成为咱们的祸患,谁知她和咱们是敌是友?”
“我不忍心!”那男子萧瑟凄清的声音穿透了大雾,弥漫在竹林中,“即使经过了亡国灭门之痛,我还是不愿意看着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在我面前消逝……”
“听说那女子长得颇是美貌,怎么,七哥,你动了心?”那女子柔媚的声音里似隐隐有一丝愠怒。
“这个,你知道的,我早已心如止水,……若不是担心你在深宫孤立无援,我早就去寺庙出家了!”男子淡然答道。
长久沉默后,那女子感伤地说:“委屈七哥了……也罢,便依了你,那就留着她吧,只是你准备怎么安置她?”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主意。……这女子,我有预感,只要三个月后,她能活着走出掖庭局,必会在后宫中掀起大风浪。你……可要我争取她一下?”男子问。
“不用了,她本就是别人放进池子里的大鱼,你我岂能坐享其成?别妄想了!”女子怅惘道:“想当年我也是十七岁进了王府的,而今,红颜暗老,刹那芳华……”
“芸儿,那你要答应我,日后,如果真的有一天要针锋相对,你放她一条生路!”许久,那男子似乎还是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
“七哥,你总是这般,护着外人……”那女子娇声道。
空气中却是长久地寂寞,看起来男子并无要应对的意思,那女子还是软了软,慵懒道:“好啦,只要她不误咱们的事,不挡咱们的道,我应承七哥便是了。”
一阵风起,寒鸦惊鹊,两人依偎着,手交握在一起,听那女子幽幽道:
“七哥,我们此生还有希望在一起吗?若是活着没指望,我希望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可以陪在你身边……”
“说什么傻话呢?我们今生怕是没指望了,还是期盼来世吧!”男子叹了口气,闷声道。
“我偏不要来世,我就要今生……”是女子不服输的冷硬口吻。
“你呀……”许久,男子无可奈何道。
竹林里风声渐起,迷雾铺天盖地而来,将整个竹林都淹没其中……
灶下婢
自此后,晚晴便在龙七处当了一名灶下婢。据龙七说,他本来有个下手的,结果前两天得病死了,现在晚晴来,正好顶了那人的缺。
不知为何,这掖庭局里里外好似都格外忌惮龙七,他说用人便用人,也没有谁来问他一句。
不过他倒是处事很低调,凡事能不露面尽量不露面。
有一日,他拿了一幅画像,丢给晚晴,对她道:“你这张脸,在我这里太扎眼,去,照着这画像给自己化化妆,化成这样子。”
晚晴打开画像,是一个黄瘦病容的少女,头发微枯,皮肤暗沉,面带微麻,穿一件鸦青色布衫,身材平平,无甚特色。
这……什么样的化妆术,能把自己的脸化成画中少女的模样?晚晴束手无策,看着那画像发呆。
最后还是龙七手把手教她化了一次妆,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匪夷所思的学问竟然这么多。
从此后,晚晴就每日黄着一张脸在灶下烧火,略有点黢黑的皮肤在灶火的熏染下,更加粗糙不堪了。
一张脸上唯有那双大眼睛颇是俏丽灵动,只是她大部分时候都埋头在灶间烧火,甚少人看到她的双眸。
一日龙七闲了,和她闲聊道:“我看你这手艺越发娴熟了,现在就算是画中人真到了眼前,我还不一定能分得出呢!”
晚晴谦虚道:“这都是七哥给我的脂粉格外不同,我的手艺有什么稀奇?熟能生巧罢了!”
龙七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说:“脂粉能有什么不同的?只是化妆术学问深得很,日后你若烧火烧得好,我便教你两手。”
晚晴心想,你这哪是化妆术,分明是易容术嘛!只是这话她却不敢说,只是从灶间抬起头,摆着手道:
“不敢不敢,光是烧火的技艺,就不容易学了,火太旺了不成,不旺也不成,熄了更不成,这火候颇是难以把握。我烧了这十几天火了,才慢慢摸出一点门道。”
龙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冷不防问她道:“以你的容貌,在外面给人做个姬妾应该也不难,何必非要到这里来淌这趟浑水?你别说是为了救你父母。”
“确实不仅仅是为了救父母,也为了我自己。”晚晴脸上的悲伤浮起,垂首道:
“虽然这辈子注定只能给人家棋子,可是盼着,即便做棋子,也能做一枚有尊严的棋子,自己能做点主。”
龙七料不到她这么坦白,反而楞了一下,又问道:“你的轩郎不能帮你吗?”
晚晴凄然一笑道:“他羽翼未丰,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了,秦内人那边,对走失了我怎么说?”
“能有什么说法?掖庭局日日都有死人抬出去,对外自然说你病殁了。喔,对了,忘了告诉你,现在已经有人顶了你的缺叫季秋了,你以后就叫小蛮吧。
在出掖庭局之前,谁问你,你都说这个名字。”说着,龙七站起身,掸掸身上附着的灶灰,出去了。
晚晴没再说话,只觉得心底彻骨的寒——若不是龙七搭救,自己竟然半个月就被折磨死在这掖庭局了,这个裴时可没说过!她心中冷笑,机关算尽,说得就是他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吧!”
已是一更天了,已经更名为小蛮的杜晚晴忙了一天,正准备封起灶火休息,灶间忽然闯进两个男子,一个身材魁梧,双目炯炯,却穿着一套演参军戏的戏服,看起来滑稽极了;
另一个眉清目秀的,也穿着一件彩色的戏服,一见小蛮,便扑过来,先搂着脖子在脸上亲了一口,又抚了她的胸一下,轻薄地说:
“妹子,你虽然长得不美,倒很丰满,身材也挺苗条的,愿意跟哥哥们去唱戏吗?”
晚晴脸色涨得通红,心中虽气愤,却也顾忌身份,只是侧开了身子,强忍着没吱声。
那魁梧的汉子却一把拉开自己的兄弟,拱手向晚晴道:
“门高多有打扰,请问姑娘,可有热茶炖一盏给我们兄弟吃?别的灶间都熄了火,有人说你们这边点的好茶汤。”
“师兄,你做什么?平日里你不让我去碰那些小宫女们也就罢了,就这么个黑黢黢的烧火丫头,你也不让兄弟过过手瘾,我……这种货色吹了灯我也下不去手……”
那彩衣男子不乐意了,冲魁梧男子抱怨道。
晚晴听他这番污言秽语,假装没听到,不卑不亢道:
“好,那两位稍等,我这就捅开火再为两位炖茶汤。”
说完,便径直蹲下往灶间开始填火,却见她手法颇为娴熟,灶火明灭间,那一脸病容更显憔悴。
一炷香的功夫,茶汤已经做好,晚晴替他们斟上,二人喝了,那彩衣男子嘻嘻笑着,捏了她的手一把,笑道:
“姑娘,你长得虽然不俊,可是你这手艺还不错啊,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丑人能有这样风致的。
我叫郭门斗,我师兄叫郭门高,以后我俩来,你就负责给我俩点茶汤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蛮。”略低了低头,晚晴轻声道。
“这嗓子听来还挺脆,若是脸再好看点,能上戏啊,师兄,你看是不是?”
郭门斗拿过桌上的油灯来照一照小蛮的脸,大喇喇点评道:“我看这脸轮廓还行,就是皮糙了点!”说着又要去摸晚晴的脸。
晚晴怕他看出端倪,往后一退,差点被柴草绊倒,被郭门高一把扶住,对郭门斗怒道:“你能不能不动手动脚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我这不是可怜她嘛,在这里烟熏火燎的烧火,何不跟着咱们到御前演戏去?就算是跑个龙套的,也山珍海味吃着,总比在这里做烧火丫头强吧。”
郭门斗耸耸肩膀,耷拉着脸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你到一边去”,郭门高冲师弟吼了一嗓子,又和颜悦色对晚晴道:“姑娘莫怪,我这兄弟有些鲁莽,他心是好的。”
晚晴略略低头致意,一枚银簪在油灯下闪着暗暗的光。
二人走了后,不知何时龙七来到了灶间,对晚晴道:“今上喜欢唱戏,养了一大帮戏子在宫里日日演,哼,自古的皇帝,除了唐明皇,还真没听过这么痴迷演戏的。”
“七哥,这个叫郭门高的,看起来背厚腹坦,隆准鼓起,双目有神,可不像久居人下之人啊。”晚晴若有所思道。
“怎么,你还通相人术?那你看我是什么来历?”龙高谑她道。
“怎敢说通?只是略知一二罢了。我见七哥眉细而长,眼锐而丰,额宽发细,必生于富贵之家,眼神虽厉却温,主心地良善;眉间常锁,必有难述之事。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还请七哥宽心,人之一生,犹如蜉蝣,朝生暮死,方死方生,七哥何不学庄子鼓盆而歌?”
晚晴轻言细语地对龙七说道。她少时读书又多又杂,相人的书倒是颇看了几本,只可惜她能相人,却看不透自己波澜诡谲的命运。
龙七听她所言,不由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望着晚晴,上上下下打量她几圈,忍不住道:
“你既有如此慧根,为何非要到这寂寂深宫里来?你可知道,即使你攀上龙凤,也仍不过是笼中之鸟?”
“七哥错了,我没想攀龙附凤,只是迫于无奈,答应了帮别人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便出宫去。”晚晴没有丝毫隐瞒,托盘而出。
龙七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
灶间的日子日复一日,沉闷而单调,但是晚晴安之若素,她能吃苦,肯学习,一个多月下来,她就能做十几种粥,还颇学了几种小菜的做法,而且还能调和众口味,开发出新的品种来。这一点,连龙七都赞不绝口。
杂役们的餐饭质量好了后,小四也跑来悄悄道:“季秋姑娘,你可得好好感谢我啊,你躲到这好地方来,可都全靠我们瞒着呢。”
晚晴笑道:“季秋不是换了人了吗?怎得我还是季秋?不过我承你的情,来,今儿肉粥不错,我给你多盛点。”
“好嘞好嘞,谢谢小蛮姑娘”,小四乖顺又嘴甜,顺手在小蛮腰上摸了一把,低声道:“姑娘花容月貌,小的可忘不了,啥时候你再扮回来?”
小蛮还未说话,忽然看到小四被掀了个踉跄,转头骂道:“谁瞎了狗眼啊?”定睛一看,才见是郭门高在身后怒目而视,气势汹汹道:
“你个死太监,谁让你动手动脚的?”
晚晴忙打圆场道:“郭大哥误会了,小四哥人很好,小四,你快走。”说着给小四使眼色。
杂役身份比较低,且识得郭门高是皇帝面前得宠的戏子,小四当即重重哼了一声,捞起碗来蹭蹭跑了。
郭门高还在后头蹬腿伸胳膊的故意吓唬他,晚晴笑道:“郭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坐坐?这里实在没有地方坐,要是您不嫌弃,在柴草上坐坐可好?”
郭门高自那日来后,倒是经常来,他时常带点御前供奉的瓜果点心给晚晴,龙七也格外高看他,他来了也陪着坐坐。
“妹子,你不该和这些阉人拉拉扯扯,平日里也该注意些。”郭门高粗声粗气道。
“是了”,晚晴好脾气地笑了,“大哥说的是,以后我一定注意。”
郭门高见她这般温顺,便也不再计较,只兴致勃勃道:“我今儿接你出去玩玩,你快去找龙七请个假,今日皇上要带我们去打猎,我带你一起去。”
“这个……不妥……”晚晴吞吞吐说:“掖庭局的官婢,无故不得出宫门,出去要掖挺丞的手令。”
“那我去……找高大人?”郭门高是个急脾气,只问了一句,便拔腿要走,晚晴来不及起身,情急之下只好一把抱住他的腿,心急如焚地说:
“大哥,你若是去找了,我今晚就得被抬到乱葬岗去……”
郭门高被她这一抱,不由脸色一红,弯下腰扶她起身道:“你这么怕做什么?高大人平日见了我,还挺客气的。”
“日后,日后我一定给大哥说清楚,今日不行,大哥,你千万别说在这里见到我,否则我肯定……”晚晴故意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给他看。
郭门高瞪圆了眼睛,惊讶地问道:“你都是最低微的官婢了,还怕他做什么?脑袋掉了也就是个碗大的疤!”
“那大哥是想看我腔子上这个碗大的疤?”晚晴“噗嗤”一声笑问他道。
郭门高猛地一击掌,高声道:“他娘的,这日子过得窝囊,男子汉大丈夫成天家在这里扮这些狗屁不通的酸臭戏文,还不如好好到战场上去真刀实枪打一仗。
小蛮,你不用怕他个芝麻粒大小的鸟官,待我去战场上捞个功名,带你出了这个活地狱!”
“大哥,多谢你的盛情!”晚晴万料不到他这般说,略略有些感动。
“不用客气,哪,给你买的!”郭门高忽然羞涩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扔下一盒胭脂,刚待要出去,又转头道:
“妹子,你烧火别离得那灶火太近了,我看你头发都撩掉好些了!”说着,便一溜烟跑得不见了。
剩下晚晴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看不出这莽汉还有点意思。”龙七神出鬼没地摇着一把破蒲扇站在晚晴面前,调笑她道:
“行啊姑娘,就顶着这张脸,也有人喜欢,看来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啊!”
晚晴脸色一红,拿起胭脂要走,却被龙七一把拽住,低声道:“此人果然胸怀大志,你要多多拉拢,日后定对你有益。”
晚晴犹豫了一下,说道:“七哥,他既是真心相待,我便不能再去利用他了!”
“他是你的贫贱之交,这份交情可比富贵之交贵重上十倍,寒微时不结交,富贵了再去傍身,谁会理你呢?
听我的,就以小蛮的身份和他交往,记着,你这张脸现在不姓杜,姓龙,你叫龙小蛮。”
沉思了良久,晚晴点了点头。
日后郭门高隔三五日便来一次,后来发展到一两日便来,甚至白天上戏来不了,晚上再晚也过来坐坐,晚晴待他倒是十分客气周到,听他絮絮叨叨,说些宫内琐事。
大部分时间,他说的都是想要如何建功立业,偶尔也说他们这些戏子里贯高和景清最得宠幸,不过贯高这人心正,只是命太短了;景清心黑,反倒活得好好的。
晚晴趁他说得眉飞凤舞之际,笑问他说:“我听人说你也颇得皇帝宠幸呢?”
郭门高满不在乎地说:“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要干这些事到圣前邀宠,真是笑话,我非得去前线挣个军功不可!
妹子,我告诉你,听说咱们要和梁国打仗了,皇帝正在招募攻打梁国的先锋军,你说我要不要去报名参加?”
晚晴心中一动,思忖片刻,说道:“大丈夫一生行事,在报效国家。
出于公,我自然是赞成大哥去。但是于私,先锋军都是募集死士,九死一生的事情,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哥,我觉得还是太危险了!”
这番话晚晴自认为说得有礼有节,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谁料话音刚落,郭门高忽地一下握起她的双手,感动地说:
“妹子,有你这句话,我便冲锋陷阵战死沙场也值了……”
晚晴红了红脸,忙忙拽出双手,颔首抚弄裙带道:“大哥,这只是我的浅见,大主意还要你自己拿。”
“你当我是自己人,我就当你是我亲妹子。”郭门高拿起碗咕咚咕咚两口将那茶汤喝光,从腰带里拿出两绽小金元宝,硬塞到晚晴手里说:
“妹子,这是昨儿上戏皇上赏的,你先拿着,去买几件花色衣裳,怎得上次给你买的那件红裙不穿?
你看你这成天家穿着这青袍子,坐在灶间,把身上熏的全是烟火味。”
晚晴心内叹息道: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自己以前和人说话,何曾这般痛快过?都是试探了再试探,斟酌了再斟酌。
眼见面前这个粗鲁汉子是真心待自己,她也便以真心相待,说道:
“大哥,你把钱收起来,我在这里,横竖出不去的,你若铁了心要去参军,我也没钱替你凑盘缠,你便拿着这钱到街市买几身衣裳。
到了战场上,哪有时间浣衣?你多准备几套以备替换吧!”说着,便将那两个元宝硬是放入他袖内。
郭门高铮铮男儿,那眼圈红了半圈,低低道:
“妹子,自打我9岁时娘死了,就再也没人对我这般说过话,你既认我做哥哥,我定不负你。”说完,扭头便走了。
晚晴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坐在柴堆上,望着那一缸水发呆。
忽然,她站起身来,看着水缸里的自己,头发黯淡无光,一张病态的黄黄的脸蛋,双颊上点了几点微麻,为了不显山露水,她连口脂也不敢涂,那唇泛着病态的白。
这姿容,实在算不上是美,简直连中等也算不上,倒像是个久病的痨病鬼。
就这样的一副样貌,郭门高还这般真情相待,她倒真心羡慕起那个叫小蛮的姑娘了——
据说小蛮是龙七的故人,跟随龙七一起没入王府,后来小蛮就杳无音信了,是死是活无人可知。
现在自己就顶了她的身份,对郭门高也是如此说的,他也毫不追究,似乎天生认定了眼前这个乔装病态的姑娘就是小蛮。
不知现在轩郎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还会不会对她那般痴情。
晚晴自知自己长得颇有几分灵秀,便十分怕钰轩是因为爱自己的容颜才会爱屋及乌,可惜若自己真是绝色也就罢了,偏这世上还有柳莺儿那样倾国倾城的女子,把自己比得如同村妇般。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觉得还是喜欢小蛮这个身份。这样出身这般容貌,还有人喜欢,那必是真的喜欢了。
若这世间真有小蛮这人就好了,她就是一个姿色普通的姑娘,没有野心,也没有危险,虽身份低微,在皇宫的最底层做灶下婢,但还是有人因为她煮一手好茶汤而喜欢她,这个女孩子多幸福啊!
她不用天天担心对面这个实心眼的莽汉是要娶她做妻还是做妾,也不用担心对方的家族会不会容纳自己,更不用担心对方会不会再纳姬妾,自己的宠爱是否可以长久;
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等他从战场上回来,他若终身不回,那也无妨,她便在这里等一辈子好了。
总好过像自己这般得而复失,犹如镜花水月般渺茫的感情。
她越想越伤心,那眼泪流之不尽,不禁俯在水缸上哭起来,那眼泪一滴滴流进水缸里,迅速淹没在那一大缸清水中。
眼见着三个月期限将近,未来是何命运?是生是死?是喜是忧?她一无所知,心中一片茫然。
龙七冷言在旁观看了她许久,见她一直悲悲戚戚地俯在那里哭泣,哭声不敢大,压抑着的,哀哀的哭泣,多么像当日的那个明媚的少女啊,可惜无论那少女怎么抗争,最终还是被一乘轿抬进了晋王府。
而自己,则是不管多么无奈、不甘、愤恨,还是忍下了。
她是他的未婚妻啊,如果不是顷刻间山河变色,他和她青梅竹马,琴瑟和谐,必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惜造化弄人,国破那年,他本已逃出生天,却还是割舍不下她,想回来带她一起走,结果被擒住了。
后来又阴差阳错,被奸人所害,施了宫刑,送入晋王府服役。
他的一生可谓惨痛极了,几十年来,惟欠一死,可惜一直割舍不下她,红尘之中,惟她这一点眷恋了,可是这几年,眼见她越来越痴迷于权力争斗,他倦了,很想离宫去寺庙度过残年。
只是,他走了,她孤身一人在这寂寂深宫之中,怎么办呢?
他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谁料眼前这个叫杜晚晴的姑娘颇会揣摩人心,上次竟然直接戳中了他的心事。
这姑娘的一双眸子,多像少时的她啊,只是比她更暖一些,心中还有一点点的余温。而她,那点点的余温也快消失殆尽了。
罢了罢了,这姑娘的事情,必不会就此罢休,自己不如借此机会趁机出宫去,找个庙宇好好修行,此生已矣,修一个来生缘吧!
晚晴哭了半天,抬起头,忽见龙七怔怔望着自己,那眼里满是悲苦之色,忙忙直起身子,说道:“对不起,七哥,我……”
“今晚午夜时分,来我房里,陪我喝一次酒吧。”龙七收回目光,冷清道。
“是!”晚晴低低应诺。
去者日以疏
夜深后,晚晴将灶火封掉,到了隔间的小竹床旁坐下,先取了一盆清水,洁了面后,便拿着一面裂开了一半的旧铜镜开始细细梳妆。
她拿着郭门高送她的胭脂水粉,细细涂抹在面上,又取了些柴灰,拿一根细细的芦柴棒蘸着画了眉毛。
她毕竟年轻,那些脂粉虽然只是寻常的市井之物,可是她到底也将自己的底色露了出来,即使略施粉黛,也是一位清俊的佳人了。
梳妆完毕后,晚晴穿上了郭门高上次送自己的那件大红的衫子,往日她绝不会穿这般艳俗的颜色,可是此次别无他法,也只好穿上了;
她人极冷清,而衫子又是这般浓烈的颜色,反倒衬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是以一推开门,龙七都看呆了。
“奴家杜氏拜见七哥。”晚晴见他目瞪口呆,便款款放下灯笼,行三拜九叩大礼。
龙七见她这般行礼,心里感慨万分,倒也没拦着她。
行完礼后,晚晴自己起身,便坐到龙七对面,她见桌上摆着几样素淡的小菜,旁边放着两坛酒。
见她坐定,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杜姑娘,你的轩郎,爱极了你吧?”
“也许吧,但他……原是个情场浪子,我,一直无法把握他的心。
他一时深情款款,一时又冷酷诀绝;一时有情,一时无情,我们曾经失之交臂,而今依然是隔着深宫万里,未来,尚未可期。”
晚晴不敢隐瞒,垂首轻道。
“那你爱他吗?”龙七问道:“你自己的心意如何?”
“我……也许还是爱他吧,我屡次想弃了他,但事到临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晚晴苦笑着说。
“那……如果他一无所有,终身托付蓬门牖户之内,甚至……如我这般是刑余之人,你还爱他吗?”龙七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如果他真的到了这个境地……”晚晴毅然道:“那我必不会舍弃他,愿陪他同生共死。”
“呵呵”,龙七低笑了两声,感慨道:“谁说这世间没有痴情人?杜姑娘就是啊!杜姑娘,你爱他,不用再试探自己的心了。”
晚清一愣,旋即笑了,她见龙七今日心情颇好,便也斗胆问道:“七哥也曾有心爱之人吗?”
龙七倒了杯酒,递给她说:“喝酒吧,今日和我谈谈心,但是别打听那些陈年旧事。”
“也好”,晚晴乖巧地转了话题,叹口气道:“我爹爹一辈子都怀才不遇,一直想要外放,结果外放不满一年,就被打入了死牢。
为了救他,我没办法进来这里,日后生死可还未定呢。七哥,我真担心日后会死在这深宫寂寂之中。”
“不会的”,龙七呷了口酒,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心里怀着自由的人,无论身在哪里,心都是锁不住的。杜姑娘,你个性颇为坚忍,又耐得住贫贱,日后必有所成。
只盼着你看在今日我救你一命的份上,日后善待这宫里的奴婢们。
你要知道,没人愿意生来低人一等,宦官也不是天生愿做阉竖,优伶也不是天生愿做戏子,官婢和官奴更是身不由己,都是从云端跌下的可怜人。”
“七哥,我……”晚晴被他一席话说得暗暗心惊 ,忙离席施礼道:“我也是最底层的奴婢,我哪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我虽不知外面什么人将你送进来,但舍得送你这般模样心机的姑娘进来做奴婢,必是有天大的目标。
只愿你来日达成目标后,善待后宫中的众生们,莫要枉杀无辜,莫要被权力蒙蔽了双眼,手上莫要染上善良者的血。杜姑娘,你可愿应承吗?”
龙七起身,端端站在了晚晴身前。
晚晴心内愈加惊惧,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流露,只是低低道:“若有一日得见天日,晚晴定不负七哥所托。”
“好了好了,快快起身吧,来,和我击筑为歌,喔,没有筑啊,那我们击节为歌吧”,说着,龙七便搀起晚晴,二人坐定后,龙七以手击桌吟道: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晚晴笑道:“如此,我也为大哥吟一首”!因拔下银簪击节道: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吟完,龙七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是个懂诗的,也算我半个知音了,罢了,今日高兴,我再吟一首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
这诗尚未吟完,晚晴倏然站起,颤声惊问道:“七哥,您要……去哪里吗?”
龙七那眼圈已然半红,强笑道;“人生忽如寄,谁不是过客?杜姑娘不必在意在下的去留,只要记得刚才的承诺即可。”
看着晚晴潸然泪下的样子,龙七喝了一杯酒,对她叹气道:
“你看,我刚要夸你达观知命,怎得现在你又做出这些小儿女之态?来来,今日不作悲酸语,咱们说说宫里的新鲜事。
要说啊,现在宠冠后宫的这个徐美人,当年不过是袁建峰这个老贼攻打魏州时花20两银子从她那个穷困潦倒的爹手里买的穷丫头,如今却飞上了枝头做起凤凰,真真是心狠手辣,从在晋王府时,她手下的人命就累累了,哎!”
晚晴在宫外时便已听说过蒙当今皇上盛宠的徐美人的大名,今日猛地听到龙七提及此人,心中更是惊悸,龙七为何忽然提起此人这般隐秘之事?
难道,他已然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特特为自己做提醒?
那如果他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这宫里必然还有人知道,万一对方是敌非友,那对方在明,自己在暗,这可如何是好?
刹那间,无数念头翻涌。
她假装饮酒,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她细细想来,从自己这段时间的际遇看,应该无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过既然他们已掌握徐美人的命门,那为何迟迟未动手除她?是能力不够,还是时机不对?还是想……借刀杀人?
不管怎么说,这等机密之事,自己只要掌握了,日后必有用得着的地方,因此笑道:“七哥真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晚晴对您钦佩极了。”
龙七将她刚才一系列表情看在眼里,倒也没揭穿她,只是淡然道:
“这宫里最难把握的不是权力,是人心。而要把握人心,最关键的是,你要知道,他恐惧什么,爱恋什么,追求什么,也就是所谓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杜姑娘,日后你只要把握住这一点,必能战无不胜。”
晚晴满心钦佩,敛身致礼道:“多谢七哥教诲,晚晴永不敢忘。”
“嗯,天色不早了,姑娘请回吧。”龙七抬眼看了晚清一眼,旋即垂下眼脸,慵懒地斜倚在炕几上,似乎很疲倦,开始逐客。
晚晴因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大哥了,大哥今日所言,晚晴铭记在心,晚晴所应承之事,亦不会食言。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龙七神色淡然,看似并不在意她如此这般郑重起誓,只是在她转头欲出门时,忽然说道:
“杜姑娘,你的小情郎必也是喜欢你的,你看他一时有情一时无情,那正是‘患得之、患失之’的心态,日后再有机缘,可莫要再错过了。”
晚晴的泪一下涌上了眼眶,她回首含泪望着龙七,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龙七却将桌子往旁边一蹬,被子往身上一卷,打着哈欠道:
“快走吧,再过两个时辰,又要起来熬粥了。”
第三日,郭门高又来了,他笑嘻嘻地捧着一个盒子,交给晚晴。
晚晴见到是他,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好生愧疚,眼见着扮演小蛮的日子越来越短了,这郭大哥日后若是凯旋归来,恐怕必得失望一次,可是自己又要怎样给他说清楚这事情呢?
此事关系着秦内人和龙七,她不敢自作主张,但是不说清楚,日后阿蛮这人竟无故消失了,郭大哥又待如何呢?
哎,只是盼着他对自己只有普通兄妹之情就好了,她这般想着,却见郭门高坐在门槛上,极为难得地压低了声音,叫了声:“妹子,过来,给你看看这个礼物!”
晚晴磨磨蹭蹭走过来,推辞道:“大哥何必破费,我……”话还未说完,被那郭门高一把拉过来,和自己并肩坐在门槛上,催促道:
“快打开盒子看看,偌大后宫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女人,你若不喜欢,我难道送给皇帝那些宠妃去?”
晚晴见他这般说,只好将盒子打开,赫然看见一枚鸳鸯海棠纹玉簪躺在红缎之上。
那玉簪看起来雕琢的十分精美,只是在右下角有处瑕疵,似乎被磕掉了一个角,见她打量那个缺口,郭门高不好意思挠头道:
“妹子,对不起啊,我没那么多钱,这个就是有残……人家才便宜卖我的。不过,你放心,我日后有了钱,我定……定会给你买十倍百倍好的玉簪。”
晚晴十分感动,脱口而出道:“郭大哥,你出征在即,怎得花这么大价钱买这些东西?你不该如此破费的。”
郭门高见她一点也没嫌弃,心里犹如喝了蜜水,他让她侧了侧身子,取出簪子,给她戴上,然后深情地望着她,似乎犹豫着要说什么却又始终未说。
晚晴心里涌出无限感慨,便道:“大哥,您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郭门高不敢看她的眼睛,垂头瓮声道:“妹子,那个……这个……我能……抱你一下吗?”
见晚晴一下怔住,他手足无措地说:“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你不乐意,就算了,我只是从没抱过……嗯嗯,女人……你知道,这次上战场,我第一回上,我也怕……”
“好”,晚晴见他这般羞涩,不禁恻隐之心陡生,慨然起身道:“你等着,我去梳洗一番,再过来。”
在晚晴看来,郭门高并非出身行伍,是个梨园子弟,就这么贸然上战场拼杀,那是豁出命去了,其勇气可嘉。
这样的人,不要说自己和他熟识,便是陌生人,对自己提这请求,自己也不会拒绝。更何况奔赴战场,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本就应肃然起敬的。
“不用不用,妹子不用,你穿这身红衫子就很好看了,不要再换了。”郭门高跟着站起身来,只是他一个魁梧高大的猛汉,此时脸上竟然荡出了一丝羞涩,双颊微微泛红。
晚晴不由略带狐疑地看着他,心中暗想:“这还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这般模样,到底哪里好看了,值得他这般深情凝望?”
郭门高见她这般眼神,只当她也对自己有情,便鼓足勇气,往前一步轻轻地揽她入怀。
晚晴心念一动,诚心诚意道:“郭大哥,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郭门高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情深义重地说:“小蛮,你不嫌弃我一个大男人做戏子,又不嫌弃我去做个马前卒,我郭门高这辈子绝不辜负你,你等着我!”
“不不不”,晚晴猛地从他怀中后退了两步,急急表明心迹,委婉道:
“郭大哥,你切莫钻牛角尖,天下好女子多的是,阿蛮相貌粗陋,又是卑贱的官婢,实在……不是佳偶,您还是……”
郭门高只当她是谦虚,便憨憨笑道:“妹子,我都快30岁了,也没哪个姑娘喜欢上我,那皇帝也不过把我们当阿猫阿狗养,成天拿我们取乐逗开心。
我知道宫里这帮人,都是表面奉承,背后骂我们,所以我才想上战场去厮杀一场,就算是死,也做回真男人。小蛮,如我还有命回来,我定不负你,否则就让我被马……”
岂料此时那屋外忽地遮天蔽日,雷声震天,乌云滚滚,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晚晴一看外面还晾着衣裳,也顾不得和郭门高继续聊天了,忙摆着手说:“
先别说了别说了,我收衣裳去……” 说着,便迅速起身慌慌张张地跑到院子去收晾晒在竹竿上的衣裳——
无论是感情还是誓言,她杜晚晴都承受不起,那个子虚乌有的小蛮更是受不起,还是先逃避了再说吧!
郭门高哭笑不得,在身后对她大喊道:“哎,人重要衣裳重要啊,快进来……”接着便忙忙出去拉她。
谁料雨水太大,淋得晚晴满头满脸都是水,她随手一抹,那脸上脂粉落下,显出大半洁白如玉的肌肤,郭门高一下惊呆了,指着晚晴道:“妹子,妹子,你的脸……”
晚晴心里咯噔一声,忙用衣裳蒙着头,高喊道;“大哥,你快撑伞回去吧……”
“可是你的脸……”郭门高来拉她的手,难以置信地说:“我看你的脸,好像……”说着,便要掀开她蒙在头上的布衫子。
“哎呀!”晚晴推开他的手,跺一跺脚,道:“大哥,你是不信我吗?我要进去了,你一路保重。”
郭门高毕竟是个老实人,他傻傻地点了头,依依不舍地说道:“妹子,那你也保重,我明日就的启程了,你等我回来再来找你……”
晚晴轻叹一口气,隔着衣衫对他说道:“大哥,刀剑无眼,你一定保护好自己。”
郭门高抹了一把泪,哽咽着“嗯”了一声,急急走进了急雨之中。
刹那间雨散云收,一道彩虹弯在了长空之上。
晚晴依然站在门口,望着郭门高离去的方向,想着自己未卜的前程,不由双眉紧蹙。
不知何时,龙七在她身后叹息一声道:“又是一个伤心人别有怀抱,哎,这世间怎得处处是生离死别!”
晚晴回头见过龙七,愧疚地说:“希望他尽快忘掉世界上有小蛮这个人。”
“我看够呛,他是个实心眼的人”,龙七慢悠悠地说:“老实人开窍晚,但开了就是一辈子。”
“可是我现在这样子……”晚晴不由质疑道:“他为何……他怎会……”
“我倒觉得这人颇有眼力,正如你所说,他定会前途无量。他懂得看人心,浅薄的人才只看皮相和美色呢。”
龙七云淡风轻道:“对了,一会你收拾一下,把脸洗了,秦内人叫你过去。”
晚晴一把拉住龙七的袖子,紧张道:“这么快?这么快就……”
“你的贵人等不及了,没等三个月就来接了,听说昨日送了新季秋过去,秦内人被批了30个嘴巴子,整个脸都肿了,你赶紧去吧,一刻也莫停了!”
“我的贵人……”晚晴连连摇头,下意识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最是,和顺不过……”
“裴淑妃人的确还不错,不过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杜姑娘,以往不知你是裴尚书的人,失礼了!”龙七对她郑重一揖。
晚晴忙忙跪地道:“大哥,您的恩情我生死不会相忘。”
“记着你的承诺即可,我就知道我一定不会所托非人。”龙七搀起她,笑了笑道:
“你的情郎,我知是谁了,果然是个翩翩少年郎,和你正是一对,好好珍惜吧!就是……”
他附在她耳边轻言道:“以后少说梦话,晚上睡觉要遣出侍奉的丫头们才是。”
晚晴面上一红,讷讷道:“还望七哥帮我保守秘密。”
“放心,我不会说的。”龙七站正身子,闭一闭眼,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托。”
晚晴忙道:“七哥请说。”
龙七附在她耳上说了一句话,她如闻霹雳,震惊道:“七哥,这……是真的吗?”
“还望你日后多多担待!”龙七对她温温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雨停了,杜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屋内。
晚晴在身后泪流满面,重又跪地给他叩首,再抬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倒见四个宫人向自己走来,打头的竟是鹊喜。
晚晴强扶着门框,站起身,犹如被定身了一般站在那里望着这几个人。若不是见到雀喜,她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的前尘往事。
鹊喜让那三人在外等候,自己过来搀扶住晚晴,幽幽道:“季秋姑娘,淑妃娘娘有请。”
晚晴那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滴落在地上,鹊喜扶她进来灶间,见四处无人,忙上来拥着她,泣不成声道:“杜姑娘,你瘦了……”
二人紧紧抱在一起,默默哭泣了很久,互相给对方擦眼泪,可那眼泪擦了擦,就是擦不尽……
裴淑妃
露湿晴花春殿香,
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
共滴长门一夜长。
——(唐)李益
宫中的日子沉闷而乏味,裴钰媚望着寂寂的宫门,陷入了深深沉思。
新婚前三日母亲去世,新婚半个月后,夫君在皇宫内发动了宫廷政变,当上了皇帝。
要说人生的波澜诡谲,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而今一年有余,自己见到夫君,喔,不,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红颜未老恩先断,可是皇帝对自己有恩德吗?也许压根没有吧,除了这个所谓的淑妃的封号,自己一无所有。
成亲也快一年了,他到自己寝宫的次数真是寥寥无几,偌大的耀德宫,因地处偏僻的西北角,即使炎炎夏日也冷得像冰,更遑论到了冬日。
自己出嫁前和父兄大吵了一架,为了晴儿,三哥几乎见了她眼里便要喷火,例行的朝见一次未见过他的身影;
爹爹维持着往日的所谓慈爱的模样,只是这几个月,那慈爱背后分明带着更多的失望。
大哥远在天边,自然也是见不到;二哥病废在家,几乎算是苟延残喘;
淑姐姐做了不到三个月的太子良娣,便夫死家散,被迫到永宁寺出家;
裴家二房,究竟还是投错了人,现在已经一蹶不振。
这世间的爱恨如此浓烈,却又如此短暂,活着的,死了的,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知有多少个寂寞的长夜,钰媚凝望着室中哪精美的宫漏,一滴滴,一滴滴,为什么怎么也捱不到天明?
本以为就要这样孤寂过上一辈子,谁料三日前,三哥忽然来了,她已经一年多未见他,甚至在她的婚礼上也没见他一面,还是二哥亲自骑马把自己送亲到了晋王府。
可谁料,在那个阴沉的午后,他却心事重重来她宫里见她,并告诉了自己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父亲竟然在几月前偷偷将晴儿送到了掖庭局做官婢,让她进宫来帮助自己。
她差点晕过去,待知道了晴儿的遭遇,她忍不住涕泪沾巾,心如刀绞——
原以为放她在新婚夜逃走是帮助了她,谁料却害的她一家陷入牢狱之灾,甚至害的她没入宫廷当了官婢。
谁都知道掖庭局是魔鬼般的炼狱,爹爹好狠的心,竟然将晴儿送过去活生生受了三个月的罪。
她见三哥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看起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生愧疚,只想他若再骂她一顿,也就罢了。
谁料他却跪倒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她善待晴儿,一定要,一定要藏好她,让她完成任务后能顺利出宫。
她的骄傲的三哥,自小就姿容出众、才华卓绝的三哥,即使面临那么多风霜雪雨都未曾屈下双膝的三哥,这次真的就跪倒在地上给她叩首磕头,希望她能善待自己的爱侣。
他们兄妹二人抱头痛哭,捐弃前嫌,一起在等待那个在掖庭局叫季秋的女孩儿来到。
结果季秋来了,竟然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儿,三哥在内殿看到,差点要冲出去打进掖庭局。还是鹊喜死死拦住三哥,说会亲自跑一趟去看看。
果然,掖庭局那边传过话,说今日是主事糊涂,派送错了人,季秋病了,三日后必定送到。
他们那里等得及?立刻便要去接人,还是鹊喜拦住,道:“不能三天,最多明天,到时若还是等不到人,掖庭局就等着腥风血雨。”那帮人才怕了。
三哥究竟不能呆太久,当日便怀着失望走了,再朝见需得一个月后,她诚心诚意地给三哥道歉,说是她的错,是她的私心害了他和晚晴。
三哥没说什么,只道自己已经搬出了裴府,现在只住丹桂苑,并且准备和父亲断绝一切关系。现在只等晴儿出宫,二人就要云游四海。
钰媚不知如何劝他,只好先让他回去。并再三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好好善待晴儿,一定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三哥握了握她的手,垂头丧气地走了。
今日,便是晴儿被接来的日子了。到了傍晚,才见鹊喜将人领回来。官婢身份低微,且大都是家族犯事才会来此,故而被认为大不祥,需得日落后才可进入贵人宫内侍奉。
钰媚坐到正堂的主位上,见到一身粗布衣、低眉敛首,对自己三拜九叩的晚晴,那泪要千忍万忍才能忍得下,又见她虽面目清瘦,神色却还恬淡安静,倒不是自己想象那般狼狈,也不禁心中暗叹了口气。
待行完礼后,打发完掖庭局的人,屏退了全部下人,钰媚亲自下座,携起了晚晴的手,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叫了一声:“妹妹……”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晚晴也不由泪如泉涌,二人抱头痛哭一场,还是晚晴替她拭了拭泪,笑着说:“淑妃娘娘,我来了,咱们齐心协力,一定能破了这个局。”
钰媚点了点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看,这头发都有点枯黄了,从明儿起,就要好好调理,不然,我怎好给三哥交代?”
晚晴哽咽问道:“轩郎还好吗?他……他不让我进来的。”
钰媚将那日情形给她说了,见她思忖了半晌,方道:“还是要借助裴大人之力方可。怎能祸起萧墙之内呢?下次轩郎来,娘娘还是要劝他。”
钰媚笑道:“我劝一万句,哪比得上你说一句?”
晚晴也低下头莞尔一笑,不作声。
钰媚又问她:“是否在掖庭局受了刁难?”
晚晴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无妨,还学了很多种做粥饭的方法。
钰媚轻轻捏她的脸,笑着说道:“怎得你就算丢到了荒漠里也能谋生啊?”
晚晴不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便低下了头。
年轻的姐妹们见面,话说都说不完,这一夜,二人便同榻而卧,说话说到了东方发亮。
按照晚晴的要求,她住到了耀德宫西南角的佛堂里,佛堂内有一个供贵人休憩的小房间,仅可容一两人在内,里面设了一张简陋的竹榻,又临窗添置了一个案几,为晚晴梳妆和读书习字所用,其余再无多余装饰。
钰媚本要收拾出主殿旁的三间大房给她住,晚晴坚决不允,此时她的身份低微,若想早日全身而退,需得避人耳目,不能出现在主殿上,每日里让钰媚借口来佛堂念佛找自己。
那佛堂倒是气派得很,当中供奉了一尊羊脂白玉观世音菩萨,前面放置一张花梨木大方案几,摆着时令鲜花供果。
自此后,晚晴便在这个佛堂安置下,佛堂后有个小门,和先帝建造的藏经阁相连,她有时也去藏经阁读书。
是以新来这一个月,晚晴几乎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淑妃娘娘的气色却日渐转好起来,虽仍然衣着素朴,但神清气朗,在几次面见皇帝的朝会上,都表现的落落大方,有礼有节,不愧为三妃之首。
在大军开拨赴梁地作战之前,淑妃又将自己所有的簪环首饰都包起来,献给皇上,道是自己的一点心意,为前线将士犒赏之用。
皇上虽没有收下首饰,但内心大为感动,那日晚间,还特意来耀德宫坐了坐,本以为淑妃会邀请自己进晚膳,谁料淑妃见天色已晚,竟主动送客,道:
“皇上近日军务繁忙,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去吧。我这里没有小厨房,饭菜也无特色,就不留皇帝了。”
皇帝见她这般行事,不由心中暗暗纳罕,又见她寝宫内装饰素朴,无多余摆设,唯有几束时令鲜花插在钧瓶内,香气四溢,不禁说道:
“淑妃何须如此节俭?怎得不让中尚署送点好的摆设来?”
淑妃笑道:“臣妾在娘家时便这样惯了,那些珠玉宝石,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如折成银钱换粮草,送给前线的将士们,让他们多为国家安定尽一份力!”
皇帝听后龙颜大悦,忍不住轻抚着她的背,感慨道:“后宫里这些女人,若各个都像淑妃这般贤德,朕就有几日逍遥日子过了,哎,这几日总是觉得精神不济。”
淑妃忙跪地禀报道:“皇上令德昭彰,后宫穆穆,此正是我大晋国运昌隆之时,还请皇帝保重龙体,臣妾这里还有几支前几日哥哥送的关外野山参,回头您让侍奉的人给您煎茶饮,最是提神醒目的。”
皇帝亲自扶她起来,笑道:“好啊,你的好意朕领了。前些日子公务繁忙没来看你,以后会常常来,你可欢喜?”
淑妃一滞,低头娇羞道:“臣妾……自然欢喜。”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便起驾回宫了。
皇帝前脚刚走,淑妃后脚就去了佛堂。给晚晴说了来龙去脉后,晚晴笑道:
“我看娘娘一脸春色,必是这次应对皇帝得体,果然是这样。
娘娘,这是个好的开端,献礼送物这些都是其次,不过是敲门砖,最关键的是,你不要将皇帝当成君主,定要当成丈夫,当成亲人看,若一味怕他,他会觉得无味;但若不怕他,又失了君臣法度,这分寸,还要娘娘自己拿。”
淑妃笑道:“我见了他就紧张,幸好你……”
晚晴捂着她的嘴,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娘,不可说,不可说……这几日你不可再见皇帝了。先看看前线的战况如何,再做打算。”
淑妃见她这般警觉,忙说道:“我把侍者都摒弃到门外了。”
晚晴点头道:“您来我这里都不需过于频繁了,我自明日起,要去藏经阁看书,早晚不再朝见您了,可以吗?”
淑妃狐疑道:“晴儿,那……你自己小心一点,我让人给你送饭过来。还是让鹊喜好不好?”
她出嫁晋王府时,裴府陪嫁了四个丫头,珊瑚、鹊喜、采芹和紫蝶。这里面唯有紫蝶不是以前她屋里的人,是裴家下面的庄子里擢□□的女孩,因伶俐机智,故而取代了生病的采蘋陪了出来。
晚晴道:“好,那辛苦鹊喜姑娘了。”此时她的身份反倒比一般宫女还要低微,是以不敢再用旧称称人,幸而这几个丫头对她倒是一如既往,并不敢借故托大。
她自来不太在意这些事,淑妃答应后,她又道:“娘娘安排我见柳美人一面吧,听说她也颇受宠幸?”
“也算吧”,淑妃叹息道:“不过宫内有盛宠的还是徐美人,皇帝十日倒有六七日是去她那里。或她不适,便去贤妃或柳美人那里,其他的宫室,皇帝偶尔也去走走的。”
“嗯”,晚晴点头思忖半晌,眉头一皱,说:“娘娘不必惊慌,淑妃已是三妃之首,距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们想点法子,必能攀上云霄。”
淑妃苦笑着说:“你知我这人的,历来不擅长这些事情,也不乐意双手沾满血去谋那权位。再说,坐到了皇后之位,就一定好了吗?”
“娘娘,后位可以保障您在后宫的地位,坐上皇后之位,就算是皇帝的恩宠不那么隆,总算有傍身的基础。若生出个一儿半女,那此生便当无忧了。
后宫之争,向来争得不是宠,是子嗣。您坐到了后位,即使不是自己的子嗣,也得尊称您一声嫡母,不是吗?
皇上已到中年,子嗣却不多,唯有魏王李继岌刚满了10岁,他的生母早亡,韩贤妃和徐美人争着要养护他,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皇帝对于子嗣最看重,娘娘,在这后宫中,没有什么逍遥神仙派,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晚晴劝说道。
“好,晴儿,我会努力的,我知你此行目的,你放心,我会全力配合你们的……”淑妃说完,那眼里满是泪水。
晚晴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娘娘,裴大人纵有千般不是,他想让您在宫内有个傍身之处是对的,退一万步说,若您能封后,其实也无需盛宠,便可稳坐于这后宫中之中。
娘娘,我看您对皇帝并非无情,而且皇帝相貌堂堂,英俊神武,听说11岁便已驰骋军营之中,冲锋陷阵,这样的男子,不值得爱慕吗?
大丈夫三妻四妾,自古皆然,他毕竟是皇帝,已到这个年龄,追求子嗣也是应该的。
先帝有十几个儿子,皇上到现在也才四个孩子,还有三个早夭了,所以我想他未必一定是好色之人,但为了江山社稷,子嗣亦是绝不可少的。
娘娘,您若真嫁个酒色之徒,像前朝那些昏庸的帝王一样的,又要怎样呢?寂寂皇宫之中,总得找个人托付……”
钰媚垂首不语,良久方道:“晴儿,你说的都对,可是,怎么才能让皇上心里有我呢?那些狐媚妖道的东西,我是打死也做不出的。”
“您就保持着现在这样温柔大度就行,狐媚之法,只是妾妇之道,您要谋得是皇后之位,怎能南辕北辙?
依奴婢看,待皇帝,巧诈不如拙诚,皇上阅人无数,他必能分得清谁对他是真心,您捧出一颗心来,他会知晓的。”
“这后宫里,谁不是捧出一颗心来希冀得宠?”淑妃眉间微蹙,略带点凄怆的说。
“不,您不一样,您本来就是以继室的名分进的王府,按常理就该封后,皇帝迟迟不封,必是他还有顾虑,我们要做的就是打消他的顾虑,让他知道,这皇后落在裴家,是值得的。”
二人说着说着,不觉月亮升上了树梢,照得庭院一片雪亮,淑妃这才起身回到寝宫。
藏经阁
藏经阁顾名思义,就是藏前朝经书的一个小阁子,里面书不太多,不过儒家的经典倒是挺齐全,道佛家的书也多少有几部,只是不多。
这里常年人迹罕至,本是前朝皇帝为后宫妃嫔以及宫娥太监建造的一个小小的书苑,但妃嫔们读书不多,又怎么会来这里看这些枯燥经史?
太监宫娥更不用说,不但识字的不多,就算识字,每日侍奉洒扫已经忙不过来,偶尔休息一下,谁又会来这里消遣?
更况这里地处偏狭,常年不见阳光,即使六月天里,也觉得阴气逼人,甚至有传言这里闹鬼,更无人靠近了。
这里有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在守着,那小太监还是个孩子,脸庞尚还稚嫩,从不说一句话,见了晚晴只是低低点一点头,便闷声不响地坐在暗影里,有时也拿本书,晚晴倒碰到几次他拿一本厚厚的《黄帝内经》发呆。
过了寒露,天气愈发冷了,晚晴特地多穿了一件棉袍,尚且冻得缩肩拱腰,再看那小太监,倒是脸蛋红扑扑的。
晚间,晚晴待要离开时,看那小太监脸更红了,已然歪倒在那张小小梨花木椅子上,她用手一摸,这孩子身上烫的惊人,眼看已经烧的人事不省。
晚晴没有半点犹豫,赶紧去藏经阁旁边的大水缸里舀了一大瓢水,皇宫的藏经阁附近,都搁置几个水缸,以防火灾可以救火,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再拿出一方自己日常使用的锦帕,替这小太监冷水降温。
这一日已经结了薄冰,室内又冷,晚晴的手探进冷水里,忍不住打个寒颤,可是这冷水却有助于降温,大半个时辰后,晚晴的手都冻僵了,那小太监终于睁开了眼,迷迷瞪瞪地问: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晚晴温柔笑道:“你发烧了,我帮你降降温。放心,一会儿我就去替你找御医,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那小太监嗫嚅道:“好些是好些,就是浑身冷。”
晚晴道:“可是我忘了,发烧自然是冷的,你先披上我这件棉袍。”说着忙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披在小太监身上。
小太监抖抖索索地说:“谢谢姐姐,可是姐姐您冷怎么办呢?”
晚晴用手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微微笑道:“没关系,我抗冷,你这里可有柴火棉被?我帮你生火取暖,再为你弄点东西吃吧。”
那小太监透着委屈和伤心,用极小的声音道:“我叔叔得罪了他们,他们故意送了些劣等的柴火来,不知能不能烧起来,这月的米、钱他们也没送来,只剩下一小把米了,都在后面偏房堆着呢。”
晚晴笑道:“没关系,有柴有米就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弄。”说着,就要出门去。
那小太监一把拉住晚晴,急切地说:“姐姐,你穿上袍子,送我到偏房去就可以,那里还有床被子,我裹着被子就好了。”
晚晴道:“好,我就扶你去歇息,但你还要披着袍子,免得再着凉。”
说着,便小心搀扶起他,将他用那袍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径送到藏经阁后面的小偏厦里。
这里早已黑透了,阴冷潮湿,晚晴勉强辨认出路来,趔趄着将小太监扶到床上,摸索着给他盖被子,却见那被子冷硬肮脏,薄薄一层,不禁心中一阵难过,这孩子真是受罪,这么小的年龄却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安排停当后,晚晴又到灶间掏出火折,点上一盏昏暗的油灯,开始生火做饭。
在掖挺时她煮粥的手法颇是了得,利用那点可怜的食材,她便已经做出一锅香喷喷的粥,又拿锅灶上堆着的小青菜,做了一份青菜羹,拿一个小小托盘,进了内室。
小太监睁开眼,看见光影里走来的袅袅婷婷的女子,手里托着一个乳白色夔纹盘,温声道:“快来吃吧,小兄弟,饭菜得了。”
小太监一瞬间想起了母亲,想起了那个残破贫困却又温暖的家。母亲也是这样温柔的端一碗饭,在他病时让他吃下。
他忍不住滴下泪来,又赶忙用手擦干,道:“姐姐,我叫良儿。您叫什么?”
晚晴笑道:“你叫我杜姐姐便是,快来吃饭。”说着,便将他扶起来,替他掖了掖被子,让他靠在床头,再将一张裂了无数缝隙的炕桌放在榻上,把粥和面端在他面前。
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朱良无数次想起这个情景,晚晴在昏黄的灯光下,执一碗粥笑盈盈看自己的样子。
她给自己布餐,替自己掖着被子的场景,是那样亲切,那样温暖,如同春风拂过大地,微雨洒落花瓣,每当想起,都会让他会心微笑,心中的温暖瞬间蔓延。
晚晴来照顾了朱良三天,后面几天却换了鹊喜来照顾他,每日替他做饭。鹊喜是个不爱说话的冷性子,有几次他陪着笑脸问晚晴,对方都支支吾吾的不乐意说,有一次实在被问得不耐烦,索性道:
“我家姑娘是淑妃身边的人哪,哪能日日都来照顾你?这几日淑妃身子不适,合宫里的人都在忙活,姑娘怎么有空来?”
看着朱良委屈地撇着小嘴不说话,鹊喜又有些不忍,道:
“好啦,我今天晚上回去就给姑娘说一声,让她抽空来看你好吧,你这委屈样子,若被你叔叔朱公公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朱良听到这儿,心中一惊,忙问:“我叔叔……放出来了么?”
“没什么大事,就是不小心打碎了徐美人的珊瑚盏嘛,你叔叔是皇上身边侍奉的老人了,又是大内总管,难不成为个美人的物件就关他一辈子?”鹊喜漫不经心的说。
“那我叔叔现在在哪里?”朱良急切地问道。
“看你猴急的样子,有淑妃娘娘帮着说情,你担心什么?趁着后日是腊祭,皇上大赦天下,后宫也放出了一批宫人太监。
你叔叔现在暂时回太监所等着了,估计这一两日就能回到皇上身边。到时你就可以看到你叔叔了。”
“谢谢淑妃娘娘,谢谢杜姐姐。”
朱良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再抬头时,鹊喜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重逢
大太监朱清这一年可能是冲撞了太岁,先是莫名其妙得罪了皇上身边的红人徐美人,只因为徐美人处罚一个小太监时他帮着说了几句话,徐美人就记恨上了他。
过了没多久,他奉命给徐美人送新供奉的樱桃,谁知那珊瑚盏分明稳稳端着,到了皇上和徐美人面前,竟然毫无预兆的四分五裂了。
皇上最好谶纬,忙命人来卜算,结果一算大大不好,皇上二话没说就将他关进了刑部大牢,也不说放,也不说不放,硬生生关了三个月。
他心里知道这是徐美人在背后做的手脚,无非就是他不乐意给徐美人做傀儡拱她得后位。但是他不止这样对徐美人,他对宫里所有的宫人都一样。
自己是个做奴才的,若是早早排了队,早就死过多少回了,所以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他想出獄容易地很,可是出去后該怎么办却是个问題。
因此,他原本准备在狱中呆一段時間修养身心,坐山观虎斗的,誰料宮內有人要整死他的侄子朱良,若非裴妃的人帮忙,他的侄子竟然差点小命不保——他坐不住了。
他知道裴妃背景深厚,又是皇上做诸王时娶的继室,此次本來就应立为皇后,可是皇上装聋作哑,假装没有继室这回事,既然裴妃未能封后,那皇后宝座自然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盘点整个后宫,有可能封后的四大人选——耀德宮淑妃裴氏、显德宮贤妃韩氏和崇德宮德妃尹氏以及美人徐氏,可这四人各有短板:
贤妃韩氏虽曾得盛宠,但不为已故婆母曹太后所喜,甚至有孕都不许生下,韩氏后来一蹶不振,似乎再也无意争宠,只以教养魏王为乐;
德妃尹氏贤良淑德,相貌却略逊一筹,一向不得皇上宠幸,不过是熬的年份长,幸而她不争不抢,是个最安静平和的性子,是以颇得皇上尊重;
至于美人徐氏,原是曹太后身边的婢女,出身卑微,又无子嗣傍身,虽得了盛宠,位分却寻常,她一直不甘心,一面在宫中打击异己,一面百般邀宠想要登上后位,皇上态度不明,只一味纵着她。
这几人中,唯有裴淑妃地位最高,门第最显赫,且性格温柔平和,但缺陷是母家实力太強,兄长手握重兵,父亲又在吏部经营多年,把控朝中人脉,引得皇上忌惮,是以裴妃的位子也尴尬。
不过朱清就算看得再明白,也知道自己这次光靠躲是躲不过了,到了必须要表态的时候了。
毕竟徐美人的示好示威他都可以不理,但裴妃的,他不敢坐视不理,他清楚地很,一旦裴妃示好他不接,剩下来估计就得是大棒了。
他犹豫忖度半天,心中暗暗定下了主意。
没过多久,天下大赦,朱清也被放出,重新回到了皇上身边继续侍候,皇上要出征打仗,身边没有贴心照顾的人不成。徐美人气得牙根痒,也无可奈何。
此时晋军和梁军作战的前线部队遭到了巨大的威胁,梁帝听从了宰相敬翔的建议,重新启用了名将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以段凝为副,在德胜大败晋军。
晋国皇帝披甲持锐,亲率郭崇滔、李绍容等大将赶赴前线作战,皇帝嫡系李四原部也赶赴前线,裴玉圃亦跟随护卫。
皇帝临行前曾召集后宫亲眷,洒泪宣誓道:此次若不胜梁军,将被梁国所灭,到时必在宫殿外设薪置火,焚烧全宫,绝不让你们落于敌军之手。
当时所有宫眷均颤栗不安,唯有淑妃神色不变,举酒祷祝道:“臣妾等必与皇上共生死。”
皇上甚是安慰,当众御赐牡丹一朵,亲自为她戴在冠上,承诺道:“你大哥在前线作战甚是勇猛,你放心,你们裴家所立功勋,我都一一记得,来日必将相报。”
众人均皆侧目。
皇帝又嘱托淑妃摄后宫事,淑妃坚辞不就,举荐了贤妃和德妃二人执掌六宫,合宫皆称贤德,唯徐美人不乐,回宫后和皇帝吵闹不休。
皇帝虽按下性子哄劝了她,但心内已有不喜。第二日,便叫过儿子魏王来,让他多去耀德宫走动,气得徐美人竟连皇帝出宫远行都未起身去送,皇帝大战在即,也未与她计较,便自领兵出战去了。
重逢
却说这一日正是各宫亲眷来拜见的日子。
晚晴早早起身沐浴焚香,精心梳洗后,便在佛堂礼佛,那心却怎的也不能平静下来,这才亲自体会到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滋味。
好容易熬到了巳时,便听到前殿有寒暄之声,是钰轩的声音。她的心咚咚跳个不停,用手敷一敷面颊,竟是火热一片,恨不得拿冰去敷上。
不久,便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往佛堂走来,她忙忙避到了耳室,便听到淑妃吩咐珊瑚道:“所有人撤出此处一箭之地,我要和三哥去佛堂上一炷香。”
那话音刚落,佛堂门便被打开,钰轩见到蒲团上空无一人,疑惑地看着妹妹。
淑妃笑对哥哥说:“人在耳室里呢,三哥快进去吧。”说着自己便在佛龛前蒲团上跪下祈祷。
钰轩打开房门,见晚晴含笑站立在门口迎接,身着一袭浅碧色长裙,头发郑重挽起,插一支比目鱼形金簪。
那清俊秀丽的面庞红扑扑的,更显得肤如凝脂,目如秋水,绰约风流,比上次见她更成熟稳重了几分,脸上的凄怆之气也消失了,平添了几分喜色。
钰轩只觉心跳如擂,百感交集,上前一步,将眼前女子一把揽到自己胸前,泪如倾盆而下。
晚晴将手臂环绕在他腰上,亦垂泪不止,二人相拥良久,晚晴终究推开钰轩,哽咽道:“轩郎,你还好吗?”
钰轩略点一点头,牵起她的手,轻握了一下,忽地将她手展开放在眼前,颤声问道:“晴儿,你的手,怎得这般粗糙了?”
原来她的手前几个月在柴房烧柴早磨得长出了厚厚的茧子,这一月以来,虽然未再做这类粗活,那手上的茧子却一时退不去,还有些硬茧在,指掌间尚未恢复往日的细滑,是以钰轩问她。
她低下头,未发一言,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砖地上。
钰轩忽然低声道:“晴儿,你脱下上衣我看看你的伤。”
晚晴肩膀一颤,摇头道:“没事了,没事了,轩郎,都过去了……”
钰轩含泪说:“你让我看看,你俯在榻上,我看看伤痕……我听说那帮该死的竟然给你撒了把铁蒺藜刺你……”
晚晴一头扑到他怀里,小声哽咽着,悲不自胜道:“轩郎,我差一点就要……死在那里了……若不是有贵人相助,我现在,坟前的青草都盈尺了。”
钰轩又疼又怒,不自觉用双臂紧紧箍着她,流泪道:“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痕。”
晚晴却说什么也不让看,只道:“那位贵人给调了药膏,说不会留痕的,在这里看不好,日后出了宫,总有看的时候。”
钰轩知道她自来爱体面,再说此处的确不方便,便也没再坚持,只冷冷道:“晴儿,你放心,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晚晴惊诧道:“轩郎,那龙七哥可是我的大恩人啊,你千万别……”
“他出家去了”,钰轩眸色凉如冰水,切齿道:“幸好他救了你一命,否则,我让他掖庭局变成血海……”
“他果然出家去了……”晚晴心内惘然:“难怪当初我便有此预感了,轩郎,他若有什么需要咱们帮忙的,你能不能帮帮他?”
“当然可以,不过他后面自有他的势力,一般人动不了他,你放心吧!”钰轩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道。
晚晴听他这般说,也没再细究,便又道:“轩郎,那……那你没伤害别人吧,就是高大人,他也是受人指使的。”晚晴摇着他的胳膊,哀求道:“你好歹放他一条命。”
“放心,我没动他们”,钰轩淡淡道:“咱们的势力暂到不了掖庭局,如若不是这般,我又怎会让你在那里受罪……”
说着,又叹口气,用微凉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脸庞,望着她的一双明亮的眸子,温柔地说道:“晴儿,你不该背着我进宫来。”
晚晴强忍悲伤,拉着他的手坐在竹榻上,轻声道:“不这样,怎得救我父亲呢?现在,他还好吗?”
钰轩揽住她,低低道:“你放心吧,我已经替他报了肠痢,出狱在秦州就医。
前两天我又去了一趟秦州,悄悄为两位老人新租了一套宅子,派了两个可靠的仆人,照料他们的生活,今年年底会趁着大赦,将他改成流刑,到时走个过场就将他们两位老人家接到身边来。
此事我在刑部上下已经打点妥当,倒是你,你在掖挺为何受了那么多罪,爹不是说必能保你平安的吗?”
晚晴听他说了父母的事情,不由心里大慰,不过见事情又涉及裴时,忙遮掩道:
“此时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你不可以待太久,反正我已安然从鬼门关出来了,咱们不计较了吧。”
说着,又从炕几上拿过一个小盒子,递给钰轩道:“你拿着这个,藏到一个妥当的地方,千万放好了,可能以后会有用。”
钰轩打开盒子看了看,是一支有瑕疵的玉簪,狐疑道:“这是什么?”
“是掖挺一位姑娘所寄放的东西,你帮我收好了。而今咱们在优伶那里没有自己人,此物日后若还可用,必是大用。”
说完,想了想,又打开身后的衣箱,取出一件粗陋的红色衫子,对他道:“这个,你也拿着吧,和簪子放在一起。”
钰轩见她这般说,也没多问,便取过东西放到自己身边。又从袖中取出一对镶红宝石白玉耳坠,给她戴在耳上,贴在她耳边道:
“你还替别人拿着定情物?那你自己的定情物呢?来,看看,喜不喜欢这耳坠?”
晚晴被他温热的气息所惑,那耳朵红到了颈子上,她羞涩道:“别闹,娘娘在外头呢。”
钰轩见她这般,忍不住将她的脸抬起,轻轻吻上她的唇,那唇细软柔滑,钰轩只觉得一阵细细的酥麻轰地传遍全身,他忍不住气息粗重起来,晚晴轻拍了他的手一下,娇嗔道:“在佛堂你也敢?”
钰轩含笑望着她,声音犹如裹了蜜糖的细点,软糯又酥滑:“晴儿,你越来越美了……”
晚晴心里一动,问道:“轩郎,我不美了,你还会爱我吗?”
钰轩笑道:“怎得不美了?我的晴儿是最美的!”
晚晴垂下头,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我在掖挺见到一个姑娘,长得不美,可是也有人爱慕她。”
钰轩不知她为何忽然如此,只是见她脸色沉下去,忙笑着拉过她的手,哄她道:“小傻瓜,世间生人千奇千态,哪能各个都美呢,不美的自然也有人爱慕呀,只要心灵美就好啦!”
说着说着,便将一个吻轻轻印在了她如花的面颊上,痴痴道:“不过我的晴儿,可是人美心也美的好姑娘呐!”
孰料晚晴却无意他的温存,又抬头追问道:“轩郎,那若我日后流落陋巷,美貌散尽,穷困潦倒,你还会爱我么?……”
钰轩见她问得郑重,不由也严肃起来,他望着她的双眸,情深义重地说:
“自然,晴儿,我爱的是你的人,你的心,这和你美不美貌,穷不穷困没有关系。不过,你跟了我,我绝不会让你穷居陋巷的……”
晚晴听了他的回答,这才放下心来,不由粲然一笑,道:“好啦,快叫进淑妃娘娘,咱们说正事了。”
钰轩坏笑了一下,手径直穿过她细软的腰肢,将头靠在她的肩头,软绵绵地说:
“不行,咱们还要再说几句,你不知道,这好几个月,我每日里想念你,囫囵觉都没睡一个……”
晚晴心里暖了暖,用手抚了抚他的发丝,佯嗔道:“你真是有出息了,连撒娇也学会啦?你既不出去,也好,那我有两件事,要嘱托你办。
第一,今天就是你最后一次进宫,日后不能再进宫了。”
钰轩一惊,忙坐直身子,问道:“为何?”
晚晴嗔道:“你听人家说完嘛。”
钰轩笑道:“好啦,我知道了,我的小诸葛又要大发神威了。”
晚晴笑笑,不理他,又说道:“主要是避嫌。娘娘辞了六宫主事权,是我建议的,此时不能出头,无功无过保平安。
徐美人那儿正百般搜罗证据想要陷害我们,幸好她朝堂无人,在外面拜得那些个干爹都是酒囊饭袋,不然淑妃娘娘现在就难逃她的毒手。
听说从前有位美人林氏,有段时间得了独宠,这徐美人竟然使出一些下作手段诬陷林氏红杏出墙,逼得林氏悬梁自尽以证清白,整个林氏家族都被受到牵连,发配到蛮荒之地去了。
我之前在掖挺受得苦也是拜这个徐美人所赐。此人手里人命甚多,你们出去查一查,找个时机,看看用什么方式可以一举挫败她……
说到这里,她忽而附在钰轩耳上,说了几句话,钰轩惊喜交加,忙问道:“此事可当真?”
晚晴冷笑一声,极为笃定地说:“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你去证实一下,如果无误,赶紧着手办。这种人,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后患无穷。 ”
钰轩听了很是兴奋,不管不顾地搂过晚晴的脖子,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喜滋滋道:“没想到我的娘子还能运筹帷幄,为夫我有福了……”
“什么嘛”,晚晴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看这满脸口水”,说着,握起帕子要擦脸颊,钰轩笑着不让她擦,只趁机揽她入怀,叹息道:
“晴儿,你莫以为我是为了我裴家的荣华富贵才这么高兴的,这裴家的荣耀,和我半分关系也没有,我只盼着你能早日完成他们提的条件,早点从这里出去……”
晚晴心里有些感动,点头道:“傻子,你的心意我怎会不知?只是,还有一事,我有些疑虑,淑妃娘娘本来早就应该封后的,是不是之前裴大人让人劝进了?”
钰轩略一沉吟,低声道:“是,皇帝刚登基,他找了一帮文官上书请立媚儿为后,结果二妹不但没被封立,反而直截了当的失了宠。”
“是了”,晚晴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嘛,以淑妃的家世背景、性格人品,这后位本是囊中探物,看来裴大人还是太心急了。
轩郎,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这次皇帝得胜回朝后,千万什么都不要说,只字不要提淑妃的事情。
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此次伐梁,若是成功,必要大封功臣,笼络功臣家族,现在大家族中贤妃、德妃的家族已经败落,淑妃一枝独秀,此次必须一鼓作气,趁此机会,让皇帝表态。”
“你又不让上书,还要让皇帝表态?怎么能做到?”钰轩心中有些疑虑,问晚晴道。
“依我这些时日暗中对皇上的观察和了解,我觉得他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并不喜别人挟持他。他既不喜欢被人挟持,那我们不如退后一步,只做不说。
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处理了徐美人的事情,后位自然就是淑妃娘娘的了。”
说到这里,晚晴一双眼睛笑成月牙,喜盈盈看向钰轩道:“皇帝要收买勋旧,又崇尚高门大姓,恰好你们裴家都具备,淑妃封后就差一把火。”
钰轩蓦地撞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睛,心中一荡,连连点头道:“好,你说得有道理。听说你来了后,皇帝到淑妃这里坐了几次,但都没留宿。”
“不要急着留宿……”晚晴笑笑,胸有成竹道:“这事总要寻个时机……”
钰轩听了她的话,轻轻捏她莹华如玉的脸蛋儿,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她红了脸,低下头,去抚弄罗裙上的衣带。
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钰轩忍不住轻吻了一下她的鬓角,顺势附在她耳上低语道:“这个你都知道啊?”
晚晴且不回话,却忽地端详起他腰间佩戴的白玉鸳鸯佩,看了又看,钰轩见她这般,笑了笑,二话没说,解下玉佩放到她手里,柔言道:
“好啦,又耍小心眼啦,不是女人送的,方回上次从郭三公子那里弄了两块好玉石,匀了我一块,我那时老想着你,就雕了个鸳鸯的,你喜欢就拿去吧!”
晚晴调皮地笑了一下,也没客气,真的塞到自己袖中,悄声道:“多谢。”
钰轩轻抚着她乌黑的发丝,宠溺地说:“什么时候心胸开阔一点就好了……”
却见晚晴佯怒望着他,他只好求饶道:“好啦好啦,我错了,你接着说。”
晚晴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说的郭三公子是不是郭诲?郭崇滔将军的公子?”
钰轩点点头。
晚晴不由坐直了身子,认认真真建议他道:“在淑妃封后之前,你不要去找他,但在封后之后,此人你还是要大力结交才是。”
她在宫中这段日子,听人说起郭三公子人品不错,又精明能干,便想让钰轩去多亲近一下此人。
谁料钰轩听了她的话,不禁哑然失笑道:“我还要结交他?我以前在……咳咳咳,反正我老见他,我们熟得很。”
晚晴知道必是在风月场合见的,也没深究,又补充道:
“言归正传啊,皇帝回来后,淑妃娘娘便非要侍寝不可了,只是现在你们去民间查一些补气血好怀孕的方子,给淑妃调理一下身体和气色,希望能一举怀上子嗣。”
钰轩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心上人,笑咪咪地望着她说:“你说你一个姑娘家,怎得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出宫后我可要照龙画虎,给你补起来,快点给我生个小宝宝。”
晚晴脸红了一红,啐他道:“你当我乐意知道么,不都是你爹逼的!还生小宝宝,现在你还有闲心说那些事?哼……”
说着,又正色道:“现在说第二件事情,你马上搬回老宅去住。若让皇帝知道你们父子还不合,你又置妻子于不顾,成何体统?”
钰轩沉思片刻,略有点愧疚地低头说:“好的,不过晴儿……”
“许夫人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哪怕你就是去她房里坐坐呢,这事情你也要做,况且她家里现在败落下来,你就更不能做落井下石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晚晴强忍悲酸道:“轩郎,我刚才之所以要解掉你的鸳鸯佩,的确是想让你死心塌地只爱我一人,不许再和别人配什么鸳鸯,可是许夫人不同,就现在情形看,她还该恨我,因我才是……”
她的小嘴猛然被堵上,钰轩含泪吻住她,在她耳边呢喃道:“我裴钰轩就你一个妻子,我就认定了你一个……”
晚晴心里一阵暖流划过,同他额头相触,柔言道:“听话啊,此时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若是淑妃顺利封后,我也可以出宫了。”
钰轩闷声道:“好。”沉默了一会,又道:“其实,皇帝几次暗示我们休掉或者……处理她了,我没同意。
晴儿,她也是可怜人,她许家已经彻底被根除了,若此时赶她出裴府,就是要了她的命,我,我下不去手……”
晚晴听此,不觉心里一阵难过,道:“是了轩郎,你这样做我很欣慰,不过,她的身子怎么样啦?”
“已然卧床很久了,怕是撑不过今年去。”钰轩凝望着她,苦涩地说道:“现在大宅一片冷清,再也没有你在的时候那般有声有色了。”
晚晴仰脸看着他,低声劝慰道:“轩郎,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总望过了这个新年便能有结果了吧……”
说着,便抬头看那更漏,一滴,一滴,一滴,犹如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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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小天使们,我昨天比较忙,没来得及更新,今天二更,给大家补上啊
金毛狮(捉虫,看过请忽略)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汉代民谣
大晋国皇帝9日便将梁国攻克,梁末帝自尽,宗室尽降,三十多年的老敌人忽然土崩瓦解,晋国举国欢腾,一连几日城内放烟花,放鞭炮,不禁市民宵禁,长安城内好不热闹。
宫中更是人心欢悦,喜气盈门。耀德宫上下也张灯结彩,挂红灯笼,贴福字,一派欢天喜地。
唯有晚晴仍然坐在佛堂,冷眼看这份热闹,心中筹划着的却是未可知的前程。
她听说梁国的宗妇公主等被掳至晋国,全都囚在掖庭局,过两日便要来拜见帝后,皇上已经指定由裴淑妃出面接见她们。
遥想当日大梁何等煊赫,老皇帝和他们征战多年,亦无胜算。而今新帝用九天就攻打到了梁国都城,必是天纵神武、伟岸至极的男子吧!
晚晴笑了笑,想淑妃嫁于这般男子,也是值得了,自己真心为她开心。
这几日淑妃连续去前殿参与庆典,听说皇帝待她甚是有礼,还将她的座次安排在了韩氏、尹氏和徐氏之前,这么看来,封后的事情也指日可待了。
晚晴正想着心事,忽见窗外鹊喜带着小良子来佛堂寻她了。
原来小良子的叔叔朱清回朝,因护驾有功,赐田宅金银若干,又加封金紫光禄将军,这将军一职虽是虚銜,却也风光,是以满朝都去庆贺。
小良子也因着叔叔的关系地位陡升,不少人来恭维他,他却谁也不喜,独独愿意亲近晚晴。
此次叔叔从皇上的赏赐中,分了一份给他,他特特选出两支贵重的首饰,兴冲冲给晚晴送来。
晚晴本待要不要,小良子便假说是叔叔要他送来的,晚晴听说是朱公公的意思,便不好再推辞了,只得留下了。
小良子送完东西还不走,又絮絮地坐在那里和晚晴指东道西,晚晴知他还是孩子脾气,也就耐心陪他坐着,让鹊喜帮忙取了几样果品,和他攀说了半下午,知道他新调入了药膳局,他叔叔希望他能学一技之长。
又听他说自家世代居魏州,谁料连年旱灾,实在没有活路,打听到以前有个远房族叔没入晋王府做了太监,便将八岁的他也净了身,托人送到晋王府。
进了王府才知道原来那个族叔竟然已从最底层的小太监,慢慢升上来做了晋王的贴身太监,就是现在的大太监朱公公。
朱公公本来就干儿子一群,现在从天而降一个侄子如何不喜?便将朱良当成了亲儿子养着。
不过朱公公为人一向低调干练,因之前曾跟随前朝宦官张承业身旁侍奉,故而颇知进退,亦有风骨。
朱良自小跟着叔叔,也学得极为低调,为人不事张扬,亦不与人结党营私,在见晚晴之前,几乎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
见了晚晴后,便真心将她当成自己的姐姐,隔三差五地便穿过藏经阁过来找晚晴玩,是以这些日子晚晴与他颇为活络。
今日他还特意带了一套小太监的衣裳,想让晚晴乔装打扮一下,带她去看华阳殿前从梁国运回来的一头金毛狮子。
听说那狮子威风凛凛,一身金色的毛发,眼睛有铜铃那般大,一张方形大口似吞得下整个太和门,比画上画的狮子神气多了!
晚晴被他说得动了心,她向来喜欢这些珍禽异兽,便跟着他去了,鹊喜制止不了,又见她日日囚在这间佛室里着实是闷得慌,此时天渐渐近黄昏了,便由着她去吧。有朱良在场,估计多半不会有人敢打她主意。
晚晴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和朱良两人走出了耀德宫,还未走到华阳殿,忽见前面有宫人惊恐地踉跄而来。
朱良拦住问道是何事?那宫人面色煞白,牙齿打颤,只道皇帝正在那里喂狮子,说完好似见了鬼似的一溜烟跑了……
晚晴有些惊诧,喂狮子有什么可怕的?她和朱良对视了一下,又陆续见宫女太监从华阳殿的方向惶惶跑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怖可怕的表情。
二人正要问时,忽听得华阳殿方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声音如此尖利又绝望,简直要把人的耳膜都震破了!
朱良脸色刷一下变了,他偷偷抬头瞧了一眼晚晴,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我们回去吧,我知道了……”
晚晴也猜了个七八分,但她不信,她不信这世间还有如此残忍之事,她一步步往前走,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朱良见她仍然往前走,也只好跟在她身后。此时暮色四合,夕阳西下,金碧辉煌的华阳殿在夕阳的照耀下仿佛镶了一层金色的边缘,美的令人窒息。
晚晴和朱良很快到达了华阳殿前。
透过前头几排稀稀落落的观刑者,晚晴见那头金色的雄狮果然雄壮异常,被封在一个大铁笼中,笼内有人的残.肢,那狮子兀自在咀嚼着,嘴角挂着血迹。
铁笼前绑着两个人,那二人都是血迹斑斑,跪在地上,却还高昂着头,挺直了胸膛,背对着观刑者。
皇帝的銮驾就摆在狮笼正前方,只见他虎背熊腰,剑眉星目,脸上线条硬朗,猛地一看颇是英俊,唯有眉间有一丝阴鸷之气。
他身后站着一位削肩瘦腰、烟行媚视的绝代佳人,相貌和柳莺儿不相上下,只是媚态更过,晚晴断定那必定是徐美人。
这徐美人胆量倒颇好,她一面轻轻给皇帝捶着肩,一面给皇帝耳语了一句什么,皇帝微笑了笑,狎戏地玩弄着她白皙的玉手,沉着嗓子问跪地的两个血人道:
“三弟,七弟,你们说说,我怎得就对不起你们了?你们就那么恨我,那么急着给废太子报仇?”
“呸!谁是你弟弟,就凭你弑父诛兄、嫡庶倒置的恶行,这帝位你必坐不稳,你也就是第二个朱友珪(后梁太.祖朱温的儿子,弑杀朱温后自立,不久亦被杀)罢了,哈哈哈……”
穿玄衣的男子痛骂道:“我今日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倒是你,李亚子,你活着,不做噩梦吗?”
“好,那朕就成全你汉王殿下!”皇上微笑着放开徐美人的手,又将目光投向白衣男子,缓缓问道:“雅王,你呢,你怎么说?你年龄还小,可别受人蛊惑啊!”
晚晴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她的身子软了几软,幸好被朱良扶住,小声急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晚晴抖抖索索地问:“那人……那人……真的是雅王吗?”她的手颤颤巍巍举起来,指向那血迹斑斑的白衣男子。
朱良低声道:“是,汉王和雅王趁皇帝伐梁之际,发动了神武营哗变,想拥立雍王坐上帝位。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班师回城,造反很快就败了,外面已经杀了三千人了,血流成河……”
朱良这几天一直跟在叔叔身旁,叔叔有意要带他历练,所以有事也不瞒着他,故而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晚晴还未开口,便听雅王平静如水道:“皇兄要杀便杀,何必还做戏?成王败寇,愚弟认了。”
听那语气里没有带一丝慌乱,很是淡泊笃定,似乎是喝一盏茶、听一首曲那般轻松。
皇帝站起来,眼里的狠戾阴霾之气更浓,他高声道:“好,朕的好弟弟们,趁着朕出征之际,造朕的反,那朕也不辜负你们的厚恩。
来人,把这两位殿下送到笼子里,让这狮子看看是吃呢还是不吃?若是真不吃,那就是无罪了,到时朕给你们摆酒压惊……”
“李亚子,你不得好死,我就在地下看着你这江山能做稳几日……”汉王高声喝骂道。
“没想到三弟死到临头还替朕着想,那朕得好好谢谢你,来人,去将三位皇弟府内的女眷,无论老幼全部送到前线做营.妓;王府内男子,悉数斩首西市,诛三族。”
“李亚子,你灭人.妻女,你自己的妻女就保得住吗?哈哈哈哈,你到头来必也是断子绝孙罢了……”汉王被投入笼中前,兀自叫骂不绝。
雅王却一言不发,被士兵扯起来时,还自己掸了掸白衣上的尘土,回头对皇帝道:
“就此别过皇兄……”说完,亦被投入了狮笼中,迅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骤然而起,又突兀而灭。
晚晴的身形晃了几晃,朱良只好紧紧攥着她的手,用指甲死死掐紧她的虎口处,不让她晕倒过去。
一时,人群尽散,皇帝也不知什么时间和徐美人走了,有人来抬水清洗地上的血迹,四周一片寂静,刚才那一幕仿若从未发生过,连那头令人肝胆俱裂的雄狮,也在吃饱后懒洋洋地趴在大铁笼中,两眼微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晚晴在朱良的搀扶下晕天黑地走回耀德宫,刚走了几步,她就忍不住恶心呕吐,但是哪里吐得出?
朱良也吓得够呛,可是他自小在王府侍奉,颇是见了些世面,倒没她这般怕,只是一面替晚晴捶后背,一面又不停地道歉说:
“姐姐,是我害了你了,谁想到皇上忽然来这一出啊?偏偏我叔叔从昨天就出宫办事了,也没提前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他们都来看狮子了,这才想着带你来看的。”
晚晴面色惨白地摇头,她悲恸道:“不怪你小良子,雅王,曾与我有两面之缘……我万万没想到,他……他下场竟如此之惨……”
“我知道姐姐,雅王本就是个书生,这次是被雍王坑了”,朱良低声对晚晴道:“我听叔叔说,皇上本不想杀他,他自来文弱又清高,所以上次就特赦了他,谁料他这次还是……”
晚晴没有听清朱良在说什么,她的眼中全是那日在马球大会上雅王和王妃骑在马背上驰骋的模样,那一日,天那么蓝,云那么高,欢笑声响彻云霄,谁料,所有的悲剧都在那时就已经写下了注脚!
这就是皇家啊,这就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家,为了争得这世间最高的权力,不惜手足相残,父子相杀,不惜以最残忍的手段对付最亲近的人。
那残阳如血,染尽了这重重叠叠的楼阁亭台,一瞬间,这金碧辉煌的宫室,仿若漫过滚滚不尽的鲜血和累累的白骨……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旁边忽有宫人喊着:“快去看啊,宫门外有个黄发老儿自称是徐美人的亲爹,正等着徐美人相认哪……”
朱良拉了拉晚晴的手,对她耳语道:“姐姐,报应来了,有好戏看了……”
晚晴惨然一笑,抬首仰望着已渐渐暗下的天空,悲怆道:“小良子,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走不出这里去了?”
朱良惊问道:“姐姐,你怎么忽然问这个?……”顿了顿,又吞吞吐吐道:“我不想让姐姐出去。”
晚晴双手掩面,悲泣道:“可是拘在这里,我活不了啊……”
“如果姐姐活不了,那小良子帮你出去。”朱良忽地停下脚步,轻轻拿开她的双手,注视着晚晴的双眸,认认真真的地:“姐姐,你等我再长大一点,我一定带你出去……”
晚晴抑住心中的悲伤,望着眼前这个单薄弱小的孩子,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强笑道:“谢谢你了小良子,只是你千万别把咱们刚才说的话对你叔叔讲啊!”
小良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姐姐,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啊,我都15了,过了新年16了。你放心,这是咱俩的秘密……”
晚晴点了点头,没有再作声。
晚上回去,晚晴便开始发低烧,饭吃不下,药喝下就吐出来,整日里浑浑噩噩,眼见着人便憔悴下来。
淑妃让珊瑚、鹊喜等人轮番过来看护她,她却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淑妃本待和她商量宫内诸事,奈何她一直晕晕沉沉,迷离恍惚,如同丧了魂魄一般,根本没办法与她正常交谈。
淑妃实在无法,只好趁着皇帝凯旋归来,格外开恩,允许宫眷亲属探亲之机,再次将裴钰轩从宫外请进来。
钰轩一听大惊,心急火燎地赶到耀德宫,由珊瑚领着进了佛堂的耳房,只见晚晴满面苍白地躺在床上,小脸都瘦尖了,一见他,便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顾不得珊瑚在场,直直投到裴钰轩的怀里,低低啜泣起来。
钰轩一面揽着她,一面朝珊瑚使了个眼色,珊瑚忙关门出去,那眉眼间似有一抹落寞。
钰轩将手附在晚晴额上,一摸果然有些发烫,不由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了晴儿,她们说你已经发烧四五天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轩郎,轩郎,我要出去,我不在这里了,我要出去,你带我出去……”
晚晴俯在他怀中,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抽泣道:“你快带我走,这里是虎狼之地,我要回家去……”
“好,好,我们出去啊,我们肯定要出去的,晴儿乖,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钰轩一面哄着她,一面细细看她,只见她情绪激动,神志似乎有些紊乱,她从未如此失态过,即使在秦州死牢他都没见她这般怕过,想来必是遭了大的惊吓。
“我这辈子,就算是沦为叫花子,丐食在闹市之中,或者冻饿倒毙于街头,我都绝不在这里留下,若让我留在这里,只有一死……”
晚晴久发低热的人,此时双颧发红,两眼射出的却是诀绝之光。
“你即便要留,我也不舍得啊,傻瓜。”钰轩替她揩泪,柔声道:“说什么沦落街头的话,不许你这般想,有我在,我的晴儿会一直当个小公主的。”
钰轩轻言细语地劝慰了半天,晚晴的情绪略略好转了些,待喝了一盏钰轩递来的参水,她终于能平静一下,扯着钰轩的袖子,眼泪汪汪地给钰轩说:
“轩郎,我亲眼所见,雅王被皇帝投到狮笼喂了狮子,尸骨无存……”
钰轩心猛地一疼,闭一闭眼,他将她拥到怀中,哽咽道:“傻晴儿,谁让你去看的啊?皇室相争,历来如此酷烈,你别怕了,好不好?”
“他们的家眷都被送去做营.妓了,轩郎,我好害怕,如果我当日嫁去雅王府,现在就已经是一堆白骨了。”晚晴心有余悸。
“胡说”,钰轩薄斥道:“你怎么可能会嫁给他?你只能嫁给我。不过……”他叹了口气道:
“雅王这人倒颇是个正人君子,当初永王势大,他若硬要纳你为侧妃,只怕谁也拦不住,但他得知你不愿意,却也没有强逼我们。此事,我还是很感激他。”
“轩郎,你能不能救救他的家眷,他的王妃?”晚晴忽然拽住钰轩衣袖,急切地问他道。
“晴儿,她们这样的身份去做营妓……”钰轩背过脸去,不忍心看晚晴的眼睛:“活不过三天的……”
“轩郎,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我给你做妾,做婢,做粗使丫头,怎么样都行,求你带我走吧……我求求你了,我再也不想留在这具活棺材里了……”
晚晴听了钰轩的话,不由崩溃地嚎啕大哭,那泪水将钰轩的前襟都打湿了一大片。
“好,好……到时我一定带你走,咱们离开京师,重新开始……”钰轩拥着她,只觉心如刀绞,恨自己当日的荒唐,恨自己现在的无能,更恨那些逼迫她来这里的人,他的心中一时充满了恨,眼尾尽处一片赤红。
二人各怀心事,相拥而泣,浑然不觉外面站着的淑妃和珊瑚。
“娘娘,杜姑娘这般……会不会害了三公子?”珊瑚忽然问淑妃道。
“还是尽快安排晴儿出宫吧,这样子拘着她,实在太残忍了。”钰媚眼底发红,声音微颤,低低道:“趁着年底大赦,给晴儿一个宫人身份,放她回家去吧,她父亲的事情也该了结了。”
珊瑚低眉垂首,良久方道:“杜姑娘的福气真好,咱们三公子待她,原来是真心的。”
钰媚看了她一眼,薄斥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何必这般拈酸?”
珊瑚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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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其实我觉得晚晴发低烧可能是吓掉了魂,按照民间方子到华阳殿烧点纸就好了,并不需要男主安慰……
封后
钰轩走后,晚晴的病也渐渐好起来了,淑妃来佛堂和她聊天,谑她道:“怎得,我三哥什么时候成了郎中了,还会给你治病?”
晚晴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难为情地说:“娘娘,您真是的,还来打趣我!”说着,忽见裴妃一脸春色,喜气洋洋,心中一动,又问道:
“听说徐美人的事情闹得很大?”
淑妃见她这般问,唇边绽出一缕笑容:“是啊,我正要给你说这事呢!前几日忽有一个老儿跑到宫门前来认亲,一口咬定徐美人便是自己早年失散的女儿。
说女儿6岁时被强盗抢走,自己追赶不及,现在听人说她到了皇宫做了妃子,便来寻亲。
孰料徐美人根本不认他,不但不认,还当众打了那老儿80大棍,那老儿气不过,当晚就跳了护城河死了。
现在这件事满京城都传遍了,京城的戏班子连夜排了戏,一连演了这些天,现在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皇帝气得脸都绿了,已经褫夺了徐美人的封号,勒令她在宫内反省。”
“那徐父,是找人扮的还是……”晚晴望着淑妃,略倾身凑到她面前,附耳问她道。
“不是找人扮的,派去的人到她的家乡一打听,才知那老儿早已找了女儿许多年了,当地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他女儿竟做了娘娘!”
说到这里,淑妃将目光转向佛堂那尊观音像,冷笑道:
“那老儿就是徐美人的亲爹。此事徐美人多年前应该就知道,只是她要争宠,就不能再去家乡认那个贫贱的爹。
因为她一直对外宣称自己的父亲是战死沙场的大将军,母亲是为父亲殉情的贞洁烈妇,曹太后怜悯她是烈士遗孤,才将她收在身边。
哼!这种破绽百出的谎话说了多年,皇上怎会不知?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他们既装聋哑,咱们就帮他们把这遮羞布揭开,所以直接安排人把徐美人的爹送到京城来了。
听说这老儿也是可怜,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女儿,房子塌了就住在土地庙里,乡里怜悯给他一口吃食。
这徐美人得宠多年,手里颇有一份钱财,竟能眼睁睁看着爹当乞丐,这种人真是……猪狗不如!”
“徐美人是罪有应道!”晚晴眸中闪过一丝悲伤,垂首叹息道:“只是她的父亲……怎得性子那般刚直?”
“可能是太失望了吧,听说当年,她爹并不是真的卖了女儿,只是因为徐氏的娘难产死了,留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结果当地发生战乱。
女儿长得乖巧,竟被人抢了,扔了几十两银子给他,他哭天抢地去追女儿,哪能追得上?
他爹其实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见女儿一面,谁料见了,便是这般下场,那老儿便自杀了。”
“众生皆苦啊!”晚晴低叹一声,旋即又问道:“听说大公子这次战功赫赫,李将军替他讨了个三品的将军衔?”
“是,不过大哥坚辞不就,爹爹和三哥也都拒绝了皇帝的封赏。”淑妃笑对晚晴道。
“好,那咱们就静候佳音吧。”晚晴握着淑妃的手,软言道:“不过,娘娘也该准备侍寝了吧,明日,我帮娘娘好好化个妆,这次我在掖挺,可学了不少好东西呢!
到时您遣散前殿宫女,我来侍奉您梳妆,明日是接见后梁宗妇们的典仪,您务必要穿上最隆重的衣裳,化最精美的妆,如果皇上要来耀德宫,您一定好好应对,把握住这次机会,成败在此一举!”
淑妃羞怯不已,红着脸说:“晴儿,可是……你不是一直让我穿着朴素些吗?怎得明日便要穿得隆重了?”
晚晴笑道:“姐姐,凡是人都爱新鲜。您之前都是素服淡妆,皇上习惯了,忽然您郑重上妆、华衣觐见,皇上必然耳目一新,加之他最近对徐美人不满,也未去其他妃嫔那里去,这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对了,您找人去吩咐柳莺儿明日务必素装面圣,让她配合您。”
“谢谢你晴儿,你真的为我殚精力竭了,病着还得为我筹谋。我想好了,此次不管成功与否,我都一定将你送出宫去,和我三哥团聚。”
淑妃感动地对晚晴说,那泪水忍不住滴在了晚晴的手上。
晚晴笑笑,道:“现在咱们不说这个,娘娘,只要咱们齐心,此事一定水到渠成,您就放心吧!”
淑妃点了点头,轻轻揽住了晚期的肩头,二人如同少女时代那般,喁喁私语。
听着佛堂内笑声不断,在外侍奉的珊瑚对雀喜道:“看来还是杜姑娘得咱们娘娘的心,你听娘娘笑的多开心……”
“笑得开心不好吗?”雀喜白了她一眼,撇嘴道:“难道你想娘娘还像从前那样日日哭丧着脸就好了?”
“当然好了”,珊瑚倒是一点不生气的样子,眯着眼睛幽幽道:“我但愿娘娘日日这般开心,如果娘娘往后都能过得开心,我珊瑚宁愿折上二十年的寿!”
“对对,所有侍奉的人就数你金珊瑚忠心,不过娘娘还没出来,你这忠心表给谁看?”
珊瑚最近总喜欢无病呻吟,雀喜本就和她不对付,现在更是连敷衍也懒得敷衍,直接怼她道。
“我是为自己的心,不像有些人,天天换主子……”珊瑚也气了,横眉冷对雀喜。
“两位姐姐,咱们有话好说……主子们都在里面呢……”旁边立着的采芹和紫蝶面面相觑,终究采芹资格老一点,小心翼翼地劝。
雀喜眉梢一挑,不屑一顾地对她二人冷哼道:“有人要表忠心,不如你俩谁去给你们珊瑚姐姐通传一下?让娘娘出来看……”
话还未说完,淑妃走出门来,晚晴也跟在身后,笑问道:“雀喜,你请娘娘出来要禀报什么?”
雀喜一愣,低声道:“没什么,是珊瑚寻娘娘。”
“怎么了?”淑妃收起了笑脸,恢复了端庄肃穆,问珊瑚道。
“奴婢,奴婢是看午时到了,您要喝药了……”珊瑚满面通红,小声解释。
“小题大做!”淑妃不满地扫了她一眼,吩咐道:“以后我在杜姑娘这里谈话,你们一律撤到一丈之外,无事不许搅扰!”
原来刚才晚晴听到几人在外面说话,以为有什么事情,便催着淑妃移驾,结果出来后,才发现一场虚惊。
几位侍女都垂首称是。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钰媚在半个月后,正式封后。
裴氏一族得到封赏,裴时获封关内侯,裴玉圃封武安侯,唯独裴钰轩未封侯,只提升为刑部郎中,赏银若干。
裴氏三代以上的祖先均得追封,已故周夫人追封为郕国夫人,裴钰轩之母林氏亦得追封孺人,牌位进入裴氏祠堂供奉。
裴玉甫虽然曾追随废太子,此次也得到了宽宥,在礼部担任郎中,正五品。他的岳父王氏家族在晋王夺位时,亦曾暗地帮忙,故而势力并未完全倒下,只是略有收缩。
王家本因裴玉甫薄待妹妹一事,想要和离,结果王氏倒颇有风骨,本来她已经决定要离开裴家,结果永王失败,玉甫病废在家,她反倒坚决留下来,要陪着丈夫。
裴玉甫很是感激她,夫妇二人患难见真情,反倒因祸得福。
此时二房的崔夫人亡故,钰甫之母程夫人被默许进了裴府,王氏待程夫人十分尊重,程夫人苦尽甘来,到了晚年反倒得了阖家团圆的福分。此是后话,不提。
皇后封后大典一连举行了三天,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晚晴的官婢身份终于趁着此次钰媚封后被抹掉,并擢升为皇后宫内女史,只是尚未发布正式文书,只等文书拿到手,晚晴便可随着下一批外放的宫女出宫。
至于出宫后,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晚晴不知。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宫中她得知父亲明面上已被流放,实际还在秦州未行,估计再过三两个月便能将流程走完,至于能不能返回京城,还未可知。
这日,正是雨雪交加的一天,晚晴仍然坐在佛堂里,看着那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雪花,漫天而下,刺骨的寒冷,晚晴的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忧虑。
欣慰的是自己入宫大半年了,终于不负所托,将淑妃拱上后位;
忧虑的是裴氏一族如今更为煊赫,自己的身份更加无法匹配裴钰轩了,听说此次他本有可能被封侯,谁料他坚辞侯位,这举动固然是谦逊,其实何尝不是怕地位过高,日后再议婚事更受掣肘。
自己和钰轩的关系,现在几乎成了一盘死棋,不知何时能解,亦不知是否可解。
晚晴正痴痴想着,忽然见鹊喜从雨中走来,给晚晴耳语了几句,晚晴颔首道:“可以,请她进来。”
门外站的赫然是柳美人,曾经的裴府歌妓柳莺儿。
柳莺儿这一年变得更加丰腴,容颜一如往昔,只是带了淡淡的哀愁,恰似一朵盛放的牡丹花上着了清露,更显倾城倾国。
晚晴一见她,忙起身向她叩拜,她倒是从容受礼,二人进入那间小小耳室,晚晴敛眉低首道:“娘娘大驾光临,奴婢不知,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柳莺儿一直未说话,只是盯着晚晴,若有所思的样子。
晚晴亦不抬首,只在一旁垂手侍立。
良久,柳美人嘤嘤一笑,拉起她的手,说道:“妹妹,你和我还拘礼,怎得这么客气?快来坐下。”
晚晴知她在此次钰媚封后一事中出力亦多,给皇帝吹了不少枕边风,便也不敢冷落她,忙陪笑道:“娘娘抬举奴婢了,奴婢身份低微,怎敢和娘娘同坐?”
“杜姑娘,你我相识一场,今日何必生疏到这个程度?让你坐你就坐吧!”柳莺儿放下她的手,略略不悦道。
晚晴知道再推脱不合适,便只好虚虚坐在榻沿上,口称谢恩。
“杜姑娘,我以前只当你是个只会耍小聪明、仗着家世好便以强欺弱的女子,今日看来,你倒是能屈能伸,怪不得当日先生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呢!”
柳美人斜倚在熏笼上,打量着晚晴,闲闲道。
晚晴听她竟然敢提起崔先生,不由心中一惊,当即不动声色道:“娘娘谬夸了,奴婢实是不敢当。”
“妹妹,你这般的人才相貌,若和我们一起侍奉皇上,定也会在这后宫中得一席之地,妹妹怎么甘心便蜗居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屋子里,做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
柳美人看晚晴不作声,忽而将身子向前轻探,靠近她耳语道:“若是皇后娘娘避嫌,我可以将你引荐给皇上。”
晚晴忙从榻前屈膝跪倒在地上,叩首道:“求娘娘千万开恩,奴婢志不在此,只想寻机会出宫,还请娘娘看在当日你我相交一场的情分上,成全奴婢。”
她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磕头亦叩的郑重其事,柳莺儿看不出她半点伪装的端倪。只是她如何肯信?略一思忖,便又和婉问道:
“妹妹这话我就不懂了,宫里多少人想让皇帝多看一眼都恨不得厮杀的你死我活,怎得妹妹便这般看淡荣华富贵?难道是……妹妹已有了意中人?”
她这话问的阴森,晚晴却恍若未闻,凄然一笑,含泪道:
“晚晴此生,情缘已断,不瞒娘娘,去年奴婢曾替许夫人与三公子拜过一次堂,谁料三公子揭开奴婢的盖头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为何不是……娘娘您……从那时起,奴婢就彻底死了心了……”
柳莺儿身子微微颤了颤,她惊讶于杜晚晴竟将如此机密之事告诉自己,显然是对宫廷完全没有兴趣,不然不会授人以柄;
更惊讶于裴钰轩竟然在新婚之夜叫了自己的名字!
难道他,他还不是完全薄倖负心之人?
无论如何,裴钰轩总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始终无法将他彻底忘怀,也忘不了那日自己去辞他时,他拉着自己的衣袖,哀求自己不要离开他,一定要陪着他的情景。
当时自己只当他是酒后醉话,没想到他还真有此意,这……倒让她始料未及。
她思忖了半晌,方慢吞吞问道:“杜姑娘,你说这番话,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我身为裴家废棋,自知命运无法自主,还望娘娘格外开恩,劝说裴后放我出宫,给我一条活路。
我宫外有高堂父母,希望有生之年还能有与他们重会之期。”晚晴说得情深义重,那一脸泪水看起来很是凄苦不安。
柳莺儿站起身,长叹一口气,将她拉起来,自己的眼眶也红了,她感伤道:
“杜姑娘,你知我也曾恨过你,也曾妒过你,但你我最终不过是裴家的棋子,你看看我,我本想和先生过安生的日子,谁料先生一去不返,竟将我抛弃了,我肚中的孩子也没保住;
三公子说想我做他的侧室,但是他说晚了,当时裴家已经将我许了先生了,而且当日他斩钉截铁的说一定要同我一刀两断,我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故而也没当真……”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那泪水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哽咽道:
“说起来还是无缘罢了,总是这般阴差阳错……若他能早些说,我,我便是拼了命……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看她一副心酸的模样,似乎对裴钰轩仍是旧情难忘。
晚晴没有作声,依然在旁垂手侍立。
柳莺儿拿帕子拭了拭眼泪,见晚晴仍是一脸愁苦之色,不由惺惺惜惺惺,握着她的手说:“杜姑娘,你若愿意出宫,我自当会帮你一把,绝不会坑害你的。
只盼着你出宫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忘了在宫中还有一位像我这般苦命的姐姐……”说着,那泪水又流了下来。
晚晴忙躬身道:“娘娘,往日都是奴婢的错,还请您海涵,您日后在宫中,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您这般美貌,必得皇上欢心的。”
柳莺儿苦笑着说:“以色侍君,色衰爱弛。杜姑娘,我歌妓出身,自小便懂得这个道理。日后,若在这寂寂深宫中,能得个一儿半女,也算不枉在人世中走这一遭。”
“必是有的,娘娘和皇后日后好好侍奉皇上,必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晚晴敛眉祝福道。
“但愿吧!”柳莺儿站起身,叹口气说:“杜姑娘若见了三公子,替我致意,说我柳莺儿感念他当日的照顾,也放下了他的负心,日后,我和他……便两讫了吧……”
说着,便往外走,晚晴忙在前帮她掀开门帘,她忽又站住脚,悄声对晚晴道:“你若要走,便要趁早,日后皇后搬到了坤宁宫,只怕耳目更多,一旦此事传到皇帝耳边,你可能走不了呢……”
晚晴俯身致意道:“谢谢娘娘,晚晴感激不尽。”
柳莺儿出来后看着佛堂那座巨大的观音像,便也拈了三炷香,晚晴替她点上香,她感伤道:
“杜姑娘,你若出宫去,帮我再打听一下先生的去向,他到底是死是活,我总得有个信吧!……”说着,那眼泪便汩汩而出。
晚晴颇惊诧地望着她,她含泪笑道:“先生是这世上唯一把我当成女人的人,其余的……大概都当我是逗人取乐的物事罢了……”
说着,便扭动腰肢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雨雪交加,晚晴见柳莺儿刚才上的那三炷香明明燃得好好的,然而燃到一半时,忽然齐齐折断,不知是否是雨雪天香火受潮之故。
见此情景,晚晴不禁想起崔先生惨死的一幕,不由泪如泉涌,俯在蒲团上,哭泣了很久。
还是鹊喜将她扶起,劝说道:“姑娘,莫伤心了,娘娘也快回来了。”
晚晴起身后,哀哀望着鹊喜,轻泣道:“造化弄人,原来人人皆然……”
鹊喜点点头,将她扶入内间坐定,疑惑地问她道:“姑娘,您怎得给她说三公子爱慕她的话?”
“我若出宫后,你们必得多防备她,她日后可能会成为心腹之患。若她知道崔先生之事……”
晚晴顿了顿,瞧向鹊喜,却见她神色无异,知她必也知道崔先生遇难之事,故而又继续道:
“那估计会是她反噬的开始。她心高气傲,对裴家没有好感,唯有三公子当日对她的恩德还算一点温暖,你们务必记得,若事有不谐、万分危急时,可请三公子再出面应对她!”
“姑娘,您……您出宫去,不和三公子在一起吗?”鹊喜忽然握住她的手,惊问道。
晚晴摇了摇头,长叹息道:“鹊喜,你是聪明人,你告诉我,我出去了还能和轩郎在一起吗?尤其是在今日裴家这般富贵等身的地步,我的身份,怎能在裴家立足?……
以前,我还抱有一点微茫的希望,现在,看裴家的富贵犹如烈火烹油般,便连这点微茫的希望也没了……况且,轩郎他,还有许夫人在堂……”
听她这么说,雀喜劝说道:“许氏不足为虑,姑娘不必在意,裴家就算留她,也留不了多久了。
关键是三公子的态度,我那日分明听到三公子说要带你出京去云游的……我看三公子当日是犯糊涂,可他后来的确是一心一意待姑娘了……”
“我知他是一心一意待我,可他生在裴家,受他父亲的挟制,他父亲已让长子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又怎会轻易让次子再离开自己?
雀喜,你了解轩郎,却不了解他父亲啊!”晚晴凄婉一笑,拿起了手上的佛珠,轻轻捻动。
“哎,我苦命的姑娘啊!”鹊喜闻言,想起裴时为人,亦不由潸然泪下,搂住晚晴的臂膀,哀泣道:
“那姑娘还是早点借着裴家的力,将父母接出来,然后去江南吧,别呆在京城了,我会到时会帮着您向娘娘格外讨旨的。”
二人相对流泪,只觉得眼泪犹如外面的雨雪一般,淋漓不尽。
泄密
晚晴本以为年前便能被放出宫去,谁料皇上认为年底宫内需要人侍奉,应等春节过后再放还宫人,晚晴只好又留了下来。
钰媚被封为皇后之后,皇帝倒是留宿在耀德宫三天,但是第四天便不来了。
新春前后,裴后事务众多,她身边的侍女更是忙得团团转,唯有晚晴忙里偷闲,她已经确定下来节后第一批出宫。
自钰媚封后之后,她便很少再向皇后谏言,只是提醒裴后去答谢一番朱公公,裴后应允了。
钰轩一直未能来宫中,此时钰媚新封皇后,一切以小心为上。
晚晴还是居住在佛堂,每日礼佛烧香,心道:自己本来要去做女冠,现在倒好了,成了尼姑了,佛道自己倒是全了,只是不知道日后会皈依何教?
这日子简直难熬到了极致,日日便只能数着佛珠过日子了。
这一日,正是宫中舞百戏的日子,据说皇帝会亲自扮演角色,各宫几乎倾宫而出,都去看戏去了。
晚晴自不会去看,她看了半天《南华真经》,看天空阴沉沉的,到了午后,便开始刮风,卷起了漫天大雪来。
她忍不住走出佛堂,用手接着那雪花,冰凉的,萧瑟的,寒冷的,然而带着自由的气息,让人不由亲吻这冰冷的自由的味道。
她满含泪水,用唇去吻手中的雪花,只是雪花旋即便融化了,又有一朵一朵落在指尖,她握不住,稍一用力,便化为乌有,正如她的爱,她的心。
忽而,似有脚步声杂沓而来,她吃了一惊,忙忙地擦了把眼泪,面上浮起微笑,低着头柔声问道:“怎得今日散场这么早?戏好看么?”
没有回音。
她看到了一袭明黄的袍子正朝自己走来,心中猛地一惊,立刻跪倒在地,眼看着那黄袍上绣着的龙爪,一个,两个……足足有九个,冷汗迅速涌上来。
晚晴如坠冰窟。
“是谁?是谁?”她满脑子都盘旋着这个问题;“是谁出卖了她?怎么办?怎么应对?怎么逃出生天?”
“你想看戏,为何不亲自去看?皇后不允你去吗?”那声音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简直称得上是柔和,可是把三个亲弟弟直接投入狮笼的,亦是此人。
晚晴强自镇静,俯在冰凉的青石板砖地上,战战兢兢道:“不是……奴婢…身份低微……”
“抬起头来,”那声音又起,威严中带着一丝清冷:“让朕瞧瞧……”
泄密
晚晴没有抬头,她额上的冷汗一滴滴滴到雪地里。
她知道必是要抬头的,但她心存侥幸,若是不抬头,是不是眼前这人就能放过她?是不是她就能从容逃出生天?
“大胆,皇上旨意,你怎敢不遵?快点抬起头来,莫要惹皇上生气。”
晚晴听出是朱公公的声音,这声音中明显带着皇上已洞悉一切的暗示。
大势已去。
晚晴心中明白,却仍想螳臂当车,她闭了闭眼睛,想要让时间停滞在这一刻。
朱公公见她这般失仪,不由连咳了两声。
她只好微微抬起头,皇上饶有兴趣地弯下腰,轻佻地用两根手指抬起她俏生生一张芙蓉面,笑着夸赞道:
“果然是位佳人!原来皇后还会金屋藏娇……说,叫什么名字?”
晚晴心乱如麻,低低道:“奴婢杜氏。”
“杜氏,不错……”皇上携她的手,待要拉她起身,谁料她竟纹丝不动。
皇上略惊了一惊,站直了身子,眉头微微一皱,不悦道:“怎么,你不乐意起身?愿意在这雪地里跪着?”
“奴婢身份卑微,冲撞了圣驾,甘愿跪在这雪地中折罪。”晚晴身如筛糠,强自硬着头皮回话。
皇上往后退了半步,冷冷道:“怎得,朕是老虎,会吃了你?”
“杜氏,还不好好站起来听圣上训话……”朱公公又一次发声,这一次他的话语里可是带着极强的警戒意味了。
晚晴知道再不能忤旨了,只好站起,躬身道:“奴婢身份低微……”
“你的身份低不低微,朕说了算……”皇上再自然不过地牵住她的手,眸子里藏了一丝笑意,温和说道:“走,带朕看看你的居所。”
晚晴忙乱之下,抬头看了一眼朱公公,朱公公对她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她只觉眼前一阵黑,头像炸了一般,极不情愿地将皇上带到了那间耳房。
皇上见她案头磊磊的书籍,大部分都是佛道的典籍,也有一两部儒家的书,便问道:“你母家是做什么的?”
晚晴又要跪地,却被皇上一把揽住,温温道:“坐下说话,动辄跪着,难道朕是暴君吗?”
晚晴只好任他强壮的手臂揽着自己柔弱瘦削的肩,低声禀告道:“母家现在获罪,奴婢没入掖庭。”
“你是官婢?”皇上略带了点惊讶,问道:“你父亲是谁?因何事犯事?”
“家父杜宇,因秦州科考案获罪。”
“杜宇?原四门博士,对吧!”皇上微笑,望着晚晴亮如繁星的双眸,轻轻道:“朕早听说他的女儿颇有几分才华,……是你吗?”
晚晴浑身僵冷,此时连那冷汗也止住了,只是禁不住发抖,摇头否认道:“是,不过奴婢……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称不上才华。”
“奇怪了,你这么害怕做什么?”皇上只道她初次面圣惊恐,也没有责备她,只是语气更缓,安抚她道:
“你莫怕,你爹的事情,朕知道,他是受人牵连罢了,他的罪,朕可以赦免,你若乐意,朕还可以再让他回国子监任职。你可欢喜?”
晚晴闻言,二话不说,立刻屈膝跪地,郑重道:“皇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奴婢的父亲既然已犯了事,自然便要按照国法处置……”
皇上看她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满是惶惑不安,不禁怜爱之心大生,将她拉她入怀中,用微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滑过她软腻柔滑的白皙脸颊,哑声道:
“你倒颇为懂事,甚和朕意。不如你来侍奉朕,怎么样?朕……不会亏待你的。”
晚晴的脸刷的红到了脖颈,她的身子僵硬地像是一块石板。
虽在皇上的怀中,她却没有半点温暖可言,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此时听到这种似乎称得上是温柔的话语,她竟无话可说,亦不知该如何拒绝。
皇上看到她的颤栗,只当她是姑娘家怕羞,忍不住垂头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还未说话,忽听到朱公公在门外低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回宫了。”
“不急,你好好考虑一下!”皇上替她掠了掠鬓发,温和地说:“朕不强迫你。”说完,便放开她,径自站起身。
晚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孤注一掷道:“皇上,奴婢不愿意。奴婢自幼追慕佛道,愿以身礼佛,为帝后祈福。”
“你说什么?”皇上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回头问她道:“你说你不乐意?”
“是,奴婢身份低微,不配侍奉皇上。奴婢愿以身礼佛,为皇帝皇后祈福。”晚晴掷地有声,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话。
此时不但皇帝惊呆了,连外面刚赶过来的裴后和侍女太监们也都惊呆了。
在这个国度中,在这个宫廷里,在这座殿宇内,竟然还有女子敢忤逆皇帝的旨意,激怒皇上的后果,谁人不知!只是不知这女子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皇后见晚晴竟敢如此大胆,吓得打了个趔趄,珊瑚上前一步扶住她,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跪地向皇帝请罪道:
“杜氏来宫日浅,不懂规矩,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此事都怪臣妾御下不严,若是皇上要罚,就请罚臣妾吧!”
皇帝见众人在场,思忖片刻,也便笑了笑,将皇后搀起,柔和地说:“皇后这是什么话?你的宫中藏着这般人物,朕只是好奇罢了。你不要惊慌,快快起身!”
说着,便径直牵着皇后的手走出佛堂,再没回头看一眼晚晴。
晚晴一直在那里跪着,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二个时辰,三个时辰……
前殿已经想起了歌舞的声音,看来皇上在皇后宫中宴饮取乐。
没有一个人到此处看她一眼,眼见着黑夜沉沉降临,她跪得四肢僵沉,浑身麻木。
幸而下跪的时候,她是溜着榻边跪的,实在累狠了,她还可以靠着榻略歇一歇。
反正这边没有掌灯,也没有月亮,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唯有她,在寒冷中,整整跪了一夜。
直到晨曦乍现,黎明时分,才有一个小太监过来,对她道:“姐姐起身吧,皇上要离宫去上朝,让你也过去跪安。”
晚晴心里犹如一片死水,此刻她清清楚楚的知道了,即使这般豁出命去,皇帝仍不肯放过她,她到底该当如何?
她哪里还站得起身?小太监硬是拉起她,出门便有鹊喜和珊瑚两个大丫头在门外守护,二人充满同情的看了她一眼,一齐低了头,取代了小太监来扶住她,几乎是架着她到了前殿。
一见皇上,二人忙忙撤身,晚晴一跤跌在殿中央,头晕目眩地匍匐在冰冷的青石砖地面上,嘶哑着嗓子说道:“恭送皇上……”
皇后正在替皇帝系玉带,皇帝冷冷瞟了她一眼,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伏在地上,那一头乌发散落在地,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由冷哼一声,轻轻按住皇后的手,道:
“皇后贤德,只是这宫人,还是要好好调.教才是!”
皇后低低应诺,未敢抬头看皇上。
皇上走到晚晴身边,俯身用手将她的脸略略抬起,沉声道:“想了一晚上,可想明白了?”
晚晴知道此时以卵击石,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连累了裴后,只好忍气吞声地说:“奴婢冲撞了皇上,罪该万死,还请皇上降罪。”
“你胆子够大的……”皇帝脸上,一丝阴鸷划过,他将手收回,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说:“起驾回宫。”
晚晴仍然跪在地上,皇后一众人在身后高呼万岁送行。
皇帝出了耀德宫,心里那股子恼怒还未压下去,气哼哼对朱公公道:“没想到这宫中一个低贱的官婢,竟也敢拒绝朕!”
“皇上……杜氏是皇后宫里的人,而今皇后刚刚封后,若她在这时受宠幸,只怕皇后会责怨,老奴想她此举也是为了自保吧!”朱公公在肩舆旁轻声解释。
“如此……倒也不无可能。只是朕的皇后,果是贤淑的很,这些时日,她裴家给朕举荐的美人不少,可是你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
她自己宫中分明藏着这般佳人,她倒是按兵不动,哼,看来也是糊弄朕罢了!”
“皇上,您这就是多虑了,依老奴看哪,皇后甚是贤德,只是这杜氏啊,身份的确是低微了些。
皇后也是怕给您呈进这般身份的人,您会不高兴呢!”朱公公在旁笑着道。
“你个老家伙,倒是一个人不得罪!”皇上笑骂道:“什么样的身份朕不能给?可是你看看那杜氏,看到朕如同见了鬼一般……”
皇上自年少时便是万花丛中过的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这么明目张胆拒绝他的女人,杜晚晴还是头一份,故而他颇有些气咻咻。
“那……要不老奴去禀告皇后娘娘一声,让她把杜氏给您送来?”朱公公看着皇上一脸的悻悻然,只得小心翼翼地发问。
“不用了,你说的有理……”皇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慢悠悠道:
“皇后毕竟刚刚受封,这个颜面朕给她裴家留。不仅如此,朕还要再送她一份大礼,希望到时她能乖觉些,自动将这杜氏给朕送来。”
朱公公闻此,心中不由暗暗替晚晴捏了把汗,嘴上却道:“恭喜皇上新得佳人。”
“佳人的确是佳人,只怕这性子还得调.教一番……”皇上想起晚晴昨日那般惊慌若小鹿的怯生生模样,不由心中荡了几荡,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又道:
“也罢,宫里还是要百花齐放才是,据说杜氏才华不错,朕的身边缺一个这样的人,去告诉她,只要她从了朕,朕不会亏待她。”
朱公公忙忙称是。
却说皇上走后,耀德宫内一片哀鸿遍野。
皇后失了分寸,杜晚晴面如死灰。仆从中除了珊瑚和鹊喜之外,全部被遣出正殿。
裴后一直拉着晚晴的手掉眼泪。还是晚晴最先从愣怔中醒来,她拍拍皇后的手,悄声道:“皇后,您莫急,事已至此,咱们先冷静下来想想办法吧!”
“妹妹,要不你便从了皇上吧,以你的才华美貌,不愁在宫里没有立足之地,你和姐姐做个伴,姐姐在这深宫之中也好有人说说话!”皇后泣道。
晚晴未答话,只是给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会意,便对两个丫头道:“你俩也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二人出去后,晚晴握着皇后的手道:“娘娘,您赶紧传唤轩郎进宫一趟,奴婢有话想当面对他说。”
皇后应允,刚要叫人,晚晴摇头,低声道:“通过眼线出去传人。”
皇后大惊,问道:“晴儿,你是说……”
晚晴点了点头,满目苍凉道:
“是,我怀疑有人告密,说了我的藏身之处。不过娘娘,奴婢今天给您透个实底,我绝不会去侍奉皇上的,就算是把命豁出去我也不愿。我非要出宫不可,哪怕是把我的尸身抬出去我也要……”
“你……”皇后一把捂住她的嘴,泪花四溅:“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乱讲……”
“皇后,您莫怕。您还是好好调理身体,若是皇上能因此多留宿,您应该很快可以怀上皇嗣,娘娘,您千万要抓住此机会!”晚晴拉下裴后的手,殷切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皇后斥道:“我无此心,我只想送你出去。”
“娘娘,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先和皇帝周旋一段时日,他忌惮裴家做大,未必会立刻封赠我,碍于我的身份低微,他亦不能直接到宫中来寻我。
昨日,必是出了内鬼。娘娘,捉内鬼,怀子嗣,这是您的两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您务必记住了。”
晚晴向来遇事不乱,昨日跪了一夜,她终于想清楚了,此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多走快走固然是必死无疑,慢走不走却也是死路一条。
皇后瘫软在胡床,晚期抱住她,她低低呜咽道:“晴儿,为何我们的命都这么苦?”
晚晴看着皇后,想她已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却还是这般张皇无措,无能为力。人生之诡谲之处,一至于此。
钰轩被宣入宫时,本还怀着欣悦的心,皇后再三叮嘱,绝不可将昨日皇上已见到晚晴之事告知他,怕他宫内失仪,打草惊蛇。
故而钰轩见到晚晴时,心中犹如灌了蜜一般甜美,在佛堂的耳室见到心上人,他如获至宝一般,将晚晴搂在怀中,亲了又亲。
晚晴也一反往日的矜持,一见他便和他热烈拥.吻,钰轩深深吻住她的唇,激.情.如火,缠绵悱恻,二人从地上吻到榻上。
钰轩从未见晚晴这般热情,她主动揽住他的脖子,将身子贴紧他,眼泪和着胭脂,在她脸上交合而下。
钰轩虽然身.烈.如火,却也隐隐觉得不对,这深宫之中处处是眼睛,他们怎敢在皇后宫殿中越雷池半步?
想及此,他用臂膀围住晚晴,喘.息道:“好晴儿,好晴儿……你听我说,咱们再忍一忍,春节后,你一出宫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晚晴含泪望着他,颤声说道:“轩郎,我本想今日便……便将这身子……给了你……”
钰轩心内一阵悸动,他一把将晚晴紧紧揽在自己胸口,心花怒放地说:
“谢谢小娘子的厚意,可是……再等两日好不好?”说着,又忍不住去啄她樱桃般水润的唇。
晚晴抚了抚鬓发,离开他怀中坐正身子,略冷静了冷静,低声道:
“也罢,那咱们说正事。听说伯母封赠孺人,牌位被迎入裴氏宗祠,轩郎,恭喜你,伯母总是……苦尽甘来了!”
“傻瓜,还叫什么伯母,那是咱们的娘亲!”钰轩与她交握十指,紧贴着她坐下。
今日不知怎么了,他心中似乎总有一种隐隐的恐惧萦绕其中,如同那日在洞房里丢失了她一样。
不会不会,他在心里否决自己,怎得这大喜的日子,会无故生出这般不祥的预感?
这些时日自己想她想得发疯,尤其是看到母亲的牌位终于被迎进了宗祠,想到她当日对自己说,日后功成名就之时必会让父母荣耀的话。
而今,她终于帮他将母亲的牌位迎进宗祠接受祭祀,他心中的感激可想而知,对她的爱也变得更加浓烈了。
此刻,他抚着晚晴的鬓发,深情道:“晴儿,谢谢你,若非你,娘亲怎么会有今日的荣耀?只是叹她一生红颜薄命,未及20岁便被害死了。”
“轩郎,人生修短有长,只要生前曾得到过爱,死后有人记得,便不枉此生了……”晚晴泪光闪闪地望着钰轩,心中犹如沸油滚过一般。
“嗯,我知道晴儿,你就是娘亲送到我身边的解语花。你知道吗?我得了你之后,对这世间再无他求,只愿和你长相厮守,再不分离。”钰轩捧着晚晴的脸,情意绵绵地说。
“好,你的心意我知晓了。”晚晴勉强笑道:“轩郎,我父母如何了?”
钰轩笑道:“岳父岳母在秦州安好,过了春节便可有望了结此案了。你莫再为此事忧心了,一切都有我来安排!”
晚晴点了点头,含泪从头上拔下金簪,递给钰轩道:
“轩郎,辛苦你了,这支梅花簪,是你当日送我的,我知价值贵重,今日特意戴上,你帮我交于我父母,好不好?
你不要多心,我在宫内,戴的机会不多……请你替我转告我母亲,说我快一年没见她,甚是思念她,你让她一定好好注意身体,见簪……如见我……”
钰轩心中那股不祥骤然升起,攥紧她的手,凝望着她的双眸,他忐忑不安地问道:“晴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晚晴只垂泪,不说话。钰轩多么精明的人,一定要晚晴回答自己。
晚晴还未开口,忽听鹊喜在门外低声道:“姑娘,朱公公派的人,在前殿等您。”
晚晴只觉五雷掣顶般,脑中轰轰乱成一片。她起身后看了一眼钰轩,含泪笑道:
“轩郎,我的爹娘,就交由你啦,请你好歹替他们送了终。我,你若是能忘,就忘了吧……日后你自己要好好过日子……”
说着,便毅然转身离去。
玉碎
却说钰轩听了晚晴一番话,五骸俱软,心神皆散,不由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鹊喜看不过,从旁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公子,皇上昨日已见了杜姑娘,想让姑娘侍奉他,姑娘冒死顶撞,宁愿出家也不肯从命,所以昨夜被整整罚了一晚上跪。
今日,皇上还是不依不饶。姑娘让我告诉您,现在她先去应付皇上,您赶紧想办法找出内鬼,姑娘在娘娘宫殿藏身本是隐秘之事,如今突然被发现,必是被人告了密了。”
钰轩闻言,面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怪不得,怪不得她刚才说要把身子给自己,怪不得,她说将金簪交给她的母亲,见簪如见人,她是存了何等心思?不行,不行……
他拔腿便要走,被鹊喜一把拦住,警告道:“三公子,您要是现在出去,只怕裴氏一族都会不保。”
钰轩强捺着心中的惊惧悲伤,逼自己冷静下来,他思虑半晌,他对鹊喜道:
“既然还未侍寝,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告诉晴儿,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是……就算是不得已……不不,不会的……”
他语无伦次,额角青筋直跳,血红着一双眼睛道:“总之不许她萌生死志,先活着,先活着我再想办法。告诉她,我不许她死,一定要让她先好好活着……”
他的泪大滴大滴落下来,一颗心犹如从万丈冰川中跌落,瞬间碎成粉末。
鹊喜见他这般痛苦,到底还是不忍,一面推他出门,一面低声叮嘱道:“好,我会转达。三公子,您赶紧从侧门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记着我的话,快走吧……”
玉碎
自此后,裴皇后得到盛宠,皇帝待她甚是温柔,处处照拂;裴后亦小心服侍夫君,不敢有半点马虎。
因天寒地冻,皇后暂未移居坤宁宫,所以一大清早来耀德宫请安的宫妃络绎不绝,本来门可罗雀的耀德宫果然如其名字,荣耀非凡起来,是以阖宫上下,一片欢欣,人人扬眉吐气。
唯有晚晴如履薄冰,艰难度日。此时,她已被皇上钦点为裴后的司寝,夜夜在帝后面前侍奉。晚晴从未受过这般侮辱,但是为了裴后,她也硬生生都忍下了。
皇上再也没问过晚晴是否乐意服侍的话,仿佛当日那事从未曾发生过一般;晚晴见他如此,也正好顺水推舟,假作万事不知,对他偶尔的动手动脚也置若罔闻。
皇上和她,犹如猫戏老鼠一般,但她性格甚是倔强,就算是做老鼠,她也不甘受人捉弄,颇有一股凌寒独自开的凛冽气节,弄得皇上对她倒是格外另眼相看。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她越是拒皇帝于千里之外,皇上对她的兴趣越大,到最后,甚至下了朝就到耀德宫来。每次来,她都是在读书。
皇帝心情好时,也和她说几句书,她颇通《左氏春秋》,皇帝亦好此经,二人谈学问倒也能谈几句。
皇帝初时只是恼她敢违逆自己,后来却颇有些惜才怜才之意,见她协助皇后将宫廷内打理得井井有条,宫内晏然,不由心内暗暗赞许,盼着皇后早日开口将她献给自己,自己也好给她单独安排宫室,再不需要这般来回奔波,还得应付皇后。
谁料不但皇后,连裴氏一族也都集体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眼看着春节过了,眨眼到了二月底,皇后被诊出有了喜脉,举国欢腾,各大寺庙都奉命为皇后和她腹中小皇子祈福,皇上也龙颜大悦,下令大赦天下,并在宫内连续开筵三天庆贺。
按皇上的想法,皇后此时有了身孕,已不方便再侍寝,自己日日来耀德宫陪她,又为她大赦天下,广开筵席,投桃报李,她定会主动将杜氏献上。
结果他观察了几日,发现皇后那边根本没有任何动静,而那杜氏依然是坚冰一块,温驯又固执,柔顺又疏离,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没有半丝的情义。
皇上心中的小火苗渐渐燃了起来。贵为一国之君,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未有过失手……
为皇后开设的筵席举行到了第三天,皇上喝得未免有点多,越想此事越觉得不是滋味。
为了区区一个官婢,他足足忍了三个月有余——
裴氏一族想要的荣耀他给了,皇后想要的子嗣他也给了,但他们竟然耍他!
明知道他要交换什么,他们却装疯卖傻,故作不知,看着在身边被众多女眷敬酒的温良贤淑的皇后,皇上一时气涌上来,直接起身去了耀德宫。
朱公公见状,也忙跟上,柳莺儿见皇上忽然起身,不觉心中一动,也远远跟上去一见端倪。
皇上醉气熏天走到耀德宫,勒令所有前殿侍女不许动,他摇摇摆摆到了后殿的佛堂。
刚一打开门,他便见晚晴正在那里要烧香,她今日穿了一袭银白色的衫子,青绸裙子,配着如意金刚丝绦,一头乌油油的头发用一只裹金簪简单拢起,耳边带着两粒小小珍珠,打扮地素淡雅致,更衬得目如秋水,艳若芙蕖。
皇帝酒醉的人,见她这般貌美,忍不住一个踉跄便搂住她,满头满脸地亲吻着,那股细细的桂花香直冲上来,皇帝一时未能把持住,薰薰然道:
“美人……朕不如你沉得住气……朕认输了……今日,今日,我们便成其好事吧……”
晚晴一见是皇上,魂飞魄散之下,只知道拼了命地挣扎,皇帝虽然力气大,但他醉酒之人,被她这般奋力阻挡,竟也让她挣脱了出去。
皇上见她娇喘吁吁,鬓发不整,衣衫半掩半阖,那三分欲望升到了七分,他一点未恼,径直又上来剥她衣衫,喘着粗气道:
“美人,朕不薄待你,封你做婕妤如何,不不,你乐意,就修容,修容好不好?日后,你若服侍朕得法,朕便让你做三妃又如何?来来来……”
说着,便将她的裙幅撕下了半片,那衣衫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晚晴坚决地又一次逃开他,婉言道:“皇上,奴婢不乐意,您说了不逼奴婢的……”
“美人……你别唬我了,朕知道你喜欢朕,你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来,朕这就……成全你……”
皇帝醉眼惺忪,一把抓住她,那手直直地伸到她胸.口,一摸到那抹柔.软,不觉浑身的血直冲上头,再也忍耐不住,打横将她抱起。
晚晴挣扎着从他怀中脱出,二话没说,直直撞向了佛堂正中供奉贡果的那个巨大的香案。
只听惊天的一声巨响,皇帝再一看,晚晴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那香案斑斑点点尽是鲜血淋漓,连皇上的衣摆处都沾了点滴的血迹。
“晴儿……”闻讯赶来的裴后一声惨叫,顿时晕厥过去。
裴后身边带着的女官太监跪倒了一大片。
皇上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刹那间,满腔酒意爱意化成了悔意怒意,这个女人竟敢宁死不从,竟敢在他面前装三贞九烈!
整个后宫都是他的天下,后宫的所有女人都是属于他的,可这个身份卑微的女人,竟然屡次三番给他难堪。
这一次她竟然敢以死相抗,到底谁给了她底气?是谁在给她撑腰?是谁?是谁让她这般来折辱自己?
自己12岁便冲锋陷阵,几十年戎马倥偬,制契丹,保幽州,灭后梁,天纵英才,威名赫赫,到头来,竟然被一个卑贱的女人折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他胸口一股无名火升上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满头满身都是血的晚晴道:
“来人,来人,将她给我逐出宫去,谁也不许给她救治,让她自生自灭,死了,便扔到乱葬岗,任野狗啃食……”
说完,狠狠瞪了一眼在旁昏厥的皇后,气得浑身打颤,径直走出宫门去了。
朱公公忙使眼色,身边早有太监去抬晚晴,忙乱中,似有人给晚晴额上的伤口处撒了一把香灰。
晚晴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皇上身边的两个太监卸下一张门板,将她抬了出去,她额头上的血还点点滴滴洒下来,皇后攀着那门板,喃喃道:
“果然,果然,你让他们抬着你的尸身出去了……晴儿,你好傻,你好傻啊……”
鹊喜和珊瑚等人匍匐在地,只觉惊怖不已,众人的眼泪洒满了青石地砖……
宫内所见之人,无不掩面抽泣,杜氏自入耀德宫,虽深居简出,却一向为人和善,此时却遭此无妄之灾,不由狐死兔悲,人人唏嘘……
晚间,朱公公服侍皇帝安寝后,便有小太监来报,朱良在外面等候。
朱公公叹了口气,说道:“叫他进来。”
朱良一见叔叔,便哭得喉咙嘶哑,双眼红肿,跪地用手攀着叔叔的衣襟,想说什么却又哽咽难言。
朱公公知道他要说什么,便用手摩挲着他的头发,眼睛不由浮上一层水雾。在皇帝身边服侍二十余年,他还从未见过这等烈性的女子,竟然对皇帝的宠幸如此激烈的对抗。
此次,怕不仅皇后受牵连,整个裴氏家族都会因此得罪。之前晚晴通过朱良来找过他,他也的确帮着说过几次,好歹安抚皇上到了今日,可是男女之事,岂是外人能言?
今日皇上不知为何突然驾临耀德宫,竟然想要用强,皇上向来神武英明,何曾使过像今日这般下作的手段,往常女人们投怀送抱,躲都躲不及的,谁想今日在这里翻了船!
刚才皇上暴跳如雷,且羞且怒,已下旨封了耀德宫,回寝宫后又打伤了两个宫人,摔碎了平日里最喜爱的琉璃金大花瓶,阖宫的太监宫女都在门外跪着待罪,吓得噤若寒蝉。
能让皇上如此气愤的,上一次是永王诬陷他谋反。
见朱良还在抽噎,朱公公拿了方帕子递给他,顺便一把拉起自己的侄子。
这傻孩子,人家当日不过是做了个人情那般待他,可他却当了真,掏心掏肝的对那杜氏。
不过那杜氏也的确讨人喜欢,自己同她打过几次交道,每次见她都是进退有仪,彬彬有礼,虽然身处低位亦不媚世,不卑不亢,淡然恬静,皇上被她吸引,并不奇怪。
听说在掖挺时龙七竟然也出面保护过她,能让龙七出手相护的人,可真是难得,龙七这厮向来冷心冷面,自打在晋王府时,就是谁的面子也不买的。
朱公公想及此,又见侄子如此伤心,便亲自替他斟了杯茶递给他,没好气地说:“行了,你那个杜姐姐又没死,你到底哭什么丧?”
“真的?”朱良大喜过望,放下茶盏,给叔叔跪下道:“姐姐真的没有死?叔叔您救了她是不是?”
“她是你哪门子姐姐……”朱公公一指头戳向侄子额头,数落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个大人?告诉你多少遍了,这宫里哪有什么亲人,人家不过是利用你……”
“杜姐姐就是我的亲人。”朱良抬起头,那红肿的眼睛中一片水雾又起,“要不是她,我早死了……”
“行行行,我晓得了,你知不知道人家就是笃定了你是我的软肋,才……”看着侄子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他摇了摇头道:
“咳,送出去也好,免得皇上也生气,我也受掣肘。你以后给我好好听着,再不许四处给我惹麻烦。我告诉你,今儿要不是为了你,我……”
朱公公欲言又止。
朱良惊喜地看着叔叔,做叔叔的还是没拗过侄子,道:“我让人用牛车送她到了永宁寺,前太子的裴良娣在那里,如果她愿救你杜姐姐一命,那你杜姐姐就能活了。”
“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朱良给叔叔跪地叩头,那额上渗出一层血迹。
“哎,你这傻孩子……”朱公公心疼地拉起侄子,感叹道:“这杜氏倒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世上难道还真有不慕富贵的人?”
永宁寺
不说朱公公叔侄,只说永宁寺后的小角门处,已落发出家的前太子良娣裴钰淑——如今的惠宁仙师眼见着二年未见的挚友杜晚晴,今日忽变成血葫芦般躺在牛车上,那一惊非同小可,腿一软就要晕倒在地。
侍奉惠宁的丫头绿竹将她硬生生架起来,听驾牛车的太监结结巴巴地说:
“朱公公让我送来的,杜姐姐忤逆皇上,一头撞在了香案上,皇上生…生气了,……不许给她救治,朱公公说将她交与您,若死了,这银子就替她营葬,若活着,便……”
那太监看了看周围,低声说道:“活着就让姐姐速速逃了,千万别再回宫了……”
说着,便将200两银票硬是塞给了惠宁,自己架着鲜血淋漓的牛车离开了。
“去找裴钰轩……”惠宁只觉心如刀割,边流泪边吩咐身边的人道:“快去,骑最快的马,让他去请大夫来,不,让裴时……让伯父去找大夫……”
说着,便将刚才小太监给的那银票掷于地上,怒道:“还有这个,也交给他们,让他们父子亲自去给晴儿选棺木挖墓穴,我看他们的良心会不会受谴责……”
“仙师息怒。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救杜姑娘吧!”绿竹看着浑身是血的晚晴,也红了眼圈:“杜姑娘,真是太可怜了……”
惠宁听侍女这般说,不由心中更痛,俯在晚晴身上,嚎啕大哭道:
“晴儿,晴儿,你要活着啊,你不能死,你还不到20岁,你醒来……你用血给他们父子铺平了平步青云的路,怎得自己就落得这样的下场!”
虽在寺院修行,惠宁身边却还颇有些对先太子忠心耿耿的旧人,所以她对朝政、对裴家事务了如指掌,也因此对晚晴的遭遇,格外伤心。
惠宁兀自难过着,绿竹却早已使人将晚晴抬起,送到惠宁仙师的禅房。
过了半个时辰,裴钰轩骑马满头大汗地赶了来,此处离京城不近,他竟这么快便已赶到,一见了浑身是血的晚晴,他只大喊了一声“晴儿”,便已昏厥在地上。
他身后跟着的大夫飞奔下马,跑得气喘吁吁,见钰轩先倒了,大吃一惊,刚待要俯身查看,被惠宁、绿竹二人拉着先到榻前看晚晴。
大夫见了晚晴,也吓了一大跳,忙忙地替她把脉,又细细查看了伤口,叹息道:
“都伤到骨了,这……怎生使了这么大力气?若不是用香灰暂止了血,只怕现在人就不在了!”说着,便打开药箱拿出器具,准备替她清理伤口。
却说钰轩倒在地上,有小沙弥跪地替他掐人中,又灌了两口水,这才悠悠醒来。
他一睁开眼便扑过来看晚晴,只见她气息奄奄,微阖双目,面白如纸,满脸满身全是血迹,额角上一个两枚钱币大的尖锐的创口,似还在隐隐渗血。
她平卧在榻上,一只胳膊无力垂下,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钰轩送她的白玉蝠纹镯,那玉质地本脆弱,谁料经此重创,竟纹丝不动。
钰轩不顾众人阻拦,上前拨开正在清理创口的大夫,径直抱住晚晴的身子,痛不欲生道:“晴儿,你怎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晚晴气若游丝,身子绵软无力,对钰轩的哭喊压根没有半丝反应,钰轩只觉五内俱焚,撕心裂肺地喊道:“晴儿,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惠宁让人将他拉开,先让大夫替晚晴诊疗,钰轩还频频回头看,惠宁冷冷道:“三哥,你总得让人先看看晴儿是死是活吧……”
“她不会死……”钰轩冲她嘶吼道:“我不让她死……我不让她死……”
“你不让她死,你们送她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做什么?难道毁了我还不够,还要毁了她?”
惠宁涕泪纵横,她心里深恨裴氏父子,不由厉声喝道:“逼着好好一个女孩儿进宫当官婢给你们谋划富贵,富贵你们得了,她赔上了命,……现下她死了,你们满意了吗?”
“她不会死,她不会死的……”钰轩往后倒退了两步,勉强扶住身旁的楹柱,喃喃自语道:“我的晴儿不会死,她若是死了,我去陪她……”
“仙师噤声!您明知道三公子也做不得主,就别迁怒他了,”绿竹忙忙拉着惠宁,低声劝慰道:“现在还是赶紧告诉三公子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惠宁冷言瞧着裴钰轩悲痛万分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才忍住气,将钰轩叫到一边,将小太监的话说了一遍。
钰轩听了惠宁的陈述,不由捶胸顿足道:“我就知道,必是如此,必是如此……晴儿,怪我,怪我没能保护好你……”他闭一闭眼睛,那泪水滂沱而下。
此时,门外已经雷声大作,一场倾盆大雨眨眼而下,钰轩看到这样的暴雨,想到晚晴曾对自己说的话,说老道士预言她这一步大运危险重重,波折不断,能不能活到25岁都难说……
而今,那预言竟然准了,她果然一年一个坎,怎得如此坎坷?为何如此坎坷?
难道是天妒英才,还是真的……晴儿有一身仙骨,不能在世间久留?可是你如何舍得,如何舍得离开我?
自打上次见了晚晴,钰轩已经足足三月未见她,就连新年进宫向皇后问安,她都没有出现。钰轩知道,她是害怕牵累他,被人看出端倪,故而早早避开了。
这些时日以来,钰轩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他每日都怕宫里传来讯息,只能借酒浇愁,只能奢望皇帝会放过她,只能日日礼佛烧香,盼着能给她一个平安,而今,依然还是一场空梦。
大夫给晚晴包扎好,向众人告辞道:“患者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能不能活过来全看造化。”
钰轩过来握着晚晴的手,那泪犹如泉水般喷涌而出,他心痛道:
“晴儿,你为什么这么傻啊?我们不是说好了,先保住命再说吗?你还是走了这一步,都是我害了你……都怪我……”
惠宁仙师看着悲痛欲绝的三哥,终于还是放下了心中对他的怨恨。
只是可怜的晴儿,怎会如此多灾多难?本以为自己的命就够苦了,竟然还有比自己命还苦的女子,晴儿,你要活过来,你一定要活过来,顺利度过这一劫。她捻动佛珠,虔诚祝祷。
晚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正在和一个梳着双髻的童子热乎朝天地闲聊,二人俯身看着云下的花花世界,艳羡不已,正指天说地,嬉笑打闹,不知说了多久,忽听有人高喊:“着火了……着火了……”
漫天的火势烧起来,将半个天空都烧红了。
“不好了,那里是……”那童子一脸惊恐地望着她,道:“那里是……是你看守的藏经阁……”
“藏经阁?”她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跑到那连绵起伏的仙山楼阁一看,果见漫天席卷的火势,已经势不可挡,她惊呼:“救火啊,救火啊……”
藏经阁数万册图书毁于一旦。
下一刻,她便被罚跪在大殿中。
殿上高高坐着的长须老人痛心疾首:“我本说这些徒儿中,唯有你还颇有几分耐性,特特让你去守藏经阁,谁料你玩忽职守,竟致万册图书被焚。
也罢,你既恋慕红尘,便下去经历一番吧,总是你经历了,才知道什么叫万事皆空……童儿,将她仙籍暂除,罚下人间……”
“师傅,我错了,我错了,”她膝行向前,痛哭流涕道:“徒儿还想侍奉您老人家……”
长须老人颜面叹息道:“去吧,不历红尘,怎生看破?师傅答应你,让你尽快回来便是了,去吧,去吧……”
“师傅,弟子也有错,愿和师姐一起领罚。”不知何时,和她闲聊的那童子也跪地祈求道:“若不是弟子和师姐说话误事,必不会导致藏经阁失火被毁……”
那童子倒是很有承担,话语铿锵有力。
“你不后悔?”那老者问道。
“不后悔。”童子抬起头,挺胸昂然道。
“你们两个可想清楚了,在凡间若涉情孽,便生生世世堕入轮回,再无回天界的可能,你们也乐意?”
二人对望了一眼,晚晴没有说话,只是低了头。
那童子却毅然决然道:“我乐意。”
“冤孽啊,冤孽……”老者摇摇头,感慨道:“今年流年不利,先是烧了我的藏经阁,又要夺走我最器重的两个徒儿,不成不成,”他断然摇首,对那童子喝道:“你不许去!”
然后又对她说:“你自己去吧,时辰一到,师傅便来度你。”
她回首,那漫天的火势还在蔓延,童子的呼喊声好像还在耳边萦绕。
“火,火,火……水,取……取水……”她张了张嘴,只觉唇干舌躁,似有水珠滋润着自己的唇瓣,无意识的,她抿了抿嘴唇。
“晴儿,你醒了……你醒了是吗?……”是钰轩喜极而泣的声音。
晚晴勉强睁开眼,看见一脸憔悴的钰轩,端着杯盏,正在拿银羹给自己一点点喂水。
见她醒来,钰轩忙忙放下手里的杯盏,手拂过她的脸颊,一叠声道:“谢天谢地,我的晴儿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锥心的疼痛让晚晴忍不住蹙起眉,晕沉沉问道。
“你当然没有死,我不许你死,晴儿,你吓死我了……”钰轩的泪一滴滴落下。
“没死”,晚晴面色苍白,低声道:“没死啊,那又不能回去了!”她的眼中竟然含了一丝失望,似乎对尘世不再眷恋。
钰轩俯下身,轻轻搂住她,泣道:“晴儿,你不许胡说,你不要抛下我,不许你抛下我……”
“傻瓜”,晚晴勉强抬起手来,替他拭了拭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不没走吗?大男人,不许动辄掉眼泪。”
钰轩点点头,含泪吻上了她的额头。
在晚清略略恢复了几日后,她和惠宁仙师洒泪挥别,秘密地由钰轩接到丹桂苑。
在丹桂苑,她的伤渐渐好起来,看着钰轩日日夜夜守护自己,她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经历此劫,钰轩对她的爱意上又加了一层钦敬,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便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珍宝,再也无法由她离去。
这一日,眼见月明如洗,清风吹拂,庭院里传来阵阵花香,晚晴笑对钰轩道:“轩郎,你扶我起来,去看看月光吧,我一向在这里躺卧着,躺得身子生疼。”
钰轩想了想,道:“也好,不过晚上还是冷,你多穿件衣裳。”说着便去衣橱里取衣衫。
只见四季的衣裳,各色花样,各种颜色,琳琳琅琅满满一柜子,晚晴知道是他以前为她置办的,不禁鼻子一阵酸楚,未说话。
钰轩只当她不喜欢,便取了一套淡粉色衫子对她道:“这衣裳……还是前年为你置办的了,你若嫌款式不新了,我再请裁缝给你重制。”
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深道:“晴儿,只要你快点好起来……我什么都应你……”
晚晴却没接他这话,只泫然对他道:“这几年,我几乎一年历一次生死,若按这种态势发展,我好害怕下一次便躲不过去了,轩郎,我好怕……”她俯在他怀里,那泪止不住流下来。
钰轩一见她又这般忧伤,忙哄她道:“好晴儿,都过去了,来,你不是要看月光吗?走,我抱你去。”
晚晴揽着他的脖子,任由他抱出去,庭院中早有下人将一张贵妃榻置在当众,钰轩斥道:“怎得不铺上毯子?”
晚晴笑道:“算了,我少坐一会儿便是了,别再劳动大家了。”说着便要从他怀中下来,却把钰轩揽住,不让她动。
下人去取了一张薄毯子放置在榻上,钰轩才轻轻将晚晴放下,让她半倚在榻上,自己坐在她身边揽住她,晚晴感慨道:
“我觉得自己这一病,都辜负了春天了,原来园子里的花都开得如此繁盛了,真可谓‘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归,杨柳依依。’”
钰轩见她故意颠倒诗序,知道是她今日心情好,不由得也跟着高兴起来,他揽了揽她的肩,与她耳语道:
“以后咱们每天都在一起,什么也不会辜负了,不会辜负春天,夏天,也不会辜负秋天,冬天……”
晚晴微笑着抬头,见天上一轮皓月当空,犹如银盘般发出万丈光芒,将这一片园子照得犹如雪洞一般,便让钰轩吩咐熄掉所有的灯盏,两人只在这月下就着月光静坐。
她拔下头上的金簪,轻声道:“轩郎,这你为我吟唱一首《春夜宴桃李园序》,我为你击节相和。”
钰轩见她如此兴致,当即应承道:“好,这正是我的拿手绝活呢!”于是清了清嗓子,朗声吟诵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他诵了两遍,晚晴含笑听着,心内暗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为何明明浮生若梦,这梦却总不醒呢?
……想到这里,她似觉眼中酸涩,怕被钰轩看到,忙忙闭上眼睛,谁料心思渐消,精力不济,钰轩见她不再做声,仔细一看,却发现她已然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钰轩抚摸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庞,不禁红了眼圈,她还这般年轻,便频遭大难,自己恨不得以身相替,却又无能为力。
若她真的不在了,自己独活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啊?她竟然为了自己,宁愿以死相抗皇帝。听说皇帝愿意以九嫔之高位许她,她都不从。
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她这般倾心相待?日后若再负她,即使鬼神能容,自己也容不得自己了。
想及此,他爱怜地亲亲她的鬓发,将她轻轻抱起,忽然见阿旺远远走来,似有要事禀报,他对其摇了摇头,阿旺知其意,不敢上前。
他将晚晴抱回到内室,安放在榻上,替她盖上被子,亲亲她的额头便到了室外,阿旺对他禀报:“公子,许夫人病重,请您回去见一面。”
“我不去”,钰轩冷言道:“晴儿身子弱,我不能离开。”
“老爷也……也让您回去……”阿旺壮胆道。
果然,钰轩听闻此言,咬牙道:“告诉他,我死了……一切事情他自己去处理。”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摔门进了内室。
留下阿旺在原地目瞪口呆。
钰轩进了内室,却见晚晴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半抬起身子,掀开帷帐问道:“轩郎,怎么了?”
钰轩忙过去扶住她,柔声道:“没事,你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可是我听到阿旺的声音,是不是家里有事找你?”晚晴担忧道:
“轩郎,我的事情出了后,是不是牵累了你们裴家?你回去跟裴大人解释一下,我真是……不得已。”晚晴似乎深怀歉意。
钰轩心痛地抽了一抽,一把将她揽到胸前,沉声道:“晴儿,我不许你这般善良,你就是这样善良,他们才会一再利用你。
你已经舍命替他们挣下泼天富贵了,晴儿,那富贵是我父兄想要的,我不要,我要带你走,我想好了,等你好一点,咱们就去幽州,我也可以从武职。”
晚晴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她定定望着钰轩,用手轻抚过他的眉眼,满含柔情地说:
“傻瓜,你是进士出身,怎能去边关做武职?你在刑部做得如鱼得水,怎可轻易放弃?
轩郎,你有这份心意,我就满足了,日后,你便在刑部好好当值,不要让狱中有含冤之人,便是你的功德了,我也为你自豪。”
“可是晴儿……”钰轩还待说什么,晚晴捂住他的唇,摇了摇头,道:“轩郎,你满腹才华,不能因情而废,男子汉还需以事业为重。
我知你自来最是有抱负的好男儿,万不能自断双臂,你好刑名之学,刑部的工作最适合你。”
听她这么说,钰轩心内一股热流涌过,不觉鼻头发酸,热泪盈眶,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明知他若还留在京城,留在刑部任职,日后婚姻必受掣肘,可是为了他的前程,她竟然还是力劝他留在这里,她待他这般驰赤诚,他怎会辜负?
他笑笑,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捉住握于自己的掌心,低声道:“啥晴儿,你夫君无论在哪里都有饭吃,你不要看扁了他,幽州那边也有掌书记,我心意已决,便要去谋求此职。
晴儿,只有远离京师,我的婚姻才不会再受父亲的愚弄,我此次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离了。”
晚晴见他这般说,心中大是欣慰,只低声说了句:“轩郎,委屈你了。”
钰轩拥着她,将唇紧紧贴在她的乌发上,深深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做什么都不委屈……”
附身
第二日,晚晴尚未起身,便听到外面似有争吵声。
她披了件衣衫,勉强起身,还未开门,便听到钰轩在外低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回去的,人死了抬出去埋了即可,何必非要我回去?”
“公子,老爷明令您立刻回府,否则他要亲自来……来这里……”是阿旺的声音。
“他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到我?哼哼……他自己娶的,就自己去发送,你赶紧滚……”钰轩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制,却仍听得出一丝阴狠凉薄。
晚晴心里一沉,慢慢走到贵妃榻上坐下,心里哀叹道:“那薄命女子,还是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钰轩走进来,见晚晴只穿着薄薄一件寝衣坐在榻上,以手扶额,面色不喜,不禁大吃一惊,快走几步到她身边来,携她的手道:
“晴儿,早上还有些凉,你怎的起身了?快起来到榻上去。”说着,便要扶她起身。
晚晴却牵住他的衣袖,拉他坐下,蹙眉问道:“轩郎,是不是……许家娘子,不在了?”
钰轩一惊,知她已听到了,暗恨阿旺这般不懂事,竟然惊到了她。此时,却也不好再相瞒,便道:“是,许氏……昨夜殁了。”
“她是你的发妻,轩郎,你既和她有这一世的缘分,今天你去送送她吧。
说起来,她也是可怜人,父兄把她当工具,你也不爱她,她在这世间可曾得到过半点爱?你好好替她处理后事,不然我便恼你了。”
晚晴看着钰轩,眼神中闪过哀戚和悲伤的颜色。
钰轩知她一向心软,又听见她这般说,也有几分道理,只好点点头,道:
“好,好。她走了,我也能光明正大的给你名分了,我心甚慰。晴儿,我听你的,这便去送她一程。”
说着,便小心扶她起身坐到睡榻上,温言道:“晴儿,我替你找了个丫头,叫小婵,我平常要是不在家,让她来服侍你好不好?”
晚晴点了点头,说:“好,有劳你了。”她起来的仓促,那一头漆黑似泼墨的发丝,如瀑布般落在身上,更衬得肌肤如凝脂白玉一般,光可鉴人。
钰轩起身到妆台替她拿了一支镶着偌大明珠的牡丹金簪,温柔地替她绾住头发,又替她理了理鬓发,用手抚摸着她额角的伤疤,轻声问道:“还疼吗?”
晚晴捉住他的手,浅笑道:“早不疼了,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过两天你帮我买些花钿来,我贴上遮一遮。”
“胡说,我怎会觉得不好看?我的晴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了。”钰轩在那伤疤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下次再不许冒险了,答应我,好不好?”
“那是向死而生的地方,我不这般,又怎能全身而退呢?”晚晴心有余悸道:
“说来皇上也不是暴虐无道的人,可那日不知怎地忽然便兽性大发,真让人……心底生寒。如不是朱公公,我今日便成了一堆白骨了。”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钰轩将手攥拳,眼中喷火道:“王八蛋,枉为人君!”
晚晴笑着看他,倚在他身上,道:“你还不知道,他急了,竟胡乱许了我一堆极高的位分……我才不信他呢,他就是让我当皇后,我也不稀罕。让我在那活棺材里待一天我都待不下去。”
钰轩紧紧拥住她,将唇埋在她的颈后,低低道:
“晴儿,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岳父母都已秘密接到泰州,过一段时间,等岳父的案子结了,咱们离开京城,就将他们偷偷接走。”
“辛苦你了,轩郎。”晚晴的声音柔媚娇婉,伸出胳膊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钰轩的心一颤,将唇径直覆在了她花朵般娇嫩的樱唇上。
陪晚晴吃了早餐后,钰轩便回去处理了许氏的丧事。丧仪一切从简,当日便抬出发送了。
——自然不能埋进裴氏祖坟,牌位也不得入裴家祠堂供奉,便由下人胡乱找了个义庄抬过去,那里自有人负责后续的事务。
因许家早败,也无人替许氏出来说话,便是许氏有几房远亲,也都避得远远地,只觉裴家没有休掉她已经是天大的恩德,而今就算丧仪简陋,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偌大的府邸里,唯一为许氏落泪的,只有她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但她们也没能哭几声,立刻便被裴府管家拉出去发卖了;
举凡许氏用过的物事,全部被搬到一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许氏陪送的嫁妆,由裴钰轩做主,捐给了京外的义婴堂,当天裴家几个壮仆便将那些器具妆奁捆到马车上送往了城外。
很快,裴府中所有关于这女子的痕迹都被抹掉了,似乎从来未曾有过这个人一般。许氏所居住的清水阁也被一把巨锁锁住。
这薄命女子的一生,宛若一只风筝,在空中寂寞飘摇,随风而行,无根无柢,父兄难依,夫妇不和,无子而终,所谓的女子三从,她竟一无可榜。
她也曾如鲜花般绽放过一季,奈何雨骤风急,一头从天上扎入人间,零落成泥,碾作尘土,极其悲惨地度过了短暂的一生,让人唏嘘不已!
处理完许氏的后事,钰轩担心沾上晦气过给晚晴,特特在老宅洗了澡,拿了几束艾草上下熏了几遍才回丹桂苑回去。
在裴府时,裴时特意留在府中,几次待和他说话,他都佯装不知,一言不发。
实际上,他已经几乎一年时间都赌气未曾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此次晚晴事出,他更恨不得立刻和裴时断绝一切关系,裴时虽气得人仰马翻,却也奈何不得他。
当初他要接晚晴回丹桂苑,裴时担心引火烧身不同意,他竟拿了匕首对准自己的脖颈,告诉父亲,如果再阻拦,便立刻让他失去自己这个儿子。
裴时知他性子执拗,加之对晚晴自杀一事也心怀愧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一切由他。
半夜里,钰轩赶回了丹桂苑,来到内室,他见晚晴已经睡熟,便也偷偷在她身边躺下。
前一段时间,晚晴病重,为了贴身照顾她,他时常便在她的睡榻上和衣而卧,后来晚晴略好些,他也在下面贵妃榻上歇息,见晚晴睡熟了,再悄悄溜到榻上,揽着她睡。
晚晴睡眠浅,又屡遭大难,经常梦魇,都是他在旁拥住她,安慰她,她才可安歇。及至天明,都是他先起床,等晚晴起身时,他已安然坐于一旁看书了,故而晚晴对此事全然不知。
却说第二日晚晴醒来,见钰轩早已梳洗完毕,在榻前笑盈盈看她。她忙起身问了问许氏的后事,知道好好地葬出去了,不由好一阵子叹息。
晚晴又问用了何等棺木,其实只用了一付白皮棺,是裴府下人预备的,临时着急便拿来用了,也不过数十两银子,但钰轩怕晚晴责备,便也搪塞过去,只说用了好寿材。
晚晴还建议他去安排道士做道场超度,钰轩哪里肯去,也都一一应付过去。
晚晴究竟精力不济,问过几次,便也罢了。
忽忽又过了几日,这一晚,钰轩从衙门回来,见晚晴竟早早睡下了,问新来的丫头小婵,小婵道:“晚饭时姑娘忽然说身体不舒服,喝了两口汤便草草睡下了。”
钰轩听了急道:“可是发热了,怎得不请大夫?”忙进去摸了摸晚晴的额头,却也不是很热,但看她睡得不安宁,待要叫起她问一问,却又不舍得。
但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只因晚晴自伤好些后,无论他多晚回来,都会等着他,陪他说会儿话才安歇。今日是怎么了?
他心中忐忑,便吩咐小婵明日一早找人去请大夫。
家人端上饭,他胡乱吃了几口,又翻阅了几份文书,想着日后便将刑部的文书拿回来批阅,这般放着她在家自己还是不放心。
想到此,他文书也看不下去了,便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搂住她,她便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到他怀里。
他揽住她,想起未来的道路,只恨不得立刻便离开京师,可是一来杜宇的案子还没有完全结案,二来晚晴的身子尚未痊愈,不能久坐马车。但现在许氏已亡,拖久了又怕夜长梦多,他想来想去,当真愁肠百结,直到深夜才朦胧睡去。
夜半时分,只听窗外起了大风,将内室里长燃的一盏灯烛忽地吹灭了,室内骤然间暗下去,借着幽暗的月光,他忽见晚晴蹭地一下从榻上直直坐起,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得外面什么东西咚咚乱响,他只当晚晴是被风声惊起,忙起身揽她入怀道:“晴儿,不怕,是风的声音。”
谁料晚晴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她用一种奇怪而陌生的口吻对他道:“裴郎,你能抱我一下吗?”
钰轩一愣,便将她楼得更紧一些,替她理了理鬓发,柔言道:“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啊,乖,我在,不怕。”
晚晴的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秘阴森的笑容,森森道:“原来你竟这般温柔……裴郎,你能亲我一下吗?”
钰轩只觉得晚晴的身子冷得像冰一般,而且她从不叫自己裴郎的,今儿是怎么了?难道是睡迷糊了?
他心里有一丝疑虑,却也不做它想,便将唇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笑道:“这大半夜的,是怎么了?晴儿,是不是魇住了?”
“再见裴郎!”晚晴面无表情,却又似留恋不舍地喃喃道:“我再也没挂念了,这就可以走了……”
“你是谁?”钰轩吓得猛地一把将晚晴推到一边,浑身鸡皮疙瘩冒出来,只觉头皮发麻,怒喝道:“你是谁?你不是晴儿,你是谁?你是谁?……”
谁料晚晴身子一个激灵,忽地扑上来抱住他,惊慌失措地喊道:“轩郎,救我,轩郎,救我……”
钰轩见她花容失色,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还是不忍心,抱住她,他试到了她身上的温度,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凉,再用手一摸,她的额上全是冷汗,他的心略定了定,替她将额上的汗拭掉,他轻声问:
“晴儿,怎么了?”
“轩郎,刚才我梦到一个女子,她……她容长脸面,细高个儿,穿了一身凌白绸子衣裳,俯在我脸上,忽然,忽然她说,她说要借我的身子和你说几句话……轩郎,有鬼,有鬼……”
晚晴抖抖索索道,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钰轩登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当即怒不可遏,便要起身出去处理,可晚晴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钰轩只好压住脾气,抱着晚晴,抚摸着她的头发,哄她道:“晴儿乖,没事的,就是一场噩梦,来,我们再睡下。”
晚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她两手牢牢搂住他,说什么也不肯躺下,钰轩无法,只好倚在床塌上,将她揽在怀中,硬生生坐了半夜。
眼见怀里的晚晴一脸病容,还要受此惊吓,钰轩心里又怒又惊又痛,再也没有合眼。
直到东方发白,第一声鸡鸣响起,钰轩才将晚晴悄悄放下。见她终于睡稳,钰轩出了门,叫过阿诺来,低低吩咐道:
“去给我把青云观的主持大师请来,要快。”阿诺领命便去了。
钰轩气得脸色都变了,晚上怕晚晴害怕,他没敢说,这个女人活着病恹恹的,死了本领倒大了,竟敢附在人身上。
“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他心里恨恨道。
第二日入夜,月明如洗。晚晴见钰轩蹑手蹑脚出门去,自己也睁开眼睛,披上了衣衫。
她知道他去做什么,也想起了昨晚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她曾见过那薄命女子一次的,便是当年在牛侍郎七公子的婚宴上,许家小姐跟随母亲出席婚宴。
晚晴曾远远看了那女子一眼,那时她如凤凰般坐在主席位上,衣履翩然,虽然略有病态,却也恬然淡雅,别有一番风味。
而今,这女子却如一缕烟般消失了。临走,还是不死心,一定要借自己的身体给丈夫说几句话,哪怕这丈夫只是名义上的,她还是舍不得。
晚晴自己倒是不怨恨许氏,但她素知钰轩的脾气,故而白日里她故意装着惊怕的样子,缠了他一日,不许他出门。
孰料他竟半夜悄悄一人出去了,她知,这宅子里必是有一处设坛驱邪了。
她披衣跟上,夜风一吹,还颇凉。她身子还未恢复,遇此不由打了个寒颤,早有一件披风给自己披上,接着便有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怎得这么冷忽地跑出来?”
她转头一看,是钰轩站在自己身后,此时正佯怒问自己,那语气里却全是关切。
她哑然失笑,自嘲道:“看看我,尾随你的,却被你尾随了。”
钰轩不由分说,也不听她的解释,坚决要带她回去,她娇声道:“我自己一人回去害怕,你带我去。……她既附了我的身,你不让道士给我看看,怎么可以?万一她再来怎么办?”
钰轩冲口而出道:“她敢?今日我便叫她魂飞魄散……”
“轩郎,你……”晚晴身子晃了几晃,捂着胸口道:“你怎的,怎的如此狠心?不可。你需得带我去,我不许你做这种事。”
“晴儿,你怎么了?是胸口疼吗?”钰轩暗悔自己失言,又见她眉头微蹙,忍不住揽住她,问道。
“我是胸口有点闷,你……你快带我去”,晚晴拽着他的袖子,一副不容置疑的神情。
钰轩知她性子,只好吩咐侍从去抬了一个肩舆,扶着晚晴坐上,又替她盖上披风。
一行人到了设坛的西北处一间屋子。
晚晴看时,那老道士已经设坛准备做法。她忽然想起那日周夫人的禳灾,身子止不住打起颤来,钰轩忙揽住她,低声道:“不怕,不怕,有我在……”晚晴心中略安。
钰轩向老道士点了点头,那道士便将一盏灯烛点燃,高声道:“所有人退后三丈。”
旋即老道将那盏灯烛运于掌上,默默念诵许氏的生辰,只见片刻之间,那灯烛左右晃动,似有暗风袭来,道士以掌覆烛,对着烛心道:
“许氏,死生异路,你为何还流连作祟人间?”
那灯烛似乎随风轻动,道士凝神一听,叹息道:“虽如此,你也不该逆天而行。你稍等,我替你问候主家是否应允吧!”
说着,便将那盏灯烛暂放在案几上。自己走到钰轩及晚晴身旁,稽首道:“请问哪位是杜家小娘子?”
晚晴忙施礼道:“奴家便是。”
道士是个长眉白须老人,本是青云观的主持大师,法号玄清子,在京城大名鼎鼎,无人不知。
他自来最是慈善,此次见晚晴,不由上下打量了晚晴一番,再次稽首道:
“许氏请我转达小娘子,她本无恶意,只是与裴氏联姻后,未曾得到夫君一日宠爱,走时难免心存遗憾,便冒死借你贵体一用。
你命贵重,她本上不了身,可是你最近新遭大难,心神不稳,故而被她在头七还魂夜冒险附上身,虽如此,她也必要损耗下一世的福报。杜小娘子,你可愿饶她这一遭?”
晚晴还未说话,钰轩握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对玄清子道:“不能,她既敢作恶,我便要她魂飞魄散,不仅如此,我还要去给她挫骨扬灰,她真是贤愚不分,枉修了一个人身。
明知晴儿身子弱,还来附她的身,若不是晴儿命理贵重,她是不是还准备夺魄?”
那盏灯烛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老道敛眉合掌道:“无量天尊。冤家宜结不宜解,两位,再想一想吧,人身难得,魂魄难聚,一旦打散,便再也无法聚拢,只能游荡于天地之间。”
“道长,放了她吧。”晚晴敛眉对道长道:“她无恶意,我能体谅她。许家娘子,但愿你来世能找到如意郎君,再也不要如这一世般命苦。”
“晴儿……”钰轩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道:“她差点害死你,你怎能这般就放过她了?”
“天地之大德曰生。”晚晴满怀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又望着那盏灯烛,哀哀道:
“许家姐姐,你虽可怜,我亦如你一般,生死不由自主,命如飘萍,在人世间苟活。你好好去吧,莫再眷恋了,众生皆苦,不止你我,放下执念,去修下一世吧……”
那盏灯烛似在激烈震荡中,渐渐止息下来。
老道携过晚晴的手,道:“小娘子,来来来,你到祭坛这边来。”
钰轩待要跟上,被道长制止了。
走到祭坛,道长放下晚晴的手,将那盏灯烛放在她面前,她见那灯烛的烛心似乎跳了几跳,恍若有影子淡出,围着自己转了几圈,猛地一看,似乎是一个人形在向自己拜谢。眨眼间,那灯烛便又恢复了。
道长念了几句咒语,大袖一挥,那盏灯烛竟直直摄入了他的袍袖,钰轩一个箭步冲上来,拉开晚晴,便要去吹灭那盏灯烛,晚晴紧紧拽住他,低低道:“轩郎,我要生气了,不可以……”
“小娘子这般仁心,必有后福。”那道长对晚晴稽首道:“我替许家娘子谢谢你,许氏已放下执念,愿再入轮回。”
钰轩还待说什么,晚晴对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恳求。他一时不忍,只得按捺下性子。
忽地,他又想起一事,便将晚晴交由阿诺,让阿诺先带出去,自己要问道长几句话。晚晴知道他答应自己的事情,一定不会反悔,便跟着阿诺出去了。
室内,钰轩拱手向玄清子作揖道:“道长,我还有一事请教,请您不吝赐教。”
“这……国舅爷,这般大礼如何使得?你说便是。”那道长忙搀起他。
“内子……内子命理奇崛,屡遭大难,求道长赐一破解之法。”钰轩起身,态度甚是谦卑,对道长行礼。
玄清子是晋国首屈一指的道教宗师,京师的达官贵人颇多推崇他,先帝曾亲封他为国师,传说他能推演前后100年国运,只是近年来他已经很少出山,这次裴钰轩让阿诺持裴后的名帖去请,才将他请来。
“是了,我看小娘子刚从一劫中险险度过。国舅可有小娘子八字?”那道长问道。
钰轩从衣袖中恭敬取出,交由道长。
道长看了许久,方缓缓道:“……小娘子可愿入佛道之门?”
钰轩心一沉,噗通一下跪地道:“求道长赐教,不瞒您,在下与内子,生死不愿离分。”
那道长沉吟再三,取出一对黄纸所画朱雀符,只见那朱雀翎羽支支竖起,栩栩如生,道长将其亲递于钰轩道:
“如此,你拿着这两个护身符,分别置于你们二人贴身处,万不可取下。即使沐浴亦不可离身一丈之外。
且每到初一、十五需放在月下静置,吞月之精华。若佩戴三年,朱雀毛羽依然,便可成良缘。”
钰轩颤着手接过,疑虑道:“三年?为何是……三年?”
“天机不可泄露。”老道扶起他,道:“不过,小娘子天生宅心仁厚,若能活万人,必得善果。”
“活……活万人?”钰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满腹狐疑地问:“她一个闺阁女子,怎能活万人?”
老道一笑,再不作声。
钰轩见他不言,亦知他意,不敢勉强,只道:“请问道长,我能和内子一起做这功德吗?”
道长点头道:“自然,功德越多越好。”
钰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庭院,见晚晴已经歪在一个石凳上倚着一棵柳树睡着了。
她最近不知怎的,走到哪里便睡到哪里,医生只说她气血两虚,身子太弱,精力不足。
钰轩上前抱住她,早有一乘青呢小轿过来,钰轩抱她坐到轿子里,轿夫抬起轿子往韶雅堂去了。
那道长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摇了摇头,捻须自语道:“世间所历情劫之苦,有一至于此者,叹哉!”
换钗
第二日,晚晴起身,却见钰轩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酣。
他这段时间着实忙碌,又担心晚晴身体,又处理许氏后事,片刻也不得闲。
昨日玄清子的话,他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总算得了破解之法。不就是万人之命吗?
刑部大牢里关着数千刑犯,从明日起,一一看卷宗,看看有没有可活之人。
日后去了幽州,若上战场,尽施仁心,夫妻同心同命,他不信人胜不了天。他这般想了半夜,到了天明却反而酣然睡着了。
晚晴见他一脸忧虑,一条胳膊还紧紧揽着自己,不由又好气又感动,他的这些小把戏她何尝不知,只是未曾说破罢了。
她悄悄将他的胳膊放到一边,自己慢慢摸索着下榻去,悄悄叫过小婵,在小婵下人房里潦草的洗漱了一番,便到厨房去。
厨房正在准备早饭,晚晴进去,对众人道:“我来煮个粥。你们歇着吧。”
谁料她话刚说完,一厨房的下人竟都吓得跪地不起。原来钰轩治家甚严,这些仆从个个畏他如虎,此时忽见他最宠爱的女子竟然亲自来下厨,难道是往日侍奉的菜蔬不可口?
晚晴见他们这般情形,不由笑道:“无妨,你家公子还在睡觉,我来煮一盏粥给他喝,你们谁来帮忙?”
有一个叫刘妈的婆子是厨房的头,忙站出来,陪笑道:“老奴会。姑娘歇着,老奴来便是。”
晚晴便让她帮忙烧火,其他人暂时回避,自己在灶间做了一瓯薏米杏仁粳米粥。
那粥煮开时,香气四溢,满厨房的人都道好香。
晚晴在掖挺时一手煮粥的功夫学得出神入化,当时龙七哥都赞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时不过是牛刀小试。
粥好后,她让小婵拿一托盘端着粥和碗盏,又另加了几碟小菜,回了韶雅堂。
路上经过那架秋千,又见秋千架旁繁花似锦,晚晴不由想起钰轩曾许诺丹桂苑的一切包括他在内,都属于自己的话,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次和钰轩在一起,她终于不用再像往日那般忐忑不安,终于可以安心做他的小娘子了。
花园里,她见那一树树桃花开得正艳,便一时兴起,又去折了几支桃花,自己抱着回房来。
甫一进屋子,那花香便溢出来,晚晴让小婵将粥放下出门去,自己拿着一支桃花进来,谁料发现钰轩竟还卧在榻上没有起身。
她见状,玩心大发,蹑手蹑脚走到榻前,拿那株桃花轻轻点着他的眉眼,点他微阖的双目,点他高挺的鼻梁,刚毅地唇线,却不料怎么点他也未醒。
晚晴心里一惊,便将桃花放置一旁,自己俯下身去用手去探他的鼻息,冷不防被他一把拽到怀里,她一时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倒在了他身上,那唇被他一下吻住。
晚晴羞红了脸,待要起身,却被他用手揽住身子,动弹不得。
晚晴嗔道:“快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起来看我给你做的好吃的。”
钰轩见她没追究自己为何躺在榻上,不由心中暗喜,又听说她亲手给自己做了好吃的,这喜悦又增了几分。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他搂住晚晴,亲了亲她的面颊,这才起身。
晚晴便去案旁将粥盛出,絮絮道:“你尝尝我的手艺,我这可是绝技呢!你……”
她还未说完,已被钰轩从身后搂住,附在她耳边道:“晴儿,你身子还没好,怎得又这般劳碌呢?”
晚晴笑着去拿开他的手,说:“别说漂亮话,快去洗漱,一会粥就凉了。”
钰轩盥洗完毕后,见案几上已经罗列了四样精致小菜,两盏热气腾腾的粥,案旁,还放着一瓶开得正艳的桃花。
桃花旁便坐着晚晴,她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额上的伤用桃花花钿细细遮掩,一头黑漆漆的头发用一支双凤纹鎏金花步摇束住,耳上带着金镶白玉长耳坠,身上着一袭妃红色齐胸襦裙,更衬得容色如花,妩媚风流。
钰轩这一两年已经很少见她穿如此鲜艳的衣裳,尤其是在宫内。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甚至从未穿过颜色衣裳。
此时见她这般装束,他不觉眼前一亮,一把握住她的纤细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怀里,附在她耳上,轻轻啮咬她细白柔嫩的耳垂,低声道:
“打扮得这般美,还怎么吃饭?”
晚晴笑着推开他,娇嗔道:“你尝尝粥嘛,人家特意早起给你熬的。”
钰轩听她软语娇音,媚色动人,身上升起一阵细细的酥.麻,心中荡漾不已。
他一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手径直拿起案几上的碗盏,浅啜了一口,故意眯起眼睛做出心醉神摇的神情,满口称赞道:
“哎呀,真是人间美味,小娘子是不是天上的织女下凡,天生有一双巧夺天工的巧手?”
晚晴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垂首道:“不是,是在掖挺局做了3个月的烧火丫头学的。”
钰轩一听此言,脸不由沉下去,他忙放下碗盏,拉着她的手,愧疚道:“对不起,晴儿,你受苦了。”
“对呀,我是受苦了,可是你享福了……”晚晴恢复了神色,此时一脸娇媚,催他道:“快喝,喝呀……”她拖着字的尾音,一味给他撒娇。
他不忍拂了她的意,放开她的手,自己端起碗盏,将里面的粥三口两口喝光。
晚晴才喝了一小口,见他已经喝完一盏,不禁惊讶道:“你怎么喝得这般快?是不是饿了?”
钰轩却望着她,一脸沉痛道:“晴儿,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在洞房里对你说了那一通胡话;
第二件,是没阻止你入宫做官婢。我向你保证,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等你身体好一点,咱们就出发去幽州,好不好?”
“好……”晚晴替他又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笑道:“那你总要先吃了早饭才能去建功立业吧。”
钰轩含情脉脉地望着她,随手端过那碗粥,几口便将粥喝尽,用手擦了擦嘴角,他道:“你等着……”
说着,一跃而起,转入屏风后,不一会出来,将晚晴手腕上的白玉镯取下,换上了一支金累丝夔纹手镯,郑重其事地给晚晴说:
“晴儿,以后,我不许你再戴玉饰了,玉器易碎,以后你只能戴金器。晴儿,我宁愿你瓦全而不玉碎。”说着,那眼泪忍不住滴落在金镯上。
晚晴将他的头揽入自己怀中,哽咽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傻瓜啊,这和金玉有什么相关吗?”
钰轩一把抱住她,霸道地说:“就是相关,以后你所有的首饰,都换上金的,好不好?”
“好好好……都听我们裴郎中的,你呀,还说是刑部的后起之秀哪,净相信这些怪力乱神!”晚晴点着他的额头,轻谑道。
钰轩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继续道:“不许闹,听我说,这是我求的朱雀和合符,已经用锦囊替你装上,记得,每日贴身佩戴,初一十五还要……算了,反正我在你身边,我来帮你。”
他拿着锦囊,郑重帮晚晴放到衣袖内的暗格里。
晚晴见他这般,无奈地笑笑,不知为何,心里的那份笃定忽又生出种种不安来。
吃了饭,钰轩陪她去放了回风筝,她究竟还是未愈,半日不到身子便撑不住了,到了房内,连饭都没吃就睡下了。钰轩见她身体还这般虚弱,心里那份愁思更加了几分。
又过了些时日,晚晴身体略好了些,便想让裴钰轩带着出去转转,钰轩如何肯依,奈何晚晴又不肯吃饭,又不肯吃药,闹了好几天。
钰轩为哄她,只得答应她带她到百里之外的一个偏僻集市上逛去。晚晴知道这是为了避人耳目,只好应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阿旺便带着车夫套上车,先将二人载到官驿附近,接着换了一座素朴的青顶马车。
那马车简陋得很,把晚晴身上颠得生疼,钰轩一直揽着她,她靠在钰轩身上,昏昏欲睡了一路。
待到钰轩叫她时,她才见到了一处山脚下的大镇子,乡民穿着都极简陋,粗麻旧衫,却是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望,卖鱼的,卖糕的,卖花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也见些粗衣农家女,各个肌肤黧黑,麻衣粗布也掩不住生命的活力,三五成群的偷瞄着早换上粗布衫的钰轩。那些年轻的后生却都偷瞄晚晴。
晚晴此时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脸色还有些苍白,走几步路便娇喘吁吁,倒更显出几分病态美来,被钰轩紧紧牵着手护住。
她还有些不好意思,此处没有京城那般民俗开放,怕被人嗤笑了去,钰轩哪里肯放,狠狠捏了一下她的手不许她挣脱。
走了不多时,见她脸上有细汗渗出,似有不胜之态,钰轩忙寻了一个看起来还过得去的酒楼,让她去歇歇。
说是酒楼,其实也是临街的一爿大一点的店铺,店里的雅座也灰扑扑的,阿旺上去看了一眼,道不行,腌臜气味太重。
晚晴便道:“我们就在外面坐坐罢了。”
店家笑着说:“还是小娘子好眼力,我家靠着小白河,远处又有好几座山,贵人们都喜欢坐在这里,来来来,小娘子到这里来坐,这儿地势高,看得远。”
钰轩不耐烦地使了个眼色给旺儿,旺儿冷言道:“废什么话,就在这坐,快去把你们招牌的菜饭都拿上来。”
晚晴倒是客气得很,笑道:“有劳店家了。”
店家看着一行人就晚晴脸上有几分笑意,其余各个绷着脸,一脸的不高兴,不由腹诽道:
“这小娘子怕不是被你们绑来的吧,看着慈眉善眼的菩萨模样,偏和你们在一起,闷也怕闷坏了。”
他心里这么想,不由对晚晴同情了几分,嘴里顺口说道:“好嘞,小娘子稍等,我这就去给您上菜。”
“放肆!”钰轩面上一寒,喝道。
晚晴扯一下他的衣袖,娇声道:“轩郎,你做什么嘛,我肚子都饿啦!”
“乱叫乱浸的,活得不耐烦了。”钰轩面色稍缓,对晚晴道:“让你不要出来,你偏要出来,这里人多眼杂,被人瞧去了如何是好?”
晚晴笑笑道:“我又不是夜叉,还怕被人瞧?轩郎的脾气真是见长了。”
说得钰轩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作为薄惩,却也不再说话。
几个侍从看他终于笑了,心里松了口气。
阿旺和阿诺便在二人邻座坐着,兴儿和阿默一前一后夹着两人坐,前后左右的客人都被清开,只有远远坐着几桌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们人,话也不敢说。
一时店小二出来斟茶,倒是个好生眉清目秀的后生。那小二一直低头为几位斟茶,只有晚晴颔首致意道:“谢谢小哥了。”
谁料那小二抬起头,见了晚晴,一下愣住了,手里茶壶一倾,茶顺着茶杯全流到桌子上了,畏畏缩缩道:“杜……杜大小姐……!”
钰轩脸色一变,一把将晚晴拉在身后,四处看了一眼,森森逼问道:“你是何人?”
侍卫四人早已威逼过来,阿诺的匕首已经怼到了小二的腰眼,一个撩腿便将小二踢倒在地。
“杜大小姐,我是,我是彩姐的男人哪……”那小二见状不由大恐。
店老板忙忙跑出来,急道:“哎,各位客官,有误会好好说,莫要伤人。”早有阿默在他身后,以剑柄暗暗顶着他,低声道:“莫做声。”
晚晴拨开钰轩的手,仔细看了看小二,认出他是当年那个货郎小哥,彩姐的未婚夫,不由扶额惊呼道:“果然是你,蔡家小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我是我,我是蔡宁,大小姐认出我来了? ”小二喜出望外,身子往前挪了挪,被阿诺一把拉回来。
晚晴点了点头,他乡逢故人,她心中也有些喜悦,忙上前一步,要搀扶起蔡宁,却被钰轩拦住,吩咐道:
“阿诺,让他起来。去让店家腾出雅座,留两个人在下面守着。”
一时,三人到了雅座,钰轩坐在晚晴旁边,阿诺给蔡宁拿了条凳子,让他对面坐下,晚晴对钰轩介绍道:“这是我母家郑妈妈的孙女婿。”
又抱歉地对蔡宁道:“小哥,你莫怕,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彩姐姐母子还好吗?”
蔡宁听了晚晴的话,不由抹着眼泪道:“我丈母早病死了,家里遭了水灾,我带着彩姐母子出来讨生活。
本想着赶到这里来投亲戚,谁料到了这里,才知亲戚一家子早搬走了,我无法,只能在这里帮忙打杂挣点吃食。”
晚晴长叹道:“原来伯母已经殁了,善姐一家子还好吗?”
蔡宁低声哽咽道:“前两年京城雨水多,毁了庄稼,闹饥荒,姐夫、嫂子和大娘都饿死了,只剩下一个小丫头爱姐,现在跟着我们过活。”
晚晴一下站起来,惊愕地问道:“这……这才几年光景,怎么到这种光景了?怎得不去我家里,不给我通个信?”
“去过杜老爷府上,看房子的人说杜老爷搬走了,我们找不到了。”蔡宁哽咽着说。
钰轩见晚晴脸色发白,身子有些发颤,忙扶着她坐下,软言道:“晴儿莫难过了,人各有命,回头我让人安排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吧。你先坐下来。”
“一家子都饿死了,怎么会这么惨?朝廷没有赈济吗?”晚晴扭头望着钰轩,将信将疑道。
钰轩见晚晴问得如此天真,不由叹息着对她说:“这两年闹饥荒的地方全国有十几处,京城不算最厉害的,有的地方,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甚至于人吃人的事情都有呢,朝廷哪赈济的过来?何苦去年对梁国用兵,又花了不少银子,也没钱……”
晚晴闻言,怅然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原来不止是前朝如此,我朝也是如此啊!”
蔡宁也听不懂两人说什么,只是看着晚晴,心生欢喜,从长凳上起身给晚晴磕头道:“大小姐,没想到今生还能见您老人家一面,我今儿回去给彩姐说,她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晚晴起身拉起他,掩面泣道:“小哥,对不住了,我们半点忙都没帮上……”
一时阿诺来禀报,店家说饭菜已准备齐全,请下楼去用膳。晚晴哪里还有心思吃饭,钰轩劝道:“大清早赶路,没来得及吃饭,你的身子怎么能饿着?好歹下去吃点。”
晚晴长叹一口气道:“也好。让店家再准备一桌席面,小哥,你带回去给彩姐和孩子吃吧!”
“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大小姐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蔡宁又跪在地上,眼泪落在地面上。
“还好,还好。”晚晴凄然一笑道:“乱世之中,活着就是极好了,你们一家也要保重。”说完,亲自搀扶起蔡宁。
蔡宁仰脸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知道他的心思,强笑道:“我知道你想让我见一下彩姐母子,可是今日事出仓促,只怕没时间见了,见了也是徒增伤心,下次见面吧。你们的事情我记下了,快好好先回去,带她们吃顿好吃的。”说完,对着钰轩道:“轩郎,你身边有碎银子吗?借我一点。”
钰轩笑道:“好啦,他的事情我来处理就行了,你别管了,先下去吃饭。小二,你也不用伺候了,先回去给你老婆孩子送点吃的吧!”
蔡宁知他的意思,不敢再说话,只得施礼后待要离开。
晚晴看了一眼钰轩,忽然拔下头上一根珠钗,递于蔡宁道:“小哥,你拿着这个,好好收着。以后我若找你们,这算做个信物吧,好生拿着,千万别丢了。”然后使眼色让他速走。
蔡宁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晚晴方和钰轩下楼去,草草吃了几口饭,那饭粗粝,难以下咽,虽说尽是些鱼肉鸡鸭之类,奈何淡之无味,往日这饭疏晚晴半口咽不下,今日听说善姐一家子竟然都是饿死的,心里暗暗谴责自己,又想起当日那么热火朝天的一家子,姐夫勤劳又热心,善姐心高又能干,明明日日红红火火,怎么一场天灾就化为乌有了?
见她举箸不下,钰轩不由有些心焦,耐下性子劝道:“吃不下不吃了吧,你喝口汤润润嗓子!”说完,亲自动手给她盛了碗汤。
她为了宽慰钰轩,只得强忍着喝了那盏乳鸽汤,钰轩见她喝完,又给她拣了几块细点心,她实在咽不下,便道:“这些也送给彩姐夫妇吧,我饱了,咱们走吧!”
本来晚晴逛的热情高涨,这一弄弄得兴致索然,钰轩看的心里颇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她,假装无事般四处逛逛。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僻静的街市尽头,路上人行寥寥,钰轩本待不让前行,却看晚晴一路心事重重,却也不忍拦住她,只得随着她。
晚晴本来无心再逛了,又怕立刻回去伤了钰轩的心,少不得忍耐一番,不料在这处僻静巷子里,却忽见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头插一朵绒花,着一身粗布衣服,孤身守着一个小摊子,胡乱卖些便宜的荆钗荆簪,也有几支成色低污的银簪银镯之类的。
小摊子面前并未有什么人,晚晴偶尔瞥了一眼,看着还颇有几分兴趣,故而在摊前停下。
那老婆婆笑道:“小娘子好个相貌,可是看上老婆子的这些小玩意了么?”
晚晴道:“婆婆的首饰真新巧,我第一次见呢。”
裴钰轩只当晚晴没见过这种木雕的东西,于是陪着停下脚道:“晴儿看看,若喜欢,咱全都买下来。”
晚晴却只盯着一枚雕琢的栩栩如生的凤钗,道:“全买做什么,这只凤凰便很好。”
老婆婆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支凤钗果然是老身这摊面上最贵的一支。”
晚晴展颜道:“是么?那这支要多少银两?”
老婆婆笑道:“既然姑娘识货,那这荆钗老身就送给你吧!”
“你小本生意,这如何使得?你若送,我便不要了。”晚晴连忙摆手拒绝。
“开价,我们不缺银子。”裴钰轩冷言对老婆婆说道。
“既是这样,那我这荆钗可不便宜,和金钗的价格不相上下,整整要20两银子。”老婆婆撩起眼皮看了裴钰轩一眼,随口道。
“20两银子?”晚晴惊到,连钰轩也吃了一惊,他倒不是觉得贵,他是觉得蹊跷,眼睛不由自主看了看四周。
“即使20银子我可也不愿卖呢。我老婆子要银子做什么?”那老婆婆仿佛浑然不觉,乜斜了裴钰轩一眼。
“别啰嗦,你要怎样才肯卖?”裴钰轩已打起十分精神,唯恐有诈。
那老婆婆却只盯着杜晚晴,笑眯眯道:“不要钱也可以,小娘子可愿拔下头上的金钗换老婆子这荆钗么?”
杜晚晴一时有点迟疑。
眼见面前这老婆婆,脸上虽带着三分狡黠,却不是市集上泼辣巧舌之辈,只见她一双眼睛犹如点漆,黑白分明,却又如深潭古井,莫测高深,市井中哪有这样的人物?
晚晴想了片刻,便毅然将头上一支明晃晃的金钗拔下,递于婆婆道:“我喜欢这荆钗,老婆婆,我和你换。”
裴钰轩吃了一惊,按下她的手低声劝阻说:“晴儿莫要犯傻,这荆钗市集上多得是,哪里值得用金钗换?你若真喜欢,我改日找人单给你做,莫拔头上金钗。”
“好,好,好个体贴的郎君,不过,这世上的事哪有这么便宜?你不拔金钗,换不了荆钗;换了荆钗,却只能舍掉金钗啊!小娘子当真是想好了吗?”老婆婆哈哈大笑。
晚晴拿着金钗,对钰轩道:“轩郎,这金钗多少人喜欢,可我偏喜欢这支荆钗,人人自有欢喜的事,”
说着便将金钗递给老婆婆,道:“您拿着这金钗吧!”
“小娘子是个爽快人!如此,老身便不客气了。”那老婆婆接过金钗放入怀中,拿起那支荆钗道:“小娘子拿我这支凤凰,却倒不吃亏,所谓‘凤兮遨游,四海求凰’,虽然颇有磨折,倒也不失一段佳话呀!”说着又对裴钰轩道:“公子莫要责怪你家小娘子,她不换荆钗,你焉得佳人?
说着,又长叹口气道:“不过,我看公子不日便有红鸾星动,只怕又是一场孽缘啊!”说着,她便拢手道:“哪,老身看出来了,你是想和这小娘子作一对,那我便做个人情,白送你一件作礼吧,你自己选,我看看你的运气如何?”
裴钰轩半信半疑,盯着这个小摊面一直未下手。
“不愿意要啊,也罢,好姻缘强求不得。”婆婆并不强求。
钰轩一听好姻缘,心内一动,顺手拿了一支朱簪,递给婆婆。
婆婆觑眼接过来,细看了看,颔首道:“不错不错,选了我的如意簪!看来上天还是有好生之德,你这后生倒颇有福气,可得好好待你身边这位小娘子,千万看紧了,别让她走丢了,她可是你命中的大贵人哪。”说着,将那如意簪顺手递给钰轩道:“千万收好了,日后定会有成对成双的时候。”
钰轩对这句话倒颇受用,他忙接过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悄悄用手握了握晚晴的手,悄言道:“听听,你是我的贵人呢,我可得看紧了。”
晚晴也浮出一丝笑意,娇笑道:“哼,你可得记着你的话。”说着,便对那婆婆问道:婆婆,那我命中的贵人,是谁呢?
老婆婆望着她,笑而不语,许久方道:“自度者方能度人。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小娘子既慕红尘,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晴儿一时呆了。
遇刺(捉虫)
却说那老婆婆却不再理这对年轻男女,她说完这番话,竟开始动手收拾摊面,三两下收拾完,便急急要走。
临走时,却又再次回头,问晚晴道:“小娘子,拔下金钗,当真不惜么?”
晚晴摇摇头,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果是一副好坯子,难怪师兄念念不忘。老身多嘴一句,当日那种桃老道的话,小娘子可还记得么?”
晚晴心中暗暗纳罕,种桃老道的事,这世间除了爹娘,没人知道,怎得这老婆婆竟然知道?
而且这老婆婆,是从何处认识那老道的?当下心中有些惊慌,也不敢隐瞒,只道:
“老婆婆认识那种桃的道长吗?他老人家可还好?今日可曾到了这里?”
老婆婆爽朗一笑,道:“老身怎会不认识他?不过最近他自躲到山林里去了,说什么等河清海晏的时候再出来。
我只问你,当日他问的话,你可还记得?如今可愿更改?”
晚晴望了一眼钰轩,犹豫片刻,回答说:
“奴家记得,当日回复那道长,家有高堂父母,不敢遁出红尘。今日……父母高堂尚在,奴家仍不敢自作主张。”
老婆婆脸上闪出一丝失望,旋即道:“也好,也好,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师兄想捡个现成,哪有那么容易?罢了,这下师兄断了念想了。那老身告辞!”
说罢,她便挑起担子,高吟道:“荆榛一闭朝元路,唯有悲风吹晚松!世人痴心若此,终究还是一场大梦啊!”
话音未落,她竟撇下众人,一溜烟走个干净。
集市上的看客听说有人竟傻到拿金钗换荆钗,纷纷来看,钰轩身后跟随的侍卫也都面面相觑,觉得自家公子对杜姑娘真是过于骄纵了,那老妇一看就是个骗子,白白让她哄了一支金钗去。
倒是钰轩出身贵公子,对钱财向来是不惜的,更何况区区几十两银子。不过他听那婆婆说的,句句都似有机锋,不知是不是真有神通。
若有神通,该问她晴儿这命格,到底要怎么改,才能改得更平顺些。
上次自己虽问了那玄清子,可是玄清子说的云山雾罩,又说什么活万人之命,又说什么三年之期,弄得他暗自心惊。
其实他自小不信这些,自从得了晚晴,这些年竟也开始沉迷此道,颇找了些异能之士为晚晴破解。
奈何大家众口一辞,都说这命贵重,轻易改不得,祸福休咎全在命主一念之间,这倒暗合了刚才老婆婆说的自度者方能度人的话。
晚晴看他一直沉思不语,只怔怔望着自己,不由牵牵他的衣袖,问道:“莫非轩郎生气了,嫌我刚才拿金钗换了荆钗?”
钰轩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佯嗔道:“是啊,你为何非要换那荆钗?”
“因为我厌恶了醉生梦死、尔虞我诈的富贵生涯。孟子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我虽不食人,却也不愿与食人者同流合污。从此后,我愿回归山林,布衣蔬食,箪食瓢饮,了此一生。”
晚晴说得郑重而庄严,神色刚毅且果决,钰轩在她身旁,一时看呆了,他见这满面犹带病容的姑娘,脸上闪出异样的光芒,那光芒,是自己从未曾见过的。
眼见红日西斜,旺儿从旁提醒道:“公子,咱们回吧,天色不早了。”
钰轩这才回过神来,携过晚晴的手,他调侃道:“杜女侠果是铁骨铮铮,是小的怠慢了,来来来,您慢行,小的还指望您老人家护佑呢。”
正说着,又见晚晴将那荆钗插入发中,觉得不妥,便拔下自己头上的玉簪,对她道:
“你既喜欢这荆钗,便好好收着。我听刚才那老婆婆倒把她这荆钗说得天花乱坠,既她说了,少不得咱们也信上几分。
这儿人多,你头上戴支荆钗不稳,不要挤丢了,先簪上我的簪子吧。”
晚晴倒也不推却,笑道:“如此谢过轩郎了。”便任由裴钰轩为她簪上簪子,又替她理了理鬓发。
集市上的人看到这一幕,纷纷驻足道:“现下男女真是开放,竟在市集上就卿卿我我起来!”
有那老成的白发长者,便忍不住摇头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下啊!”
却说二人相携又走了几步,晚晴刚要说话,却忽然咳嗽起来,钰轩忙替她捶背。
阿旺递过水壶,晚晴喝了一小口后,对钰轩抱歉地说:“轩郎,我觉得身子不适,咱们回去吧。”
钰轩见她今日情绪波动起伏过烈,早已怕她身体受不住,此时听她主动要回去,自然求之不得,忙揽过她,道:“好,咱们这就回。”
马车已经驶过来,钰轩扶晚晴上了车。
在车上,钰轩问晚晴道:“晴儿,方才那老婆婆所说的老道,不知是什么事情?”
晚晴笑道:“就是那年爹爹带了我和娘去逛街市,市上有个老道说我有仙骨,度我去修道。我的命格也是他给我推算的,这个你不是知道的嘛!”
裴钰轩一听,当时便急了,嚷道:“那个老道安的什么心?你一个闺阁女子怎么能跟着他修道?你难道不知道前朝女冠的名声,都是声名狼藉吗?”
“你看你,急什么?”晚晴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说:
“我看那老道人仙风道骨,一点不像骗子,你和我爹娘却都说人家是骗子。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刚才那老婆婆也知道这事?难道这老婆婆和老道竟都是神仙?”
裴钰轩听了晚晴的话,大谬不然然道:“你莫受他们的愚弄。近些年来大家都在传,唐末时钟离仙一梦黄粱度了吕祖去做神仙。
究竟这吕祖是什么模样,大家却谁也未曾见过。所谓‘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这些神仙道术,净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二人说说笑笑,也没把此事当事。
说了一会话,晚晴倦了,便斜倚在钰轩身上,似睡非睡之间,觉得钰轩正用手指轻抚过自己的眉眼,低声道:
“晴儿,我多盼着把你命格中那些坎坷磨折都换到我身上啊!
晚晴心中一暖,睁开眼睛,冲他莞尔一笑,柔声道:“放心吧轩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钰轩闻言,心中大慰,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深深道:“好,你可别食言啊!”
晚晴听他这般说,笑一笑又要闭上眼睛,却不料忽想起一件事,她忙坐正了身子,抚一抚鬓发,一脸严肃地看着钰轩。
钰轩惊讶地看着她,担忧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晚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紧盯着他,认认真真地问:“轩郎,你不会派人去追杀今日饭馆里遇到的那小哥吧!”
钰轩一愣,笑道:“看你说的,我是杀人魔王吗?”
“那就好”,晚晴松了一口气,道:“轩郎,今天那婆婆都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日后也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
那小哥虽知我身世,但他不知道我的经历,自然也不会去官府首告我。你给他们点银子,打发他们去远方过活吧。
我想了想,此事还是你来处理比较好,我现在出面也不方便。”
钰轩沉思片刻,应承道:“如此,那打发他们去裴家边远的庄子上做点事,我找人看着他们就是。日后万一你要用他们,也算是知根底的人。”
晚晴这才又将头靠在钰轩身上,阖上双目又要睡觉。
钰轩故意虚推她一把,调笑道:“怎么了,刚才还怀疑我是大魔王呢,现在又倚上来啦?你就不怕我去首告你啊?”说着,用手捏了捏她的脸。
“首告我啊,”晚晴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抬起手对他挥一挥道:“去吧,赏金对半分啊!”说完,便沉沉睡去了。
钰轩见她一张极清秀的脸上还带着三分愁容,不禁叹口气道:“晴儿,你这么心痴意软,一味好心,只怕日后会祸患无穷啊!”
遇刺
却说晚晴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全没看到天已渐渐暗下去,钰轩见晚晴睡得沉,怕她冷,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她盖在身上。
晚晴在他怀里呢喃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又低头待再听仔细些,忽然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子,停住了。
钰轩压下怒火,斥问道:“何事?”
只听旺儿在外禀报:“告公子,老爷请公子今晚回府一趟。”
钰轩看了一眼在自己怀里熟睡的晚晴,低声吩咐道:“我知道了,先回丹桂苑。”
旺儿又道:“老爷命义叔来亲宣公子。”
就听到裴义在外低低道:“参见三公子,老爷要求您立刻回府见他。”裴义身后跟着二三十位手持火把的裴府侍从。
晚晴被说话声惊醒,睡眼惺忪地从钰轩怀中抬起头来,问道:“轩郎,怎么了?”
钰轩替她拢了拢垂到脸颊的碎发,柔声道:“没事,你再歇一歇,一会就到了。”接着,掀开帘子,吩咐车夫道:“继续前行,我先回丹桂苑。”
“慢着”,秦义骑马挡在马头前,在马上欠身对钰轩道:“老爷命令公子辰时之前一定回府,请公子不要为难在下。”
“轩郎,你跟义叔回去吧,他是裴大人的贴身亲随,不是重要的事情,裴大人不会急着召你。”
晚晴软言劝道:“再说,我们不是快到了吗?我回去等你,你快去吧。”
钰轩吟思片刻,便点头道:“也好,你回家去等我,我去去就回。晚上别急着睡觉,记得喝上药略走动走动再躺下。”
“知道啦,外面有人听着呢!”晚晴娇嗔着推他道:“快去吧,传到裴大人耳朵里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有我在,你不要怕他!”钰轩眼中寒光一闪,说毕,用力拥了拥晚晴,便要下车,晚晴在身后拽着他,说道:“轩郎,你的披风。”
钰轩爱怜地说:“你冷,盖着吧。”
晚晴只脸颊微红,嗔他道:“夜风冷,快披上。”说完,将披风递出去给钰轩。钰轩在衣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低道:“等我。”
旺儿给钰轩牵过马来,自己也翻身上马,裴钰轩只带了旺儿一人随行,其余三个侍从还依然护送晚晴。
他骑上马,又勒马对着车厢殷殷叮嘱道:“千万小心,别着凉了。”
秦义见车厢内伸出一只宛若白玉般的纤纤玉手,雪白手腕上戴着一只黄金缠丝手镯,朝钰轩挥手。
钰轩嘴角浮上一丝笑容,勒马痴痴望着车厢。直到马车走远了,他这才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裴义,一行人拍马往裴府驶去。
裴义跟在钰轩马后,心想,都说三公子最是无情,是个冷面郎君,可是今天看他对那车内的女子恋恋不舍,好生体贴,看起来似乎是情根深种,老爷若看到这样的情景,只怕更要头痛了。
却说钰轩骤然离开后,晚晴只觉得一股寒意扑上来,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她伸手揭开帘子,只见马车咯噔咯噔转向一条小路上,暮色四合,路上有小虫的啾啾声。
她的心里没来由一阵紧。
裴时为何忽然叫了钰轩回去?莫非宫里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她不由紧攥住手中的衣角。
忽然,马车一个趔趄,猛地停下,晚晴猝不及防,一时没抓住扶手,差点撞到额头。
她刚待要问时,便听得车夫高喊:“大胆,何人敢拦裴尚书府的车马?”
“有人出银子,要见马车里那位小娘子,诸位行个方便,我等不愿意滥伤无辜。”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夜空中听到裴府侍从拔剑出鞘的清脆响声。
晚晴待要揭帘看时,忽见一只手紧紧将轿帘拉住,接着便听到阿默在帘外小声道:“姑娘千万别下轿。”说着低声吩咐道:“兴儿保护姑娘,阿诺跟我来。”
晚晴心中怦怦直跳,她知道遇到刺客了,这刺客倒是爽快,直接上来点名要她。
什么人会特意要抓她,还恰恰在钰轩刚被叫走的时候。
难道是他?
“不会不会”,晚晴摇摇头,心想:“这说不通,那人要见她,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除非,要杀她!
——要杀她?难道真的是要杀她?”
她心中一凛,不觉半边身子都僵了。
此时忽听到兴儿大喊:“姑娘小心”,接着,一柄剑端端插进车厢中,她紧紧贴着轿厢,勉强躲过,看着那吹毛立断的锋利剑锋横在自己面前,晚晴的冷汗湿透了小衣。
外面的打斗越来越激烈,晚晴悄悄揭开车帘,恰见一个脸蒙黑巾的彪形大汉,正在帘外低头看她。
她一惊,还未来得及躲闪,便被一只大手扯住衣裳从车门一把拖到地面上。
晚晴跌倒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那大汉狎戏道:“果然是好相貌,小美人,你还真对得起爷那1000两金子。”
说着,便拎起晚晴要将她掳上马,晚晴往后倒退了几步,兴儿被几人围堵,眼看着不能过来相救,只得大声喊:“阿默,发信号,姑娘被劫了。”
阿默和阿诺在前面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晚晴心里一片冰凉,这下只怕在劫难逃了!
她闭一闭眼睛,心酸地想:今天见到那位老婆婆,还说自己前路漫漫,要但行好事,谁想到转眼间自己的路都走绝了,还行什么好事?
“放开她”,只见阿诺血红着一双眼睛,硬生生从刺客中杀出一条血路,将晚晴一把从那彪形大汉的手中拽过来,用身子将她护在身后,高声道:“有种冲我来……”
他已经受了几处刀箭伤,身上血迹斑斑,用剑顶住地面,他强撑着站住身,虎视眈眈盯着那位大汉。
晚晴反倒冷静下来。
今日这些人来这儿,必是为了取她的命,刚刚那柄插入轿厢的剑就是明证。所以何必枉送上这几个护卫和车夫的命?
想及此,她在阿诺身后轻言道:“阿诺不必管我,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们撤下吧!”
那大汉听她这么说,反倒笑了,忍不住夸赞道:“啧啧啧,不错啊,小美人,胆识不错,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
晚晴听到宫里二字,大惊失色道:“你们是谁派来的?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为何如此胆大妄为?”
“你猜猜……”那大汉冲她挤眉弄眼,越过阿诺对她说:“主家说要你性命,我却好生舍不得,这般相貌怎舍得一剑刺死?不好不好,褚爷从不干那些唐突佳人的事情。”
嘴上虽这般说,他手里那把快刀却着实厉害,几十招递过来,阿诺已然抵挡不住。
他本已负伤,那大汉的功夫又十分了得,阿诺撑了百十来招,被姓褚的一刀刺透了肩胛,那血如泉水般直喷出来,一下歪倒在地上。
晚晴忙跪地扶住他,掏出帕子帮他按住喷出的血,一张俊脸气得通红,高声对姓褚的喊道:“你不是抓我吗?别杀他,我任由你处置……。”
阿诺用手挡着晚晴的手,强忍着钻心的疼痛,低声道:“姑娘,你快走,别管小人。”
那大汉一步步逼近,晚晴猛地挺身站在阿诺身前护住他,对那大汉凛然道:“你别伤他,我跟你走好了……”
阿诺抬起头朝晚晴望了一眼,那眼神又是担忧又是感激,未及说话,便一头栽倒在地,晕过去了。
大汉冲晚晴狞笑道:“对啊,你要是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嘛,来来来,小娘子,莫用手去碰那些血了,脏了手一会影响爷干事的心情!”
说着,便对后面的几十个黑面人打个呼哨,高呼道:“肉票已到手,兄弟们,扯呼!”
阿默和兴儿都身上带血,被人团团围住,眼看着赶不来了。车夫被绑在道旁,嘴里塞了黑布。
晚晴只道大势已去,眼见那贼人步步向自己逼过来,她一步步倒退,那大汉明明可以一伸手将她掳走,却偏偏故意戏弄她道:
“难道小美人喜欢这种方式?嗯,也好,爷也不喜欢太主动的,来来来,你退吧……”他的脸上带着猥亵淫.荡的笑,那脚步却步步紧逼向晚晴。
晚晴已经退无可退了,她紧靠在一堵墙边,轻轻闭上了眼睛。那姓褚的大汉一把将她擒过来,便轻薄地去捏她的脸,被她狠狠一口咬到手上。
那大汉大叫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向她,打得她眼冒金花,嘴角青肿,她却恍若未觉,高高昂起头,冷冷道:“要杀便杀,侮辱我不成!”
“不识抬举!”那大汉刷地拔出刀,架在她脖子上,凶光毕露:“那就成全你”。
晚晴闭上了眼睛,凄凉道:“轩郎,来世再见了!”
“放开她”,就在晚晴已然在等待命运召唤时,忽然听到那个最最熟悉的声音想起,她颤声喊了一句:“轩郎……”
话音还未落,却见那大汉一个踉跄扑倒在她面前,背后正心插着一把尖利的匕首。
晚晴吓得一时顺着墙边滑到地上,只见前方火光映天,正是钰轩带着一队人马飞驰着向她奔而来,且奔且喊道:“留两个活口,其余格杀勿论。”
晚晴再也忍不住,只觉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钰轩翻身下马,将剑扔给阿旺,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只见她身上满是血污,半边脸都高高肿起,嘴角尚挂着血迹,不觉心疼如绞,含泪道:“晴儿莫怕,没事了,我来了,我来了……”
“轩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晚晴强睁开眼睛,流着泪断断续续道。
“傻瓜,怎么会呢?”钰轩亲一亲她的额头,心急如焚地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马上,自己紧紧揽住她拍马向丹桂苑驶去。
一路上有夜风吹过,是那般温柔细软,奈何此时钰轩又急又怒,怎能感受到这春风拂面的滋味?
他一路风驰电掣,到了丹桂苑,一脚踹开大门,管家看他抱着狼藉不堪的晚晴,吓坏了,惊慌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去请大夫,还愣着干什么?”钰轩狂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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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点更,小天使们最近比较捧场啊,看来大家比较喜欢虐起来的剧情:)咳咳,小天使们看完能不能稍微评论一下啊?我单机写文太沉闷了,就像天天面壁思过似的,qaq
严刑
二更时分,晚晴喝了一碗安魂汤,这才悠悠醒过来,微弱地叫了声:“轩郎。”
正在室内焦虑地来回踱步的裴钰轩,听到她的呼喊,一个箭步扑到她面前,用手握着她的手,急急道:“晴儿,你醒了?”
晚晴一见到钰轩,那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钰轩用手揽着她,轻轻道:“不怕了不怕了,有我在,我回来了。”
她忍不住扑到在钰轩身上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轩郎,我以为我活不了啦,他们,他们那么多人,团团围住我们,阿诺为了救我,被他们刺了一刀。”
“没事,一群流寇罢了,阿诺我让人去给他医治了,他忠心护主,我会奖掖他的,你放心。”钰轩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晚晴道。
“流寇?”晚晴惊讶地抬头问道:“怎知是流寇?”
“刚才裴义他们来报,那帮人已经都被击毙了,活口招供是流寇。”钰轩温言道:“你别管这些了,我来处理就行。”
晚晴还待说什么,钰轩已开口道:“看到你醒来,我就放心了,我还有点要事要去书房处理,你先躺下睡觉,好不好?”
晚晴眼泪汪汪看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他鼻头一酸,眼中浮上了一层白雾,想到刚才在马上看到她在生死关口上,狠狠咬了那贼人一口;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她硬生生一句求饶都没有,何等刚烈,何等勇敢,而今却像只小猫咪般眷恋自己,不想让他走,可见心里也是怕的。
他硬了硬心肠,将她的手拉下来,哄她道:“乖,听话,有些事必须今晚处理,我处理完就过来陪你。”
晚晴深情望着他,良久方道:“轩郎,谢谢你救了我。”
钰轩忍住心酸,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小傻瓜,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谢。”
裴钰轩从晚晴卧房出来,径直走向宅院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囚室里,两个活口已被审讯过两轮,打得血迹斑斑,依然咬死自己是流寇,就是为了劫财。
裴府侍卫见钰轩来了,忙躬身行礼,将口供呈上。
钰轩扫了一眼口供,便随手撕个粉碎,铁青着脸道:“打主意打到我裴钰轩头上来了,不错,胆子很大!”
他看了看被绑着的两个贼人,一个身形高大,满脸络腮胡,两只眼炯炯有神,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头却还高昂着,看裴钰轩的眼神里尽是些桀骜不驯之气。
另一个则身形瘦小,眼神躲闪,裴钰轩打量他时,他吓得头低下去,不敢对接裴钰轩的眼神。
裴钰轩冷笑了一下,深呼一口气,对两个贼人道:“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说,谁派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那两人咬紧牙关,一字不说。
钰轩笑了笑,用手一指那瘦小的贼人,对侍卫吩咐道:“先带这个小兄弟到隔壁去歇歇,咱们先招呼一下这个大胡子兄弟。”
侍卫得令后,押送那人到了另一个房间。
钰轩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匕首,走到了那个络腮胡子身边,温言道:“不说是吧,好!”
说着,忽然扬手举刀狠狠扎在了那人的右眼中,在眼眶旋了一旋又猛地拔出刀来,血随即喷涌而出。
紧接着,那人骤然而起的哀嚎声便充满整个囚室,震得人耳朵生疼,不过很快那声音便消失了,原来那人已经晕过去了。
钰轩冷眼瞧着血污满面的贼人,面不改色地回头吩咐道:“把门关好了,别扰了人的清梦。”
侍卫得令立刻去检查地下室的门。
钰轩拿布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又对手下道:“泼水。”
那贼人被泼了一盆凉水后,活转过来。
“怎么样?还有一只眼,要不要好事成双?”钰轩脸上挂着最是和气不过的笑容,语气却冷得瘆人。
“我们……真的是流寇,家乡遭大水,没法了才上的山。今日就是为了劫财……”那贼人倒颇有几分硬骨,口供不改。
“是条汉子,我倒是挺喜欢,你若是熬过了今晚,我就给你个痛快的。”
裴钰轩一副怜惜样子,轻描淡写对侍卫们说:“算了,别费事了,直接弹琵琶吧!”
说着,径直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看起来是要观刑。
那贼人听他这么说,不惧反笑道:“公子,幕后主使的人,我敢说,你敢听吗?”
裴钰轩闻言,抬眼看了看那贼人,凝神片刻,便若有所思地微微垂下头。
半明半暗的灯火下,那张英俊邪魅、魅惑众生的脸上忽而散出令人胆战心寒的阴冷之气,他玩弄着手里的匕首,半晌道:“说吧,说来听听。”
“是裴尚书,是裴尚书指使我们干的!哈哈哈,公子,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那人一只眼流着血,另一只眼还死死盯着裴钰轩,嘴边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钰轩身体一震,脸色大变,他径直起身,将匕首扔到地上,抬腿向囚室门口走去,一面走,一面向后挥手,命令道:“开始行刑吧!”
说完,便匆匆走出了囚室。身后的贼人,兀自哈哈大笑着,转瞬间,又变成了毛骨悚然的哀嚎。
钰轩起身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那个在押的贼人已经吓得屎尿齐流,囚室里充斥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
见钰轩到了,两个侍从忙拿了瓢冷水泼在了那贼人头上。
钰轩皱了皱眉头,拿帕子捂着口鼻,微怒道:“怎么还不招呼上?还得给他吃顿酒席再问?”
两个侍卫忙躬身道:“三公子,这人不经打,刚听到隔壁的惨叫,已经全招了,您看这是口供。”
裴钰轩却连正眼都没看一眼那口供,只是掸了掸自己的衣裳,坐在了侍卫给他掇过来的条凳上,盯着那抖若筛糠的瘦弱贼人,慢条斯理地说:
“说吧,自己给我说,说得越仔细,死得越痛快!”
那人结结巴巴道:“禀报贵人,我们的确是因为前两年水灾,实在活不下去才落了草的……,因为大家都懂点拳脚,有时候闲了也接点贵人的活。
上个月,褚大当家接了一单大活,说是这活做完了,兄弟们下半辈子就无忧了。
大家听了都欢喜的很,这打家劫舍的活干不了太久,大家每日间东躲西藏的也受够了,想着能收手也不错。
当时大家本以为这是个特别难啃的大活,结果却只是让我们劫个人。
大伙都说这活简单啊,觉得拣了大便宜,唯有二当家不肯干……二当家以前是个镖局的武师,经常在外面跑镖,懂江湖上的门道。
二当家说,这么简单的活,出这么大的价钱,不合常理,这活肯定没这么简单。
大当家当时也犹犹豫豫,要退钱又不舍得,又想着干一票大的,大家就金盆洗手了,后来有人提议说去城外的关帝庙抓阄,看看天意怎么样。
结果,大当家带着几个人到关帝庙里抓了阄,是干。二当家也拦不住,大家就干了。”
裴钰轩点点头,吩咐手下道:“不错,很好,给他拿杯水来。”
侍从拿了碗水,给那人喝下了。
钰轩又问道:“你可知道幕后指使的人是谁?他们让你们劫什么人?你们怎么知道的路线?”
那人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说道:“这些我不知道,我就是个喽啰,管事的都是三个当家的,我真不知道……”
钰轩笑了笑,站起身用钳子从旁边火盆中夹了块烧得通红的焦炭,二话没说就怼在了那人的胸脯当中,那人眼一翻,大叫了一声就疼晕过去了。
钰轩往旁边站了站,侍卫拿了半桶凉水向贼人泼过去。那人一个闷哼,缓过气来,嘶哑着嗓子道:
“贵人,我真不知道,都是上面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干,我真的只是个……小,小喽啰啊……”
裴钰轩慢悠悠走到那人面前,看了一会,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迸出:“你知道你们劫的是什么人吗?”
那人战战兢兢说:“我们是今天下午才得着信,说是要劫辆马车,至于马车上是什么人,我们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大当家只说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钰轩面色一寒,气极反笑,对身旁两个侍卫道:
“你们听听,好大的仇啊,车厢上那把剑,直直扎在正中,她只要稍有一点避不及,就得当心口刺死。”
两个侍卫呆立在一旁,只能点一点头,一声不敢吭。
裴钰轩忽而对他们低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份大礼给我父亲大人送去!!记着,给我父亲大人传话,要是此人死了,我可不会就此罢休!”
“贵人,贵人,你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求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求求你了!”那贼人哀嚎道。
“给你痛快?”裴钰轩笑得有点阴恻恻:“那你得说点有用的,我不是一进来给你说了嘛!”
“我说我说,隔壁你们抓的那个就是我们二当家的,他知道的比我多,贵人去问问他,他是我们的军师,举凡大事他都知道。”那贼人忙不迭道。
“嗯?”钰轩点点头,恍然大悟地对手下道:
“怪不得看起来像是条汉子,去,告诉隔壁一声,琵琶骨先不要拆了,别给我一下拆死了,先给他弄点药灌下去留条命,回头我回来接着审……”
侍卫去传令的当口,那瘦弱的贼人听到拆琵琶骨已然吓晕过去了。
敬亭赏月
清晨,一缕晨曦照射到床帏上,晚晴徐徐睁开眼,正看到钰轩坐在自己榻边,用手支着头,微闭着眼睛,似在闭目养神。
晚晴见他一脸倦容,眼下青黑一片,知他一夜未睡,心里一阵心疼,忙坐起身来,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紧蹙的额头。
蓦地,她的手被捉住,钰轩的眼睛仍紧闭着,只是将晚晴的手轻轻放到唇边,低低道:“晴儿,我差点又失去你了!”
晚晴一阵心酸,她抽出手,将钰轩的头揽入自己怀中,勉强笑道:“瞎说,我不是你的贵人嘛,哪有贵人自己先死了的呢?”
钰轩沙哑着嗓子道:“晴儿,从今天起,你就得一步不离待在府里,哪里也不能去了,我已经吩咐侍卫三班轮岗替换。你莫怕了!”
晚晴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发,试探说道:“轩郎,我觉得,我还是去永宁寺暂避比较好。”
钰轩忽地坐正了身子,紧张问道:“晴儿,昨天那伙贼人有没有给你说什么?”
晚晴微微笑道:“轩郎,你那么怕做什么?你先在我这里歇歇,我梳洗好了叫你。”说完,便起身披上了外衣,下了床榻。
钰轩一滞,笑道:“好,那我在这里躺一下,眯一会儿。你先去梳洗,一会我陪你吃早餐。”
晚晴便替他脱下外衣,又帮他脱下靴子,见他靴子上有斑斑的血迹,她楞了一下,旋即放下靴子,催他躺下,又帮他拉上被子。
他握了她的手一下,便迅速睡着了。
二个时辰后,钰轩醒来,发现晚晴在梳妆台坐着,定定望着妆镜台。他悄声下床,走到她身后,轻抚着她的秀发道:
“晴儿,在这里想什么呢?怎么一直不肯叫我?”
晚晴从镜中看见他,便举起手握着他的手,轻言道:
“你必是昨晚忙了一夜,我看你睡得熟,便没叫你,裴大人已经打发三拨人来请你了,你回裴府去一趟吧。”
钰轩见她眼睛微红,知她必是哭过了,待要问,却没开口,只道:“好,我去去就来。”
晚晴转过身,将头靠在他的身上,有点疲惫地说:“轩郎,我好怕,我怕一睁眼就看不到你了。”
钰轩俯下身子紧紧抱住她,毅然道:“不怕,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挡我们在一起,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晚晴眼泪怔怔留下,她回头向钰轩道:“轩郎,只怕这次没这么简单,你去和你父亲好好说,千万不可吵翻了。
你记着我的话,朋友越多,敌人就越少。裴大人一定有自己的解释,你务必同他好好说。”
一丝阴郁在钰轩眼睛里一闪而过,他低声道:“晴儿,你老实告诉我,昨天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晚晴垂眸,半晌方答:“你别管我听到了什么,你先回去见你父亲。记得,千万不要意气用事。等你回来,我再和你细细盘算。”
钰轩见她这般说,便也点了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说毕,就要出门,晚晴忽道:“轩郎,你没吃早饭,这盏牛乳你喝了吧,我给你一直温着呢。”
说着,便从身旁放置的错金红泥小火炉上取下牛乳,递给钰轩。钰轩深深地望着她,一饮而尽,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晚晴敛眉推他:“莫胡说了,快去吧,早去早回!”
日暮时分,钰轩才回来。他一回府,连衣服都没换,就急急到晚晴的房间,却见小婵在外面坐着,室门紧闭,不由心里一惊,问道:“姑娘呢?”
小婵忙站起来答道:“禀公子,姑娘今天说是身体不适,您走了后便一直在床上躺着。”
钰轩道:“用饭了吗?”
小婵低头道:“没有,给姑娘端进去,姑娘说没有胃口,又端出来了。晚饭姑娘说等公子回来一起用。”
“没用的东西!”钰轩一把将小婵拨了个趔趄,自己打开门,蹑手蹑脚进去。
屋里一片昏暗,有微弱的光照在床帏之间,冰冷的空气里游荡着无数微尘。
他坐在晚晴身旁,见晚晴双眼微肿,嘴角脸颊也微微红肿着,柔媚秀丽的脸蛋上尽是泪痕,再一看,她旁边的枕头湿了一大块。
钰轩沉着脸,心中犹如坠了铅一般,他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重重敲了两下,便要转身离开,却被晚晴一把拉住,幽幽道:“轩郎,你回来了?”
钰轩强笑道:“是啊,小懒虫,怎么还不起身?天都黑了。”
晚晴道:“我今日不知怎的,身子生疼,就先到榻上来躺一躺。”
“不许再躺了”,钰轩拉起她,柔声道:“陪我去用膳。”
“我不想出去了,你让他们送进来吧。”晚晴闭上了眼睛。
“好,听你的。”钰轩宠溺地说:“你想在哪里吃,咱们就在哪吃。”说着,命令小婵去吩咐厨房把饭菜摆到韶雅堂来。
一时厨房来布饭,八个菜,二个汤。屏退了所有的下人,钰轩亲手替晚晴盛了一碗青酸笋鸡丝汤。
晚晴怕他担心,略略喝了两口,又吃了两口金丝卷,便说什么也吃不下了。
钰轩见她愁容满面,强打精神应对自己,心里如同针扎一般。
他自己随便用汤泡了一盏饭就放下筷子,却又逼着晚晴吃了一小块酥油点心,晚晴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一时二人饭毕,厨房的人进来抬走饭食,钰轩吩咐道:“以后饭菜均要清淡,再不许油腻腻的了。”
晚晴见下人们都散去,方笑道:“明明是胃口不好,嫌饭菜油腻,钰轩,你这是迁怒于人啊!”
钰轩见她吃了点饭,脸上略有点红晕,脸色也好多了,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笑着拉过她的手,说:
“你倒是个好侍奉的主子,怎么对什么人都那么和善呢?”
晚晴笑笑,未说话。许久,方道:“咱们去花园里走走吧!”
钰轩见天色已晚,有点担心,不太想去。
晚晴微讽道:“怕什么?能潜到裴国舅府邸刺杀,那得多大的胆量啊?放心,必没有事。”
钰轩知她素来颇有胆识见地,便也依了她,和她一起到了花园。
进了园子,二人到了敬亭下,敬亭是花园假山上一处高台,坐在上面可俯瞰整个府邸,可是现在天气还凉,在上面难免有些冷。
晚晴道:“咱们上去谈吧。”
钰轩刚待阻拦,想了想,便搀扶着她上去了。
侍从们要想从,被他呵止,要求所有侍卫撤出敬亭一米处守护。
上了亭子,钰轩便要解下披风给晚晴披上,晚晴制止道:“你穿的少,别脱下了。”
钰轩笑道:“也好,你来,我们一起披着。”说着,用手紧紧揽着晚晴的肩膀,将披风往她身上裹了裹。
披风是一领狐裘而制,这本来是冬日御寒之物,刚才钰轩出来时,怕晚晴冷,特意带穿出来。果然,晚晴一裹上身,便觉得暖烘烘的。
“好暖和的披风啊!”晚晴不由轻轻叹道。
“你喜欢就送给你,这还是那年李四原送给爹两块狐裘当寿礼,爹送给我一块,做了一领披风。
现下这皮毛有些旧了,明天我找人给你翻洗一下,改一个尺寸,恰好你怕冷,披这个最好了,是我疏忽了,”钰轩懊恼地说:“早该想到的。”
晚晴心中一股暖流涌起,她微微仰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凝视着钰轩,轻声问道:“轩郎,是不是我问你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我啊?”
钰轩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当然了,你想要什么,说吧!”
晚晴凝望着他的眼睛,深深道:“我只要你幸福,轩郎。”
钰轩一下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不由喉头一紧,声音略有些哽咽道:“傻瓜,你就是我的幸福,你不知道吗?”
“钰轩,我的身份非同往日,若哪天皇帝忽然想起我这个人,我还得……”
她还未说完,钰轩已经捂上她的嘴,微怒道:“不许胡说,到时找太医院拟一张病殁的单子递上去就行。”
晚晴长叹一口气,感伤地说:“在昨天以前,我也觉得这个法子万无一失。
但是昨天,那个贼首对我说他知道我是从宫里出来的,有人出了1000两黄金买我的命。你看,我的身份根本没瞒住,有人想我死。”
钰轩眼中狠厉之光顿起,他恨恨道:“无论是谁买通的他们,我都和他势不两立!”
“轩郎,不会是你父亲,”晚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缓缓道:“你父亲最多知情。
你别忘了,要不是他派的那队侍卫,你们即使返回来,也救不回我。而平日里,宣召你,需要那么多侍卫吗?”
钰轩一顿,不禁佩服晚晴观察仔细,头脑冷静,他有一丝如释重负,笑道:“
你还真是个小诸葛,今天父亲给我百般解释,说这事真的与他无关,他从来没想让你死。他说自己曾发过毒誓,绝不会害杜家人。”
“裴大人的确不太会做这种收买山贼杀人的事情,”晚晴若有所思道:“对了,昨天你是怎么忽然又想起折返的呢?难道是看了阿默的信号?”
裴钰轩略略低了低头,叹口气道:“我也是觉得事出蹊跷,按理召我回去让裴义来宣我即可,为何要带那么一大队人马?为何要那般隆重?关键是,为何要那般焦急?
据我所知,宫里、边塞这几日都没有加急的事情,即使有急事,他又何尝这般看重我,立等着我回去做决断?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我立刻喝令队伍回去,裴义竟也未有异议,我们走了大半才看到你们发的信号,要是等到看见信号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钰轩心有余悸地握着晚晴的手,那手指微微的凉意,传到了晚晴的指尖。
晚晴用力握了握钰轩的手,说:“所以轩郎,你看,你父亲并没有害我,是不是?他反而还救了我。你不要忧心忡忡了!”
钰轩知道她怕自己和父亲生分,她明知道父亲绝逃不了干系,却还在极力替父亲开脱。
他感激地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忏悔道:“晴儿,你说我当日为何要掀开你的盖头后说那番话啊?我太混了!
若不是当日阴差阳错,今天我们就是合法的夫妇了,再也不用这般提心吊胆,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苦了……”说完,泪珠大滴大滴落到了晚晴手背上。
听他这么说,一个念头飞快地划过晚晴的脑海,但只有一瞬,她便恢复了平静。
抬手替钰轩拭掉眼泪,她轻声细语地说道:“轩郎,你莫要自责了,万般皆是命,昨日那婆婆不是说,那枚凤凰钗和如意簪是一对吗?
那咱们就好好留着,讨个好彩头吧!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做一对普通的民夫民妇,可是你身份贵重,我这梦想估计最终难以实现吧!”
钰轩将她揽入怀中,深深道:“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管是什么身份,都甘之若饴!”
晚晴见一轮新月如钩,冉冉升起,她指月道:“轩郎,以后每个这样的日子,我都会想起今日和你在这敬亭上赏月的情景。”
钰轩一丝不安划过,他低低道:“胡说什么?我们不会分开的,你相信我。”
话虽然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一股巨大的危机已经渐渐蔓延过来,未来,变得不可预知。
注:“弹琵琶”为古代的一种酷刑,是用利刃把人的琵琶骨(肋骨)一根一根剃下来。
风起青萍
这一日,晚晴正在屋里静坐着看书,忽然听见小婵禀报说青萍来了。
晚晴已经足足有两年时间未见青萍,只知她一直留在钰轩房中侍奉,只是钰轩大部分时间在丹桂苑,后来虽听她的劝回裴府住过一段时日,却也一直是让阿旺阿诺等人随身侍奉。
青萍在钰轩房中多年,并不受宠,亦无所出,晚晴向来知道她不太喜欢自己,也略略知道原因,但她从未说破,也没让钰轩将她从房中逐出。
此时,见她来拜见自己,觉得有些讶异,便淡淡道:“小婵,看座。”
青萍见了她,脸上显出几分愧色。
晚晴见她面色看似不是很好,穿一件鸭蛋绿的衫子,那腹间似微微凸起。心里不由一沉,客客气气地问道:“青萍姐姐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知道姑娘来这里,许久未来拜见您,还望姑娘见谅。”青萍微微低头,不敢就坐,只站着,两手交叉放在胸前。
“姐姐是服侍轩郎的老人了,还是坐下说话吧。”晚晴不动声色道:“我来这里,也没告诉过外人,你不来见我,我不怨你。只是,今日你有何事来寻我?”
“姑娘,我……我,还求姑娘成全……”青萍忽而跪地叩首道。
晚晴探究地打量着她,那手不由紧紧攥起来,她深呼一口气,说道:“姐姐有话直说,你知我性子的,不喜欢打哑谜。”
“姑娘,……三个多月前,公子他,他喝醉了,奴家侍奉他就寝,他,他便要了奴家的身子……现下,腹中这块肉已经三个月了,还求姑娘成全。”青萍伏在地上,哀泣道。
晚晴一听此言,只觉额上青筋挑起,心跳如擂,四肢发软,浑身冰冷,愣怔了许久,方勉强压下怒火,道:
“小婵,你搀起青萍姑娘来。她有身孕的人,不好久跪的,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承担不起。”
“求姑娘成全,求姑娘成全……”青萍哪里敢起身?只是不停叩首,那额上的血殷殷然。
“我怎得成全你?”晚晴冷冷道:“我自己也无名无分的,说起来,我和青萍姑娘的身份是一样的。
现在青萍姑娘的身份说不定比我的还贵重些,你不是怀了三公子的骨肉吗?”
青萍狼狈地抬首望着她,片刻又垂头低语道:“老爷让我来求姑娘,说这腹中孩儿能不能活,全凭姑娘一句话。”
“好”,晚晴盯着她那张无辜的布满泪痕的脸,只觉伤心欲绝,失望透顶,她厉声道:
“来人!去,快去请裴三公子,让他自己来看看要如何处理!”说着,便踉跄起身,欲要离开。
青萍一把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道:“姑娘,这也是一条命啊……求您大发慈悲……”
“你们玉成好事时不问我的意见,怀上孩子倒来找我,青萍姑娘,我敬重你自幼跟在你家公子身边,给你留足了面子,可是你觉得我出面决定这孩子的生死合适吗?”
晚晴自来未曾动过这么大的怒,此时她真是气极了,但觉五脏俱焚。
“杜姑娘找我?”旺儿不知何时过来,却见晚晴分寸尽失,青萍声泪俱下,不由大惊,问道:“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晚晴见到他,虽在震怒之下,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弯腰搀起青萍,强压着怒火道:“青萍姐姐,你先起来。旺儿,无事了,你去吧。”
旺儿担忧地看了一眼青萍,待要走,又似颇不忍的模样,对她道:“青萍姑娘,你不打紧吧。”
青萍只是垂泪,一言不发,旺儿对晚晴道:“杜姑娘如果能帮青萍一把,还请您帮帮她吧,青萍……在公子房里服侍久了,好容易才有了身孕……”
晚晴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青萍,强笑了笑,说道:“旺儿,你也知道我身份尴尬,不过,你们既然求到我这里,我必也会替青萍姑娘向三公子美言的。”
旺儿施礼道:“如此,多谢杜姑娘了。”
旺儿下去后,晚晴略平复了一下心绪,坐下对小婵道:“去取点果子来给青萍姑娘吃。”
见小婵走了,晚晴深呼吸一口,和颜对青萍道:“姑娘是个明白人,这事,最终还得老爷说了算,我一个外人怎好做主呢?”
青萍泣道:“我知道姑娘容不得,可是,我也是实在无法了。我没名没分,挺着个大肚子怎生得好?安乐郡主若是过了门,怎容得了我?除非杜姑娘给我做主。”
晚晴听她此言,犹如五雷轰顶般,手中的茶盏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她颤抖着声音道:“安乐郡主是何人?”
青萍见她这般模样,也有些害怕,支支吾吾道:“姑娘……难道还不知道这事吗?……
皇上的长姐义安大长公主的女儿安乐郡主看上了三公子,皇上上个月已经亲自下旨赐婚……他们二人不日便要交换庚帖定亲了,……已定在下个月成亲。”
晚晴一闻此讯,不啻晴天霹雳,她大病初愈的人,本不敢受刺激,此时连续两个重磅信息袭来,饶是好人也受不得。
怪不得,怪不得钰轩这些天早出晚归,眼圈时常是红的,而且那脸色越来越差,身上的酒味越来越浓,自己早感觉到他有心事,还以为他是为自己遇刺的事情在忧心,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
想及此,她身子摇摇欲坠,眼见得便要晕倒,只得用指甲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那掌心眼见都掐出血星子来。这才使心智暂明,往事连成片——
她明白了,今日青萍必是裴时特特送来的,她受孕不受孕是其次,通过她告知自己钰轩要和安乐郡主成婚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钰轩是否知道此事?是否还像上次那般瞒着自己?同样的事情,自己已经经历了两次,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这般摧残。
这一刻,她的心,渐渐凉下来了……
“姑娘,杜姑娘,您没事吧?”青萍见她脸上惨白,浑身颤抖,不由心中更是惊恐,她是深知杜晚晴在裴钰轩心中的分量的,自己若是得罪了这个女子,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青萍姑娘,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不过如今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自己也说了,安乐郡主是你未来的主母,你又何必来找我?”
晚晴心灰意冷,以手抚额道:“日后,我们都自求多福吧!小婵,送客。”
“不不不,姑娘,您一定要救救我……”青萍见晚晴赶她走,彻底害怕了,她抱着晚晴的腿嚎啕道:
“我知道公子的性子,他必是不许我留下这孩子的,姑娘,我愿意生下这孩子送给您抱养,只求您留他一命,三公子到现在尚未有子嗣,您再怎么说也是公子的外室,若蒙您收留,这孩子就有一条命了……
那一日,是公子知道您被皇帝发现,要您侍奉那日,公子回来喝得大醉,他,他把我认成了你,姑娘啊……”
“轩郎”,晚晴认真听青萍说完,忽而将头侧一侧,朝门口苦笑道:“此事你自己处理吧,我倦了,求求你们了,让我歇歇成吗?”说着,那身子摇了几摇,便要倒下。
小婵在旁边扶她坐下。
青萍惊恐万状地回头,却见裴钰轩面色铁青的站在门口,他上前来,一把扯起青萍,劈手一记耳光扇过去,咬牙切齿道:“来人,给我绑起来,送回裴府去。”
面无血色的晚晴摇晃着起身,冷笑着对裴钰轩道:“不不,你们是一家人,我走,我走……”
说着,那泪直直流下来,当真便要走出去,钰轩一个箭步上来,拦腰抱起她,一叠声解释道:“晴儿,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她挣扎着要下来,却哪里挣得开,她哭喊着一定要走,要离开丹桂苑,钰轩紧紧揽住她,将她抱进了内室。
嘴角青肿流血的青萍一下瘫倒在地上,她望着闻声而来的旺儿和阿诺,双手掩面,绝望地说:“我没活路了,我没活路了……”
阿旺和阿诺将她搀起来,好言劝导:“姑娘,你先回府去,杜姑娘做人一向有分寸,不会为难你的。”两人将她扶到外面的马车上。
却说晚晴心痛如绞,一时迷了心智,竟随手拔下头上的金簪,拼了命的朝自己的喉咙戳去,饶是钰轩眼疾手快,夺下了簪子,可晚晴喉咙处还是被蹭出血来,红艳艳地煞是怵目。
她不管不顾地要自残,钰轩只得抱紧她的身子,将她两只手牢牢钳住,心碎道:“晴儿,你相信我,我没做那种事,我没有……”
晚晴摇摇头,绝望地哭喊着:“我死心了,我死心了,我真的死心了,老天爷,你放过我吧……”
她嚎啕大哭,一头乌发在榻上滚得全都蓬起来,那额上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竟又渗出血丝。
钰轩情急之下,跪地自誓道:“我裴钰轩,若负了晴儿,有了异生子,罚我不得好死,永堕畜生道……”
熟料晚晴听了这话,一头从榻上撞进钰轩怀里,将他撞了个趔趄,紧接着便放声痛哭道:
“你放了我吧,裴钰轩,我累了,我再也不想受人蒙骗了……我宁愿死也不愿再受人骗了……”
说着便猛然起身往外冲,被钰轩一把揽住腰,血红着眼睛高声吼道:“来人,小婵,看好你家姑娘……少一根头头发丝我要你的命……”
小婵畏畏缩缩地走进来,低低道了声是,晚晴见人进来,便暂时止住了声。
只听钰轩抖着声音道:“晴儿,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好,你等着……我证明你看……”他忽地拔腿起身便走,晚晴一把没拉住他,他竟决然而去。
晚晴在他身后高声哭喊道:“裴钰轩,你回来,你回来,你要去干什么?你不许去……”
可是裴钰轩震怒之下,只想自证清白,他从马厩牵了匹马,狂奔向裴府,不消片刻功夫,他已经回到府中。
博雅堂前,他恰见青萍下了马车,便上前一把拎起她的臂膀,上去将她狠摔在地上,厉声喝道:
“贱人,你说你偷了谁,你肚子的孩子是谁的?你为何嫁祸于我?”
阿旺和阿诺两人一看不是事,忙忙过来劝道:“公子,青萍姑娘是有身孕的人,您这般待她不妥当啊……”
青萍坐在地上痛哭失声,旺儿想去拉她,被裴钰轩一脚踢出三丈远,接着一把采过青萍的头发,往门里一推,关上门,二人只听得青萍在里面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哭。
阿旺怕出人命,偷偷趴在门缝上看,见裴钰轩已坐在石凳上,冷笑道:“今日,你老老实实说出这奸夫是谁,我便饶了你。不然,你等着。”
青萍被打得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嚎啕道:“就是公子您的。那日您喝醉了,把我误认成了杜姑娘……”
“还是我的是吗?”钰轩忽而起身,笑一笑,道:“好,是我的就好。那我就有权处置了!”
说着,便亲自搀扶青萍起身,柔声道:“你好好歇着,刚才是我的不是了。”
青萍将信将疑地起身,抽抽搭搭地说:“公子,您真的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钰轩两只手紧紧攥起,将关节挣得发白,面上却依然挂着一丝笑意,轻声细语道:“我的孩子,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青萍,你先回屋去歇着吧。”
过了大半个时辰,钰轩端了一盏药进来,低声道:“来,刚才我下手狠了点,你把这个喝了。”见青萍还有些犹豫,他又道:“是补气血的。”
青萍从未见他这般待过自己,忙忙端过碗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喝完,对钰轩温柔笑道:“公子,您从来没对奴婢这么好过。”
谁料钰轩忽然变了脸,凶神恶煞道:“我不管你奸夫是谁,都饶你一命。青萍,我自认待你不算薄,你竟敢向我心口捅刀子。
你明知道晴儿对我意味着什么,你还敢跑到她面前去污蔑我。若是她今日有什么闪失,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裴钰轩站起身,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青萍,继续冷若冰霜对她说:“你的孩子,我替你处理了,明天之前你就给我滚出这个院子,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公子……”青萍惨叫一声,捂着肚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哀道:“这真的是你的孩子,你,你打了妹妹的孩子,又来打我的……”
“那不是我的孩子。”裴钰轩冷冷道:“你骗不了我。就算是我的孩子,”他一把扯起她的头发,一字一句说:“我也不会要。你不要再做梦了,早点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的院子!”
说完,他拔腿就走了。
青萍惨笑一声,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那只惨白惨白的碗。她一挥手,将那碗打碎在地上,看着那片片锋利的碎片,她悲痛欲绝道:
“还是一场空,还是一场空……妹妹,你说咱们姐俩这命……真是苦啊…… ”
深夜,钰轩回到丹桂苑,见到已经睡下的晚晴,不由双目通红,替她盖了盖被子,在她榻边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发白才离开。
清晨,晚晴迷迷糊糊醒来,小婵来报,说公子昨晚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今日一早便出门去了。
晚晴心内一片冰凉,她勉强吃了一盏粥,只觉得身子发冷,头晕目眩,便让小婵搀扶着在胡床上坐着。
昨天裴钰轩走后,她翻来覆去想青萍说的事情,渐渐觉出来蹊跷。
钰轩明明知道自己最忌讳什么,他怎会酒后失德做出此等事情?
再说,那青萍在钰轩房内日久,她的姨妹便是栽在这件事上,钰轩自此对她们大是防范,怎可能又让她钻空子?
是不是因为要娶安乐郡主的事情,其实早就定了,只是瞒着钰轩,结果被青萍知道了,故而她不惜铤而走险?
看钰轩的表现,他即使知道安乐郡主的事,也绝对是最近的事情,很可能就是在许氏去世后,皇上指婚时他才知道。
可是既然钰轩都不知道,那青萍为何会知道?裴时为何会忽然格外高看起青萍来了?
他一向对周夫人的嫡系是赶尽杀绝的态度,当初为了珊瑚进不进宫,他都和裴后对峙了许久,因裴后坚持这才作罢;
这个青萍,到底为何在靠山已倒、主人不喜的情况下还能屹立不倒呢?
晚晴想来想去,忽然吩咐道:“小婵,去看看今天公子留了谁在这里值守?”
一时小婵回来,道是阿诺在。原来阿诺因为伤口尚未完全痊愈,这段时间没有跟随钰轩出门,一直留在丹桂苑内照看。
晚晴心中暗忖半日,方对小婵道:“去厨房要一壶酒,四个小菜,一会端到阿诺那里去。让他吃完,过来找我回话。”
不消片刻,阿诺已经来了,他怎敢还大模大样的吃完再来?一听晚晴的吩咐,立刻便来面见她。
晚晴见他来了,忙让小婵给他端了个杌子,自己便倚在胡床上同他说话。
晚晴问他,她离开裴家这两年,青萍和大家的关系如何?
阿诺不解其意,小心翼翼道:“青萍对谁都一样,她心地善,性子软,人人都受过她恩典。只是公子一直不大喜欢她,但她勤勤谨谨的,从不敢抱怨。”
晚晴点了点头,忽问道:“那她和府里什么人走的近些呢?”
阿诺听晚晴这般发问,不由愕然道:“青萍姑娘平日里极少出门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博雅堂打点事务。她……小的没见她和谁格外亲近啊?”
晚晴听了,略一沉吟,又道:“喔,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她平日里是跟阿旺近些呢还是和兴儿近些呢?或者,”
晚晴抬头看了一眼阿诺,缓缓道:“和你们兄弟,关系又如何?”
阿诺忙道:“姑娘不知,青萍同我们兄弟一向客气地很,和兴儿也就那样,唯独和阿旺,较为亲厚。”
晚晴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她点点头,又问:“而今,旺儿常在公子左右了吗?”
阿诺道:“是,我们兄弟俩只是去远处跟着,近处都是旺儿贴身侍奉。”
晚晴想了想,站起身道:“阿诺,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着,便起身去内室一趟,回来手里拿了两个金锞子,递于阿诺道:
“上次你冒死救我,我心里十分感激,本应早去看你的,但是最近事情多,耽搁了,你莫要介意。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自己去买点补品。”
阿诺脸上微微红了红,忙忙推辞道:“不敢要姑娘的赏,这都是小的们应当的。”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晚晴硬往他手里塞,叹口气道:“阿诺,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日后,你们兄弟就长久在公子身边服侍吧。
你的人品,我一向都知道,只是你家公子……性子过于极端,你们日常多担待他。”
阿诺忙双膝跪地,叩首道:“小的一定竭尽全力。……”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别嫌公子,他,他也苦的很……
昨日我见他去找了方公子,和他大哭了一场,说老爷拿着裴家远近支系二百多口的人丁名单,告诉他,如果不接受郡主的婚事,抗旨不遵,这几百人就跟着他一起去死……
又说安乐郡主家族势力甚大,如果公子不从,姑娘您的命和……杜大人的命怕都保不住……公子这才无奈之下……接受了的。
可公子不知怎么跟姑娘说,又加了青萍的事情,惹得姑娘生气,所以他大动了肝火,昨夜,那青萍……青萍……”
晚晴越听越惊心,不由问道:“青萍怎么了?你们公子责罚她了是不是?”
“公子,公子打了她一顿,逼她喝了堕胎药,她夜半时分悬梁自尽了。”阿诺低声道。
晚晴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险些倒下,阿诺忙来扶住她,她紧紧攥住阿诺的手问道:“你说的,你说的……是真的?”
阿诺面色更红,搀扶她坐下,小声说:“是的,今儿阿旺去处理她的后事了。一尸两命,真是冤孽。”
“怪我,怪我!”晚晴用手击打着自己的额头,道:“是我没弄清事实,才会导致这悲剧的!”
阿诺在旁低语道:“姑娘不必自责,那孩子就算不是公子的,青萍做下这事也活不了。”
晚晴忽然抬头望着他,怔怔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此时忽听得小婵在外面低声道:“姑娘,公子回来了,已经到大门口了。”
晚晴忙对小婵吩咐道:“你去堵住他,让他给我买桂花糕去,说我现在就要吃,让他亲自去买。”
小婵一惊,立刻领命出去了,晚晴急急对阿诺说:“你家公子疑心重,你万不可将今日我给你说的话告诉他,也不能透漏给任何人,知道吗?不然,日后我走了,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阿诺眼圈微红,抬头看着晚晴,欲言又止,隐隐似有不舍之意。
晚晴此时无心计较他的神情,又低声道:“你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阿诺忙弯一弯腰,晚晴附在他耳上,低语了几句。
阿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抬头问晚晴道:“姑娘说的可当真?”
“我只是怀疑罢了,现在还没有证据。”晚晴怅然若失道:“而今,我不想再多涉人命,不过日后我离开了,若他们还是步步紧逼的话,你记得将我今天说的话告知你家公子。”
但阿诺当即应声道:“是。”
晚晴看了看阿诺,又道:“上次你们捉的贼人,口供问出来了吗?”
阿诺道:“这个……,有一个贼人公子当日便让人送给老爷了,还有一个贼人,甚是硬骨头,怎么也不吐口,到最后,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那贼人临死前到底吐了个名字。
公子听了,出去喝了一晚上酒,喝的酩酊大醉……再后来,他主动回去找了老爷谈了半宿……”
晚晴听阿诺这般说,苦笑道:“好,我都知道了,果然,果然,……也罢,总得有个答案,我现在知道答案了,还不算晚。阿诺,辛苦你了……”
阿诺见晚晴这般痛苦,只觉得替她难过不已,碍于身份,他什么也不敢说,只低低道:“姑娘不必客气,您有什么要吩咐小的,尽管吩咐……”
晚晴冲他凄凉一笑,没有再说话。
驱逐
钰轩买回桂花糕时,晚晴正和衣卧在榻上,脸朝里不看他。他放下糕点,过来哄她,她只是佯装不理。
钰轩红着眼睛道:“晴儿,是我的错,你起来吃一点好不好?你不是给小婵说你想吃吗?我特特骑马去给你买的。”
晚晴不由悲从心起,那根紧绷的弦眼看便要崩断了,她四肢酸软,头痛欲裂,身上一阵阵发寒。
钰轩见她只不作声,将手放到她额上一试,大惊道:“晴儿,你……你又发烧了……”连忙一叠声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晚晴闭着眼睛喃喃道:“若是一病死了,大家的心事便都没了……”
钰轩俯下身搂住她,痛不可遏道:“晴儿,我不许你胡说,我不许你胡说……”
晚晴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尚未说话,忽见一只雪白的卷毛小狮子狗摇头摆尾的朝榻边走来。
她指着那狮子狗,问钰轩道:“这狗从哪里来的?”
钰轩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晴儿,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小狗吗?我见你最近不开心,从方回那里要了一只狮子狗给你解闷。”
晚晴闭一闭眼睛,苦笑道:“我是不祥人,无论人还是狗,跟着我都没好下场,你还是还给方回吧!”
钰轩心痛地说:“晴儿,我没做那事,青萍那贱人的孩子真的与我无关,你怎得就是不信?”
晚晴的眼神略过他,茫茫然停在了床帏上绣的一支彩凤上,有气无力地说:
“轩郎,我知道不是你了。可是你做事太莽撞了,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谁告诉你的?谁?”钰轩瞬间变了脸色,怒道。
“你的脾气暴烈如火,我不用问也知道。可是你好歹总要问个青红皂白,你这样葫芦提办事,莫不是怕我细问?”
晚晴瞪了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钰轩楞了一下,他未料到晚晴会如此说,不由低下头,讷讷道:“晴儿,你知道我的。”
“我知道,每个人我都知道。”晚晴似乎筋疲力尽,翻身背过脸去,再也不肯看钰轩。
钰轩只得替她盖上被子,又用手去触她光洁的额头,只觉她额上滚烫一片,他将唇贴到她额上,悲伤地说:
“晴儿,对不起……是我一直没有能力保护你,让你这般受苦。”
晚晴眼角的泪缓缓滑落,钰轩颤着手替她擦拭,可越擦拭,那泪越多,直到最后,钰轩的泪也溅落下来,同她的泪交织在一起,似乎永无止息。
过了好一段时间,晚晴的身体才渐渐好起来。
这些日子,钰轩似乎日日都很忙,不过无论多晚,他都会回丹桂苑来陪晚晴一会。
晚晴不知道他忙什么,也没问过他和安乐郡主结亲一事。
她知道他无能为力,又何必非要逼迫他?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那她只能接受——无论怎样的痛苦磨折,她都只能接受。
这是她的宿命,亦是她的劫数。
她其实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是这个结果,在宫里时她就知道的。怪她不该心存幻想,不该沉溺于温柔乡中,忘了现实的残酷。
此时她的心境已悄然起了变化,每日只觉造化弄人,怎得自己和裴钰轩这条情路走得这般坎坷曲折,害人害己?
若是自己抽身退步,是不是对于钰轩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也不用再牵涉无辜人枉死。
安乐郡主出身名门,身体康健,虽然是再醮之身,却是皇亲贵胄,若能和钰轩情投意合,自己甘愿退出。
她自幼有一种秉性,生性豁达洒脱,得不到的东西不强求,更不会损人利己。
她这般想着,只觉从绝望中辟出一条缝隙,她知道早晚裴时和宁远侯府会来驱逐她,现在,她就静静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是,她还没等到被驱逐,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日,钰轩又为她买了桂花糕,让小婵装盘后,亲自端入内室来给她吃。
她挣扎着下了榻,拿起一块糕点刚要往嘴里送,忽看见那只狮子狗仰头眼巴巴望着她,一会儿又低下头来轻轻啃咬她的裙裾。
晚晴笑了笑,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将点心掰开放到手心,伸到它面前,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一会儿便用小舌头将她手心里的点心舔得干干净净。
晚晴起身,待要再去盘中拿点心喂它时,忽见在自己脚边嬉戏的小狗莫名倒在了地上,四肢痉挛,口吐白沫,眼见着便不行了。
她惊恐地望着钰轩,钰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亲手买来的桂花糕,竟然差点毒死最心爱的人。
看着在自己眼前慢慢咽气的小狗,他眼中那抹狠戾冷酷渐渐浮上来。
晚晴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狗,瞬间变成了一具尸体,不由心灰意冷,叹息道:
“轩郎,你还是把我送往永宁寺,让我自生自灭吧,我怕我在这里,早晚有一天会牵连你……”
说着,头也不回地径直往榻上去躺下,钰轩的心如同被车轮碾过一般,他起身过来坐在她旁边,拿起她的手,低低道:
“只要我裴钰轩不死,谁也不能害了你。晴儿,你莫怕!”
晚晴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只喃喃道:“他们就那么恨我吗?必欲置我于死地吗?轩郎,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告诉我,我改……”说着,那眼泪夺眶而出。
钰轩只觉心都碎了,他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在她耳边发誓道:“你放心,我不替你报仇,誓不为人!”
当晚,本来就身体虚弱的晚晴又开始发起低烧来,这次她的精神似乎也被摧毁了,不停地嚷嚷说有人跟着她,有人要杀她。
钰轩揽住她百般抚慰,她能略略休息一会儿,可不久,梦魇又起。
钰轩的心起起伏伏,见她这般,根本不敢离人,只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究竟是谁要害他的晴儿,他心里未必没数,却只能暂时按住怒火。
他现在不敢和对方争,怕一出手,他们真的害死晴儿。但是有一个人,是必须要死了,他心里暗暗发狠。
谁料他刚一起身,晚晴忽又惊悸起来,他没办法,只好又坐下替她拍背安抚。
见她面容憔悴不堪,惊慌失措的样子,钰轩心里犹如刀锯斧锉一般,本来想带她去幽州,谁料皇帝先人一步,竟然在许氏去世才一个月的时间便又为自己赐婚与安乐郡主结亲。
爹爹以晴儿父女的安危相威胁,又以裴氏满门的性命相逼,他不是没争过,没努力过,可是即使刀架在脖子上,皇帝的旨意也不能改变。
最后,他想起了老道说的三年之期的话,对啊,三年之期,那三年后,自己必能和晴儿成眷属,再忍耐三年,羽翼渐丰再说。
晴儿他已知不能再住在丹桂苑了,便又去城外寻了处宅子,地点极为隐蔽,想暂时把晴儿安排在那里,瞒住自己成亲的事情,先给她养好身体。
爹让他徐徐图之,他也认了。可是让他放晴儿走,他打死也不能认。晴儿就是死,也得死在自己身边,他绝不会让她再离开自己。
黎明时分,见晚晴终于昏昏睡去,钰轩爱怜地拭了拭她眼角的泪,将她放平在榻上,然后一脸冷峻地走出门来,迎头碰上了在外面站着发呆的小婵。
见到小婵,他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呵斥道:“贱婢,这点心是我买的,我不可能下毒,唯一能下毒的人就是你,你要是害死了我的晴儿,你知道你会怎么样吗?”
钰轩用手紧紧卡住小婵的脖子,她的脸一下涨的青紫,手乱摆乱摇,眼看就要窒息。
钰轩强压着怒火松开了手,狰狞道: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说是受何人指使,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你是我裴家的家奴,你好好说,我必不牵连你的家族。”
小婵吓得振衣而颤,抖索着说道:
“我,我不知道这糕里有毒,他,他只说这个吃了会昏睡,我……公子,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毒死姑娘的,姑娘待我甚好。”
“他是谁?”钰轩逼问道:“我这里日夜有侍卫把守,你根本通不了外人,必是有内贼同你联络。你不说实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这样说着,那剑可是一点点抽出来了,小婵见他双目圆睁,五官扭曲着,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吓得一跤跌在地上,她的头叩得砰砰响,将晚晴惊醒了。
晚晴只穿了一件薄薄寝衣便下了榻,刚待要拉开门看时,只听得门外一声惨叫,一股鲜血直喷到她的寝衣上。
她“啊呀”一声,吓得直直跪倒在地上,却见钰轩一脸惊诧的望着她,他手里那把剑,还在一滴滴滴着血,再一看,小婵已经被刺中心口,圆睁着一双眼睛死在了地上。
晚晴被吓的失了魂,她喘着粗气,在地上用膝盖一步步往后挪,身子软的像失了筋骨,嗓子里连一声都发不出来了。
钰轩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刚才性子过急,竟然在她门前便杀了人,现在吓着她了,他从未见她如此惊恐过,只见她脸色苍白,衣衫湿透,满面惊悚恐惧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痛心伤。
愣怔片刻,钰轩迅速将手中的剑扔到地上,二话不说抱起她来,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低低道:“晴儿,你莫怕,莫怕。”
说着,便抱着她转过身进入内室,一脚踢上了门。外面,自有侍卫处理尸体和血迹。
晴儿满怀恐惧的望着他,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钰轩知道她是吓到了,将她放在榻上躺下,刚要去给她倒杯水,她却一把拉住钰轩的手,哆哆嗦嗦道:
“轩郎,为什么要杀了她?你不是说……先问问她吗?你说……你不会再伤人命了……”
“我……”钰轩不好说因为自己即将大婚,事情繁多,怕自己看不见又生祸端,所以索性杀了小婵以绝后患。
可是他太生气了,刚才一时没把持住,竟然在这里就将人杀了,还溅了晚晴一裙子血,难怪她害怕。
他心里愧疚地很,只好柔声道:“她不说实话,我一时生气没控制住,就……晴儿,你别害怕,不怕,我在……”
晴儿猛地坐起身,忽然又看到寝衣上沾的血,不由用手指着那斑斑血迹,抑制不住哭起来:“血,血,有血……轩郎,有血…”…
“好好,咱们换了这衣服,这衣衫咱们不要了,”裴钰轩上手一把就将那寝衣半幅撕下,扔在了地上,然后抱起晚晴,哄她说:“不怕了啊,走,我带你去沐浴,咱们换套新衣服……”
晚晴蜷缩在他怀里,目光空洞而无助,她泣道:
“我见过三次杀人了,第一次,他们杀了崔先生,崔先生满身是血,还对着我笑;第二次,是那个强盗,他就死在我面前,第三次,小婵,小婵也死了……我,我怕……”
钰轩无法,只好耐着性子各种哄劝,晚晴的情绪一直都非常激动,一会哭,一会笑,口里嚷着有血,钰轩便一直抱着她,到最后她倦极了,就在钰轩怀里睡着了。
钰轩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里犹如刀割,想想又要背着她去迎娶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女人,他痛苦地连连暴打自己的头。
他不知道日后该如何向晚晴解释这件事,以她刚烈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又要怎样?
他的泪忍不住滑落了,低低对晚晴道:“晴儿,你知道我也怕吗?我也害怕,我怕会再次失去你……”
晴儿在梦里呓语:“轩郎,轩郎,你别走,……我害怕……”
钰轩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哽咽道:“乖,我不走,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好不好?”
一时门外有侍卫来报,裴家有急事让他回去。
他怕惊醒了晴儿,小心翼翼地放下她,轻轻走出去,还未说话,忽听得室内大喊:“轩郎,轩郎,有血,我害怕,有血我怕……”是晚晴惊恐至极的声音。
他忙推开门走进去,看见晚晴蓬着头,身子蜷缩在榻上的一个角落里,浑身打颤,用手指着前方,嘴里喊着:“轩郎救我……”
钰轩心痛不已,忙轻轻地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安慰道:“不怕不怕,晴儿不怕,我在这里……”
晴儿揽着他的脖子,哭着说:“轩郎,好多人追我,他们身上带着血,青萍,小婵,还有那个强盗,他们让我去陪他们……”
钰轩脸色一凛,怒道:“他们敢?你放心,有我在,不怕。”说着,给晚晴身上盖了床薄被子,然后替她拉上帷幔,让她先躺下,轻声道:
“晴儿,我不走,我到外面吩咐点事情,就在帷幔外面,好不好?”
晚晴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钰轩站在帷幔外,低声道:“进来回话。”
一时有侍卫进来,给裴钰轩耳语几句,裴钰轩道:“回去给我父亲说,我当日会回去一天,之前若再叫我一次,就别怪我到时不给他面子。
还有,去给我把阿诺叫来,让他去寻个好点的大夫来给姑娘把把脉,开几剂安神汤。再去让人烧一大桶热水,抬进来。”
侍卫点头称是,随即出去了。
一时水来了,钰轩也不敢再调丫头到这边来,便自己给晚晴找了寝衣,将晚晴抱进浴桶。
晚晴此时神智略清,不肯让他帮自己洗,他只好在旁边偷偷看着,怕有闪失。看晚晴一边默默哭泣一边洗浴,他的心里痛苦极了,恨不得拿刀子扎自己的手。
洗毕后,还是他拿大方巾帮晚晴擦干了身子,晚晴的眼睛有些呆,身材虽曼妙,钰轩却只剩了心疼,半点邪念也没有。
一个时辰后,阿诺将大夫请了来,给晚晴把了脉,说是身体未愈,忧思过度,损伤了心智。随即开了药方,阿诺便去抓药熬煮了,钰轩又亲自一勺勺喂给晚晴。
饭上来后,晚晴一口饭也吃不下,又是钰轩左哄右劝吃了半盏汤。
好容易熬了一天,到了深夜,晚晴才睡下了,他便在她旁边和衣而卧,一晚上,晚晴数次惊悸,都是他搂她入怀,轻拍着她才能睡着。
他和杜晚晴在丹桂苑的最后几天便是这般度过的。晚晴白日还好,一到晚上就被梦魇住,只有裴钰轩揽抱着才能睡着,裴钰轩自己倒是几晚上没好好睡觉,但是他觉得甘之若饴。
他想,就这么抱着她,什么欲望都没有,就这样看着她静静安睡在自己怀里,便也是莫大的幸福了。
可是,他和安乐郡主大婚的日子还是到了,当日一大早他便被裴时派的大批侍从包围,要求他立刻回府。
他走时,晚晴还没醒,他不舍得叫醒她,只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谁料她一下醒了,睡眼惺忪道:“轩郎,你去哪里?”
钰轩心像被凌迟一般,勉强笑道:“晴儿乖啊,我去一趟裴府,晚上回来陪你好不好?”
晚晴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笑的那么凄凉,仿佛洞穿了一切,又仿佛一无所知。
钰轩柔声对她道:“你不要出去,就在房里乖乖等我。回来后我还带好吃的给你,你不是爱吃杏仁酥吗?今日厨房有的,我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晚晴点了点头,眼泪流下来,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侍卫已经在催。
钰轩狠了狠心,又亲了亲她的面颊,叮嘱道:“饭菜一定要让侍卫当着你的面尝了你才能吃,我可能会稍晚点回来,你等我。”
说完,便一咬牙转身离开。
却听晚晴在他身后幽幽道:“轩郎,保重啊!”
一瞬间他有无限狐疑涌上心头,难道,晴儿知道了?她知道了?
他回头看时,晚晴穿了一件杏子红单衫,斜倚着帷帐对他笑,白嫩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强抑着自己回头再次拥抱她的冲动,还是转过身,迈开了沉重的脚步。——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在丹桂苑见到晚晴的最后一面。
当日,是他成亲的大喜之日,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好歹走完了全部仪式。
他的脑子里全是晚晴晚晴,他幻想揭开红盖头后,还如上次洞房那般看见的是晚晴那张含羞带笑的脸,然而盖头揭开后,却是一个陌生的清秀的面孔,他扔下手里的喜杆,连交杯酒都没喝,就摔门而去了。
门外站着数十名甲士,他叹了口气,将喜袍脱下扔到了一边,生生在外书房坐了一夜,心里一直担心晚晴梦魇,若是自己不在身边,她会不会怕?
他已经吩咐了侍卫若是听到姑娘叫,便敲门说自己在此,不知晚晴有没有魇住?有没有想念自己?
杏仁酥他让侍卫给他包了一大盒子,他自己先包了几个放在怀里,午夜,他饿了,便拈起一个吃了,没尝到甜,倒觉得稍稍有点苦,他不知晚晴为何爱吃这东西。
因为她爱吃,他便也跟着只吃这个点心了,往日里,他是什么甜食都不吃的。
三更天时,他熬不住,还是趴在案上睡着了,梦中,晚晴笑靥如花,手里捧着一大束桂花送给他,笑着对他挥手道:“轩郎,我走啦,你好好的……”
他一下吓醒了,用手一摸,额上全是冷汗。
他惊魂未定,只觉心跳得要蹦出腔子,再向窗外一看,东方微白,天已经快亮了。
他跌撞着起身,一把将门拉开,只见门外所有的甲士均已撤退。连侍从都没来得及叫,他便牵起马径直往丹桂苑奔。
到了丹桂苑,他疯一般地擂门,惊慌失措的管家衣衫不整地起来开了门,见是钰轩,不禁大吃一惊,刚待要给他汇报,孰料钰轩一把推开他,风驰电掣般冲向韶雅堂,韶雅堂里静悄悄的,只是未见一个侍卫。
钰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颤着手轻轻推开门,果然,里面空无一人。
床榻上干干净净,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去拉开晚晴的衣柜,里面的衣服悉数都在。
他脚下打了一个趔趄,这才看到书案上留有一页残云薛涛笺,上压一根碧玉簪,正是晚晴素日里头上戴的那一支。笺中写到: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字迹娟秀隽永,俨然是晚晴的笔迹,而笺纸上多处泪痕,斑斑点点,可知写信人当时的心碎。
钰轩一下瘫倒在地上,只觉肝肠寸寸断裂——
他竟又一次失去了晚晴,失去了这个他愿意以命相倾去爱护的女子!
他紧紧将这笺纸捂在胸口,喃喃道:“晴儿,你还是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还是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门开着,清晨的风如此温柔,却再也无法敲开一颗紧闭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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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后妈的我,小天使们还会爱么?有点怕喔……
谜底(捉虫,看过请忽略)
却说钰轩大婚这日,晚晴在钰轩走后,也晕晕沉沉起身。此时小婵已死,钰轩亦未给她配备新的丫头,只是临时从厨房调了一个婆子来供她使唤。
她洗漱完毕后,便有阿旺在外禀报,道:“今日公子吩咐,带姑娘出去转转。”
晚晴心知肚明他的用意,便让婆子将阿旺叫进来,给他掇条圆杌坐下。
阿旺早已没有当年那般明朗爽利,此时直觉他心事重重,眉尾耷着,整个人无精打采。
他坐下许久,晚晴只是细细打量他,并未说话,阿旺略有些心惊,便抬头,刚要发问,忽听晚晴道:“阿旺,我们认识多久了?
阿旺一愣,随口道:“总有四五年了吧,杜姑娘怎得忽然问起这个?”
晚晴苦笑道:“我是想,古人说‘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你说这话说得对吗?”
阿旺忙起身恭恭敬敬回答道:“小的不知道姑娘意思。听说姑娘颇赏识阿诺兄弟,我一向入不了姑娘的眼的。”
“入不了眼?”晚晴嘴角略略翘起,一丝冷笑浮上来:“阿旺,今日只有你我,我有几句话待问你。你我相交一场,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阿旺身子抖了一抖,旋即道:“姑娘尽管问,小的必知无不言。”
”好,那我问你,今天是你们公子大婚吗?”晚晴单刀直入。
阿旺忽地跪在地上,垂首道:“姑娘何必为难小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你来通知我离开丹桂苑吗?”晚晴望着阿旺,怜悯地说:“因为你已经是废棋,他们不过想借我的手除了你……”
“姑娘……”阿旺猛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慌乱道:“小的不知姑娘说什么!”
“你手里已经好几条人命了,阿旺,你还不收手,难道不怕那些冤魂找上你吗?”
见阿旺陡然间脸色大变,晚晴只当没看见,继续说道:
“你是裴府的人,就该忠于裴府,怎得又去招惹招远侯?侯府高门,你招惹上,还不是被人当枪使?白白折了青萍母子的命。”
阿旺听她这么说,心猛然坠下,他慢慢地从地上起身,眼睛里迸出凶光,直直逼向晚晴。
晚晴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却没有半点畏惧,反倒顺手将桌边炕几上的银剪刀取出来,哐啷一声扔到阿旺身前,镇静自若地说:
“来吧,我知道你一直想杀了我,你既毒不死我,干脆给我几剪刀,也算解了你心头之恨!”
阿旺咬着牙,弯腰颤抖着拿起剪刀,晚晴慢慢闭上眼睛,徐徐道:“你要动手就尽快,不然这府邸内外遍布眼线,一会他们进来,你就刺不成!”
说着,叹息一声,轻轻理了理鬓发,腰背挺直,引颈待戮。
阿旺万万没想到她会这般从容,心里反倒怯了几分。
难道,她是故意请君入瓮,诱使自己刺杀她,其实周围早已有了埋伏?他忍不住向室外看了看,却见侍卫都在外面巡逻,并未关注室内的一切。
他又看向手中那把剪刀,纠结了很久,再看晚晴,她的脸上一片平和,没有半丝惧意。
一瞬间阿旺脑海中有万千念头滚过,待要刺下去,终究不忍心;待要不刺,她为何知道的这般多?她知道了,公子会不会也知道了?
如果只有她知道,公子尚未知道,那是不是该杀了她灭口?他踌躇未定。
良久,他将剪刀扔到了地上,跪地道:“杜姑娘,你我素来无冤仇,我下不了手。您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问完,阿旺这条命也快到头了。”
“好。”晚晴睁开眼,似乎并不奇怪他没有动手,只是平心静气地问道:“青萍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旺儿流涕道:“是。青萍是个傻子,她怕安乐郡主嫁进来,容不得她,便想趁公子酒醉假装身孕,可是公子对她向来警醒,她一直没找到机会。
直到三个月前,公子酩酊大醉回来,抱着她叫您的名字,她一念之差,脱下了自己和公子的衣裳。
谁料公子最后关头,认出了她,将她逐出来。那日正好大风雪,她衣衫不整跑出来,被我瞧见了,我不该………怜悯她,让她到了我屋子里……
事后,我曾给她说过,想要正式娶她,可她就是不听,非要留在公子房里。她说她13岁就在公子身边侍奉,就算公子让她去死,她也没话说。
我拗不过她,后来,她有了身孕,我……我帮她告诉了老爷。老爷便让她来找您……”
阿旺说不下去了,泪水滂沱而下,哭得煞是伤心。
晚晴见他这般难过,不是假装,便叹口气问道:“郡主的事情,青萍怎得这么早便知道了?”
阿旺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去年姑娘在宫里时,这门婚事就在秘密谈了,听说安乐郡主早在去年中秋皇家筵席上见了三公子一面,便十分心仪,只是碍于当时许氏还没死,未曾开口。”
晚晴想起钰轩说皇上几次暗示让他休妻或者处理了许氏,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旺儿又道:“去年底二小姐封后,招远侯府出了不少力,据我叔叔说,当时老爷已经和招远侯府谈妥了条件。我……
我千不该,万不该,将此事告诉了青萍。告诉了她,她便日思夜想,想怀上一儿半女,在公子房里能站得住脚。”
晚晴冷冷道:“那刺杀我的那次,和准备毒死我的那次,都是你做的对吗?是招远侯府让你做的,还是招远侯府和裴大人一起让你做的?”
阿旺到了此时,已绝无生志,他面如死灰道:“杀死你的主意,是招远侯府出的,刺客也是他们派的,的确是我给通的信。但老爷不同意杀你,所以那次刺杀失败了。
点心的事情,是我买通了小婵,想要毒死你。你明明可以救青萍母子,可你眼睁睁看着她死,你没见公子是怎么采着头发打她的,可怜她还怀着身孕……
而今,她也走了,我过不了多久,也得去陪她。若不是为了我叔叔一家还在老爷身边侍奉,我早跟她去了。”
晚晴见他这般说,气得浑身打颤,她指着阿旺,咤斥道:“你……你们……你们两人通奸生的孩子,让轩郎戴这顶绿帽子,你反倒埋怨我,那宁远侯府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替他们卖命。”
阿旺踞坐在地上,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嗤嗤冷笑道:“也不妨告诉姑娘,他们答应我,等郡主过了门,就把我和青萍的卖身契还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出去单过。”
说到这里,阿旺忽然抬头望着晚晴,眼底一片恨意闪过,他昂首对晚晴道:
“俗话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青萍她们本是从小就指给公子做屋里人的,这是规矩。杜姑娘,人人都说你好性儿,能容人,怎得你就容不得三公子身边有几个屋里人?
柳莺儿那种狐狸精打发了也就罢了,怎得连青萍这种老实又忠心的您都不给活路?您可知道公子喝醉了酒,对青萍说日后和您成了亲,就要将她撵出去时,她心里多苦吗?
她本是大夫人的人,可您去打听打听,她可曾给大夫人说过三公子半个不字?当日青鸾出了事,大夫人想要调她出去,她抵死不从。
姑娘啊,下人也是人,您怎得就容不下?非得自己霸占着三公子,谁也不让沾染呢?
许夫人要死了,最后的心愿就是想看一眼三公子,可是三公子说要陪您赏月,硬是没见她最后一面。三公子给您买一支簪环都要花费上千银子,可是发送许夫人,只用了十几两银子的白皮棺木。
人心怎么那么凉薄呢?怎得你们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我们就是九层土下的尘泥呢?
当初我还想你来了,三公子脾气好了,做事也有精神了,还挺感激你;可孰料你牢牢霸住了公子的心,为了你,三公子不惜和从前的亲人朋友一一翻脸。
他本和柳公子是过命的交情,为了你,硬生生和柳公子绝了交;
大夫人何等威风八面的人,你一来,她好好一个人不明不白就死了;
二小姐性子那么绵软温良的一个人,就因为洞房夜私自放走了你,三公子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老爷拦着,公子能生吞活剥了她!
我和兴儿都是打小侍奉公子的,结果我被打就不说了,兴儿也因为在洞房外侍奉时没拼命留住你,被公子借故好抽了一顿鞭子,从此不让他到跟前侍奉;
你高看阿诺兄弟,公子就格外抬举他们兄弟俩,月例都是我和兴儿的两倍;
为了你,公子屡次和老爷吵架,气得老爷在书房里老泪纵横;
青萍怀着身孕来求你,你但凡有一点同情心,就不会又哭又闹,撒泼打滚地逼着公子回去草草打发了她。
我觉得你就是罪魁祸首,你和柳莺儿一样,都是狐狸精转世,要是除了你,公子眼前就清净了,所以你现在杀了我吧,我今儿已经不打算活着出去了……”
晚晴越听他说越心惊,冷汗遍及衣裳,她膝下发软,浑身战栗,惨然笑道:
“没想到,没想到我也有被当成狐狸精的一天,旺儿,你可知道,我早已知道你和青萍的丑事,我为了让你们有一线活路,没告诉轩郎。
今天,你既然给我说了实话,我也饶你一命,你从此抹去这些旧事,找个庄子待着去吧。
今日,是裴大人让你来找我的吗?那估计你做的那些事瞒不过他了,到时你把我送走之后,还是去找你叔叔,和他商量一下后路吧!
阿旺,我们就此别过了。你也别恨我了,我也不再责怪你要毒死我的事情。”
阿旺却压根不理睬晚晴的一片苦心,只是从腰上解下腰牌,径直扔给她,冷冷道:
“姑娘也不用再给我施人情,我裴旺这辈子就准备走到这里了,哪,这是老爷的腰牌,你拿着自己去永宁寺大小姐那里,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回来杀了我。”
见他竟真的置生死于度外,晚晴倒不由对他多了几分钦佩,幽幽道:“你坦然坐在这里等死,其心可嘉。可是你叔叔跟着裴大人几十年出生入死,这次怕也难逃连坐……”
阿旺听闻此言,身子一颤,待要说什么,没说出来。
“保住命,”晚晴叹息,低声对他道:“乱世中先保住命要紧,永远别再对任何人提起你今日给我说的话了,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
不知为何,听了晚晴的话,阿旺的泪忽然不可遏止,汩汩而出,他怔怔盯着晚晴看了很久,才低语道:
“我是真心恋慕青萍,若能追随她们母子而去,也算成全了我的心愿。
杜姑娘,我承认,你的确没有我想的那么坏,可是,为什么你明明是个好人,却又害了这么多人呢?杜姑娘,我,我……我真是又恨你,又……”
未曾说完,他倏地转过身子,双肩不停耸动。
晚晴眼中蓄满泪,她起身,扶起阿旺,道:“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走,先送我去永宁寺吧!”
逼婚
再一次见到惠宁仙师,晚晴恍若隔世,惠宁亦百感交集。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惠宁将她藏在寺院旁边的一个小独院里,裴钰轩三天两头便带人来寺里找人,却不知为何,从未找到这个僻静的小院子。
晚晴每次听他来找自己,心中都如同凌迟一般,每每想起白居易那首诗《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这诗她翻来覆去吟了不下百遍,每次吟着吟着便不由痛哭流涕。惠宁不知怎么安慰她,两人执手,愁肠百结,却无能为力。
晚晴的身体不好,晚上的梦魇之症更厉害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嗜睡却又屡次惊醒,眼见着人便枯槁憔悴下去。
惠宁背着她请柳泰成找了大夫来看。柳泰成家族的生意已经基本搬迁至江南,只是因为父亲病体缠绵,不能舟车劳顿,所以暂未离开京城。
谁料又遇到晚晴出了这事,他一听惠宁所告,便忙不迭地来到永宁寺中探望晚晴。
晚晴已经一年有余未见泰成,见他时,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自己从秦州回来,未能好好向他致谢,总觉得对他多有亏欠。
此次见他,她强撑着从榻上起身见礼,被泰成按住肩膀,低声道:“晴儿,你瘦了……”
晚晴不知怎得,听他这么说,那泪立刻喷涌而出,怎么揩也揩不净。
泰成也红了眼圈,总觉得有千言万语,待要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夫先给晚晴把了脉,随后开出了方子,泰成便让允儿和大夫一起去抓药。他留下和晚晴说话。
奈何晚晴精力实在不济,说不了两句便直犯困,刚合上眼,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又汹涌而来,自己不免又冷汗淋漓,惊叫着坐起来。
泰成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好生不忍,那已经勉强按捺下的往日的情愫,不由自主又升了起来。
却说又过了几日,晚晴吃了大夫的药,身子渐渐好转。这一日,她正在窗前静立,忽见惠宁气喘吁吁进来,不由大惊道:“姐姐怎么了?”
惠宁面色惊恐,拉着她的手,心急如焚道:“妹妹,大事不好了,那宁远侯家里,还是不肯放过你。
你看,这是伯父让我转交给你的信,他们要求你三月之内必须结亲,不然你在泰州的父母便要重新入狱,你父亲案子的结案文书,也被他们握在手里不肯给我们。”
“三月内结亲?”晚晴站起,惊慌失措问道:“仓促间我去哪里结亲?这是要逼死我吗?我父母在泰州不是受裴府保护吗?怎得宁远侯家又掺和进来了?”
“哎,别提了,三哥和那个郡主成亲后,始终不肯同房,郡主一怒之下回娘家告了状,她爹宁远侯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硬逼着要你结亲。
你可能不知道,宁远侯是先帝手下的一员骁将,战功赫赫,侯夫人是今上的长姐,他家的势力滔天,不要说裴府了,就连皇上都买他们三分面子,你父母的事情肯定是瞒不过他们的!
现在连伯父也挡不住他家的压力,只得让我赶紧给你说此事,你快点想办法吧!”
晚晴咬牙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逼人太甚了!好,姐姐,你去告诉他们,只要让我见到我父母,见到我父亲的结案文书,我立刻结亲。什么时候见到,什么时候结亲!”
惠宁按了按她的手,道:“也好,妹妹,还是你机智,我就这么答复他们。不过结亲的事情,你怎么想的?”
“我现在还是宫人的身份,谁娶了我都是祸患,姐姐,我不忍心连累别人。”晚晴泫然道。
惠宁重重叹口气,没言语,走了。
午后,柳泰成又来了,他一听此事,二话不说,一力要求晚晴嫁给自己。
晚晴怎能答应他此事?当即推脱,坚决不肯。
孰料泰成情深意切地对晚晴说:“晴儿,我不怕你连累我,我们成亲后,便到吴越去,离开晋国。到时你喜欢书,咱们就开家书肆,喜欢首饰,咱们就再开一家首饰行;
晴儿,等拿到伯父的结案文书,见到伯父母后,我们就走,你不要再留在这里给裴氏父子卖命了,你就算是把命都拼掉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家已经是位极人臣了,一府两侯,一皇后,晴儿,你不过是枚棋子,你不要再傻了好吗?”
晚晴见他说得真切,也不好贸然拒绝,只泣道:“柳大哥,不是我不乐意,实在是我的身份太尴尬,万一哪天皇帝想起我这个人,只怕就是祸患的开始……我这个身份若是结亲,会害了人的。”
“不怕,咱们去吴越,”泰成殷殷道:“不留在晋国了。他们的手怎伸的那般长?”
“可是从这里到吴越,还有山水迢迢数千里路,裴家的势力何其煊赫,宁远侯的势力比他们的还大,我们可能还没走出晋国,已经被收治了。
大哥,你莫说了,此事我绝不能连累你!”晚晴推他出门道:“你早点回去吧,不要老来这里了,万一被人跟踪就麻烦了。”
第二日,晚晴独自来到山顶的天池。
恍然间,时节已到了初秋,天地间犹如打翻了调色盘,绿的浓绿,红的艳红,湛蓝的天和碧绿的水交相辉映,映衬得山水之间一派澄明之色。
晚晴怔怔看着天池水,忽然间,便想起那个关于水仙的传说。
这水里,果然有水仙吗?屈原投江后,真的化作水仙了吗?那水下,是否便不再有人世间这般烦恼?
佛说人间有六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自己反复在爱别离和求不得中纠缠,和钰轩的感情分分合合,终无定期。
从侧室到外室,再到连外室亦不可得的地步,上天是在考验她吗?想到在丹桂苑最后的日子里,每一日都是在惊恐惶惑中度过,到处都是鲜血,背叛和冷冰冰的筹谋。
她倦了,真的倦了。如果要这么过一生,那何时是个头啊?倒不如一头扎入这一潭深水中,就彻底解脱了,再也不用拖累别人了。
想起旺儿对自己那些斥责,也不算完全都是无稽之谈。自己确实做错了许多事,让身边的人受到了牵累。
尘世实在太苦太苦了……
她望着那天池水,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此时天地间弥漫起了大雾,刚才磊磊的山峰顿时不见了,甚至连这天池水也变得蒙昧不清,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似乎那天池水,有偌大的魔力,强烈吸引着她,让她忍不住一步步前行……
“晴儿,你别犯傻!”幸而此时惠宁仙师来找她,忽见她竟然要寻短见,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忙冲过来拦住,高声斥责道:
“晴儿,你一向通透聪明的一个人,怎得想起要行这般拙志?伯父伯母尚在水火中等你搭救,你准备让他们彻底没了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姐姐”,晚晴收住脚步,抱着她,嚎啕大哭道:“我不想活了,我再也不想牵累别人了,我也不想牵累我父母,不想牵累轩郎,也不想牵累柳大哥和你。
我身边的人,因为我,没有一个过得快乐,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一个不祥人,我专门作祟,我……实在是该死……”
惠宁抱住她,抚着她的背,哽咽道:
“傻妹妹,你怎么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啊?你这样不行,这样会走火入魔的!你是无辜的,这所有的事情,难道是你我一介弱女子可以更改的吗?”
晚晴泣道:“不,不是的。若我当日听了你和皇后娘娘的话,不去代替许氏入洞房,往后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轩郎也不会痛苦欲绝,爹爹也不用外放下入死牢,我也不用没入官婢,也不用以死明志出宫,往后一系列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姐姐,我好后悔啊……”
惠宁替她擦拭了一下眼泪,含泪道:
“晴儿,那你说,我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又该怪谁呢?怪我伯父无情?怪我二哥没有眼光跟错了人?还是怪自己命苦?人生本就是一座修罗场,酸甜苦辣,都要一一经历啊! ”
晚晴听了她的话,心内稍解,她与惠宁携手下山来,眼见得有一只落单的大雁在空中哀鸣,不由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只觉得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巨石,片刻也不能轻松。
惠宁见她如此这般,便劝她道:“晴儿,你应了柳郎吧。柳郎是好人,这些年对你的爱慕之心亦从未变化过。你不可辜负了啊!”
晚晴长叹口气道:“姐姐,你不知,我嫁谁都不能嫁柳大哥。就因为他对我深恩,我更不能害他。
逼我嫁人这件事我觉得像是圈套,他们开始打定主意要我死的,为什么现在又改成了逼我嫁人?
是不是宫里那边又有什么消息?我猜,或许是直接逼死了我,日后万一皇宫要人,他们会有后患,故转而逼我嫁人,毕竟我私自嫁人也是一个死,所以他们才会想让我嫁了人之后再对付我。
但我私自嫁人固然是死,可是我所嫁的夫家又何其无辜?所以,姐姐,我绝不能嫁给柳大哥。”
惠宁这几年屡经大难,此时也历练出来,她听晚晴这般说,不由得点头道:
“你说的也有理。要不,你还是去见见三哥吧,和他商量一下,此事毕竟是他岳家生的事情!”
晚晴犹豫了半天,想着的确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只好点点头,应允道:“也罢,姐姐,你派人送我去裴府一趟吧。”
逼婚
晚晴到达裴府时,正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慵懒地洒下来,街景、人物都如同水墨画般,渐渐洇透了大地,那熟悉的一切又回来了。
晚晴远远看着裴家的大门,想到自己15岁初来时,是何等的期盼和雀跃,而今恍若隔世,一切成空。
正感叹间,忽然见一辆马车从街角疾驰而来,在裴府大门外停下。
先下来的正是穿水蓝色长袍的钰轩,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精神有些颓唐,晚晴往前走了一步,刚要开口,却见钰轩在车下,伸出手,一个五短身材长相颇为俏丽的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娇媚地笑道:“三郎,你抱我下来……”
钰轩似乎愣了一下,笑着答道:“好……”便将她拦腰抱下车来。
他目光所及,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闪了一下,旋即不见了。他心内暗想,不可能,晴儿怎会在这里?必是自己眼花了,虽然眼花了,他的心还是刺痛了一下。
她到底被藏到了哪里?父亲打死不说,永宁寺自己带人反反复复地搜查了多遍,就是搜不出来。
晴儿,晴儿,一叫她的名字,他的心便痛的揪了起来,“你怎能一句话都没留给我,就又离开我了呢?”
他却不知,此时晚晴正在那街角拐角处。
只见她在阳光下,一面微笑一面拭泪,虽心如刀绞,却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终于,终于钰轩找到了自己的最爱了,他对郡主那般体贴,那般温存,必是佳偶良缘无疑了。
原来他的手,不仅可以搀扶自己,也可以搀扶别人;原来他的膀臂,不仅可以抱自己,也可以抱别人;
原来他的微笑,不仅可以给予自己,也可给予别人;原来他的怀抱,不仅可以向自己敞开,也可以向别人敞开;
也好,也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再不需要给任何人作灯盏,我可以无牵无挂的走了……
她这样伤心欲绝的模样,看得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仆妇都不忍心,转过身红了眼圈,二人到底还是请她坐上车子,听她在马车上低低啜泣,整整哭了一路。
待到回来时,她的眼睛已经肿的像桃子般了。惠宁见她如此这般,不由大吃一惊,问她谈的如何,她含泪笑道:“我没问,三公子夫妇伉俪情深,我不想再破坏他的姻缘了。”
惠宁还待说什么,晚晴举步进了禅房,回身对惠宁道:“姐姐,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
惠宁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可是晴儿,今日还有一位客人等着要见你。”
晚晴垂着头,无精打采地问道:“还有什么人现在想着来见我?”
惠宁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她脸色微变,惊讶地问:“是他?怎么会是他?”
一面说着,一面忙进了房间,重新盥洗梳妆,片刻后便到客房来见客人。
那客人长身玉立,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衫,头戴淡灰色纱罗幞头,着皂色革靴,正摇着一柄乌木洒金扇,立在窗前观览山景,看起来甚是潇洒不羁。
“周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晚晴一揖到底道。
“你呀……”周子冲将折扇指一指晚晴,调侃道:“永远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你好歹和别的姑娘一样,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行不行?”
晚晴见他这般说,不禁莞尔笑道:“周公子调笑了,奴家哪有什么可哭的?”
二人见礼后,周子冲提议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你们这儿的山景。”
晚晴知道他怕被人监听,便笑道:“好,周公子随我来。”
二人走到山巅一处平旷之地,眼见四周皆是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又有泉水叮咚作响,小溪潺潺流过,鱼儿畅游其中,颇是一幅寒山秋日的迷人景致。
周子冲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道:“你在这里住着,怪不得裴三找不到你。你知道吗?他把那个叫旺儿的常随的腿活生生打断了,听说是他送你出来的?”
“现在三公子有了良缘,我祝福他,往事不提了。”晚晴听到钰轩,只觉心中刺痛,不想再提。而旺儿的事,也在意料之中,便不再多说,只淡淡道。
“咦?你倒抽身得快。好吧,我们说正事,你还想学大籀吗?”周子冲忽冲她问道。
“学啊”,晚晴苦笑一声,自嘲地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这样的人,能不能活到明天还不知道,所以多学点东西没坏处。”
“好,我可以教你。杜姑娘”,周子冲忽而收起嬉笑的模样,一脸凝重,郑重其事对她道:
“我得知了宁远侯逼你结亲的事情了,此事我觉得他们做得有些不妥,可是事已至此,想来你也只能接受了。
我想你我皆是不如意之人,且你往日里同我表妹交好,你呢,其实也算颇为有趣的一个人了,所以如果你乐意,我周家愿意给你一个位置,咱俩既然都是人间失意人,不如就凑合成一对吧,你觉得呢? ”
晚晴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惊呆了,她万万没料到周子冲竟然有如此想法,一瞬间万般的念头向潮水般涌上来。
要知道自己和他并不相熟,况且钰轩平生最恨周氏家族的人,若让他知道自己和周子冲有什么纠葛,那依他的性子保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到那时可是深陷泥淖之中,再也转圜不得了。
再说了,她和周子冲只是泛泛之交,他对她的情谊是从何生出的呢?
是周子冲古道热肠要救她于水火之中吗?还是他向来和钰轩不对付,而后者恰恰娶了他的心上人安乐郡主,他存心要报复呢?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状况。想到此,她唯能摆手摇头道:“周公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我知道你在乎妻妾之位份,你放心,若是皇帝不赐婚,我必定给你正妻的名分;就算是赐婚,我也以平妻之礼待你。
周子冲捕捉到了晚晴眼中的疑虑与惊诧,又向她走近一步,言辞恳切道:
“杜姑娘,你好好考虑一下,宁远侯府不是好惹的人家,如你贸然许嫁给普通市井之家,只怕会连累对方家破人亡;
而我周家,好歹还有祖上的功勋余荫,家里的免死铁券也还存着两枚,真有危险也能撑一撑;况日后若真闹出什么事,皇后和钰圃表哥也不会坐视不理,这一点,我有把握。
杜姑娘,想来你也是知道的,裴三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那家伙横起来跟条疯狗一样,你嫁了别人,谁能担得起这祸事?我周子冲却是一点不怕他的。
当然,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想好了再告诉我即可。”
“周公子,多谢你了……”,晚晴听闻此言,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见周子冲一派赤诚,不由感激之心顿起,也便索性对周子冲实话实说道:
“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知您自有心上人,此次不过是出自侠义之心济危救困的。
可是,裴周两家是姻亲,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正如您所说,三公子他,他若看到我入了周家,只怕,会引起祸患……他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
“我怕裴三?”周子冲晚晴微微一笑,轻蔑地说:“他裴家不就是靠着给我们周家跪地磕头做赘婿得来的这场富贵吗?我大伯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时候,他裴家还窝在乡下装孙子吃土呢……”
晚晴朝他深深一揖道:“不管怎么说,周公子,谢谢您。您的好意我领了。但是不成,我不能答应您,此事不妥……”
周子冲显然没想到她拒绝得这般干脆利落,此时倒有些佩服她。
他也不过是忽然风闻此事,打抱不平般临时起意要来问问她,她既不乐意,他也不勉强,当下点了点头道:
“也罢,你不乐意那算了,不过,我给你个忠告,成了亲你赶紧离开京城,远离裴家的势力范围,不然一辈子被裴家吃的死死的。
裴家,是做事没下限,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他恨恨地“呸”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晚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周公子,您记着,千万别再去惹裴家了,……听说安乐郡主早就爱慕三公子,他二人如今既然已成眷属,那咱们就祝福他们吧!”
周子冲闻言,当即变了脸,气哼哼道:“祝福?我自然祝福他们……要说招惹,我姑母死都死了,我招惹他们做什么?杜姑娘,那在下就此别过了。”
说完,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杜晚晴望着周子冲远去的背影,知道他终究难以放下他姑母无故离世的怨气,又兼之他本来爱慕安乐郡主,谁料郡主反被钰轩所娶,想来他必然是心意难平,只怕以后还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从前她在宫中时,周子冲已经递过几次求见皇后的折子,皇后来征询她的意见,都被她劝阻了。
当时她是怕他已经找到了周夫人之死的证据,要告知皇后,引发祸端。后来她出宫后,并没有将此事告诉钰轩,怕他又要多想,针对周子冲。
她只盼着他们裴周两家可以放下旧怨,和平相处,可此时见周子冲依然对裴家耿耿于怀,不禁有些替他担心。
钰轩虽然和他父亲不合,但唯独对周家,他们父子的目标是一致的。
如果真的被他们抓到什么把柄,周子冲简易又冲动的性格,只怕要大大的吃亏,但愿他能听自己的劝告,从此放下心中的怨恨,好好开始自己的人生。
见到了惠宁仙师,晚晴简略地对她说了一下周子冲的来意,惠宁频频点头道:“我说呢,怎得今日他急匆匆来这里?可是,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呢?”
“听皇后娘娘说,几年前他曾同寡居的安乐郡主一同返京,从那时起就一直对郡主心怀爱慕,也曾着意和郡主的哥哥结交。”
晚晴若有所思道:“我想这消息他多半是从宁远侯府那边得到的吧!”
“他们周家的门第倒是过得去,可是晴儿,他身子一直不好,你和他又不相熟,他和伯父与三哥这两年势同水火,我都怀疑他来求娶你,怕也是为了对付伯父他们,晴儿,你可不能……”
惠宁欲言又止道:“再搅进这潭浑水里去了……”
“姐姐说得极是,我绝对不会答应他的”,晚晴叹口气,对惠宁说:
“先不说裴大人,轩郎那个性子,若亲眼见我嫁到周家去了,岂不是要酿成大祸啊?总之不管怎么说,今日周公子来说这番话,我还是很感激他的。要知道他求娶我,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是,他不是个坏人,就是性子直了些,又从没有出仕做过官,家里也太娇养了些,不知道人情险恶。好了晴儿,咱们不说他了,你坐下,我给你说几件事。”
惠宁拉晚晴坐在客房,晚晴警觉地看四周,惠宁道:“不用担心,这一片地都是故太子的地盘,所用的下人,都对故太子忠心耿耿,我们但说无妨。”
晚晴听她这么说,便也罢了。
又听惠宁道:“晴儿,宁远侯府那边答应了你的要求,而今伯父母伯母已经赶往京师,现在就等着你用合婚婚贴去交换出伯父的结案文书,伯父伯母即可跟你离开京师了。
晚晴闻言,悲喜交加道:“真的吗?我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可是我,我……到哪里去拿合婚婚贴?我不想害人啊!”说完,不禁泪如泉涌。
“晴儿”,惠宁拉着她的手,道:“这次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你结亲的人,不仅是宁远侯府,还有伯父。
现在既然有机会可以逃离,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带着父母跟随柳郎离开京师,晴儿,幸福是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你可别像我这般,三不知就已经毁了一生了。”
说着,那眼眶中蓄着的泪忍不住滴下来。
“姐姐……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忘记轩郎,我没办法……忘了他,我合上眼,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她俯在桌上哀泣不已。
“你不是今日去见他,看他和夫人好生恩爱吗?怎得还是忘不掉?”
惠宁轻抚着她的肩膀,劝说她道:“晴儿,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且不说伯父伯母还在他们手里,就算是你自己的终身,你也得考虑好啊。”
晚晴听她这么一说,不觉心痛如绞,纵然亲眼目睹钰轩和新夫人那般恩爱,她还是不敢相信他会轻易抛弃了自己,会不会他这么做只是在外面做戏给人看?
她不是不了解钰轩的脾气,他的心可不是那么轻易许人的,况且他才因和郡主不和导致宁远侯大怒,逼迫自己结亲,怎得转眼便又去和郡主如胶似漆了?他这番举动是不是也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无奈之举?
想到这里,她不由埋怨自己今日意气用事,没有向他当面问清楚事由。可是,自己就住在永宁寺内住着,他若真的顾念自己,又怎会一直寻不到自己?
她听惠宁说钰轩带人来了几次永宁寺,都只在山下搜寻,未能上山。
可是若他执意要上山,谁能拦得住他?难道他不知道山上的别苑里也可以藏人吗?他究竟是真的来找寻她,还是故意做出要找寻她的模样?
逼她成亲的消息连周子冲这个外人都打听到了,他身处其中,为何反倒不知?难道是他知道了故意不闻不问?
想到这里,她不由疑窦丛生,只觉浑身的血都冷凝了,难道,他已经背叛了自己?她心内绝望呐喊道:
“轩郎,轩郎,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难道往日那些恩爱情分转瞬就成空了吗?难道你最终也屈服于权势富贵之下,将我彻底抛弃了吗?
是不是郡主身份尊贵,不比我母家一败涂地,能助你裴家长保富贵?
亦或是郡主美貌多情,盖过我的蒲柳之姿,比当日的许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你权衡之下,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了?
轩郎,你怎可这般对我?你怎可这般无情,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是被你父亲派人挟持出丹桂苑的吗?
你当日说要携我去幽州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恨你白白哄了我一场,却只是让我做了一场白日梦。
若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从洞房诀别之后,你我便各自嫁娶,再不相见……”
念及此,她不禁肝肠寸断,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落到衣襟上,将身上的衣衫都打透了。
又过了几日,天蒙蒙亮时,柳泰成已经顶了一头露水来到了晚晴住的禅定苑。晚晴一直失眠,是以早已起身,见他来了,忙施礼迎接,早有小沙弥捧上茶来。
晚晴问泰成吃饭没有,泰成道:“早晨急着赶路,没有吃。不过,”
他掏出一包用红纸包着的点心递给晚晴,说:“我给你带了包水晶糕,当年我记得你说很喜欢吃的,你还记得吗?”
晚晴想起当日那包被钰轩扔到路边草丛中的糕点,不由心中一痛,勉强笑道:“记得,是很好吃。 ”
泰成温温地望着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晚晴将糕点接过后,便为泰成倒了一杯茶,递于他:“大哥,你先喝着茶,你既没吃饭,我去煮点粥吧。”
她说完刚待起身,手却被柳泰成温热绵厚的手掌握住,她脸上有点红,待要抽出来手来,奈何柳泰成并不放手,只笑着对她说:
“晴儿,别去,你身子还未痊愈,你要喝粥,我去煮。”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去厨房。
晚晴吃惊地问:“大哥还会煮粥?”
泰成温厚笑道:“我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常年在外,哥哥又比我大得多,早已离家,家里仆妇下人都由我督责,是以各色活计我都略通。”
晚晴强笑道:“如此,那大哥更要试试我的手艺了。我别的不会,煮粥我倒颇得心应手。”
说着,便抽出手,摇摇起来,去了厨房,亲自熬了一釜香气四溢的粳米红枣粥。
那粥端上来,红白相间,颗颗饱满,色香味俱全,不由令人食指大动。
泰成尝了一盏,夸赞晚晴道:“晴儿,你这粥做的真是入口即化,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呢。”
晚晴对他笑了笑,将面前的小菜往他那边推了推,说道:“大哥爱吃,就多吃一点。”
泰成起身帮她也盛了一盏,放到她面前,缓缓道:“你别光看我吃,你也再吃一点。
以后呢,早上不要起来那么早专门做这个,你要喜欢喝粥,我来煮好了,粥是要下功夫熬的,我起身的早,起来后煮上是顺手的事情。”
他这番话说的这么自然而然,似乎二人之间根本就是旧相知,是以根本无需任何遮掩。
晚晴闻言,脸颊立刻飞起两朵红云,眼眉低垂,长长的羽睫轻扇,像一只受惊胆怯的小白兔般,半日讷讷不语,忽又想起惠宁的话,心中思虑万千,她嗫嚅良久,方道:“大哥,这……”
泰成见她这般娇俏动人,楚楚可怜,不由心中波澜迭起,不禁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鼓足勇气道:
“晴儿,叫我柳郎好不好?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不该那么生分,对不对?”
他的口气是那么和缓,那么柔和,晚晴一时倒不好拒绝,只觉尴尬万分,汗从额上慢慢渗出来,此时她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狼狈不堪,那眼神躲无处躲,藏无处藏。
她深知二人本无这般深厚的关系,可是此时此地,见到如此笃定从容的柳泰成,她反倒有些迷惘了,难道,二人其实早已经有了这般深厚的……友谊?
“别怕,晴儿,我不逼你。你先吃饭,凉了伤脾胃。”柳泰成见她迟疑,便只一笑,柔声道:
“你来这里日日穿缁衣,不妥,你毕竟未入佛门。而且,此处虽然安全,其实也不保险,况且惠宁仙师在这里也受人监视,不方便。
我在外面颇有几处宅子,到时选一处,等你父母来了,咱们就搬出去住。你的随身衣物,我已经着人去给你采买了,下次来便带给你。
晴儿,你还是青春韶华的女孩儿,不要裹足不前,未来的人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晚晴听他这番话,不知为何,忽然心中的万般委屈喷涌而出,推开碗盏,她用手捂着脸哭泣了起来。
泰成推开椅子,走到她身后,弯下腰以手轻抚她背部,宽慰道:
“傻姑娘,你哭什么?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若愿意,我带你去看这大千世界。”
晚晴听闻此语,索性俯在了案上,以手遮面,放声大哭起来。
外面侍奉的小沙弥进来,合掌问道:“杜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是否需要请惠宁仙师?”
“无妨”,柳泰成对小沙弥道:“杜姑娘只是思念父母,我来劝解一下吧。”
说着,便拍了拍晚晴的肩膀,温言道:“晴儿,莫哭了。不然要吵起别人了。”说完,拿眼睛瞧了瞧门外。
晚晴只得止住泪水,抽抽搭搭地抬起头,她何曾这般失态过?刚才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觉得又委屈又绝望,忍不住当着柳泰成的面便哭泣了起来。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泰成笑笑,像一位真正的大哥一般,将她扶起来,温柔地说:“去洗把脸,咱们再说话。”
一时晚晴重新洗面匀妆出来,见柳泰成站在窗前,面色凝重地看着窗外,一见晚晴,忙回头笑着说:“晴儿,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便将手中的纸张递给晚晴。
晚晴接过一看,竟然是柳家的聘礼单子,她立刻目瞪口呆,一时瞠目,说不出话来。
柳泰成凝望着她如秋水般的双眸,从容道:“你看看,还需要什么,我再加上去。
不过,咱们马上便要离开京师,一切都是从简的。晴儿,你莫要不开心,到了江南,我都给你补上。”
晚晴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这次是再也无法逃避过去了,纵使自己一味像鸵鸟一般将头插到沙子里也无济于事。
她抬头望着柳泰成,一字一句斟酌道:“柳大哥……柳郎,不成,我的身份……不成,会害了你们柳家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真的不成。”
泰成听她已叫自己柳郎,心中暗喜,他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一双眸子柔情似水:
“晴儿,不管你的身份是什么,我都决意要娶你。我的心意你早知道的,只是前两年,我实在没能力,帮不了你。晴儿,没想到,今生这段姻缘还在咱们这里。”
晚晴看泰成性格浑厚,体格魁梧,看起来敦实可靠,比起钰轩翩翩公子的形象,又大大不同。
这姻缘原不是自己要结,但现在他们逼得实在太紧,说起来,还是和钰轩的孽缘导致了今日自己的窘迫,这仓促之间,自己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嫁娶?难道真的去找一个贩夫走卒嫁了?
泰成至少是自己熟识的,虽然他们之间尚未未生出特殊的情愫,但是同窗之谊,相救之情,亦非等闲,不然,便是他了?
可是,若是因此害了他,如何是好?万一那宁远侯府逼自己嫁了人,又去宫里给皇帝告状,说自己私自婚嫁,那必定也是个死,自己死不妨事,牵累了这一帮真心帮助自己的朋友,又待如何?
想到此,她一时踌躇不定,但转念又一想,此事已迫在眉睫,事关父母安危,只能战战兢兢往前走,绝没有停在这里的道理,不然,宁远侯府绝不会放过自己。
按理这件事本来应该找钰轩商量的,可他一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情状,自己实在摸不清他的心意究竟是如何,若一味为他死守着,到时拖累了父母,自己会不会贻恨终生?
她从泰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心里失了主意,沉吟良久,方低低道:“婚姻之事,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郎,我们怎能私定终身?”
她说这话本是托词,谁料泰成却当了真,忙道:“好说,好说。是我一时想的不周。明天我就带个媒人来提亲。”
晚晴不由仰头望着他,无可奈何道:“柳郎,你这般草率,必是要后悔的。”
泰成重又捉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厚掌中,情深义重地说道:“晴儿,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事情!”
他虽这么说,可是之后几天,却再也没见他的踪影,惠宁惊讶地对晚晴道:“难道柳郎回去考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不成,溜掉了?”
晚晴倒是一点不急,反倒带着一丝窃喜和庆幸:
“若柳郎不来,我这心里还有些安慰,我不想连累他。姐姐,你告诉裴大人,让他赶紧安排我父母和我见面,我父母不在,一切免谈。”
惠宁哭笑不得地望着晚晴,摇头说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好,我会尽快告诉伯父的。”
又过了几日,果然杜宇夫妇被两乘小轿迎上山来。晚晴一见,父亲头发全部都白了,人衰老了许多,母亲也是半头白发,所幸两位老人精神都还康健。
一家人相见,抱头痛哭,唏嘘感慨不提。
做父母的,听说了女儿没入官婢的事情,不禁热泪长流,见女儿憔悴悲伤,身子纤细瘦弱,心下更是难过。
晚晴没敢说自己在宫中头撞香案自残之事,只是避重就轻地闲说了几句。
后又扯到婚约上来,惠宁仙师委婉地说了此事来龙去脉,夫妇二人也无计可施,幸好泰成此人人品敦厚,夫妇二人也算称意。
宁夫人还想问问裴钰轩之事,晚晴避而不谈,眼圈红红的,做娘的也没敢多问。后面还是惠宁悄悄告诉了宁夫人,宁夫人不禁唏嘘良久,只是木已成舟,也便不提了。
晚上,晚晴和母亲挤在一张床上,母女二人说不完的悄悄话,说完了哭,哭完了说,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三更天才勉强睡了一小会儿。
东方破晓时,晚晴悄悄起来,到厨房去为父母熬了一锅浓浓的粥,又准备了几样小菜佐餐,这才去请父母来吃饭。
一家子正在吃饭,却见泰成急急忙忙赶来,见到杜氏夫妇,喜出望外,忙过来见礼。
杜氏夫妇之前在秦州时已与他非常熟络,后来的牢狱之灾亦蒙他上下打点,本来便对他颇多感激,此次一见,又加了女婿身份,更是亲不已,忙忙拉他坐下说话。
晚晴对允儿使了个颜色,把他叫到后厨,径直问道:“允儿,你说说这几日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允儿起初还不肯说,后来经不住晚晴一再逼迫,这才吞吞吐吐说是老太爷听说了公子要和您结亲,气得中了风,这几日正在家里调养。
晚晴惊得手里的碗碟差点摔碎在地上,她心里愧疚万分,还未说什么,忽见惠宁过来,告诉她道:
“妹妹,既然伯父伯母都已回京,那我帮你安排一所宅子,你们先住过去,如何?”
晚晴自知是裴时安排的宅院,倒也不追问,便由她安排。
一行人吃了早饭后,便分批下山,晚晴对惠宁辞行,不免热泪长流,哽咽道:“姐姐,大恩不言谢。您的恩德,来日在报。”
惠宁紧紧握着她的手,垂泪道:“晴儿,这次你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幸福。”说着,便拿眼睛向泰成看去。
晚晴也抬头看了一眼泰成,恰他也正瞧向自己,那眼神灼热深情,令晚晴百感交集,眼中的泪忍不住又滚落下来。
惠宁将泰成也叫到身边,告诉二人,宁远侯那边的意思是,尽快完成下聘等所有婚礼流程,冬至之前他们必须离开京师。至于去哪里,让他们自己安排,到时凭借合婚书去取杜宇的结案文书。
晚晴绝望地闭一闭眼睛,她,认命了。
“再见,轩郎。”她心里默默地说:“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是唯一的法子。就像我当日说得那般,如果我退出,你能获得幸福,那么,我成全你。”
泰成在旁看她眼中浮起水雾,忙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抽开手,只是感觉心中一下空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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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天惊
杜氏一家暂时住到了距离京城20里外的一处旧宅中。那宅子位于群山环抱的山脚下,远望青山四合,暮暮苍苍;近处有茂林修竹,曲径深深,最是个幽雅僻静的所在。
杜家没再请下人,晚晴自己和母亲一起洗手做羹汤,杜府的旧仆杜忠和福子也被接过来。
新宅外便是群山,晚晴常常一人到山上坐着发呆。
她无法看书,因为一个字也看不下;也无法和父母倾吐心事,担心他们会为她担心;放眼望去,她竟无一人可与之交谈。
她虽认下了同柳泰成的婚约,但是心却仿佛被万蚁蚀空了,里面空空如也。
也正是在这一刻,她忽然便懂得了钰轩的无奈。明白了他两次被迫缔结姻缘的心酸和苦痛——
现在,这份折磨轮到她了。他可怜,她亦可怜,有情人中道仳离,不是不可以活,只是活得痛苦些罢了。
柳泰成是好人,他性格和顺,言辞温柔,处事果断,对情专一,简直是绝佳丈夫的人选,而且他宁愿违逆父亲的意愿也要破釜沉舟娶她,数次救她于水火中没有任何回报亦无怨言。
他无婢妾未娶妻,对自己的父母尊重,对自己爱慕,这么好的丈夫,为何她不能接受?
他不反复无常,也不半路上扔她下车,更不会洞房里弃她而去,可是,为何她不能诚心接受?为何她还这般难过?为何她仍然心如刀绞?
难道她没计较过得失?没看过《唐会典》里关于妾室待遇的记录?为何她还这般执着?
她付出过了,她曾想屈身做侧室,也曾自杀以求自由,为了那个人,她倾其所有了,可是,他还是没办法娶她。
不但没办法娶她,还眼睁睁看着她被逼的山穷水尽,反倒和别人卿卿我我,这种人,不值得放弃吗?自己到底还留恋什么?
她的泪已经洒尽了,对人世的留恋越来越少,若非还有父母需要照顾,她甚至想一狠心从高山跳下。
她镇日里坐在山巅之上,想起了那年的上巳节,她和钰媚、钰淑姐妹俩,合奏的那曲《忆秦娥》,果然,她们三人都成了失意人,都成了梦断秦楼月的秦娥。当时,为何不合奏一曲欢快的曲调呢?——
想及此,她拿起笛子,含泪吹了一首《阳关三叠》: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曲未尽,泪如雨下。
不知何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山雨,她浑然未知,任由那急雨将一身衣衫打的精湿。
忽而,那雨似乎停了,她恍然抬头一看,原来是一柄油纸伞替她遮挡住了眼前的风雨。
回头一看,她才发现是满脸心疼的柳泰成站在自己身后,高高为自己撑着伞,他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却都湿透了,那发梢上还往下滴着雨水。
她心中好生感激,强将眼泪忍下,笑着起身道:“柳郎……”
泰成一手撑伞,一手将她揽入胸前,哑着嗓子道:“晴儿,别哭,我会对你好的……”
晚晴身子一滞,慌忙推开他道:“是,我知道。”
柳泰成并没有介意她的小动作,还是固执地牵住她的手,开始带她下山,山路湿滑,她有瞬间想,如果自己脚一滑,跌入山下万丈深渊中,泰成会不会也能替她照顾好父母?
他是仁人君子,既和自己定了亲事,必不会抛下自己的父母吧!她这般想,那脚底便真的滑了一下,身子直直跌下去了。
“晴儿小心”,柳泰成惊叫一声,那粗壮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她往下倾斜的身体,晚晴再也没力气推开他,因她忽觉一股从腹部升起的剧痛排山倒海地袭来。“坏了”,她想,“怎得这时腹痛?”
原来这一两年她的身体虚弱,每次月事必有痛经,以前都是格外注意,喝姜水,以艾灸灸身预防。
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哪有闲心做这个?谁料今天意外淋了雨,那钻心的疼痛像潮水般向她袭来,且愈演愈烈。
她痛得脸色苍白,额上冷汗直流,蜷曲着身子,她死死咬着牙,那指甲嵌入皮肉里,腹部只觉有千万把钢刀齐齐搅动,当真是痛彻心肺。
柳泰成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跌了哪里,却见她一味地捂着小腹,他常年在医药铺子打转的人,何事不知,当即便明白了。
可明白归明白,他一个大男人对这事可也没什么应对之策。
他见晚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急得团团转,最后只好先将自己香囊里的一粒养生的丹药给晚晴放入口中,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她披在身上,轻轻与她耳语道:
“晴儿,你忍一忍,来,我背着你,咱们慢慢下山,不然一会山风起来,雨下大了,你更承受不住了。”说着,便弯腰在晚晴面前。
晚晴怕弄脏了他的衣衫,先还推辞不肯,可见泰成变了脸色,自己又疼痛难耐,实在受不得了,只好说了声“有劳了”,还是让他背起了自己。
趴在他宽厚结实的背上,晚晴本想替他撑着伞,岂料他推脱伞遮住了他的视线,逼着晚晴自己打着,晚晴拗不过他,也只好依他。
却说泰成背上晚晴,反倒觉得山路好走了些,之前顾忌她走得慢,脚下打滑,二人半日方走了一小段路,现下还走得快了些。
一路上,他担心雨势加大,又担心晚晴再淋雨,是以步履匆匆,不一时,身上脸上的汗都涌出来。
晚晴看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抱歉地说:“柳郎,实在对不住你,……都是我连累你了。”
泰成却憨然一笑,飞快道:“晴儿,我欢喜的很。你可好些了?你莫怕,我明日就叫一个擅妇科的大夫来给你把脉,你吃点药,以后这个毛病必能根治。”
晚晴听了不禁脸色飞红,感激道:“没关系,这是小毛病,无碍的。”
“你就是身子太弱,你放心,成亲后我一定找人好好帮你调理身体,咱们家自有生药铺,要多少药都有的。”
说着,他又用手往上托一拖她的身子,嘱咐道:“晴儿,你搂紧我的脖颈,不然快要滑下去了,你靠我近一些,我也省点力气,你也不那么冷了……”
晚晴听了他的话,只觉心中微起波澜,脸上赤红一片,但还是听了他的话,那一直无处安放的双手轻轻环上了他的颈。
泰成早已觉察了她的动作,抑不住心中欢喜,只觉脚下更是轻快,若不是顾忌晚晴现在正腹痛难忍,他简直恨不得哼两句小调表达心中的喜悦。
半个时辰后,泰成终于将晚晴背下了山,便将晚晴暂放下喘口气。
杜家老仆杜忠在山下撑着一把伞等着,一见晚晴便过来拉她道: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下着雨跑到山上去做什么?老爷夫人都担心死了……”忽又见晚晴面色苍白如纸,惊呼道:“你这孩子,怎得脸色这么差?”
晚晴一句话也不想说,还是泰成代她向杜忠说:“老伯没事,晴儿身子有些不舒服,我给她抓两服药吃便好。”
“不能抓药不能抓药,当年姑奶奶就是吃了两副药殁了的……”杜忠急急忙忙摆手说。
晚晴听说这话,不由心中一动,顾不得泰成在场,忙拉住杜忠衣袖问道:“杜伯,姑姑……不是得病去世的吗?怎么是吃了两副药殁了的呢?”
杜忠摇着花白的头,说道:“大小姐不知道,姑奶奶当日也是冒着大雨跑出去,结果得了风寒,老爷给她请了郎中来,郎中不知给老爷说了什么,老爷生了气,问了姑奶奶几句,姑奶奶就哭闹着绝食,说要出家当姑子。
老爷拗不过她,就答应她等她好了就什么都依着她,姑奶奶这才不闹了。
老爷又亲自去给她抓了药,她开始还不想喝,老爷又给她说了半天,好像还掉了泪,她才喝了,谁料那药,却生生要了姑奶奶的命。
老爷为这事懊悔极了,也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活过来,后来病好了,就变卖了田产带着我到京城来了。”
“你说……你说我爹去给姑姑抓的药,也是他,让姑姑喝的?”晚晴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问,“杜伯,你记错了没有?”
“哎,小老儿还能记错?姑奶奶多好的一个人啊,就像天上的菩萨一样好看,结果说没就没了,殁的时候还不满18!
大小姐,你可千万别淋了雨又去喝药啊,那药绝对不能喝,那些庸医全都该杀,我杜忠死了就要变成厉鬼去索那该死的贾郎中的命……
当日姑奶奶走了,我说要去找那姓贾的砸了他的铺子的,老爷却拦着不让,说是姑奶奶命不好,怎么是姑奶奶命不好?分明是那郎中开了虎狼药,把姑奶奶害了……”
杜伯颤颤巍巍说着,一面说一面掉眼泪,他年纪大了,说话有点倒三不着两。
晚晴听了杜忠的话,许久以来隐藏在自己心中的谜团终于得到了破解。当年她就怀疑,姑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她到底得了什么急症能在几天之内就暴病身亡?
爹爹对姑姑得病一事一直讳忌莫深,不仅如此,这么多年以来,他甚至还否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妹妹,也从不在公开场合祭奠过她。如果不是娘亲和他吵架带出一言半语,晚晴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姑姑。
到了裴府,她阴差阳错的知道了姑姑未嫁便怀有身孕后,这个怀疑就更加强烈了,当日自己私嫁钰轩其实根本没嫁成,爹爹都要疯狂地毒打自己,当时他说,宁愿她死,也不愿辱没了杜家门风。
那么,当年姑姑未婚先孕,是不是也是辱没了杜家门风?
那时的爹爹更年轻,更自傲,会不会一时糊涂,做了傻事,毒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要知道从洞房逃离那晚,若不是娘亲拼死拦着,爹爹绝对会活生生打死自己的。
他能打死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不能毒死自己的妹妹?
想到这里,晚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道:“爹你……你好狠的心哪……”
说着,便觉浑身无力,膝盖一软,就要跪倒在地上,幸好柳泰成一直在身后牢牢扶着她。
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泰成对杜忠道:“老伯,您先回去,现在雨不下了,您回去请伯母熬点姜汤,我和晴儿慢慢回来。”
杜忠走后,晚晴对着泰成惨笑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错了,我错了……”说着,捂着脸哭起来。
泰成影影绰绰地知道杜家这段往事,却又不敢多问,只好先劝她道:“晴儿,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伤心了……”
晚晴喃喃道:“可是不值得啊……根本不值得啊……”她身子撑不住,又加上腹痛如绞,堪堪便要倒在地上。
泰成只好将她揽住,她第一次主动抱住柳泰成,心中的痛楚犹如潮水翻滚而至,不可遏止:
“柳郎,你信吗?他明明亲手杀了我姑姑,也知道周夫人有多恨姑姑,他还要送我到裴家去……复仇……”
说着,那泪滚滚落下来:“我们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他怎能这般对了姑姑,又来对我?”
“晴儿”,泰成又是喜又是惊,喜的是她终于肯往前走了一步抱住了自己,惊的是她家中旧事如此波澜诡谲,而今见她这般憔悴心伤,忙用双臂紧紧搂她在怀中,温柔劝道: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咱们先回家去好不好?你的身子再受不得寒了。”
“我哪里还有家?”晚晴抬起头,眸中汪着一潭碧泉,苍凉之意深浸其中,凄怆道:“我没有家,我只有娘亲了……”
泰成忙忙地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晴儿,伯父刚刚从牢狱之灾中解脱,万事不提了吧。”
“不提了……”晚晴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柳泰成道:
“柳郎,我的一生都快毁掉了,为了救父,我没入官婢,差一点命丧掖挺局;为了除却我这个眼中钉,在裴家时,周夫人差点用火烧死我。若不是裴氏父子暗中保护,我早已折命在裴府里了。
可是,他却只告诉我进裴府是为了让我躲灾,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就送我去那虎狼之所,不成,我要去问问,我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拼命摇着头,腹内钻心的疼痛,心中的凄惶绝望,让她神志涣散,情绪崩溃,她真的拧着身子转身便要去质问父亲。
“晴儿……不能问,真的不能问……“泰成究竟头脑清醒,忙一把拉住晚晴的手,小心翼翼劝说道:
“有些话,即使亲如父子兄弟亦不可说,说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晴儿,不可冲动……
前人的恩怨我们不能再掺进去了,否则会无休无止的……”说到这里,他替她轻轻拢了拢被雨水浇湿的头发,低低道: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咱俩马上就要成亲了,以后有我护着你,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苦头了。”
“你看……”,晚晴听了他的话似略有所动,她停下脚步,侧头看着那山峰,苦笑道:“如果我刚从那里一个跟头栽下来,柳郎,你说,我是不是就解脱了?”
泰成见她这般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她重又揽入怀中,娓娓劝解道:
“晴儿,伯父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上次你病重时我看他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样子,绝不是伪装的;
在这世间,父母养育之恩,山高水深,我们能报者只是万分之一。况且,杜姑姑的事情,是不是如杜忠所说,也还未知,你也该再悄悄问问伯母才是。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晚晴哭得通红的眼睛,又道:
“就算伯父真的让你去了裴府,是为了姑姑之事,那他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周氏悍妒,不让姑姑进门是真,伯父照顾家族的声名,不得不……出手惩诫也是有的。
况且,我觉得伯父必是因你身子弱要去贵家避灾才让你去裴家的,不然他和裴家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为何又非要你去那个是非之地?”
晚晴此时哪里听得下这个,她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波折,心早已死了大半。
此时她望着云山雾罩中的千山万壑,良久方凄凉道: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难道真的如那些愚夫愚妇所说,女人是前生做了错事,这辈子罚作了女身?”
泰成揽着她的肩头,掷地有声地说道:“莫胡说,晴儿,有我在,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野菊
第二日,柳泰成果然带了大夫替晚晴把了脉,开了方子吃药。只说从此不可再进寒凉之物,平日里应多喝点红枣、桂圆或者玫瑰花等温热散寒之物。
泰成便又帮晚晴拿了一大包桂圆红枣来,还特特带了一束玫瑰花。
这花开得过于浓艳,香气浓郁扑鼻,且枝干上颇多棘刺,时人多不喜,京城里少有人买,是以暖棚中种的少,价格昂贵。
孰料晚晴一下爱上了这花,倒成了泰成的意外之喜,虽价昂,他却绝不吝惜,过两天便带一束来送给心上人。
那花干了,他便收集起花瓣来,帮晚晴装进香囊里,一是可以闻其香,二来万一身体不适,也可以拿出几瓣花来泡茶。
晚晴对他颇为感激,心下也稍稍安慰。
一日,泰成绝早便来拜访,却听福子说老爷夫人去了山上,姑娘还未起身。
晚晴其实早已起身,只是还未盥洗,也没梳妆,就那么黄着脸在榻上发呆。
听他来了,这才强打着精神,穿上了衣裳,出来对他道:“柳郎,你在客堂稍等片刻,我一会儿便出来。”
柳泰成自然依她。
他在客堂坐着,未免无聊,便踱出门去,见门前的旷野中,大片大片开着野菊花,金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秋风一吹,花枝在风中摇曳,煞是美丽。
泰成一时兴起,便撩起袍子弯下腰,不一会儿便采了一大束花。
小厮允儿捂着嘴在他身后直笑,泰成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骂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去找个陶瓶去。”
“公子真是,摘花怎得不等杜姑娘一起来摘?自己摘回这么一大捧去,姑娘万一不喜欢怎么办?”允儿笑着说。
“哎,她哪有闲心来采花啊?”柳泰成怅然道:
“只盼快点离了这里,到了江南,四季如春,花草繁茂,到时晴儿想采什么花,我便陪她采什么花。”
“要我说,姑娘真是一剂良药,把公子这些年的相思病可算治愈了。”允儿自幼跟着泰成的,说话倒是直爽。
柳泰成听了这话,眼睛的笑意都抑不住溢出来,只佯怒道:
“胡说什么,赶紧找花瓶去。一会晴儿出来,看见这花,她必是欢喜的。她自来最爱花。”
二人回去将花插入一个土陶瓶中,屋子里果然活色生香起来,且有一种淡淡的菊花香氤氲而来。
不一会儿,晴儿已经梳洗完毕出来。泰成见她穿一身淡蓝色的布袍,头上只绾了一支木簪,此外再无多余首饰。
虽然她即便不施粉黛也气质卓然,但是年轻女孩儿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晴儿这般未免是有些灰心的表现,他心里有些不太是滋味,半开玩笑道:
“晴儿,你怎么打扮得如此素淡?难道我送来的那些衣裳,你不喜欢吗?”
晚晴怎好说他送来的衣裳颜色都过于浓艳,与自己平日的穿衣风格不符?此时只是拿话支应过去。
泰成顺手从瓶中取了一支红色的花,便要替她簪在发间,口中道:“所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晴儿,你的风姿便如这花一般卓然不凡。”
晚晴哪里肯依,推辞说:“柳郎,这花插在甁里便罢了,不要簪在发间了。……
簪在发间,不到半日便枯萎了,放在甁里养着,少说能活个三五日吧,若是任它在山间自由开放,它能烈烈的开一季呢!”
泰成此时却再不肯相让,他望着她,坚持将那花插在了她的发鬓间,意味深长地对她说:
“晴儿,无主之花才会寂寞地盛开,寂寞地凋零;有主的花,需得堪折直需折,莫要白白辜负了花期。”
晚晴一下愣住了。
她向来以为柳泰成不过是在学堂里悠游度日,对诗词上尤为有限,谁料今日听他这般说,却也不是全然不读书的。
想及此,她低低一笑,道:“是了,柳郎提醒的是。”
说着,又看了那一大瓶姹紫嫣红的花束,问道:“我只当是父母采的,听柳郎这般说,那花是你采的吗?”
“是啊,你喜欢吗?”泰成满含期望地望着她,那眼中流动着脉脉深情几乎要将她溺毙了。
晚晴微微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脸颊红晕初现,樱唇微启,嘤嘤道:“喜欢,柳郎有心了。”
“好,那你吃了饭,我带你出去转转。”泰成见她这般含羞带怯,风情嫣然,不禁心情大好,笑着说:
“秋光正美,秋色怡人,你出去转转,也好散散心。”
晚晴意兴阑珊道:“我不吃饭了,我不想吃。”
泰成从自己贴身带的荷包里拿出一粒大山楂丸,递于她,好脾气地说:
“好,那你先吃一粒山楂丸开开胃。咱们现在出去转转,回头你饿了,我再陪你吃饭。”
晚晴见他身上带的还是自己当年丢失的那个蟾宫折桂的香囊,只是他当成荷包来用,那香囊上的桂花树都有些磨折了,颜色也早已有些褪色,不由心内暗暗叹息,便接过山楂丸,道:
“柳郎的荷包里似乎永远都有各类药草,是因为家里开着生药铺的关系吗?”
泰成望了她一眼,笑着向她解释道,说:“这个习惯是同我父亲学的,现在也习惯了,带着万一有用呢。
晴儿,成亲后我给你也挑一些滋补的药丸放在荷包里,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照顾好自己。”
“我……”晚晴见他灼灼的眼神,有点惭愧的低下了头,低低道:“好,谢谢柳郎。”
“走吧”,泰成自然而然地来牵她的手,道:“我们出去转转,你看到前面的山峰了吗?
我问了当地人,说那叫作神女峰,是一个神女在天上思凡下到人间,却屡遭坎坷,未等到情郎,最终化成了石头的故事。”
“化成石头有什么不好?再也不用受折磨了。”晚晴自忖,不过这番话她没说出口,只是笑笑道:
“何必这般痴情?误人误己!”说着,便故意将手抬起,略抚了抚鬓发,道:“那咱们走吧……”
泰成见她不肯让自己握手,心里虽有一丝不快,倒也很快就释然了,二人并肩走着,晚晴忽问道:“柳郎,听说你父亲身子不太好,是吗?”
泰成愣了一下,迅即道:“无妨,只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柳郎,你莫要瞒着我”,晚晴愧疚道:“听说是为了我的事情,生气才……”
“他是有些生气,不过现在已经无碍。”泰成站定,认真对晚晴道:“当日我去秦州,他便以生病威逼我,那次我是妥协了的,可是这次不成了。
就因为那次我没在你身边,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我却束手无策,还得去求他该死的裴家……”
他的眼中浮起一层水雾,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晴儿,这次,我下了决心要娶你,我爹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我可以不要柳家一分祖产,那家首饰铺子是我自己开的,咱们到了江南,我再重新开两间铺子便是,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你信我,晴儿,咱们衣食无忧总是有的。”
晚晴见他说得这般情深义重,铿锵有力,不由心内对他的感激又增了几分,她轻轻喟叹道:
“柳郎,是我拖累你了,不过秦州之事不怪柳伯父,当时裴家派人在那边监视我们,为了不牵连你,我……我们当日……亦要避嫌……”
她低下头,欲言又止道:
“而且我父亲的案子,也难保他们就一点手脚也没做。柳郎,伯父是对的,那时你若硬生生卷进去,只怕也会吃亏……
裴家这种高门大户,我们这些寒门素族,又怎能斗得过呢?”
她此番话却是真心而言,她虽与裴钰轩两情相悦,却始终对裴家心怀疑虑,若能借此机会远离这个名利场,也是自己情断此生的唯一慰藉了。
泰成见她这般为自己开脱,心里如何不喜,可是想到她因此事受到的那些折磨,又不由沉下脸来,感叹道:
“晴儿,你说得何尝不是,要说起来,裴家可真是心狠手辣……”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由惊讶问他道:“柳郎,你是怎么认识裴家人的?”
柳泰成见她问既此,当即也不隐瞒,便道:“柳家本就和裴家是世交,在我幼时,大哥在西州为军队采买的一批军需出了点问题,被关押了起来,我爹爹万般无奈下,去找了我娘的堂姐,也就是裴家二房的崔夫人。”
“崔夫人?”晚晴惊讶道:“原来你是和崔夫人有亲戚?”
“是啊”,泰成温厚地说:“晴儿不知,我母亲出身博陵崔氏,她堂姐嫁了裴家。本来娘在世时,我们俩家还时常往来,可是后来娘生我时遇到难产去世后,两家便淡了。”
他叹口气,顿了顿,又道:
“说起来,我爹也可怜,他因和我娘感情深厚,誓不再娶,是以我家里一直中馈无人。”说着,那眼圈便红了。
晚晴听他这般说,忙道;“柳郎,对不起,谈起了你的伤心事,你莫要难过……”
泰成忙将那份心伤压下去,哑然一笑,道:“晴儿,我没事的。当年我哥哥出了事,我爹四处求人,可军队里的事,同衙门的又不同,一连多日,都没找到头绪。
后来实在没法子,我爹便去求助了二房的崔夫人。崔夫人当时去找了裴大人帮忙。
晴儿,你可知,当初崔家其实是将女儿许嫁给裴大人的,可是裴大人那时有了心上人,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杜姑姑吧。
但亲事是早定下的,他不娶,总得有人娶,所以裴家二叔便挺身而出,替哥哥娶了崔家姨妈,这惹得崔家大为不满。因为裴大人当日已经颇有才名,而他弟弟却默默无闻。
后来据族里的长辈们说,其实当时裴家兄弟都心仪杜姑姑,只是裴家二叔为了杜姑姑,宁愿娶了自己不爱的崔夫人。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大哥竟也未遵守诺言,而是另娶了周夫人,杜姑姑又因此自尽,自此裴二叔便与大哥断了手足情,离家另娶,很多年不来往。”
晚晴听了这番话,那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她愕然问道:“柳郎,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万万没想到当年是因为姑姑,才导致裴氏兄弟离心离德,手足反目。姑姑固然是红颜命薄,可是,裴家两房的悲剧又是从何而起的?
周夫人固然没有得到幸福,那崔夫人呢?崔夫人的一生不也是天大的悲剧吗?
裴时一生忏悔,裴二叔英年早逝,全因情起。情之一事,毒酷至此,实在另人心惊胆寒!
泰成见晚晴双眼发直,冷汗淋漓而下,忙轻拍了拍她,道:“晴儿,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的,未必当真,你不要放在心上。”
“怎可能不是真?”晚晴苦笑道:“这样的事哪是空穴来风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又想到一事,追问道:
“柳郎,按你这么说的话,那我当年刚到裴府时,你便知道我杜家同裴家的渊源是吗?”
泰成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爱怜地对她道:“傻晴儿,我一直都知道的啊,所以我才一再让你离开裴家那龙潭虎穴,奈何你不听……”
晚晴闻言,不由心灰意冷,垂头丧气道:“梦里不知身是客,说的是我吧!”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柳泰成叹了口气,将帕子递于她道:“好了晴儿,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
晚晴接过帕子,拭了拭泪,强笑道:“是,柳郎你接着说吧!”
“因为裴大人本来就愧对崔夫人,所以这件事他便帮忙找周家的人处理了,我爹很是感激,送钱送礼不说,还着意要和他们相交。
但崔夫人总是寡居,我爹为了避嫌,便多和大房走动,惟是年节礼物,两房人都有。
当时我爹打听到大房有个小公子和我年龄相仿,便特特带我去,想要结识一番。其实那时,裴大人和周夫人的关系,至少在我看来,还是好的。
我第一次去裴家时,裴家设宴款待我们父子,我见裴大人和周夫人相敬如宾,大公子二小姐承欢膝下,一家子得享天伦,好不热闹。
我当时还小,不懂事,便贸然在席上问了一句,‘伯伯,和我一般大的那个小公子怎么不出来?’
我爹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见周夫人一愣,笑着说:‘对了,你看我这记性,快去将轩儿请来。’
一时,仆妇领了裴钰轩出来,看起来比我还略小些,个子也矮小。
记得当日他穿了一件宝蓝衫子,那衫子上的污渍斑斑点点,不是很洁净的样子,而且当时已是初冬的天气,他连一件薄夹袄都未穿,冻得缩肩拱腰,可怜巴巴的。
他的小脸紧紧板着,见了我和父亲,只略点了点头致意,由下人盛了一碗饭,匆匆浇了点菜汁吃完了,便将碗一推,说要离席。
裴大人面子过不去,好像训斥了他,他这才和我寒暄几句,我见他吃好了,自己也忙忙放下筷箸,和他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他人冷虽冷,和我倒是玩到一起去了,我家在当地有别邺,我爹便每日去接了他来玩,我们俩一起玩了大半个月,直到我大哥的事情办妥了我才回京师。
后来,裴钰轩若来京城办事,总到我家来住,或者去方回那里,不过他和方回关系更近些,他俩是童年的玩伴,我不过是中途同他相交罢了。”
最后一句话,是他为了安慰晚晴故意说的。虽他这般说,但晚晴知道他之前和裴钰轩也是情深义重的好兄弟,若不是为了自己,二人何至于反目?
又想到钰轩当日在裴家原来这般受冷待,怪不得他后来的脾气那般张狂又暴戾,心里不由疼惜起他来。
她抬眼遥望着隐隐青山,强自抑住翻涌的心事,轻轻叹一口气对泰成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们俩才……”
“晴儿,不是的。”柳泰成捕捉到了她眼中掩盖的重重心事,一心想要开导她,忙忙解释:
“其实,我和裴钰轩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好歌舞醇酒妇人,我对此无感。而且我尤为厌恶柳莺儿,觉得她一脸妖媚气,给裴钰轩说了几次,他不听,反而和我生分了。
后来,你来到裴府,我见了你颇为爱慕,本来他答应要将你介绍给我,结果转眼他便矢口否认。”
晚晴也顾不上脸红了,惊问泰成道:“他……他说要将我介绍……给你?我,我从来不知道!”
“是了,我怎会骗你?”柳泰成眼中划过一丝怒意,言之凿凿道:
“但此事我也未曾强求于他。可是你知道,我们家向来与裴家二房更近一些,自裴钰甫归宗后,裴大人或明或暗地怂恿他投了永王。
永王虽是嫡子,但他一直是在义兄秦王的庇护下生活的,秦王军功不低于晋王,所以当日永王能被老皇帝看上想让他上位。
可是后来秦王战死,永王其实已没有能力再和晋王抗衡,只是秦王当初替他留了个班底,是以他实力也还没一下消尽。
他看不清形势,自己作死,非要往权力这条路上凑,钰甫不知,裴大人又怎会不知?
他这些年一直和晋王关系密切,裴家大公子也在幽州李四原部效力,李四原是晋王的嫡系。
但是永王有一段时间颇得老皇帝欢心,裴大人为了两边靠,竟然抬出了钰甫去做棋子。
当时我爹爹便说不妥,认为裴家在坑二房,二房孀妇弱女,没有见识,裴钰甫虽然学识高,但自幼跟着寡母在边陲长大,政治上完全是白丁。
他伯父这般给他下套,他竟顺着套钻进去了。可怜他还以为这样便可以和他伯父分庭抗礼。
这还不算,他伯父还给他定了京兆尹王家的婚事。这王家的女儿向来以跋扈著称,年近20都还没嫁出去,而且王家在政治上是墙头草,朝三暮四的,毫无名节可言,多为士林不齿。
可是裴大人欺负钰甫刚到京城,万事不知,竟然自作主张为他定了这么亲。
我爹还特特为此事暗示过崔夫人,可是崔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况钰甫又是庶子,自己能说什么?
再说究竟是家事,我爹一个远房的亲戚,也实在说不得。但是爹爹已经警告我,不许和他家走得过近了,一个家族里,连至亲都要送出去做祭品,实在凉薄。
我当时未听从我爹爹的建议,不过后来我确实亲眼见裴钰轩数次私下结交晋王的人,甚至那次遇刺也是帮晋王谈事,他找到我柳家来替他疗伤,那事你也知道是不是?”
晚晴听他这般说,当真是触目惊心,见他问自己,忙忙点了点头。
柳泰成继续说道:“本来他们裴家内讧的事情,我不乐意管,而且裴钰甫自恃清高,和嫡母崔夫人的关系不过是走过场,与我们的来往更是蜻蜓点水。
后来他为了往上爬,听说竟将你引荐给了雅王,当真是狼心狗肺,我知道此事后,便和我爹说了,坚决和二房撇清了关系。”
晚晴见他说到此处,气得满面通红,心里不由一阵难过,只劝道:“柳郎,旧事莫提了,再说雅王……雅王惨死……哎!”
她难过的直摇头,眼圈微微发红,稍稍抬头,她忽又想起一事来,便随口问道:
“不过,雅王和我的事情,当时知道的人很少,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呢?后来,我记得你不附学了。”
“我们生意人,就是靠着情报吃饭的,什么信息会不知呢?”泰成望着她,深深道:
“晴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附学了吗?除了他裴钰轩不乐意见我之外,其实我也懒得见他。
他裴钰轩离了裴府的庇佑便寸步难行,可我柳泰成不是,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打下天下来。
那时我想自己能自力更生,便不用再看家里的脸色,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你,所以便坚决地从学堂出来开铺子去了。”
晚晴听他这般说,往事不由一一浮上心头,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
泰成凝望着晚晴的眼睛,往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郑重道:
“晴儿,还有一事,我也要说清楚。我不是非要拆人墙角的小人,可是后来,裴钰轩和许家的亲事,已经满城人皆知了,只独独瞒了你,我便有些气不愤。”
晚晴此时哪能说其实自己当时早已知道此事,只是故意没说罢了。故而她沉默着用手抚弄着衣带上的丁香绦,一声未言语。
泰成见她未作声,心想,此事必得今日说清楚,不然日后怕她有心结,便又道:
“我后来已经不乐意再和他裴家的人虚与委蛇,他们既然合伙欺负一个弱女子,那我怎能看着你白白跳入他裴家那个火坑?是以我几乎便和裴钰轩翻了脸。
我知道他气不愤我对你好,可是你是自由身,便由他们欺侮你年纪小,戏弄你不成?
晴儿,今日,我便给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你未做成他的侧室,我是有责任的。那时,我一时激愤,便将当日捡拾到的你的香囊特意戴在了身上……
裴钰轩他,他当时差点气晕过去……那事,是我做的不对……那些宵小行为,不是大丈夫所为。”
晚晴听闻此语,只觉百感交集,香囊之事她早已听裴钰轩说过,只是此时时过境迁,还提它作甚?
是以她避开了柳泰成的目光,将视线投入到那片深邃而幽深的群山之间,良久方徐徐道:“造化弄人,柳郎也无需自责了,都是天意罢了…… ”
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一片萧杀的晚秋景象。二人相对惆怅,久久都没说话。
过了三日,柳家便来下定,一片大红的欢天喜地中,二人正式交换了庚帖,定下了亲事,约好了八月初一亲迎。
礼罢,柳泰成悄悄到晚晴内室,拥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会一生珍视她,视她为瑰宝。
晚晴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她没有推开她,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她觉得其实这样也很好,一个人若是没有心,其实也能活得下去。
只是不知钰轩是不是也是这般想的?他如今过得还好吗?看到丹桂苑里自己住过的韶雅堂,他可还会想起她?
即使现在想得起,那若干年后,他功成名就、子孙满堂之时,还会想起少年时这段无可奈何的过往吗?
自己既盼着他能记着自己,又盼着他早早忘了自己。此情此景,真可谓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而 ,她却完全没由想到,裴钰轩此时正在勃然大怒和自己的新夫人安乐郡主吵架,吵得差点出了人命。
一场轩然大波,不,是一场巨大的风暴正要席卷而来,但所有的人,在这时,却还未曾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惊变
却说裴钰轩在自己的丹桂苑里栽种了几十株丹桂树,本来应在这个季节飘香了,可谁料他出门去公干了几日,回来后发现园子里栽种的桂树一棵也没了,全都被连根拔起了。
再一看,他搭的秋千架也被拆掉了,花草也被拔了,甚至连几株梅花也没逃过此劫。
整个花园都被夷为平地,曾经的青翠葱绿,万紫千红,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荒芜,犹如鬼蜮。
再看室内,晚晴的胭脂水粉,衣裳簪环,挂在墙上的她的画像,甚至榻上的帷帐锦被,本来一切都按照她离开时的模样陈设,一丁点都未动。
连妆奁上那支来不及贴到她额上的花钿,她压在薛涛笺上的那只碧玉簪也都一直放置在那里,现在都无影无踪了,屋子里空空如也,唯余空气中漂浮的浮尘,倏忽而来,又倏忽不见。
望着眼前这一幕,裴钰轩的心啌咚一声全空了,他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晴儿走了,他知道是父亲照顾宁远侯的面子,暂时将她藏了起来,他笃定自己一定会再见到她,所以虽然难过,他还能忍受。
可是晴儿的这间卧房,是他唯一思念她的处所了,她的胭脂水粉,她的簪环首饰,她的妆台,她的书案,他每日来替她擦拭一遍。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去找她,但是他希望有一天她回来时,会笑着问他,怎得这里还和从前那般模样呢?
那时他便会拥着她,饱含着泪水,细细告诉她,在她离开自己的这些日子里,他是怎样的相思,怎样的度日如年,怎样的期盼着和她的重逢和团聚……
他每日都要靠着这样的梦,来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若无其事。
为了最终能实现这个梦想,他甚至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听从了父亲和宁远侯府的吩咐,努力维系着和安乐郡主的夫妻关系,至少在众人面前,他要做出和安乐恩爱有加的模样。
可他们还是不满足,原来他们不但想控制他的心,还想摧毁他的梦……
他们竟然真的把他所有的一切全毁了!桂树拔了,秋千拆了,画像撤走了,衣裳首饰全都没了!
晴儿一定会生气的,她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自己许诺了她,这个园子是她的,连自己加园子,全是她的。
现在园子被毁了,自己也成了别人的丈夫,她必是走了,必是不能回头了……
想及此,他的心痛得像被万蚁囓噬一般,强压着心中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二话没说,站起身,仗着剑,骑着马,怒火高炽地回到裴府。
一脚踹开安乐郡主的房门,他满含着怨怼和愤恨,将剑锋逼向她的胸口,血红着一双眼睛怒问她道:“说,是谁把我丹桂苑洗劫一空的?”
安乐郡主是个温雅娴淑的美人,本有着最温柔不过的性子,虽然经了两场婚姻,却还是带了几分天真和热忱,她见钰轩这般对自己,惊问道:“三郎怎得这般问奴家?我……”
她话还未说完,她的奶母刘氏便在一旁怒气冲天道:
“哎呀姑爷,你怎得这么对我们家郡主?你既娶了我家郡主,心里便不该再有别人,那些个野女人的东西,我们替你收拾了,日后,你便一心一意地对我们郡主就可以了。”
钰轩怒极反笑,阴哑道:“好,好得很,你不说,那我就让你就去阎王殿那里说……”
说着,忽而将剑锋转向了刘氏颈上,眼看着那一剑就要刺下去,郡主尖叫一声,吓得跌坐在梳妆台前,刘嬷嬷也慌得跪倒在地,面如土色。
谁料钰轩冷眼看了她们良久,却将剑收回去,慢腾腾用手指轻拭锋刃道:“我建议你们想想,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枉杀无辜。”
“你们……你们谁去做的这事?”郡主扫了一眼刘嬷嬷,且惧且惊,站起身来,颤声对钰轩道:“三郎,我真的不知道,我必为你问出来,你莫生气了好吗?”
“好,那谢谢郡主了!”钰轩扯了扯唇角,压低声线,略弯了弯腰,附在她耳边沉声道:
“还请郡主帮我问问,韶雅堂里的物事都到哪里去了?”
他的动作虽然看起来柔情无限,但那声音却如同冰一般寒气逼人:“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的命,别人要了我的命,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讨回来?”
郡主心头一片凄惶,只好求助般地看着刘嬷嬷,刘嬷嬷吓得哆哆嗦嗦,胆战心惊地答道:“除了簪环首饰,其余衣裳、画像什么的都烧了……,首饰,是送到……送到侯府去了……”
钰轩浑身发颤,悲不自胜地问郡主道:“你们把衣裳画像都烧了?你们都烧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额角青筋暴起,发丝根根耸立。
郡主被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倒退了一步,思忖片刻,又怯生生伸出一双白嫩的柔荑牵了牵夫婿的衣袖,连连道歉说:
“对不起三郎,对不起,我让他们把簪环拿回来,刘嬷嬷,你还不去把簪环取回。衣裳,三郎,你若还要的话,……没事,我替你重做,我重做……”
钰轩的汗一滴滴滴下来,他眼中全是戾气和窜起压不住的邪火,“此事,你们必得给我一个交代……”
他坚决地推开郡主的手说道:“我裴钰轩自认没什么地方对不住郡主的,我尊重你,你也要尊重我……不然,我们就只能分道扬镳了……”
说完,他将剑刷的一声插入到剑鞘中,便要往外走,安乐郡主情急之下,只得狠下心,咬牙在他身后道:
“三郎,是霍叔去做的。”霍叔是她陪嫁的奶母秦氏的丈夫,在这里替她打理所有的庄子和一应事务。
刘嬷嬷一听傻了眼,忙膝行几步上前抱着郡主的腿,哭着埋怨道:“郡主,您怎能给姑爷说啊?明明有侯爷和公主给咱们撑腰的……”
郡主失落地望着头也不回就走出去的夫婿,强压着心中的悲酸,泣道:
“就算有爹娘撑腰有什么用?夫君那么在意,必是要追究到底的。据说那屋子里的衣裳都极华美,首饰也极贵重,他必是爱极了那女子吧……”
刘嬷嬷狠狠啐了口唾沫,厉声道:“郡主放心,那个狐狸精,很快就要离了咱们的眼了,郡主莫怕。”
郡主猛地回头,盯着奶母,呵斥道:“你们别错了主意,若是那女子死了,三郎会和我们拼命的。……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自然,自然不会直接杀了的……”刘嬷嬷垂了头,讪讪道:“此事都是侯爷安排的,郡主放心,侯爷和尚书大人已经商量好了,只要那女子一离京,姑爷就是翻到天上去,也奈何不得了……”
安乐郡主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紧蹙着眉头道:“三郎没那么好糊弄,你们做事还是利落些吧!……”
从安乐郡主那里出来,裴钰轩又径直往上书房来,到了门前,他一把将守卫推了个趔趄,接着当头一脚踹开了上书房的门,对正在那里端坐着读书的裴时,一字一句道:
“爹,晴儿呢?三日内,我要见不到她,你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
裴时昨日已听手下来报,宁远侯府派奶公霍清去清洗了儿子的丹桂苑。他当时就气得够呛,知道这下捅了大篓子了,以钰轩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是杜晚晴和柳泰成定亲的日子,本想着安安稳稳地送她们一家出京师,时间久了儿子自然会和自己一般接受事实。谁料安稳了才几个月,这下又平地起了波澜。
虽如此,他还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沉下脸,呵斥儿子道:“你又发什么疯?还有没有规矩?”
“爹,你说的我都遵守了,你让我在外面给郡主面子,我做到了;你让我好好待她,我也尽力做了,爹,你说会替我好好保护晴儿的,现在,她人呢?她人呢?”
钰轩说到后来,不由嘶吼起来,似乎有无限愤懑喷薄而出。
“你吼什么?”裴时仍尽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她好好的。你呀,郡主不是给了你两个通房丫头吗?这才成婚,便有这般心胸,还不够贤德吗?轩儿,你别惹事了,早点生儿育女,不好吗?”
钰轩看着父亲,呵呵惨笑道:“爹,我不需要什么女人了,实话告诉你,这辈子,除了晴儿,我谁都不要;除了和她,我也不会和任何女人生孩子。你们若杀了她,好啊,你等着断子绝孙就行。”
“你个孽子……”裴时终于还是气不过,一拍桌子,吼儿子道:“你大哥不生,你也不生,你们诚心要我裴家绝后是吗?”
“爹,你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不知道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裴钰轩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父亲,毫不畏惧地对他道。
裴时抡圆胳膊,一记耳光狠扇向儿子,用手指着他,怒斥道:“你……你……真是贱婢所生的浪荡子,你……”
“是,我就是贱婢所生,不过,我也是你裴大人的种……”钰轩一张俊脸扭曲着,他凑过来靠近父亲,用手指着青肿一片的脸颊道:
“来,爹,今天你随意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要找到我的晴儿,……”
他眼里喷射的愤怒的火焰几乎将裴时燃烧起来。
“你给我滚……滚……”裴时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道:“我真是造了孽了。”
“好。爹,三日之内,我见不到晴儿,就默认你们把她杀了。到时一切后果,你自负。”钰轩慢慢站直身子,转身便要走出门去。
“我告诉你,你放了老杜的女儿吧,你那个岳家容不得她。你强自留下她,只能害了她的性命。难道之前她没屡次遇险吗?
轩儿,不是每次我都能替你先查出来阻止的!”裴时到底还是软了软,他这个软硬不吃的儿子,可能是他一生的魔障。
钰轩听到父亲的话,停住了脚步,缓缓回过头来,他痛心疾首道:“我知道,爹,我知道他宁远侯府权势喧天,所以我现在才没去找晴儿……我怕害了她,总有一天,”
他微微侧过头,那饱含着热泪的一双琥珀色眸子直直落在了紫铜熏香炉上,“这些债,他们都得还。”
“轩儿,你已经要了阿旺的命,裴勇一家跟随我多年,也被你驱逐出府去,晴儿的事,咱们就先放一放吧!”裴时摇着头,眉头紧紧皱着,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叹息着说:
“刚才你说总有一天让他们还债,而不是说今天,可见你还没全然糊涂。可是你既爱晴儿,怎不能给她自由呢?她为了你,命都不要了非要出宫,而你呢?你明明得不到她,却不肯放她一条活路。
轩儿,你岳家是何等的尊贵,她的舅舅是当今的皇上!
如今宫里没有太后,你岳母俨然就是后宫半个主人,连你妹妹都得看她的脸色。大长公主自幼帮着曹太后抚育皇上,长姐如母,今上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你和郡主的婚事,便是她亲自向皇上提的,是郡主去年中秋的国筵上见了你,一定要嫁于你,皇上这才下旨赐了婚。
不然,你以为你妹妹现在又不得宠,皇上会忽然给你指婚一个这么高级别的皇亲国戚吗?”
裴钰轩听他这般说,似深受触动,他缓缓走到父亲身边,跪地含泪道:“爹,我也想放下晴儿,可我放不下啊,我忘不了她,我见不到她,我这里疼,”
他用手击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溅出来,他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哽咽道:
“爹,没有她,我也能活,可是,我没有心了,我的心,死了……这世间,唯有她是可以拼了命爱我的,我不能辜负她,我已经辜负了她两次了,爹,你让我做个负心人吗?”
“为什么要强求?”裴时避过了儿子的眼神,用手擂着桌案,强逼着自己狠下心来,硬着心肠道:
“你吹了灯,天下女人难道不都一样吗?只是生儿育女的物事罢了,你那么强求做什么?
你生几个孩子,儿女绕膝,自然也就慢慢忘了她了……”说到后来,裴时眼中,也已经蓄满泪水。
“爹,你忘了杜姑姑了吗?你位极人臣,儿女双全,你忘了杜姑姑了吗?”
钰轩看着父亲眼中瞬间涌出的泪水,悲伤道:“不,爹,你没忘,你永远都忘不了,你和杜姑姑还是生死别离,再也无法相见。
而我,我的晴儿还活着,爹,你不让我见她,我这几个月就像被摘了心肝一般,我眼睁睁看着人家把她的画像撕了,簪环收了,衣服烧了,秋千毁了,桂树拔了,却无能为力。
我不但无力护住我深爱的女人,而且连她几件衣裳首饰都无力保护,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他的泪一滴滴落下来,痛彻肺腑道:“我根本不稀罕和他们宁远侯府结亲,我也不喜欢安乐郡主,凭什么她说要嫁我,我就要娶她?她问过我的意见了吗?她尊重我了吗?
好,她依仗着家世逼我娶了她,我迫于无奈,也娶了。可我是娶了一个老婆,不是去给他们宁远侯府做奴隶做赘婿的,她凭什么找人到我的私人府邸把我的东西一骨脑全毁了?
爹,她凭什么?他宁远侯看不起我裴钰轩,那他看得起爹你了吗?你这个六部尚书,皇上岳父,是不是在他眼里也是跳梁小丑,任他宁远侯府随意践踏蹂.躏?…”
“轩儿,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你怎的不懂这个道理?”裴时看儿子情绪这般激动,也有些难过,可他究竟老于世故,瞬间的情绪起伏之后,他已经慢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缓缓道:
“就算你再怎么有气,也得忍着,徐徐图之……日后,你我父子总能扳回一局,好孩子,爹允诺你,会护晴儿一个周全的,你放心!”
“好,我信爹的。”钰轩抹了一把眼泪,笑道:“只是你让我见晴儿一面。见她一面,我就放心了。我现在担心他们杀了她……”
裴时看着自己伤心欲绝的小儿子,实在不忍心给他说实情,可是此时不狠心,日后他得知真相后又待如何?不如索性今日先给他露个底儿,也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因此故意说道:
“轩儿啊,她活着。可是,你不能见她了。她……不日就要离开京师。”
“她要去哪里?”钰轩闻言,只觉浑身的血都停滞了,他蹭地站起身,怒发冲冠质问父亲道:“她去哪里?她要跟谁走?”
“她爹我替她保出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京师呆着已不妥,是以我先让他们暂避一下。等你和郡主有了一儿半女,我自然会让她见你。”
裴时看钰轩这般剑拔弩张,心内暗惊,害怕再多说会导致事情无法收拾,只得先拖住他。
“呵……,呵呵……,爹,我和晴儿发过誓,绝不会生出异生子。您要是不怕,您就继续藏着她。您可以洗眼看着,这裴府未来是否能诞出半个婴孩。”
钰轩桀桀而笑,眸中流转的尽是桀骜不驯的神情。
裴时盯了儿子半天,心中怒火渐熄,悲伤涌起,无可奈何地对他道:“你等等吧,近期我会安排她和你见一面。但是三日内不成。”
正在往外走的钰轩略停了停,朗声道:“好,不过不要超过十日,十日内我还见不到晴儿,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一把火去把他宁远侯府烧了……”然后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裴时一听儿子这般说,急吼吼在他身后道:“你给我放老实点,皇后娘娘马上就要临产了,你不许再给我生出事来……”
钰轩冷笑两声,拔腿走出书房去。
不一时,裴时听院中传出一声惨叫声,紧接着便有侍卫来报,三公子刚才去后院将郡主奶公霍管家的臂膀生生砍了下来,血流了半院子,现在郡主那边已经乱成一团。
裴时一人坐在偌大的上书房,空荡荡的书房里,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刺的他有些睁不开眼,侍卫们许久不见他回应,便只好退出。
惊变
距离自己的婚期还有几日,晚晴几乎已经接受了命运,她看起来不喜不悲,就那么淡漠地活着,成日间眉头紧锁,怔怔枯坐,似有无限心事。
她的父母看着急,却也无可奈何。杜宇自打从牢狱出来,已经有点轻微中风,脑子不太灵光了,口齿也似乎有些含糊,每日默然独坐,一言不发,万事在他心中,似乎都已化成了灰烬。
宁夫人的精神还算不错,也知道女儿一直钟情裴钰轩,现在却忽而转嫁柳泰成,泰成虽也很好,但是感情的事情,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以除了暗暗心疼女儿,做母亲的也无计可施。
柳泰成自和晚晴定亲后,来的次数反而没有那么频繁了,杜家知道他在操持婚礼之事。
虽然事出仓促,但是柳家是世家,颇讲礼仪,柳老爷子虽然不同意此门亲事,但是见小儿子一意孤行,没办法,也只好认了。
这日,晚晴照例在窗前独坐发呆,手里拿了本《金刚经》,却一个字都看不进。
忽而泰成来了,替她带了一大束玫瑰,那玫瑰的花色艳丽无比,因为晚晴喜欢,泰成为讨她欢心,满京城替她去暖室买。
泰成却没想到,晚晴最喜欢的是玫瑰枝干上的刺,无人处,她甚至将那些小刺刺入自己柔嫩的指腹,看着那细细的血珠冒出,她有种战栗的悚然的快乐。
因着指尖传来的这细微的痛,提醒她原来自己还活着,还有生命,还会有喜怒哀惧诸情。
她的心犹如被放入沸水中,浸了又浸,凉了又凉,颇有些百炼成钢的模样。一如这玫瑰花,虽然看起来颇为艳丽,其实那刺棘已遍布全身。
泰成在门外隔着挑起的帘栊端详了她很久,见她终于换了件艳色衫子,那眉眼端端生得好,远山眉黛,明眸流转,虽然眉间微蹙,却别有一种风流蕴藉其中,他忍不住悄悄走到她身后,低低道:“晴儿……”
晚晴吃了一惊,手里的书忽地掉落在案几上,想要站起身,却被泰成按住肩膀,温温道:
“开心一点好不好?我给你带了玫瑰花。”说着,便将手里一束红艳艳玫瑰花举到她面前,含情脉脉地对她道:
“看看,今天的花朵是不是格外新鲜?我这几日可是找了好几个花房才找到呢,到了江南,咱们干脆买个园子专门给你种玫瑰花吧!”
晚晴打叠起笑脸,忙接过花来,轻声道:“谢谢柳郞了,可是玫瑰园就算了吧,怎好为了我如此奢靡呢?”
“我只想看你笑。晴儿,开心一点好吗?只要你能开心一点,不要说是买玫瑰园,就算是让我柳泰成倾其所有,我也心甘情愿。”
晚晴听闻这话,不敢抬头看他的双眸,只觉心中惭愧自责不已,垂首讷讷道:“柳郎,我一直都很开心,你莫要多心了。”
泰成将头略低,闻了闻她头上的桂花油的味道,只觉一股淡淡的香气缭绕其中,不由一阵心旌神摇,他忽地拔下她头上木簪,摘下自己头上的玉簪替她簪上,笑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只是晴儿,以后你不要只带木簪了,咱们柳家又不是戴不起簪子,我头上这支你先戴着吧,回头我再从铺子里拿几支样式新颖的金簪给你。”
晚晴一惊,待要抬手阻止时,却被他轻轻捉住手,深深道:“不要摘,下个月咱们便成亲了……”晚晴闭了闭眼,那手缓缓放下了。
二人正说话,忽听福子在外禀报:“大小姐,永宁寺来人,说惠宁仙师要接您去一叙。”
晚晴心内大惊,不知出了什么事,柳泰成也一副惊慌模样,忙忙问晚晴道:“为何仙师忽然找我们?”
晚晴也不知何事,只能心慌意乱地起身,待要走,却被柳泰成一把拉住,道:“我和你一起。”
晚晴苦笑着对他说:“只怕他们不允的。柳郎,你莫担心,我没事。”
泰成只好替她披了件大红遍地金斗篷,这斗篷是定亲时柳家下的聘礼,晚晴待要说不穿,又怕柳泰成扫兴,只好穿上便急急出去了。
一看,永宁寺来了一辆马车,另带着十几个护卫。晚晴的腿有些发软,杜氏夫妇也面色苍白,均不知是何事。
柳泰成一见这场景,坚决地要跟着去,却被护卫拦住道:“请公子留步。仙师只召见杜姑娘一人。”说着,将腰牌递上,赫然是裴府腰牌。
晚晴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柳郎,无事,我去去就回来。”说着,便在一家人惶惑的注视中上了马车。
走得很远了,还听见柳泰成高声道:“晴儿小心啊!”她叹口气,也没回头,呆呆望着身上穿的这件艳丽的如同晚霞般的斗篷,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急急进了永宁寺,晚晴见今日永宁寺戒备森严,四处都是裴府暗卫,她心里一寒,不知是何事。忙忙先去见惠宁仙师。
惠宁早在禅房里等她,一见她,忙上前将她抱住,泣道:“晴儿,你可来了……”
晚晴见惠宁眉头紧锁,双眸垂泪,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姐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妹妹果然冰雪聪明,”惠宁放开她,苦笑道:“今日有一事,实在瞒不得了,要告知妹妹。”
“是宫里出事了吗?”晚晴只觉脊背一寒,身子发软。
“不错。皇后娘娘三日前产下一子,当时宫内并未见喜报,我就知有异,未料今日小皇子竟夭折了。”
“夭折了?”晚晴头嗡地一声,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急急问道:“那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晴儿,有件事瞞著你很久了,你可知道,自你出宫后,皇上再也未入中宫,日日只在柳莺儿那里厮混,是以柳氏反而渔翁得利。
不料三个月前,柳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崔先生被刺一事,竟然一反常态,事事针对起裴家来。
因为中宫殿一位小宫女得罪了她,她便借故生事打上门去,狠狠羞辱了一番皇后,皇后有孕在身,这一惊一气,非同小可,因此惊了胎气。
皇上不但不闻不问,反而为柳氏撑腰,皇后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好容易忍耐了这几个月,在临盆之际,裴家又出事了。
听说三哥不知为何忽然砍掉了郡主奶公的一条胳膊,大长公主去向皇上哭诉,并扬言说郡主要落发出家。
皇上震怒,在朝堂大骂伯父和三哥,不知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当晚传到中宫,皇后惊了胎气,难产,生了一位小皇子,三日后却夭折了。
而今,宫内风声鹤唳,都说皇后已近癫狂,皇上不许人探视,只留了太医院几个下等品阶的太医观病,娘娘生死未卜。”
杜晚晴犹如听到晴天霹雳一般,半晌说不出话,那冷汗已涔涔落下,待要说什么,却终究未说。
“不仅如此,我二哥,他,他不知为何也被裹挟到这件事里来了,近日京里到处编排二哥曾和青楼女子私下定情,富贵后却又抛弃了这女子,现在这女子已经自尽,二哥百口莫辩,声名大坏,现在已被礼部除名,病废在家,奄奄一息了……”
“春娘死了?”晚晴愕然道:“此事市井中怎么会忽然知道?
先是柳莺儿上位得知崔先生的事,接着皇后娘娘受辱,二公子声名狼藉,大长公主发难,皇子夭折……怎么会这么巧?
必是有人在幕后推动了这一切……难道是,柳莺儿?可她根基尚浅,又刚刚得宠,怎么可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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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天使问我玫瑰花是不是从国外传入中国的?嗯,不是的,玫瑰是中国本土产的,只是因为枝干有刺,不为古人所喜(其实就是没有形象代言人,就像陶渊明之于菊,杜甫之于芙蓉花等),但唐宋时期也有部分咏玫瑰的诗歌,如:唐·李叔卿《芳树》:“春看玫瑰树,西邻即宋家。”宋·项安世的《郢州道中见剌玫瑰花》有“一种繁香伴行客,只应多谢剌玫花”等。但这些诗人都不大有名的样子,形象代言也没做起来(杨万里也写过玫瑰,可他咖位也不够,汗)。
所以,玫瑰虽然一直娇艳动人,但是2000多年来都寂寂无闻,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文明传进来,西方人把玫瑰花当成爱情表征,本来默默无闻的玫瑰忽然声名鹊起,俨然压过国花牡丹,成为花中翘楚——这说明,即使是一朵花,你也得努力等待时机才能勃然绽放,只要你足够优秀,又耐得住寂寞,那么,你一定是最耀眼的那颗星星的。
好吧,好大一盆鸡汤,我先干为净,各位小天使们随意哈!祝大家看文愉快!
另,预告一下,本卷很快结束了,第四卷基本算是最后一卷(第五卷是尾声,较短),欢迎大家继续阅读并提宝贵意见!我写文收获了若干知心好友,真的是意外之喜,非常非常开心,谢谢你们的一路陪伴(有的小天使看了一半就弃文了,我深情呼唤你们回来,第四卷是宫闱内斗朝堂纷争加上男女主角反目等火(狗)爆(血)情节,应该还是很劲爆的,看了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相信我,小天使们! ),爱你们!
不思量,自难忘
惠宁听了晚晴的话,不由潸然泪下,以手执佛珠道:“妹妹,我的心也乱了,柳莺儿一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是她也不稀奇。
可笑裴家昨日还赫赫扬扬,位列通侯,一夜之间便树倒猢狲散,伯父要的富贵,还不是一场空吗?
只是可惜了二妹,她心地良善,本不该涉足那虎狼之穴,伯父只顾一己之私,究竟是害了我们姐妹二人。
晴儿,如今只有你才是我们三人中最幸福的一个。”
晚晴听惠宁这般说,忙起身敛首道:“姐姐,一切皆因晚晴而起,晚晴绝不敢置身事外。”
惠宁执她的手依然让她坐于身旁,开解道:“妹妹又何须这般自苦?三哥和那个郡主本来就是捆绑的婚姻,二哥,他和春娘的事也的确算是始乱终弃。
至于二妹失宠,更是因她本来便未得皇上的心,况且皇上一向忌惮功臣勋贵,裴家亦不能例外,所以此事与你无关。
我本来想留你在京多待几日,陪陪我,到了今天,事情危急,我必禀报伯父赶紧安排你出京,晴儿,你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与柳郎双宿双飞去吧!”
晚晴的心犹如乱麻一般,只觉眼泪婆娑,顺着脸颊交流而下,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再次起身,跪倒在青石板地上,以额叩首道:
“皇后娘娘与姐姐,如天上玉树琼花,万人仰慕。晚晴出身低微,犹如蓬草浮萍,由两位姐姐提携,也曾一睹琅嬛仙境,而今晚晴的命是仙师赐予的。
裴氏有难,晚晴难辞其咎,绝不会临危遁逃,或就此落发陪伴姐姐修行,或重入宫门与皇后娘娘赎罪,请裴家明示。
晚晴只求父母远离京城,其余一切,听凭姐姐安排。”
“晴儿,你同我这么见外做什么?”惠宁大惊失色,忙起身双手搀扶起晚晴,叹息良久,方道:“我就知你不是薄情之人。
伯父说了,你要是愿意走,裴家绝不为难你,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让你跟随柳郎去江南。
只是伯父希望你临走前能去劝一下三弟,他自小性子执拗,不听人劝的。
安乐郡主是义安大长公主独女,身份非同小可,此时我们还得仰仗宁远侯家的势力,否则只怕凶多吉少。妹妹,你说是不是?”
“好,姐姐放心,晴儿一切听从您的安排。只是……”晚晴似有什么话说,张开了嘴,却到底还是将那字句吞了下去。
惠宁分明看到了,便握着她的手,柔言道:“妹妹,你有话尽管说吧,咱们姐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姐姐,我怕是走不得了……”晚晴泫然若滴,灰心道:“倾覆之下,安有完卵?只怕我们走不出京师,便会被人暗杀。”
惠宁闻言,长叹一声,喟然道:“妹妹,我也担心这个,虽然说裴家不会为难你,但是宁远侯府怕不会放过你。
听说宁远侯夫妇现在对三哥恨得咬牙切齿,排了好几拨人去接安乐郡主回娘家,幸好郡主坚持留下,这才没让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说着,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封封了火碱的密函,递于晚晴道:“对了,伯父说这是宫内密函,让我交给你。”
晚晴接过密函,打开一看,顿时呆了,她如坠冰窟,愣怔良久,方惶惶然对惠宁道:“姐姐,果然是……走不了啦……”说着,不禁失声恸哭起来。
惠宁接过密函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个端肃大字:“速速回宫”,她不可置信地问晚晴,道:“这是……谁写的?”
晚晴没有说话,只是一味流泪。
惠宁见晚晴瞬间面色如土,也知写信之人定是非同小可,她扫了一眼在外面监视的裴府暗卫,压低嗓子对晚晴悄声道:
“晴儿,你莫信,他们最擅长做这个的,或许这就是他们在外面找人摹写的……”
晚晴闻言,思忖片刻,又将那密函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摇了摇头,对惠宁凄怆道:
“姐姐,我走不得了,而今,就算是能走,于情于理,我也不该走。只是要麻烦你帮我转告裴大人,务必在我入宫前,将我父母送出京师,速速去江南。”
惠宁见她一脸笃定,将信将疑地问:“你委托的事,我肯定会转告的,可是你怎的这般确信这密函是真的?”
“姐姐,你信我……”晚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胸脯起伏不定,似乎正忍受着极大地痛苦,她喘息未定道:
“柳郎……与我有婚约在身,只怕京城也……呆不得了……请姐姐告知裴相将柳郎一并送出京师。”
“这又是为什么?你和柳郎只有秘密婚约,却未曾有人知晓,柳家在京城经商多年,广有人脉,他又是个知根底的人,伯父和我二哥,都很看重他。”惠宁惊讶问道。
“柳郎终究与我结姻,此事日后若被翻出,难免授人以柄。”晚晴垂眸,难过地说。
惠宁听她这么一说,当即红了眼圈,哽咽道:“好吧!可是晴儿,明明你离开京城最好。
我这辈子都没摸到过幸福的边儿,我也盼着有一个人能与我双宿双飞,做个寻常的民夫民妇,为什么你有这样的机会,柳郎又是志诚君子,你却放弃了呢?你这么做,难道还是为了……三哥吗?”
晚晴闭一闭眼睛,长叹息道:“和轩郎,我已不作妄想了……”
“晴儿”,惠宁执起晚晴的手,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她低低道:“论理自家兄弟我不该说的,若说是居家求安稳的日子,柳郎就是最妥当的人选了,他心细,稳重、心胸宽广,人品又绝无瑕疵。
三弟虽禀赋极高,才华卓著,可自幼性格激荡,心胸不免偏狭了些。晴儿,这……并非良配啊!
况伯父为人,阴沉不定,城府过深,你非要嫁入裴家,看看我和二哥的遭遇便知道后果了,你为何非要这般执迷不悟呢? ”
晚晴的泪一滴滴落下,她仰起头,凄凉道:“姐姐,造化弄人,我何尝能把握住命运?不过是做水中的浮萍罢了!
况且皇后娘娘之事,是因我而起,我实在不忍心娘娘在深宫中一无所傍孤独终老的惨状。此生此世,我怕是对不起柳郎了。”
惠宁看她一脸决然,知道再难劝服她,只得叹气道:“你就是这样奋不顾身的,我一直都知道你这性子,所以我才亲近你。可是你知道吗?你这一去,今生和柳郎就再也无缘相聚了……
只怕,柳郎他,他,终究再快乐不起来了,你知道吗?他上次过来给我送茶品,说到你们的亲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样开心,开心地像个孩子,他开心,我也替他开心……”
说着,不禁用帕子去揩眼角滑落的泪水。
晚晴感伤道:“乱世之人,性命都由不得自己,还遑论什么情缘之事?可叹此生情根错种,我不但和柳公子无缘,和三公子也从此暌违,请裴府放心!”
惠宁无可奈何道:“也罢,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勉强。我会如实禀报伯父,柳公子之去留,请他们定夺。”
晚晴敛手称谢道:“是,谢谢姐姐体谅。”
过了许久,惠宁幽幽道:“晴儿,我一向把你看作自己的亲妹妹。
有一事我不明,要当面向你请教,皇上虽然内宠众多,但以你的才貌,加上裴府的庇护,你未必不能像柳莺儿那般在宫中占据一席之地。
为何你不惜裂天逆鳞,也不愿要这场泼天富贵?”
晚晴听闻此言,略一思索,苦笑着答:“谢谢姐姐谬赞。晚晴所求不多,惟求自由自在身。此生不愿违心阿谀,蔬食布衣亦可足此生。我对富贵,早已看透了。”
“那柳郎?……”惠宁还是不死心,还想再看看是否有回旋余地。
“柳郎对我来说,自是深恩难报,只是这份恩情只能来世再报了。他本是清白生意人家,万不可再入此旋涡之中,只愿他日后能平安顺遂,安稳度过这一生。
现在便请姐姐赶紧让裴大人安排,让他去江南吧,只有离开晋国,他才有机会躲过这场是非。
此外,裴大人还必须保障柳郎的人身安全以及柳氏一族在江南的利益,保证……我和柳郎有传递信息的渠道……”
惠宁怔怔望着晚晴,用手抚着她的背,凄然道:“如此说来,你也不是对柳郎全然无情……你放心,你说的话我会悉数转达伯父,只是……”惠宁顿了顿,低声道:
“晴儿,我若是你,我就拼死一争,和柳郎一起走。你要是回宫去,怕也是天罗地网啊!再想出来就难了……”
晚晴闻言,早已泣不成声:“不牵连无辜之人,也能让父母有个颐养天年之所,姐姐,我没得选了。”
惠宁搂着她低声泣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许久,晚晴又对惠宁嘱咐:“此事请姐姐千万保密,万不可让他人知晓,还有,给我一点时间处理家事,家事完毕后,我自到寺内陪伴姐姐。”
惠宁知道此时已经木已成舟,再说无益,只得无可奈何答应下来:“好吧,我答应你,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要小心行事。
七日后,伯父便会安排你父母一行离开京都,按原计划送往江南,在这之前,你把事情处理好。晴儿,委屈你了……”
“谢谢姐姐成全……”晚晴泪如泉涌,心痛如焚。
“晴儿,你理理妆,今日你还要见一个人,他在前院的那间山水阁中等你……”惠宁见她这般苦痛,心中亦不好受,只是此时还有要事需要她出面,只得如实向她托出。
晚晴自然知道自己要见什么人,只是此情此景,却又要去见他,当真好生为难。但不去,又如何能逃避的了呢?想及此,她只好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叹息道:“好,任凭姐姐安排。”
不思量,自难忘
晚晴在山路上踽踽独行,一步步走向山水阁。
山水阁在山的半山腰一平坦处,三面环山,一面环水,颇为隐秘,向来是接待皇室贵宾的地方。是以侍从无法跟从,只有晚晴一人,从禅房一步步攀向那半山处。
今日,去江南也成了一场空,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欢,亦不能重新开始,和乐且湛的过一生——这就是自己的命吧!
她一路走在山崖间,毫不畏惧地凝望着下面的万丈悬崖,曾经一跃而下的心思又要跃跃而出。
这人世间,究竟有何欢愉?为何全是惨烈的苦痛?自己身边所有的人,没一个人得到了幸福,全部都陷入了命运的波澜诡谲之中,深陷悲剧的漩涡,却无力自拔……
过了许久,她才娇喘吁吁地走到山水阁。那里寂静无声,惟一身材欣长的白衣男子背对着亭子,怔怔望着远山。
她又见了他了——这个人,得不到,失不掉,忘不了……
简直如同自己的宿命一般,兜兜转转,非要绕到他身上。
今日,再见他,恍若隔世一般。这几个月自己像过完了长长的一生,在那一生里,她曾作新妇,曾纳吉献礼,做过别人未过门的妻子,也曾忐忑不安地准备与另外一个人开始一场新的生活。
可是眨眼间,那一生便过完了,又鬼使神差的转到了上一世。上一世全是纠结,被人伤害,又去伤害别人,一旦踏入那张天罗地网,没有一个人可以全身而退,全部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果然,佛家说得没错,“人系于妻子舍宅甚于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
世间之人,最深的欲念便是贪图家庭之欢,男女之爱,若能舍弃这世俗的欲望,便可澄明无碍,可是,如何舍弃?如何彻底忘记?
眼前这人,便是自己最深的欲念。如果想要彻底忘记他,除非当着他的面,投身到万丈悬崖之中——
至此所有人都解脱了,他再也不会对她心存念想,她的父母亦可以保全,柳泰成亦可从容而去……
她的心事起起伏伏,可是千古艰难惟一死,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深深吸了口气,她低低唤了声:“轩郎……”
裴钰轩听到她的声音,身子蓦地一震,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眼中的惊喜伴随着愧疚、担心、爱恋一起涌了出来,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他颤声问道:“晴儿……是你吗?”
晚晴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哀愁,垂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亦未说话。
钰轩见她鬓黑如漆,容色端丽,与当日在丹桂苑时的憔悴苍白不同,此时她面色显然已红润许多。
山风将她的大红遍地金斗篷吹得随风摇曳起来,露出了里面的玫红色襦裙,裙子上开着一丛丛的梅花,那花色由浅渐深,层层叠叠渲染着梅花的浓烈和艳丽,裙子中间系了条大红的腰带,被风吹得翩然若飞……
她独立在山风之中,衣袂飘飘,宛若神仙。
钰轩且惊且喜,忍不住心跳如擂,他大踏步走向她,一把将她紧紧拥入自己怀中,泪水溅到她的发上,良久方叹息道:“晴儿,我的晴儿终于回来了……”
晚晴慢慢将他推开,自己倒退了半步,仰面含泪问他道:“轩郎,你还好吗?”
钰轩哪里会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下一刻又将她重揽到怀中,低低地答:
“你不在,我能过得好吗?你说,你自己偷偷跑到哪里去了?你为何不发一言就走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吗?……晴儿,你不能这样惩罚我……”
晚晴听罢,唯有苦笑:“轩郎,你说我去了哪里呢?我能去哪里?我这一生不都是任由你们裴家人摆布吗?”
钰轩听她此言,不由伤痛不已,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连连道歉道:“晴儿,是我的错,都怪我,你打我好不好?”说着,真的拿起她的手,一下下打向自己的胸膛。
晚晴挣开他的手,掩面泣道:“你也是身不由己,轩郎,我理解你。你莫要责怪自己,我们都是左右不了命运的人……”
钰轩见她这般说,只觉心中更痛,他紧紧揽住她的身子,不许她离开,在她耳边轻轻问:“晴儿,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我爹到底把你藏到哪里去了?”
“轩郎,我冷,”晚晴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意兴阑珊道:“我们到阁子里坐下谈吧!”说着,推开他,径直往阁中走去。
钰轩愣了一下,忙迈步紧紧跟着她,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晴儿,你是不是埋怨我娶亲没告诉你?”
晚晴忽然间甩开了他的手,当日他抱着新婚夫人下马车的那一幕闪现在眼前。
鱼和熊掌怎可得兼?
她杜晚晴可不是全无尊严、任人挑选的女子。
见她面含怒意,钰轩愣怔片刻,旋即又堆了笑意凑到她面前,一路跟随她身后百般检讨自己:
“晴儿,我知道那事不该瞒着你,可是,……我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晴儿,你别生气了好吗?你有气尽管发在我身上,别憋在心中气坏了身子,我心疼……”
晚晴看着这一向高傲的贵公子在自己面前这般温顺体贴,做小伏低,到底还是不忍心。
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热切地盼着同他见面,可是见了,却还是鬼打墙一般面临之前所有的问题,一时又难免有些心灰意冷。
她的人生大起大落,起伏波澜,现在已经被折磨的有点精神错乱了,她想哭,想闹,想和他吵一架,也想扑倒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怎么办?
他又一次成了别人的丈夫;而自己,也已有婚约在身,纵使这婚约自己也不愿缔结,纵使这婚约马上便要废弃,可是到底也不能完全弃之不理,自己究竟还有一层束缚在身。
此时,她略低了低头,硬着心肠强逼着自己说道:“轩郎,刚才我便说过了,我理解你的不得已,也知道你的心酸。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安乐郡主我远远见过一面,是个俊俏的美人,门第又显赫,你们夫妇好好过日子吧,不要为了一些琐事,闹成今日这般局面。轩郎……”
她举目远望着丛山,悲凉得说: “往后,我们不说旧日的情分了吧!”
钰轩的心忽然从云端跌落了下来,他忽地生出一股不安来,一把拉住她,他从头到脚打量她半晌,沉着脸道:“晴儿,你把我给你的朱雀符拿出来。”
晚晴惊讶地望着他,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便动手去解她领口的盘扣,她往后退了退,挡住他的手,大窘道:“轩郎,你……”
“把符拿出来,乖。”钰轩压住脾气,语气虽轻,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我看看,毛色还鲜不鲜艳?”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那眼神中控制不住的冰冷蔓延过来。
晚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故作不在意的样子,将身子一扭,横了他一眼,嗔道:“没带!”
她原以为钰轩会再哄她,谁料他却粗暴的一把扯下她的斗篷,随手扔到地上,接着便一手箍住她的身子不许她动,另一只手直直伸向她的脖颈。
他的手指那么凉,触到她软腻光滑的皮肤,似也一滞,但也是瞬间,那手便使力一拉,一个系着红丝线的金色的锦囊随之而出,打开一看,朱雀还完好无损。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松了口气。
晚晴被他的举动弄得怫然不悦,没好气地说道:“你管我管的倒是严苛得很,你自己续娶都瞒得我铁桶一般,又怎么说?”
说着,她狠狠地将那锦囊扯下来,作势就要扔到山涧中去。
“哎呀呀,我错了,不许恼了……”,钰轩眼见误会了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忙忙陪着笑脸道:“来,赶紧带上,山风紧,走,我抱你进阁子去。”
说着,将锦囊的线头系起,细细替她掖到袖中,又将斗篷捡起亲手给她披上,然后一伸手把她拦腰抱起来,低下头将脸贴着她的脸颊,用浓的化不开的声音,温柔地问:“这样不冷了吧……”
晚晴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哪里能挣得开?
他已是有妇之夫,她心里不愿再同他如此亲近。
可此时她的脸颊微红,一双杏眼潋滟生波,柔弱娇媚的身子微微颤抖,在钰轩看来只当她害羞,心里更是暗喜不已。
看着怀中的佳人失而复得,钰轩的心情一扫过往的阴郁,犹如三月之花,绚丽多姿,心花怒放。
阁中早预备了酒席,晚晴坐定,也不待钰轩说话,便拿起那酒壶来,要喝酒。
钰轩压住她的手道:“不许,这里冷,你先吃点点心。”说着,拿起一块点心,一看,竟是一碟子水晶糕,他当即不高兴地推到一边,说道:
“点心不好吃,来,吃点别的吧。”说着,随手拈了一块小酥糕,喂到她嘴边。
晚晴见他这般,实在忍无可忍,禁不住轻斥道:“轩郎,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过,我绝不和别人共侍一夫,你既是别人的丈夫,我不能再和你这般亲密。不然,怎对得起你的新婚夫人 ”
她初说此话固然是出自己意,但说到后来,竟不觉醋意翻涌,心情烦闷,话还未说完,便赌气走到另一侧的石凳上坐下。
钰轩举着点心的手,还兀自停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钰轩见她的表情,也知她必是吃醋了,只好再次惭愧地低头,艰难解释道:
“晴儿,我是不得已……你给我时间解决好吗?我知道对你不住。可是这次我想好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等我一两年,最多三年,那道士说了,咱们的事情三年之内必能获得圆满。晴儿,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怎得到现在还不信我呢?”
“轩郎,我们终是不成的了……”晚晴用纤纤细手托住香腮,两滴晶莹的泪珠堪堪落下,她凄然向他道:
“你岳家势大,我们敌不过的,我还有父母要奉养,不敢为了你再次拼上性命。
轩郎,我为你拼过一次命了,没有用的,咱们谁能争得过命呢?”
钰轩一听急了,忙忙诅咒发誓加抚慰:“晴儿,我此生只认定你一个,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五内,永世不忘。我一定会娶你的,你等着我。
我想过了,这段时间你先在寺院里安身,到时我来接你,好不好?岳父母都由我来照顾,你不用担心。”
晚晴听了他这番话,只觉无限心酸,拿起面前的酒杯,她一饮而尽道:
“也好!不过轩郎,你还是去同你那新夫人和好吧,皇后现今孤立无援,若她的母亲此时再落井下石,皇后在深宫中可能会被困死的。”
“你让我去,我便去,我全都听你的……”钰轩也举杯饮尽杯中酒,脉脉含情地望着她,情意绵绵道: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晴儿,你信我,这次,我一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到时,咱们必会长长久久在一起的,你要相信我。”
晚晴见他一副痴情的模样,外人看来必是一个深情款款的郎君,实际却是答应她要去和别的女人恩爱。
这番话若说在别人嘴里,必是要引得女人翻到醋缸里去,可是偏偏他裴钰轩就能以深情的模样哄着她,让她欢喜,还以为自己便真是他的唯一。
以前读后汉书,看到光烈皇后阴丽华本为光武帝原配,结果后来光武帝迫于形势政治联姻又娶了郭圣通,阴丽华因此由妻变妾,生生忍了17年,才得到翻盘的机会,终究斗倒了郭皇后成了新后。
靠着男人的怜悯与愧疚,也不是挣不来一生的恩爱和情愫,可是这爱掺杂了女人多少泪水和隐忍?如果让自己隐忍17年,即使在爱的名义下,自己能忍得了吗?
拜自己的夫君和他的妻子为自己的主人,委曲求全,低眉顺眼地过一生,就算最后赢了,那心也早已千疮百孔了吧!
难道是人家天生心胸宽,涵养高?而自己心胸褊狭,忍不了同别人分享男人?
她屡经磨折,对感情的事情已经抱了一份听之任之的心态:
得知,我幸;不得,我命。
看着裴钰轩还在对岸徒劳的摇浆奔走,她唯余叹息,唏嘘凄怆。
她心里这般想着,忍不住便将那壶中的酒又倒了满满一杯,默默饮下,那酒苦涩辛辣,像极了她此时的心。
她倒第三杯时,钰轩过来,从身后揽住她,爱恋地轻轻抚过她泼墨般柔顺的乌发,满含愧疚地刚要说什么。
忽然间,他看到了她发上插着的玉簪,他的脸色登时大变,立刻拔下簪子,见那支雕成细细柳叶状的簪上,镌刻着一句诗:“杨柳散和风。”
钰轩的心如被风雪,愣在了当场,只觉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部,他的手颤抖着,将簪子死死攥在手心,似乎要将那玉簪捻为齑粉。
晚晴本来正心事重重喝着酒,此时忽觉发髻一松,她醉眼朦胧的回头一看,只见钰轩满面怒容,一只手紧握成拳,脸色铁青,直愣愣盯着自己。
到了这时,她才猛地想起今早泰成将他的簪子簪到了自己的头上。坏了,她没细看那簪子,不会……刻了名字吧!
她心里一慌,踉跄站起,故作不知地问道:“轩郎,怎么了?”
“晴儿”,钰轩满面悲愤地张开了手,举着那支绿莹莹的柳叶簪问她道:“这支簪,是谁送你的?”
裙带
晚晴回头看见钰轩杀气腾腾的一张脸,又看了看被他擎在手上的柳叶簪,身子一颤,心底已经慌乱到极致。
她知道此时若让裴钰轩知道柳泰成和自己的关系,只怕立刻便要杀过去,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先稳住他再说。
想及此,她略略静了静心,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笑,半扬着弯弯两道柳叶眉,撒娇般质问他:
“是惠宁仙师送我的,怎么了?我当日被你们逼着立刻离开丹桂苑,首饰都没来得及戴,到了这里,仙师给了我这枚簪子暂用。”
裴钰轩听她这般作答,虽心中仍有无限狐疑,可是见她神情还算镇静,语气也还从容,一时似乎没什么破绽。
但她之前一直对自己冷清清的,此时却没来由笑起来,是不是她心中……发虚?
自己这几个月四处去找她,唯独忘了去看看柳泰成做什么了,因为手下人来报,说他已举家迁往江南,京城的买卖都发卖完毕了,自己便没特别在意。
最关键的是,裴钰轩不信爹会让晚晴落到柳泰成的手里,爹不是不知道晚晴对自己的重要性,怎会做这种棒打鸳鸯的事情?
他可不知道裴时因晚晴帮助钰媚取得后位,又以命相倾拒绝皇上宠幸,打心眼里倒有几分钦佩这个女孩,认为她聪慧而刚烈,是个难得的奇女子。
兼之从前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其实对她还畏惧了三分,唯恐她离间了他们父子父女的情分。若她远离裴家,亦非不可。
是以当宁远侯府说要逼她嫁人时,裴时是默许了的,甚至他还暗示惠宁去找柳泰成来。他内心深处还是想要成全晚晴的,准备要放她及父母同柳泰成去江南。
但钰轩怎会知道父亲的心事?他还以为父亲依然会像从前那般,会替他将晚晴牢牢笼在身边。
又看了一眼面前颜色如常、言笑晏晏的女子,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有点后悔因自己三番五次负了她,反倒越发监管她严厉起来,唯恐她会像自己一般欺骗对方。
想到这里,他不免心生内疚,又听她说将首饰放到丹桂苑之事,不禁惭愧上又加了心酸心痛,他低声道:
“晴儿,我看这簪子形状奇怪,是以好奇。”
说着,便抬手将自己头上的玉簪拔下,插到了晚晴的发髻上,将那支柳叶玉簪自己簪上了。
晚晴吃惊地望着他,下意识地说道:“轩郎,这使不得,那是……是人家的东西,我要还的。你……还给我好不好?”
她既不能多说,又不能不说,只得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地向钰轩谏言。
钰轩眯着眼睛睇着她,似乎要将她的真实意图看得水落石出。
她接不住他这灼灼然的探究的目光,只得微微垂下来头。
见钰轩这副表情,她知道他绝不会再将柳叶簪还给自己,不但不会还,他还极有可能转头就毁了它。
还在思忖间,她果然听钰轩俯身在她耳边呓语道:“晴儿,这支簪子样式过于简单了,你女孩子家怎能戴这个?既是仙师所赠,回头我再送她几根玉簪便是。”
见她依然沉默不语,脸上似有不悦之意,钰轩笑一笑,又道:
“好啦,不许一直沉着脸了,你若真喜欢玉簪,以后就簪我这支羊脂白玉簪吧,你知道的,这支簪子是我生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今日我把它送给你,希望娘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咱们早成眷属。”
晚晴一怔,这才知道他刚才竟是将母亲的遗物赠送给了自己,一时又是心伤又是愧疚,推辞说:
“轩郎,如此贵重的物事,你自己留着吧!”
“在我心中,没有一样东西比得过你贵重。”
“轩郎,你……”饶是晚晴铁石心肠,听了这番话,也不由热泪盈眶,心乱如麻。
钰轩轻轻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握起她的双手放到自己胸口,凝望着她的双眸:
“晴儿,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着,在我的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你我能光明正大的结为夫妇。……晴儿,你的心中,也只有我一人吗?”
晚晴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眼前闪过了那一纸合婚书。她抽出手来,轻咬朱唇,微抚鬓发,假装又要倒酒,却不料被钰轩按住手,语气加重,微带嗔意:“晴儿,你回答我……”
“你说呢?”晚晴知道逃不过,只好迎上他的目光。
“我要你说……”钰轩不依不饶,眸色渐深。
晚晴犹豫了刹那,垂下眼脸轻轻答道:“自然……是了。”
钰轩不知为何疑心又起,他上下打量着她,半真半假地说道:
“晴儿,你自来不喜欢浓烈的颜色,可是今日你穿戴的均是色泽浓艳之物,虽然好看,却不是你日常的风格;
还有,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戴玉器,可是你今日身上佩戴的簪镯耳坠均是玉石……”
“你的香囊,”他一把将她身上佩戴的描着玫瑰花花样的香囊扯下来,打开一看,全是玫瑰花瓣,他微颤着手,将花瓣全部倒出在石桌上,红着眼圈逼视晚晴:
“你以前都是佩戴桂花香囊的,为何现在变成了玫瑰花香囊?玫瑰花不是应季的花,且价格不菲,市面上的香囊很少有使用此花的。
晴儿,你说,这是谁买给你的?以前你最恨奢华,此时为何又改了性?
晚晴被钰轩的逼问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一时竟然瞠目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呆呆看向石桌,秋风正劲,石桌上的玫瑰花瓣瞬间便被吹得无影无踪……
钰轩见她目光游离躲闪,只觉一口闷气自胸臆而起,直窜脑门,他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将她带到自己的身前,如鹰隼般俯瞰着她:
“晴儿,一个人的习惯和喜好是不会短期内无缘无故更改的,必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你告诉我,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要瞒着我,给我说实话……”
说到最后,他的话语里带了一丝颤音,似乎又是伤心又是绝望。
晚晴见他这般咄咄逼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心中暗暗埋怨,钰轩自入了刑部做事,不知怎地就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看谁都像审犯人似的。
和泰成的婚事,本就是被逼迫而成的,她也不想瞒他,可不瞒他,也不能现在就告诉了他。如果现在就实言相告,只怕登时就会有场腥风血雨。
她是深知他脾气的,他怒起来犹如狂风骤雨般,理智全无。他才不会管什么自愿还是强迫,只要让他知道柳泰成和自己有关系,他有本事现在就杀到柳家去。
此时既然自己和泰成的婚约已然面临撕毁,便不能再节外生枝了。无论如何,要让泰成平平安安离开京城。
想到这里,她故意沉下脸来,握起粉拳轻轻敲打钰轩的胸膛,又娇嗔道:
“我能有什么不同嘛……还不都是因为你,你要娶妻,人家容不得我,把我从丹桂苑赶出来,我几乎是磬身而出的,衣裳都是你们裴府送来的,不信,你问惠宁仙师嘛!”
晚清知道,此时,惠宁是最好的挡箭牌,她一定会为自己掩盖所有的谎言;而钰轩对惠宁向来尊重,绝不会怀疑她和自己合伙诓他。
果然,听了她的话,钰轩紧绷的身子稍稍有所松懈,只是那眼睛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见钰轩略有松动,忙再接再厉,主动让步:“你若不喜我这般装束,那你把丹桂苑的衣裳簪环给我取来呀?你取出来,我还穿你给我置办的。”
晚晴此时还不知道丹桂苑被毁的事情,只是想借此转移一下钰轩的注意力,谁料歪打正着,此事正戳中了钰轩心事。
他一时又顾不上探究晚晴的穿着了,眼见她脸颊酡红,梨涡浅旋,虽含嗔微怒,却娇怯不胜,犹如一只沾含着露水的娇艳的芙蓉花,一个忍不住,又张开手臂拥住她,咬牙道:
“晴儿,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这些帐,我都记着,总有一天会有算总账的时候。”
晚晴一听这话有文章,忙推开他,歪着头问:“什么帐?怎么了?你怎的这般难过?”
钰轩却顺势坐在石凳上,将她带到自己腿上坐下。晚晴还待起身,却不料被他钳住臂膀,微微低头,一下吻住她的唇,在她的唇齿间流连缠绵起来。
晚晴只觉身子一颤,她也知自己再和他这般亲热不好,奈何一时推不开,又怕他再去追究簪环衣裳的事情,只好由着他胡闹。
她喝了点酒,此时身上的玫瑰香加之酒香混在一起,令钰轩愈发沉溺其中,不能自已。
良久,他方抬起头,意乱情迷道:“晴儿,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我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晚晴笑了笑,抬手轻轻拭去他唇上沾的她的朱红胭脂,忽而恶作剧地问道:“轩郎,你愿意和我跳下这万丈悬崖吗?”
钰轩一愣,问道:“晴儿,你说什么?”
“我说你愿意陪我跳下这万丈悬崖吗?”晚晴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只要他有一丝质疑和犹豫,她便能捕捉到。
可是裴钰轩眼中却澄明一片,当即慨然应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天上地下,我无所畏惧。你要跳崖,好,走……”
说着,没有半点迟疑,一把抱起她,径直便向那崖边走。
晚晴没好气的斥他道:“好啦,放我下来,到不了殉情那一步……”
“你放心,此生我一定要和你生同衾,死同穴。就算是真的有一天走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咱们也一定会死在一起。”裴钰轩一脸决绝,斩钉截铁。
晚晴被他吓了一大跳,轻敲他的胸口,佯嗔道:“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的,你快回去和你那个什么郡主和好,我今日的任务完成了,我要走了。”
“都依你就是,不过你去哪里?”钰轩依依不舍,怎舍得放手?
“你放心,这次我去的地方,你岳家也是鞭长莫及了。”晚晴意味深长地向他说。
钰轩愣在秋风中。
傍晚时,晚晴到底被一乘小轿抬下了山。
钰轩眼睁睁看她离开,待要跟上时,却被裴府的暗卫团团围住,要求他立刻回裴府。他此时主意已定,便也草草和惠宁告别,坐马车回裴府去了。
晚间掌灯时分,他进了安乐郡主的卧房。
他们夫妇二人各有住所,并不住在一起。安乐郡主倒是乐意搬到他那里去住,可第一,大长公主一定要女儿按公主的礼仪同夫君相处,独门别院地住。
第二,钰轩根本不乐意与她同居,甚至见她自己占了一处庭院,还暗暗高兴了好几天。
郡主违逆不了母亲,夫君又不主动邀请自己同住,万般无奈下只好独居。
钰轩来她这里的次数极少,第一个月几乎不来,后来总算来了,那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实际上他甚至连裴府都不住,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丹桂苑,这也是霍叔为她出头平了丹桂苑的原因。
郡主觉得二人还是新婚,夫君便如此冷淡,是以心里颇有些不悦,奈何这夫君是自己选的,无论如何,只要他还肯踏入自己的卧房,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她自己倒是很少去给她母亲抱怨,可是她身边的几个嬷嬷,均是长公主的人,事无巨细都要去汇报。
也正因如此,新婚之初,夫君对她还算礼敬有加,可自从丹桂苑的事情出来后,他便一次都没来过,她的心一日冷似一日,极为担心他又去找了旧日相好。
大家都说他的旧相好是个美人,手段很高,把他拿捏的死死的,夫君对她百依百顺。
可是看夫君整日冷心冷面的样子,并不像是个对女人百依百顺的人。所以她好奇地很,特别想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把夫君迷的神魂颠倒。
说起来,她安乐也不是容不得丈夫纳妾的人,可是这么受宠的妾室,就算她心胸再宽广,也实在容不得。
以前爹娘老说会替自己解决一切,孰料越解决越糟糕,反倒把夫君推走了。
偏她自己又无计可施,为了缓和关系,她曾送了自己两个陪嫁丫头给夫君,可他根本不领情,当天就给退回来了。
娴淑、大度、温顺,这社会所有对女子的要求,她都做到了,奈何夫君不喜。
她颇好书法,刚成亲时她也曾放下颜面主动去向他请教,谁料他说自己早已不再喜好那雕虫小计,搁笔多年了。
他到底喜欢什么?她不知道。
他像铁板一块,坚冰一团,她不知从哪里下手去取悦他。
“红颜未老恩先断,坐倚熏笼到天明”,没想到,她正值韶华,却也到了如此凄凉的地步。以手支颐,她望着案几上不断流泪的红烛,不禁心伤不已。
忽然,门被打开了,是钰轩进来了,他今日笑意盈盈的,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走路生风,英姿勃发。
安乐郡主都看呆了,只听他关切问道:“郡主近日还好?听说你病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郡主面色一红,忙忙站起来道:“三郎来啦?我没事,你快坐下。”
钰轩温温一笑,拉着她的手坐下,柔声细语地说:“好了便好,我吓了一跳,很是担心。你日后要多加小心,秋风凉了。”
他的声音暗哑,略带点磁性,仿若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流荡其中。
郡主从未见他如此体贴温柔,不由受宠若惊,含泪问道:“三郎,你不怨我了吗?都是我的错,你的那些簪环首饰我帮你取回了。”
说着,便将案几上描着桂花的暗红色檀香木首饰盒推给钰轩。
钰轩扫了一眼,不动声色道:“好,那多谢郡主了。”说着,便当即叫了阿诺进来将首饰盒拿出去。
待阿诺出去,他从袖间取出一张银票,递于郡主道:“当日是我莽撞了,这1000两银票,请你替我转交给霍叔。”
郡主见他这般通情达理,主动伏到他怀里,搂住他精劲瘦削的腰身,娇滴滴地说道:“三郎,都怪我督管下人不严,不过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钰轩微微一笑,抬手揽住她娇俏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宽慰她道:“无妨,都是误会,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三郎,你今后不会再不理了我吧……”郡主从他怀中抬起头,泪眼盈盈,喜极而泣。
“当然不会,我待郡主之心,有如日月。”钰轩将她身子扶正,顺手拔下头上的柳叶簪,一脸赤诚情笃:“郡主若不信,我也起个誓。”
说着,用力将那簪子一掰,好好一根通体盈透碧绿的翡翠玉簪应声而断,钰轩却毫不怜惜,顺手一抛,将它弃掷到光滑冷清的大理石地面上,那簪子登时又跌碎成了几截。
郡主见夫君这般取悦自己,如何不喜?当即拿出千般温柔、万般体贴对他;钰轩恰也有意曲意奉承,二人草草用了晚膳,便燃起红烛,倒卧鸳鸯榻,犹如比翼之鸟,共效鱼水之欢。
外面侍奉的嬷嬷丫鬟们,这才松了口气,早有人忙不迭去宁远侯府报喜,大长公主夫妇听了这消息,这才不禁放下心来。
家里为了这个最小的女儿操碎了心,尤其是宁远侯,一生戎马,年过半百才生了安乐郡主,是以当成掌上明珠,奈何她一直婚姻不顺,此次终于和谐安乐,真是喜不自禁。
自此后,钰轩隔三差五便来郡主房中就寝,表现出一派绸缪之相。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吩咐小厨房每日给郡主煲汤滋补,自己笑眯眯在旁看着郡主喝下去。眼见那郡主日益丰盈滋润起来,面色也好了许多。
后来,郡主亲自回娘家去给娘亲说夫君对自己的体贴爱慕,又立逼着娘亲去皇宫给皇舅舅下话,给夫君提升官职,还撒娇让娘亲去给皇舅舅求情,一定要善待皇后。
大长公主妇道人家,自来唯女儿是命,便不顾丈夫一再反对,真的跑去找了皇帝给新女婿讨官。
气得皇帝打跌,说你们宁远侯家的家事竟成了国事,丈夫对妻子好不是应该的吗?就这点事还需特意提官封赏?
不过他到底没拗过长姐,还是给裴钰轩提了刑部右侍郎。
岂料此事弄巧成拙,京城里渐渐有流言传出,说裴钰轩靠着妻子的裙带关系,二十几岁就当上了三品大员,靠着攀援依附,谁也没有比他提升得更快的了。
所谓软饭难吃,人言可畏。
堂堂世家子弟竟然自甘堕落靠着裙带关系往上爬,自然为人所不齿,是以颇有些人在背后对裴钰轩指指点点,讥讽嘲笑。
裴钰轩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不过他丝毫不以为意,照旧我行我素。这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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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元旦啦,祝小天使们元旦快乐呀!
观棋烂柯
却说杜晚晴那日从永宁寺回来,爹娘和泰成拉着她问东问西,都被她支吾过去了,只说是惠宁思念她,特意让她去叙旧。
爹娘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唯有柳泰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见她说完话,便急急要进内室休息,又不好再追问,自己变心事重重的先回去了。
自此后,晚晴左思右想,愁肠百结,总不能相出一个万全之策。
她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她没办法面对欢天喜地筹备婚礼的柳泰成,她甚至没有勇气开口对他说一句再见,但她的父母必是要托付他带离京师的,留在京师,必成为那些威胁她的人的活靶子。
可让泰成带父母去江南,自己又应给他一个什么理由和名目呢?是让他以夫婿之名、以朋友之名,还是以故人之名带两位老人走?——
说到底,泰成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昂藏男儿,自己这般骤然离开,他也会受打击受伤害,也会痛苦难安,这婚姻的缔结固然不是自己所愿,但此时的离散亦不是自己所能做主。
她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亦无力保护身边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护他们一个平安。
她希望能够和泰成有一个体面的、平静的告别——她衷心盼望他能早点忘记自己,能尽快从这一场南柯梦境中抽身,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她母亲见她这般愁肠百结,只当她又记起往事,便道:“晴儿,这两日便是伯劳镇的庙会,不如你去那儿逛逛,也去给你哥嫂辞别一番。”
晚晴想了想,这倒也不失是个好主意,便答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杜晚晴细细梳洗打扮了一番,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高髻,戴上八宝如意赤金钗,换了一件崭新的红罗细纱襦裙,十指都染了丹红,更衬得面如秋水,妩媚动人。
宁夫人眼见女儿这段时间以来始终郁郁寡欢,这两日方才面露些从容的颜色,又看女儿今日细细着装,打扮得恍若瑶池仙子,光彩照人。
更兼红罗襦裙映衬的颇有几分喜色,也不禁暗暗欢喜,只道女儿终于像个新嫁娘的样子,便笑道:“没想到我的女儿也如庙会上供奉的娘娘一般,又和平,又美善。”
福子恰好路过门口,也看直了眼,傻呆呆插嘴道:“依小的看,咱家大小姐现在不比当日裴府那个大美人柳莺儿差了呢!”
“福子,你又瞎说什么?”宁夫人忙用眼睛瞪了两眼着福子,暗暗摇头示意。福子也自觉失言,一声儿不敢言语了。
没想到杜晚晴反倒大大方方说:“无妨。裴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宁夫人一叠声说好,杜晚晴又到书房去向爹爹辞行。
杜宇照例在那儿发着呆,听女儿叫他,这才从愣怔间缓过神来,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欣慰道:“爹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又特地叮嘱女儿庙会人多,让福子紧跟着她,又说让宋家派人跟着,一早定要回家,不许延误了。
其实现在杜家的一举一动均有裴家暗卫监视,哪里还需要什么福子或表哥跟着,父亲眼见是糊涂了,竟然还以为现在是从前的旧光景。
想到此,晚晴鼻子一酸,眼泪便要坠下来,忙向父亲说了一声再见,急急离开了。
她走的太快太急,没有看到苍老颓唐的父亲在她身后掩面而泣,花白的头发抖动着,似乎压着无限的悲辛。
宁夫人见女儿的马车出发后,无意间回头看见了满面泪痕的杜宇,心里一酸,走到夫君面前,牵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老爷,咱们的女儿长大了……”
杜宇拉住宁夫人的手,满含着歉疚道:“对不起,夫人,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一家人说什么傻话?”宁夫人笑一笑,含泪道:“很快就好了,咱们一家子到了江南,重新开始。夫君,到时咱们有了外孙,你要多教孩子读读书……”
“那是自然!”杜宇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将夫人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看着女儿远去的马车,满面憧憬道:
“他们柳家到底不是读书人家,日后孙儿们的课业都由我亲自来教吧!”
“好,好!”宁夫人也有种苦尽甘来的安然与欣喜,看了看面色红润的杜宇,又道:
“我看泰成这孩子帮着请的大夫很是不错,老爷,你最近精神好多了……”
“嗯……是好些了……”杜宇长叹一口气,微微蹙眉道:
“只是咱们晴儿冰雪聪明,我本是想好好替她寻门亲事的,谁料……世事无常,到底只能做个寻常的商人妇,是我误了她了!”说着,那眼角又红了。
“老爷,只要孩子平安幸福,咱们还奢望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非得求那攀龙附凤得来的富贵?”
“你说的也是!”杜宇颔首,微微闭了闭双目:“但愿女儿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吧!”
沐着清晨初升的朝露,老两口挽着手肩并肩说了许久,从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如烟消云散了,而今只盼着女儿能苦尽甘来,婚姻和合美满。
不说杜氏夫妇,只说晚晴想这几日柳泰成也在紧急处理京城事务,估计他听到自己要去庙会,必会找借口陪自己的。
也好,便趁着这个机会,与他告别吧!
她心中对泰成多含愧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情深似海、数次在危难之际拯救自己于水火的他,她怎能做到骤然间得失两忘?
可是事已至此,又怎能两全?只盼着他终能冲过时间的激流,将自己渐渐从记忆中洗刷而去。
一路上,她的心起起伏伏,心摇摆不定。眼见那马车在官道上哒哒哒地前行,她心中的路却早已条条堵死,黑暗铺天盖地汹涌而至。
以死相抗走出的地方,又再一次撞进去,这次,怕再也无法逃离了吧?
她这般想着,那心犹如被凌迟相割,痛得麻木了。
好容易到了宋家,宋毅的夫人孟氏便拉着晚晴直夸好看,两人寒暄了几句,晚晴便问表哥呢?
孟氏笑着说:“你表哥啊,一早就迎贵客去了,现在只怕还在路上。”正说着,门外一阵嘈杂声,就听见宋家小厮贵子嚷道:“柳家公子来啦,快吩咐奉茶。”
“不喝茶啦,我家公子早早去庙会逛一遭,下午要去别苑,还有些事要办呢!”听声音,正是柳家的小厮允儿。
“原来是柳郎来了。”杜晚晴笑道。
孟氏只当杜晚晴是害羞,忙道:“柳公子每年庙会这日都到别苑去对账,咱们无需拘礼,妹妹你只管坐着。”又吩咐家人去告诉宋毅说表小姐来了。
晚晴笑笑,也不言语。
一会儿,丫头来请孟氏,说厨房那边请夫人见。
孟氏请杜晚晴先自饮茶,自己去去便来。说完便先离开了。
杜晚晴正低头拿盖碗细细撇开茶沫,忽听得四周鸦雀无声,片刻便有珠帘的响动,再定睛一看,却是柳泰成着一身挺括的宝蓝衣衫,手里拿一柄纸扇,正笑盈盈站在自己面前,道:
“晴儿,你要赶庙会怎得不和我说?若不是你表哥说,我还不知道。”
杜晚晴款款起身行礼道:“柳郎,我知道你忙,怎好老打扰你?马上要去江南了,娘亲让我来辞一辞表哥表嫂。”
柳泰成忙扶住晚晴,笑道:“傻瓜,我带你去天经地义,怎得会是打扰?庙会人多,被人挤了倒不好。”
晚晴笑道:“柳郎说的是。那柳郎也去庙会么?可否捎带晴儿和表嫂一程?”
柳泰成求之不得,哪有不应的道理,方才他在路上听宋毅说杜晚晴今日要来,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晚晴既然愿意出来逛街市,必是前情往事忘得已差不多了;
担忧则是庙会人多,唯恐人挤撞了她,就不好了。此时他见晚晴打扮得如此貌美如花,更是担着十二分的心,如今乱世,万事都要小心。
现在见晚晴开口要自己陪着去,正中下怀,忙和宋家人商量。
宋毅早知泰成已经成了自己的表妹夫,且最近几年全靠泰成照应方才生意兴隆,此时顺水推舟的人情如何不做?
忙说妻子近来有呕吐之迹,怕是又怀上了,急切间尚未找郎中,但也不敢大意,故而去不得了;
福子也留在宋家招待,请柳泰成照顾好表妹,黄昏时再送表妹过来便好,到时姨丈那边他自打点。
接着,他又虚客套了几句便将一对未婚小夫妇送走了。
一路上,柳泰成千小心万小心护着杜晚晴,又让身边两个小厮紧紧跟随。
忽见一群人围成一圈,正在观看高鼻深目黄鬈发的大胡子波斯人表演吐火。
一见人多,高大粗壮的波斯人忽然恶作剧般张开盆钵般大口,一股红焰焰的火苗忽地从他口中猛窜出来,热浪四溢滚出。
众人皆如潮水般往后仰身,杜晚晴也吓得“啊呀”一声,往后一倒,却不料正倒在身后柳泰成怀中。
泰成心中一荡,忙用一条胳膊护住晚晴,片刻,悄悄将胳膊放下,只用手紧紧牵住杜晚晴的手。
晚晴笑笑,也没拒绝,只觉得柳泰成的手绵软宽厚,手心里却细密的全是汗。
小厮们一见都咧开嘴暗笑,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忽而那碧眼波斯人又是一串火焰吐出,火焰灼灼而来,眼看便要烧灼衣襟,晚晴一看大惊,待要闪避却左右皆是人,柳泰成趁机揽她入怀道:
“晴儿莫怕,他们做戏法总是如此,其实烧不到人……”
晚晴一时懵懂,倒没说什么,只觉脸色绯红,如同火烧起来一般滚烫。
而柳泰成此时却觉怀中美人吐气如兰,香气馥郁,周围一片嘈杂,竟置若罔闻,只呆呆看着晚晴,觉得自己未婚的妻子,当真娇媚可人,真比天宫的仙子还要美上几分。
“柳郎……咱们去看看别处吧,火都吐完了。”晚晴见柳泰成只顾定定看着自己,忙轻推开柳泰成,轻轻地说。
柳泰成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失礼了,脸微微红了红,答道:“好,好,你说去哪里,我带你去!”
晚晴刚刚站定,谁料一个醉汉忽从横里插过来,端端就要撞到晚晴身上,晚晴一时站立不稳,早被柳泰成一把拉入身后,又听他怒喝到:“哪里来的酒汉,没看到有女眷在此么?”
那醉汉浑身酒气,眯着眼睛猥亵地看着晚晴,乱喊道:“这小娘子长得倒美,比玉楼春的姑娘还要美三分,会唱个曲给爷听么,爷重重打赏。”
“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么?”柳泰成登时气得发抖,额上青筋暴起,待要挥拳打将过去,却顾忌晚晴在身边,未曾出手,两个小厮此时围上来,都嚷道:
“好个无赖,今日定将你的狗腿打折!”眼见着就要打斗起来。
众人一见,虽没了吐火,这个却也新鲜,都齐转来且看打斗。
晚晴一看这般情景,忙笑着对柳泰成道:“他都喝醉了,哪里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莫听他醉汉胡说,这里人多,不如我们再去别处逛逛。”
说完硬拉着柳泰成的胳膊,便要拽他走。
却见那醉汉被唬住了,吓得怔在那里未动,晚晴见他还不走,忍不住提醒道:“你还不走真等着挨打么?”
那醉汉一听清醒过来,忙道:“多谢小娘子”,一溜烟跑了。
众人一见这出戏没看成,有些失望,说什么的都有,也有说女眷不当到庙会的,也有说醉汉无德的,也有的说多亏这小娘子贤德,不然今日一场好打。
柳家小厮冲人群喝道,“走走走,都走,都散了吧!”
人群驱散了,柳泰成依然脸色铁青,待要发作又不好发作。虽然刚才放了那醉汉走,心里的怒火却尚未消。
晚晴见此光景,向他甜甜笑道:“这点小事柳郎便生气了么?醉汉的话莫要当真。”
柳泰成恨恨道:“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光天化日下就……就……侮辱你。”
“咱们行得正立得端怕什么呢?难不成他说说,我就真成了玉楼春唱曲的姑娘了?”
柳泰成见晚晴一本正经地说这话,真是又是气又是笑,道:“晴儿莫要胡说,玉楼春这种污浊之地,提它做什么?”
晚晴轻叹道:“你知道我自来不在意这些。男人嘛,应酬也是难免,听说那玉楼春里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柳郎,你和表哥也去逛过么?”
只听柳泰成正色道:“晴儿,我从不去这些污秽肮脏之所。”
晴儿见他说得郑重,倒不好意思,忙道:“我开玩笑的,我一直都知道柳郎是一位正人君子。”
柳泰成笑了笑,柔声道:“正人君子不敢当,不过晴儿,庙会人多,不如咱们先回去,你若喜欢,成了亲,我再陪你逛。”
晚晴听到“成了亲”三个字,不由心中一痛,旋即抬起头来,笑着说:“柳郎今日就陪我逛逛岂不好?左右我自己小心就是了。”
柳泰成自打认识杜晚晴起,从未拂逆过她的意,此时虽被那酒汉气得够呛,但见晚晴不愿回去,也不好勉强,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紧随。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又见壮汉舞刀,又见百戏杂耍,眼看着红日西坠,堪堪一天将要过去。
二人信步向西走,一路走到醉和轩酒楼,杜晚晴忽止步道:“听云这醉和轩酒楼的桂花酿顶顶好喝,大哥,我们也去饮上几杯如何?”
柳泰成这次却说什么也不依了:
“晴儿,你要去别的地方我都陪你,唯独这酒楼茶肆去不得,这里鱼龙混杂,那起醉汉喝起酒哪里顾得上南北东西?刚才那醉汉就……你若真要喝,日后……”
“我不要日后,我就要今日。”晚晴垂首,眼眸中含着一丝泪影。
柳泰成见她如此说,一时心不忍,只好说:“好好好,那……我让他们送到你表哥那里,咱们一起喝可好?”
“我表哥自来胆小怕事,只怕比我爹娘还要啰嗦上几分,况且福子跟着,明日哪有我好果子吃,我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反正酒楼是上不得的,你听这就喧闹的不像了。”柳泰成这次倒是坚定的很。
允儿悄悄附在自家少爷的耳多上,提议道:
“咱家酒庄自制的桂花酒瑞酿,比这外面酒楼里的好上十倍,我记得别苑就有十几坛现放着,何不请杜姑娘到咱们别苑一坐?
反正杜姑娘去过,距离也不远,难得是清净。”
杜晚晴分明听见,绞着手帕子,只不作声。
柳泰成见是这样,只好试探着问道:“小厮说这里离别苑近了,不然,咱们去哪里喝几杯?只怕……唐突了晴儿。”
“不喝酒才是唐突我呢,久闻你们酒庄的瑞酿大名鼎鼎,一直也没讨上一杯喝,不过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在醉和轩喝吧,劳烦允儿帮忙送来一坛酒。”
晴儿冲他妩媚的一笑,泰成是许久未见杜晚晴这样开心的笑了,上次见到,还是在裴府一起读书的时节,只觉时光流转,恍若隔世一般。
“大哥,你怎么了?是不乐意了么?” 晚晴故意打趣他。
柳泰成这才缓过神来,忙咳嗽了两声掩饰道:“乐意乐意,你非去不可的话,我陪你吧。只是瑞酿喝着甜却后劲大,晴儿不可贪杯。
表哥那里,我派小厮过去说一声,索性晚饭后我直接送你回家去。”
杜晚晴点点头,没有言语。
二人上了一间雅座。
晚晴只是淡淡喝了两盏酒,略有点微醺的模样。
柳泰成一直担心她多喝,又怕拦着她不高兴,又想左右自己在身边无大碍,便连哄带劝,拦下三分之二自己替她喝了,所以她心里清楚地很,只是面上显得有些微红罢了。
酒至半酣,她借着几分酒意,对柳泰成说道:“柳郎,你听说过观棋烂柯的故事么?晋朝的王质进山打柴,看到两位老人在下棋,于是便站立一旁观了一盘棋。
谁料棋下完后,王质愕然发现自己带的斧头炳都烂断了,等他下山回到家中时,这才知道人间已过了百年,他的亲朋故旧一应俱无,世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柳泰成只想哄下她的酒杯,听她讲起传奇来,却也没在意听,只随口道:“这故事倒有趣,这人是走到仙境里去了吧。”
听他这么说,晚晴眸中浮起了无尽的哀伤。她把着酒杯,缓缓道:
“若我也误入深山,再也走不出了,柳郎……那时,我只盼着你早早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说着,一滴泪忍不住,便要落下去,她忙仰了仰头,硬生生逼下那泪水。
柳泰成憨憨一笑,望着她娇俏的脸庞,不以为然道:
“晴儿,咱俩成了亲,你去山里我自然也陪着,要入了仙境里,咱俩好歹一起入,难道还一个入了一个不入不成?快别说傻话了。”
晚晴含泪笑道:“你说的很是。可是这世间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柳泰成见她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愁容缠绕,心内暗暗不安,便只好不停为她夹菜,说些小段子给她听,但是他一向不擅长言辞,是以那些段子也不见得有多可乐。
晚晴见他这般卖力想逗自己开心,忍不住心中更痛,她举起酒杯道:“柳郎,这几年来一直深受你大恩,今天晚晴敬您三杯酒,不知您可否可以接受?”
泰成本不欲她再喝酒,故而推辞说道:“晴儿,咱们又不是外人,不要敬了吧。成亲后……”
谁料晚晴忽地沉下脸来,将酒杯放下,叹息道:“好,那就不敬吧。”
泰成见她不高兴了,只好又将酒杯递到她手里,说道:“依你依你,晴儿你敬,你就敬我一坛两坛我也喝。”
晚晴无可奈何地看着泰成,心伤道:“柳郎,你何必这么紧张?我敬酒又不是敬毒药。既是你愿意,那我第一杯,恭祝柳伯父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泰成心想:马上就要叫爹爹了,还柳伯父,这读书人家规矩真多,倒也不在意,便顺势喝了这一杯。
晚晴又斟上第二杯,道:“这杯酒恭祝柳郎日后夫妇和顺,子孙满堂。”
泰成心里一动,探究地问道:“晴儿怎么今日说得这般奇怪?要说也该说祝咱们夫妇和顺,那满堂子孙难道不是咱们两人的?怎得说我一人?你说该罚不该罚?”
晚晴笑道:“那是成婚后的祝词,柳郎,现在咱们只说当前。”
泰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他待要问什么,却又无从问起,为了不违逆晚晴,他只好半含苦涩地喝下了这盏酒。
晚晴倒上第三杯,泰成一下盖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晴儿,你不是有事瞒着我吧!”
晚晴避开他的眼睛,略带伤感地说:“柳郎,乱世之人,活着都仅能只顾眼下,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
说毕便想抽开手,谁料泰成坚决不放手,认真对她道:“晴儿,我知道,你与那裴钰轩一向情投意合,和我这段姻缘是不得已,可是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们已经定下了婚约,你……你我交换了庚帖,你家也收了聘礼,晴儿,你莫……莫再负我了…… ”
晚晴不敢和他对视,只好将眼睛低低看着酒杯,苦笑着说:“柳郎,你看,你还是不信我。我和裴公子的事情,已然过去了,今天我们要说的是咱们俩的事。”
“你婚前怎么样我都不介意了,可晴儿,婚后,你是我柳氏妇,百年后入我柳氏祠堂,你可不能……可不能……”
泰成越来越疑心,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莫非,和那日她去永宁寺有关?
“柳郎,你莫要这般多心。”晚晴轻轻喟叹一声,道:“我不过要敬你一杯酒,你却莫名这般猜疑指摘我,我心中甚是惶恐。”
“对不起晴儿,我太担心了。”柳泰成见她说得笃定,心中疑虑渐消,他将手收回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笑道:
“我真想明天就娶你过门,我真怕……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那我就要赶紧敬这第三杯酒了,第三盏酒,恭祝柳氏宗族子孙繁茂,福泽绵延。”
晚晴趁着泪水未曾涌出,强控制住情绪,将那杯酒双手郑重捧着,递于泰成。
这下,泰成再怎么迟钝都看出了问题了,他接过晚晴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喝光了酒,拉起晚晴的手就要起身:“走,咱们现在就回去问问你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父亲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不会是大事了!”晚晴心中暗忖。
她勉强笑了笑,道:“柳郎,好容易出来逛一逛,喝一点酒,你何必这么急急忙忙的?”
“那裴钰轩,我听说他像发了狂般满京城里找你,还打死了随侍亲随,他如此癫狂,必是……必是……还不肯放手……,你,你是不是还要再回头去找他?”
柳泰成再老实,再温润如玉,也受不了自己千辛万苦才求得的未婚妻又要弃他而去,是而,他颇有几分怒意,一双眼睛猩红,脸上早已变了颜色。
“我这宫中逃奴的身份,嫁给谁都是祸害。柳郎若是现在后悔,我立刻请爹爹还您婚书。”晚晴静静地说。
“那咱们成亲后立刻走,行不行?成亲第二天就走。”柳泰成见她面沉如水,还是心疼了一下,让步道。
“好,都随你。”晚晴说完,便阖下眼睑,再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心中暗暗道:“对不起,柳郎,你的恩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泰成见她答应地爽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自和晚晴酒楼一别后,泰成只盘算着下月初一迎娶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那些迎娶的事宜,好容易过了一两日,这颗心怎捺的下去?便借口有一坛美酒要献于未来岳丈,径直向晚晴那里去了。
谁知走到半路,便遇到慌慌张张来寻自己的福子,那福子见了柳泰成,直嚷嚷道:“柳姑爷,你快去看看,我家都乱成团了。小姐被一队人马接去了永宁寺。”
柳泰成如一瓢冷水直浇下来,急急问道:“小姐怎么去了永宁寺?你别慌,慢慢说,是不是惠宁仙师找她有事?”
“是的,今日一大早,小姐正陪老爷夫人用饭,忽然来了一队人抬着一乘轿子,说是仙师要见小姐,老爷夫人还拦着,小姐却道是早已说好的事情,自己先去寺中,二日后再来接老爷和夫人和姑爷您过去。
小姐还说已在卧房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老爷的,一封给您的,夫人老爷拦不住,小姐到底走了。
老爷看了小姐留的信,泪痕满面,便让我来请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快去看看,现在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泰成的腿一软,用手扶住了身旁高大的榆树。杜晚晴,纵然成了他的未婚妻,却还是从他身边又一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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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到此结束,明日更新第四卷“而今憔悴向溪滨”,第一节“向死而生”,欢迎大家继续围观喔哦~
向死而生
安乐郡主这个月是第三次来拜见皇后了,之前那两次,坤宁宫宫门紧闭,不接待任何人人。
这一次,好容易等到皇后病情好转,传懿旨要专门接见安乐郡主。安乐进入坤宁宫后,有小太监来告,皇后娘娘还在服药,请她稍候片刻。
小太监走后,安乐郡主望着富丽堂皇却又空旷寂寞的宫室,不由默默为这位苦命的皇后娘娘叹息。
她的年纪明明还比自己小些,却短短时间内失子又失宠,纵有那泼天富贵又有何用?还不是枯坐这黄金屋中,被生生禁锢至死。
比起来,自己或许还稍微幸福一些吧,虽然这幸福有些忐忑,有些惶惑。
实际上,来拜见皇后娘娘,并非是夫君裴钰轩的主意,他从未向她提出过任何请求,这也是让她苦恼的地方。
她渐渐觉得,他如今虽和自己看似亲热,可是总有一种无形的隔阂在二人中间。
她经历过一次婚姻,知道在婚姻中,丈夫若是和妻子恩爱是怎样的情形。
上一段婚姻中,前夫虽然愚赣,可是对自己总算还是知冷知热,且少年夫妻,结发的情分,感情也还算是亲近。
但当时自己恼他内宠众多,所以后来他因家族谋反一事丢了性命,自己也没怎么过于悲伤,好歹熬着替他烧了七七,便收拾行装回了娘家。
谁料回娘家没多久,母亲最亲近的弟弟坐上了皇帝宝座,连带着母亲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间成了朝堂新贵。
从前父亲以军功封侯,母亲还要靠着父亲的功勋才能立足,所以父亲对母亲总有些怠慢,他的那些姬妾对母亲也多有忤逆,母亲性子刚烈,起初屡次为了这些事和父亲翻脸。
无奈父亲出身世家贵族,又有功勋在身,并不肯轻易折服于人。久了,母亲因无嫡子傍身,也不受先帝宠爱,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父亲的姬妾们给他生了8个儿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腿脚有残疾的哥哥,母亲很不喜欢他,听说他的生母一生下他,便被母亲打发出去了。
哥哥待自己倒是很好,可惜母亲不许自己和哥哥多亲近,可怜兄妹两人即便在府里说话,也得避开母亲,不然便有一场轩然大波起来。
哥哥因为身有残疾,不能参加科考,也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被嫡母所容,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打发他去管理宁远侯府在全国各地的田庄和商铺,所以他自成年后,常年在外漂泊,只有年节才回府来。
母亲心高气躁又不得志,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这个独女身上。她也因为爱母亲的缘故,所以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不敢对她有半丝违逆。
她的第一次婚姻,父亲本来坚决反对;母亲是不管对错,只要丈夫不同意的事她一定要反着来,所以坚持让她嫁;
听说当时这门婚事连曹贵妃和皇舅舅都颇有微词,派人递话过来,母亲便推说让她自己做决定。
当时她犹豫许久,到底没忍心违拗母亲,还是硬着头皮嫁了过去,结果不到一年就守了寡。
守寡后,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埋怨母亲的,本想着以后遇事多与父兄商量,再不能一味只盲从母亲了。
可谁料母亲却在此时被皇舅舅册封为义安大长公主,不仅可随意出入宫廷,而且节日里还可接受朝廷二品以下命妇的行礼。
眼见着母亲地位陡升,连父亲都得让她几分,遑论是自己了。
她只好再次在母亲面前做起了乖乖女,而母亲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年以来的积郁之气终于一扫而空,此后又不免有些跋扈起来。
比如此次去毁掉丹桂苑的事情,就是母亲指使的。父亲知道后,虽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数落母亲,却也不免连连叹息道: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这种事要做只能暗着做,哪能明目张胆的去抄人家的家?这是要埋下祸根的!”
母亲听说了父亲的话后,很是不屑一顾,照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日日派人盯着钰轩。
父亲几次婉言劝阻,说此事最好由他出面处理,奈何母亲不听。夫妇二人势同水火,根本不沟通,不交流。都想为女儿使力,却谁也不告诉谁,出了事便相互埋怨。
此次母亲晋升后,父亲也曾想缓和夫妻关系,搬到母亲寝室里去住了几日,可谁料不久他便病了,夜咳得整夜睡不着觉。
母亲睡眠轻,父亲一咳嗽,她便休息不好,所以父亲又搬出去和他的宠姬住了。
母亲大怒不已,觉得失了颜面,竟寻故将那宠姬发卖到青楼,等找到人时已经接了好几个月客了,父亲无奈之下只好草草将那宠姬暗杀了事,到底未敢问母亲一句。
但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嫌恶父亲天天在家沉着脸,常借故跑去找他吵架,父亲武将出身,这气如何受得?
只能天天借酒消愁,结果旧疾发作,病上加病,就这样母亲还是不肯放过他。
家里几乎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害得她连归宁也不敢了。
偏偏自己身边,母亲也安插了亲信,日日监视自己,和钰轩但凡有点小矛盾,她们便立刻抢着去汇报领赏。自己头痛不已,却也不敢得罪母亲身边的人。
父亲也曾偷偷叫过自己去,说千万不可让母亲摆布自己,他已经派人去帮着自己处理此事。
父亲虽然对母亲冷淡,可对自己没得说,她是信任父亲的,可是母亲见她同父亲亲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憋着一口气一心想要降服女婿,让他向女儿低头。
——丹桂苑被拆一事便是这样发生的。
虽说此事钰轩后来也原谅了自己,甚至来自己的寝卧比以往还更勤些,对自己也算温存体贴,可是时间久了,她也能感觉出无形中他的疏离。
他很少与自己交流,也绝口不谈他的私事,除了例行公事的问候,他和她生不出一句多余的话。
这让她感到心惊。
即便他就躺在她身边,她也觉得自己并不曾真正拥有这个男人的心。自己眼前的幸福是不真实的,甚至是虚幻的,或许在未来的某一时,某一刻,这份幸福就会烟消云散。
因为,明显的,夫君看向她的神情中,没有爱,也没有光。
为此,她曾做过许多努力。
为了避免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尽量使自己更温婉,更和顺,事事以夫君的事情为先。孝敬公公、礼敬兄嫂不说,还主动请求管理裴府的家务,虽然钰轩没有答应,但是裴府上下对她都很是称赞。
为了取悦夫君,她着人将丹桂苑的桂花全部重新栽种上了,秋千架也重又搭起来,他看起来貌似感激的模样,实际上却一次都没去看过,天天住在博雅堂办公务。
自从升了刑部侍郎后,他每日里早出晚归,一心扑在了刑部事务上,听说最近功绩颇著,皇帝还额外褒奖了他。
自己见他这般辛劳,日日想尽法子煲汤给他,他不喝,推辞说爱喝粥;煲了粥给他,他又说味太淡。
实在摸不透他的心,她只好向裴府旧仆打听他的喜好,可是不知为何裴府上下均是一问三不知。
后来实在无法,她只好来请见皇后娘娘,盼着从这里能打开缺口。
她暗暗瞧着,夫君和这个妹妹关系似乎还不错,前段时间皇后痛失爱子,重病在身,他颇是上心的又是四处打听方子献药,又是托人送信安慰,表现得比公公都积极。
安乐郡主正这般漫无边际地想着,忽见皇后娘娘寝宫的门打开了,一位宫婢出来悄声道:“郡主稍等,娘娘吃好药便会召见。”说完,便阖门而入。
那门掩得不严,安乐郡主从虚掩的门中看去,见到一个身材窈窕、腰肢纤细的女子端了一盏药,正在一勺勺喂给皇后。
那女子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颜面,只听她柔声细语对皇后道:“娘娘,药还是要吃的,不吃怎么会好呢?”
皇后便也顺从地张开了嘴,那女子极轻柔地喂好了药,又从侍女手里接过帕子,给皇后拭了拭嘴角,便要起身。
皇后却忽然拽住那女子的手,似乎不让她离开,那女子将碗盏递给侍女,径直将皇后轻轻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皇后丝毫不以为忤逆,竟也就抱住她的身子,似乎正在擦眼泪。
安乐郡主看到这里,不由大吃一惊,心内暗暗揣测,这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对皇后这般亲昵?
要知道裴后虽然不太受宠,可是位份既高,自来威严,日常很少同人笑谑地,母亲几次笑话皇舅舅娶了个木头皇后。
她正疑虑间,忽见那女子站起身,往殿后走去,皇后身边的近侍珊瑚和鹊喜都对她恭恭敬敬,躬身礼送她。
安乐看得越发惊心——珊瑚和鹊喜都是皇后娘娘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二人都封了内人,品阶不低,怎会对着女子这般恭敬?
这女子看装束并不像是皇帝的后妃,看那样子更像是女官,可是既是女官,为何在坤宁宫有这般的地位?
安乐正暗自揣摩着,忽见一绿衣侍女出来宣道:“娘娘请郡主进去叙话。”
安乐郡主恭恭敬敬地进去,拜见了皇后,却见皇后虽显憔悴,却也还不至于如前般那样绝望枯槁。
二人叙了寒温后,皇后因问了几句父亲和兄弟是否安好,又着侍女拿了四匹锦缎、四盒人参、二柄玉如意让她带回,人参送与父亲,锦缎和如意赠与她们夫妇。
安乐郡主忙忙起身道谢。皇后亲自拉她的手坐下,问道:“父亲刚升了副相,听说公务繁多,你要多同三哥劝导他保重身体。”
安乐忙点头称是。皇后又关切地问了她可否有身孕,安乐郡主脸红道:“尚无。”
也不知怎得,夫君这段时间去她房里的次数不少,可她始终没有孕息,恰好此次哥哥回京,带了几个江湖上颇负盛名的神医圣手给爹爹看病,爹爹说让他们也给自己诊脉调理身子,总要生个一个半女就不怕了。
皇后见她半日不说话,只当她是害羞,便殷殷鼓励道:“裴家长房迄今尚未有子嗣,三嫂需得多勉励。”
安乐郡主闻言,忙站起应承。眼见皇后这般看重自己,她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她新婚时,正值多事之秋,每次来拜见皇后,均见她抑郁寡欢,愁容满面,和自己也十分冷淡。
此次是皇后表现得最亲近自己的一次,可见她终于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只是看她脸颊青黄,还是病恹恹的,安乐也不敢过分打扰,便要告辞,谁料裴后竟出言挽留道:
“三嫂不急着走,你难得来,今日便陪本宫多说会话儿吧!
安乐听裴后这般说,只觉心内欣喜万分,忙忙道:“只怕扰了娘娘,娘娘若不嫌,臣妾便每月来陪娘娘说说话。”
“那最好了不过了,可是本宫听说最近家里出了不少事,三嫂可知晓?”
裴后话锋一转,一双幽深的眸子直直射向安乐,安乐心中没来由紧张起来,忙敛眉起身,回禀道:“不知娘娘所说……是为何事?”
她很担心皇后要说母亲毁了丹桂苑一事。
熟料裴后微微一笑,拉她坐下,和风细雨地说:咱们自家人,三嫂不要动辄起身。本宫只是听说二哥病得很厉害,不知最近怎么样了?”
安乐听闻皇后问的是二房的事情,这才缓下一口气来,便道:
“臣妾嫁进裴家不久,不太了解二哥的事情,但是听府里的人说,二哥是因为外面一个名为春娘的外室忽然悬梁自尽,他受了些惊吓;
加之此时二嫂正好生了个女孩儿,眉间一粒眉心痣同那外室的痣一般无二,据说这种……是……冤魂索命,果然二哥只见了那孩子一面,便大吼大叫,几至疯癫,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
现在二房那边全靠着二嫂一人勉力支撑着。公公让我过去瞧过两次,问二嫂是否需要帮忙,谁料二嫂甚是刚强,一应事务均是自己来;
听说二嫂娘家几次来人要接她回去,她都不肯,只说夫妻一场,即便是二哥殁了也得替他处理了后事才能走;
二哥的生母也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可怜二嫂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得照顾两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实在是……可怜地很……”
说到这里,安乐郡主眼圈红了,拿出帕子拭了拭泪。
皇后长叹口气,握住她的手,温温地说:
“三嫂,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二哥其实是个好人,有才华又有孝心,只是遭小人陷害,才会落到今天这样身败名裂的地步。
不知三嫂可否能帮二哥给皇上求个情,让他出京去找个偏远的地方做个闲职吧!
古语说: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再任由二哥的声名这般败坏下去,裴家的声誉只怕也会受损,三哥的仕途,也定会受到影响。”
安乐与二房相交日浅,虽然同情二嫂,但毕竟是点头之交,本不想管他们的事情,可是又听皇后说会影响夫君的仕途,那此事却又不能束手旁观了。
她暗忖半日,方应下道:“好,那臣妾便听娘娘的,臣妾明日就回母家去,请母亲去对皇舅舅说。”
皇后见她终于应承下来,面露欣慰之色,将自己腕上的一支翠十八子六瓣背云手串褪下,亲手给她戴在上,轻抚着她的背,说道:“那就有劳三嫂了。”
安乐起身谢恩道:“娘娘客气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却说安乐回去后,特特到博雅堂去找钰轩,只见他正坐在堆积如山的案卷之中处理公务,便给他说了今日的见闻。
钰轩听他说二哥的事,皇后吩咐的话,倒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听她说起皇后身边侍奉的那个神秘女子的情形,看起来有些疑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安乐笑问他道:“三郎怎得这般表情,难道是认识那个女子?”
钰轩不知为何,眼皮猛扯着跳了几跳,笑着遮掩道:“我不常进宫,怎会认识宫中女子?”
“我觉得必是皇后的旧相识,看那熟稔的程度,应是认识很久了。”安乐难得见夫君对什么事情上心,忙忙地说出自己的推断。
“嗯……”钰轩沉吟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是皇上指派的人,皇后面子上要应付些呢……”
顿了顿,他又主动对妻子建议:“郡主不是说下个月旦日要去觐见皇上吗?我和你们一起去吧,也顺便去拜见一下皇后娘娘。”
“真的?”安乐惊喜交加地望着夫君,笑道:“好,那太好了,我娘听了必是高兴的。就是……”她犹豫了一下,对钰轩道:
“三郎,你认不认识好一点的大夫?我爹的病似乎更厉害了。他整夜整夜咳得睡不着……哥哥找的那些江湖郎中,我看也不行,爹吃了药还是咳喘得厉害……”
“你放心,”钰轩携起妻子的手,轻轻拍了拍,郑重其事地说:
“岳父大人的病我会记在心上,听大哥说,幽州那边有个绰号叫‘赛扁鹊’的大夫这些日子来京里办事,我马上派人持父亲的名帖请他来为岳父诊治。”
安乐只觉感恩不止,径直便要投入钰轩的怀抱,谁料钰轩却一把扶正她,抱歉地说:“我过两天再到郡主那里去,这几日公事实在繁忙,还请郡主见谅。”
说着,也不顾安乐如何回答,直接转过身来继续翻弄起那厚厚的卷宗来。
安乐见状,也不好勉强他,只好怏怏不乐地起身告辞了。
眼看着安乐郡主走远了,钰轩方将那些案宗推倒一旁,沉思起来,皇后身边那么熟稔的人会是谁呢?她身边的女官有让珊瑚和鹊喜都毕恭毕敬的……难道是,晴儿?
不可能,不可能,父亲说她好好待在某个不知名的寺庙里的……
可是,他的心还是不踏实。
他勉强压下明日就去找晚晴的冲动,现在他的一举一动手都受到岳家的监视,自从宁远侯生病后,大长公主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连他上下朝去衙门办事都派侯府家奴跟着。
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事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一丝阴鸷的笑浮上了他的唇角。
毕竟,愚蠢的长公主可比狡猾老辣的宁远侯好对付多了。
“等着我,晴儿……”钰轩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轻轻抚着,这是晴儿当日留下的碧玉簪,安乐郡主将首饰盒还他后,他便取出这支簪子每日随身带着,此时他将簪子放在唇边亲吻着,自言自语地说:
“很快,我们就能团聚了……”
钰轩猜得没错,在宫内侍奉的正是杜晚晴,她已经进宫三个月了,父母已和柳泰成去了江南,她孑然一身,又一次入了宫。
不提当日离别时的撕心裂肺,也不提再入宫门时的诀绝苦痛,只说她在再入宫门的那一刹那,便下了决心,心中只默念四个字:向死而生。
她进宫第一天,还未见皇后,就秘密通过朱公公,在暖香阁觐见皇上。皇上一如从前模样,只是鬓边多了几根白发,阴冷之气更生。
见到晚晴,他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只看手中的一卷卷子。
一连过了两个时辰,晚晴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已跪得生疼,皇上还是半句话不说,到底是朱公公看不过眼,清嗽一声,低声禀报道:“皇上,杜氏来给您赔罪了……”
皇上这才抬起头,冷笑一声,将卷子扔到几案上,身子往龙椅上一仰,厉声对晚晴呵斥道:“看来裴家是黔驴技穷了,竟然故伎重演起来。
怎么?打量着朕上次没有处罚他们,这次准备让你再羞辱一次朕?你去转告他们,朕可不是他们裴家的牵线木偶!”
听闻皇上这般说,朱公公的冷汗涔涔而下,用余光打量晚晴时,却见她镇定自若,叩首言道:“奴婢出身草野蓬门,未曾一睹天家富贵,加之年少愚钝,见识浅陋,有眼无珠,是以上负天恩,下愧祖先。
这一年,奴婢在庙观闭门思过,洗心革面,已知自身罪孽。故发下重誓,今生愿以身奉三清,再不敢过问尘俗事,若再得机会侍奉皇上皇后,纵使粉身碎骨,刀鼎斧挫加身,亦不敢推辞半分。”
皇上闻言,脸上阴晴不定,眯着眼打量着晚晴,却见她微微垂首,神态一派安然,似对周身的紧张氛围浑然不觉。
过了许久,皇上方冷笑道:“果然杜家出了个女尚书,你还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好,你既然愿意粉身碎骨,朕就给你一个机会,日后你便以陆琉璃为名,还去中宫侍奉吧!记得好好去劝劝你们的皇后娘娘,别让她现在就死了!朕,还用得着她这个门面……”
说着摔卷拂袖而去。
杜晚晴于是得了陆琉璃这个名字。后来她才得知,陆琉璃是她进宫那日刚刚被抬出去的一位宫婢的名字,这宫婢不知何故触犯了皇上,被活活打死在承乾宫。
宫婢前脚被抬出去,晚晴后脚来拜见皇上,便被赐予了这个死人的名字。
以死人的名字为名,有一个方便之处,便是日后若再遇凶事,无需重给外界解释死因。
一个人会死两次吗?
不会的。
所以晚晴知道自己来宫内第一天,就已经死了。往后的每一天,都算劫后余生。
顶着陆氏的名号,她被作为皇帝赐予中宫殿的奴婢,再次来到皇后身边侍奉。
皇后早已从耀德宫搬迁至坤宁宫,阖宫主仆见她竟然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份震惊可想而知。不过皇宫内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地方,就是最荒谬的事情亦无人追究。
更何况此时皇后昏昏然全无生志,晚晴来了后,大大稳定了皇后的病情,短短一个多月后,皇后便能起来料理一些宫廷事宜。
柳美人也曾派人来挑衅,又想故态重萌,斥责皇后,谁料那挑衅之人直接被以皇后下令杖责一百,死在了坤宁宫门外,曝尸三日,举宫震骇。
各宫妃嫔们本以为此事会引起皇上大怒,谁料皇帝竟未曾过问,奇怪的是连柳美人都没来再找茬,后来大家才知道她怀孕了。
坤宁宫本来早已门可罗雀,可自此事后,淑妃韩氏、德妃尹氏又重新来向皇后请安。皇后答话得体,举止得宜,一扫往日病态。
既然淑妃、德妃都来拜见皇后,那后宫的昭容、昭仪一众人等,也都赶来拜见。
原来皇上这一年之内新纳的内宠极多,光封为郡国夫人的便有十几个,其余宫婢采女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后宫的宫室都不够住,甚至连正四品的婕妤都不能有独自的寝宫,需得几人合住,那矛盾又可想而知。
之前柳美人得盛宠,曾协同淑妃、德妃处理过后宫事宜。淑妃推病,德妃老实,柳美人虽想表现,却因出身卑微,位份又低,难以服众。
因此那段时间后宫百弊丛生,此时皇后病愈重新治理宫闱,短短时间内便见出功效,人人折服,后宫一时晏然。
不久,晚晴便被皇后擢升为正五品尚仪,主管中宫殿一切礼仪规章。后宫人人得知,陆尚仪是皇后身边新被擢进的高级女官,深得皇后信任,甚至于皇后还做主将坤宁宫偏殿怀玉殿赐予她一人居住。
怀玉殿是仅次于中宫殿的宏伟建筑,装饰极为奢华,此时竟被赐予一个小小的五品尚仪居住,众人不禁纳罕。
皇上此后也来坤宁宫见过晚晴几次,见她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倒像是从前未有过那场前尘往事一般,是以也不再和她计较。
他本是雄才大略的皇帝,自小冲锋陷阵,谋略权术第一,心胸焉能不广,又岂会真的和一个小小宫女计较?
此时见她帮助裴后打理后宫事宜井井有条,也便原谅了她当日的不敬,时不时还和她对弈几局。
奈何她棋艺不佳,常常落败。谁料皇上乐此不疲,竟三五不时地过来找她下起棋来。
虽然皇上只是找晚晴下棋,偶尔也和皇后说几句闲话,并未在此留宿,但无论如何,皇上几乎一年未曾踏入中宫殿,近期却频频登门,亦是喜事一桩了。
更让人惊诧的是,皇帝对晚晴再也没有了当日的亲昵嬉戏之举,他举止绝不逾矩,似乎晚晴便是一个普通的宫娥一般。
晚晴自然不在意,皇后拨了鹊喜和紫蝶侍奉她,她待鹊喜甚是礼遇,一般不让她侍奉,出入均是紫蝶侍奉,此是后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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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之道
当日晚晴重新入宫后,惊闻裴后生子受惊,再也无法生育时,也曾震骇不已。
眼见裴后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模样,她心痛如绞,只能尽力去劝说和安慰,终使得裴后死里逃生,渐渐缓了过来。
可裴后虽然身体渐安,心却灰了大半,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晚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皇上不是个十分有耐心的人,他需要的是一个体面的、能正常履行职权的皇后,不需要一个病恹恹的、伤春悲秋的皇后,所以,裴后必须要振作起来,不然,等待她的,就只有无常的命运。
此时,裴时已经被擢升为副相,正相冯太师常年称病,不理朝政,裴相成了事实上的文官之首;
裴钰轩也被越级提拔为刑部右侍郎,春风得意,仕途一帆风顺;
裴家看起来又一次起死回生,攀上了权利之颠。
但古谚云:“盛极则衰,物极必反”,皇上能使裴家的荣耀等身,也能使裴家瞬间跌落尘埃。
所以,在裴后病情略安后,晚晴还是不得不与她长谈了一次。
那一日午后,趁着裴后心情好,晚晴将皇后身边所有的近侍全都打发了下去,自己敛容向皇后行大礼,禀报有事要奏。
皇后见她这般严肃,一是摸不着头脑,哑然笑道:“晴儿,无故和我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裴后在晚晴面前,从不自称本宫,晚晴郑重与她说了几次,她都不听。久了,晚晴便也不再说了。
“娘娘,臣妾为您带了几本典籍,闲了您翻翻看,都是古人的智慧。”说着,晚晴递上了手中的书。
裴后接过,定睛一看,竟是《女则》、《女诫》、《女论语》之流,不禁吃了一惊,不解道:“晴儿,我记得你从不喜欢这类书的。”
“不错,那时臣妾年少轻狂,而今却不一样了……”晚晴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心中有些酸涩难安。
“为什么你现在反倒要劝我看这种书了?”裴后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将书放下,一脸期待地望着晚晴。
“这几本书,都是历史上第一流的女性亲自撰写的,而她们不约而同写这样的题目,娘娘可知为什么?”
“不知,妹妹说吧!”裴后眼神一黯,望着彩凤衔环铜熏炉中袅袅升起的白色香雾,随口道。
“因为这是我们女人的生存之道。”晚晴捕捉到了裴后眼中的哀伤和冷淡,可此时她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劝谏道:
“这个世界男人主宰,女人既不能出门求官或经商,又不能在家独立门户,只能选此逢迎柔顺一路,儒家瞧不起这个,称其为妾妇之道。
可是自古柔弱胜刚强,老子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若能将柔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一样可以战无不胜。
前朝长孙皇后一生为唐太宗生下三子四女,皆为太宗所宠爱,幼子更是登基为帝,号位高宗。
长孙氏靠什么得到了太宗皇帝的宠幸,皇后娘娘知道么?”
“当然知道,是温良贤德。”裴后头微微侧着,视线又移到了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腊梅花上。
香薰炉中的香快要燃尽了,这人工的香料,到底没有真正的花香那般怡人。这一世,若能如鲜花般自由开放一季,该有多么好?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寝殿虽有暖炉,却依然暖不过心底那缕寒。
她向君主邀取恩宠的心早已淡漠,只是见晚晴说得这般郑重其事,只好强打着精神来应她罢了。
“正是,温良贤德是长孙氏的立根之本。太宗皇帝内宠众多,有二十一女,十三子,前朝隋炀帝之女杨妃更是宠冠后宫;
可是长孙皇后去世后,杨氏不但未能立为皇后,她所生的儿子也未能保住地位。
杨妃的家室容貌均在长孙皇后之上,为何反倒落败了?这是因为,长孙皇后在皇帝心中取得了独一无二的地位。
这个独一无二,是他人无法取代的。娘娘,您觉得要如何做才能保持在皇帝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我无此心。”裴后的脸沉下来,显出一片冰凉之色:“亦不稀罕在他心中做什么独一无二……”
晚晴见裴后这般冷漠淡然,意兴萧索,倒打心眼里生出了几分钦佩。只是她职责所在,也不敢不尽职尽责劝解:
“娘娘,可是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其位,谋其政,您可以不做皇上的妻子,但是您要做天下人之母。”
“晴儿,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凉了。我既不想做人妻子,也不想做什么天下之母,我只想……”
裴后斜倚在熏笼上,神情杳然,眸色冷清,咬牙道:“什么时候跳出这副黄金棺中,就解脱了……”
晚晴知道裴后心内有恨,但没想到她恨到不愿遮掩,此时万般无奈,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娘娘……在宫中的女人,都是逆流而上,没有退路的。
而今宫内暗流汹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前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您仔细考虑过为什么了吗?
您想过是谁告诉了柳莺儿崔先生之事,又是谁怂恿柳莺儿害死了您的皇儿吗?
您要知道,柳莺儿以一个低微的美人身份就胆敢向您发难,若非有人在背后撑腰,绝不可能如此大胆。
而裴家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如大厦将倾,差点毁于一旦。娘娘,您是生性淡泊不愿参与这肮脏的邀宠之事,可是,您愿意为人鱼肉,任人宰割吗?
“说什么为人鱼肉,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咱们有的选吗?”裴后厌恶地别过头,心灰意冷道:
“晴儿,别再说了,我不想再提那个人了……”
“娘娘,你好糊涂。”晚晴轻叹一口气,附在裴后耳边,低低说道:“皇上就算厌恶裴家,也绝不会伤害小皇子的。
他膝下子嗣单薄,皇嗣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怎么可能亲手害死自己的儿子?
再说了,他有心打压裴家,就不会再次启用裴相,更不会将长姐的女儿许配给轩郎,他分明是想与裴家联姻制衡勋贵和朝臣的势力。
娘娘,您信我,小皇子夭折对他来说也是个意外,他现在这般提携裴家,或许也是对您心中有愧,故而做了些补偿;宫中,必有其他势力在暗暗针对裴家……”
“真的吗?”裴后猛然间攥住了晚晴的手,眼中闪出异样的光,骇然问道:“你说不是皇上要害我们,而是有其他人针对我们裴家?那人会是谁?”
“娘娘,身居高位,必会遇到数不尽的明枪暗箭。这至高无上的尊位是天大的诱惑,多少人求而不得,便会铤而走险。柳莺儿幕后的黑手是谁,我们还得再细细观察,万不可大意了,再入险境……”
“哼……好,好”,裴后胸脯起伏不平,心中的怒火渐渐拱上来,原来还不止是柳莺儿这个贱婢作乱,还有他人害自己的皇儿,都怪自己软弱,被人欺凌至此。这口气,她忍不过!
柳眉一挑,她咬碎银牙,阴阴问道:“你刚才说,怎么才能在他心里做到独一无二?”
晚晴见裴后松动,忙道:“臣妾以为,皇后和陛下之间应以德立足,以恩接欢。
夫妇之间,一旦有恩德存在,便是如血亲一般的关系,做母亲的很少嫉妒儿子娶妻纳妾,那是因为她们之间是血亲,别人离间不了。
而夫妇之间,尤其是帝王之家,若有恩德相生,娘娘,您的地位才能稳固。”
“娘娘”,晚晴见裴后眉头紧蹙,呼吸沉重,知道她心中怒火难抑,忙握着她的手,推心置腹劝说道:
“而今四海尚未承平,多少子民还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您为天下母仪,就是天下人的母亲,哪有孩子受苦而母亲置若罔闻的呢?
皇上开疆辟土,您就要替他守住这后宫清净,让他无后顾之忧才好。自唐末至今,百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若皇帝能一统天下,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那天下人都要感激您今日所做的努力。
娘娘,天子无家事,家事就是国事。您和皇上就算是夫妻缘浅,但君臣有份,于情于理,他既然给了您尊位,您必得履行您的职责!
若您一味顾及儿女情长,沉浸于旧事之中不能自拔,那不但会被他人捉住把柄,更会让天下人受苦难!”
晚晴见裴后似有所动,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又道:“娘娘,您若立下这般大功德,早殇的小皇子也能得以早登极乐……”
裴后听她这般劝说,心里终于还是有些动容,眼眸中那滴泪盘旋流转,落在了晚晴的手背上,她含泪笑道:
“是了,乖宝宝,娘亲还要为你积些功德才能去陪你呢……娘亲不仅是你的娘亲,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好孩子,你看看,这是你杜姨娘,你可喜欢她?”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黄色的锦囊,万般珍惜地双手捧着交给晚晴。
晚晴不敢怠慢,忙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软软柔柔的一缕细小的毛发,她知道这必是早殇的小皇子的胎发,不禁心酸难奈过,将那缕胎发贴于胸口,她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裴后上前抱住她,二人相拥,哭泣良久,还是晚晴又宽慰半天,裴后这才平静下来。
晚晴又道:“娘娘,皇上春秋日盛,子嗣不广,您备位中宫,必得为皇家绵延子嗣一事多操心。”
“哼……这事情还需要我操心吗?”裴后冷笑道:“他这一年间可是纳了不下上千人入了这后宫,还借口说什么宫里冷清没人气,闹鬼,故而要广充后宫。
听说卫博那里士卒的妻女,略平头俊脸的都被太监和那些伶官(戏子)赶着牛车往宫里送,以至于河北的官道上全是哭哭啼啼被送到皇宫来的士卒妻女。
晴儿,你说,我还要替他操心这些事吗?”
晚晴目瞪口呆,她是完全不知道这事,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前线打仗的士兵拼了死力,后方自己的妻女却被皇上抢占,这……这是要官逼民反啊,怎得皇帝才继位两年,便这般无道起来?
她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裴后见她表情,便拍了拍她的手,讥讽道:“这点事你就惊讶了,更无道的我还没说呢……”
晚晴一下捂住了裴后的嘴,小声道:“娘娘噤声。”
裴后恢复了旧日深色,嗤嗤冷笑道:“怕什么?我等不死于疾病荒灾之手,必死于乱兵齐发之时;晴儿,你不该再进宫来。必是我爹爹又逼了你。”
“娘娘,是我自愿进来的!”晚晴含泪道:“臣妾不放心您,也……舍不下轩郎。再说,宁远侯府实在逼得太紧。”
“也罢,你进来了,我还能多活些日子”,裴后凄凉地笑着,说:“日后我死了,你便出宫去吧,我看我三哥和那个郡主也长不了。”
“娘娘,不许您这么说……”晚晴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您一定可以长命百岁,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的……
再说三公子和郡主伉俪情深,臣妾亲眼所见的,还能假吗?臣妾不去破坏他们了,便在宫里陪您终老。”
“又说糊涂话,我又不是乌龟,能活千秋万代吗?”裴后替她拭了拭泪,笑着说:“至于你说我三哥和安乐郡主伉俪情深,你还是不了解他啊!
不要说他宁远侯府几次暗杀你,就算是拆毁了他丹桂苑一事,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哎,我三哥也是可怜,你们俩的情路怎么就这么坎坷呢?”
裴后虽然病着,对家族的事情倒是心知肚明,想起宁远侯府那霸道又嚣张的做派,心里也有几分恼怒。
“娘娘”,晚晴一阵难过,垂首道:“臣妾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说的极是。”裴后幽怨道:“乱世之中,能苟活便是极好了。对了,你可知柳莺儿怀了身孕之事?”
“臣妾知道。”晚晴心里一动,问道:“娘娘想如何处置?”
“爹的意思……”裴后犹疑道:“她既已与我裴家交恶,这孩儿便留不得了,以免到时……平添祸患……”
晚晴大惊道:“此事大大不妥,万请娘娘三思。皇上此次擢升了裴家的权利,又准许臣妾进宫后再侍奉您,便自有他的交换条件,他要的,无非便是这后宫安宁。
现下固然是天下未稳,他需要裴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拉拢人才,但是世家并非裴家一家,卢氏、崔氏都是百年以上望族,现下后宫中亦有出身极高的妃子……”
“你的意思是……”裴后沉吟道:“柳莺儿的孩子得保住?”
“不错,不但柳莺儿的孩子要保住,日后后宫任何一位妃嫔的孩子,娘娘您都得替皇帝保住。
您保住的孩子越多,您的后位就越稳。”
晚晴徐徐道:“您甚至可以以此为条件,提出将魏王殿下带到中宫殿来抚养,这样我们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裴后将身子重重靠在了身后垫靠的方枕上,许久,方不甘道:“她们的孩子我出面替他们保护,那我的小皇子呢?”
“娘娘,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在这后宫里,百花齐放好过一枝独放,广有子嗣比子嗣稀少好得多。
娘娘,您身居正位,自然便要秉承正道而行,方能服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您若广施仁德,后宫中自然依附者众,得人心者的天下啊!”
说毕,恭恭敬敬下座来,向裴后行叩首大礼。
裴后听后,思索了半日,方长叹一口气,将晚晴拉起,握着她的手,红着眼圈道:“若不是你来劝我,我才不愿与他们继续演这出戏,既然你说了,也罢,我去劝说父亲,此事便这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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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双更
折辱
能让皇后重新打起精神来履行职责,杜晚晴觉得身上的重担一下卸了大半。
她终于开始说服自己再一次地适应这乏味枯燥却又凶险之至的宫廷生涯。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一次她至少不用像一只小鼠一般躲着世人,更不用小心翼翼地躲着皇帝,皇帝内宠骤多,也留心不到她身上去,她的日子便凑合着过下去了。
这日她去药膳局取一味成药,朱良帮她包好药,还特意放了几粒话梅给她配药吃,又为她配了几剂补血的药物,也一并让她带回。她让紫蝶将药先拿回,自己和朱良又说了几句话。
这次入宫,初次见到朱良,朱良简直喜出望外,若不是还在当差,他忍不住要跳起来,抹着泪,他喜极而泣道:“姐姐……我没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你……”
杜晚晴心中悲喜交加,眼泪也跟着跌落下来。
和朱良告别后,她心事重重回坤宁宫。
一路上,雨雪交加,脚下滑湿,她小心翼翼地走着,想到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诗句,心内甚是熬煎,每走一步,都是叹息。
“晴……儿?你是杜……杜……”忽然,一个浑厚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原来竟是裴钰轩立在自己面前!
二人四目相望,都怔住了,他们之间,仿若隔着千山万水。
晚晴鼻头一酸,泪水涌出来,她略低一低头,躬下身子行礼,强自镇静道:“奴婢陆氏给裴侍郎请安。”
钰轩听晚期开了口,犹如五雷掣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慌失措道:
“晴儿……果然是你……你怎得改了名字?你怎得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你怎得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有裴相给我主张就行了,你能主张什么?”晚晴凄怆地笑,抽出自己的手,她唇角微翘,讥讽道:
“皇上赐名陆琉璃,一个死人的名字,所以下次死不用再知会大家了……”
钰轩气结,对晚晴拂然道:“胡说什么?什么死啊活啊的?果然又是裴相的好主意,他打定了主意让你做他的马前卒,你为什么那么傻?”
晚晴避过他如火般灼热的眼神,苦笑着说:“可能确实是我傻吧,我终究做不了太上忘情之人。不过只要你和皇后都能安好,我也不枉又自投罗网一回。”
她的笑那么凄凉,那眸中汪着一碧清泉,幽深落寞,楚楚可怜。
钰轩看了看身后,强打住自己往前一步抱住她的欲望,只是急促地催她道:“先不说了,你先赶紧回去,我办好手头的事情,立刻去找你。”
晚晴却恍若未闻,忽然仰脸问他道:“轩郎,你说,我值得吗?我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后悔……”
裴钰轩此时心乱如麻,一时难以理出头绪,他一面贪婪地望着她,一面推她的胳膊,心急如焚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有我在,你不要害怕,我会想办法的,你先走……”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有人在背后怒喝道:“你是哪个宫里的贱婢,见了国舅爷竟敢不跪?”
晚晴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衣着华丽、面目威严的中年贵妇横扫峨眉,盛气凌人对着自己。
她身后站着一位满头珠翠的年轻贵妇,那女子眉眼有些相熟,正是当日她在裴府门口见到的安乐郡主。
晚晴心里长叹一声,怪不得刚才裴钰轩那般惶惶不安,原来是跟着岳母和夫人进宫来的,想到这里,一丝讥讽的笑在她唇角浮现出来。
她无视公主的苛责,若无其事地抬头瞥了一眼裴钰轩。
钰轩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直向她使眼色,意思让她快走,谁料她根本不为所动,有些赌气地高声对公主道:
“奴婢刚才已经给裴侍郎施过礼了,公主娘娘可能没看见。”
“我没看见?我看得清楚极了!”
义安大长公主自恃是皇上的长姐,在宫里向来以太后自居,现在见眼前这眉宇间暗蕴一股英气又风流袅娜的女子,一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立眉喝到:
“倒是你,你这该死的贱婢,竟敢这般对本宫说话,实在太放肆了!”
晚晴见长公主动怒,怕给裴后惹麻烦,只得跪地叩首,忍气吞声道:“奴婢是坤宁宫的宫人陆氏,给大长公主请安!刚才,是奴婢的错,冲撞了公主娘娘!”
大长公主拧眉,冷笑道:“贱婢,你现在知道怕了?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大模大样在这儿和国舅顶嘴,给我狠狠地掌嘴!你是欺负我安乐娘家没人吗?”
公主身旁女侍忙上前待要行刑,长公主举手制止:“不用你们动手,让她自己来,免得脏了你们的手!”
晚晴气得五脏俱焚,待要说什么,终究未说,只好忍住气,含羞忍辱,自己掌嘴。
裴钰轩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觉心内一团怒火喷涌而出,他紧握着拳头,那骨节已被挣得发白,强压了压怒火,他向自己尊贵的岳母开口求情:
“这女子是皇后宫中的一位小宫女,历来礼数缺失了些,回头小婿禀报皇后娘娘责罚她便是。大长公主何必为区区小事动怒?咱们快些去觐见皇上吧!”
他的话虽对着岳母说,但那眼睛却偷偷瞧向安乐郡主,希望妻子能帮着美言几句。
安乐郡主刚才分明见到夫君与这女子泪眼相对,似乎情根深种,心中不由醋意翻滚,想你裴三郎在宫外有相好也就罢了,怎得宫内也有女人和你这般亲密?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宫里的女人你也敢觊觎,若被发现岂不是一个死?今日母亲能代自己教训一下你,也是应该的,免得你做事这般轻浮!
想及此,安乐一言未发,故意将头低低垂下,对钰轩的求助视而不见。
钰轩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大长公主横了一眼自己的女婿,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难道贤婿要求情么?觉得本宫苛刻?还是贤婿与这贱婢有旧?”
晚晴听到这话,心下咯噔一声,忙抬起头辩解:“奴婢与裴侍郎并不熟识,裴侍郎也无需为奴婢求情,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罚。”
边说,边重重击打自己的脸颊,她知道自己下手打得越重,大长公主的怒火就能越小一点。
“大胆贱婢,谁许你插嘴了?”大长公主见这女子嘴角青肿,已有血迹渗出,却还不忘插手顶嘴他们的家事,不禁火上浇油,厉声道:
“青云,你去讨皇后一个懿旨,我今日要替她处罚这个不识规矩的婢女,不知是否可行?”
青云是公主身旁掌事姑姑,见主人发话,只是应下来,却站着不动,她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但公主在气头上,却又劝不得,只能心中暗暗着急。
裴钰轩脸色铁青,再无一点血色,只觉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身处凌迟之刑,见晚晴脸上已经青肿一片,他心如刀割,闭闭眼,他一字一句,对岳母道:
“这宫女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侍应,打坏了皇后面上不好看,请公主娘娘酌情减轻处罚吧!”
说着,竟不顾众人颜面,笔直跪在了大长公主和郡主之前,冷冷道:“若是公主娘娘与郡主娘娘不解气,钰轩也可自行掌掴之刑,只求两位贵人放了陆尚仪!”
晚晴扬起肿胀的一张脸,万般委屈地望向钰轩,却见他也正向她看来,眼中通红一片,内中浸满心痛和恚恨。
她向他极缓极缓地摇头,本想劝他莫要干涉此事,谁料却见他已将头转正,双手开弓,狠狠掴向自己的脸。
随之而起的,还有安乐郡主的惊呼声:“三郎,你为何这般苛虐自己?”说着,扑上前捉住了丈夫的手。
钰轩慢慢拨开了她的手,跪直了身子。
晚晴在旁边看见,心下一片凄凉,只能机械而麻木地一下一下击打着自己柔嫩白皙的面颊——即使那里已经高高肿起,血迹斑斑。
她自幼娇生惯养,心高气傲,今日这番屈辱,她何尝承受过?真真是生不如死!
望着陪她一起跪在雪地里的钰轩,她迟迟未滚下的泪,终于沾染了前襟。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她和钰轩,不过是一对可怜的苦命人罢了!
却说大长公主一见裴钰轩的脸色,忽然便明白了,她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可是此时却无法收场了;
而安乐郡主已然怕了,她刚和钰轩的关系缓和没多久,不想又节外生枝。而且她素知裴钰轩日常只是斯文冷清,今日见到这里,方知他性子刚烈,宁折不弯。
而今在这宫墙之内,来往宫人不绝,见她夫君公然跪在地上,她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她是再嫁的人,实在不愿这桩婚姻再出事,是以想也未想,她也跟着钰轩跪倒在母亲身前,恳求道:“娘亲,您看在三郎的面上,放了这位姑姑吧!”
裴钰轩却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径直往外跪了跪,他耳边全是晚晴掌掴自己发出的清脆之声,那声音犹如地狱的号角,又有如刺骨的钢刀,一刀刀扎进他的心。
大长公主一时也愣在那里,正当她骑虎难下之时,忽见申王带着侍从远远走来。申王是皇帝的幼弟,素来与皇帝交好,此时他笑嘻嘻问道:
“大姐这是唱得哪出?怎得让国舅爷跪到这里来了,这让皇兄皇嫂的面子往哪里搁?”
说着顺手一把拉起裴钰轩,又觑着眼向狼狈不堪的晚晴看了半天,忽而惊道:
“唉呀,这不是皇后宫中的陆尚仪吗?怎的今日冲犯了大姐?弟弟替她给您老人家道个歉,大姐就赏弟弟一个薄面,今日饶过她吧!”
申王因年龄不大,自幼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待他如子,特许他可随便出入宫庭,所以他认得晚晴。
义安公主本来便是进退两难,此时见申王帮忙解围,正中下怀,忙忙顺水推舟道:
“即是申王亲自求情,本宫便先饶了她,只是皇弟也要小心,这等妖媚的女人,可是天生的祸水,你离她远一点的好。”
申王笑道:“大姐这就错了,陆尚仪可是皇后看中的玻璃心肝的人哪,您老人家可别看走了眼!”
长公主讪讪道:“你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的,一会我只和你皇兄说。”
申王来到杜晚晴身边上下打量了几眼,忽伸出手来看似无意地拉了她一把,调侃道:
“啧啧啧,大姐真是个狠心人,人家陆尚仪这么花骨朵一般的女孩儿,被您责罚地像个蓬头鬼了!”
晚晴因下跪良久,头晕目眩,一下被申王拉起,不由趔趄了一下,申王扶了她一把,刚待要戏谑她时,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经软绵绵倒了下去,申王一把揽住她的腰,惊道:
“这……这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如何对皇后解释?”
见无人回答他,他犹豫了一下,竟径直松开了手,晚晴一头栽到了冰凉的雪地上。
申王见此情景,忙对身后的侍从吩咐道:“赶紧去药膳局请个人来,对了,去皇后宫里通报一声,把陆尚仪抬走啊!放这儿打眼?”
裴钰轩眼睁睁看着晚晴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半融化的狼藉的雪地中,蓬头污面,两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的血迹凝固,带着些许的青黑之色;
她的衣裳全滚着泥污和雪水,湿淋淋的裹在身上;绣着金丝线的缎面粉鞋不知何故竟蹭掉了一只,露出白生生一只小脚,脚上沾满了黑泥,当真是惨不忍睹。
钰轩只觉得天晕地旋,再也忍不过,刚要挺身冲过去扶她时,却被兴儿在身后一扯袍衫,轻声道:“公子小心,路上有积雪。”
裴钰轩一下清醒了,他止住了脚步。
“狐媚子,偏会用这些法子勾引男人!”长公主看着昏死在地的晚晴,翻着白眼鄙夷道。
说着,她又一把将女儿拉起来:“你傻啊,人家都起来了,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说话时,她趁机扫了一眼女婿,却见他面无表情,形容槁木,就那样冷冰冰地站在那里,眼睛微微睥睨着天空。
大长公主心里不由暗暗有些后悔,这女婿据说自来是性子左性,软硬不吃,今日自己本来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看他这神色,这女子定是他心上的人了!
他是何等要强的人,竟那么直挺挺跪在这人来人往的宫墙之内,看来这女子是心腹大患啊!
自己刚才太冒失了。这小两口感情刚刚才缓和一点,不知会不会为这事又翻脸?
她一瞬间转过多少念头,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裴钰轩,见他如同一尊冰冷的无声无息的冰雕般,眼神里写满了狠戾之气。
她不由心内一颤,再抬头,却和女儿怯怯地眼神对接,不由心里叹口气,暗道:
这女儿自己何等宝贝,可惜遇人不淑,第一次姻缘热乎劲没过就成了寡妇。
第二次夫君可是她自己选的,当时自己也劝说来着,只觉得这女婿生地过于好了,花名在外,况且又是庶出,生母出身卑微,外家没有依靠,不是托付终生的良人,奈何女儿不听。
今日一见,何止是没有外家的依靠,这心都让人占了。宫外那个还未平息,宫内竟然又藏了一个,哎!简直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今日见女婿这样子,必是因此恨上了。
她一瞬间多少念头转过,此时,忽见两个小太监急急赶来,一个蓝袍子的小太监未来得及给贵人请安,一个踉跄便跪倒在地上,抱起晚晴的头,一叠声道: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说着便开始用手掐晚晴的人中,另一个太监已经打开医箱,开始准备施针。
“大胆,你们竟敢见了本宫和申王殿下都不见礼?不要命了吗?”长公主见两个小太监不知礼仪,大大不满。身边侍女刚待上去给她言说,忽听得一个和缓的嗓音响起:
“良儿,你怎么这般没规矩?还不起来给大长公主和申王请安?给国舅爷和郡主请安?”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大内总管朱公公。他满目和气道:“怎得这大冷天贵人们都在这里站着?快请吧,皇上都等急了。我这侄儿实在不懂事,各位贵人莫怪。”
长公主见他说得虽客气,他那侄儿却纹丝未动地抱着杜晚晴的上半身,让另一个小太监给她施针,二人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
朱公公却恍若未闻,就准备引着他们一行人走,大长公主还待开口,朱公公忽而又回身道:
“喔,对了,良儿,你赶紧给陆尚仪消消肿、止止血,让她快点醒过来,皇上刚才还说,晚上要去坤宁宫里找她下棋,哎,你看这等光景,如何面圣啊!”说着便摇摇头。
长公主一下愣住了。
裴钰轩的指甲掐入掌心内,早已血红一片,他却浑然不觉,跟随一行人身后缓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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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比较忙,所以更新不算太及时,为了将功赎罪,我今天更新两章哈!第四卷的底稿写得有点潦草,里面涉及的各种计谋啊情感纠结又比较多,所以改稿子费时费力,有时可能更新不够及时,请小天使们多多包涵……
白美人
三日后。
宣成殿正进行盛大的宴会,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云集于此,连很少出席这类欢宴场合的皇后都亲临宴会,帝后二人与群臣共饮,歌舞丝竹之声响彻了整个皇宫。
杜晚晴独自伫立一株早已凋零的枫树之下,身后是一片暗黑的天空,她站在一片暗影之中。
幽暗的宫灯将她的身影扯得细碎而悠长,风一吹,那影子随风摇曳,犹如风中之烛,仓惶而悲凉。
因脸上余肿未消,她没有出席宴会,让鹊喜和紫蝶都跟随珊瑚等人一起去侍奉皇后,自己一人在怀玉殿独守。
怀玉殿,怀玉殿,只有圣人才称得上“被褐怀玉”,她一个任人宰割的小女子凭什么配得上“怀玉”这两个字呢?
细想起来,她不但配不上“怀玉”这两个字,她甚至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别人想要侮辱她时,她连阻挡一下都做不到。
其实再入宫廷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忍耐一切荣辱的准备。
但没想的是,屈辱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那一顿空穴来风的惩罚,早已将她的自尊碾成了粉末,换来的,却还是未可知的未来。
后悔吗?若冒险跟那人去了江南,万一成功,是否可以共享天伦,拥有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
早知今日,为何当初不破釜沉舟,试一把呢?为何非要到这里来自取其辱?
自己拯救了谁,又会被谁拯救?
她的泪忍不住滑落,微茫的希望如同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而自己,不过是一粒微尘。
一粒微尘,如何攀得上那渺远幽邃的浩瀚星空?
“还疼吗?身子好些了没有?”忽有人从身后揽住了她的香肩,微凉颀长的手指滑到了她的脸上。
她的身子一滞,那人的气息如此熟悉,她不用回身也只是谁,是以未抬头,只是低低问道:“你来做什么?现在避嫌都来不及……”
“我给你拿药来……”那人柔声道:“你受苦了,来,我给你抹上!”
她推开那人的手,身子闪到一边,冷冷道:“不敢当,轩郎还是处理好家事,免得殃及池鱼。”
“别生气了,乖……”钰轩又上来轻揽她的身子,“这是上好的创伤膏,我四处派人去寻来的,你涂了这个保管不会留下疤痕!”他伸出手,却拭到了她满脸的泪水。
裴钰轩的心像被蜂蛰了一般,他一把将晚晴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哑着嗓子恨声道:“你放心,所有的仇,我都记着,你给我时间,我会让你看到她们的报应的。”
晚晴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定定望着他,一句话都未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别哭了,晴儿,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钰轩将唇吻向那汩汩而出的泪珠:“你信我,早晚有一天,我让他们双倍奉还。”
“我是让你去给我报仇吗?”晚晴注视着他,哀伤不已:“轩郎,我重又回到这牢笼里来,就是为了让你可以快乐一点。如果整天活在仇恨里,你会快乐吗?”
“你受屈辱,我能快乐吗?”裴钰轩眼中有泪光闪过,他微微仰了仰头,强抑着自己的感情:“我说过了,我唯一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
“轩郎”,晚晴凄凉向他道:“你怎么还在做这个梦?我们……没有可能了。”
“胡说,一切有我,你放心吧!”钰轩开始揭开药瓶,往她脸上涂抹药膏,她轻轻“哎呀”一声,他的手一哆嗦,心疼地说:“好了好了,我慢一点,你忍忍啊!”
晚晴见他这般细致认真,实在推不开他的手,便索性让他低头给她涂药,待到脸颊涂完,他又将药细细涂在她青肿的嘴角。
药都涂完后,他将那小小瓷瓶重新封起来,手有一丝丝颤抖。
晚晴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眼,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狠下心劝说道:“轩郎,你答应我,好好待郡主。别迁怒于她,她娘的事情,祸不及她。”
钰轩将她拉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言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晚晴闻言,不由身子震了一震,眼神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忙忙劝阻:“你别乱来,现在咱们根基未稳,你莫要自毁长城。”
钰轩云淡风轻地笑着,轻嗅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吻着她细软乌黑的发丝,胸有成竹地说道:“小傻瓜,我都知道的,你给我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晚晴一派狐疑盯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心。
前殿忽传来脚步声。
“你记得离申王远一点。”钰轩听到人来,忙将药放在她手里,叮嘱她道:
“保护好自己,外面的事情有我。”说完,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开始往外走。
在门口恰恰遇到了珊瑚。
裴钰轩站住了脚。一双细长的凤眸一闪,他忽然用手轻捻了一下她的肩膀,轻佻问道:“怎么穿这么少?”
珊瑚楞了一下,旋即红着脸,羞涩地说:“三公子还是那样,当了侍郎大人了,怎么还是没正形?”
“你想让我有什么正形,啊?”钰轩一张俊俏的脸忽而凑到她眼前,看她如火烧起来一般红艳一片的面容,轻轻笑了两声。
“公子这样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嘛?”珊瑚一脸娇羞,却并不躲闪钰轩,反倒向他身前贴了贴,忽问道:
“听说义安大长公主让人掌掴了陆尚仪?”
钰轩闻言,眼中一抹恨意闪过,脸上却还带着笑:“你这么八卦,皇后娘娘还留你在身边?”
珊瑚乜斜着眼睛看他,并不答他的话,反而自顾自哂笑道:
“那公主可是打错了算盘,她不知道陆尚仪可是公子您心尖上的人啊!只要有她在,只怕您身边是寸草不生,一个活物也不能留下来……”
“够了”,钰轩脸一板,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语气冷得像凛冬的朔风:“陆尚仪是皇上的人,怎么,珊瑚姑娘想给我栽赃吗?嫌我命长?”
珊瑚愣了一下,待要说什么,却没出声,许久,方悻悻道:“公子也知道陆尚仪是皇上的人啊,我还当公子不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裴钰轩忽又将脸对向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冷言道:
“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做好你自己本分的事情!不然,任谁护着你,都没用!”
珊瑚被他唬得往后退了一步。再一看,他早已昂首阔步出去了。
杜晚晴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不觉若有所思……
白美人
后宫内宫人虽多,但基本按照前朝的制度分封,是以裴妃升为皇后之后,皇上将贤妃韩氏擢升淑妃,德妃之位照旧。
此时三妃位空出贤妃来,后宫诸人无不虎视眈眈,便都想到皇后这儿来拜见问安,看看是否有机会得到尊位。
但裴皇后生性简约,并不喜欢宫内嫔妃日日来拜见她,不过中宫之职本来就是约束宫人,本职不可废弃,是以晚晴建议她,至少每三至五日便需要接见一部分嫔妃。
只是此时嫔妃骤多,绝不可能全部都来,所以按照中尚署呈上的名单,除了淑妃、德妃例行来拜见外,有时也会召见一些近日特别受宠或者有特殊情况的嫔妃。
具体接见的名单要提前一日交由晚晴,她会最终决定何人可以拜见皇后。
这一日,例行的拜见中多了昭仪侯氏、昭容夏氏和美人白氏。这三人都是近来颇受盛宠的宫嫔,其中白氏更是刚刚诊出怀了三个月身孕。
白美人长相娇俏柔媚,虽出身寒微,却是新晋一批宫人中最受宠的,此时又身怀有孕,圣眷更隆。
故而裴后特意请尹德妃出面负责白美人的生产,德妃是皇上最早纳入王府的侧室,一向德高望重,所以此次委托她来照顾白氏最是合适不过。
德妃听闻裴后之命,忙起身应承下来。
裴后又着人给白美人赐了一株东海的大红珊瑚树,取其红火兴旺之意。
白美人抚着尚未凸起的小腹,在侍儿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弯腰待要行礼,被裴后制止了,让她自坐,无需谢恩,她便也就安然坐下了。
昭仪侯氏原本是梁末帝的妃子,末帝在梁国灭亡后,以身殉国,侯氏和其他姐妹被送到了长安,因容貌姝丽秀美,被皇上看上,立时得了宠。
但她似乎对这份宠爱没什么特别的感激之处,这次初来拜见裴后,也是冷着一张脸,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裴后训话,她只是例行垂首应诺,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回答裴后问话时,她更是冷言冷语,随意敷衍。
裴后见状,颇为不满。晚晴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侯昭仪,在裴后待开口斥责她时,反倒替她说话解围。
侯昭仪见晚晴替她开解,似乎颇是惊讶,不由望向晚晴,一双如星火般璀璨的明眸轻轻闪了闪,露出感激之色,晚晴冲她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三人中,夏昭容出身最高,年龄最小。她容颜俊美,性格活泼,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即便在裴后和二妃面前她也不露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颇是亲热,听说皇上也偏爱她这点,是以她的恩宠也不少。
由于有她在里面调节气氛,这次召见倒也没有那么沉闷。
裴后安排完事情后,韩淑妃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是否知道,契丹最近颇不太平呢。”
裴后也不在意,拨弄着茶盏闲问道:“喔,怎么了?他们那边不是早立太子了吗?”
“是立了太子了,可是王后偏心太子的弟弟,一心想废了太子,把个太子逼得都避开京都另住去了。”淑妃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成功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是吗?臣妾听说那契丹太子颇有才名,绘画、书法、丹药都十分了得?”晚晴侍立在裴后身后,听闻此言,不由向问淑妃问道。
淑妃知她虽然位份不高,却是裴后的心腹,便也不敢怠慢,忙笑说道:
“尚仪真是耳听八方,可不是嘛,这个太子可是个大才子,就是有些私德方面不敢恭维。”
她这么一说,大家的好奇心更重,连一脸淡漠的侯氏都忍不住微微抬头向她看了看,淑妃见大家都朝她看,便也接着说下去:
“听说他有个特别可怕的嗜好,就是喜欢在婢妾的胳膊上凿个小洞喝血……”
“这……”裴后听言惊讶不已,不由看向晚晴道:“还真是匪夷所思。”
“是啊”,韩淑妃见一屋子人都目瞪口呆,不觉好笑,又喋喋道:“听说契丹那边也因为他对身边婢妾过于苛刻,稍有小过便鞭挞甚至挖眼喝血,实在无德,便也有意放逐他。”
看着淑妃谈笑风生的模样,晚晴不由思绪万千:
据她所知,淑妃是前首辅韩忠毅的养女,也是皇上早期最宠爱的妾室,她长得极是丰韵艳丽,为人八面玲珑,说话很是得体,甚得皇上的心。
当年晋王正妃去世后,皇上有意擢升她为王妃,不料曹太后坚决不允,加之后来徐美人进王府分了宠,她也年龄渐长,荣宠渐衰,此事也就作罢了。
不过皇上对她还是颇有余情,比起德妃完全是靠年限和资历获取的三妃之位,她这个妃位则是皇上真的宠爱她才封予的。
韩淑妃性情豁达,心胸宽宏,对皇上新晋的宠妃们都客客气气,毫无嫉恨之色;侍奉比自己小得多的裴后,也尽心尽力,并不托故拿大。
在裴后丧子那段无比艰难的时期,阖宫中,唯有她能不惧流言,登门造访过几次坤宁宫,裴后因此对她另眼相看。
淑妃还有个闪光点是消息灵通,每次来坤宁宫都会乐呵呵的同大家分享一些新消息。
这些消息有些来自于小道,有些就是朝堂发生的事情,每件事经她一说便妙趣横生起来,年轻的宫妃们很愿意听她聊天。
她这一副乐天知命的达观态度,实在让晚晴钦服不已。比起相貌平平、沉默寡言的尹德妃,晚晴更偏向和韩淑妃交流。
晚晴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夏昭容对淑妃笑道:
“淑妃娘娘,您说的是真的吗?那要是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岂不是要吓死了,还不如出家做姑子呢!”众人见她一派天真,也都跟着笑了。
谁料此时白美人忽而轻蹙蛾眉,花容失色,侧过身去捂着嘴发出呕吐之声。
侯氏和夏氏都惊讶地望着她,她连连呕吐了数声,这才抬起头来,向裴后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是臣妾失仪了,可是臣妾……臣妾忽然有些不舒服,想先行告退……”
韩淑妃忙起身过来看她,一脸关切地问道:“妹妹,是姐姐失礼了,忘了你有身孕的人,不该说这些话的。”
以她如此高的位份,本不该这般下礼给一个美人,可是她便是这般熨帖又温和的一个人,裴后主仆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还是德妃看不过去,她因受命照看白美人,此时便站起身对淑妃道:
“淑妃妹妹快别说这话,左右都是闲聊,白美人应是初孕的反应,和你刚才说的无关。”说着,扫了一眼白美人,似乎略有一丝不满。
白美人只当没听见,一声不言语。
“是了,淑妃不必过虑,此事和你无关。既白美人累了,那今日咱们就散了吧。”
听皇后开口,大家正要请退时,忽听裴后又道:“白美人身子不适,日后就不用到坤宁宫来问安了,在寝殿好好养着吧,日后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中尚署替你准备便是。”
白美人闻言,脸色一变,只得低头称是,心中暗想,这个皇后哪有传言中那么好性儿?虽如此,自己有孕在身,也不怕她什么。
想到这里,白美人不禁抬头溜了一眼裴后,只见裴后扶着腰,正要坐下来,根本没看向她,反而是裴后身边的珊瑚,狠很瞪了她两眼,她吓得赶紧低了头。
见众位妃嫔起身欲走,晚晴忽然在她们身后道:“侯昭仪请留步片刻。”
侯氏只好站下。晚晴对侯氏道:“昭仪今日看起来不很高兴,是有什么心事吗?”
“国破之人,能有什么心事?既不能殉国以求死,只好忍辱以求生。”侯氏颇有风骨,一双凛凛桃花目灼灼生辉。
晚晴看了一眼裴后,裴后会意,径直向她道:“皇上待你不薄,你怎地这般说话呢?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莫要这般自苦,惹得皇上不高兴。”
“哼”,侯氏昂头,眼中那抹不屑流出来:“梁帝历来勤俭,不近女色,待人又厚道,最是一个仁慈不过的人,没想到最后国破时,身边的人都跑光了,连传世玉玺都被偷了送到你们晋国来。
我当时劝梁帝不要听信身边那些小人的话,他不听,还是只偏信张皇后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的鬼话,最终将国家亡了。
我当时没陪他殉国,现在想想真是后悔。那时我只恨他总是惦记去世的张皇后,对我也不甚上心,便……没有为他殉情。
可是我到了晋国来,见你们的皇上比我们的梁帝更是荒淫百倍,后宫充斥着这么多的美女还不足,还要出去强抢民女,这种人,我服侍了他还要看他的脸高不高兴,呸,我是做不出……”
她说到此,慨然跪地道:“我只求皇后赐我一个痛快,我宁愿去地下服侍梁帝。”
裴后听闻此言,脸上似笑未笑,一声不言语,只用手轻抚着手上的紫檀串珠;珊瑚等人更是如看怪物般看着她。
还是晚晴在旁劝解道:“侯昭仪这便错了,俗话说:过哪山砍哪柴。当初你既没有从殉梁帝,今日又逼着我晋国的皇后赐死你,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若皇后赐死你,外面那些不知道的人,只会说我们是心生嫉恨,容不得你,断不会再想着你是为了殉国之志。
昭仪是明白人,又有这般花容月貌,日后若能为皇嗣上再进一份力,定会再有个好前程是不是?”
“我不要什么好前程……”侯氏立眉咬牙道:“我的心早死了。”
晚晴心里一动,低声给裴后说了几句话,裴后便带着珊瑚等侍女起身离开了正殿。
见众人走后,晚晴亲自扶起侯氏,低声道:“侯昭仪,来日方长,凡事要从长计议,你日后若有什么心事,只管来找我。”
说着,将自己贴身的一块玉佩递给她道:“你来坤宁宫找我,任何人都不敢拦你。”
侯氏看了她良久,方接下玉佩,低声道:“谢谢尚仪今日成全之恩。”
二人执手倾谈良久,侯昭仪才告辞而去。
晚晴亲自将她送出大殿,见她聘聘婷婷的身影已然走远,这才颔首自语道:“这种心死却又有所留恋之人,最堪大用。”
送走了侯昭仪,晚晴又去面见裴后。裴后见她来了,忙将珊瑚等打发出去,同她闲谈道:
“咱们的皇上还真是专一,我看他喜欢来喜欢去,喜欢的还是徐美人那样刁蛮的女人,这个白美人又是这样。”
自打徐美人自尽后,皇上在后宫中似乎再没专情过一个女子,但凡貌美年轻顺了心意的,便宠幸上一段时日,过不了多久,也就撂到脑后了。这个白美人便是趁着柳美人有孕趁机上位的。
“娘娘说的是,白美人徒有皮囊罢了,只怕得宠的日子不会长。只看她今日胆敢公开藐视淑妃德妃就知道。”晚晴轻哂,对白氏不屑一顾。
裴后闻言,心中一动,忽然动起怒来:“可那柳莺儿同她又有什么分别?凭什么她还岿然不动?晴儿,你不知道,我恨不得寝其皮肉……”
晚晴一惊,忙道:“娘娘,欲速则不达。柳美人同白美人不同,白氏无人撑腰便敢如此张狂,柳氏听说向来谨慎……”
“她谨慎?”裴后眼圈红了大半,愤愤不平道:“她胆敢跑到坤宁宫指着我的鼻子咒骂裴家人不得好死,若不是珊瑚出来拦着她,她就要打到我的脸上!
就这样,她还不满意,又唆使皇上打了珊瑚二十板子,害她足足躺了一个月才能起身……”
晚晴见裴后暴怒,不敢再言,只是垂眸静听。裴后见她不言,亦觉失言,良久又道:“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想起旧事,心痛难耐。”
“娘娘,其实要扳倒柳美人容易,但是要揪出她幕后黑手,就难了……”晚清小心翼翼谏言:
“而且现在如果针对柳美人,皇上知道我们与她的过节,她若出事,皇上第一个就会怀疑我们,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再从长,等她柳莺儿生下皇子,坐上贤妃之位,就更是动不得了……再说,她若与白氏联手,咱们又当如何?白氏的跋扈,你今日是看到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裴后到底还是忍不过。
“娘娘放心,白氏树敌太多,不是成器之人,奴家与您保证,她决掀不起大浪。”
晚晴宽慰裴后,见她脸色稍霁,又趁机道:“皇上纵情声色,新宠丛出不穷,防不胜防,不如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什么法子一劳永逸?”裴后一脸质疑。
“自然还是老祖宗的办法:将自己置身事外,践行中庸之道。
在这宫中,您只需要做到一碗水端平,以皇上的喜好为风向标,谁得宠,便赏谁;越跋扈,越骄纵,赏得越多……”
“只是赏?不用罚?”裴后越听越糊涂,只觉得晚晴信口开河。
“娘娘,您信我,只要您赏了,自有人替您罚。身为天下之母,您的毛羽必须光洁明亮,一尘不染,那些沾染着血和阴谋的事,就让人替您去做吧……
如此您的贤良之名远播,即使皇上也会敬您三分的。”杜晚晴神情严肃,一点不像是开玩笑。
裴后将信将疑地望着晚晴,见她一脸笃定,便只好暂时按捺下满腹狐疑,想了想,又问道:
“好吧,这件事,咱们且不说,可是今日韩淑妃特意说起契丹太子一事,又是什么意思?”
晚晴跪坐在裴后身边,将茶重筛了一遍,递于裴后道:“据宫外来报,契丹已发生了内乱,耶律阿保机病重,二皇子在母后的支持下得了大位,有消息传闻太子已逃到幽州李四原部。
娘娘,咱们现在要考虑的是,一旦契丹太子来了,可能要赐他亲眷,您想好人选了吗? ”
裴后接过茶,轻轻啜了一小口,瞧了一眼晚晴,慵懒道:“刚才你还说,让我手上不要沾血,所以这作孽的事情,我不想做。”
“这就对了……娘娘的确不该接这腌臜事”,晚晴对着东北方望了望,叹息道:
“现在李四原部还在和契丹作战,契丹太子一时到不了京师,等他到了,柳美人也该生产了,以她的性子,怕生完后也不会安生,到时不如我们顺水推舟,让她……”
晚晴话未说完,忽见裴后怒喝道:“她柳莺儿害死了我的孩子,自己倒是心安理得地坐起母亲来……,想起来,我便恨不得现在就……”
说着,便将那盏茶重重砸到案几上,茶水溢出来,彷徨无主,四散流开,一滴滴低落到了厚厚的青石地面上,瞬息便消失无踪了。
晚晴见裴后一提柳莺儿,便这般狂躁易怒,不由在心中暗暗叹息。
两军对垒,沉不住气的一方,必将落败。
想来皇后必是怨恨深重,所以才如此。可此时不忍,又能怎样?
晚晴无奈之下,只好轻轻握住裴后的手,悄声道:“娘娘,孩子生出来,再有何事,便是她柳美人自己担着。可是没生出来,在娘胎里出了事,咱们可得担责啊。”
裴后抬起头看着她,许久,那起伏的胸脯才缓下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晚上,皇上驾临坤宁宫,本想找晚晴下棋,晚晴却道,今日是裴后诞辰,让皇上去皇后寝宫陪陪皇后。
皇上怎么识不破她的小伎俩?故意板着脸戳穿她:“朕记得皇后是七八月的生日啊,怎么这寒冬腊月又过一次?”
“就是补过的。”晚晴索性大大方方承认,又特意提醒道:“七八月份那次,皇上可给皇后过了?”
七八月份,正是裴后生子夭折的时候,那时帝后交恶,哪会想得起给皇后过生辰?现在想起此事来,皇上也颇为几分歉疚,便依了晚晴,同她一起到了皇后寝宫。
众人见皇上驾临,忙重新点灯添烛,皇上吩咐让朱公公去御膳房传筵席,竟真的像模像样地给裴后庆贺起生日来。
趁着皇上高兴,晚晴借机言道:“皇上有什么礼物要送给皇后的?臣妾可是送了一套纭裥绣品给娘娘做贺礼。”
“你自己绣的?”皇上问晚晴。
晚晴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回禀道:“自然,臣妾足足绣了两个月呢。”
谁料皇上听了她的话,不禁摇起头来,一脸同情地望着裴后道:“皇后千万别将尚仪的绣品挂在正殿,免得让人以为我晋国无人。”
皇上话音刚落,一殿人都偷偷笑起来,连朱公公都忍俊不禁。
一直淡然无语的裴后闻言,也不禁莞尔,看着晚晴道:“尚仪,看来你的刺绣不入皇上的眼,你还要多努力啊!”
“皇上,皇后……你们……”晚晴臊得满面通红,起身便要跑出去,谁料在旁的皇上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道:
“谁说朕不可意?朕可意的很,只是陆尚仪不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给朕绣罢了……”
裴后听了,脸色微变。
晚晴却若如其事说道:“皇上又要编排臣妾,您是不是舍不得送礼物送给皇后,特意拿臣妾打趣?”
“淘气!”皇上松开她的手,弯起手指敲了她额上一记榧子,笑着吩咐道:“来人,去取一对同心结来赐给皇后。”
一时,一对大红的如意同心结便被奉上来,皇后接过,下座谢恩,皇上亲自携她的手,抚慰道:“前段时间,朕……有些躁了,皇后不会怨恨朕吧?”
皇后眸中闪着泪光点点,缓缓摇了摇头,皇上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后背。
晚晴给随侍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便都鱼贯而出,晚晴最后走出,将殿门带上。
棋待诏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朱公公和晚晴亲自在殿外守着,只见殿内烛光渐暗,娇喘微微,帘幕低低垂下。
晚晴心里松了口气,却见朱公公对她伸了下大拇指。
她还未回话,忽见一个小宫女撑着伞气喘吁吁跑来,只道是白美人今日惊了胎,胎像不稳,想请皇上去看看。
晚晴不作声,只看着朱公公。
朱公公问道:“为何白美人忽然胎像不稳?”
那小宫女故意抬高声音道:“今日我们家白美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回去后就说不舒服。”
“你说清楚,为什么美人来给皇后请了安后,便觉得不舒服?”
晚晴眯着眼睛盯着这宫女,温和问道。
“这……”那宫女支支吾吾,并不肯说,眼睛只盯着大殿。她分明知道,皇帝就在殿内。
晚晴软言劝说她道:“你但说无妨,不然,你家美人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责来。”
那小宫女究竟年纪不大,见大殿迟迟没动静,又受了晚晴鼓励,这才大着胆子说道:
“是因为韩淑妃说契丹太子要到咱中原来,又说他喝血吃人肉,吓得美人失了魂;
回去后,德妃又无故训斥了美人,美人这才惊了胎……”
这宫女说完后,便一脸期盼地望着那大殿。她相信,自己这声音无论如何也传到大殿去了。
晚晴和朱公公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大殿。
可过了许久,那殿内并无一丝话语传出,甚至,连唯一的一盏灯也吹灭了。
晚晴笑一笑,看了一眼朱公公,轻声对那宫女道:“既然白美人有恙,那快传御医,不要耽搁了。”
“可是我们家美人还等着……”那小宫女一脸的不满。
“皇上今日有事,明日必会去看你家美人。”朱公公一脸和善道:“你快去传御医吧,龙胎要紧!”
那小宫女见朱公公和晚晴像哼哈二将般堵在殿门口,一点没有去通报皇上的意思,无奈之下,一跺脚,撑着伞走了。
晚晴见她走了,也跟着走到坤宁宫大门外,冷冷问道:“谁放她进去的?”
两位在宫门值守的太监吓得忙跪地道:“她非要进,尚仪,不关我们的事……”
晚晴看了他俩一眼,没有作声,径直走了。
珊瑚随她而来,见她走了便也抬步要走,那俩守卫拼命拉住珊瑚,不停哀求。
珊瑚见晚晴走远,这才压低嗓子轻斥道:“谁让你们得罪了她?现在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们,明天你们就等着被逐吧……”说着,也起身而去。
“明明您才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一个太监在背后带着哭腔绝望喊道。
珊瑚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径直像大殿走去。
一连几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皇上自打上次留宿后,有好几日不曾再来坤宁宫。
晚晴找人去打听,原来是李四原在幽州、并州一带被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一连数个州失守;
偏偏在此时,有小人进谗言,说李四原早有反意,此次是故意将那些州县败给契丹的,为的是让契丹新王支持他上位。
皇上大怒不止,立刻便要让人去前线擒拿李四原,还是郭崇韬将军和裴相百般劝解,这才允许李四原继续留在前线作战,将功赎罪。
前朝纷争不断,后宫也不安宁。
因白氏惊了胎,尹德妃被皇上数落一番,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一心吃斋念佛,再也不肯参与宫廷之事;
韩淑妃更是无辜被斥,说她后宫妇人,妄议朝政,将她禁足三月,不许再随意走动。
唯有白美人毫发无损,自此后气焰更盛,夏昭容等人位分明明比她高,却都避其锋芒,不与她正面交锋。
裴后更是着人多方看顾她,并告诫阖宫上下不要与她为难。此为后话,不提。
晚晴瞧着裴后这段时间面容渐渐恢复血色,脸上偶尔也有了笑模样,心里不禁替她欢喜。
而裴后自此后,待晚晴更是格外不同,对她所说言听计从,从无相左。裴后这般厚待晚晴,惹得她身边的珊瑚、采芹等都笑裴后偏心,裴后也不在意。
这日,裴后与晚晴正在说闲话,忽见殿外下起了大雨,那雨势越来越急,珊瑚进殿来禀报,说裴钰轩在外面等着,想要单独见晚晴一面。
晚晴当即拒绝,说什么也不出去。”
珊瑚看起来脸色很是难看,她苦着脸一再请求:“尚仪,三公子等了一个时辰了,您就去见见他可以吗?”
裴后也忍不住劝晚晴说:“当日,你是在长公主那里受了委屈,可是三哥不也跟着跪了吗?晴儿,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莫再恼他了。”
“我不是恼他,我是想告诉他,在这深宫里,想要平安度日,最好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晚晴望着帘外潺潺的雨幕,心里有一丝丝痛蔓延开来。
“尚仪,您既霸占了三公子的心,怎得又对他这般不管不顾?今日是三公子生母的忌日,他本来心里就苦,您不能劝劝他吗?……”
珊瑚明知此时晚晴身份已今非昔比,可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她还未说完,却见裴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略低了低头,不再说话。
晚晴听了珊瑚的话,愣怔片刻,只觉方才那丝丝缕缕的痛,犹如被石子惊破的湖面,瞬间的涟漪汇成了偌大的水圈,那痛成倍的扩大起来,痛到不能自已。
欲忘终不能忘,欲得又不可得;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此情无所归依,终究蹉跎,可是那一帘雨幕下,着白洽衣的男子,他不苦吗?
他如迷途的羔羊,哪怕是蘸蜜的刀锋,哪怕是一杯荧荧的鸩酒,他也不管不顾,为求心中片刻的安宁,不惜以命相拼。
晚晴还是忍不住,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雨幕中。但她终究未走到钰轩身边,隔了数步便停下了。
裴后和珊瑚两人透过薄薄的帷帘,见二人在雨中相望,伫立良久,默默无言。
坤宁宫耳目众多,二人在诸人面前亦只能如此。
裴后到底未问晚晴心中作何想,只是后来,钰轩再入宫中时,晚晴亦未曾躲避,他们俩似已达成了某种共识,至于究竟是何共识,外人亦不可知。
但二人脸上总算带了隐隐的舒缓之意,裴后也算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一个是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自己最得力的女官,其中任何一个出了问题,都是极为头痛的事情。
他们二人能在三哥岳家这般跋扈骄纵之下,还能从容相对,已是大幸。其他的,却也暂时顾不得了。
棋待诏
帝后重归于好,后宫暂时安宁,裴家的地位也算稳固下来,此时的晚晴,只觉身上的包袱卸下一半。
现在她要筹谋的,便是自己的出路了。
她也知道,能活着从这宫里出去,希望渺茫,但再渺茫的希望,也是星火,定可燎原;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妄求裴家,更不会寄希望于帝后,她心里清楚,为今之计,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一片希望中,春天姗姗而来。
春日旖旎之时,御花园的花仿佛一夜之间全开了,端的是姹紫嫣红,香气四溢,连日来,后宫来此赏花的嫔妃宫女们数不胜数,甚至连裴后都被撺掇着去了两回。
可晚晴从来不去。她的心不在此,所以不凑这场俗世的热闹。
她不但不去御花园,实际上,她连坤宁宫都很少出。自那次被大长公主责罚之后,她更加杜门不出,大家轻易见不到她。
大部分时间,她在怀玉殿读书,那殿内空荡荡的,四处可见的,全是磊磊的书籍。
她借了一部分原来藏经阁的书目,也有一些地方进贡的书坊新出的小书,宫中无人欣赏,都霉烂了,见她爱看,皇上便做个顺水人情,都赏赐给了她。
她自是爱不释手,总觉书中自有好生涯,经雍容,史冷峻,子洒脱,集俊雅,洋洋洒洒,一部书便是一扇窗,打开窥看时,可以呼吸到自由的风。
一书在手,她便懒怠管宫里那些明争暗斗的丑事,对外,只称是身体不好,需要调养。
自帝后和好后,她便不再日日去正殿侍奉。裴后要召见时,会专门派人传她。
皇上几次来坤宁宫,不见晚晴,便问了皇后。
皇后只得如实禀报,说晚晴自被大长公主惩处后,一直郁郁寡欢,身子不适,连吃了几个月的药,也不见好。
皇上此前也知道这事,但只当是长姐误信了谗言,也没当回事。现在才知道晚晴对此事一直未能释怀,还因此拖坏了身子,私下里也便有些不喜,暗自埋怨长姐多事。
只是事情早已过去,皇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连数日,下朝之后,便特意来怀玉殿陪晚晴下棋说话,也算抚慰她。
晚晴却不以为意似的,从未和皇上说过大长公主半句不是,倒让皇上格外高看她一些。
这一日,趁着下棋,皇上从容问她道:“听说尚仪劝皇后为朕广置嫔妃,绵延子嗣?
晚晴垂首恭敬答道:“是皇后自己的意思,臣妾怎敢多言?”
“你还是不错的”,皇上慢慢放下一颗棋子,悠悠地说:“倒没让朕失望。你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朕会赏你的。”
晚晴犹豫了一下,那步棋一下走乱了,待要收回去,却被皇上将那纤纤玉手握在掌中,轻轻一按,目光滚烫地望着她,深深道:“不能悔棋……”
晚晴心中一动,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与她亲密,她一时竟猜不透他的意图,只好笑着抽出手道:
“明明是皇上故意在下棋时分了臣妾的心,臣妾才走错的……”
“嗬,还挺会给自己找理由!错了就是错了……还赖到朕头上了?”
皇上见她抽回手去,并没有不悦,反倒话语里带了几分纵容之意:“你输给朕多少局了你说?简直就是臭气篓子……”
晚晴避开他的眼神,脸不红心不跳的为自己辩解:“臣妾早已禀报陛下,说琴棋书画,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皇上却老拉着臣妾下,要不,臣妾给您弹首曲子?”
“朕的后宫,能弹曲子的人还不够多吗?唯有下棋下成你这样的,少见。罢了,朕被你气也气死了;
从明天开始,到翰林院好好找个棋待诏教教你吧,你这个棋艺,人家是下一步想十步,你呢,是随心所欲地下,完全是乱下一气。”
皇上没好气地拿扇子轻敲她的头,她用帕子捂着嘴笑了半天,才开了口:
“皇上,您老打击臣妾,难怪臣妾棋艺不精呢……那臣妾要是下得好,赢了您,您答应赏给臣妾一个金棋盘吧。”
皇上听她这么说,一下愣住了,他向来以为晚晴是不屑金银珠玉的人,今日怎得这般俗气起来?
晚晴将皇上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却装作不知,故意小声嘀咕:“皇上必是舍不得了……”
熠熠烛光下,皇上觑着晚晴毫无机心的一张脸,探究良久,方捻着一枚棋子答应下来:
“胡说,朕有什么舍不得,好……朕答应你,若有朝一日你能赢了朕,朕就赐你一副金棋盘,不过你可得加油学啊!”
晚晴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立刻跪地谢恩:“臣妾谢皇上恩赐。”
皇上望着她言笑晏晏的一张盈盈粉脸,忽然觉得有点琢磨不透她了。
第二天,怀玉殿果然来了一位棋待诏,称奉旨来教晚晴下棋。
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广目,阔鼻深口,长得倒很周正,只是一直阴沉着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只见他穿一身烟青色的袍衫,袖口都磨损地变了色,领口处也有些起毛;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青丝履,细看那鞋底早已绽开了线。
他自称叫胡大可,晚晴恭恭敬敬地称其为胡先生。
胡先生不苟言笑,认认真真从最基本的围棋知识开始教晚晴,可是晚晴似乎就是开不了窍,教了前边忘了后边的,皇上几次考量,发现她半都点进步没有,便嘲笑她可能要下辈子才能得到金棋盘。
她自然浑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下棋不过是个消遣,金棋盘更是无稽之谈,她心里清楚的很。
不过三月末的一天,胡大可趁四处无人,和她对弈时,忽然没头没脑道:“陆尚仪,抱朴守拙是圣人所言不假,可是总得不妨害别人对不对?
您这棋艺上藏拙,迟迟不进步,我这个月的俸禄可是一个子都没拿到。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
晚晴见他往日里一副物我两忘的世外高人风貌,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说起这大煞风景的话来,不由吃了一惊。
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今日敛眉低目,虽依然如往日般暮气沉沉,只是那眉宇间略略锁住,似有愁绪万千。
见他这般模样,她略一思忖,不由计上心来。她煞有介事地问道:“胡先生刚才说的可是真的?老伯母怎得有八十了?那可是有什么药方?”
胡大可被她这般一说,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呆呆问道:“你说什么?”
晚晴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说,胡伯母是怎么50多岁还生的您呢?我看您的履历上写得才只有27岁……”
“咳咳咳,”胡大可手里的棋子啪啦掉到棋盘上,方喝进的一口茶水也喷洒出来,一脸狼狈不堪。
晚晴选择视而不见胡大可的尴尬,仍然保持一脸凝重,语重心长,继续劝说:
“还有,胡先生,您这棋艺虽高超,可是呀,也得注意私德啊……我看您履历上写的未曾婚配,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呢,既生了出来,您还是得早日给定个名分比较好。”
胡大可伸出手背擦了擦嘴,静静盯了晚晴片刻,忽然自嘲地将自己带来的棋子一个个收入布袋中,边收拾边摇头感慨:“怪不得,怪不得……”
晚晴等了半天没见他说下文,好奇地问:“先生说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一说要为宫里的美人来教棋,所有棋待诏都吓跑了,最后抓阄抓来我这倒霉蛋啊!”
“嗯?进宫不是利官近贵吗?你们既做棋待诏,不就是陪侍皇上和亲贵们下棋的吗?”
“呵,下棋是下棋,可谁想送命?宫中的水太深喽,谁也不敢接这烫手的山芋!
不如烦请陆尚仪给皇上禀报一下,就说我胡大可棋艺不精,教不了贵人,辞了我算了!”
说着,胡大可将棋袋塞进袖中,起身向晚晴作揖道:
“我早看出尚仪深藏不露,棋艺绝不止于此。可是尚仪却绝不展露此技,可有什么苦衷?”
晚晴听了他的话,似乎半点也不惊诧,反倒痛快说道:“好,既然先生怀疑奴家,那就请先生坐下,咱们真正对弈一局,如何?”
胡大可摇头道:“我不敢和尚仪真正对弈,之所以刚才斗胆说出那番话,就是我不想再教您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拔腿就待要走。
“你知道欺君之罪是什么后果吗?”晚晴的眼神狡黠又爽利,悠悠然地举起一个棋子,对着他扬了扬,慢腾腾道:
“你揣测我隐藏了棋艺,可有证据?我断定你是没有。可是你却妄言我欺君,想要置我于死地,胡先生,你这可不厚道啊……”
“你……”胡大可是围棋高手不假,可是日日沉浸在围棋上,平日里何尝真正和女孩儿打过交道?
他素日见晚晴端庄肃静,连笑容都很少见,不知今日为何忽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是以一时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晚晴见他这般无措,便一不做二不休,趁热打铁道:“你说你是抓阄抓来的倒霉蛋,可是你抓了阄也可以称病不来,你为何还是来了?我断定你必有所求,对不对?
而且,你今日这番话也不是临时起意说的,你们高手对决,一两个回合便可看出一人棋艺高低,我这点三脚猫功夫,连皇上都还瞒不过呢,还能瞒过你这个10岁便已名震乡野的围棋国手?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胡先生可是翰林院里数一数二的围棋高手,你既观察了我这么久,觉得我是可托付的人,那便索性实话实说,不要做这种欲擒故纵的戏码。
前人有言曰:‘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先生,你既然想让手里的棋盘活,那总得告诉我,这棋局是什么啊,对不对?”
胡大可瞬间冷汗遍及全身。
宫里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女子怎能在方寸之间便可看穿人心?真是好生厉害!
但这般厉害,究竟她能否帮自己?
若是不能,岂非白白落了她的圈套?可眼下火烧眉毛,也顾不得计较得失了。
死马当活马医,她毕竟是皇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若她最终不肯帮自己,那也是自己的命。
他当初为何冒险而来,不就为了这一刻吗?
虽然现在还是揣摩不透对面这女子的心思,可是今天二人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若再不将实情说出,自己能不能走出这坤宁宫的门都两说。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晚晴,见她不知何时又恢复了之前那一派端庄宁静的气派,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虎狼之词,竟不像是从她这般庄重的美人嘴里说出来的。
胡大可明白了,眼前这女子高深莫测,绝不是自己能把握住的,还不如索性实话实说,将心事和盘托出:“我为了我姑姑来。她现在关在刑部大牢。”
晚晴听他这般说,一颗高悬着的心这才堪堪落了下来。
方才她也是在赌,赌这个人必有欲求。
人就怕没有欲求,只要有欲求,不,只要有所求,都可以成为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利益之交。
她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又见珊瑚和鹊喜远远走来,忙轻嗽了一声,笑对胡大可道:“好,胡先生,你回去等我消息,我来找你。咱们继续下棋吧!”
胡大可见有人来了,也只其意,忙忙又将棋子摆上,果然,这次晚晴和他认真对弈,也不过输了七八个子而已。
胡大可钦佩地说:“尚仪这棋真是下得不错,依在下看,一点不输于皇上啊。”
晚晴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地说:“先生不知,皇上岂是人随意能赢的?不过,既然害得你丢了薪水,我自会补偿你,你放心。”
胡大可连称不敢。
到了掌灯时分,皇上来了,见晚晴一人对着棋盘发呆,一见自己,便迎上来热热地问道:“皇上今日得闲,要不要让臣妾侍奉您下一局呢?”
皇上见她这般跃跃欲试,也乐得成全她,她摆上棋子,先问道:“皇上,要是臣妾这次能进步一点,您能不能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皇上头都没抬,挥挥手道:“行,你若能输10个子以内,朕便允你。”
晚晴垂眸一笑:“好,皇上金口玉言,鹊喜,你可帮我见证啊。”说得鹊喜在身后抿着嘴笑,不敢吱声。
果然,这一局晚晴不多不少,就是输了10个子。
皇上笑着问她:“是不是早就做了局在这里等着朕哪?”那语气听起来颇为亲昵。
晚晴倒也没在意,娇嗔道:“皇上就知道打趣臣妾,臣妾都学了这么久了,怎得就不能进步一点呢?”
“好,可以进步。说吧,想要什么?”
“臣妾想趁花朝节那日出去一趟。”晚晴笑盈盈望着皇上,道:“请皇上允准。”
“出宫去?那给皇后说一下就可以,何必非得给朕说?”皇上疑心又起。
“因为……”晚晴故意顿了顿,略略羞怯道:“臣妾还想讨点赏赐呢……先生今天来抱怨说,因为臣妾,他这个月的俸禄都被扣光了,可是我的俸禄也少,怕是补不齐……”
“喔”,皇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微微颔首笑道:“原来尚仪是找朕借钱哪……”
“谢谢皇上成全。”晚晴一副厚颜之貌,当即躬身谢恩。
皇上注视她良久,似要看透她的本心,奈何她丝毫不惧,那眸中一片澄明之貌,脸上尚挂着最柔和不过的笑意。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皇上方轻哂道:“行啊,成全你,去吧,到朱公公那里去支取200两银子,教了你这般的笨学生,先生还得赔本,你说你……”
皇上一句话未说完,便去拨弄那茶盏。
晚晴不由嫣然一笑,在灯下,显得那般明媚动人。
她自来宫里,再不肯穿颜色衣裳,每日只穿黑白青三种颜色,虽然如此,她正当妙龄,又天生丽质,仿若清水芙蓉般引人瞩目,又兼之身上那种去留无意的出世之姿,更是别具一格。
皇上看了,不觉心中又是一动,忽然道:“尚仪,当年朕对你说的那句话,还是作数的。”
说完,不待晚晴回话,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晚晴和鹊喜跪地送驾。
待皇上走后,鹊喜看着一旁淡然自处波澜不惊的晚晴,不由好奇地问道:“尚仪,皇上是什么意思?”
晚晴沉默了一下,却答非所问地说:“不知皇上当日忽想召我回宫是什么意思?”
鹊喜一下愣住了,良久方道:“我听朱公公派人来说,皇上见皇后不理政务,颇为忧心,又想起当日你的好处,所以才召了您回来。”
见晚晴没作声,雀喜终究还是没忍住,劝解道:“尚仪,既然皇上心仪您日久,您长期这般逆龙鳞,只怕亦非长久之计。”
“鹊喜,你不知,要做皇上的宠妃容易,但是靠容貌得的恩宠易得难守,不要说我绝无此心,就算我有心,此时也绝非良机。”晚晴轻轻握着鹊喜的手,凝视她的双眼,诚恳地说:
“咱们姐妹多年,你知我对你从不隐瞒的,想要给皇上广延子嗣的宫嫔布满宫廷,并不少我一个。
所以我在皇上面前侍奉,只想能为皇上分一点忧,前朝我们妇道人家是帮不了忙的,唯独后宫肃然安稳,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让皇上安心的事情。
我既再入皇宫,自是皇上的女人,皇上何时要宠幸我,难道我还能再说不字吗?可是皇上宠幸了我,要封我什么名位才能协助皇后处理后宫事宜呢?
尤其现在战乱四起,后宫开销日重,妃嫔来源不一,皇上子嗣尚不丰,我留在皇后面前做女官,远比独封宫室,做一个低级宫妃要有用的多。”
说到这里,她含笑将鹊喜的双肩按一按,活泼泼地仿似开玩笑般地问:“鹊喜,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鹊喜见她对自己这般推心置腹,不由心中一暖,低声道:“姑娘,您的心意我自然知道……”沉吟片刻,又道:“我侍奉您多年,深知您的品行。请姑娘放心,鹊喜总是跟在您身边的。”
晚晴哑然失笑道:“傻瓜,我怎么不知咱俩是一条船上的密友,谁沉了水,都不能独活的。”
见鹊喜一脸迷惑,晚晴又叹息道:“皇上疑心最重,鹊喜,我知道你的耳目颇多,咱们纵不害人,却也不能让人害了。若有事,你可不能瞒我啊!”
“姑娘”,鹊喜拖长声音娇嗔道:“我哪会瞒着您啊,您可是正经主子。您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对了,灶上还炖着燕窝粥,我去盛一盏来给您喝。”说着,便转身去了外间。
晚晴看着鹊喜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沉沉的黑夜,犹如一只巨大的轮廓凶猛的野兽,吞噬着无尽的穹宇和广袤的大地……
豪宴
花朝节那日,晚晴果然顺利拿到出宫腰牌,她去皇后那里报备了一声,便自己独自一人到了翰林院找胡大可。
翰林院里那帮人本来便成天的无所事事,今日忽然见来了一个这般风姿绰约的美人,不由哗然,都涌出来看。
在这里,晚晴竟然遇到了一个绝没想到的故人——自己少年时的旧友冯子高。
“晴儿,真的是你?”在翰林院门口,晚晴听到有人犹犹豫豫地喊自己的名字,回头看时,赫然便是冯子高。
原来当年冯子高进士及第后,曾在翰林院担任侍讲学士一职。此次他见到晚晴,当真是惊讶极了。
晚晴见他,也不由吃了一惊,道:“冯……大哥,您也在翰林院供奉啊?”
冯子高结结巴巴道:“是啊,不过我……我现在已经调去担任魏王的侍讲了。”
“那真是恭喜冯大哥,听说您高中了进士,我还没有贺喜您呢。”晚晴客气地说。
“妹妹如今……还好吗?这几年过了,也早就……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吧!”冯子高神情微微有点落寞。
“我如今……在宫里侍奉,未曾婚娶。听说冯大哥已经有了二个小公子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冯子高听她竟还未婚配,而且还进了宫,不由心中惊喜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许久方牛头不对马嘴的说道:
“谢谢妹妹了……我来这里,是奉魏王令,来寻一位画博士。”说着,微微垂首,似有泪光盈目。
当日晚晴一家外调后,便再无讯息,冯子高一帮旧相识怎么打听,都杳无音信,谁料此时竟能在这里遇见她。
又听她说入了宫,此时只想扯住她问问这些年来她过得怎么样,可是有外人在身边,又一是开不了口。
晚晴见他这般念旧情,忽觉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也不由泪光闪闪,二人伫立在此,四目相望,竟恍若隔世。
“在下翰林院画待诏苏建,冯大人,听说您要找我?”
二人正无言间,一位年轻的眉目舒朗的年轻人走过来,拱手向冯子高问道。
晚晴只好轻轻往后退了两步,冯子高和苏建敷衍两句,回头对晚晴道:“妹妹,你先回去,回头我会着人来寻你的。”
晚晴听了他的话,忙点了点,冲他道:“好,冯大哥,那你多多保重!”
冯子高鼻子一酸,忙转过身,疾步而去。
他走出了老远,晚晴才忽而想到,刚才忘了给他说自己已经更换了姓名,他若还按着杜晚晴这三个字找,上哪里找去?
可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还在那里凝思远望时,忽听身后有人问道:“请问是哪位找在下?”
晚晴抬头一看,原是胡大可出来了,忙施礼道:“是我,胡先生。”
胡大可一见她来,欢喜的很。晚晴也只得止住心事,同他寒暄几句后,胡大可便先去给管事的请了假。
一路上那些棋待诏啊画待诏啊书待诏啊都纷纷和他挤眉弄眼,道:“哎呀大可兄啊,这回你可巴结上真美人了。这下你不去万红楼找苏秋娘了吧,哈哈哈……”
那帮人笑得肆意,胡大可和耳聋了一般,丝毫不为所动,连管事都一脸酸涩地问道:
“怎么了,宫里的美人出来找你了?我说,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可别……羊肉吃不到惹一身膻啊……”
胡大可的脸憋得通红,忽听得有人高声问道:“美人,你要不要学画?”
“小娘子要不要学书法?”又有人喊着:“书法好啊,可以修身养性,凝神端气。”
晚晴一律笑笑不说话,直到她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慢腾腾地问;“要不要学诗啊姐姐?”
晚晴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斑白头发的诗待诏,低声问:“老先生,您叫我姐姐?”
问了,又觉得不大礼貌,毕竟对方年龄长,她顿了一下,又道:“您擅常诗?”
“不敢称擅长,只是前朝的《二十四诗品》,姐姐您知道吗?就是在下的……”那老儿故意停住不说。
“您是……知非子先生(司空图的号)的后人?”晚晴惊喜问道,不由站定在他的坐席前,恭敬地问。
“在下司空鸣,知非子正是在下的嫡亲祖父。”那老儿微微仰一仰头,双手抱拳,向上拱手致意。
“失敬失敬”。晚晴一听,顿觉敬仰,忙一揖到底,还未说话,忽被胡大可一把拉走,临走,还凶巴巴对司空鸣警告道:
“这是皇宫里的女官,你个糟老头,是不想活命了,还在这大放厥词……”
“喂,姐姐……美人……小娘子,我拙荆亡故三年了……”司空鸣哪里理胡大可,兀自在后面伸着脖颈一声高似一声地冲着晚晴喊道。
“别听这老东西的”,胡大可向来耿直,受不了这种骗子行径,气呼呼对晚晴说:
“此人一贯有两个钱就去眠花宿柳,他哪来的老婆?听说早年乡下娶过一任老婆,早死了多年了,现在不过是靠着同乡的贴补勉强在这里混口饭吃罢了,三年了也没见过他做一首像样的诗。”
“可是他说是司空图的嫡孙……”晚晴还颇多遗憾,她甚是喜爱《二十四诗品》,若是能坐下和这有趣的老先生谈一番就好了。
她身边并无一人可与其谈诗,钰媚是不好书的,钰轩爱好刑名,其余的,柳泰成喜算学,爹爹好法家,唯一的能谈几句诗的,竟然是——皇上。
皇上精通音律,写得宫词也都极工整,她很是钦佩他的才情,只是碍于身份,且有意要避嫌,不肯靠近他罢了。
而今好容易见一个能谈诗的,她留恋的频频回头。
那司空鸣见她回首流连,不由也欣悦不已,二人各怀心事,都盼着再重逢。后来那司空鸣果然去做过她几天诗待诏,当然这是后话了。
“姑娘快走吧”,胡大可见她这般恋恋不舍,不禁哭笑不得道:“这人一向满嘴胡诌,要不是可怜他年老家贫,翰林院早就赶他出去了。”
“我看他文质彬彬,还是很好的。况且年老反而阅历更富,生活困顿些又怕什么呢?诗愈穷愈工。”晚晴不由自主替这可怜的老夫子辩驳。
胡大可被她的这番话气笑了,对她调笑道:“人人都说我是痴人傻子,没想到姑娘精明时真精明,要傻起来也是真的傻。
罢了,你若真是想找人谈诗,不要找这人,我有个朋友叫吕青的,最爱李义山的西昆体,改日我介绍给你,对了,他的人才和人品比这糟老头好上百倍不止。”
在宫外,他不好再称晚晴为尚仪,故而以姑娘代之。
晚晴笑着说:“正是司空老先生这般人才我才不怕呢,胡先生若介绍个清俊的后生来,我在宫里还如何待得下?”
胡大可一想,这倒也是,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晚晴见他这般爽直欢悦,也不由被他刚染,刚才遇见故友时的心酸稍稍冲淡了些。
二人一路说笑,关系反倒拉近了许多,好似多年老友似的。
胡大可自来是棋疯子,除了下棋万事皆无,所以性子中自有一股子率性天真在里面,晚晴很是欣赏他的性格,只当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二人说着话,一径走出了翰林院,一出来,胡大可便东张西望的,不知在看什么。
晚晴一下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淡定的说:“不用看了,我没带侍卫。我一个芥粒大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带侍卫呢?”
胡大可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随着人流,一起走到东市,只见东市人山人海,卖花的,卖小吃的,卖首饰玉器的,卖绫罗绸缎的,琳琅满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晚晴和胡大可挤在人群中,忽然被什么人冲了一下,晚晴不由握住了胡大可的手。
胡大可脸色一红,刚待要说什么,却惊觉手里已经放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狐疑问道:“姑娘……”
晚晴紧贴着他,故意附在他耳边大声说:“什么?我听不见……”,旋即小声道:“是一封信,上面有地址,帮我寄往江南。”
胡大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便会意道:“姑娘这么大的声音,震得在下的耳朵都聋了……”一面说,一面如闪电般将信塞到了袖子里。
晚晴见他收了信,心中暗松了口气。心想此举虽然冒险,却是唯一之途。
现下她的身边全是眼线,和江南的联系虽然受到了裴时保护,但她深知她寄往江南的信,必是要被打开检查的。所以她憋了这些时日,只例行报平安。
江南那边的来信也只是寥寥数字,显然对方也知道这些信被监视。
她只想盼着得一个机会,将自己的心里话写出来,托人寄出去。
但她此次入宫,形势更为复杂,她不但找不到寄信的机由,反而连宫门都难以出去。
直到那日胡大可说有求于她,让她看到了一线生机。
此人她已观察良久,确实是心地纯良之人,看他的棋,规规矩矩,颇有君子之风,那棋虽凌厉,却章法有度,绝不投机取巧,棋风光明磊落,大气自然。
棋如其人,她心中总想赌一把。
现在看来,这把,应该赌对了吧?
她这般怔怔地想,会听胡大可问道:“姑娘,咱们到底要买什么啊?”
她微笑着回答:“去给宫里的人买些花朝节礼物。”
说着,便继续兴致盎然地东逛西逛,把胡大可走得头晕眼花,饥肠辘辘。
他一个自打记事以来就和围棋为伍的男子,早早习惯了在棋室一待一天,估计这辈子逛的街也没今日一天长。
可是他又不敢有异议,这几天他被这个小女官弄得有点神经质了,她不但有看穿人心的本事,而且神秘莫测,时而严肃时而活泼,时而高深时而娇憨,搞不清到底是在想什么。
这不,她又停在了一家叫鼎和轩的古玩店铺子里,默默盯着一块上等的玉佩发呆。
那玉佩玲珑剔透,发着幽幽的清冷的光芒,内里雕刻着两只小小的喜鹊站立在梅枝上。
喜鹊的小巧的喙微微张着,似乎正在欢快的高歌,梅花枝枝绽放,洁白胜雪,衬着羊脂美玉的底子,一派浑然天成的气象。
那玉佩下用大红色璎珞系住,显得精致又大气。
她让伙计将玉佩摘下来,用手抚摸了良久,似乎一直下不定主意买下。
伙计察言观色,在旁卖力介绍道:“姑娘好眼力,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正宗和田白玉。
不瞒您说,前两天有个客人已经来看过了,留下了200两的定金,可他三天没来,我们这才又摆出。
姑娘,您今天算是捡了个漏,今日您买啊,我还给您搭配一个玉佩,来来,您看看这个,”
伙计说着,将一块质地有些瑕疵的玉佩举在手里给晚晴看:
“这块也好啊,就是玉质稍差了那么一点,不过没关系,您看看这个雕工,真是上品,云纹细腻,蝙蝠生动,寓意也好,叫作流云百福。”
晚晴从伙计手里接过那所谓流云百福的玉佩看了看,倒也没在意,便问道:“一共多少钱?”
“客官,我不多要,800两纹银,按本钱给您捎带一个……”伙计满脸堆着笑,对这个大主顾那叫一个热情周到。
“800两?”晚晴和胡大可两人都惊呆了。
胡大可二话没说,拉着晚晴就走,边走边道:“姑娘别听他胡诌,他这个店值不值800两还另说呢!”
“哎哎哎,两位客官,有没有诚心要啊,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古玩行都这样,你们要诚心要,实心开个价。”
掌柜的见了大主顾,也从一尺见深的柜台里窜出来,瞪了一眼乱要价的伙计,自己亲自张罗上了。
“最多80两。”胡大可给晚晴使了个眼色。晚晴惊呆了,还价还到十分之一?不太可能吧。
果然,那掌柜听了这不靠谱的报价,有些泄气,怏怏道:“客官,您诚心说个价,诚心说……”
晚晴脚步止住,被胡大可猛地拽了一把衣袖,低声说道:“别回头,走到门口再说。”
晚晴只得万分不舍地跟着他慢慢踱出店子。那喜上眉梢的图案,与她而言,有种特殊的象征意义,她不想错过,可伙计的报价也实在太高了!
那掌柜的眼看着财神爷马上就要走出店铺去,这才一咬牙一跺脚,在他们身后喊价道:“两位客官请留步,200两,一口价,成不成吧……”
“成”,晚晴闻言,喜笑颜开地回头说:“200两就200两……”
胡大可一脸郁闷地望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说:“姑娘,至少还能砍下30两来……”
“算了算了,我刚好有200两的银票”,晚晴开开心心地往回转,见那掌柜的一味嘟囔着亏本了,赔钱了,一分都没赚,竟然连个包装的盒子都没给晚晴,说是再不能往里填一个毫子。
晚晴才不在意这些小事呢,只见她从身上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香囊,万分珍重地将那喜上眉梢的玉佩放进去。
刚待要走时,忽又问掌柜道:“你们伙计不是说把那个流云百福的玉佩也送我吗?”
掌柜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我这个就赔本了,怎能还再送一个搭给姑娘?”
“那个不值钱”,胡大可用扇子敲着柜台,对掌柜皱眉道:“你别糊弄小娘子了,快点把那块也拿出来送我们。”
掌柜没好气地将那块流云玉佩砰地一声扔在了柜台上。
晚晴也不恼,笑呵呵地将那赠送的玉佩也掖到了衣袖中,胡大可见她这般好脾气,不由心中暗暗纳罕。
出店门时,晚晴还美滋滋的,自认为赚了便宜,可回头一看,那掌柜正满面笑容地和伙计说着什么,和刚才那般生气心疼的神情全然不同。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刚才胡大可对她说的至少还能再砍30两的话,有点心疼起来,但这疼还没过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于是她一脸无辜地望着胡大可,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说:“胡先生,您能不能……”
“不能……”胡大可虽是老实人,可是不傻,此时他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旧事重提道:“在下上月的俸禄拜姑娘所赐,一毫子都没得。”
“是没得,咳咳咳,我会还的。”晚晴不由心生歉意,但此时还有诸多物事要买,岂能便就此打住?只好继续厚颜道:
“我的银子,忘了带出来了,你借我10两行吗?”
看着胡大可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她只好浮夸地拍着胸脯道:“喔,想起来了,你说的刑部的那个案子,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去张罗,如何?”
“真的?”胡大可将信将疑地问她:“你能让我进去见我姑姑一面吗?”
晚晴一下被噎住了,但是为了借出钱来,她只好咬牙道:“好,好,你先借钱。”
胡大可絮絮叨叨拿出几块散碎银子,递给她:
“哪,我就这8两银子,你要不要吧……刚才让你讲价你又不讲,一下就花出我一年多薪俸去,现在又哭穷……”
“放心吧”,晚晴再一次拍着胸脯向他承诺道:“我绝不欠胡先生一两银子,走走,你带我去前面转转,我把这8两银子都花了咱们就吃饭去。”
说着,拉着他到前面摊子上买了几对花胜,又买了一对纯铜的针灸穴位的小铜人。
最后,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把洒金川扇,并当场便将那洒金川扇送给了在旁肉疼的胡大可。
胡大可推辞着不要,晚晴笑道:“拿着吧,算是我的利息。”
胡大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自己刚才借出的那笔钱,大概率就只能得到这点利息了。
因为不到一顿饭功夫,晚晴已经将8两银子又花得干干净净。
对着目瞪口呆的胡大可,晚晴摊开双手,梨涡浅旋,粲然一笑道:“哎呀,果然是无钱一身轻啊,现下咱们吃饭去吧。”
胡大可在她身后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姑娘,以后谁娶了你还不得被你败得家里底掉啊?幸好姑娘入了宫,说起来皇上还是个做好事的大善人!”
晚晴不理会他,她笑嘻嘻看了看他们身后,低声道:“放心,今儿,咱们有好吃的。”
“姑娘,在下现在分文没有了,若再去馆子吃饭,就只能去当了这身外袍了。”胡大可苦着脸提醒她说。
“没事,今日我请客,咱们去庆云楼。我刚才听说你还有个相好的姑娘,没关系,让伙计给你请去,都叫了来,给咱们唱曲听。”
晚晴丝毫不以为意,拉着他就往庆云楼走,边走边熟络地介绍:“庆云楼在东市一带赫赫有名,最拿手的是胡突鲙、醴鱼臆、牡丹燕菜,走,今日咱们尝尝去。”
胡大可现在哪里还惦记什么相好的姑娘?
他们身无分文进入这般高档的饭馆子,他心里可是直打鼓,身边这姑娘实在不按常理出牌。
往日见她在宫里一天到晚冷着脸子的样子,就是在帝后面前,那笑容也是极其稀少的,坤宁宫的宫女太监根本不敢和她嬉笑。
怎得今日她心情便这般好起来了?还一出手就花掉了200两银子,如此阔绰大方?那玉佩她是要送给谁?竟这般贵重?
他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只得跟着她走。
不一时到了庆云楼外,果然那酒楼在一众酒楼里鹤立鸡群,黑油油的招牌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熠熠的光芒,可在胡大可看来,每一道光芒都是金光闪闪的银钱。
他做棋待诏的薪俸少得可怜,简直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这庆云楼平日里哪有钱来?今日还是自己来京城多年头一回登门。
眼见这酒搂装潢豪奢,流光溢彩,食客们都是宽袍缓袖、衣履贵重的人物,自己这一身可算是里面最寒酸的装束了,不要说进去吃饭,就算是从这酒楼前面过,他都有些心虚。
但此时晚晴一定要拉着他走进去,他也只得从命。只是他一边走一边还觑着眼偷偷观察周围环境,想着等会若是二人要溜,是不是能找条隐蔽点的路线。
庆云楼分为三层,没有散座,全是一间间的雅座,晚晴和胡大可被引入了三楼一间走廊最深处的雅座内。
这种位置肯定是溜不了的,胡大可索性死了心,闭着眼进了那雅座内。
只见那雅座足足有寻常酒楼三个雅座那么大,里面分设衣帽间、盥洗间,甚至还有女士们的梳妆间,各个间隔都用翠取屏风隔开,最里面靠窗的是一个长长的案几,足可供10人一起用餐。
见这么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俩坐,胡大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涩,他红了脸道:“这个,不妥吧,陆姑娘……男女七岁不同席,咱们这……”
“胡先生怕什么,我都不怕。”晚晴大大方方地说:“没关系的,都在我身上。 ”
两人坐定后,晚晴给伙计吩咐道:“把你们这里招牌菜报一报。”
“好嘞”,伙计当即熟门熟路地报起菜名来,
“客官听禀,咱家擅长胡突鲙、醴鱼臆、牡丹燕菜、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
客人如果想尝尝异域口味,还有考驼峰,也不错……”
“嗯”,晚晴点了点头道:“烤驼峰算了,其余的,你报的名字,各来一份吧。”
伙计一下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胡大可略显寒酸的穿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劝道:
“客官,这个……敝店的菜价不低,再说你们就两人,也吃不了这许多,要不,我先给您上几个……”
“无须”,晚晴抬手拔下头上的金钗,递于伙计:“全上无妨,小二哥若怕在下付不起账,就先拿金钗做抵押……”
“这……”小二愣在当场,不由更加鄙夷地看了胡大可几眼,心想,人家吃软饭都是陪些个冒寝年迈的,怎得你小子就能找个如此年轻貌美的?
吃不起就不吃呗,还让姑娘当了金钗吃饭?
而今这世道真是变了。看你也不过就是中人之姿,最多称得上是清秀,怎得恁的有福?
他不禁又嫉又恨,竟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只顾盯着胡大可看起来。
胡大可被小二盯得有些发毛,便将身子倾向晚晴道:“咱们……确实吃不了这许多,姑娘这是不打算……回去了吗?”
“若是能不回去还好了呢”,晚晴冷笑一声,高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伙计,再打两坛酒来。”
那伙计终于清醒过来,心想自己还真是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操心。有奶就是娘啊,这么多菜,今日自己的佣金可是少不了啦!
想到这里,他忙忙转身,心花怒放地说:“好嘞,客官稍等片刻。”说着,便要出门去。
晚晴喊住他道:“哎,去给我到万红楼叫苏……”她扭头看了看胡大可,见到后者涨得通红的一张脸,不由呵呵笑着说:“对,苏秋娘……”
谁料胡大可忙忙摇着手拒绝道:“不要不要,姑娘,今日说正事,怎能叫个歌妓在场?”
晚晴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小声问道:“真的不要?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胡大可面色虽红,态度却十分坚决:“当真不要,姑娘莫要听人胡说,是外人瞎起哄罢了,我胡家累世清门,在下从不拈花惹草。”
晚晴暗暗想笑,找个听曲的姑娘和累世清门有什么关系,想想那人倒是出身高门,可偏生爱好这口。想到这里,她难免胸口一痛,便给伙计摆摆手,让伙计下去了。
一见伙计出去,胡大可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道:“姑娘,你怎的把金钗都给他了……这……也太破费了吧。”
“无妨”,晚晴气定神闲:“先生就静等着吃好吃的就行。今儿啊,咱们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有人给我们结账呢。”
“有人结账?姑娘还约了人?”胡大可惊问道。
“我猜的,那人应该会来的,不过你记得,千万不要说及刚才那封信。”晚晴悄声再三嘱咐。
“好好好”,胡大可点头道:“姑娘既然这么相信在下,在下定会为姑娘效死力。”
“我知道你是个实诚人”,晚晴笑道:“前几日我给你说清楚了,既然是利益交换,你给我兜底,我也得给你兜底,对不对?”
“姑娘,我姑姑……”胡大可还没说完,晚晴忙低低制止他说:“先别急,等人来了再说。案子的事情,我说了可是不算,你得听那人的。”
话音刚落,门哗地被推开了,随着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胡大可看见一个英气俊朗的年轻人从屏风后转进来,脸上颇不高兴,看都没看胡大可一眼,袍子一撩径直坐在了晚晴身边,手里拿着一支金钗,气哼哼地说:
“你吃顿饭,连金钗都当掉了,还真是豪爽的很哪……”说着,竟直接将那金钗替她插到了头上,又帮她理了理鬓发。
晚晴见了他,似乎见怪不怪的样子,任凭他给自己簪钗环,也不作声,只用帕子捂着嘴笑,一双水灵灵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胡大可在对面直接被秀了一波恩爱,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竟然还有如此温顺的时候,任凭这男子对自己这般亲昵。
那男子见她不作声,又瞟了一眼胡大可,语气颇不客气地问道:“这人谁啊?谁让你单独跟他出来的?”
这次晚晴开了口,她瞪了他一眼,嗔道:“怎么这么没礼貌?这是翰林院的棋待诏胡大可先生,胡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裴公子。”
“裴公子……久仰久仰。”胡大可本不善应酬,一紧张便话结结巴巴的。
“久仰什么,你认得我?”裴钰轩冷冷道:“不用瞎客套,有话就直说。”
胡大可一下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轩郎……”晚晴娇嗔道:“这是我的围棋先生,你能不能好好和人家说话?”
“哪里来的围棋先生?谁给你请的?”钰轩的脸越发阴沉:“你什么时候又学着下起棋来。”
“哎呀”,晚晴使劲拽了拽他的衣袖,低低威胁道:“你好好地对我先生,不然我生气了。”
胡大可奇怪地看着这俩人,二人看起来像是情人关系,可是陆氏明明是皇后宫中女官,这男子必是外臣无疑,二人却毫不避忌关系,又是为什么呢?他想不出所以然。
一时开始上菜,眨眼间杯盘森列,佳肴满案,香气扑鼻而来。
钰轩先给晚晴盛了一盏汤,递给她道:“先喝汤,垫一垫。”
晚晴笑道:“不急,胡先生,你给裴公子说说你姑姑的事情,他可是刑名学的大师呢。”
钰轩笑了笑,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就知道给我惹麻烦,你呀……”
不知胡大可说了一段怎样惊世骇俗的往事,引得裴杜二人大惊失色。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奇案
听到晚晴让他说一说案子,胡大可忙清了清嗓子,说道:
“实不相瞒,我的家族中,近期出了一件丑事。我姑姑,咳咳,她的那个……小丈夫,被刑部抓了,说他是契丹的细作。
我姑姑也为这事被抓了起来,现在二人同押在刑部大牢里。”
晚晴惊讶道:“为何是小丈夫?您姑姑是哪里人士?这京城哪来的契丹人?”
钰轩倒没说话,只是用手轻抚着酒杯,眼睛上下打量着胡大可,一言不发。
胡大可举起一杯酒,对二人道:“也罢,今日不怕两位笑话,我胡大可豁出去了,就给你们讲讲我姑姑的……不光彩的事情吧!”说完,便将那酒一饮而尽。
晚晴也拿起酒杯,刚待喝,却被钰轩劈手一把夺过去,轻斥道:“你不能喝,出来喝什么酒?”
说着,自己将她手中的酒喝了,又将方才给她盛好的那盏汤递到她面前。
碍于胡大可在面前,晚晴不好驳了钰轩的面子,只好接过汤三口两口喝光,将碗盏放到了案几上。
裴钰轩看她喝完汤,那脸上方有了一丝笑模样,又拿起一个玉露团放到她嘴边,低声吩咐道:“吃着,边吃边听……”
晚晴无法,只好一面拿着那小巧精致的玉露团子,一面着看胡大可。
此时胡大可也顾不上揣测二人的关系了,自顾自说道:
“我家世居平安州,隶属于幽州治下。不过那里虽号称平安州,其实却一直不安稳,一时被契丹占领,一时又被晋国夺回。
我父母在我幼年时便丧于契丹人之手,是姑姑把我养大的,直到后来我被朝廷征召,做了棋待诏,这才离开她的身边。
我姑姑和姑父成婚20多年,生了二子一女,姑父是,咳咳,平安州的父母官。谁料前段时间平安州失守,陷入贼手,姑父跑得太急,姑姑没跑得了,被契丹人掳获到了百里之外的成州。
不久,契丹在成州被李四原将军打败,狼狈逃窜时,带不了这么多战俘,便将俘虏来的女眷,无论老幼,全都装到麻袋里,封上口公开叫卖,一个口袋五两纹银。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成州附近未结婚的光棍都借钱来买,三不知把我姑姑卖给了一个成州府衙的小吏,名字叫王坚。
据说那王坚二十几岁,因父母俱丧,一直未能婚配,听人说了可以买媳妇,立刻跑来挑了一个,结果把我姑姑挑上了。
姑姑已经快40岁了,和他差了足足有十几岁,就这样,他竟然也不知为何,咳咳,和我姑姑做了夫妻……”
听到这里,晚晴和钰轩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觉匪夷所思。公然把女子装入麻袋卖钱,实在太骇人了,况老夫少妻常有,老妻少夫又是一桩奇闻。
胡大可看着二人表情,苦笑道:“二位也觉得不可思议吧,其实任谁都觉得这事太稀奇。
想我姑姑本是朝廷御封的正五品孺人,一下子竟成了小吏之妻,更奇的是,成州收复后,她原本可以回家的,岂料她竟留在了王家。
战事过后,我姑父和表弟们派人四处找姑姑,把寻人启事贴的临近州县皆是,成州那边也贴了不少,却始终没见姑姑回去。
后来还是我大表弟到成州做参事,偶尔在一家店铺里看到了娘亲的刺绣,大吃一惊,忙打听了店铺主人,这才知是一位年轻后生来卖的。
后来大表弟尾随那后生到他家里一看,果然见到了自己的娘亲。大表弟还以为母亲收了一个干儿子,还对那后生好生感谢,谁料二人竟然是……竟然是……夫妻。
这,这,姑父一家在幽州一代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怎丢得起这个人?大表兄便找人强行将姑姑带回了平安州。
不料姑姑回去后,坚决要和姑父和离,说他在城破之时,只带着一个年轻的妾侍自顾自逃命去了,视自己为无物,自己再也不想和他这种人过日子,如果不让自己回成州,那她宁愿去寺庙出家。
我那两个表弟和出嫁了的表妹都跪着求她,姑父也诚心诚意给她道了歉,可她说什么都不听,非要去庙里修行。
最后无法,只好让她出了家。大家本来以为她去庙里就能消停了,谁料她那个,咳咳,那个小丈夫竟找到了庙里。
结果二人私会时,被人捉拿住,表弟们差点把那个小丈夫打死,又买通官府硬给他问了个通敌叛国之罪,要押送入京问斩。
不料,在那小丈夫押解进京之前,姑姑竟然主动到官府说,既然自己的丈夫通敌叛国,那自己也是同谋,要求一起收监。平安州那边舆论大哗,姑父被迫辞职,二位表弟也远遁他乡。
现在姑姑也被押送在刑部大牢,她夫家再也无人愿意管这件事,只好由我出面。
因姑姑对我如母亲一般,我也不愿眼睁睁看她死,可我又不认识刑部的人,便想到……宫里去碰碰运气。
后来听说皇后宫里的女官需要棋待诏,我知道皇后的哥哥便是刑部侍郎,是以……”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晚晴,晚晴笑着推了钰轩一把,对他道:“轩郎,那你帮帮忙吧,人家求你呢。”
钰轩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道:“好,都依你就是了。”
胡大可这下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人便是皇后的哥哥,忙忙离席叩首道:“还请裴侍郎为我姑姑和……和……小姑父洗清冤屈。”
“好说好说”,钰轩难得的亲自扶起他道:“我回去看看案宗再告知你,你先回去吧。”
“轩郎……”晚晴嗔钰轩道:“胡先生还没吃饭呢……”
“不不不,我一点不饿,这就走,这就走!”
可怜胡大可腹内空空如也,面对满案的珍馐美味,一口没吃上,就被裴钰轩下了逐客令。
他只好赶紧起身请辞,因起得太快太急,还差点被椅子绊倒。
晚晴忙阻拦他道:“胡先生稍等一下。”说着,便附在钰轩耳上说了几句。
钰轩惊讶地看了看她,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从袖中掏出连两个小金锞子,递给胡大可道:“胡先生,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不不”,胡大可推辞道:“姑娘只借了我8两银子,这个远超了,使不得使不得……”
“先生拿着吧”,晚晴笑道:“害得你丢了一个月的俸禄,这算是一点补偿。”
胡大可见她这般说,也便不再推辞,抬眼看了一眼晚晴。
晚晴对他使了个眼色,轻抚了一下衣袖,他心知其意,忙忙道了谢,出去了。
“糟了,刚才忘了让胡先生打包点东西回去吃了,我去叫……”晚晴刚要起身,却被钰轩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重心不稳,一下摔到了钰轩怀里。
二人四目相对,晚晴有些羞怯,待要坐在一边,却被钰轩揽住,灼灼望着她,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陪他逛了大半天街?”
晚晴不想和他吵,嘟嘴道:“我如今出来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找个幌子,那么多眼线能脱得了身?”
“我看你和他有说有笑,很是开心嘛!”钰轩的胸口泛起一股酸水,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棋待诏和晚晴半点可能都没有,可还是忍不住发问。
“和他有说有笑没关系,好歹不用挨打……”晚晴听他发问,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使力从他怀中挣开,坐在旁边,眼圈红了大半。
“晴儿,对不起……”钰轩的心一下揪起来,他的手略有些颤,去捉她的手,却被她轻轻躲过。
“这辈子,我听得最多的就是你说对不起……”晚晴抬起头,满含委屈地望着钰轩,那眼眶里慢慢蓄满泪水:
“你日日对不起我,时时对不起我,那为什么还不放过我?”说着,忍不住便俯到案几上,嘤嘤哭起来。
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心都快碎了,他一把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手轻抚着她的乌发,哄她道:
“晴儿,好晴儿,不哭了好不好?你这样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啊,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恨你!”晚晴抬起头望着她,一张精致的白皙如玉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纵横,恰如娇嫩的海棠花遭了秋雨的侵凌,娇弱不堪却又楚楚动人,一副风露清愁、我见犹怜的样子。
钰轩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他将唇贴上晚晴娇媚的容颜,一点点将她脸上泪珠吻干后,又吻到了那红艳艳的樱桃般的唇上。
晚晴只觉一阵悸动,心神俱散,迷迷蒙蒙地被他那温柔而又缠绵的吻缠住了身心。
直到后来,钰轩的手开始摸索着要解她衣领的金累丝点翠盘扣,她才一下清醒过来,红着脸推他道:“快停手,这是在酒楼里。”
钰轩早已气喘吁吁,身上那股子热浪简直要将自己烧成粉末,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那里的一颗心正在怦怦热烈地直跳。
晚晴用手环住他,头靠在他的胸口,深情款款道:“好啦,往事不提了……马上到你的生日了,我给你买了件礼物,你看看……”
钰轩惊喜地问她:“真的?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晚晴坐正身子,抚了抚鬓发,小声说:“我什么时间忘记过?”说着,将那香囊拿出来递给他,轻声嘱咐道:“等晚上回家去再看,现在先别打开。”
钰轩不忍拂逆她的意思,只好忍住好奇,正要将香囊纳入衣袖时,却被晚晴拦住,笑对他道:“不是说一直想要我绣的香囊吗?这是我亲手绣的。”
钰轩举起一看,果见那香囊针脚甚是精密,当中是一轮皎皎明月,月下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连那一丛丛桂花蕊都绣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
桂树旁边绣有两句诗:“玉气交晴虹,桂花留曙月”,钰轩湿了眼眶,重又搂住晚晴,哽咽道:“谢谢你晴儿,谢谢!”
“那件事我听说了”,晚晴轻执他的手,叹息道:“他们把丹桂苑毁了,毁了便毁了吧,‘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只要你好好儿的,我就放心了。
日后,可千万别再惹你岳家了,听我的话好不好?我这些时日躲着你,也是怕你岳父岳母找你的麻烦,以后再不许你那般不管不顾的护着我了!”
她的话语那么轻柔,那么悲伤,犹如池上碧苔,叶底黄鹂,那么美,却又那么无助苍凉。
钰轩的眼眶红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上涌出无限愧疚和羞惭,自己身为铮铮男儿身,不但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甚至连自身也护不住,时时处处都要受岳家的钳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及此,他心中蓄积的恨意似要喷薄而出,那脸上的表情亦显出狰狞的模样。
晚晴见他迟迟不说话,那一双明眸却从柔情款款渐渐变得冰冷犀利,不由心中一惊,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用细嫩白皙的手指拂过他的唇,柔声道:
“轩郎,不许生气了,再气我可走了……听话,笑一笑我看看……”
听她这般轻声呵护,钰轩心中一荡,深知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于是眼神中的戾气暂时按捺下去,只任由晚晴的手指在自己唇上逡巡。
她的手指那么轻柔,那么纤细,那么动人心弦,钰轩不觉有一种酥麻传遍全身。
他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许久,方迷离道:“晴儿,你记住,我岳家姓杜……”
“不许说傻话。”晚晴拿手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娇声道:“被有心人听了去,会有灭顶之灾的。”
“有灭顶之灾的是他们!”钰轩的语气那么温柔,可是那话语却让人不禁脖颈后升起一股寒意。
“轩郎,你不许做傻事啊,我不许你再去以身涉险……”晚晴拉着他的衣袖央求他。
“好,我会替你保护好你的夫君的,放心!”钰轩的眼中全是爱恋,俯首在她额上深深一吻。
晚晴笑道:“好啦,难得我出来一趟,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钰轩替她夹了一碟子菜,柔声说:“先吃点东西吧,一会菜都凉了。”
晚晴见他终于放下重重的心事,不由心上一松,对他粲然笑道:“好,谢谢轩郎!你也吃点好吃的吧,反正这餐你来结账。”
“我就知道……”钰轩轻轻捏她如羊脂玉般的脸蛋儿,宠溺地说:“你说自己是不是小赖皮鬼?我就吃过你一顿饭,然后就被你赖上啦?要给你付一辈子的帐?”
晚晴眯着眼睛吃吃笑道:“是呀,你不是说我放长线钓大鱼嘛。”
她娇嗔软语,带一点婉媚的样子,颇似五月盛放的石榴红,让人忍不住去要去采撷。
钰轩又待去吻她,被她轻轻闪开,正色道:“不许了,咱们说正事。轩郎,我觉得皇上这次对我的态度很奇怪……”
“怎么了?他又……又逼迫你了?”钰轩一听此语,一下紧张起来,他用力捏住晚晴的手,身上升腾起一股肃杀之气。
晚晴蹙眉道:“啊呀呀,疼……真是的,不是逼我,是一点没逼,是……敬而远之,可是又不是十分的远,应该算是带一点疏离和刻意的亲近……轩郎,你说他的意图是什么?”
钰轩听她这么一说,也愣住了,沉吟半晌,方道:“按理,他不逼迫你,却也不用再刻意亲近,只要疏远你即可,可若刻意亲近,下一步就必是更加亲近,除非……”
“除非什么?”晚期问。
“除非他有更深的意图,所以要掩人耳目,故意误导我们做出错误的判断。”钰轩一脸沉闷,道。
二人沉默良久,方听晚晴幽幽道:“轩郎,我们以后,尽量少见面吧!”
钰轩知她意思,此时却也别无他法,只好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道:
“晴儿,你要小心一点,皇上善于权谋,深不可测。他为何给你找一个棋待诏教你学棋?”
“他说我的棋艺不高,和他对弈老输。”
“他总找你下棋吗?”
“也没有总找,但是隔三差五会来。……不过,你放心,他除了找我下棋,并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
“好,好。皇上这一年闹得颇不像样子了,无故裁撤军镇节度使,派宦官监管军队,任命手无寸功的伶官当刺史,逼迫良家女子入宫,我看这样下去,也撑不了许久了……”
说到这里,钰轩不由呵呵冷笑道:“晴儿,咱们也不用揣测他到底什么意图,我会尽快想办法把你接出来的。”
“我听皇后娘娘提过这些事,轩郎,皇上怎得忽然这般糊涂起来?他以前不是英明万分的吗?连朱温也说生子当如李亚子,还说自己的儿子跟他比起来就像是猪狗……”
晚晴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人的性格怎么会说变就变了呢?
“哎,以前有宦官李承业规劝他,限制着他花钱,曹太后和皇上也能束缚他,现在那些能约束规劝他的人都死了,而且他做了皇上,又在短时间内灭了梁国,难免心生骄纵。
听说他在大宴功臣的筵席上,举着自己的双手自矜道:‘我用自己的双手打下了天下’,下面的功臣个个愤愤不平,有几个节度使连夜便离开了京都,回到驻地,不愿再接受命令。
皇上不但不自警,反倒宠幸景进这些小人,这些人天天到闾巷间打听小道消息,刺探大臣往来,以此来讨好皇上,现在群臣人人自危……”
谈及此,钰轩扼腕,叹了口气道:“晴儿,你不知道,连爹和我身边也颇有些人盯着,不要说我们,就连李四原和郭将军,皇上也不放心,一再派人试探。
这次李将军差点折在幽州的事上,刚才这个棋待诏所说的案子也与幽州有关,我们不可不防。
对了,那个景进你遇见过吗?听说最是诡计多端的一个人,专一在闾里巷间打听朝臣的隐私,众人都恨他入骨。”
“我偶尔在宫里见过他一次,他阴恻恻对我笑,吓得我毛骨悚然的,觉得他像一只从阴间溜出来的猫。宫内有些人背后叫他景猫,最是阴森恐怖的一个人。”
晚晴说到这里,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挺直脊梁,惊慌地问钰轩:“轩郎,我看皇上这般荒淫无度,就算是亡国也是咫尺间的事情了,那咱们怎么办? ”
“没事,不怕,有我呢。”钰轩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说:
“管他皇上谁家做,我裴家断然不会有事。你不知道,现在朝中重臣无不在想他途。我爹说了,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许入京,在京外反倒安全些,日后时机成熟,让我也出去……”
看着晚晴惊恐不安的眼神,他笑笑,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温柔地望着她说:“放心,我走一定带你一起……不然,我一个人走有什么意思?”
“现在哪看得那么远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晚晴眼泪汪汪地仰首望着他,叹息道。
“傻瓜,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舍得留你一人在这里。”钰轩的手轻轻拂过她的眉眼,万般爱怜地说。
“那郡主呢?”晚晴忽而问。
“她……自有她的去处。”钰轩的语气一下冷了下来。
晚晴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便也不再作声。过了一会儿,又道:“二公子夫妇,听说已经出京了是吗?到底他的事情,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你今天细细说给我听听吧!”
“咳,别提二哥了,他被柳莺儿这个蛇蝎女人害苦了。”钰轩愤愤道:
“她不知怎么知道了二哥和春娘的事,大肆在朝堂宣传,而且直接指使戏班子在京城演上了剧目,名字竟然就叫玉符,弄了个谐名。
春娘倒是个刚烈的,为了不连累二哥,自己悬梁自尽了。
二哥名声败尽,又惊闻春娘自缢,又愧又惊,便生了病。
这时二嫂生了一个女儿,那小姑娘不知怎的,恰在眉心有个和春娘一模一样的眉心痣。
二哥看了一眼孩子,叫了声春娘,便晕过去了,自此心疼病发作,天天用药养着才能留一口气。想来真是一场冤孽啊!”
晚晴听了,暗暗心惊,不由道:“轩郎,用戏子唱戏败坏声名,是以前我们对付徐美人用的招数,没想到这次竟然被柳莺儿利用上了,白白搭上了春娘一条命。
可是,柳莺儿怎么会知道二公子和春娘的往事?她居深宫中,又怎么会和戏班子搭上联系?必是她和宫里的优伶有了联系吧。”
钰轩听她这般说,不由对她的钦佩又多了几分,此时他笑吟吟望着晚晴,由衷夸赞道
“晴儿,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对啊,她是用什么办法控制了优伶排这出戏的?必是她和宫里的优伶通了气。好,我就去查,你等我消息。”
说着,他不由在晚晴唇上深深一吻,道:“我的小诸葛一来,果然这事就能找出蛛丝马迹了。”
“好啦”,晚晴瞪了他一眼,啐他说:“说正事的时候,你总是动手动脚的。
现在既然皇上下旨让二公子去楚州下面做个县令,那里是晋国的边境了,一旦有事,也好有个退路。但愿他们自此后远离京城纷扰,能好好过几天太平日子……”
“是啊,说起来二哥还是个有福的,即便窘迫至此,被逼离京,还有二嫂不离不弃。喔,对了,二哥二嫂在出京前,让我转告你:多谢你的筹谋,为他们寻了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钰轩将她的手贴到自己面上,叹道: “晴儿,你就像一根红烛一般,燃尽了自己,只想着照亮别人。”
“轩郎,此事是安乐郡主那边出的力。我不过是出了个主意罢了。”晚晴抬头望着他的眸子,深深道:
“你和郡主毕竟是夫妻,按理我不该再来会你,可我总是……舍不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
她说着,忍不住那泪水重又溢了出来,忍着心痛,她又说道:“轩郎,若说是对你仕途有帮,安乐郡主是最好的伴侣了,你若能……”
“我不能。”钰轩将她的手松开,脸上忽现出冰霜,咬牙切齿道:“我和他们家势不两立。晴儿”,
他的眼神柔了柔,沙哑着嗓子对她说:“我今生只爱你一人。”
晚晴听他这般说,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深知此事要说服钰轩绝非一日之功,便也不再说了,只是低低道:
“好啦,不说这个了。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虽然今日找了胡大可作幌子,可是宫里跟着我的人也不少。
轩郎,胡大可说得那案子,你帮忙查一下吧,我看他人很本分,可能他姑姑真有冤情呢!”
“好,你放心吧!”钰轩万分眷恋不舍,却也知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便只好狠狠心道:“晴儿,你自己走好不好?我不能送你了。”
晚晴知道他能上酒楼来与自己一聚,都是冒了天大的风险,此时再不可与自己同出酒楼,于是便点点头应允道:
“好,轩郎,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不能到场给你庆生了,先祝你生辰快乐。”
说着,便走过来,抱了他一抱,被他一把拥入怀中,二人偎依良久,泪水交织而流。
这正是: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灯火已昏。
终于,晚晴还是一步三回首地走出了门。
钰轩擦了擦眼泪,将那香囊打开,见到那个喜上眉梢的玉佩,泪水又不禁涌了出来,他反复摩挲着那玉佩。
忽然,他的眼睛定住了,只见那根粗粗的梅枝的梗叶上,用极细的雕工篆刻着“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八个小字,这字如同八枚极细极细地银针缓缓刺入他心中。
他口中发干,喉咙发苦,腔子里的心猛地被提了起来,忙忙推开窗子,他见晚晴纤细柔弱的身影走在夕阳中,落日的余晖将她的背影照得那般凄清,那般无助,仿若水中飘摇的浮萍,孤苦无依。
“晴儿,你放心……”钰轩强抑着自己下去追赶她的欲望,将那玉佩紧紧贴在自己胸口,自言自语道:“我们终会团聚的。”
裂痕
最近宫里喜事不断,先是柳莺儿产下一子,皇上大喜,赐封荣王,阖宫欢庆七日,天下大赦,柳美人果然如愿以偿被擢升为贤妃,一时风头无两。
此时宫内又有白氏、朱氏、陈氏三位美人怀有身孕,皇上更是喜上加喜,推恩将宫里有位份的宫人俸禄均提升一级,宫内上下喜气洋洋。
唯有坤宁宫死气沉沉,裴后病了,初时不过是风寒,后来便渐渐形成了症候,落红淋漓不止,精力渐消,日渐羸瘦。
后宫事宜均由晚晴代办,一应诏书答问均出自她手,她提拔了采芹主管皇后生活事务,以前从裴府带出来的两位嬷嬷此时也告老出宫。
坤宁宫人员精简,裁撤了数十名宫女太监,是以上下一新,再无冗杂人等出入。
珊瑚和鹊喜被安排在中宫殿东西门旁两处阁子中单独居住,晚晴又拨了两位小宫人侍奉二人。二人寻常不需到正殿问候皇后,只除旦朔日来问候即可。
珊瑚起初不同意,找到裴后,裴后只道一切都听尚仪安排,自己已不管事了。珊瑚无法,只好遵命。
鹊喜倒没说什么,只是她虽搬出去居住,却三五不时地来怀玉殿找晚晴说话。
晚晴每次见她都很是欢喜,有时也留她在自己身边住一晚;年节的赏赐,她的封赏比中宫殿其他人都多,阖宫上下都对她极为尊重。
却说因柳贤妃生下麟儿,宫里许久未曾有这般喜事,是以趁孩儿百日宴之际,皇上下旨大宴宾客,三品以上大员均携家眷参加,此外,贵戚、皇亲、宗室数百人都参加了此次宴饮。
席间觥筹交错,君臣尽欢。裴后因病缺席,淑妃、德妃亦各自有事未曾来到,只有柳贤妃陪侍在皇上身旁,打扮得如同瑶宫仙子,当真是光彩溢目,照映左右。
群臣莫不偷偷窥视这般貌美女子,暗叹不像是尘世人物,景进等人更是百般恭维贤妃为柳神仙。
大长公主亲自为皇上和柳贤妃上寿,皇上起身还礼道:“听闻长姐家中亦有喜事,可否说出让弟弟也为你高兴一番?”
“即是皇上问起,我也不相瞒了”,大长公主掩饰不住的笑意溢出来:“安乐已有了3个月的身孕了,到年底皇上就要做舅爷爷了。”
“恭喜皇姐!”皇上闻言大喜,当即下旨道:“传朕旨意,加封300户为安乐郡主汤沐邑,刑部右侍郎裴钰轩擢升为刑部尚书。”
一时,安乐郡主和裴钰轩均来谢恩。群臣贵戚山呼万岁,都为皇上和长公主上觞祝寿。
唯有柳贤妃冷冷笑着,目光直直望向杜晚晴的坐席。
因皇后未莅临宴席,皇上特赐晚晴在有品阶的宫妃下首设置案几,不过她似乎未曾就座,那案几上罗列的菜肴压根未曾动过,那个座位一直冷冷在那里设着。
其实不仅柳贤妃在找晚晴,裴钰轩也在找。
他知安乐怀孕的事情必定瞒不住,便急着要去找晚晴,可是她一直都没来。
方才他冷不丁被擢升尚书,心中却丝毫喜悦也没有,只想着一会去坤宁宫应如何向晚晴解释此事。
一直到筵席过半,晚晴都未出现在坐席上。还是皇上喝得醉眼朦胧,忽想起来,向左右道:
“今日有此大喜,皇后功不可没,皇后没来,让陆尚仪过来,朕赏她一杯酒,嘉奖她辅佐皇后有功……”
“皇上,尚仪今日没来参加筵席。”贤妃悄声对皇上耳语道。
“没来?”皇上已至半酣,将金爵重重放在案几上,高声道:“朱清,去,把陆氏给我找来,怎得?朕的旨意她也敢违逆?朕不是给她设了席位了吗?”
“必是嫌皇上给她排的席位太靠后了”,贤妃微笑着看向义安大长公主,缓缓道:“您说是不是啊,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轻蔑一笑,对皇上道:“皇弟,不是姐姐说你,皇后身边这个宫人可是被骄纵地厉害呢,我几次听说她竟敢替皇后下懿旨发公告。”
皇上听长公主这么一说,反倒一愣,忙笑着说:“长姐这就误会陆氏了,她是朕指派给皇后的,做事一向稳妥,长姐不要听人闲言。”
说着,皇上颇为不满地扫了一眼柳贤妃,又道:“你说她位份低,是以未到席,也有道理,日后有机会,她的位份是该提一提。”
柳贤妃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的笑容一僵,还待向皇上解释,谁料皇上已不再看她,与白氏、朱氏等宫人说笑起来。
大长公主在皇上面前也撞了一鼻子灰,心里有气,此时也只得讪讪的。
不到一刻钟,杜晚晴已随朱公公到御前觐见皇上。
只见她身着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上衣,下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一头乌发高高盘起,单簪一支蝙蝠纹镶琉璃珠颤枝金步摇。
面上不悲不喜,进止闲华,容色端丽无双,盈盈三拜后,轻启朱唇道:“听说皇上下旨找臣妾?”
席中众人见她忽而出现,都交耳道:“这个女子好生貌美,在贤妃这般容貌映衬下,竟也不落下风。”
皇上见她今日盛装打扮,也不由愣了一下,亲自下阶携住她的手,轻声问道:“不是给你安排了坐席吗?怎得没坐?”
“臣妾刚刚坐下,坤宁宫便派人来说皇后不适,于是臣妾又返回了宫中,刚才太医看过无妨,臣妾才回来。还望皇上恕罪。”晚晴垂眸答道。
皇上见她这般说,倒不好说什么了,只是轻抚了抚她的肩,道:“好了,你替朕抚慰了皇后,朕心甚慰。来,坐到朕身边来。”
此语一出,在场嫔妃及宾客无不瞠目。
贤妃和大长公主更是柳眉微竖,面色剧变。
孰料晚晴欠身推辞道:“臣妾卑微,在上席陪伴皇上,实在于礼数有缺,臣妾还是回自己席位去,请皇上恕罪!”说着,径直抛下皇上,转身便向坐席走去。
此时,皇室宗亲更是惊骇,没料到这女子竟有如此盛宠,敢当面拒绝皇上;看看皇上,却似乎并无愠色,只是让朱公公亲自拿了两盘鲜果给她送去,又御赐了一壶上好的桑落酒。
晚晴知道众人都看她,她也无心在意这些探究目光。
朱公公将皇上赏赐的物事放下,她颔首致谢后,便开始一杯杯喝着闷酒,那脸颊不一会便如胭脂般红透了,她却不顾不管,兀自一杯杯饮下去,
柳贤妃远远见她如此情状,心里的怒意反倒翻转成三分喜色,一时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她招来身边侍女青玉,给她耳语了几句。
青玉点头应下,亦持了一壶美酒下去,缓缓穿过席次,走到杜晚晴席位旁,将那壶酒交由晚晴道:“尚仪,贤妃娘娘请你明日寅时去宫内一述,这壶酒是娘娘所赐。”
晚晴见那壶酒,心内冷笑不止,果然,心最痛时,在旁围观看热闹等着落井下石的人一定是最先到达的。她头也未抬,例行谢恩后,仍是一杯杯喝酒。
酒这东西煞是奇怪,你越想喝醉,它偏偏让你清醒;你待要清醒,它却让你沉醉……
晚晴何尝不知这个场合根本不该饮酒,可是不饮酒又当如何?心里那根最脆的弦已经绷断了,这么多年的感情眼见得就要土崩瓦解了,这案几上的两壶美酒,即便是鹤顶红,她也吟之不啜。
千古艰难惟一死,不死,就只好这般苟活着。
或者,传言中的“一醉解千愁”是真的呢?
她可料不到,现下直直盯着她席位的那些人的心思,只顾自己喃喃自语道:
“譬如长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复顿弊,堂舍高危,柱根摧朽,梁栋倾斜,基陛隤毁,墙壁圮坼,泥涂褫落,覆苫乱坠,椽梠差脱,周障屈曲,杂秽充遍。有五百人,止住其中……”
她喃喃自语,那酒入愁肠,深入肺腑,却未曾有半点迷惑作用,她只好东倒西歪地起身,紫蝶忙忙跟上她。
她一起身,一直盯着她的如坐针毡的裴钰轩也忙忙起身,跟着她出来。
安乐郡主见丈夫这般魂不守舍,不知为何竟未曾发怒,她微微颔首,面上似被愁云笼罩。
钰轩明知此时去见晚晴,必是天大的风险,但他实在顾不得了。
安乐的事情他固然要向她解释,皇上的事情,他也要问一问。因他刚才见皇上对晚晴的情形,绝非如她当日所说的那般只是下棋的情义。
她一个小小尚仪,对皇上竟敢这般不敬,皇上亦未问罪,可见她在皇上心中之重。此事旁观者清,晚晴却浑然不觉,自己怎能不急?
想及此,钰轩心中又是愧,又是妒,又是担忧。
他急急忙忙跟随晚晴而出,却见灯火阑珊处,哪里还有晚晴的身影?正彷徨间,忽然见紫蝶来身前传话道:“三公子请随奴婢来,尚仪有请。”
钰轩这才知道原来晚晴此时出来,正是为了与自己见面,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却见紫蝶将他引到皇宫一处狭小甬道内,此处被几株高大的梧桐树遮挡,很少有人留意,钰轩进入甬道,晚晴早已等候在此。
他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去拥晚晴,却被晚晴远远推开,冷冷道:“恭喜你轩郎,听说你要当父亲了。”
“晴儿”,钰轩摇着头,对她急急道:“你听我说,此事尚有缘由,你待我日后向你解释。”
“今夜良宴,欢乐难陈。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轩郎,你我今生情义,到此为止……”晚晴以身倚住梧桐树,一脸悲凉地望着钰轩,道:
“你莫要再负你的妻子了,既然你们已经有了孩子,你便不要再如以往那般任性。毕竟谁的幸福也不能建立在他人的苦痛之上!”
她说完,便要转身离开,不料被裴钰轩一把拉住,不管不顾地将她揉到自己怀里,两条胳膊死死箍住她,箍得她都要窒息了。
他哑着嗓子沉声道:“不许你离开我,晴儿,我不许,你听我解释,我日后一定会给你解释的,可是现下还不成。
晴儿,咱们再熬一段时间,就熬出来了,你相信我,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相信我……”
晚晴拼尽了全力才挣开他,她杏眼圆睁,低声斥道:“轩郎,是你负心在前,是你违背了我们的誓言,现在你还让我相信你什么?……”
“晴儿……我向你发誓,我绝不会违背咱们的誓言的……”钰轩说得情深意切,他红着眼睛道:“我真的是,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你放心……”
“到现在你还让我放心!裴钰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晚晴苦苦搭建起来的那丝伪装轰然坍塌,她用手击打着自己的胸口,泪水四溅而出: “我恨死你了……你骗得我好苦,你骗得我好苦啊……”
钰轩张皇无措间,急的过来想要握住她的手,谁料他还未说话,却见她狠狠咬向他的手,拼尽了全部力气咬下去,直咬得他虎口处鲜血淋淋。
钰轩见晚晴这般难过,自己也不禁泪水横流,他并未躲闪,只是便那般直愣愣伸着手让她咬,直到晚晴松开口,他才心疼地替她揩了揩唇边的血迹,将她紧紧搂在胸前:
“咬得好,晴儿,你要我的命也拿去,只是别离开我……”
“你这个骗子……”晚晴肝肠寸断,拍打着他道:“裴钰轩,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我发誓,自此后,我再也不会受你蒙骗了……”
“晴儿……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钰轩无论她怎么击打都死死攥住她的手,哽咽道:“你别傻,我们一定会在一起,你相信我,我给你的承诺不会变的。”
“我的心胸没那么宽广,”晚晴向他惨然而笑道:“你知道我的底线,你别逼我……”
“我没有逼你……”钰轩定定看着她,郑重承诺道:“晴儿,我向你保证,我们之间决对不会有异生子。”
“你莫要让自己手上再沾血了”,晚晴一听,不但气上加气,更平添了几分心寒,她咬牙切齿冲他呵斥道:
“你自己的子嗣,有本事做,怎得没本事认?你别让你们裴家真的断子绝孙了……”说完,便再也不理裴钰轩,跌跌撞撞地走了。
“晴儿,即使裴家断子绝孙,我也不会违背诺言。”钰轩眼睁睁看着她走出自己的视线,却不敢再向从前那般去拉回她。
其实今日晚晴早在坤宁宫时,便已听说了安乐郡主怀孕之事,当时她只觉五雷掣顶,可是皇家筵席又怎能说推便推?
是以看到朱公公急急忙忙来找她时,她也只好忍着气去了,又强打着精神见了裴钰轩,好容易说完那几句话,她双脚如同腾云一般,勉强扶着紫蝶,头晕眼花地走在宫道上。
此时她只觉胃里如同火灼一般,痛地直不起身,忽而,见义安大长公主一行从对面走来,她待要避却无处避,只好微微往路边让了让,低首侍立。
大长公主看都没看她一眼,从她身边经过时,忽而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贱婢,就知道狐媚惑主,我只看着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晚晴刚才被裴钰轩的消息已经气得肝胆俱裂,此时又被大长公主侮辱,不禁涕泪俱下,想想自己真是命苦!
难道当年那个种桃道士说得是真的?今生自己就是来历千辛万苦的?她只觉得天昏地暗,了无生趣。
跌跌撞撞走到怀玉殿,她连衣裳都没脱,便倒在榻上默默饮泣。鹊喜听闻消息,早已到殿中等她,可是她面如死灰,一个字都不说便已横在榻上。
一时皇上来了,雀喜等待要施礼,皇上笑道:“免了吧,怎得尚仪这个时辰便到榻上躺起来了?”说着,便径直走到榻边坐下。
晚晴见是皇上,也只好打迭起精神来坐起,刚要下榻行礼,被皇上一把扶住肩头,关切问道:“怎么回事?哭的眼睛都红肿了。”
晚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掉眼泪,还是鹊喜机灵,禀告皇上道:“尚仪刚才碰到了大长公主,公主不知怎得又斥责了尚仪一番,尚仪回来就到榻上躺着哭去了。
上次……大长公主还让尚仪自己掌掴了自己100记耳光,尚仪半个月都没敢出门……”
晚晴垂首拉着皇上的袖子,哀哀泣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
皇上轻抚着她的乌发,笑了笑,道:“嗨,我这姐姐啊,自来是性子骄横了些,看来朕是过于护着她了。
好了好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不许你再哭了,你放心,朕替你做主。下次让她不敢欺负咱们,好不好?”说着,径直将她往自己怀里揽。
晚晴心中一凛,待要推开,却终于忍住,只是身子僵了一僵,旋即假戏真做起来,垂泪道:“皇上,臣妾委屈……臣妾自认从未得罪过公主……”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只顾着哭哭啼啼,将皇上身上穿的明黄色的龙袍揉搓的不像样子,鹊喜和紫蝶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皇上从未见晚晴这般撒娇向自己求救,不觉得怜惜之心大起,轻拍着她的背,抚慰道:
“好啦好啦,知道你委屈,朕对你很快便会有封赏。以后啊,绝不再让人小觑了你!朕的女人也敢动,当真是胆子大。”说到后来,已有一丝明显的不满。
晚晴哭得梨花带雨,听皇上这般说,忙忙从皇上怀中起身,跪地道:“那臣妾先谢谢皇上了。”
鹊喜和紫蝶也都跪下谢恩。
皇上笑着拉起晚晴道:“好了,脸都哭成一只大花猫了,快去洗把脸,陪朕用膳。来人,告诉皇后,让她也过来一起用膳。”
晚晴此时百依百顺,她重新去盥洗梳妆,出来后见裴后和皇上已经坐定,连忙在下首坐定。
席间,皇上径直对皇后道:“回去告诉你三嫂,让她母家约束言行,告诉她:朕的人,自有朕自己管,用不着别人一再出手干预!”
听了皇上的话,本来便病恹恹的裴后万分讶异的望了一眼晚晴。
晚晴也有些讶然,她没想到皇上会这般说,只得将头微微垂下,嘴角上那丝淡淡的微笑瞬间消失,唯余眉间的忧愁始终挥之不去。
裴后见晚晴这般,终究还是心一软,起身从容对她说道:“如此,我替三嫂给陆尚仪赔罪了,还望尚仪莫要见怪。”
晚晴大惊,忙离席叩拜:“是臣妾的错,请皇上皇后降罪。”
“好啦”,皇上一把拉起晚晴,让她靠着自己坐下,又将自己身上佩戴的纽丝纹双龙玉佩解下,放于她手中道:
“拿着这个,日后不管是谁,只要胆敢再欺侮你,亮出玉佩来,让他们到朕这里理论!”
晚晴犹豫了一下,用眼神的微光扫了扫面如土色的裴后,并不敢接下玉佩。
皇上横扫了一眼皇后,对晚晴淡然道:“拿着吧,日后有朕替你撑腰,你再不要整日里怕这怕那了!”
晚清无法,只得接过玉佩,重又跪地谢恩。
裴后望着这一幕,忽觉这世间无趣极了,她将头微微侧开,望着窗外清冷冰凉的月光。
夜幕沉沉下,一弯残月如血。
第二日,晚晴去大殿给裴后请安,顺便说会话,却意外看见珊瑚在旁随侍,裴后一扫昨日的病容,似乎正在做针线。
珊瑚在旁说笑道:“娘娘如今这针法愈发好了,这小儿的虎头鞋,怎地这般小巧精致?安乐郡主看了,必是喜欢的。”
“又不是绣给她的……”裴后瞪了她一眼,怅然道:“是给她腹中孩儿的。说起来裴家子嗣过于单薄了,此次三哥有了孩子,怎么说都是件喜事,但愿他以后便收了心吧。”
晚晴闻此,心中狠狠一坠,刚待要跨入大殿的脚步缓了下来,又听珊瑚道:
“放心吧娘娘,三公子必是收了心啦,听说这次郡主怀孕后,派了身边一位叫如心的丫头去三公子房里侍奉,这次三公子可是没拒绝,就收在房里做了屋里人,据说这如心还颇是受宠呢……”
晚晴听了珊瑚的话,不由将头高高仰起,唇角的笑虽然支离破碎,但眼角的泪到底被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她轻叹一口气,对殿外的守门侍女吩咐道:“替我禀报皇后,说我来过了。”
说毕,转身便走了。
大殿内,裴后一不小心将针扎到了中指上,那血珠瞬间便冒出来,珊瑚忙替她用帕子捂住,裴后忽然抬头,惊慌问道:“可是陆尚仪来过了?”
“是,刚才尚仪来给娘娘请安,不知为何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了。”那侍女垂手禀报。
“为何刚才不报?”裴后将虎头鞋掷到一边,怒问那小侍女。
“娘娘不必动怒,想来是陆尚仪不让通报的……”珊瑚在旁冷言道:“这坤宁宫上上下下不都是她的心腹耳目吗?她不让通报,底下做事的人怎敢……”
“闭嘴!”珊瑚的话尚未说完,裴后便呵斥她道:“不许你在背后嚼舌头,晴儿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怕她,她刚才听见我们的话,误会了……”
珊瑚垂头不语,裴后又着人去请晚晴,来人回报说她去了柳贤妃处。
裴后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便要站立不稳,珊瑚忙忙上前扶起她,见她面色暗沉,眸中闪过一片伤心之色,嘴中却纷乱说道:
“没事的,晴儿不过是去帮我探探虚实,那柳氏蛇蝎心肠,晴儿怎会不知?……晴儿,她一会儿就回来给我说这事了……”
说到这里,她泪水横织而下,拉着珊瑚的手,哀哀道:“我知道是三哥惹她伤心了,我知道她的心事,可是我也难啊,珊瑚,你说晴儿会不会体谅我的难处?”
珊瑚看着主人哭,自己也忍不住涕泪纵横,泣道:“娘娘,您放心,您都这般待她陆氏了,她又不是狼心狗肺之人,怎会背叛您?”
“不怪她,是我们裴家对不起她……”裴后抽泣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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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长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复顿弊,堂舍高危,柱根摧朽,梁栋倾斜,基陛隤毁,墙壁圮坼,泥涂褫落,覆苫乱坠,椽梠差脱,周障屈曲,杂秽充遍。有五百人,止住其中……”语出《法华经》
魏王
晚晴伫立在显德宫外。
显德宫原是韩氏所居,后她升迁淑妃后挪至耀德宫,此次柳氏升迁贤妃,便搬入了显德宫居住。
此处廊宇深阔,花草繁茂,在宫中最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柳莺儿听闻晚晴来了,忙将儿子递给侍女,亲自到宫外迎接道:“原来是妹妹来了,快快请进!”
晚晴与她见礼后,开门见山道:“不知娘娘找臣妾有何事?”
“能有什么事?”柳莺儿娇笑一声,亲亲热热地挽着晚晴的手坐到榻上,亲自为她斟茶,殷勤道:
“知道妹妹又来了宫里,姐姐我的心里,总算有个着落了。我知道你们崔先生生前最器重你这个学生,好妹妹……”
她的眸中现出一抹红,低低道:“你何必还守着那个病秧子,不如到我这边来,咱们姐妹同心,这后宫……”
“娘娘慎言。”晚晴抽出自己的手来,恭恭敬敬道:“臣妾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只能效忠皇后一人。”
柳莺儿一愣,看了一眼晚晴身边的紫蝶,忽而笑道:“是了,是了,妹妹说的是啊,看我这脑子!”
说着,便指着紫蝶吩咐下人道:“青玉,你带着这位姑娘下去好好用茶点,对了,把前几日淑妃送来的银雀饼也拿出来,给姑娘尝尝。”
见晚晴沉默不语,柳莺儿自顾自笑道:“我这儿啊,这些日子真是热闹地很,淑妃德妃都派人送吃喝过来,各宫来问安的吵得我头疼……”
“白美人也来了?”晚晴蛾眉轻挑,望着春风得意的柳莺儿问道。
“她?”柳莺儿眼中闪过一片嫉恨之色,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声音也陡然高起来:“我不敢受她的礼,避着没见她。”
晚晴微微笑了笑,白美人为柳贤妃慢待她,又想故态重萌,找皇上又哭又闹的,结果皇上没吃这套,反倒警告了她一番。
现在柳贤妃生子,正是得宠之际,白氏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再怎么折腾也掀不出大浪来。
宫中人最是拜高踩低的,再说前段时间受这白氏的气也不少,于是将矛头纷纷对准她,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
气得她饮食少进,茶饭不思,本来是装病,后来竟成了真病,一张脸腊黄着,龟缩在寝宫中再不敢出头挑事了。
就连昨日的筵席,她本也推脱着想不去,结果硬生生被人掣着到了席上,纵是浓妆艳抹,也看得出那憔悴不堪的光景,是大不如前了。
“白氏骄纵,贤妃娘娘教训的好!”
“妹妹,若你我联手……”柳莺儿见晚晴称赞自己,忙又抛出橄榄枝来。
“娘娘不是已有了联手的人?”晚晴波澜不惊,慢吞吞道:“要不然,您怎么知道崔先生的事情呢?”
柳莺儿笑脸一滞,讪讪道:“妹妹这是打趣我呢,我在宫里能有什么人联手?从前只依靠他裴家,而今却只想和妹妹亲近。”
“我知道娘娘之意”,晚晴一语双关:“但荣王已安然生下,之前所有恩怨,臣妾劝娘娘便都放下吧!”
“崔先生无辜惨死,我腹中孩儿也被诱使着活生生打下来,我和他们裴家,不共戴天!”柳莺儿倒竖蛾眉,忿恚不已。
“那裴后腹中的孩儿呢?不也是无辜惨死吗?娘娘,一命换一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晚晴耐着性子劝说。
她本意并不想与柳氏为敌,因为她深知,利益才是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却都只是暂时的。
她劝不了裴后放下,便心生念想,盼着能劝柳莺儿放下——虽然她也知这希望很微茫。
“一码归一码,他们裴家吃人不吐骨头,活该受这报应!”
果然,柳莺儿并不买账,她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又怎会将无子无宠的裴后放在眼里,若不是顾忌晚晴在旁辅佐,她早已将裴后踩在脚下,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娘娘,您怎么知道崔先生之死一定是裴家所为?”晚晴见柳莺儿态度如此坚决,倒也不强求,立刻转换了话题,询问道:“会不会是别人故意哄骗你?”
“哄骗我,哪有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我和先生分别那日,是在旅店中,那天我身上不舒服,先生去给我找大夫,结果一去不返。
后来,裴家来了人,给我说先生因永王败落,已经偷偷溜走了,还给我拿了一封先生的书信,我看了看,竟是一封休书。
当时我怀着身孕,又欠了旅店老板一大笔旅费,万般无奈下,只好从了裴家,把孩子打了,入宫来侍奉皇上。
可是后来有人给我看了旅店的老板、医馆的大夫还有伪造书信的匠人的供词,我本来不信,但他们带我看了先生的尸骨……”
“尸骨?”晚晴惊问道。
“是。在京郊云蒙山上一座坍塌的山洞里……先生的脸虽然已经腐了,可那件蓝衫子是我亲手缝给他的,我认得;
他脚上的鞋履布袜,也是我亲手缝制,虽已沾满了血迹,我也认得。
更何况,在他臂膀上,还有啐了毒的梅花镖,我知道,裴家暗卫都以白梅为号,必是裴家无疑了……”
晚晴听闻柳莺儿所说,不禁脊背生寒,能搜罗到所有当事人的口供,又能准确找到崔先生的尸骨,并神不知鬼不觉带着柳莺儿从宫内去远郊看那具尸骨……
柳氏背后深藏的那只手,可真是手段高强却又神秘莫测啊!
“妹妹,你也不过是裴家一颗棋子,不如你我联手,我们一起对付裴家!只要裴家倒了,这后宫,还不是咱们姐妹的天下吗?”
柳莺儿看晚晴若有所思,忙趁机劝说道:“反正他裴钰轩已经娶亲生子,难道你还傻得要为他苦守着?”
“就算裴家倒了,我们也成不了后宫的主人。”晚晴平心静气地提醒柳莺儿道:
“娘娘,在身后一直扶持您的那个人才是后宫之主,不然,他们这般大动干戈,又所为何事呢?”
“哼,只要是能扳倒裴家,护住我的荣王,我即便做枚棋子,又怎么样?”柳莺儿丝毫也不畏惧,反倒坦坦荡荡说道:
“再说了,事到如今,就算我容得了裴家,裴家也容不得我。听说我的荣王,都是妹妹你替我保下的?”
“那是皇后娘娘仁慈,与臣妾无关。”
“你为何,到现在还护着裴家?难道你做奴才做上了瘾?还是准备出宫去给裴钰轩做小妾?”
柳莺儿见晚晴始终不肯与自己联手,不禁有些恼怒之意,出言讥讽道。
“裴后备位中宫,为天下之母,她并无失德之处,对后宫诸人也都关爱有加。
她既位分已定,臣妾侍奉她是名正言顺之事。请娘娘再勿要对臣妾提起忤逆不道之事,那不是臣妾所为。”
晚晴话语虽和柔,语气却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她说完这话,便起身告辞,案几上那盏香茶,早已凉透,柳莺儿见她这般冥顽不灵,不禁气愤难消,一挥手,将那盏香茶扫落地上,溅了一地的水。
此时,有一青衣婢女从账后出来,径直问柳莺儿道:“她还是不肯,是么?”
“是的。”柳莺儿不知为何,对这婢女极是恭敬。
“也罢,若她一口便答应了,也不值得被格外高看了”,那婢女嘴唇微翘,眯眼道:“主人说了,日后只要她能安守本分,我们可以绕过她,不与她为难。”
“可是有她在,皇后那边我们便不好动手!”柳莺儿有些急,她知道裴后对自己恨之入骨,若是裴后还在位,她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急什么?”青衣婢扫了她一眼,低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她日后挡了我们的道,我们自有办法对付她!”
柳莺儿不敢再开口,只是心里暗暗发狠。
晚晴回怀玉殿时,天色已晚,她刚进殿门,却见皇上笑眯眯坐在榻上等着她,一见她回来,忙拉着她看龟兹国新上供的一副白玉棋盘。
原来皇上早已得知晚晴去了贤妃处,因裴后和柳贤妃不和,皇上也怕二人发生矛盾,此时有晚晴从中调停,他便放心了。
是以他今日心情格外好,特意嘉奖晚晴,允诺将这罕见的白玉棋盘赐给她。
晚晴只得照例谢恩,做出欢喜的模样。皇上又拉着她对弈几局,一时到了晚膳的时节,皇上龙心大悦,索性将膳食传到了怀玉殿,晚晴只得打起精神来陪侍在旁。
本来她建议请裴后过来一起用膳,可皇上说裴后身体不适,还是不要打扰为好,晚晴也只好作罢了。
那边厢,裴后一遍遍问道:“晴儿还没回来吗?怎得一两个时辰了,她还没回来?天都黑了,你们打着灯笼去接她一下吧!”
“娘娘,尚仪早回来了,在怀玉殿侍奉皇上呢!”珊瑚在旁道。
“皇上来了?”裴后起身太猛,有些晕眩,以手扶额道:“怎得我不知道?”
“娘娘,奴婢听说皇上近来常常绕过正殿单独去怀玉殿呢!”珊瑚颇有些愤愤不平。
“珊瑚姐姐这就说错了,哪次皇上去了怀玉殿,尚仪不是又把皇上引到这正殿来?
就算有时皇上下完棋后着急要走,尚仪也都劝说皇上再到正殿来看望皇后娘娘的。”采芹在旁笑着说。
“是了,是了,本宫这点恩宠,都是托陆尚仪的福。”裴后一下泄了气,只觉身上疲惫不堪,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采芹闻言,脸色大变,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娘娘,那我先走了,您好好歇着。”珊瑚在旁期期艾艾的。
“我还没死,你去哪里?”裴后脸上结了冰,冷冷对采芹道:“去禀报你们尚仪一声,就说本宫今晚要留珊瑚在身边服侍,请她示下,不知行不行?”
采芹汗如雨下,身如筛糠。
珊瑚早上前去替裴后捶起背来,嘴角有一丝微笑。
第二日,晚清早早便到了皇后寝宫外等候。
珊瑚打开门时,看见晚晴早已跪在寝宫外的青石砖面上,她身后,跪着雀喜和紫蝶两个丫头。
珊瑚一惊,暗道不好,忙上前去搀扶晚晴,晚晴拂开她的手,对内禀报道:“奴婢陆氏,前来向皇后娘娘请罪。”
裴后正在榻上穿衣,听宫婢禀报晚晴竟已在寝宫外跪了半个时辰,不由大惊失色,穿着中衣赤脚便跑了出来,对晚晴道:“晴儿,你这是做什么?”
“昨日未曾向娘娘来问安,听闻娘娘不悦,今日特来向您请罪。”
晚晴未施脂粉,亦未曾佩戴任何簪环首饰,只着一件布袍跪在地上,膝下亦未曾垫上软垫。
“晴儿,你我姐妹多年,即便有点小误会,你又何必这般生分?还需要脱簪待罪!”裴后红了眼圈,亲自将她搀扶起来:
“昨日是我一时意气用事,说了不该说的话,这帮狗奴又在一旁穿针引线,胡乱传话,害得你和姐姐这般离心!”
说着,扫了一眼珊瑚和采芹,二人吓得赶紧匍匐在地,再不敢抬头。
晚晴本待起身,又听裴后这样说,忙又跪地道:“是奴婢的错,奴婢昨日去了贤妃宫中,贤妃她……”
“晴儿,我信你。”裴后携起她的手,幽幽道:“昨日想了一夜,我想明白了,你我姐妹本为一体,若是心生嫌隙,必给那些嫉恨我们的人可乘之机,妹妹,你放心,我信你。
若连你我也不信,这普天之下,我就没有可信的人了……”
“谢谢娘娘宽宏大量,宽恕了奴婢的无心之失!”晚晴满腹委屈的泪水,此时方汩汩而出。
裴后弯下腰,揽过她的身子,垂泣道:“晴儿,这次是我多心了,你放心,即便你和三哥从此情断,你我姐妹之情,也不会变的。”
晚晴闻此更痛,便任由裴后揽住,俯在她身上痛哭一场。
坤宁宫诸人见此,无不在旁垂泪。
一时二人收起泪水,又携手进殿去梳妆,晚清对裴后禀报说:“娘娘,采芹性格粗疏,侍奉不当,日后还是由珊瑚来侍奉您吧!”
裴后笑道:“珊瑚跟我多年,也颇有功劳,还是别让她在我身旁立规矩了,让她也去歇歇吧!”
“娘娘,奴婢愿意侍奉您!”珊瑚一听又要赶她,急忙道。
“本宫的话你没听明白?”裴后面色一寒,轻斥道:“你现在就走,没有本宫宣召,你莫要再进这大殿了。”
“看娘娘说的,”晚晴笑道:“珊瑚姐姐不是外人,让她多来督促监管一下这些新奴才,臣妾的担子也轻些……”
“你想担子轻啊?”裴后笑着捻了一下她的肩膀,调侃道:“休想……老老实实给我当你的差……”
晚清笑而不语,装作无心般扫了一眼珊瑚,只见她黑着一张脸,身子直发颤。
雀喜见状,忙笑着推珊瑚道:“好啦,咱们快出去吧,让皇后和尚仪好好说说话……”
珊瑚还待不走,采芹和紫蝶也上来,几人拥着她,将她连拖带拉弄出了大殿。
见此情状,晚晴与裴后相视一笑,尽释前嫌,只觉感情比往日更加浓厚。
魏王
时间是一剂最好的良药,可以医治一切苦痛。即便痛彻心扉的痛,也终究随着花开花落,日升月沉,渐渐消弭。
晚晴望着眼前那副泼墨山水,风吹过,那副山水微微摆动,似乎便将整个盛夏翻涌而出,墨荷出污泥却更皎洁,那硕大的荷叶上盘着团团的露珠,在月下发出熠熠的光辉。
人生犹如这荷叶上的朝露,转瞬即逝,既然这样,又何必非要在感情一事上一再蹉跎呢?
当日崔先生曾说,情爱一事,不必过于执着,人生这么悠长,除了爱情,还有好些值得做的事情,比如,为百姓为苍生做点切合时宜之事。
她这般想,也这般做了,是以宫里的学堂建了起来,她每五日去讲一次课,学生为宫中有品阶的宫女和太监,也有些低阶的宫嫔,其实她并不在意是否有品阶,只要愿来听,都可以。
宫人们起初还有所疑虑,后来渐渐来者便多了起来,甚至韩淑妃也曾驾临过几次,晚晴待她甚是礼遇尊重,她待晚晴也格外不同。
裴后虽未曾来过,但是她的赏赐长流不歇,晚晴亦万分感激。
自柳莺儿升为贤妃后,裴后便很少出面接见宫嫔,由晚晴全面接手打理宫内事务。
晚晴对宫里的太监宫女都非常宽容大度,甚至施恩至掖挺局,再也不许掖挺无故将男女官奴打死,是以上下皆称其恩德。
她总算未曾辜负当年龙七公子的嘱托。
这一日,她的学堂里却来了一位特殊的学生,是穿着一身朱红小袍子的魏王殿下。见是魏王驾临,她便让其他的学生先行离开,自己亲自接待魏王。
魏王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今年刚刚12岁,他虽不似父亲那般骁勇彪悍,但也颇有胆识。
只是一点,因为启蒙太晚,这孩子不太爱读书,虽然骑马射箭样样在行,但看到书便头痛不已。
他已经一连换了几个师傅,但是无论换谁,都没办法让他在书房里坐下来。
这段时间,他听说皇后身边的女官办了一个小讲堂,宫里颇有些宫人去听,回来都啧啧称叹,自己也不由玩性大发,借故拜见母后,跑来找晚晴。
晚晴见他独自一人,不免有些担忧,便问他怎得一人到此。
他狡黠一笑,道:“我故意不让他们跟着的,他们都在这院外呢。”说着,他拉着晚晴的手,问道:
“姐姐,我觉得你长得也挺好看的,怎得你没做我父皇的妃子?”
晚晴被他问的一愣,笑道:“术业有专攻,殿下,臣妾擅长讲学,便不能侍奉皇上陛下了呢。”
魏王咧开嘴笑了笑,没作声。
晚晴见他可比一般的小男孩聪明睿智的多,是以也不敢掉以轻心,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带他到学堂院内去小坐。
魏王问:“姐姐,你为何那么喜欢读书呢?”
“因为读书有趣呀”,晚晴笑笑说:“你不读书,只能看到眼前的风光和人物,读了书,你就可以看到千年前、万里外的物事了;
读了书,就如同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又像是身上长了一双翅膀,可以贯通古今,融汇寰宇。你说有不有趣啊?”
“真的呀?”究竟是个孩子,魏王立刻被这番言论吸引住了,他又问:“姐姐,真的那么神奇啊?”
“对啊”,晚晴故意夸张道:“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说得就是这个呀。
比如我虽没去过蜀地,却知道蜀地是天府之国,还知那里鲜花着锦,物阜华美,山道崎岖。
因为杜甫诗云:‘花重锦官城’,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魏王听到这里,忙忙点头,煞有介事地道:“嗯嗯,这些话我倒是都听师傅说过,不过他们都没有姐姐你说得有趣。”
晚晴抿嘴笑着,不再说话。
后来,魏王便常常来学堂玩耍,晚晴也教他读诗填词,偶也将经史故事讲给他听。他乐此不疲,甚至连正常课业都敢糊弄,一心只想找晚晴讲书。
这一日,他照例又来了,却不料皇上也悄悄跟着他,恰好碰到了来坤宁宫例行问安的裴钰轩,便带着他一起来了。
二人到了讲经堂外,恰见晚晴正给魏王讲《庄子》。
因此日雷声隐隐,又有风声大作,晚晴便让魏王闭上眼睛听那风声,并让他说说风声是什么形态的,怎么描述出来。
魏王挠着脑袋,绞尽脑汁地答道:“自然是呼呼作响,风声大作,将土木扬起什么的吧……”
晚晴笑着对他说:“殿下知道庄子是怎么说的吗?庄子说:‘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
……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你看,庄子描述的风是不是和咱们平时描述的风不太一样呢?”
“庄子怎么这般厉害?”魏王惊问道:“他怎么能描述出这么多种风的形态呢?”
“岂止是描述形态?他还描述出了风的声音,殿下,您知道天籁和人籁吗?天籁就是大自然的声音,人籁是丝竹等乐器发出的声音。”
正说着,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晚晴忙拉起他到亭子边躲雨,又道:“你听听雨滴的声音,是不是也优美动人?”
那亭子正对着一片池塘,雨滴落入荷叶上的声音,落在旁边芭蕉树上的声音,都好生清脆动听。
魏王闭上眼睛听了听,果然悦耳极了。听了一会儿,他略带几分沉醉地说:
“姐姐,这急雨便如大嘈小嘈落玉盘般呢,当真是美极了,我日后再不迷恋丝竹之乐了,我要听天籁之音。”
晚晴笑道:“殿下,人籁也得听。您日后是一方的诸侯,怎能不体会百姓疾苦?若要体会百姓疾苦,便要从民间采风,听这些丝竹之乐。
古人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当政者是可以通过音乐来判定政治是否清明的。所以,殿下也得习得人籁才行呢。”
一席话说得魏王频频点头。
他们不知在院门,皇上和裴钰轩已经伫立良久,将他们这番话全听了进去,二人听晚晴循循善诱,说得魏王心悦诚服,都不由在心中暗暗赞许她。
皇上心情不错,笑对钰轩道:“看来我这儿子啊,竟然还得陆尚仪能帮我管教一二了。”
裴钰轩虽然随口附和了一句,心里却道:晴儿,你本是我裴氏妇,却在这里替他人教育子弟,真是可恨!
但愿日后我们的孩子,也能得你这般教导;若是能娶了你,我裴氏这一房数百年基业必不至于坠于地。
想及此,心内不禁黯然不已,自从知道了安乐怀孕以后,晚晴一次都未曾和他单独见面,即便在公共场合会见,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竟无从解释,亦无法解释了。
这份苦楚,他只好暗暗压在心中,现在九十九步都拜了,不差这最后一步了,事已至此,绝不能功亏一篑。他隐忍着,盼着晚晴能体谅自己的苦心。
二人正各想心事,忽见魏王将身子靠近晚晴,踮起脚尖趴到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歪着头笑着说:
“姐姐,你既然不用给我父皇做妃子,那我去向父皇讨了你,你跟我到魏王府去住好不好?到那里,你日日夜夜给我讲书,我爱听的很。”
晚晴见此,只觉往日心中那片阴霾一扫而空,她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天真烂漫,便笑嘻嘻说:
“魏王殿下的盛情臣妾领了,可是臣妾已有职责在身了,怕是难以从命呀。”
“姐姐……”魏王摇了摇她的手,撒娇说:“我可以教你骑马射箭,很好玩的,你答应我好不好呀?”
见到这一幕,皇上和裴钰轩脸色均是一变,钰轩更是暗暗将拳头狠狠攥起,皇上也若有所思。
晚晴抬头,忽见二人在院门站着,忙上前来问安。魏王过来给皇上施礼后,乖巧地问:
“父皇,您能不能把陆尚仪赐给儿臣?上次您说魏王府需要一个掌事人,让我自己选,我就选尚仪可以吗?”
皇上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捋胡须道:“胡闹。掌事人是让你从乳母中挑,你把你母后身边的尚仪挑走了,你母后中宫殿的事务怎么办?”
“可是我喜欢陆尚仪,她博学多识,又温柔体贴,我不但让她做师傅,还想长大以后娶她呢。”魏王还是一派天真的孩子气。
他这番话说得毫无机心,可是在杜晚晴和裴钰轩听来,却不啻雷击。晚晴忙对魏王笑道:“殿下千万不要作此语,等您长成时,奴家都成了老妇人了。”
皇上也哈哈大笑着说:“傻孩子,你现在还小,等再过两年父皇自会替你择亲。只是陆尚仪年龄大你许多,现在将尚仪赐予你,日后你要埋怨父皇了。”
说完,众人都笑了,那一树蝉鸣,倒使得林燥愈静,鸟鸣林幽。
到了这一年刚刚立秋时,白美人果然生了一个龙子,借着这孩子的满月宴,皇上宣布擢升白氏为二品昭媛,生子擢升,本为寻常;
可是又有旨意将中宫殿尚仪陆氏擢升为正二品梁国夫人,并御赐宫外梁国夫人府邸一座。
此邸原是前朝一位尚书的外宅,小小的三进院落,在城郊偏僻处。后尚书出事后,一直未曾有人居住,此次作为梁国夫人府邸,倒也适宜。
不过白氏生子才得了一个二品的内命妇,陆氏只因辅佐中宫有功便能擢升为正二品的外命妇,这恩宠似乎过隆。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一时各种猜测喧嚣甚上,从前廷到后宫,人们无不揣测这个神秘的梁国夫人的背景及来历。
变故
在所有暴风雨来临之前,都是和缓的优雅的平静。
只有当夜幕降临时,你才会有一丝的惶惑,那惶惑背后,是无穷尽的恐惧的海洋。
可是你不敢往后想,因为稍微多想一点,眼前的这一点平静便迅速地坍塌掉,那无尽的黑暗就会吞噬你最后的一点理智。
毫无征兆地被封为梁国夫人,除了落人口实,被身后的人指点论之外,晚晴未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她无法堵住那嚣嚣之口,也无法面对坤宁宫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和恭贺。
裴家对她的不满几乎遮掩不住了,即使裴后,也眼见得有些心灰意冷,因采芹忽然染病,珊瑚重又回到了皇后身边,并告知晚晴,皇后吩咐,以后不用日日来侍奉,自己有事会来找她。
一切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
晚晴这次再也无法为自己辩别,只能日日独坐在冰冷的怀玉殿,殿内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只有一丝半缕清冷的月光照射进来。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她喃喃自语,见那阴惨惨的月亮终于一点点升到了半空中,发出幽暗清冷的光。
可那光只会让人更加寒冷,照得这幽暗的殿内似乎镀上了一层银。
晋封为梁国夫人还不到三个月,她便被暗中剥夺了中宫殿的协理权,由韩淑妃和柳贤妃暂摄六宫事务;
同时她被勒令关闭了宫内的学堂,那讲经堂空空落落,很快便将结上蛛网,过不了多久,就再也不会有人记起这里曾经书声琅琅。
一切犹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这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她帮助了侯昭仪。契丹前太子狼狈逃窜到了晋国,因皇后病着,皇上命柳贤妃酌办此事。
贤妃择取了侯昭仪服侍契丹太子。
契丹太子残忍又变态,侯昭仪自然不愿去服侍他,所以求到了裴后这里。
对侯氏的事,裴后本不置可否,但晚晴坚认侯氏尚有用,硬是保下了她。
晚晴本想择宫内不受宠的宫嫔去,结果皇后还未颁布懿旨,宫内竟忽然有传言说会派蒙受盛宠的夏昭容去服侍契丹太子。
夏氏究竟年轻,尚未求证真假,便不知为何悬梁自尽了——这下晚晴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夏昭容出身高门大族,她一死,她的母家几次上书,坚请皇上为自家的女儿讨个公道。
皇上果然因此事十分震怒,虽经晚晴苦苦解释,勉强应对过去,但皇后却因此被褫夺了管理六宫之权,更被勒令在宫内思过,其实便是变相的禁足了。
此事由晚晴起,板子却最终打到了裴后身上。后宫之中都对她议论纷纷,坤宁宫上下更是对她颇有怨言,裴后倒是没说什么过激的话,只安慰她道:
“本来管理六宫便是劳心费力的事情,咱们不做也就罢了,你莫要在意。”
皇后虽这么说,但晚晴听说前廷为皇后说话的人不少,大臣们的帖子雪片似的飞到皇上的案头上,都是弹劾新晋的梁国夫人不守本分,恃宠而骄、挟持皇后。
一时之间,晚晴也不知这么多的非议从何而来,深觉困坐愁城,无计可施。
即便如此,皇上待她,倒还算和气。宫外的梁国夫人府邸依然由国家出银两修缮完毕;
棋待诏和诗待诏也一样三日来一次坤宁宫与她教习,只是她再也不敢私自见这些待诏,一一婉拒了,每日里又恢复了在殿内读书的旧习。
可坏消息又怎会这么快便停止呢?
到了十一月初三,永宁寺突然来报,惠宁仙师病重。裴后热泪长流,心痛地不能自已,因自己出不去,便委托晚晴代自己去一趟。
晚晴应允后,便乘一顶驼色小轿,前往永宁寺。
这日彤云密布,寒风刺骨,眼见得一场鹅毛大雪便要下来。轿子刚过了朱雀门,便被拦下,裴府的家丁恭请晚晴上了一驾马车。
晚晴深深呼吸,知道该来的总归会来。
她自然知道谁会在马车上等待她,理智告诉她,她也必得和他见一面了。
如果误会不消除,她在宫内的路只怕会更难走,可是情感上,她又不愿见他,物是人非后,她再不愿去看那段前尘往事。
但这一段时间,各种事务犹如乱麻一般,绞在一起,若还不借助外力,事情一定还会继续糟糕下去,直至再也无法解开这个死结。
所有人都困在这个局里,无法挣脱。
“轩郎,你来了。”她还是上了马车,果然那人便坐在那里,面色冷峻,神色犹如朔风扑面,和他身上穿的玄色锦袍一般无二。
“梁国夫人大喜啊,还未给您贺喜呢。”过了许久,钰轩方冷冷道。
他一反常态,不但对晚晴的到来没有半点欣喜,而且似乎有些嫌恶的往里面坐了坐,似乎不愿再沾染她半分。
晚晴明明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良久不言。只掀开帘子,瞬间便有大风雪扑面而来,那寒风刹那间充盈了这小小空间,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忽地,帘子被钰轩一把拉上了,他铁青着脸,胸脯起伏不定,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晚晴幽幽叹息道:“你马上要当父亲的人了,火气怎得还这么大呢? ”
“我是不得已,晴儿,你呢?”钰轩毫不留情地斥责她道:“你这段时间来又做了什么?
你希冀富贵,干涉朝政,恃宠而骄,越俎代庖,你的事迹,都快传遍整个京城了。晴儿,”
他死死盯住她,沉痛地问:“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裴钰轩是个傻子?还是觉得我费尽心机其实还是螳臂当车?
而那个人,他只要一句话便可给你无上的尊贵与荣宠?你口口声声说不慕富贵,可是今日你的富贵从何而来?你说,从何而来?”
他一把攥起她的手,将她的身子掰正,让她正视自己。
“轩郎,你怎地不信我?我从未为自己谋求过富贵,这个……什么梁国夫人,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再说,我何曾干政过?
协理皇后处理后宫事务,亦是你裴府诉求,不是我主动的。
轩郎,你为何没想过,是有人陷害我,或者是,我们?”
晚晴眼中虽是悲伤,却也有热切的希望。
“你还在撒谎!”钰轩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他用手指着她,呵斥道:“晴儿,你在我心中,向来冰清玉洁,可是,这段时间你做了些什么?
我问你,你和皇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生病时,是谁在偏殿和皇上饮酒至中夜不息?
又是谁让你能有权利在后宫设讲经堂,甚至连魏王殿下你都要笼络,皇上数次带魏王光临你怀玉殿,你可曾拒绝?晴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晚晴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低低道:
“轩郎,我在宫中,有时,也不得不……曲意逢迎……,这宫廷内,不都是帝王的天下,难道我能选吗?”
“你不能选,你不能选……”钰轩眼底一片灰暗,痛心疾首道:“你已经选了,晴儿,你选了放弃我裴钰轩,放弃我裴家,投到了权势欲望的怀抱了!”
晚晴那滴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她忍不住泣道:“你们裴家,向来拿我做棋子,怎得我这棋子稍有差错,你们便要斥责我、抛下我?
一帆风顺时你们都来锦上添花,稍有差池时你们便来落井下石,好啊,好啊,我知道——
无论是你裴家,还是皇上,都无非将我杜晚晴当成一颗过河卒子,都想利用我打压对方,你们哪个对我有半丝真心?哪个?”
她抬头,满含绝望地质问裴钰轩道:“你吗?你马上就要当父亲了,你娶了两房夫人了,你现在责怪我和皇上有接触?
即便是你裴钰轩,皇上若让你入宫侍奉,你也未必能如我一般选择撞案而死吧……
可我死过一回了,我父母还在江南苦苦等我,我不想做不孝子,还想有朝一日能与他们团聚,轩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说到这里,她的泪水犹如决堤的江河,顺着面颊汹涌而下,打湿了衣裳的前襟,宛若一株盛开的花枝暴满冰雪,三分憔悴,七分哀伤,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钰轩见她这般说,本来郁积于胸的那一腔怒火,不由消了大半,他终于还是舍不得再呵责她,叹了口气,他的语气缓了缓,说道:
“晴儿,我知你为难,可是任谁也不能不疑窦丛生,坊间都传河东大水,是你劝皇上免了当地一季的赋税。此事是不是真的?”
晚晴见他忽然这般问,不由匆匆抹了一把泪水,惊讶道:“此事……倒也不假,可是,这并非为我个人谋福……”
钰轩眼神迅速黯淡下来,他失望地说:
“你知道吗?这件事台阁已经一连上书多日,一百多个三品以上大员联名上书,想要减免河东赋税,皇上都以军费日增为由,拒绝了。晴儿,你已经……”
他顿了顿,满目苍凉道:“你已经和他……关系匪浅了吧……”
晚晴心下一沉,旋即道:“轩郎,你也疑我。赋税一事,我确实曾劝谏过皇上,但当时他并未允诺我什么。
后宫不许干政,这个我懂。你若说我做错了,我也认了,我只是同情那些处于水火的生民罢了。
不过要因此就判定我和皇上有什么,我不服。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什么,我就绝不会被封为外命妇。
不错,皇上的确说过让我侍寝之事,也曾许诺妃位与我,这些在我初次入宫时便已告诉过你,可是此次,却绝无此事。再说,”
她嘴角翘起,一抹冷笑浮上,带着点戏谑般问道:“你若是他,可会把自己宠幸过的女子放置宫外?那此人如果怀有身孕,怎么确定子嗣一定是皇家血脉?”
钰轩心内还是疑虑重重,但听晚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一时他也无法分辨,只是酸楚道:
“我知你一向能言善辩,可是晴儿,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不仅仅给我送了玉佩,你还给皇上也送了一块是吗?听说皇上身上佩戴的一块流云五福玉佩便是你送的,他祭天时都带着。”
“不错”,晚晴颔首,冷笑一声道:
“其实那玉佩不是我那日送出的唯一礼物,我还买了花胜送给了中宫殿的诸位宫人,还给药膳局的一位小友买了一对灸铜人。我出来一趟不容易,怎得不想得面面俱到?
可是,你知道吗?送给皇上的那块玉佩,是我为你买玉佩时店家免费赠送的,说起来,如果皇上知道,我这也算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更何况,当时我并没有想将那玉佩送予皇上,他是九五至尊,我一个小小的女官,无故送他玉佩做什么呢?
是他那日来坤宁宫,听说宫内女眷都有礼物,便问我他是否也有,我无法推脱,这才赠与他的。
她这番话说出,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了,既不再流泪,也不再痛苦,她平平静静对钰轩说:
“轩郎,我们可以继续猜忌下去,继续争斗下去,直到柳莺儿一党将我们一网打尽。”
钰轩见她这般说,再也不好说什么,他叹口气道:“晴儿,我没有猜忌你,我只想你说实话。”
“实话?实话便是如此,轩郎,我怎会瞒你?”晚晴心灰意冷地说:“如果连你都对我起了疑心,那我还指望什么呢?”
“晴儿,我信你。你知道吗?我现在还在为我俩的事情奔波游走,你不能在这时放弃了。”钰轩还是握起了她的手,长叹息道:
“有些事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怕你知道会连累你,但你对我要有信心。
晴儿,皇上内宠众多,朝政亦不平稳,而今乱相尽显,幽州附近几个州都不能保。大乱在即,你不要贪图眼前的富贵,便把自己赔进去了……”
晴儿见他还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当下也不再解释,只是道:
“你放心,我从未觊觎过富贵荣华。这次皇后被褫夺后宫管理事务,全是柳莺儿从中梗。
上次她的儿子百日宴后,她曾召我入她宫殿,想要拉拢我,我未曾答应她,谁料这次她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竟将夏昭容逼死,然后栽赃到我们头上……”
“晴儿”,钰轩语重心长对她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段时间你的风头如此之盛,恨你的又岂止是柳莺儿一人?
据我所知,弹劾你的还有魏王师傅、魏王乳母秦国夫人,甚至淑妃、德妃世系的官员也有弹劾你的卷宗。”
“魏王的师傅和乳母?为何弹劾我?”……晚晴惊讶问:“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
“古人都知道做人臣子,不能越俎代庖。魏王是今上唯一临近成年的儿子,多少人都盯着,如不出意外,他一定是未来太子。
他开府邸时便有200多属官,光师傅就有12个,都是进士出身,乳母四位,均封郡国夫人。
晴儿,你以为你教导他读书、引他学习是正务?
如你短短说几句便能将一向不爱读书习字的殿下拉回头,那岂不是说他那群王府侍读、师傅都是傻子,一向以来劳而无功?
魏王竟亲自向皇上要你去做王府管事,那自小在他身边侍奉的四位乳母,要怎么办呢?
你若真的到了王府,是准备给他做乳母,教习师傅,还是做妃嫔呢?你想过这其中的厉害了吗?
魏王一事,你已经将魏王身边上上下下的人全得罪了,还尚不自知呢!这皇上父子俩是将你架在了火上烤,难道你还一点没察觉吗?”
晚晴听了钰轩这一通训话,不禁目瞪口呆,手脚俱软,接近魏王竟然损害了这么多人的利益,这一节她委实没想到。
她究竟还是年轻,又长在深闺之中,何曾知道这宫内人情险恶一至于此。
她瞬间汗如雨下,摇头颤声道: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我只是……我是好心……我无意冒犯他的从属,我是觉得魏王他,他还是个孩子……”
“凡身居高位者,哪怕是处在襁褓之中,身后也有一个被利益捆绑着的群体。
晴儿,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富贵之家,步步如履薄冰,一棋不慎,满盘皆输。更何况是天家呢?”
钰轩虽这般训诫晚晴,但见她吓得花容失色,战栗不已,又觉有些不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替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他柔声道:
“好了,你一个闺中女子,本也不该参与这些朝堂之事。我允诺你,再熬个一年半载,有机缘我就带你走。以后咱们逃出生天,自然有我护着你,再也不需你出头。”
晚晴被他揽着,也未推开他,只觉心内一片凄凉。良久,方开口低声问道:“轩郎,那现在我要如何做?”
“现在我们集中先对付柳莺儿。你知道吗?
上次你让我查她是否与皇上身边的优伶有关一事,我查到了,原来柳莺儿是和宫内一个叫细奴的伶官来往甚密,那细奴的姐姐,便是二哥曾经的外室春娘。”
“真的?”晚晴浑身打了个寒颤,惊诧道:“怪不得,怪不得……”
“此事你还要多费心,柳莺儿这次将矛头对准了我们,我们若是束手待毙,下次只怕她会更变本加厉。”
钰轩伸手替她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泪,和一开始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此时他的态度和缓多了:
“晴儿,我知你一向心软,可是此次却软不得,我们这次便这般规划吧。”
说着,便将嘴唇附在她耳上,轻轻说了几句话。
晚晴听他说完,只觉惊骇万分,结结巴巴问道:“轩郎,……能不能……不见血?”
钰轩将她重又揽入怀,抚摸她的手说:“傻瓜,你以为夏昭容是自杀的吗?不是的,她是被人勒死后又吊到屋梁上去假装缢死,特意嫁祸于你的。
你知道的,柳莺儿的帮凶可不少,不过你不要怕,我会尽全力帮你。你不要老和我生气了,好不好?”说着,便忍不住吻了吻她如玉般的面颊。
他俩有多日未见了,自从晚晴知安乐郡主有了身孕后,再也不肯单独见他,之后那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便漫天飞舞起来,他又嫉又恨,又被相思缠绕,这段时间犹如在水火中熬煎一般。
此时,听晚晴那般解释,虽然他也未必全信,但总比让她亲口说出已经和自己离心离德了好吧。
他心头略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虽然这欢喜里掺杂着丝丝缕缕的苦涩,但是她究竟还是未再像以往那般距自己于千里之外。
晚晴的心情却又有所不同。她此时哪有心情和他温存,但是贸然推开他又不好,安乐的事情她也懒得再问了,只是见他对宫内的事情这般了如指掌,不由暗暗心惊。
果然,若离了他裴家的暗中支持,自己随时可能灰飞烟灭。
感情这张牌面,不打,寸步难行;但是让她违背原则在他已有子嗣的情况下还与其虚与委蛇,又着实不是她心中所想。
钰轩见她不作声,便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今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晚晴惊问:“不是淑姐姐病重吗?怎得不是见她?”
“不是,淑儿是身体不适,但是此时无妨,晴儿,你出来一趟不容易,下次再见她不迟。今日,你先去见一个女人。你呀,”
他望着她,像往常那般轻抚过她秀美端丽的眉眼,深情款款道:“你自己答应了棋待诏的话,难道转眼便忘了?还是我来给你善后……
惹下事便跑,儿女情长一起,就由着性子虎头蛇尾起来,你说是不是你?”
晚晴听闻他这番话,身子尴尬地僵了僵,不知为何,她现在对他这般亲昵的口气有些不适。
知道不该激怒他,可是这气氛过于暧昧,她假借抚弄头发,将他的手拂开,并借机坐直身子,笑着敷衍道:“是我的过错了,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
钰轩见她对自己忽地又这般生疏,心中有一丝不悦,那勉强压下去的疑虑又要升起来。
自从她离开丹桂苑后,他老觉得自己再也把握不住她的心,她若有如无的疏离感,让他甚为不喜。
不知为何,现在他和她之间,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依然犹如隔了一层寒冰,那冰面虽然看似薄薄一层,却不知为何从不融化,横亘在二人之间,让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二人便这般默默无言,耳边只传来马车踏过青石路的粼粼之声。轿内的温度一再下降,寒风凛冽,北风从薄薄的帷帘中乱入,让人遍体生寒。
晚晴体弱,纵穿得厚,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钰轩见此,一言不发,硬生生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披风紧紧裹住她,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她的心暖了暖。
“乱世之中,苟全性命已经要拼尽全力,贪恋这一霎那的温暖,亦不为过吧!”她这般想着,不禁昏昏欲睡起来。
朦胧中,似有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又有极低极低的声音道:“晴儿,你莫要负我,你若负了我,只怕我要发疯……”
孽缘
晚晴醒来时,已在郊外一处山脚下,有两间茅屋,茅屋外已遍布裴府侍卫,马车一停,钰轩搀扶晚晴下车。
怕她寒冷,钰轩早已将披风脱下披在她身上,她推脱无果后,便也接受了。
二人进了茅屋内,那屋内似乎比屋外还冷,寒气逼人。一个穿玄衣的中年妇人倚窗独坐,手里拿着一副绣品正在刺绣。
那绣品绣的原是两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一持荷花,一捧圆盒,在起舞欢笑。
晚晴知道这是民间和合二仙的图样,可眼前这两个小男孩却绣的格外生动,活灵活现,那眉梢眼角的笑意宛若生人,仿佛下一刻便要从这图上跳下来。
晚晴平生见过不少绣品,却从未见过绣工如此绝佳的,不由对那女子好感顿生,刚待要说话时,胡大可从里屋出来,拱手道:“参见裴尚书、陆尚仪。”
钰轩站立不动,亦未回礼,倒是晚晴忙忙同他行礼道:“先生这一向是瘦了,敢问这是……”
“这位正是在下的姑母胡夫人。”胡大可悄悄拭了泪,对那夫人道:“姑姑,这两位贵人救了您出来,您好歹说句话吧。”
那夫人这才抬起头,起身款款道:“民妇胡氏参见两位贵人。”
晚晴见她生的端庄高雅,虽年龄略长,但那五官秀美,皮肤白皙,风韵悠然,通身气派,颇有华贵气度,不似一般民间妇人。
便忙忙携她手道:“胡夫人莫要客气,您既然已出了那腌臜之地,日后便早些离开京城。”说着,便抬头看了一眼钰轩,却见他一脸肃穆,并不说话。
“多谢小娘子。”胡夫人用手轻拂开她的手,笑道:“大恩不言谢,我为恩人绣了这幅和合二仙图,权当谢礼吧!”
和合二仙图向来是民间恭贺新婚夫妇的礼品,因此晚晴脸一红,不由自主抬首觑了一眼钰轩,却见他也正在瞧她。
二人目光对接,灼烫的滚热,晚晴低下头,未说话,却听钰轩笑道:“胡夫人客气了,来,您坐下说话。”
“也好。听说小娘子要请我说说当日发生之事,好,我这便说给您听。”
胡夫人的眼睛略过手中的绣品,凝望着门外漫天的鹅毛大雪,又刹那的愣怔。却旋即坐下来,一边绣花,一边感慨道:“我见王郎,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咳咳”,胡大可忽然咳嗽起来,那脸微红,目微睁,似乎不愿姑母再说。
“怕什么,傻孩子。”胡夫人笑道:“既然这尘世间还有人愿意听我这老婆子说这些尘封往事,我也乐得说一说,不然,这些事就要随我入棺材了。”
听她这么说,晚晴身子颤动了一下,钰轩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犹如寒冰般冷,不禁暗暗自责,忙转身吩咐兴儿道:“去寻些柴草来,熬煮点雪水。”
“有有有”,胡大可忙道:“我去烧水,你们稍等。”
原来他们姑侄已被秘密送到这间茅屋三日了,茅屋里虽然冷的像冰,却还备有几捆柴草,此时正可用来烧水。
兴儿感激地望了一眼胡大可,暗想幸好不用我去寻柴草,不然这么冷的天到哪里去找干柴呢?
“我这侄儿啊,唯恐我丢了他胡家的人。”胡夫人见胡大可进入灶间烧水去了,自嘲道:
“我侄儿必给你说过了,我前夫是平安州的长史,我嫁给他20年,夫唱妇随,人人都说我们是神仙眷侣。
我们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在外面纳了官,女儿也嫁了如意的郎君,我本想着可以颐养天年了,谁料这时契丹贼寇攻破了城门,我前夫他带着新纳的妾室跑了……
我和他20年的情分比不上新买的一个年轻妾室,可笑啊……”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城破后,我和城中其他被俘虏的女眷被人用草绳拴着双手绑在马尾后,拖拉着跑了整整120里,脚都磨破了,差点死在冰天雪地里。
到了驻地后,贼人将我们这些女人单独挑出来,无论老幼,全部装入麻袋中,当货物一般五两银子一个发卖。
他们寻了些当地的无赖光棍,日夜监视我们,一连卖了好几天。
我听到身边陆续有人被发卖了去,心里只恨不得要自尽,可是双手双脚捆着,又怎么能自尽呢?
在那几天里,不停地有人来捏我的手脚,腰身,想来是判断我的年纪,我自来没受过这般屈辱,便暗自发誓,如果这次有人买了我,只当他倒霉,我必是要死的。
我这个年纪了,再去侍奉男人,绝对不可能。不知苦熬了多久,终于有人来买我了,那人一打开麻袋,便听到身边哄笑道:
‘啊呀呀,王书簿啊,你可不打眼啊,这都可以做你娘啦。来来来,5两银子退你1两啊,你这倒霉催的……’
我此时饥寒交加,听闻此语又羞愤不已,只想站起身撞死在石阶上,却听一个憨厚的声音道:
‘做娘也没什么不好,我刚好没了娘亲,便迎回去孝养也好。’说着,替我解开了手脚,将我背到身上,又回身道:‘谢谢诸位了,王清先告辞了。’
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便伏在他背上被他背回了家。
那一日正如今日这般下着大雪,我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背着我,甚是吃力,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道:
‘我自己下来走吧,我还能走。’
王郎却道:‘这大雪天路滑,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背一程的,您……莫要客气。’
我见他是个实诚人,心里倒略略放了几分心。
到了他家中,却见五间青砖到顶的屋子,倒颇有点旧家的模样,后来知道他父祖都是做官的,可惜都去世的早,撇下他一个人和母亲相依为命。
前两年他母亲也去世了,他便在街坊帮衬下去衙门寻了个书簿的官职,因为家贫一直未娶亲,今年已经26岁了,比我足足小了一纪。
原来他和邻家一位小大姐定了亲的,结果因为家道衰落,那小大姐去年嫁了人。
他心灰意冷之下,听人说可以买个媳妇,便也借了5两银子去买,没想到去晚了,买到了我。
我只当他见了我会失望至极,没想到他却将我安置在内室,自己去抱柴草刷锅做饭,不一时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让我赶紧吃下。
我好生感激他,之前死志虽坚,但想到他借银子买的我,怎得我也得将他的银子替他赚回来才能走,是以我便在他家安置下。
日常我们以姐弟相称,以礼相待,我替他打理家务,可是我其实也帮不了他什么,只是多了张嘴吃饭罢了。
我自幼没做过那些烧柴纳火的事情,起初怎么也引不燃那灶间的火,还是他悄悄替我生了火,做好饭再去衙门。
到了晚间,他又早早回来给我俩烧饭。
人人都笑他真的供奉了一个娘亲,他只憨笑不说话。
我见他生的倒也端正,虽布衣蔬食,却人品端方,心下想帮帮他,便让他去街市上帮我买些绣线,我在娘家时便擅长刺绣,后来嫁到前夫家,这手艺却也没丢。
他只当我是想解闷,虽然家里穷,却也没说什么,第二日便帮我买了回来。
我绣了几幅小山水花鸟图,让他去集市上卖卖看,结果没想到一下被城里最大的绣坊绿玉坊看上,当时便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来。
那日王郎很是高兴,买了鸡鸭鱼鹅,还买了些胭脂水粉,兴高采烈带回来,对我说:‘大姐的手艺真是好,老板说日后您绣多少他收多少。’
我只当他是见财起意,见钱眼开,倒也没放在心上。其实在平安州,我的绣品都是上等织品,远远不止这个价格,此时虎落平阳,却也说不得。
我只想帮他赚个百八十两银子,替他娶房媳妇,便离开他去尼姑庵了此残生。
谁料他待我日日不同起来,我见他看我的眼神也慢慢起了变化,甚至到了不敢直视我的地步。到了晚间,又故意将油灯藏起来,说眼睛在暗光下用久了会受伤。
白日里逢下雨阴天,天稍微暗些,他也不肯让我刺绣。
我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但也不敢往别处想,因我大他这许多,自来没有这等事的。结果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事……”
胡夫人叹了口气,停下了做针线,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群山,低低道: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有一日他以前定亲的那个小大姐来访,他正在给我手上挑刺,我做不惯烧柴的粗活,那日我想替他做点饭食,结果刚一拿柴,便被柴草上倒刺刺入了手指。
他当差回来恰好看到,便顺手拿起针来替我挑,可能两人隔得近了些,那小大姐一进门,三不知的就指着我骂起来。
哎,那些污言秽语,我真是闻所未闻,虽然如此,我是有年纪的人,也不该和年轻人一般见识,是以我一句未言语,便进了屋。
后来才知道,这小大姐新寡,因为没孩子,便直接回了娘家,还想着再和王郎结姻缘。
我只道这是好事,想着这段时间也替王郎攒了二三十两银子了,要是节省点,也能替他们办场婚礼。
正想着,忽地见外面打了起来,原来王郎愤不过这小大姐骂我的那些难听的话,抄起一把扫帚便要将她扫地出门。
那小大姐好生彪悍,竟然挠了王郎的脸。我想他上衙门公干的人,怎好伤了脸?少不得从屋里走出来想要给他们劝劝架。
谁料那小大姐见了我似乎更来了气,她张开双手将我使力一推,我力气没她大,又一个没防身,便摔倒在地上,登时扭伤了腰,再也起不了身。
王郎一见,回手便扇了那小大姐一记耳光,小大姐怎么肯依?一头撞在他身上,同他撕打成一团!
王郎把那小大姐搡出了门,又来扶我,见我起不了身,他便抱我到了屋内,谁料那小大姐爬到矮墙上见到这一幕,又破口大骂了起来。
我不知这乡间女子竟这般彪悍蛮横,心里又怒又气,王郎反倒劝了我半天。
我心下主意已定,养好了腰伤,便自己去找了那个小大姐来,又置办了一桌酒席,等王郎从衙门回来,我们三人便在一起喝酒。
我对他俩说,自己年纪已大,绝无非分之想。这段时日我也攒了几十两银钱,都交给他们,让他们办婚事用。等他们成了婚,我便出家去。
小大姐是个实诚人,听我这般说,忙忙携着我的手叫我大姐,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还说要给我养老。
谁料王郎竟然不同意,他说自己买回来的是娘子,以前是因为我是官宦人家的夫人,怕嫌弃他,是以未敢吐露真言,今日借着酒遮脸,说出实情,他乐意娶我,他悅慕我。
我和小大姐都惊呆了,小大姐哭着离了席。我也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待要起身拿包袱走时,谁料王郎他……他竟将我从身后抱住,说要与我结为夫妇。……”
晚晴听她这般说,不由看了一眼钰轩,钰轩对她笑了笑,将她的手握到自己手中替她暖着。
当着胡夫人的面,晚晴颇觉不安,便想抽出,谁料钰轩紧紧攥住,也只好由着他了。
二人听她继续说:“我知王郎人品是极好的,可是我这般年龄,又是这样的身份,我怎能害了他呢?好说歹说他都不听,最后……我们还是成了夫妇之礼。”
胡夫人脸上一抹红晕升起,似娇羞的少女般,沉浸在无尽的爱意里:
“他不再让我没日没夜的绣活,只说要我养好身子。我只当他还要我生个孩子,谁料他说怕我年龄大生育有危险,他……他竟去打听了草药,给我喝着,唯恐怕我这般高龄怀了身孕难产。
我是自打那时候开始……觉得自己真的……离不开他的。
他说他比我年龄小些,日后他侍奉我百年后,自己便去庙里打发了残生便罢,也不必再生儿育女,只要我们此生相依相伴即可。”
听到这里,钰轩忍不住望了晚晴一眼,悄悄用手环住了她的腰,晚晴往外略坐了坐,想要挣开他的手,可他却暗中用力,揽得更紧,看那表情,却依然是一片平静。
晚晴无心与他计较这些琐碎之事,只是被这惊世骇俗的爱情惊呆了。想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真情,怪不得这夫人铁了心地非要和着王郎在一起,这男子真是痴心一片。
胡夫人对二人的行为恍若未闻,只道:
“后来的事你们知道了,我贪心想多挣点银子,便绣了一副长卷百子贺寿图,谁料我的长子在此处做参军,偶尔见了那副绣图,一眼就看出是我的绣品,便通过绿玉坊的老板,打听到了地址。
这孩子找了几个朋友上门来,硬是将我一乘轿子抬回了前夫家。前夫倒也羞惭,给我说了不少好话,但我对他早已心死,坚决要和他和离。
子女们都嫌我给他们丢了人,我只好避身尼姑庵内。并偷偷让人去给王郎送了500两银子,让他另娶人。
谁料他竟然跟着跑到了庵里,说生死都要和我在一起,岂料又被人捉住诬陷,下入死牢。”
胡夫人说到这里,手里的针再也插不下去,那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似乎悲不自胜。
惊雷(捉虫,看过可忽略)
晚晴见胡夫人的举止言行,心下忽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便转过头去看钰轩,钰轩避开她的眼神,略一低头道:
“多谢胡夫人给我们讲述了此事。这是我和内子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说着,便将袖内数个金锭放在了案几上,又道:“请原谅我们只能帮到这里了。”
胡夫人听他直呼晚晴为内子,似惊了一惊,但也未曾深究,只道:
“劳烦尚书大人为了这微小事亲自跑一趟,我们姑侄感激涕零;若有来世,我同王郎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晚晴倒没在意钰轩的称呼,只是听胡夫人蓦然说到来世,心下那种不安更烈。
她待要问什么,却见胡夫人已将手中绣线咬断,把绣品折起来,就要递给晚晴,正好胡大可端了一瓯开水来,见此忙将开水放下,道:
“姑姑稍侯,我去拿个绣袋装起来方便些。”说着便从里屋真的拿出一个小袋子,将绣品放入,郑重递于晚晴道:
“姑娘,拿着吧。”说话间,对晚晴使了个眼色。
晚晴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便将绣袋珍重地拿起,起身致谢。
钰轩帮她在吹那瓯水,这么冷的天,那水很快就凉了,他小心翼翼递于她。
晚晴见他待自己这般体贴,不由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对他又是爱,又是恨,又是怜,又是无奈,又是不舍,又是伤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快喝一口吧,暖暖身子!”钰轩见她双睫盈盈,思虑重重的样子,有些心疼,柔声对她道。
晚晴的心到底还是软了,她轻轻叹息一声,从他手中接过水,将那瓯水先让胡夫人。
胡夫人推辞道:“小娘子喝吧,我不渴。”
晚晴又让胡大可,胡大可哪里会喝,最后还是她自己抿了两口水,一行人又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临行前,晚晴不知怎得,心中异常难过,她走到胡夫人面前,双手握住胡夫人手道:
“夫人,请您多多保重身体。若有什么需要晚辈帮助的,您尽管吩咐。”
胡夫人闻言,笑了一笑,那笑犹如凛冬中一抹薄薄的暖阳,似有温暖人心的作用。她反手握住晚晴的手,蔼蔼然道:
“好孩子,谢谢你了。你不嫌我年老失德,又没有笑我疯癫痴傻,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她轻抚了抚晚晴的头发,含泪笑道:
“我的女儿也比你小不了几岁,若也像你这般通情达理,我临行前也不至于这般牵挂了……”说着,忍不住掩面拭泪道:
“好孩子,你娘亲真是好福气啊……”
晚晴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眼泪毫无预兆地喷薄而出,紧接着身子晃了几晃,似乎哀伤不已。
钰轩见状,忙将她一把揽住她,向胡大可使了个眼色,大可立刻对姑母说:
“陆尚仪还急等着回宫,太晚了不成。姑姑,咱们就此拜别两位贵人吧。”
胡夫人也知失言,强挤出一抹微笑,对晚晴道:“也好,咱们就此别过了吧。祝愿小娘子早日和自己的如意郎君相携相依,百年和合。”
“谢谢胡夫人了,”钰轩闻此,忙抢言道:“我和内子多谢您的吉言。”
“夫人,您没有错,晚辈甚是钦佩您!”晚晴根本不理钰轩的胡言乱语,只是忽然俯了俯身——
她身量甚是高挑,胡夫人比她还略低些——是以她低头附耳在胡夫人说道:“既是真情相待,死生相托,便是天崩地坼亦无足畏惧……”
胡夫人愣了愣,那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略略抬首,叹息道:
“谢谢小娘子了,我此生已矣,早已无惧身后流言,只盼着小娘子和裴郎君能护佑我侄儿平安。”
晚晴看了一眼钰轩,钰轩忙点头道:“夫人放心,此事全在我等身上。”
胡夫人展颜,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不知怎的,晚晴见胡夫人一脸视死如生的慨然和无惧流言的冰雪之姿,只觉好生仰慕。
怨不得有好男儿愿为她倾倒,她杜晚晴虽为女子,也不由为这磊落光明的女性倾倒。
原来这女子之魅力,无关乎外貌年龄家世,全在这品性气度之中。以前她以为只有男子才有这般慨然之风,现在看来,女子一样可以做到。
胡夫人从富贵跌入尘埃里,却还能从尘埃中再生出一段奇情来,真乃可敬可钦。
在这种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她不怨天,不尤人,不背弃自己感情,亦不肯媚俗世人;即便众叛亲离,亦不愿辜负深情之人,这种真情真意真让人心生仰慕。
可惜这样的人,竟然不能被世人所容,又怎么不令人心碎心折!
晚晴一步三回头,甚是不舍得离开胡夫人姑侄,可是钰轩见天色不早,不能再耽搁,一直催她,她无法,也只好上了马车。
几人挥泪而别,大家均知此次是生离死别,日后相见无期,不由心内沉重。
晚晴那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久已不像今日这般心酸,难过的不能自已。
胡大可低低对她道:“姑娘多多保重,记着,下棋要依着本心下,方能赢。”
晚晴的泪瞬间落了下来,她哽咽着点点头,不舍而去。
“是个好姑娘,”胡夫人眼见二人上了马车,大批侍从跟随而去,对侄子说:“难得这世上还有如此通脱的女孩儿,但愿她能得到幸福。”
胡大可怅然道:“可惜她也是一枚棋子,身处危局之中,无法自脱。”
姑侄二人相视一眼,都摇摇头,看见那遥遥远去的马车,叹息不已。
车子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一段,晚晴忍不住掀开轿帘往车后看,胡夫人和胡大可还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宛如两尊雕塑。
晚晴的心忍不住刺痛了一下。她放下轿帘,问钰轩道:“那王郎,咱们不能救他一救吗?”
“晴儿,王清已经死了。”钰轩避开她殷殷的眼神,低低道。
“死了?”晚晴瞪大眼睛,颤声道:“那……那胡夫人知道吗?”
“她知道的。王清死前唯一的条件就是让胡夫人出狱。我安排让他们见了一面。二人在牢狱中定了来世缘,都说此生不后悔……哎!”
钰轩长叹一声道:“本来我甚是瞧不上这胡夫人,觉得她有损妇道,为老不尊,不值得救,谁料见了那一幕,真是连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落泪…”
“那为何王清还一定要死?你们都知道他是冤枉的,为何还非要他死?”晚晴不由声调抬高,恼怒地看着钰轩。
“晴儿,你还以为这是一起普通的案子吗?普通的案子能通过你找到我这里吗?这显然是有人给我们下了套。
设圈套之人是想利用我们的同情心,将幽州十几个城池失守和契丹细作安插放在一起。
如果我们贸然放了王清,必会有人说我们与李四原将军勾结,里通契丹。到时王清死了,就死无对证了。
你知道吗?胡夫人的夫家是幽州赫赫有名的元氏家族,元家五子在当地号称“五俊”。
长子元悠是李四原将军的心腹,也是他的行军参谋,其余四子都是幽州治下各个州郡的长官。
胡夫人的丈夫元庆,是元家第五子,生性有些仁懦,在官场上受哥哥们的庇护,在家里又颇有些惧内,但他们夫妇二人感情一向很好。
谁料前两年,他不知受了谁的唆使,忽然替幽州那边一个名妓白牡丹赎了身,养在外面。
胡夫人知道后,同他大吵了一架,他竟索性将这白牡丹带回家去做了侍妾,夫妇可能自此失了和。
平安州快要被攻破时,他本想带着胡夫人一起逃的,可胡夫人要他在自己和白牡丹中选一个带走。
这元庆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了心窍,据他自己说是眼看着这么危急的情况下,夫人还逼着自己做选择,于是便赌气说你要么就跟我们一起走,要么你就留在这里等着贼人破城。
胡夫人性情刚烈,竟然真的就索性坐在官衙中未走。
城破了,元庆见夫人真的没有出城来,直接傻了眼。
等到胡夫人的儿子们匆忙从做官之地回来时,一见母亲失踪,立刻嚎啕不止。待得知事情原委后,竟当着元庆的面就将那白牡丹活生生打死了。
元庆可能是自知理亏,半句话也没敢说,或许他也有些后悔吧,总之此后父子三人便四处去找人,一连找了数月,却去哪里找?
平安州的刺史当时出缺,元庆身为平安州长史却弃城而逃,加之又有人说他宠妾灭妻,城破时竟只带了妾侍出逃,任由原配夫人没入贼兵,所以弹劾他的折子不断,幸好他的哥哥们替他遮掩着,他才止于罢官而已。
等过了一阵子,风声下去,他本来要官复原职的,谁料此时胡夫人忽然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州小吏。
原来胡夫人已经改嫁了这个州小吏王清。此事一出,元氏家族颜面扫地,胡夫人执意与元庆和离,后来元家无法,只能让她避入当地的庵堂。
谁料那王清又追到庵堂里,此时元庆和两个儿子发了狠,竟然出了昏招,将这王清捉住,说他是契丹细作,必欲致他于死地。
他们父子万万没想到,胡夫人竟然跑到衙门去击鼓鸣冤,说自己和王清是一伙的,也是细作。
自此后,事情一发不可收,不仅元庆父子被秘密收押,而且元悠也被牵连,到最后,连李四原将军也被牵扯在内。
皇上震怒不止,若不是郭崇滔大人的秘密营救,李将军可能早已被解除了军权。
胡夫人自以为和王清的爱情感天动地,却不知在她身后,包括她前夫和儿子在内的数万人都已被置于水火之中。”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晚晴听得惊心动魄,这么寒冷的天气里,额上竟然渗出密密的汗珠。
“我调过此案所有的卷宗,怎么会不知道呢?”钰轩轻轻替她擦拭额角的汗,轻声道:
“你不知道,此事本是兵部的案子,可兵部尚书与李将军是姻亲,皇上便交给了刑部。
刚移交没多久,你就把胡大可引荐给我了。
我当时只知道王清的事情,并不知他和胡夫人之间有牵连,更不知道整个幽州的官场都被这件事困住了……后来还是大哥特意来信提醒了我……”
“怎会这般巧合?可王清只是个小书簿而已啊!”晚晴喃喃自语道。
“其实说起来,这王清还真不是普通的小吏,他是并州的书簿,经手一切与朝廷及其他州县的文书往来。一旦他受不了酷刑,承认了自己是细作,许多人都要因此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幸好这王清是一把硬骨头,他在大牢里被打得筋骨尽折,骨肉皆烂,就是不肯承认这污名,到后来,他索性一言不发,无论主审官说什么他都不肯签字画押。
直到我带着胡夫人见了他一面,他这才在刑部画押了口供,愿以死赎出夫人,并将并州兵败之事完整呈上。
现在并州的事情虽然会影响李四原,但是好歹将实情说出来,皇上无非就是怒一下,事情总会过去的。”
晚晴的心仿若被活生生割裂般,她万万没想到此事竟会牵连如此之广,不禁茫茫然问道:
“轩郎,此事会是谁在幕后主使呢?……柳莺儿哪有这般能量?她怎认得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吏?她怎能设下这个圈套?
“这种事还需要特意安排吗?只要借题发挥就行了。胡夫人身份特殊,王清又是曾经陷落的州县小吏,二人的案子能串起一大串的人,所以你说王清能不能活?……至于柳莺儿……”
钰轩嗤之以鼻道:“她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她身后,晴儿,你说会是谁?”
“难道是……难道是……”她附在裴钰轩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又迟疑道:“即便是她,她也仍是一介宫妃而已,据我所知,她的势力,并不能出京城。”
“我刚开始也怀疑是她,所以找人细细调查过,有情报说,龙七公子走后,她的情报网基本已断,她现在没那么大能量了。”
晚晴点点头,忽而心头火苗一闪,不由自主惊问道:“会不会是……皇上?”
钰轩冷笑道:“哼,只怕与他逃脱不了干系!晴儿你别怕,他也不是只对付咱们,他是怕一切功勋旧臣。
兔死狗烹是老把戏,可他现在大局未定,就着手打压功臣,当真凉薄!”
晚晴此时心沉到了谷底,她思忖良久,方道:“那你让胡大可带着胡夫人去了哪里?”
“胡夫人活不了的……她夫家怎可饶她?听说元庆在幽州那边关押着,已经病了多日,而今口吐鲜血,奄奄一息了……”
钰轩有些不忍心,望了一眼晚晴,还是说了出来:“就是胡大可……怕也要受些牵累,他们胡家早已败落,只能任凭人宰割罢了。”
晚晴闻言,泫然道:“我知道胡夫人活不了。根本不用她前夫家逼勒,我见她死意甚坚,一意殉情了。”
她叹了口气,微不可闻道:“不过若是有那么情深义重的君子可以与之相伴,生死又能怎么样呢?”
她用手抚摸着那副绣图,似有无限感慨。
钰轩心内一动,拉起她的手,道:“晴儿,你愿意和我生死相伴吗?”
晴儿还未说话,忽然马车骤停,钰轩一把将晚晴护住,低声问道:“何事?”
“公子,有急报。”兴儿说着,便将一张字条递进来,钰轩看了,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顺手将那字条撕成碎片,扔到天空中,那碎片便随着雪花一起飘扬下来。
晚晴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没事吧!”
“哼,宁远侯那个老畜生死了。”钰轩冷哼一声,道。
“啊?”晚晴身子一震,待要说什么,终究未说。
“晴儿,你莫怕。”钰轩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咱们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晚晴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幅绣品,轻声道:“毕竟是你……的姻亲,你去帮忙处理一下吧,我也回宫了。”
“好,我这便送你回宫去。”钰轩看起来心情终于有了舒缓之意,他轻轻揽住她,往怀里一带,深深道:
“这次入宫,一定要步步小心,我们很快就会团聚的。”
晚晴慢慢推开他,满腹疑虑道:“轩郎,你信吗?我总觉得我这梁国夫人封的有些怪异。”
“怕什么,他敢封,咱们就敢接。”钰轩桀骜不驯地说:“整个裴家都在背后给你撑腰。”
此时晚晴亦无可奈何了,只好点了点头,钰轩又道:“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晚晴未曾回话,再次掀开那帘子,只觉得风雪比来时还要大了。
生产
裴钰轩回到家里时,裴府上下正忙乱成一团,原来安乐郡主听到父亲骤然离世的消息,受了惊吓,一时动了胎气,有些早产的迹象,幸好早有定下的稳婆,安抚住了惊慌失措的产妇。
此时,裴时亲自守在郡主的院门口,急地来来回回地踱步,又派亲随去祠堂里给祖先们烧了香,派了几拨人去找裴钰轩,都说他去了京郊。
裴时大发雷霆,命令府里所有家丁一起出去,务必把他找回来,又担心宁远侯府来人若看不到裴钰轩,只怕又要做文章。
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见裴钰轩施施然走来了,顶头见了父亲,微笑道:“爹这么急做什么?”
“你这逆子,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自己的妻子临产,你跑到哪里去了?”
裴时气不打一处来,呵斥他道:“毕竟是为我裴家添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得这般不懂事?”
“给我裴家添丁?”裴钰轩讥讽地扬起嘴角,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爹想必忘了自己当日的誓言。”
“你说什么?”裴时一下楞住了,只觉遍体生寒,压低嗓音问他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爹知道。爹当年允诺我考中进士会如何,您做到了吗?”裴钰轩昂起头,恨恨道:
“我裴钰轩这辈子若还有幸能得子嗣,那所有子嗣,都必得由那个人所出……”
算计
在郡主产房前,裴时却听儿子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言语,那心中的气可想而知,他抖着唇问道:“你……你……真是个孽障,和你那个低贱的娘一般样,郡主何等身份,你,你怎敢……”
“那孩子不是我的,爹……”裴钰轩一脸揶揄与嘲讽,低头俯身在裴时的耳边,轻轻道:
“她们给我下的药,被周子冲喝掉了……爹,周家大喜,我裴家跟着乐呵什么呢?”
裴时听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般,身子晃了晃,直直栽在了地上。
裴钰轩看着雪地里倒着的爹爹,对在远处的奴仆冷冷道:“还不快扶老爷进屋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免得老爷乐得疯魔了……”说完,竟不管不顾的扬长而去。
女人的生产自古以来就是一道鬼门关。若是那关外有亲人相迎,有丈夫陪伴,那十分的剧痛也许还能减少几分,可是此时安乐郡主的心,就如同沸油里滚过熬煎过一般,那十分痛变成了百分,千分。
身体的疼痛已经不可忍,心里的痛更是痛上加痛。
接到父丧的消息,她差点晕死过去,是以动了胎气,被急急送入产房,生死关头,当日那荒唐的一幕,犹如耻辱柱上最耻辱的一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那日是钰轩的生日。
她见他当日一扫往日的沉闷,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见了自己,也满面和气,只当他是回心转意了,心里也喜不自禁。
自从那日皇后宫中的陆尚仪被母亲责罚了之后,钰轩再也不曾到她屋里来半步。无论她以什么借口相邀约,他也绝不肯来。
她放下尊严去寻他,他虽不好拒绝他,但是坐不了片刻,他便要送客。
后来她才从爹爹那里得知,原来宫里的陆尚仪就是当日在裴府里给皇后做伴读的杜晚晴,她才是丈夫的心上人。
那丹桂苑里的所有的东西——画像、簪环、衣裳、脂粉等等一切,全是杜氏的。
讽刺的是,自己亲手所挑的这个夫君并不像外界说的那么多情,相反,他专情的很——只是专情的对象不是自己罢了。
他这些年就只爱这个杜氏,听说杜氏为了他不惜和皇舅舅撕破脸被送出宫,可不知为何后来又入了宫,成了陆尚仪。
这杜氏好生伶俐,心计极深,进宫不久竟又重得了皇舅舅的宠爱。娘亲几次要去说,皇舅舅反倒不悦起来,娘亲也不敢再说话。
眼看着夫妻关系越来越差,到了钰轩生日那天,刘嬷嬷给自己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下媚药到酒里,去书房端去给夫君喝,到时夫君自然回心转意。
她当时迟疑不决,嬷嬷又说此事必是妥当的,那书房远离内堂,是小小三间抱厦厅,在偏远角落,到时派个人过去盯着,编个谎让夫君到那里去,去了喝了酒自然便可玉成好事。
嬷嬷们已经帮自己算了日子,说这个日子若是同房,极易有身孕。只要有了子嗣,必能拴住夫君的心,自己也能在裴家立下足去。
也怪自己病急乱投医,竟真的信了这个古怪主意。
到了那日黄昏后的筵席上,她特意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和钰轩先是招呼了一阵客人,然后便中途离开,去了书房。
早有嬷嬷将她领到一间抱厦间里,那里床榻被褥都是现成的,嬷嬷给她叮嘱一番,她羞得脸都红了,但也照着做了,脱了衣衫在被子里裹着。
不久,便听得外面脚步声纷沓而来,似乎是钰轩和另一人进来了,二人寒暄很久,她自己在床榻上听得无聊,因被褥新熏的桂花香气袭人,桂花最是安神,她竟不知不觉得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进来,也没点灯,便歪在这榻上。她一下惊醒了,颤着手从身后搂着了来人,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回身搂住了她。
春风和缓,良夜缠绵,那屋外的合欢花开得那般奔放,屋里的人儿更是沉浸在一片旖旎春色中不能自已。
岂料天亮时,郡主起身看到躺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不是夫君,而是忠义侯府家的周公子周子冲。
她吓得呆了,死命推起身边的人,周子冲这才从宿醉中醒来,一见郡主,也吓得当时瘫软。
二人在床榻上,面面相觑,魂飞魄散。
她本和周子冲认识,当日她新寡后回京便是和他同路,谁料今日竟在这么尴尬的场景下再见。
那周子冲倒不失是个男人,忙乱中承诺道:“是我冒犯了郡主,要杀要剐都由皇上,绝不牵连郡主。”
她此时虽然心乱如麻,但听了这个好歹算是有一丝丝安慰,便让他赶紧穿上衣服走。
他穿戴整齐后出门去了,她也晕头转向穿上衣裳,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迎面见钰轩背着她在看一株长得高大茂盛的桂花树。
她一下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夫君,将计就计地耍了自己——他识破了自己的计谋,却用李代桃僵的法子让自己名节尽毁。
他就是要这样的结果,故而不惜亲自往他自己头上戴一顶绿帽子,为的自然是同她和离,留下裴夫人的名号给那个挨千刀的杜氏。
“杜氏,杜氏”,她恨得如同万蚁噬骨一般,咬牙道:“你有什么好,到底有什么好?为何让我的夫君对你这般死心塌地?”
她从未像那日般痛恨杜氏。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打入十八成地狱之中,永不超生。
杜氏既然远在天边,那这恨且压下,先处理内奸。
是以从书房回到房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人将昨日跟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如意用荆棘抽打,打得这姑娘皮开肉绽,白骨尽露,最后口喷鲜血死在行刑的长凳上。
她的这番作为,将她的奶母秦氏和赵氏都惊到了,二人怎么劝她都绝不肯听。
她断定是如意做了手脚,如意和如心是她的两个陪房丫头,当日她进门不久,为表贤惠,曾将她俩送给了裴钰轩,钰轩给她退回了。
她自此认为这姐妹二人忠心待己,是以更加信任二人。如心伶俐,如意沉闷,但她反而偏爱如意,处处抬举她。
是以昨日那般隐秘的事情她带了如意,也是如意给裴钰轩端的药,她认定必是如意偷偷告诉了钰轩此事,被钰轩拿住了。
在行刑中,如意也曾否认,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做的,可暴怒之下的她怎么肯信?她让人捆了如心,拖到如意面前,扬言若她不招,就打死她妹妹。
如心吓得缩作一团,在旁涕泪横流地叫姐姐,让姐姐救自己一命。
如意见此,这才认下了罪名。
打死了如意,她的恨也没半分消减,到了晚间越想越无趣,便趁人不注意,想要悬梁。幸而被赵嬷嬷看着,呼天喊地地救了下来,着人去请了裴钰轩。
裴钰轩真的过来看了看她,只字不提昨日发生的事情,只说让她好好养身子,万万不可再寻拙志。
她一时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他云淡风轻地说:“既是误会,周子冲也是我的亲戚兼好友,这事就算了吧!”
她知道此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果然他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此事就此揭过,但她必须守口如瓶,如果此事泄露半个字,那一切后果由她自负;
第二,宁远侯府上下再不许为难陆尚仪;
第三,如意死了,他要如心过去自己那边侍奉。”
让她守口如瓶,不让为难陆尚仪,她心里有数,可是为何让如心过去侍奉他,她没想清楚。
但此时却也没办法,她只好一一先答应下来。
本以为此事可以告一段落,谁料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自此后,事情再也不肯照着原来的轨迹往前走,她一步步迈向了深渊之中。
后来,她听说如心去侍奉裴钰轩后,颇受宠幸,竟至于在钰轩的内室里自由往来,成了他的房里人——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有这般手段。
及至此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说不定这如心正是踩着姐姐的尸身才攀上了裴钰轩,那日泄密的也是如心,她堂堂郡主反受了这无耻贱婢的愚弄。
想到此,她几次待要派人将如心擒来,可是裴钰轩看这贱婢看得甚是严,一时找不到机会,也只好暂罢。
念及往事,她只觉追悔莫及,心有余狠,此时忽而一阵阵阵痛袭来,她只愿当时便死在这产床之上,再也不去面对这龌龊的世事。
不久后,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冲破了黎明的天空,一个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出生了。
众人抱来给郡主看时,郡主只心都融化了,只觉一瞬间便死志全消,就算为了眼前这可爱的小小的人儿,也得咬紧牙关好好活下去。
却说晚晴这日与钰轩分手后,便回宫去了,当时天色已晚,她去给裴后汇报了一下当日的情况,便一人回到怀玉殿。
打发了殿内的侍女,她颤抖着手,将那副绣品取出,在那绣袋四处捏捏,果然在最里面有一处,似乎缝了双层。
她的心狂跳起来,抖抖索索地拿起剪刀将那绣袋一点点调开,果然,里面有一封信。看那楷书刚直瘦劲,俨然是柳泰成的笔迹:
娘子,你还好吗?经年不见,相思之情,犹如春草,虽经冬历夏,历久弥新,绵延不绝。
岳父母均安,勿挂牵。前日收到娘子来信,喜不自禁,知娘子一人在京苦苦熬煎,我心甚是挂牵。
而今江南大疫,民不聊生,死者十九。柳家已捐助千付药材于民众,愿为娘子广积福田,早日逃出生天。
下月辛巳日,我将入京城,盼望届时能与娘子一唔。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万望娘子善自珍重,相聚有期。
晚晴读完信,不禁有泪如倾,悲喜交加。
喜得是,父母泰成均安;
悲的是,江南大疫,会不会危极他们?
更可悲的是,当日明明自己背信弃义,在与泰成成婚前毁约入宫,也将退婚书交由惠宁,让她转交泰成,虽然退婚书他未曾接下,但也该知道她的心意。
可他为何还是这般执迷,径直称自己为娘子,此信若落入裴家人手中,必是一场轩然大波。
幸好这是通过胡大可的手交由的信笺,若还像往日那般,经由裴时那条线传递消息,他又怎敢写出这样的话语?
必是泰成看此次地址为胡大可的私密地址,他才冒险写了这封信,并终于按捺不住要到京城来——
可他怎敢来京城?自己四周均是裴家眼线、皇家眼线,甚至也许还有宁远侯府的眼线。
到时自己在什么地方见他?一旦被人发现他与自己私会,他必定性命不保。
自己的生命无足轻重,可他本对自己恩重如山,又怎能让他铤而走险?
她想及此,不由心焦起来,紧锁眉头,站起身来回踱步,想要找一个万全之计,此时再写信给他让他千万别来京已是不可能。
胡大可已经远离京师,再也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可以为自己传递信件。
现在还有谁能帮助自己?程方兴?方回?
程方兴已经在虎贲军身处要职,一举一动都要小心谨慎。她不敢贸然求求他,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一旦事发,会连累他的。
方回,那是裴钰轩的死党,自小玩到大的朋友,他还是从裴钰轩那里认识泰成的。若自己贸然去找他,万一他告诉了钰轩,岂不是弥天大祸?
她深知钰轩的脾气,若知道自己私会泰成,必会当时便了结了他的性命。
可是,如今已绝无他法,唯一的人选就是方回,说不定最危险的反倒是最安全的呢?
钰轩防人甚严,轻易不肯与人交心,可方回和他是自幼相交,他自来不疑他,若能说服方回,替自己传递消息,自是最好的。
不过,方回……怎么才能见到方回呢?
她叹了口气,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想自己深陷宫廷之中,眼见全无生机,而今颇有些心灰意冷;
此时恰逢多事之秋,朋党倾轧,变乱迭起,要自保已属困难;
更兼之裴钰轩与郡主已得正果,皇后身体亦已无碍,自己再在宫里已无必要,若真能远遁江南一家团聚,又有何不可?
今日见了胡夫人的惊世骇俗的爱情,当日已经几乎沉到谷底的心又缓缓升起来,即便没有爱情,那亲情不也是极好的吗?总比那水中月镜中花的虚无的感情要来得真实吧?
她左思右想,直到夜已沉沉,还未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景清
却说这几日晚晴正为泰成来京一事惴惴不安,忽听得侍女来报,景清来访。
景清本是优伶出身,绰号景猫,宫里宫外无人不怕,是个明晃晃的恶人兼小人。
人家作恶遮掩,他反其道而用之,光明正大地作恶,大摇大摆地行凶。
晚晴从前在掖庭局时,曾从郭门高那里听说过此人,而后更是频频见识了他的恶行。
传说被他盯上的人,必死无疑,不死也得脱三层皮。
他和猫一般狡猾阴狠,又像蛇一般残忍狡诈,最擅长搜集人的隐私攻击对方。
一句话,别人是伪君子,他是真小人。
可偏偏皇上不知怎地,特别赏识他。
晚晴和他日常并无交集,倒是小良子提醒过她千万远离景清,说朱公公都得让他三分。
今日不知为何,他竟无故找上门来,可她今日地位亦非昔比,明升暗降,对他,可还有什么价值?或者,他是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不管怎么说,他既已来了,而且人已到了怀玉殿门口,此时自己再装病推脱或者找其他借口逃避,显然都已经来不及,那不如索性让他进来,看他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人被请进了客堂。晚晴抬眼望去,却见景清是个30岁左右极清秀雅致的一个男子,着一身烟灰色长袍,头上戴着玉雪紫荆冠,一派蔼然温和的气象——
这种形象显然和他臭名昭著的名声不符,不由让晚晴一时心生疑虑,想此人看起来如此文质彬彬,怎会做出那些缺德的事情?是否外界传言有误?
听说当日自己回宫前,皇上余怒未消,还是他帮忙从中调停的。
可自己与他从未有任何交情,他与裴府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他会帮自己说话呢?
他当时说了什么话,能让心高气傲的皇上放下过往成见,重新接纳了自己?
晚晴见他的一瞬,思虑万千,面上却全然不显,只施礼道:“景大人来访,奴家仓促间未及远迎,还请景大人恕罪。”
“梁国夫人何必多礼?”景清忙扶住她,那手指颀长苍白,搭上她的手时,有一丝冰凉的寒意。
她下意识移开了手,笑道:“景大人请坐。”
景清也便微笑着坐下来,那眼睛直直盯着她看了片刻,却见她纹丝不动,唇边那丝笑意丝毫未改,心里倒有三分钦佩,夸赞道:
“夫人果然好风采,怪不得皇上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晚晴忙道:“景大人慎言,奴家只是一介普通的宫婢,不敢受您这般夸赞。”
“夫人倒是谦逊的很。”景清拿起茶盏,轻轻啜一口,忽向她道:“不知你这些日子可曾听到些流言?”
晚晴微笑道:“还请景大人明示。”
“有人说你……挟天子以令诸侯,架空裴后,想要自己独登宝座。”景清身子微倾,煞有介事地对晚晴说。
晚晴噗嗤一声笑出来:“如此,那倒真是抬举奴家了。”
“你不好奇是谁造了这流言?也不在意皇上听到这流言的态度?”景清有些惊诧晚晴漫不经心的反应。
“景大人”,晚晴将右手伸出,握成半圆放在唇边道:“谁从这流言中得到了好处,谁便是造谣者,对不对?至于皇上信不信……”
她颔首笑道:“皇上若信了,何必还派景大人来呢?其实景大人不如开门见山,告知奴家您此次来这儿的目的,奴家也好早做打算。”
景清微微一惊,不过素知她心机沉稳,倒也没有诧异太久,便道:“果然和聪明人打交道最是爽快,也罢,夫人知道细奴这个人吗?”
“细奴?”晚晴忽然想起钰轩叮嘱自己的话,心中暗忖:果然这鱼开始咬钩了,便道:
“知道,是这段时间最受皇上宠爱的那个伶官,听说长得千娇百媚,后宫的宠都被他分了去,对不对啊景大人?”
她最后三个字咬着长音问,果然见景清脸上变了变色,但旋即便恢复平和:
“夫人说得不错,不过他可不是分了后宫的宠,他是和后宫的女人蛇鼠一窝,迷惑皇上。”
晚晴闻言,故意沉吟不语,只微微阖目,轻轻拨弄着茶盏。
那景清见她始终不说话,只好又道:“夫人可愿与我合作?”
“我……”晚晴故作惊诧模样:“大人也知道奴家现在无职无权,在皇上面前也说不上话了,现在是韩淑妃和柳贤妃统管后宫,奴家能帮大人什么呢?”
“听说夫人少时曾与细奴的姐姐有过几面之缘,若你能出面劝说细奴不再和柳贤妃联手,下面的事情就交由在下做,怎么样?”
景清一面说,一面观察晚晴的脸色。见她竟然丝毫未曾变化过表情,那脸上平静地似乎一池碧波,连半丝波动的痕迹都没有,一时让人无法揣测她内心所想,不禁心内暗暗称奇。
“此事,倒也不难。”晚晴思忖半日,方沉吟道:“不过景大人可否答应奴家一个条件?”
“自然,夫人若是帮了在下这个忙,在下必能让夫人在陛下面前东山再起,荣宠更盛。”景清见她终于开了口,不由心中一缓,当即拍胸脯打包票。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晚晴声音暗下来:“我只有一个心愿,还望景大人成全。”说着,便低低对他说了句话。
景清听完,脸色微变,一脸狐疑地盯着晚晴问道:“夫人说得……可是真心话?”
“不错,我怎敢欺蒙大人?”晚晴一字一句道:“若大人答应,细奴那边,奴家便去尽力一试。”
景清想了半日,方点头道:“夫人还真是……出人意表。好,我便答应你。”
景清走后,晚晴赶紧着人去请鹊喜。
不一时,鹊喜来了,晚晴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以前我担心自己会牵累你,便分你出去单住了;今日事急,也不顾上了,还请你来帮我出个主意。”
鹊喜忙问怎么了。
晚晴将实言相告,鹊喜惊道:“那景清为何这般恨细奴?而且他和柳莺儿自来狼狈为奸,今儿怎么又这般要和她撇清关系?”
“这些人,哪有什么友情?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柳莺儿现在又找了细奴做皇上身边内应,二人宠冠后宫,景清什么的反倒靠后了。
你没见这景清都急成什么样了吗?”
晚晴嘲讽道:“他可是不能失宠的,真要失了宠,那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大臣就会食其肉,碎其骨。”
“这起子该死的东西,就知道妖媚惑主。”鹊喜恨恨骂道:
“陛下也不知怎么了,好似鬼迷了眼似的,身边老围着这帮小人,想他当年做晋王时何等的英明神武,怎得做了皇上,便这般昏聩起来了……”
“嘘……”晚晴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声道:“你莫要多说了,咱们先说说这细奴,我要如何劝他去和柳贤妃离合吧。”
“这有何难?夫人只需要将事情真相告诉他即可。”鹊喜胸有成竹地对晚晴说:“他最珍爱的姐姐到底是被谁逼死的,告诉他,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晚晴上上下下打量着鹊喜,不发一言。
鹊喜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开口道:“夫人别这么看我,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得对极了,鹊喜,泰成要来京城,”晚晴忽然道:“就在下月辛巳日,你要见见吗?”
“夫人……”鹊喜身子重重一颤,脸一红,道:“您别打趣我了,我去见是什么意思?人家是来看您的。”
“我和他当日曾被迫定了婚约,这个你知道的。
我只是不清楚,当初我在宫外时,到底是谁向皇上说了我还活着?”晚晴瞧着鹊喜,看似不经意道:“后来,我想了想,是你说的吧。”
鹊喜轻叹了口气,不再隐瞒,大大方方答道:“不错,是我说的。
但我不是为了个人私利,而是因为夫人当时的处境已经是在刀尖上了,我打包票您若跟着柳公子走,走不了百里就会被抓回来,宁远侯的人可是守株待兔很久了——而当时,裴家自身难保,已经根本护不住您。”
晚晴苦笑一下,凄然道:“我怎会不知道你的好意?所以当日我看到了你的手书,立刻便撕毁婚约回宫了。只是,我现在还想问一下,当时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
“当初……鹊喜叹了口气,回忆道:“当初皇上打下梁国来,本来志满得意,对勋贵宗亲多有失礼之处,对皇后也薄待地很。
孰料七皇叔宁王以此为借口在京外起兵,一路斩关杀将,扬言要为永王讨个公道,宗亲中竟有不少人暗地里支持他。
皇上知道此事后,大为震恐。后来虽说灭了叛军,却一直心有余悸,因此又想对勋贵们再施恩义。
皇后当时丧子心伤,朝廷内外都谣传皇后已被奸人害死,眼见内廷不稳,内忧外患之际,皇上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您。
他曾叫我去细细盘问,问您可有失德之处,我据实一一禀明,他反倒感慨不已,说你的确不慕富贵,甘愿隐在幕后,且当日你在宫廷时辅助皇后,内廷环境肃然一空,而今却乱象横生,都是自己一念之差导致。
皇上当时还直言道:皇后性弱,无法约束内廷;性强,又会引发外戚之祸,衡量来衡量去,不若还是召你回宫,让你辅佐皇后,这样也可保住内廷再不生乱。
皇上既有此心,我便将他的意思传给了裴相,又怕你不明白当时情景,故而特意写了书信交予惠宁仙师。
夫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当时宁远侯府一定要致你于死地,天下之大,唯有皇宫是你的庇护之所,所以,对不起……”
晚晴低声道:“多谢你如实相告,和我想的情景也差不了许多。鹊喜,我入宫没什么可怨恨,可是到底辜负了柳郎。柳郎何辜?要一次次受这般的折磨!”
她拭了拭泪水,泣道:“好姐姐,这次柳郎来京,能不能请姐姐看在旧情的份上,护柳郎一个周全?”
鹊喜一时哑然,良久方道:“我知夫人是玻璃心肝人,便也不瞒你,裴府势力不小,我也深受束缚,虽是如此,夫人既然信任我,将这般机密事告知我,我必尽力而为。”
晚晴感动地握住她的手,一再感谢:“姐姐,有劳你了,你放心,若不出现十万火急之事,绝不会让你出面。”
鹊喜拍了拍她的手,黯然道:“夫人万事小心。”过了一会儿,又道:“还有,景清此人,奸诈狡猾,夫人与他打交道,千万要小心。”
晚晴点了点头,道:“好,那劳烦你帮我约出细奴来。”
鹊喜自然答应了下来,想了想,又建议说:“宫里耳目众多,夫人还得出宫去才好。”
晚晴默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雀喜同情地望着她,虽然与心不忍,但还是小心翼翼道:
“而今出宫,不那么方便了,奴婢建议您去向皇后娘娘请一道懿旨,就说……安乐郡主新生千金,理应相贺,裴相忽而病倒,中宫也需探望,您便以贺喜兼探病为由,出宫一趟吧。”
晚晴的眼中,不知何时蒙了一层水雾。她以手扶额,想要掩住心中的哀伤,可那微微颤动的手指,却出卖了她的心事。
细奴
细奴
六合斋的小吃最有名,什么二十四气馄饨啊清蒸虾饺啊应有尽有。
最重要的是这儿的价格特别亲民,丰俭由人,既有昂贵的宫廷菜系,亦有全国各地的小吃若干,又体面又省钱,自然捧场的人就多。
是以这家开在朱雀大街上的酒楼声名遐迩,不少外地的客人也会慕名远道而来,导致这里一座难求。
此时天尚早,还略略好些,可饶是如此,那排队的人还是老长。
这排队的人百无聊赖,便也三三两两说些闾巷奇闻。
正说得热火朝天时,忽见一个男子,20上下年纪,风姿卓绝,相貌柔媚,手持一柄乌木骨泥金折扇,着一身藏蓝圆领袍,从队伍前缓缓走过。
早有伙计屁颠颠地跟上,将那男子迎进了雅间鹿鸣轩内。
这帮子排队的闲人看得眼睛发直,七嘴八舌地开始大发议论时,忽又见一个着银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走来。
这男子的相貌简直称得上是魅惑众生,蜂腰细臀,妖媚之像更盛过前面那位蓝袍男子。
众人这一口冷气还未掉过来,却见伙计早已将这男子也引入了鹿鸣轩。这下大家沸腾了,都引颈踮脚地想要窥探,恨不得便要挑帘进去一观。
只是见那雅间之外,不知何时窜出数位彪形大汉,看似无意走动,实际却将那雅间团团围住,这些闲汉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穿藏蓝袍子的男子正是杜晚晴,不用说,那银袍者便是细奴了。
细奴的长相是雌雄未辨的相貌,一双细细长长桃花目,高挺笔直的鼻梁,纤薄而棱角分明的唇,配在雪白盈透的凝脂般的肌肤上,仿若一只慵懒而神秘的波斯猫。
他长得比他的姐姐春娘更美,也更妖魅。能得到皇上的宠爱,必是人间尤物无疑了。
“你真的是杜氏?国子监老学究的女儿?”细奴阴柔而有些空灵的声音,一如其人,清凛又冰冷。
“如假包换。”
“我听姐姐说起过你。”细奴的眼睛眯起来,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晚晴:“你找人约我出来要做什么?难道想让我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封你个妃位?”
晚晴哂笑,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也是!”细奴翘起兰花指,忽而指向晚晴,咿呀一声,用戏腔念唱道:“宫里有名的至善至柔大慈大悲的梁国夫人,怎会做这些个俗事?”
“你姐姐曾给我说了你们的一些往事。”晚晴不理他这荒腔走板的嘲讽,直奔主题道:“你想不想听听?”
细奴的脸瞬间结了冰,兰花指不知何时攥成了拳:“你愿说就说,何必拖泥带水?”
“你姐姐说,你的小名叫秋官,她和你幼时便被家里卖了,为了给你谋个好前程,她送你来京城学艺,在送别你的那天,下了暴雨,她的轿子坏在路上,幸遇裴家二公子搭救……”
晚晴未曾隐瞒,尽量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她深知对方戒备心极强,绝不会轻易相信自己。
细奴的眼角渗出泪,面色变得苍白如纸:“……难道你真的是,是送走我后才遇见他的?可是你直到临走都不肯给我留一个字,说到底还不是为他殉了情?
他到底哪里好?值得你为他送上了性命?
明明我告诉你了,我会护你一辈子周全,决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为何不听?为何非要跟着那忘恩负义杀千刀的穷酸书生?”
说到这里,细奴忽而睚眦欲裂,暴怒道:“姓裴的,我要让你们阖族都为姐姐殉葬!”
“秋……秋官……”晚晴试探着说道:“你莫激动,春娘……你姐姐去世,并不是裴家害的,而是……”
“不是裴家害的是谁?”细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咬咬切齿道:“我姐姐和我在家乡过得好好的,不是他裴钰甫,我姐姐她,她又怎会狠心将我逐到京城来?”
“她说,她说,你烧了你们家的屋子……她这才不得已,让你避避风头。”
“是,我的确烧了那对老猪狗的屋子,把他们活活烧死在了里面。” 细奴哈哈大笑,面部显出妖魅的红,眸中竟似在滴血:
“他们卖了我秋官不怕,但是他们卖了我姐姐,姐姐9岁便进了勾栏院,12岁就被逼着接客人,省下一点钱来还要给我请师傅教戏。
可那对老猪狗,已经把亲身儿女卖了一遍了,还有脸在姐姐有了点名气之后,又跑到勾栏院让她出钱给他们建房子。
姐姐心软,真的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建了宅子,可他们有什么资格住?有什么资格?我便是要一把火给他们烧了……”
这细奴竟至于烧死了自己的亲身父母,看起来的确是个狠角色!
晚晴只觉触目惊心,这里面有些事是当年春娘向她陈述的,但是烧死他们的父母一事,却是钰轩告诉自己的,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的。
“你说姐姐不是裴家所杀,那你说,我姐姐怎么死的?你说!”
细奴的声音犹如尖利的刺棘,震得晚晴耳膜鼓障,毛发为竖——
这人,竟不像个活人,身上像裹了一层冰,没有一丝热气,活似个妖孽!
要不是知道景清的人在外面防守,她简直害怕这细奴会忽而攫住自己的脖颈生生扼死自己。
“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晚晴略有些发颤的手中,放了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
“京面胡同4号”
“这是什么?”细奴一把抓过那字条,满腹狐疑地问。
“是一个地址,你去了,就能看见……秦大姐——她是你姐姐的房东。出事那天,她刚好起来如厕,亲眼看到有人逼你姐姐悬梁……”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细奴的眼中,燃起一片赤红之色。
“她说,有人以你的命要挟你姐姐,你姐姐万般无奈之下,大喊了一声你的名字,便……自缢了……”
晚晴按照钰轩教得说,这些事她不知真假,也未曾求证。
只不过此时,她几乎不敢再看细奴的眼睛,只觉周边流动的,都是死亡的气息。
“哈哈哈,剧本不错……”细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杜小姐,你这套剧本,是时下最流行的那种,要不,你来我们戏班子专门给我编戏如何,我保证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晚晴知他不信。
他要信就怪了——他是戏子,不是傻子,逼死人命是何等机密之事,难道要做前不需要先提前清一下场子?不派几个人在外面守着?
就算是防守不严,被人偷窥,那偷窥之人必是战战兢兢,又怎么可能把现场绘声绘色描述出来,且说得这般严丝合缝?
据晚晴估计,那春娘多半还是为裴钰甫殉情而死,只不过裴家为了让柳莺儿引火上身,才做了一系列的动作误导细奴。
但目前看,这细奴并非等闲之辈,他完全不信这套把戏……
晚晴暗暗思忖,也罢,死马当活马医,要知道,编故事才需要逻辑,而生活并不需要。当时钰轩还给了她最后一个杀手锏,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了!
想及此,晚晴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银簪举到了细奴面前。
那银簪做工粗糙,用料低下,但式样倒是很稀奇,看起来像是仿制的錾花连环簪,簪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仔细看看,像是“吾爱”。
果然,那细奴一见簪子,登时收住笑容,如一只野兽冲出了笼子般,扑身上来,一把扼住晚晴的喉咙,嘶哑着嗓子狂吼道:
“你从哪里得来的?你从哪里得来的?”
门外的脚步声一下纷乱起来。他们在等讯号。
晚晴被扼得差点窒息,她挣扎着伸直了手臂想去触那茶盏,却在接触到茶杯的一刹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其拂下案去——生死关头,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细奴的手渐渐松开。
晚晴狂咳一阵,终于缓了过来,垂眸道:“春娘临终前,手中攥着这根银簪,所以,这是她的遗物,房东大姐从她手中抠出,偷偷藏了起来。”
“姐姐,姐姐,姐姐……”细奴疯癫一般,又哭又笑,夺过簪子,他放在唇边亲吻,泪水横流,却又似喜极而泣:
“你还是应了我,是不是姐姐?最后一刻,你还是答应了我,是不是姐姐?”
“答应了你什么?”晚晴好奇压过了一切,斗胆问了一句。
“自然是答应了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和我不分离。”
细奴眼中戾气渐消,柔情四溢:“这是我当年送姐姐的定情之物,姐姐她很生气,骂我打我,可是你看,她临终还攥着这枚簪!”
“这……可你们是骨肉至亲啊……”
晚晴听到“定情”二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春娘一门心思跟着裴钰甫,原来弟弟的心思如此畸形,她逃避尚且不及,怎敢靠近?
“那又如何?”细奴狂放不羁,哈哈大笑着说:“姐姐既然答应了我,我这就去陪她。”
“不可!”晚晴大惊,忙忙阻止道:“春娘大仇未报,她在那边会不安心……”
“嗯?”细奴眼眸一转,射向晚晴。
晚晴有些心虚,按照既定的稿本闭眼往下一字不漏地背诵:
“有人看见是柳贤妃的人派去威逼你的姐姐,她和裴家有仇,所以想借你的手去惩戒裴家所有人,包括裴钰甫……”
“我信你的。”细奴吻了一下簪子,含情脉脉地望着晚晴:“我不管你是唬我还是真的,我都信你,你说吧,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他的一双桃花目水灵灵的,看谁都是柔情万缕,虽是这样,但晚晴也受不了这目光,只得微微垂首道:
“你先去这个地址找到房东大姐,还有当初介绍你进宫的那个掮客,也有人带你去见……”
“不用找人证物证,也不用编故事哄我,不用那么费劲,我秋官烂命一条,完全是为了姐姐才活到今天,柳莺儿那种贱货,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比起来……”
细奴忽而贴近晚晴的脸,手轻轻拂过她的眉梢,吓得晚晴生生打了一个寒颤,却听他继续道:
“我更信你,我的杜小姐!姐姐说了,你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称赞她、没有看不起她的人,她欠你的人情,我替她还。只有一件,”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锦囊,递于晚晴道:“这个,是我和姐姐的两绺头发,麻烦你听到我的凶信后,帮我把这个挖个坑埋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先去弄清原委?……”
晚晴震惊之下,还是不忍心,或许,只要他细心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破绽,就不用枉赔了自己一条性命。
”我以前以为姐姐悦慕那负心薄悻的穷酸书生,为了不让她伤心,只得一次次帮她去和那帮污烂人打交道,想要为她讨个公道。
而今我已知姐姐爱我,和那穷酸书生没关系,那我还报什么仇?雪什么恨?
就算是柳莺儿真杀了姐姐,没关系,我去弄死她好了,顺手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转身对晚晴妩媚一笑,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挥手告别道:“咱们就此别过了,杜小姐,下辈子见啊!”
说着,他抛下目瞪口呆的杜晚晴,欢欢喜喜捧着那枚簪,喜气盎然地走出雅间,走得老远了,还听见他高亢而欢欣的唱腔: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看起来,他不像是去赴死,而像是去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晚晴喘息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看着被弃掷在茶案上的那个地址,她忽而觉得有些荒谬——
那些人,裴家,景清,甚至于宫里供奉的众多优伶,圈在深宫不得宠的妃嫔,全都恨不得支起网罗,将这细奴置于死地——
谁料他心中对这份所谓的恩宠根本不屑一顾,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姐姐,他一心想去和他姐姐团聚。
原来他既不想报仇,也不想固宠,这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说不定他还憎恶这肮脏的世界,污染了他一颗赤诚火热的心。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走得这般痛快!
刹那间,晚晴竟有些羡慕他,羡慕他甘心赴死时的从容愉悦,羡慕他取舍自如的潇洒不羁。
若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面临死亡时,会不会也像他这般从容?晚晴在心中默默问自己。
想到自己马上要去的,早已物是人非的裴府,她的心,再一次沉到了无涯的深渊之中——
细奴解脱了,可她杜晚晴,还深陷泥淖之中,要继续走这修罗场……
风雨前夕·撞破
却说晚晴目送细奴离开后,也离开六合斋前往裴府公干。
在路上,她想想细奴对姐姐那般错乱却又炽热无比的感情,还是心中不忍,恨不得立刻调头将他叫回,让他莫要自寻死路,自行出宫去逃一条生路。
可是景清岂是好惹的?就算柳莺儿和皇上也不会放过他。况他死意甚坚,可能他姐姐死后,他全凭复仇这口气活着;而今得知了真相,便再无生意。
这短短几日,晚晴已经遇到了两对生死不惧的痴心人,不由心内唏嘘感慨不已。所谓“皎皎者易污”,至情之人太容易受伤害了。
以前自己总想委曲求全,总想让大家都能顺心顺意,哪怕是受了委屈,哪怕是背弃了自己的原则和坚守,也想求得一个所谓皆大欢喜的结果,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皆大欢喜?
所有的大欢喜,都是用舍弃无数小欢喜成全的。
这人生实苦,谁也逃不过这“贪嗔痴”三字,想来真是可悲可叹!
轿子在裴府停下。
晚晴下轿后,恰好遇到了方回也刚从轿中下来。原来此日正是朝廷官员的休沐日,钰轩生女,方回特来拜贺,不料二人在裴府门口正好遇见。
晚晴一见方回,不禁暗自庆幸,忙快走几步过来打招呼。
只要见了方回,她便有机会给柳泰成捎信让他莫来京城。虽然委托了鹊喜,她心里还是不放心,最好是柳泰成不来京城最安全。
方回见她一身男装打扮,愣了一下,笑道:“梁国夫人这般装束还更显英姿飒爽了。”
晚晴笑着和他寒暄两句,两人走进府邸,她低声道:“阿回,一会出来,我有事求你。”
方回听她这么说,不觉一愣,只得应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想,钰轩对她看得甚是宝贝,自己贸然和她在私下交际,会不会惹怒钰轩?不过她既已提出,自己倒不好拒绝。
念及此,方回对晚晴笑道:“走,我带你找三郎去,他啊,最近迷上了下棋,老说要和我对弈,正好你帮我们做个见证,看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说着,便对旁边跟随的裴府仆从道:“你们忙去吧,我们自己去裴尚书那里。”
仆从也晓得方回和自家公子最是熟识,也便笑道:“那请两位公子自便。”
晚晴本来想先去见裴时,见方回这般提议,只好跟他先去见裴钰轩。
谁料二人到了博雅堂,却听到屋内有嗤嗤女子作笑声,又有男子嬉戏之音,显然室内春意正浓。
方回一听,心知不好,又尴尬又紧张地瞧了晚晴一眼,便要高声开喊,谁料晚晴却猛地拉了他一把,面不改色道:
“走,咱们先去那边桥上瞧瞧,我记得那里有一池荷花,不知冬日里是什么景致?”说着,径直朝荷花池走去。
方回见她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心中暗暗纳罕,只得跟着她一起去了荷花池。
他怎知晚晴自打安乐郡主怀孕后,便对钰轩日渐疏离,此时虽然心中略有隐痛,却也不再想过多干涉他的事情。
二人不一时便走到了蜂腰桥上,只是此时哪里还有什么荷叶?都是些枯枝败叶罢了。
池子里还有些脉脉流水,在这严寒之中都被一层薄冰封起来,整个池子一片萧索破败之像,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打扫了。
裴时病了,裴钰轩对这个家权当客栈,根本不打理,好好一个园子遍是颓唐衰败的样貌,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晚晴站在桥上,不由想起昔日种种情状,而今都如云烟般消散,而当年一张张年轻而稚嫩的脸,也转眼变成了沧桑的模样。
可岁月改变的,又岂止是容貌?更是一颗颗拳拳的初心吧!
方回见她一脸凝重,良久不语,便咳嗽两声,道:“夫人不要……”
晚晴转过头,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说:“阿回,你我是少年之交,便叫我晚晴吧,何必叫什么夫人?”
方回叹息道:“也好,晚晴,你莫要误会三郎,他对你一向痴心……”
“阿回……”晚晴制止他:“今日咱们不说轩郎,他而今有妻有妾,又喜得千金,也算有个完整的家了。
当日少年时的旧事再也不要提起了,见他这般,我心里其实替他欢喜。”
说着,心一酸,含泪对方回笑道:“毕竟人都会长大的,谁也不能裹足不前……”
方回听她这么说,也不由替她心伤,却还想再劝说她:“你说得是有些道理,可……三郎,他对你情根深种,又怎会轻易罢手?”
“那是他执念太重了……”晚晴脸上不现喜悲,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浮荡其上:
“为何他总是看不透呢?若他能安于现状,这生活不也很好吗?轩郎,他怎么就不能接受这命运呢?
阿回,你的家庭不也很幸福吗?皇后娘娘曾给我说,她最美的记忆,就是那年的上巳节;最不能忘怀的,便是你方家的秋千架。
她已经贵为皇后,却依然不能忘怀当日的美好,但即使这样,她也未曾放弃自己作为家族一员的使命。
阿回,我知你心中也曾有娘娘,可是按着命运的轨迹慢慢往前行,又有什么不能忘怀的呢?”
方回一时语塞,听她谈及裴后,不禁鼻头一酸,那眼眶不由湿润了,想想往事,着实心痛,可是痛又怎么样?
自家终究没有裴家这般权势,当日也曾厚颜请爹爹私下问过裴相是否能成全自己和钰媚,可裴相连想都没想,便委婉地拒绝了。
少年心事转眼成空。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钰媚从来没喜欢过自己,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可是今日听晚晴这般说,原来钰媚也未曾忘记当日那些美好。
那架秋千,他始终没舍得拆除,却也未曾再上去荡过。想钰媚在宫里亦不甚受宠,这么多个寂寂长夜,她又是靠着什么度过的呢?……
想及此,他的心犹如被沸水滚过,脸上现出哀戚的颜色。
晚晴见他这般心伤,不由与他惺惺相惜,亦觉感伤不已。
世间最难过的便是情关。无情不似多情苦,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情呢?
许久,方回才勉力笑了笑道:“让你见笑了。请你替我向娘娘捎句话,说我方回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年的上巳节。
那架秋千,只要我活着……总还会留着的。”说着,不禁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晚晴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方回忽又想起方才晚晴相问之事,忙道:“刚才在门口,你说有事找我,不知是何事?”
晚晴略有些迟疑地说:“阿回,我想让你帮我给柳郎寄封信可以吗?”
“泰成?”方回忙环顾四周,惊问道:“你……你怎敢还和他联系?你知道吗?”
他压低了声音,眼睛觑向了博雅堂的方向:“那人的性子起来,会杀人的。”
“我知道, ”晚晴闭一闭眼睛,脸上闪出凄凉的神色:“故而想冒昧地请你帮我给他带封信,阿回,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软言求告,方回也不忍回绝,只是道:“晚晴,不是我明哲保身,不愿帮你们传信,可你知道他的脾气,日后若对证出来,只怕要闹得天翻地覆。”
“真是冤孽啊!”晚晴摇头道:“其实我和柳郎,本来没有什么的,我只是欠他的人情罢了。”
方回思索良久,到底还是应承下来:“也罢,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你转告泰成兄什么?我给你找人专门送个口信去。这样查无对证,日后也连累不到泰成。”
晚晴听他说得也有道理,若再像上次那般传信件,其实是极其冒险的事情,万一被截了信件,所有涉事人都会遭受凶险。
她迅速下了决心,一咬牙道:“告诉柳郎,千万莫来京师。”
方回一听晚晴的话,不觉惊讶万分,忙不迭道:
“泰成要来京城?使不得使不得,你把地址给我,我立刻就着人去办,三日内便可到江南,你放心!”
说着,复又叹息道:“晚晴,泰成是个实诚人,你若实在和三郎不成了,便索性去江南找他吧!有时我想想,他也真是的,为了一个‘情’字,竟这般颠沛流离起来。”
原来当日泰成临离开京城时,曾悄悄去向他辞行,故而泰成与晚晴之间的往事,他都知道。
只是碍于钰轩在中间,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偷偷替泰成开了去江南所需的全部通关文书。他在礼部,这些事情驾轻就熟。
晚晴听了方回的话,苦苦抑制的泪花再次涌了上来,她强忍着心酸答道:
“是,是我牵累了他……现在想来,人都有七情六欲,可他却硬要为了一个空头的许诺忍住这诸多的欲念,岂不是我的过错?
我本无心伤害他人,却独独伤了他……”说着,那泪簌簌落了下来。
“也不能都怨你”,方回见她这般伤心,心里有些不忍,劝她道:“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前朝诗人罗隐当年久试不第,落拓江湖,偶遇之前认识的一位妓子云英,便写了一首诗相赠,诗中云:‘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从前读了这诗,很是不屑,想一个堂堂男儿,对着一个青楼女子说这些丧气话,真是有损男儿本色!
后来我自己也经历一些事,才发现原来我也活成了‘俱是不如人’的地步了,而且我比罗隐更惨的是,他虽落魄,好歹还是自由的,而我却被命运禁锢于此,不能动分毫。”
说到这里,晚晴垂泣道:“阿回,你说,这人世可还有什么趣?我现在渐渐对尘世绝望了,若有机缘,我想出家去修行……”
“晚晴,你还正值青春韶华,怎可说这种颓丧的话?万万不可!
你听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下,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方回听晚晴说这话,忙忙劝解道。
晚晴一言未发,只是微微抽泣着,背过身子拿帕子拭泪。
方回还待要劝她时,却见裴钰轩急急忙忙地从远处小跑着过来。
方回忙看向晚晴,后者见了钰轩,面色迅速冷寂下来,似乎还轻叹了一口气。
不消片刻,钰轩已经气喘吁吁来到面前,带着三分狼狈对二人道:“你们到了怎么不通报一声?”
还未等二人作答,钰轩忽又见晴儿一身男装打扮,不由惊问:“晴儿,你怎得穿成这样?”
晚晴躬身对他施礼,一板一眼道:“今日出宫有公务,故而乔装出行。”
钰轩见晚晴对自己有几分冷淡,心里略有不安,他强撑着笑道:“好好,这样穿也别致地很。
不过,这么冷的天,你莫站在这里,快跟我回屋去,我已经吩咐他们给你炖上了你最爱喝的参鸡汤,走,我们去暖暖身子。”说着,便要去拉晚晴的手。
晚晴身子往外靠了靠,微微侧头望着他,淡淡道:“轩郎,不用客气了,我来这里是奉皇后命探望裴相的。 ”
钰轩见晚晴不冷不热的模样,又见方回拼命向他使眼色,心里不禁又惊又惧,又有些羞愧,结结巴巴道:
“晴儿,你是不是刚才,咳咳,看到什么了?你别误会,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晚晴见他这般惶惑,倒是颇有些怜悯他:食色性也,人怎能压抑自己的本性呢?
若依他风流贵公子的本性,现在不要说身边留一个侍妾,就是再多养三个五个侍妾,也是再合理不过的,可他在自己面前这般惭愧的模样,倒像是犯了多大的过错似的。
其实他不用怕,自己根本无意问责他。
想及此,晚晴微笑着对他说:“无妨,人之常情,我们都能理解。”说着,看了看方回,方回无法,也只好点了点头。
钰轩的脸色刷地变了。
他扭过头去盯着方回,方回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只好先行告辞。晚晴躬身道:“方公子,谢谢你刚才开导奴家。”
方回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你且放心,好好和三郎谈谈,开解了误会就好了。”说完,忙不迭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钰轩见方回头也不回地溜了,知道刚才自己和婢女的事必是被二人看到了,不觉又是尴尬又是惭愧,忍不住又要上前来向晚晴解释。
晚晴见他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中不知怎得竟生出一股鄙夷之气,她忽而往前一步,猛地扯下他身上佩戴的喜上眉梢的玉佩,擎在手里对着那缕薄薄的阳光端看。
钰轩呆了,惊问道:“晴儿,你要做什么?”
“轩郎,你何必带着故人的玉佩自欺欺人?‘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她冷笑着说:“弃掷了便可忘记,忘记了便是它的归宿!”
说着,她的手扬起来,猛地向前方一抛,玉佩“噗通”一声被扔到了一池子结了薄冰的脏水之中。
白梅
钰轩被晚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气得脸挣得通红,他抖着声音,沙哑着嗓子道:“晴儿,你疯了……你知道我何等珍视这玉佩吗?”
“我知道”,晚晴仰头,直视他的双目,微讥道:“刚从你的宅院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
“晴儿,那不过是……是个下人,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你怎么,你怎么就这么较真呢?”
钰轩见晚晴的表情冷冷清清,心底不知为何越来越怕,他一咬牙,索性硬着头皮承认了:
“对,我刚才是和她调笑了几句,不过,我真的什么也没做……你要相信我……”
他还是忍不住去握晚晴的手,晚晴却立刻拂掉他的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冷冷道:
“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你刚生产的妻子才该管这事呢。”
说到此,她忽然高高扬起下巴,睥睨他道:“再说,你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正值盛年,怎可逼你禁绝情.欲?轩郎,无妨,顺着你的心去做就是了。”
裴钰知她在这种事情上可向来不是这般贤淑大度的,若忽地这般贤淑起来,必是心生了,心生了……背弃之义。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更是凉了半截,闷声问道:“晴儿,你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没有做错,你也无需向我致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轩郎,你我,就到此为止吧,好吗?”
晚晴有些心伤,将头转开,望向桥下那一池败叶枯荷,忧伤中带着几分释然,徐徐道:
“今日,我见你妻妾相安,又有了子嗣,也是一个和合圆满的家了,我为你高兴……
你既已摆脱了黑暗,应当无需灯盏了。我当日对你的允诺,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轩郎,祝福你!”
钰轩身子一下僵住了,他失望地望着晚晴,摇头道:“晴儿,你……你,你竟为了一个贱婢舍弃了我?你不喜欢,我打发了她就是……
你,你怎可这般弃我如敝屣?我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好容易才筹划出今日的局面,眼看着我们就要团圆了,你,你竟然要舍了我么? ”
他用手捂着胸膛道:“我的心你到现在还在怀疑吗?我这里从来没有住过别人。”
晚晴无心再听他任何解释,只索然道:“轩郎,你现在明明是一个圆满的家庭了,为何还要这般执迷不悟?”
“没有你,我哪来的圆满?”钰轩有些崩溃地低吼道:
“你告诉我,我哪里圆满了?我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我热热切切地想和你成就一个温暖的家庭,你……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
他眼底含泪,心怀酸楚,贴近她逼问道:“还是你……你攀上了高枝,看上了天家富贵,所以觉得我裴钰轩无用,想要借机摆脱我?”
晚晴见他对自己成见这般深,又见他如同一尾在网中挣扎的鱼,既心有不甘,又无力挣脱,深陷天罗地网中,无处遁逃,不由叹息道:
“轩郎,此事我不想再多说,日久必见人心。我劝你也不要这般执迷,否则必受其苦。
郡主那边我不去了,皇后的赏赐我着人送到了西苑。轩郎,”她微微低头致意:“恭喜你弄瓦之喜。”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晴儿,那不是我的孩子”,钰轩不知为何,终究未能挪动脚步去追她,只能在她身后自语道:
“那个贱婢留在我屋里,也只是权宜之计。你不喜欢,我现在就让她走,你莫要生气好不好?我们很快就要团聚了,你信我……”
说着,他定定看着那池污水,又看看远去的晚晴,忽地脱下袍子,看那样子竟是要跳水去摸那玉佩。
方回远远看着,急急忙忙跑来扯住他道:“啊呀,这么冷的天,你要跳下去吗?回头找几个下人给你捞吧!”
“她竟然……她竟然将那玉佩都抛到污水中了,她的心里,难道真的没有我了?”裴钰轩面色惨白,颤抖着问道。
“这还不都怪你自己啊!”方回此时也没顾忌他的颜面,抢白他道:“刚才你和那女人在屋里打情骂俏的,我们都听到了,估计晚晴是生气了,吃醋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不是,不是,她不是吃醋……”裴钰轩一再摇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凄怆地说:
“她今日这般情形,竟是要和我一刀两断的样子了。阿回,你知道吗?她的性子最是刚烈,眼里半粒沙子都不能揉。
可今日,今日她竟然说这是人之常情,这哪有半点吃醋的样子?她扔了亲手送我的玉佩,又说我和婢女调笑是人之常情。
不对,不对,必是哪里错了,她怎能这般对我?她怎能这般对我?”
方回听他这般说,只得在旁道:“她说自己厌倦了,不愿再在红尘中打转,想要出家。三郎,你莫逼她了,她也不容易。”
“我没有逼她”,钰轩激动地转过头对方回道:“我对她如珍似宝,我怎么会逼她?可她一直不肯完全信我,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说你有妻有妾,也有孩子了”,方回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三郎,她说得也没错啊,你这里,……还有她的位置吗?”
“她的位置在这里”,裴钰轩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凄凉道:“再说我哪里有妻有妾?她就是我的妻啊。
我为了她不惜出卖自己的良心,做那些自己都看不上的丑事恶事,眼看着事情都要有结果了,她怎么就不能再等等?”
“那你告诉她了吗?”方回问道:“你告诉她你做了什么牺牲,又为未来做了什么打算吗?
你什么都不告诉她,却一味让她等,只会让她越等越心惊,越心凉,越想逃离你。女人没有安全感,很容易就心生厌倦了。”
“我……”钰轩垂下头,低语道:“你知道她,她不许我走那些……歪门邪道的。可是,不走那些路子,怎么能……能同她永远在一起呢?
还有便是,我怕告诉了她,她会因此……轻视我……,其实也怕也连累她……”
方回见他这般吞吞吐吐,自知必有隐情,便也不好再问,只是劝解他道:
“三郎,听我的,去告诉她你的想法,别怕她会说什么,你既想要和她白头偕老,若连这等默契都没有,又怎么能做成夫妻?”
钰轩踌躇道:“那她……她,会不会因此看轻我?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的夫君,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方回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三郎,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晚晴是个极有有主见的女子,她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你若真的爱惜她,可要好好想想怎么跟她说清楚。
这次……我看她意兴萧索,似真的动了出家的志向……”
其实方回还想说,即使她不出家,也还有柳泰成已等她多年,你若再这般犹豫不决,恐怕早晚要失去她。
现在她已贵为正二品的朝廷命妇,屈身给你做妾绝无可能,而且她年龄日长,你只让她等着,她也未必能等得下去;
也就是晚晴长情,才能把这份无望的感情坚守这么多年,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身处这样的环境,也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只是这番话,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对钰轩说的,只是心里腹诽一番罢了。
“不会的,她不会舍下我的”,钰轩红着眼圈道:“她绝不会这般狠心的……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说着,忽然高声对身后喊道:“来人,来人,你们都是死人吗?赶紧到池子里去给我捞玉佩……”
早有几个下人赶过来,可怜寒风凛冽中,还得脱下衣衫去水里捞玉。
方回看着这一幕,没再说话,只望向那一池浑水。
冬日已这般久了,不知春天到底什么时间才能降临道这片大地上?
白梅
晚晴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走进了裴时的上书房。
不知为何,裴时贵为副相,却常年不住内宅,反倒吃住都在这外书房里。外书房里磊磊全是书籍,唯有最里面一间朝西的屋子,终年不见阳光,被裴时充作卧房。
那卧房中支了一张床榻,只用最质朴的蓝色粗布床帏做帐幔,被褥也均是深蓝色的土布被褥。
裴府三等奴仆的居室也不过如此,那屋内空空如也,除了一张榻,便是在窗前放了一张案几,摆了几部书。
晚晴瞄了一眼,竟是几部前朝的诗集。诗集旁,便是一个土窑瓦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插。
仆从将她请入内室她才发现,裴时根本没醒,也不清楚为何要让她进去。
她在窗前的案几旁坐了坐,看着那部《义溪生诗集》,不由感慨道:
“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裴大人,竟然和自己一般,喜爱这缠绵悱恻、寄意遥深的诗风呢?”
她放下诗集,回头看裴时还在昏睡,自己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呆着,只好先出去,却见书房外,竟开了几株白梅。奇怪这府里种了许多红梅,却独独在这里种了白梅。
眼见那梅花开得冷艳凄清,不似凡间之物,在湛蓝的天空下散发出淡淡幽香,她叹了口气,便伸手摘了几支梅花,对身边陪同的裴忠道:
“大叔,您帮忙把这几只梅花插到裴相的那个土窑瓶里吧,不然那屋子似太过冷清了。”
裴忠为难地搓着手道:“夫人,您有所不知,老爷是一向不让人采他的白梅的。”
“啊?”晚晴愣了愣,道:“这是为何?”
裴忠是自幼跟着裴时的,见晚晴这般问,犹豫了一下,道:“因为杜家二小姐,当日最喜欢白梅。”
“又是姑姑……”晚晴苦笑了笑,这裴家男子个个把自己搞的像是情种一般,真是感天动地,其实全是负心人,感动得只是他们自己。
“无妨”,晚晴道:“那我自己拿进去,裴相若责怪就责怪我吧!”说着,便拿着那束白梅,袅袅婷婷地进了内室,顺手便将那株梅花插到了土陶瓶里。
屋子里的梅花香瞬时便飘散开了。
“若儿,是你吗?你怎得又跑出来了?”晚晴见裴时忽而从粗布被褥中伸出嶙峋苍老的一只手,吓了一大跳,忙忙过来看他道:
“伯父,您好,我奉皇后之命……”
“若儿……天这么冷,你不要乱跑,你若喜欢梅花,我给你摘,你莫要摔下来了……”
那裴时脸上一片潮红,一把抓住晚晴的手,柔声道。
晚晴狐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却见一片滚烫。
原来裴时是高烧呓语,可他病得这么重,怎得这身边竟无人侍奉?只有几个亲随在外面守候,竟连一个大夫也没请吗?
“若儿,你有了身孕,你哥哥必定会答应咱们的事情,你放心……你再等我一段时间,我很快就会有主意的……”
裴时的嘴唇焦得起皮,嘴里一直在喃喃呓语:“我在京里给你置了一所宅子,你产下孩儿便先去那里住好不好?你别哭,总会有办法的……”
晚晴坐在他榻前的兀几上,听他絮絮地说,仿佛看到了姑姑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被逼到绝境里的。
今日裴时这番话,和裴钰轩给自己说得何等相似啊?——
你再等等,你给我时间,你先去外宅住着……
前车之辙,后人之鉴。
她心下主意渐明,见这昏昏沉沉的裴时,不由长叹一声,待要起身时,忽被裴时一把扯住,泣不成声道:
“若儿,你竟这般狠心离开我?你怎么舍得咱们未出世的孩儿,你怎么舍得我?
我知道你埋怨我,你恨我,你和我大吵了一架,说我骗了你……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你会……
若儿,我错了,我错了……都怪那个毒妇,她不同意,是她拆散了我们,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他越说越心伤,喉咙中发出荷荷的声音,那干涸的眼窝里渗出了滴滴泪水。
看他那一脸惊怖又绝望之像,泪水顺着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交织而下,晚晴就算铁石心肠,也不由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
怨憎会,求不得。
晚晴坐下来,瞧着他苍老的容颜,黯然道:“伯父,您这几年眼见着老多了,是谁让您这般憔悴呢?您自来不是追求出将入相吗?
而今裴家富贵至极,您怎得反而这般苦痛起来?本来可以儿孙满堂的,结果最后成了孤家寡人;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您后悔过自己当年的选择吗?”
裴时的手忽而松开,低低道:“锦儿,不是我狠心,你是前燕的宗室,你让我怎么留你?留了你必是抄家灭门的大祸啊……”
晚晴听闻此语,不禁心突突乱跳起来,忙俯下身道:“伯父,您说什么?”
裴时却又一把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你生下的孩儿我定好好养着,轩儿长得像你,是个极漂亮的孩儿……那一双眸子和你生得一般模样……”
晚晴闻言,一颗心仿若要迸出腔子,原来钰轩的母亲,竟是前燕的宗室之女,这……这从何说起啊?
怪不得裴时不将她的牌位放到祠堂祭祀,前燕亡国亡得惨烈,而且是晋朝两位皇帝的心病,朝廷中多少年来都谈“燕”色变,避之唯恐不及。
她悄悄退出去,轻轻抹了抹额上的汗,想来想去,还是得再去见裴钰轩一面。
她受皇后委托而来,怎得裴时病得这般厉害,竟无人问询呢?好歹要延医请药,怎能任他在这里发着高烧却硬熬着呢?
离开裴时所住的外书房,她重新来到钰轩的博雅堂。只见门外守着阿默兄弟和兴儿,三人都呆呆傻站着,面色似有些僵滞。
见了她,这几人都强挤出笑来说:“夫人来啦,快快请进吧,公子今日不知怎么了,又在里面砸东西呢……我们都不敢靠前……”
“他怎得又学起砸东西了?”晚晴惊问道:“从什么时间开始的?……”
“有些时日了吧,反正那些茶盏茶杯什么的,隔几个月总要换一批。” 阿默上前迎着,对晚晴解释道:
“但是客人来了,公子一般不会砸,谁知今日方公子来,竟也没劝住公子,他已经砸了一会儿了。”
顿了一下,阿默又说:“夫人多来几次,只怕公子就好了。”
晚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倒是兴儿左顾右盼了一番,问晚晴道:“夫人,您今天没带侍婢出来吗?”
“你又找鹊喜?”晚晴笑了笑,温和地说:“我今日没带人出来,本来今天是找人谈事的,顺便来裴府有一点公务要办。”
“喔……”兴儿略有点失望,说:“好,谢谢夫人了。”
晚晴望着他,一时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说:“你有什么话,我帮你带便是。鹊喜现在是有品阶的宫人,出来不方便。”
“没有没有,只要她过得好便成,我没什么事情的。”兴儿摇摇头,脸有点红。
晚晴看阿诺站在一边,一直未说话,只默默地在旁望着自己,便问道:“阿诺,你怎么了,今日怎得一句话不说?还有……”
她看着他们几人冻得嘴唇青紫,又问道:“怎得这天寒地冻的,你们都在门外站着?以前你们不都在下房等着吗?”
“姑娘别提了,刚才您和方公子来,因外面无人通传,公子大发雷霆,若不是方公子陪他一起回来,只怕……”阿诺讷讷,欲言又止。
“嗯嗯……”阿默干咳几声,瞪了兄弟一眼。
“没关系”,晚晴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真是难为你们了,我一会帮你们回禀一声吧,天这么冷,你们别再在这站着了,去吧,到下房烤烤火去。”
三人面面相觑,还不敢走,晚晴嗔道:“怎么,你们信不过我?去吧,只是一会公子若叫人的话,你们别走远,应承一声便是。”
三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晚晴见他们走开,不由叹口气,心道:“作,作吧,一家子人都这般作天作地,弄得好好一个府邸鬼气森森的……”
说着,便径直推开了正室的大门,谁料甫一开门,一个茶杯竟直直飞过来,差点砸到她的头。
她以手遮额,蹙眉道:“怎么,现在裴家改了待客之道了?这么迎接客人?”
风雨前夕·侍妾(捉虫)
却说裴钰轩正在大发雷霆,地下的细磁渣滓铺了一地,方回在那里尴尬地坐着。
二人见了晚晴,都不由愣住了,还是方回问道:“晚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府去了呢?”
“我又回来了。毕竟是公干,怎敢半途而废?”晚晴带着得体的微笑回答。
钰轩一个箭步走上前,带着三分喜色七分惭愧道:“晴儿,刚才没伤到你吧,来,我看看……”说着,便要来摸她的额头。
晚晴往后退了一下,对钰轩道:“我好歹也算宫里过来宣懿旨的人,怎得连是走了还是在府里你们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道:“‘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轩郎,你这哪里还是齐家之道啊?”
裴钰轩因被她扔了玉佩,又见她的轿子没在府内,以为她已经走了,只觉血气翻涌,回来便将房里的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解气又乱砸了一些器皿。
方回劝也劝不住,正在僵持时,晚晴回来了。
她原本是想看完裴时就离开的,所以早早将轿子打发到府外候着了,谁料裴时病情严重,她这才折返回来。
此时裴家管理松散,也无人去通传一声,所以裴钰轩并不知道她改了心意,此时忽见她返回,自是喜出望外,但听她提及齐家,却又不由冷下脸道:
“齐家得有家可齐,我哪里有家呢?”
方回和晚晴对望了一眼,都面露惊异之色。
见晚晴站在一堆碎屑之中,方回忙对门外喊道:“来两个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早有仆妇上来一阵清扫,那地上的碎瓷渣终于被清理了出去。
裴钰轩的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他坐在晚晴身边,也不顾方回在场,硬是拉过晚晴的手,要放在自己手里握着。
晚晴如何依他,忙着挣开手,却忽然触到他腰间一个冰凉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被她扔掉的玉佩又好端端被裴钰轩佩戴在身上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忘了抽手,怔怔盯着那玉佩,却听钰轩用浓的化不开的声音腻腻地说:
“晴儿,下次可不许你发这么大脾气了,要是万一真把玉佩扔到石头上怎么办?这可是我的心尖子!”
说着,便笑了笑,侧身对方回解释道:“你瞧,多少年了,我们晴儿这火爆脾气还是丝毫没有改进,让你见笑了。”
方回听了他的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觉他的脾气真可称得上是喜怒无常——刚才还暴跳如雷,忽然又温柔如斯了;
而晚晴则羞得脸都红透了,不知裴钰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一味拽她的手,钰轩却反而更将胳膊伸到背后揽住她细软的腰肢,情意绵绵地对她道:
“晴儿,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是我的错,我下次绝不会了。你不要老生气,生气伤身子!”
晚晴羞愤交加,待要发怒,又碍着方回;待要不说,实在难以忍受,他当她是什么?当着人的面便这般戏弄她!
她正举棋不定之时,忽见从外面来了个细眉朱唇六七分颜色的婢女,穿一身葱绿缎子衣裳,身材苗条,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
看着钰轩揽着晚晴的亲密模样,那婢女的脸立刻黑了下来。要知道晚晴虽是男装打扮,但她容貌姝丽,身材窈窕有致,只要仔细看,不难看出她是女儿身。
钰轩一见她,脸色忽变,责斥道:“你进来怎得不通传一声,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婢女也不大害怕的样子,嘟着红艳艳的嘴唇道:“我听说公子生了气,着急过来看看,公子还不领情!”
说着,剜了一眼晚晴,眼里闪出轻蔑却又愤恨的光,又娇滴滴问钰轩道:“对了,厨房说汤品都好了,要不要上呀?”
她语气轻佻,看出和钰轩并无什么上下尊卑之别。
至于原因,傻子也知道。
晚晴的心犹如被蜂蜇般,闭一闭眼睛,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裴钰轩听婢女这般说,也心知不好,便忍不住偷瞧晚晴,只见她面沉如水,双目微阖。
他心里一沉,不由放下揽着她的胳膊,吩咐婢女道:“摆上来吧。”
那婢女待要走,裴钰轩又紧着吩咐:“你不要在这里侍奉了,到门外守着吧。”
“公子……”那丫头拖着长腔,似乎在撒娇,“外面冷,人家不乐意。”
晚晴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钰轩身旁那架六曲山水屏风,冷冷对他道:“我不吃饭,有几件事要和尚书大人交代,交代完便走了。”
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喔,对了,裴尚书,你那几位亲随在冰天雪地里站着,冻得瑟瑟发抖,我已经替你吩咐他们去下人房里烤火了。”
钰轩见她这么说,似觉得有些意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好,好。”
那婢女还站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晚晴,似乎对她颇为恼怒。
晚晴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那婢女一眼,只是心中暗道:也罢,籍此也可彻底死心,再也不抱半丝幻想。
钰轩见晚晴的神情越来越冷漠,心里焉会不知她所想?只是现在当着方回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强压着怒火对那婢女道:
“如心,今日不用你侍奉了,你去园子里转转罢。”
如心也不答话,鼻子冷哼一声,眼神如利刃般刺过晚晴,接着便调转身子扭着腰肢大摇大摆地出去了,竟然未曾和在座的任何一位宾客打招呼,看起来神态倨傲,甚是不合礼法。
恃宠而骄。
恃谁的宠?自然一目了然。
三郎真是太糊涂了,怎么把个屋里人惯成这般模样?连尊卑上下都不顾了,现下不要说晚晴受不了,自己这个做客的,也不免觉得有失体统。
想到此,方回忍不住叹息了数次,又偷偷看了看晚晴,只见她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见那丫头出门,也直接起身,一副待要走的架势。
又看钰轩的眼神只望着晚晴,见她起身欲走,面上似已结了冰。
方回咳咳了两声,眼见得外面布饭的仆从已经抬着食盒走近,他也不由站起身,带了三分不悦道:“我也不吃饭了,三郎,我同晚晴一起告退吧!”
“你和晴儿都坐下,咱们们好好吃饭。”钰轩的脸上又挂上了最初那温柔和顺的笑容,仿若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我们不便打扰”,晚晴对方回点了点头,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晚晴对钰轩道:“你家事也忙,我说完事,便走了。”方回也忙忙点头称是。
“你们瞧不起我裴钰轩是么?”钰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字一句问道:“还是嫌我裴家饭菜肮脏,不配招待两位贵宾?”
二人一听这话甚是无礼,都愣在当场,还是方回因从小跟钰轩在一起,知道他的脾气,又看他今日情绪起伏波动太大,似有些反常,便笑着打圆场说:
“哪里哪里,三郎说笑了,晚晴啊,既然三郎已经准备了饭疏,咱们却之不恭,快坐下吃饭吧。”
说着,便暗暗给晚晴递了个眼色,晚晴心里狐疑不定,只好勉强虚虚坐着,将身子往外靠了靠,不想和裴钰轩坐得太近。
裴钰轩倒也不在意,见他们重又坐下,脸上的表情便恢复了,见仆从布完饭,钰轩便亲手搛了几样晚晴爱吃的小菜,放在一个小碟子里,柔言对她道:
“来,吃吧,我让他们按着你口味做的。”
晚晴哪里会吃,她将碟子往外推了推,挺直脊背,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轩郎,我刚从裴相屋里出来,他……”
“来,你先喝点汤……这可是上等人参熬煮的,喝了最是驱寒补暖,你要多喝些才好。”
裴钰轩对她的话仿若未闻,又亲手盛了一盏汤放到她面前:“喝得好了,我一会给你带些回宫里喝。”
晚晴心里颇有些不悦,她冷脸直言道:“轩郎……我和你说正事,你能不能先把这些殷勤小意儿放一放?需知我并不是你身边围着的那些莺莺燕燕,对你这套把戏没兴趣!”
方回一听,心里长叹一声,无奈地放下杯盏,以手击额——看来今天这场架,自己是劝定了。
果然裴钰轩的脸再一次紫涨起来,他忽而将自己手中的汤匙重重砸在案几上,高声道:“杜晚晴,你到底能不能和我好好吃一顿饭?”
“你……,你这是做什么?”晚晴霍地起身,显然已被对方彻底激怒。
方回的太阳穴猛地跳了几跳,未看黄历便来访友,活该自己来拆这个烂鱼头!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他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调停道:
“二位,咱们有话好好说,和为贵…… ”
他的话只打动了晚晴,晚晴低了头不再言语,但裴钰轩反而好像被激起了斗志,他高声对着晚晴吼道:
“我知道,你就是讨厌那个贱婢,好,来人,给我把如心剃了头发送到庵里让她做姑子去,给我多派几个人盯着,别让她死了,我还有用!”
阿默听了吩咐,走进来,惊诧地望着钰轩,不敢作答。
“还不快滚……”钰轩高声呵斥道。
阿默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晚晴还待说什么,方回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她见一脸怒容的裴钰轩,终于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变幻诡谲,似乎有几分病态。
再触怒他,只怕又要惹麻烦;但强忍着,自己又咽不下那口气,一时倒难住了。
过了许久,她才强压下气,冷冷道:“轩郎,我又没责怪你,你又是打发婢女又是砸东西,到底要干什么?”
“你老怀疑我这,怀疑我那,”钰轩颓然坐下,对晚晴道:
“这个女人心术不正,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她现在还有用,我才暂时将她放在房里,本想自己看着,你既误会我,那我打发了她吧!”
“我什么时候……”晚晴声音抖高,还要争辩,忽见方回拼命对她使眼色,又悄悄向她摆手不止,她只得忍下来,气呼呼道:“你随意吧,我才不管你的事……”
“好,那你先把汤喝了。一会儿凉了,又嚷着喝了不舒服。”裴钰轩竟然奇迹般又一次恢复了平静,他先拉她坐下,复又拿起那汤,吹了吹,才堪堪递到了她跟前。
眼见他的情绪这般反复无常,晚晴心内也有些不安,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方回,刚好看见方回向她点头,她实在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将钰轩手中的汤接过来,味同嚼蜡地喝下。
钰轩见她喝了汤,脸上显出一丝笑容,轻声细语地问:“好不好喝?”
晚晴此时哪里能尝出什么味道,只能敷衍道:“嗯。”
方回也打哈哈说:“果然是美味。”
这餐饭三人吃得索然无味,人人心事重重,只有方回强打着精神假装无事般帮忙插诨打科,这才好歹把这顿饭熬完。
一时饭吃完后,方回如释重负道:“我也去看看裴相大人。”
晚晴见他要走,忙忙道:“阿回请稍留片刻,我有事情要问你。”
方回站住,晚晴对钰轩点了点头,道:“你先等我一下,我和阿回说几句话就回来。”
说完,也不管裴钰轩是否同意,她便拉着方回出去,在门外站定,晚晴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回,你觉不觉得轩郎他,他有点反常?”
方回叹了口气,对晚晴道:“他有一阵这样了,也不知中了什么魔怔,我看他的情绪时起时落,不过以前还能克制,现在好像克制不太住了。”
晚晴低头思忖半晌,忽问道:“他在刑部做得还顺心吗?”
“……听说也遇到了些麻烦。”方回吞吞吐吐道:“他毕竟年轻,提升得过快……你知道的,人言可畏……”
“也是”,晚晴长叹一口气,说道:“你和安乐郡主能说得上话吗?有些话,也许只有他们夫妻……”
她话还未说完,忽见钰轩站在自己身旁,手里拿着自己的一件披风径直给她披上,不悦道:“这么冷的天,一味站在这风口里说什么话?”
不待她回答,他又对方回道:“你不是去看我爹吗?去吧,天不早了!”
晚晴和方回面面相觑,钰轩一把拉住晚晴转过身来,不客气地数落她:“好了,还看什么看?你俩第一天认识?”
晚晴被钰轩拉住胳膊,只好回头朝方回递了个抱歉又无奈的眼神,方回笑了笑没说话。
钰轩见到,自然更加不喜,将晚晴一路扯进内室,他带着酸意问道:“你什么时候和方回也这么熟了?眉来眼去的,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不要乱说,方回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也猜疑!”晚晴横了一眼钰轩,不知怎地,忽然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她低低问道:
“轩郎,你的脾气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控制不住了?”
“我哪有控制不住,我只是不许你离开我。”裴钰轩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低沉地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只有你了。”
“什么一无所有?”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由嗔他道:“你已经是刑部尚书了,怎地还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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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其实都是风雨前夕,但上一章标题我忘了写,算了吧,大家知道就行啦~~
风雨前夕(4)
钰轩听晚晴这般问自己,不知怎地,心中一阵委屈,在他人看来,自己一路青云直上,好不得意,唯独只有晴儿看出自己的心结,说到底,还是她最懂自己,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心一暖,握住她的手,他说道:
“晴儿,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那尚书的职位,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得的,你不知道他们那帮人在背后怎么讥讽我,甚至于有人敢匿名给我送软糕,嘲笑我吃软饭……”
“轩郎……”晚晴心一紧,抬头凝望着他,忙替他宽心道:“你别多想,也许他们并不是那个意思……”
钰轩冷笑着说:“多想?晴儿,我怎会是多想?那帮人‘当面输心背面笑’的嘴脸,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从前我不在高位,他们针对不了我,而今,却将矛头齐齐对准我……
“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谁做尚书他们都是僚属,何必非要排挤你?”晚晴不解。
“哼,你不知道,他们这是替秦玉抱不平呢!
秦尚书在刑部干了四十年,年近六十才熬到这个位子上,结果屁股还没坐热,皇上就破格擢升我替代了他,逼着他告老致仕了,可想而知他带起来的那帮子人怎么对我……
我不过是顾念他秦玉当年对我有提携之恩,这才对他的党羽网开一面,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说到底,若不是心有所图,我怎么甘愿受这份屈辱!”
晚晴自来未曾听他说起过这个,要不是刚才听方回说了几句,自己还只当他在刑部如鱼得水,不料他竟这般心酸,她究竟还是心软,不由劝慰他道:
“轩郎,你自少年时便喜好刑名之学,这么多年也一直在刑部历练,无论才学和经验都是上上选了,你要有这份自信才行。
皇上既给了你高位,你便好好履行公职,何必去听那些闲言?‘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心怀坦荡地为国家效力,日子久了,下属自然会心服口服的!”
钰轩听了晚晴的话,只觉心内犹如热浪翻涌,瞬间眸中便泛起了一片红,他靠在她身上,将她的手覆住自己的眼睛说:
“晴儿,真的,你觉得我是坦荡荡的君子么?你觉得……我在刑部这些年,苦心经营,任劳任怨,做到今日这个位置,也并非全靠裙带所得吗?”
偌大的世界,他其实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他的委屈,落寞、骄傲、不甘,全都要自己默默忍耐、积升,最终化为愤懑,溢满胸怀。
如果没有眼前这女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该往何处安放,他也不知这世上除了她,谁还会在意他喜,他的怒,他的悲,他的哀……
他不知道剥落下一身的荣耀和光环后,除了她,谁还愿意接纳他亮丽皮囊之下包裹的那个自卑又自大、狂妄又真诚的灵魂!
他痴痴望着她,如同望着这世间最可珍贵的瑰宝,他感谢上苍,早早将她带到自己身边,使自己再也不曾孤单和落寞……
晚晴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么温情脉脉,柔情四溢,心中的痛不知为何越来越深,她只好避过他的眼神,强逼自己打消妄念,正色道:
“当然是你自己的功劳,不然皇上多忌惮功臣宗室,我们不都有目共睹吗?他重用你,自然是你堪重用,是栋梁材。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得了这位置多少是靠了关系,但古语云:‘逆得之,顺守之。’天降高位给你,你必得不辜负这重任方可,听说刑部大牢里颇有些感念你恩德的囚犯,是不是?”
钰轩听了晚清的话,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将她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拉下来,一根根数过她纤细的手指,注视着她如水般的明眸,他殷殷道:
“傻瓜,那有什么真假呢?都是职责所在罢了……”
说着,他再一次将她的手蒙到自己的眼睛上,晚晴觉得那里已经一片濡湿,她的鼻头也酸涩起来,又听他缓缓言道:
“还不是当日那老道说你要修下活万人的功德才可平安,我才天天在刑部看那些无聊的卷宗,想方设法开赦那些无辜受冤屈的囚犯。
咱们夫妇一体,只要多积些功德,便能早日在一起了。”
晚晴听他又提到这个话题,不由心中一凛,旋即唏嘘不已,只觉得世事荒谬,一至于此——
钰轩可算这世间极钟情的男子了,可这份钟情为何在此情此景下,更像是一场幻梦?
他的夫人刚刚生产,尚在产褥期;他的侍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公然与他调情,他却转眼便将这一切弃之脑后,深情款款地要为自己累积功德,心心念念要同自己在一起——
多情的,薄情的,专一的,轻佻的,这么多重面孔的裴钰轩在自己眼前重叠,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还是他天生是个多情种子,对谁都是情真,对谁都钟情?
亦或是他对别人都是假意,唯独对自己是真情?
可自己又有何德何能,能得他唯一的真心?
若哪日自己也不称他的心,岂不是和他身边围绕的那些女人一般,也被始乱终弃?
这么多年以来,钰轩和自己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是一种成熟的、理智的、血浓于水的感情,还是一种幼稚的、感性的、炙热到玉石俱焚的感情?
这到底是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啊?竟然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这些年来,钰轩对自己,究竟是爱情,还是打着爱情名义的占有?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她在心底默默呐喊,他到底有没有替自己想过未来,一个女子的青春倏忽而过,姑姑已经在等待中变成了一堆枯骨,难道自己还要继续这般茫然等下去?
——等到他妻妾满堂,儿女成群时,还相信他对自己情深似海,全世界唯独对自己真心?
若自己再小几岁,阅历再浅一些,可能会相信这份深情誓死不渝;可如今,自己早已阅尽千帆,看遍世间冷暖,体味过人心的倏忽变化,人性的变幻莫测,再也不想在此事上虚耗心力。
无论如何,这盘棋局已经下成了死棋,再硬撑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自己若再心软,只怕这场孽缘永无休止……
她这般想着,面上却不露声色,软言道:“轩郎,谢谢你。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让这世间再无冤狱便是极好的了。你辛苦了……”
她拍了拍他的手,又道:“我刚才去看了裴相,他发高烧,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胡话,又把我当成了姑姑……
我想,你赶紧给他请个大夫看看,他住的那屋子我看甚是阴冷,快让他迁出来,找个阳光充足的屋子给他住,这样也有助于他恢复……”
“他是咎由自取。”钰轩脸上闪过一丝阴狠,道:“他一次次食言,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轩郎……”晚晴听他这么说,不得不耐心劝他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是你父亲啊,而且他居着副相的高位,才有你今日仕途的顺畅,皇后娘娘的地位也才能稳若磐石。
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你怎能这般意气用事呢?听我的好不好?给伯父找个好大夫看看,赶紧治好他的病要紧。”
钰轩柔柔望着她,深深道:
“晴儿,你永远都是这么善良,无论人家怎么欺侮你伤害你,你总是这般仁厚。”
说着,不由又靠近了她几分,说道:“好……我听你的,回头我就让人去给他请大夫去。”
晚晴笑了笑,又道: “好,那你多费心吧。对了,细奴的事情我给他说妥了,哎,也是苦命人,他竟然……爱慕他的姐姐……”
钰轩闻言,不由吃了一惊,微微颔首道: “怪不得,我老觉得他们姐弟怪怪的,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晴儿,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是他亲口给我说的。我看他对姐姐感情极深,根本不愿独活,当日柳莺……贤妃欺骗他,他不惜出卖身体进了皇宫,取悦皇上,也要为姐姐报仇;
而今知道姐姐死前仍牵挂他,他竟然义无反顾地一心赴死了,”
晚晴说到这里,不由心内一黯,低声问道:“轩郎,那春娘其实还是为了二公子殉情了是吗?”
“不,不是,是二嫂的六哥王阳生派人去逼死了春娘!”
“啊?”晚晴大惊失色,声音抖高:“不是说是春娘主动殉情的吗?”
“哼,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裴钰轩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怪不得二嫂这般贤惠淑德,裴家二房就差给她磕头当活菩萨供着了,原来她背地里来这一套!
若不是王阳生前两天在外面喝花酒喝得烂醉说漏了嘴,被我们的人刺探到,任谁都想不到原来到底还是王家人下的手!
怪不得春娘临死要攥着那根粗陋的银簪子,原来是对二哥彻底死了心啊!”
“那……那,柳贤妃竟是冤枉的了?她并没有杀人?”
“她不冤枉,只是那天她的人去晚了一步,王家杀人,她们便放火,把一条胡同都烧了起来,死了十几个平民,——她们要的就是死无对证,这起子混账东西!”
晚晴跌坐在位子上,只觉浑身冷汗湿透,人心之险恶一至于此,世人皆怕鬼,谁知人比鬼可怕千分也不止……
钰轩只当她是怕了,忙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呵护道:“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他们谁做的孽谁受,咱们不管他们的事情……”
“轩郎,那簪子呢?既然所有人都死了,簪子你怎么拿到的?”晚晴推开他,忽然问道。
钰轩知她还是不信,叹口气,苦笑道:“不是给你说了,房东的大姐半夜起夜……”
“真有房东大姐这个人?”晚晴狐疑道:“不是你……你们杜撰出来的?”
“你呀!”钰轩哭笑不得,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角,道:“我堂堂刑部尚书,办案子全靠编吗?再说,若非有口供,谁能编的这么严丝合缝?
其实春娘那个屋子是二哥替她租的,之前二哥曾给她买了一座宅子让她独居,结果被王家派人拆了,差点没把她打死;
后来二哥怕她出事,索性就给她租了一所平民之所,想着王家顾忌左邻右舍,总不敢再作乱了吧,谁料,咳,还是没逃过——
王家也怕人知道这丑事,便由王阳生自己一个人去做这事,不然不至于出这么大纰漏,竟让房东跑了。
说起来那个房东是个寡妇——其实她也不是房东,房子是她姐姐的,她姐姐跟着儿子去外地做官,她替姐姐看房子。
据她说,那天半夜她睡不着,要去茅厕,忽见春娘屋里还点着灯,一时好奇跑去看,结果看见春娘悬梁自尽了。
她不急着救人,反倒贪念大起,竟然趁机偷了春娘一大包的首饰衣裳,又看到春娘手里攥着一根簪子,也一并抠出来,连夜跑了。
也幸亏她贪心又黑心,跑了反倒得了一条命,不然也得活活烧死……
后来我着人调查这件事,才从走失人口里发现了她,我们在她姘头那里找到她,她这才一五一十招供了……”
“竟有这种事,这也太丧尽天良了……柳莺儿她们让春娘死,是为了构陷裴家,可王氏,王夫人,她,她为何这么做?”
晚晴颤巍巍道:“枉我一直同情她,钦佩她,认为她是个奇女子……”
“还不是为了得到二哥的心……不过以后,她王家有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我们手上,日后好便好,不好,哼哼……”
钰轩冷笑两声,忽见晚晴神色凄楚,忙爱怜地用指腹替她拭掉额上微微的汗珠,贴在她耳边开玩笑道:
“好啦,不说这些事了,只是如果有一天你跑了,我也得学学二嫂才行!”
“你说什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晚晴闻言,脸色微变。
“我说你以后再不许胡乱说什么离开我的话,不然呀,我可比王氏的手段多多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掳回我身边来……”钰轩轻理她的云鬓,半真半假道。
行凶(1)
晚晴听钰轩这么说,身子猛地一颤,不由自主道:“轩郎,人这一生,就怕有执念,你顺依本心,去追寻属于自己幸福和快乐不好吗?”
她这番话的本意是让裴钰轩打破执念,接受现实,好好过活;可是裴钰轩听她说让自己顺依本心,那还有什么话说,自己就是爱她,就想和她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幸福和快乐,当即爽快答应道:
“自然,晴儿,我一直都是顺应本心的。”说着,那笑容不由溢出来,只觉心中甜蜜不已。
晚晴见他这般,也知他根本没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好作罢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晚晴便要起身告辞,却被钰轩一把拽住手,可怜巴巴道:
“晴儿,我最近不知怎地了,老觉得心烦意乱,心头的火难以压下去,总忍不住要……要发脾气……
你再帮我篦篦头发好不好?我记得从前在丹桂苑,你常常帮我蓖头发,那时无论有多大的烦忧,你帮我篦一下发便都好了。”
晚晴听他这般说,眼前不由浮起那些甜蜜而忧伤的往事,她实在是狠不下心拒绝他,心道:也罢,那就最后再帮他篦一回吧!即便是终将仳离,也留个好念想。
她已打定主意,今日回宫去后,她自会按照计划慢慢离开他,只希望他能接受现实,再不要执迷不悟。
将梳篦等工具一一摆好,晚晴让钰轩端坐着,她立在他身后,将他的发冠取下,举起竹篦细细替他梳理,却忽而发现,他的发中不知何时竟生出了几丝白发。
她的心一痛,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怎得这么年轻,才20几岁便生出华发了?
想起他今日对自己说在刑部受人排挤,又想安乐郡主的母家咄咄逼人,以他这般高傲的性情,屡次受岳家折辱,这夫妻关系又怎可能真的好?而且他几次升迁都因裙带,也难免受人非议。
可他明明才华卓著,处事干练,在刑部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他经办的案子虽多,却皆能让人信服,即使不是裙带关系,他此时也可升职了吧?
皇上又不傻,必是他精明能干,可以担当刑部的职务,才让他担此重任,又怎会纯粹因为外戚的关系便高升他的官职?
若只是因为外戚的身份,那给个虚衔养起来便是,何须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
宁远侯家趾高气昂,总以为将郡主嫁给钰轩是下嫁,其实裴家也是出将入相的人家,怎得就比他们以外戚骤得富贵的门庭差呢?
现在宁远侯已死,但愿安乐郡主能放下架子,好好和钰轩相处,慢慢温暖他的心吧!日子久了,朝夕相处,又有儿女做羁绊,二人总能生出几分感情的……
她心里这般想,又从铜镜中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钰轩听她叹息,忙睁开眼睛,抬手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了晴儿?”
“没事……”晚晴掩饰道:“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啊……”
“傻瓜,等到明年咱们就熬满三年了,老道说了,三年咱们就能团圆,你怎地还嫌时间快?我还嫌慢呢……来,让我看看你的朱雀符!”
说着,便转过身来,伸手便径直去她颈中取符,晚晴一把打下他的手,轻斥道:
“你怎地还这般不管不顾的?”虽如此说,却还是将那符从贴身处取出,递给他。
“你我之间还需要遮掩什么?”他笑笑,将自己贴身戴着的符也取出来,擎在手上,将两枚符左看右看,细细端详着说:
“你看,这毛羽还很光鲜呢,晴儿,你有没有月圆之夜将它放置在月亮之下吸纳月华?”
晚晴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好脾气地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好了,先放在我这里,我帮你戴两天再给你,你呀……做事就是没长性……”
晚晴低下头,半晌未说一句话,只觉悲凉之雾,渐渐弥漫心房。
钰轩见她这般,心里自知对她不住,握住她的手,他三分憧憬七分哀怨地说:
“晴儿,我就盼着有那么一天,咱们终于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不再像现在这样,我便如一叶孤舟,漂浮在海面上,看不到尽头,漫天漫地全是海水。
举目所望,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这么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再次泛上泪花:
“晴儿,我多盼着,我从官衙回来,一打开门,便是你和孩子们的笑脸。
春天,我们带着孩子去踏青;
秋日,我们带着他们去登高;
等孩子们大了,咱们也老了,到时,我们夫妇便在夕阳下荡秋千,一起读诗。”
他轻轻闭上双眼,两行泪缓缓流下,哑着嗓子道:“晴儿,这样的日子,哪怕只过上一天,我死也瞑目了……”
晚晴听他这般说,心痛得瞬间抽搐起来。
可怜的钰轩,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一本正经做着和自己的梦,那西苑安乐郡主身旁的小婴孩是什么?
他屋里养的侍妾又算什么?
最关键的是,他准备将安乐郡主置于何处?
以安乐郡主的身份、地位,她的卧榻之外,怎能容得下自己?
就算她能容下自己,自己又怎能容得下她!
自己和他的关系,分明已走进了死胡同,他却还在掩耳盗铃,痴人说梦!
晚晴双手捂住颜面,肩膀微微耸动,泪水从指缝间漏出来,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钰轩见状,忙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自责地说:
“不哭不哭,晴儿不哭,你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妥当的,你再等等我……”
他替她擦拭着眼泪,叹息道:“今天怪我,是我说了丧气话了。
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晴儿,你可得好好地,千万别出事。
我宁愿所有的灾难都应在我头上,也不想让你受半点委屈!”
晚晴只是抽泣着,纵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一时方回回来,几人又说了几句。眼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晚晴起身要告辞,方回说:“那咱们一起走吧!”
钰轩知道留二人不住,只好道:“也好,天寒地冻的,你们早点回去吧!晴儿,柑橘我让人放到你轿子里了,现在天冷,这东西存货不多,你先吃着,开春了我再托人去买。”
晚晴推辞道:“这么昂贵的东西,又不是当季时令,你自己留着吃吧!”
钰轩笑着对她说:“这点东西还吃不穷咱们。”
说着,又转身对方回解释道:“晴儿一到冬日便有些咳,这东西最是镇咳,你若喜欢,回头我弄来也给你送一点过去。”
晚晴忙道:“阿回便拿我这份吧,给孩子尝个鲜。我这么大的人了,吃这个做什么?”
方回摆着手对晚晴开玩笑说:“罢,罢,我可不要啊,我家里可没人爱吃那个。不过幸而你喜欢吃的是柑橘,若是爱吃荔枝,三郎还不得把国亡了……”
晚晴闻此,似乎很是羞涩,她抬起如雪般的皓腕,抿一抿被风吹覆在耳边的散发,无意间微启朱唇轻轻笑了一笑。
那笑犹如早春第一缕春风吹融了冰封的河川,可旋即笑容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似乎是无限的怅惘和忧伤,这表情像极了她那年冬夜在裴府观看梅花时的模样。
钰轩见她这般,往事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时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发出来,他强自抑住翻滚而上的不安,只是恋恋不舍的望着晚晴。
三人走出博雅堂,早有仆妇将晚晴的轿子也叫了进来,方回的轿子也来了,方回自上了轿子,晚晴刚待上轿,却被钰轩一把拉住,嗔道:
“你看,这披风的领子怎么折进去了?”说着,揽住她给她仔细整理了一番,这才温柔地说:“好了,路上记得裹紧披风,不要……”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从身侧冲过来一个玄衣人,举着一把锋利得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刺向晚晴的胸口。
晚晴大惊之下,本能地举手遮挡,那匕首本就削铁如泥,她血肉之躯怎能挡得住?只是瞬间的功夫,她的手腕上便被划出一道深长的血痕。
事发突然,钰轩魂飞魄散之下,大喊了一声晴儿,一把将她拖到自己身后,紧接着飞起一脚将那刺客踢出了数丈,早有裴府侍卫将那刺客团团围住。
钰轩回过头来,搂着晚晴的肩头,颤抖着问:“晴儿,晴儿,你没事吧……”
方回也从轿子上下来,急急赶来问道:“怎么了这是?晚晴没事吧!”
钻心的疼痛涌上来,晚晴皱眉道:“无妨,就是手腕受了伤。”
二人一看,她手腕上果然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处鲜血淋漓,在她雪白的手腕上颇是触目惊心。
钰轩赶紧拿帕子紧紧地替她捂住伤口,哑着嗓子嘶吼道:“来人,快来人,赶紧取药来,去取最好的金创药来……”
晚晴推开他的手,凄然一笑道:“轩郎,无妨……”
她方才已看清了刺客的脸,刚刚对钰轩升腾起的那一丝丝温情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瞬间化成了泡影……
行凶(2)
“报公子,刺客是……是如心姑娘。”侍卫来报。
裴钰轩的脸色一变,忽听得有女子凄厉地哭喊:
“公子,你好狠的心,我不走,我死也不出这院子……公子,您怎能如此负心?您是怎么答应奴家的?
奴家姐妹为您出生入死,您亲口答应给奴家一个名分的,今儿您怎得又要送奴到尼姑庵里?
我不去,我知道,就是这个贱女人,这个贱女人蛊惑了您的心,今日我就要杀了她……
哈哈哈,我杀了她……我杀了姐姐,再杀了他,公子就是我的了,哈哈哈……
最后那串笑声尖利高亢,不由让人毛骨悚然。
侍卫们见她一味乱说,吓得魂飞魄散,忙忙扯了身上汗巾子塞到她嘴里,将她捆住押送到裴钰轩面前。
只见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此时正手舞足蹈地拼死挣扎,嘴一张一合,也不知在说什么。
你道如心怎么有胆量去刺杀晚晴?原来她颇有几分姿色,又自来心高气傲,并不甘于一辈子为奴作婢,故而趁着当初郡主将她和姐姐送给钰轩做通房之机,迅速攀上了钰轩。
钰轩当时正要找个内应了解郡主那边的事情,见如心示好,也便顺水推舟,私下与她秘密来往。
如心自幼在郡主身边侍奉,对宁远侯府的家事如数家珍,因此投靠钰轩后,她将侯府内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钰轩。
钰轩也正是得了她的情报,才能精准又狠辣得对付自己的岳家和郡主。
她能提供情报,又是郡主出轨的重要人证,是以钰轩对她格外不同;又兼之她姐姐无辜惨死,他心里多少对她有点歉意,因此对她纵容了些。
另外,前段时间,因晚晴和自己置气,钰轩心情格外烦闷,偶尔便也找她解解闷,她因有了这层凭恃,便自认为是钰轩心中第一人了。
谁料今日猛地听说钰轩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要将自己拉去做姑子,这口气怎么能忍?
结果郡主那边的人摸清了这个情况,趁势给她添油加醋游说了一番,并且许诺她,只要她去刺杀今日到府上的那个女人,郡主就会宽恕她以往所有的过失,并且将她正式抬为钰轩的侧室。
她利令智昏,竟连晚晴的身份都没打听明白,就真的拿起人家送上的匕首,直冲晚晴而去了。
钰轩面对眼前这一幕,气得青筋爆出,只觉全身的血液倒流,他看着已陷入癫狂的如心,用手指着她哆哆嗦嗦问身边的侍卫:
“刚才是谁把她放出来的?阿默,我不是让你把她送到尼姑庵里吗?怎得……她又出现了?你,你是不是活腻了?”
阿默吓得当即跪倒在地,捣头如蒜: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人是想……公子是在气头上,就,就先把她关在了柴房,谁料,她不知怎地跑出了柴房来,还拿了把匕首……”
阿诺见状,也跪倒在地,兄弟二人面如死灰,浑身战栗不已。
钰轩冷冷吩咐道:“把他俩都拉下去……”
阿诺一惊,连滚带爬地冲到晚晴面前叩首道:“杜姑娘救命,姑娘救命……求求您救救我哥哥……”
晚晴一张脸白得如同纸一般,身子摇摇晃晃,她捂着伤口,强撑出一丝笑意,说道:“好,你先起来说话。”
说着,便伸手要去拉阿诺,那垂下的手腕上的血可是一滴滴落下来。
阿诺看着她蹙眉痛苦的模样,忙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瓶口,双手捧着递于她,颤声道:
“姑娘……”
话还未说完,眼里便滚出了泪来,似乎颇是心痛不安。
晚晴感激地看了看他,点头道:“好,谢谢你。”
谁料她刚待要去接药瓶,却被在旁的钰轩劈手一把夺过那瓶子,顺手一扬,那瓷瓶骨碌碌滚到了一边,他一脚踢翻了阿诺,咬牙切齿道:
“我看你们兄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说,是不是你们俩和那贱婢合谋,要害我的晴儿?”
还未等阿诺开口,晚晴怒怼钰轩道:“你疯了么?他们兄弟俩忠心耿耿,你给他们乱安这些罪名做什么?”
“是啊是啊,三郎,你先别急着发怒,好好调查一下,阿诺兄弟不是那样的人。”方回也赶忙跟着劝道。
钰轩见二人都劝,只得暂时按捺住怒火,正在此时,侍从已经将药送到,钰轩颤着手去拉晚晴,道:“晴儿,我给你上药……”
晚晴毅然决然地推开他的手,朗声道:
“上药不必了。轩郎,既然此事是冲我来的,那我就向你讨个人情,阿默阿诺兄弟俩,我相信他们是清白的,请你放过他们,今日之事,错不在他们。”
阿默兄弟听她这般说,不由心中万分感激,都偷偷抬头仰望她,她对二人强笑了笑。
“好,好好,都听你的……”,钰轩只觉口干舌燥,浑身发寒,他咽了口唾沫,强撑着心慌,讪笑道:
“晴儿,你莫生气,今日的事情,都是我的失误,害你受了伤……你乖,先上了药好不好?”
说着,又回头对侍卫命令:“先把如心姑娘送到别处避避,小心别弄死了……”
他说得这般柔和,侍卫们都不由心惊胆战起来,知他的性子是个最暴戾不过的,一旦震怒之下反而和声细语,下一步必是天翻地覆的霹雳手段。是以人人自危,忙忙抬起形如鬼魅还在困兽犹斗的如心走了。
“不必了,你先忙吧,我这点小伤,且死不了!”
晚晴根本不理钰轩,扭头便要上轿,被他一把扯住,说:“晴儿,风大,会感染破伤风的,你听话好不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一双眼睛红的渗血,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解释……
方回也在旁边劝道:“是啊晚晴,这是个意外,谁都没想到的,你别多心了……先上了药再说吧!”
晚晴听方回这么说,只好站住,勉强笑了一笑,说:“好,阿默,那你来。”
阿默跪着,还不敢动,听晚晴叫他,赶忙抬头看了看钰轩,钰轩低吼道:“夫人叫你,还不快来?”
阿默起身走到晚晴身边,晚晴向他温和地说道:
“阿默,今日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麻烦你帮我上一下药,这样咱们就两讫了,若是日后你家公子若还因此事为难你们,你来找我便是!”
阿默知道她这是在保全自己,不由热泪盈眶,躬身行礼,哽咽着说:“夫人,是阿默该死……害得您受伤……”
“和你无关,你无需自责。来,麻烦你给我上药吧!”晚晴伸出流血的手腕,对他和颜悦色地说。
钰轩只得将药瓶递给阿默,阿默抖着手,将药粉撒到晚晴的伤口处,晚晴疼地“哎呀”一声,脸色骤变。
钰轩见了,一双手紧紧攥起,将头扭向一边。
还是方回过来帮忙,将晚晴手腕上的金钏往上推了推,和阿默两人帮她缠上了布带。
一时包扎好,晚晴对二人躬身致谢说:“多谢两位了。”
接着,又正色对钰轩说:“裴家家事繁杂,我本不愿过问,可是闺帷之间争风吃醋,怎能牵累无辜?今天这事,我会替裴家遮掩,只是日后……”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可不能再如此了,传到宫中,只怕有人借此发难,到时只怕连皇后娘娘也要受牵累。”
钰轩闻言,只觉无地自容,一张脸上像起了火似的,热辣辣地疼,他支支吾吾对晚晴道:“晴儿,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说着,便吩咐身边侍从道:
“你们先退下,我同夫人说几句话。”
“不必,我和你之间的话,说尽了!”晚晴半分颜面也没给他留,毫不客气地冷言拒绝道。
接着,她便径直转身上了轿子,高声吩咐道:“起轿。”
轿夫们遂起身离开了。
看着晚晴的轿子已经走远,方回小声对僵立在旁的钰轩道:
“三郎,你那个女人,留不得了。此事幸好晚晴帮忙遮掩,否则一旦传到圣上耳朵里,刺杀郡国夫人那可是大罪啊……到时,只怕连你裴家也脱不了干系!”
钰轩摇了摇头,怔怔地问:“阿回,这次,晴儿是真的生气了,对不对?”
方回愣了愣,悄言道:“晚晴是自己人,无妨的,你赶紧处理家事吧。若被有心人看了去,后患无穷……”说着,看了看西苑。
钰轩知道他的意思,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只觉此时万箭穿心,脑中一片空白。
残阳如血,笼罩着苍茫的大地。
掌灯时分,博雅堂。
“禀报公子,已经查出来了,管柴房的是郡主那边的胡老四,匕首也是他给如心的。”兴儿对钰轩道。
“她们怎么知道的如此之快?”钰轩黑脸问道。
“据说郡主对如心恨之入骨,日日派人在咱们这边打探她的消息,今日忽听得她被赶到了柴房,便有了后面的事情。”
“那贱婢的口供录了没有?”
“没有,她说您不去,她一个字都不会说。”兴儿咬牙道:“她竟然敢去刺杀夫人,简直是疯了……”
“让我去啊”,钰轩抬头对兴儿笑了笑,说:“好,我就亲自走一趟,免得她失望。”
兴儿见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想了想,又斗胆问道:“请公子示下,阿默兄弟……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现在……能让他们起来了吗?”
原来自晚晴走后,兄弟二人还在原地跪着,一直不敢动。
“让他们起来吧,罚三个月月俸,自去刑房领四十杖责”,钰轩闭了闭眼睛,仿若自语道:
“晴儿不让我动他们,若动了,必又和我吵嚷着不依。”
他的语气那么轻柔,似乎晚晴就在他身边似的。
兴儿只觉寒意更深,心想今日公子这般反常,怕不是什么好事。
却说西苑郡主院内,赵嬷嬷正给郡主禀报如心的事,气哼哼道:
“竟然没把这两个眼中钉一起□□,老吴做事还是不老道!不过如心这小贱人这次是死透了,只是听说那姓杜的贱婢只伤了手腕,真是气死人!”
郡主本不知此事,听闻嬷嬷的话,心里不喜,撇嘴道:
“你们何必又去招惹三郎?如心那小蹄子狼心狗肺,早晚受报应,你们偏要这般心急。
三郎眼见着杜氏受伤,还不更多了几分怜惜?二人只怕还更如胶似漆了呢!”
“不会不会”,赵嬷嬷对郡主摆手道:
“听说杜氏受了伤后,坚决拒绝姑爷包扎,竟是让姑爷的侍卫帮忙包扎的。姑爷的脸啊当时都快掉到地上去了,那侍卫到现在还跪在冰天雪地里呢……”
“那看来杜氏也不全是傻子。”郡主沉默半晌,嗤之以鼻道:
“三郎也不过是在她鼻子前吊了根胡萝卜,她若是聪明人,便该早点抽身撤步才是!”
众人都退下后,郡主望着沉沉的夜幕,恨恨道:“三郎三郎,只怕你机关算尽,到最后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私会(1)
却说那日晚晴从裴府回宫后,紫蝶看到她手上的伤口,惊得目瞪口呆,忙忙问是怎么回事。
晚晴也没言语,只是支吾过去了。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到了第二日,裴后她们都知道了这伤竟是被裴钰轩的侍妾划伤的,不由人人纳罕。
裴后亲自到怀玉殿来看望晚晴,却见她一脸萧索,只道无妨。
裴后回去,特特将三哥召进宫中,狠狠说了他一番;裴钰轩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只哑着嗓子拜托皇后多照顾晚晴。
皇后气结,质问道:“三哥,你的事情,我本来不想管了,可是想想还是忍不住。
我看这次晴儿真的被你弄得心灰意冷,你到底纳的哪门子侍妾,怎敢在你眼皮子底下伤了晴儿?”
裴钰轩只是铁青着脸,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道此事一定会给晚晴一个说法。
皇后见三哥这般执拗,只得叹息道:“三哥,若有一天你真的失去了晴儿,一定会后悔终生的,只是现在你还不觉得罢了!”
说毕,竟拂袖而去了。
珊瑚这日恰好来拜谒皇后,眼见得皇后与钰轩争吵,又愤然而去,也不由跟着唏嘘。
见裴钰轩眼圈红红的,似乎有无尽烦恼,她趁着周围无人,悄声问钰轩道:
“公子是不是已经下决心和陆尚仪分开了?我看陆尚仪此次真的不同往日,她连皇后这边需要草拟的诏令都不再撰写,听人说她已经托人去办出家的谱牒了。”
钰轩听了珊瑚的话,错愕不已,他一把攫住珊瑚,生生逼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珊瑚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可是公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她若是真要出家,倒清净了。”
说完,便径直转身走了。
留下裴钰轩愣在当场,如暴冰雪。
事到如今,钰轩已知自己和晚晴之间有了巨大的鸿沟和隔膜。
他不能再幻想她会无条件相信自己,也不敢乞求她会对如心刺杀她一事真的做到心无芥蒂。而今,他成了彻头彻尾的负心人——至少从她的角度看来。
此时,他已别无他法,唯有将这一年多的事情全部向她和盘托出,或许才能求得她的谅解。——
可惜他并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因为晚晴再也不肯见他,无论他怎么请求乞求哀求统统都无用;
皇后对他也意见颇大,不但不帮他,反而暂时停了他入宫觐见的特权。
他坐困愁城,一筹未展。
且不说钰轩的苦恼,只说眼见腊月已至,距离泰成入京越来越近,晚晴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方回那边已经传过话来,说柳泰成已经收到晚晴阻止他入京的口讯,可他坚持进京,如今已启程。他带着允儿扮作书商,一路避人耳目,不日即将抵京。
晚晴闻讯,既惊又喜,只是等泰成入京,自己要在何处与他相见呢?思来想去,她唯有去找朱良想办法。
一听说她要借自己京城的宅子一用,朱良倒是大方的很,说他们叔侄在京城宅院多得很,不要说借,就是送一套给晚晴都可以。
晚晴知道他们叔侄向来大方,因为笃定无后,所以反倒无所顾忌,将钱财看得如同粪土一般,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获得了好人缘。
朱良将京郊偏僻处一座叫望园的宅子的钥匙拿出来,递给晚晴说:
“姐姐,你直接去即可,那里一切都是现成的,你要去提前说一声,我让人去采买东西。”
晚晴感激不尽,忙忙道:“好,谢谢良儿。”
良儿望着她,欲言又止道:“姐姐,你知道吗?最近不知怎的,柳贤妃忽然失了宠。”
见晚晴抬头看他,他继续道:“柳贤妃胆大妄为,竟然借着协理六宫之机,将刚产子的昭媛白氏送给了新投陛下的大将李孝荣。”
“白昭媛?”晚晴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
“正是,本来这白昭媛刚生完皇子,风头正盛,皇上一连几日都歇在她那里,又许诺给她所生的皇子封王,她自己也志满得意,眼见着要东山再起了,结果没想到柳贤妃来这一招。
皇上对李将军格外看重,既然已经将白氏许了他,再要回来显得没有明君之德,所以只得咬牙同意了,只是气得一连几天都没怎么吃饭。”
“这招釜底抽薪用得不错,贤妃剑走偏锋,胆量可嘉!”晚晴轻哂道:“只是一个白昭媛就能扳倒柳贤妃?不能吧!”
“自然不止这一件事,白昭媛前脚离宫,后脚又有人给皇上密报说当日悬梁自尽的夏昭容其实是被人谋杀而死的。
皇上派人开棺验尸,果然在夏昭容脖颈上发现了深深的勒痕。
后来叔叔他们奉命彻查此事,查出来柳妃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是最后一个见夏氏的人。
皇上当时极为震怒,虽然贤妃一再说自己不知此事,是有人陷害她,可皇上还是将她宫中那小太监处死了。
更为离奇的是……”
良儿靠近晚晴道:“姐姐,你知道吗?皇上那个男宠,叫什么细奴的,竟然半夜在贤妃宫里被人捉住,问他,他说是贤妃叫他去私会的。
他还说……说荣王其实是他的孩子……
皇上气得吐血,亲自下令将细奴生生杖毙,贤妃封宮,不许见任何人。六宫事宜又到了裴后那里,姐姐,这几天你没帮忙草拟诏书吗?”
“没有”,晚晴疲倦地摆手,听到细奴之事,她只觉鼻头发酸,心中发紧,强撑着道:“良儿,我累了,想歇歇……”
“姐姐,你没事吧?”良儿将手覆到她额上,说:“不烧啊,可是姐姐,我看你近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良儿,谢谢你!”
“姐姐,皇上既然冷淡了贤妃,你肯定很快便会重新受到重用的。
叔叔说了,其实皇上对你一直颇为赏识,只是前段时间觉得你锋芒太露,怕你惹人非议,这才不得不薄惩了你做做样子,其实这也是在保全你。
你若能去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过去了。”
晚晴心里冷笑一声,暗想我再也不会去媚俗你们任何人。但良儿的好意她却不能不领,是以道:
“好,良儿,姐姐谢谢你……贤妃的儿子——荣王殿下,听说先天骨弱?”
“是了,那孩子快两岁了还不能站立。”
良儿冷笑道:“虽说民间有孩子越晚走路越有福的说法,可是超过一定年龄不能走,怕不是有软骨病?”
晚晴看了看良儿,意味深长问道:“你们药膳局的药得力吗?”
良儿忽而俯身在她耳旁悄声道:“姐姐,她是咎由自取,你莫要同情她……”
晚晴知道柳贤妃上位后,和朱公公叔侄颇是不对付,便摇了摇头,担忧道:“良儿,你……自己要多小心些,她身后的水极深……”
她虽未将话说透,可朱良早已明白她的意思,却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道:
“姐姐放心,她那点道行还浅的很哪,要知道那孩子若真有事,宫里高兴的可不止你我……”
“良儿,”晚晴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制止道:“稚子无辜,不许你这般说……”
“好好,我知道姐姐心软,不过姐姐不用担心我,我日后还得保护姐姐呢。”
晚晴看着他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温厚的笑容,不禁笑着调侃他道:
“好,姐姐先谢谢你。不过听说韩淑妃身边的宫女翠屏和你关系不错,是不是啊?你怎得一直不告诉我这事?”
“姐姐……”良儿忽然红了脸,小声嘟囔道:“那都是叔叔的主意,他非得让我去找那女子。
那人性颇悍妒,连我和小宫女多说一句话都要吃醋,我……我心里也颇是不喜。”
晚晴笑笑,也不以为意,打趣他几句,又说了几句闲话,眼见太阳下山,这才拿着钥匙回去了。
眼见着和泰成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是晚晴却尚不知道泰成抵达京的具体时间,她心急如焚,但满眼再无可用之人,四处尽是裴家的眼线。
她为此事绞尽脑汁,彻夜不眠,最后只能棋行险招,既然自己找不到柳泰成,那就让柳泰成来找自己。
是以这一日休沐,她特意大张旗鼓地带了配给她的侍卫随从,招摇地从最繁华的街道慢吞吞回梁国夫人府。
一路上她悄悄掀帘观看,希望在街上看到泰成主仆的影子,但是目之所及,尽皆是些陌生的面孔。
她不由失望至极,快到了府邸的长街外,忽听得侍卫来报说有书商进献新书。
因她好书,且有段时间替皇家采买一些书目放到宫内的藏经阁,故而京城许多书商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进献一些新书给她,希望得她青眼,采买入皇家珍藏,到时此书必会身价大涨,成为活招牌。
此时晚晴听说又有书商进献,不由心内一动,忙掀帘看,却恰恰便是泰成之仆允儿,正在道边躬身侍立,手上拿着两本颇为古旧的秘书,称要献给梁国夫人。
晚晴忙命人停轿,又让人将书呈上来,略翻了翻,她看到书的缝隙中写了柳氏主仆落脚的客栈之名。
晚晴这才放下心来,命人取了一绽白银交由允儿,自己拿了书,也不敢再多停留,命轿夫起轿后,她还是忍不住,略略掀开了轿帘。
这次,在人群之中,她赫然看见了一身浅蓝棉袍、带着一顶宽苇笠的柳泰成,他身材瘦削高大,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只是刚毅之气更烈。
一瞬间,晚晴百感交集,眼中的泪水盈眶,浑身颤抖得无法自制。
泰成只敢抬头凝望了她一眼,那眼中满是关切和爱护,见她眼中的泪水,他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街面的喧嚣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晚晴的心中一片刺痛,她的泪缓缓落下,手中的帘幕还是轻轻放下了。
是的,她不敢哭,万一她无故哭泣被发现,必又引出更多的事端——
这一幕多么像她疮痍满目的人生,在人前笑容满面,人后却只能饮泣吞声,以面具示人,人亦以面具视己……
这种日子,她再也熬不下去了……
私会(2)
晚晴既已知道了泰成的落脚地,回宫后,她迅速找到良儿,请良儿派人去找柳泰成,通知他会面的时间地点。一切都敲定后,她这才放下心来。
腊月辛巳日,终于还是到了。
这一日,天寒物燥,北风呼啸;
此日宜婚娶,宜安房,宜会友,是个百无禁忌的黄道吉日。
晚晴想,泰成一定查过了黄历,才会特特选了今日,与自己想见。
这一日,晚晴早早起来,细细梳妆打扮后,便起身去找裴后,只说有点私事要出门。
裴后见她未说去哪里,也不好发问,只是给了她令牌,她笑一笑,起身待要走。
裴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在她迈脚要出门的那一刻,忽问道:“晴儿今日怎么打扮得如此美貌?这是要去哪儿吗?”
晚晴一惊,刹那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红晕满面,不敢回头看裴后。
还是鹊喜在旁解围道:“可是呢,尚仪这般梳妆,在外面可要小心那些登徒浪子……天不早了,您早去早回吧……”
晚晴感激之至,朝雀喜微微颔首致意,又回眸对裴后一笑,施礼后款款离开了。
见她出门后,满腹狐疑的裴后问鹊喜道:“尚仪去哪里了?你可知道?”
鹊喜被裴后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得支支吾吾道:“尚仪……她没告诉奴婢……”
裴后对雀喜的回答颇是不满,薄斥道:“尚仪现在出去,连侍从也不带了,若被人看见,又是错处。
这些事,本宫不好说,你作为贴身侍女,难道不该提醒尚仪吗?”
雀喜见裴后面色不善,忙垂手侍立,恭恭敬敬地应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本宫看尚仪自从上次从三哥那里回来,再没个笑模样,但今日她倒是满面喜色,难道又去见三哥了?”
裴后并不打算罢休,依旧不依不饶追问。
雀喜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装聋作哑;紫蝶吓得已经在旁跪下了,雀喜虽然没跪,额上却也渗出了汗珠。
裴后心中起疑,瞪了雀喜半天,才道:“三哥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现在你们不给本宫说实话,到时若是惹出事来,本宫是救不了你们……”
鹊喜还是默不作声。
珊瑚在旁壮胆说道:“启禀娘娘,听说……尚仪准备出家去……”
“出家?”裴后将茶盏重重放在案几上,反问道:“出家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
这下连珊瑚也噤若寒蝉起来。
良久,方听裴后吩咐:“雀喜珊瑚,你俩今日在我跟前侍奉,谁也不许离开宫殿半步,听明白了吗?”
二人低声称诺。
裴后无精打采地枯坐在殿中,只觉心里如同吊了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裴后何尝不知,晚晴已与自己渐行渐远,眼见得这皇宫她是待不住了,她越发神秘,也越发沉默,即便在自己面前,她也不肯说出心里话。
她对中宫殿的事务早已抽身远离,对皇上更是敬而远之;对裴家,也显而易见地是疏离和冷漠下去了。
裴后隐隐约约感到,晚晴,只怕早晚有一日,要离开自己……
可若她真的离开了,自己在这寂寂深宫中,要如何熬过那无边无际的寂寞和杳无尽头的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裴后的眼睛湿润了,她忐忑不安地坐在绮窗下,面色凝重地望着重重宫墙之下微露的那一方湛蓝的天空。
却说晚晴出宫后,犹如乍离樊笼的鸟儿,只觉连呼吸的空气中都带着一丝清甜。
她按捺住雀跃又激动的心,坐上朱良派来的马车。
刚待要出发时,朱良又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她,申时三刻,他会亲自带人到望园来接她。晚晴自然感激不尽,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朱良见晚晴满面喜色,似有刹那的怅惘,但旋即又笑了,姐姐开心,自己不也开心吗?
可是不知怎地,他的眼角微湿,眼眶泛红——都是这该死的北风,把人的眼睛都吹痛了。
身后的一切,晚晴茫然不知。她坐在马车里,只觉思虑万千,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越是靠近望园,她心里越是怕。
她想起父母种种,又想起当日柳泰成的那番深情厚谊,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惭愧。就在这惊喜交加之中,车子还是堪堪到了望园。
早有朱家的一位老仆进来迎接她进去,引她到了望园东南角一间小阁子里。
她刚刚坐定,便听身边老仆道:“夫人,人来了。”
她的心都快蹦出腔子了,手紧紧攥住襦裙上的如意绦,只觉手心里满满的地全是汗珠。
忽听“吱呀呀”几声,那本来密密实实排列着的书架忽向两边缓缓启开,风尘仆仆的柳泰成和允儿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泪一下涌出来,柳泰成向前走了一步,将她搂在怀里,她待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揽住,哑着嗓子道:
“晴儿,我终于见到你了……”
晚晴抽泣不止,泪水湿透了泰成的衣襟。
许久,泰成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一双眼睛只火辣辣地盯着她,片刻也不愿移开。
晚晴被他看得有几分羞涩,刚要低下头来,却见允儿过来行礼,晚晴忙将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偌大的金元宝放到允儿手里,含泪道:
“允儿,让你受苦了。”
允儿一张清秀的面庞上满是风尘色,却一如既往地笑嘻嘻说道:“不辛苦,杜姑娘,我家公子日夜思念您,小人就盼着您和公子能早成眷属。”
晚晴含泪点了点头。
见过礼后,老仆将允儿引到隔壁房间去招待。
室内只剩下了晚晴和泰成。
泰成走上前来,轻轻携起她的手,她这才敢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他。
只见他着黑色纱罗幞头,穿一领淡蓝襕袍,脚下踏虾蟆头厚底皂靴,人略略消瘦了些,却还神采奕奕,眉目舒朗。
一时间,晚晴觉得有万千言语,却不知如何说。
泰成见她这两年出落的越发标志了,举手投足,有一份笃定的大气和自信。
只见她两道细细长长远山眉微挑,一双水汪汪的眸中泪光盈盈,双颊如染秋霜,红润白皙,鼻梁高挺,樱唇轻绽,榴齿含香。
泰成只觉眼前的女子犹如五月的玫瑰花盛开在艳阳天里,比当日的清雅淡然之中又平添几分妩媚,忍不住心动不已,再一次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里。
晚晴满腹心事,待要推开他,又不忍心,只听他深深道:“晴儿,两年未见,你更美了……”
晚晴娇羞道:“柳郎,这两年,……辛苦你了……”
她说话时,双颊都红透了,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更衬得肌肤如玉,娇艳无比。
柳泰成觉得自己的未婚妻怎么也看不够,轻抚过她的脸,他软言道:“傻瓜,我辛苦什么呢?见不到你,才是我最辛苦的事情。”
晚晴声若蚊蚋,低低道:“柳郎……对不起,让你受累了……你父兄都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你莫要担心,晴儿,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听他这般问,晚晴不由垂下头,一时间,委屈,心酸,怨恨,遗憾,如潮水般涌上了心头,她尚未开口,已涕泪纵横。
“不哭,晴儿,不哭了,我知道你必定受了千难万险,对不起,在你最难的时刻,我不在你身边……”
泰成见她这般,心里也不好受,拿帕子替她拭泪。
她拦住他的手,勉强克制住情绪,哽咽道:
“柳郎,我没事的,只是,我父母……他们都还好吗?他们可有书信带来?”
泰成携着她的手,和缓道:“一路盘查很多,我怕书信不安全,是以没敢带。不过你放心,岳父岳母都很好,你莫要担心。
二老让我带话告诉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他们等着……和你在江南团聚。”
晚晴的眼泪又涌出来,呜咽道:“那我爹娘,他们身体好不好?”
“晴儿……”泰成替她轻揾泪水,柔声道:“他们身体都很康健,只是思念你。”
说着,深情凝视着她道:“晴儿,我也思念你,你可知我日日相思,都快要相思成疾了……
当日我接到你的手书,筹划了许久,好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那裴家……没再难为你吧……”
晚晴只觉早已和裴钰轩彻底无望了,所以对泰成道:
“他们不是一直把我当傀儡吗?现在也依然如此。不过,我已经想好了退路,柳郎,你莫为我担心。”
“你想到了什么法子?”泰成大喜过望,忙问道:“可以出宫的法子么?”
“是,我已经在谋划此事,准备先栖身道观,再做进一步的打算。”晚晴认认真真地回答。
“好,好,好极……只是,那裴钰轩,他肯放手了么?”泰成欣喜之余,不免仍有疑虑。
“他已经有妻有女,有了一个安稳的家庭了” ,晚晴对泰成凄婉一笑,道:“咱们就祝福他吧!”
“太好了,咱们自然祝福他……”柳泰成闻此,心中大为快慰,刚待要说什么,忽又想起一事,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晴儿,我好像听说……你被皇帝佬儿封了梁国夫人?”
晚晴听他忽然这么问,心里颇有点尴尬,但是又不好不答,只得嗫喏道:“是外命妇,说是嘉奖我……辅佐皇后……”
“晴儿……”泰成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道:“你放心,过去的事情,不是你自己乐意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不不不”,晚晴一听这话,忙忙道:“柳郎你误会了,皇上说过要让我做他的妃嫔,可我没答应,所以他才封我做了外命妇……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的……”
泰成含泪对她道:
“晴儿,你不用给我解释,我知道,你太耀眼了,就像一朵枝头绽放的明艳的花朵,任谁都想去采撷。可是,咱俩早有婚约,你千万莫要再负我……”
晚晴听闻此言,只道他或许还是不信自己,便幽幽叹口气道:
“柳郎,我早已经厌倦了宫里那尔虞我诈的日子,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和一纸文书,递给泰成道:
“柳郎,这1000两银票,是我这两年的俸禄加打赏的银钱攒起来的,你先拿着,回头我把首饰簪环卖了,再筹集一点,到时寄给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晴儿?”
柳泰成的脸刷地变得惨白,他浑身发抖,颤声道:“我冒着生命危险来看你,我……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就是为了这区区1000两银子?”
“不不不”,晚晴大窘,忙忙摆手,红着脸解释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郎,你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不值得在我身上虚耗时日,我对红尘已经不眷恋了,我只想着……”
她抖着手,狠心将那文书递向他道:“这是……这是……当日我写的退婚书……我……我不能牵累你……”
说到后来,她低下头,只觉得心痛不已,对柳泰成,自己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良久未听到他的回音,她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他,却见他正灼灼望着自己。
忽地他低下头来,揽住她的腰,那唇深深吻向她薄软红润的唇。
泰成向来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孰料这个吻却颇有几分霸道的意味。
晚晴虽与他有婚约,却从未与他如此亲近过,眼见他落在自己唇上的吻这般缠绵又激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要推开他,又觉不忍;待要不推,终究还是觉得惶恐;正犹豫间,却见泰成半红着脸,与她触额道:
“晴儿,你莫负我,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知吗?……你怎能这般狠心?”
晚晴见他对自己柔情缱捲,一往情深,又想他的深恩实在难以报答,索性心一横,仰头对他道:
“柳郎,若你心中不悦,那我……我……今日但凭你欢喜,我绝无二话……”
她虽然出自名门,接受的也都是最传统最严苛的儒家教育,小时娘亲也说女子贞洁是顶顶重要的事,但是她已经出生入死数次,对这身子其实没那么执着;
她天性又是洒脱不羁的,而今长路漫漫,前程未卜,今后是生是死都很难说,不要说这身子,就是这条命也都是身外之物。
况柳泰成对自己有大恩在前,若他真喜欢自己,便舍了这身子给他又如何?如果这也算报答的话,她没有二话。
谁料柳泰成听她说完这话,却忽然直起身子,愣愣看着她,见她的目光既不躲闪,也不逃避,便那么坦坦荡荡与他对接,仿佛刚才说的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泰成心中不由一黯,良久方嘶哑着嗓子道:“我不要你报恩,我要你真心待我,晴儿,今日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真心悅慕我么?”
晚晴一时哑言,半日说不出话,不觉低下了头。
泰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良久方道:“我不逼你,你现在不说没关系,等我们成亲那日,你在洞房里再说给我听好不好?”
晚晴的泪终于忍不住跌落下来。
她心里多想柳泰成能脸皮再厚一点,对自己再厮缠一点,何必非要这般儒雅,这般文质彬彬,这般君子风范?倒让自己好生过意不去。
她恨不得将身子都舍出去,就为了报答他的恩德。
她不愿欠他的人情,如果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报恩,她愿意。
可他竟然还是这般温和而节制,自己待他这般无情,他仍然不肯放弃。
这样的人,这样的深情,自己真的可以辜负吗?——她的心,不知何时,泛起了涟漪。
泰成见她这般吞声饮气,一副歉疚不安的模样,不觉又自责起来,用宽厚的手掌将她的泪擦拭掉,他笑着说:
“好了,银票我不拿,你自己拿着用,傻瓜,咱们柳家什么时候缺过银钱?你为何要省吃俭用?以后再不许了。
至于退婚书,晴儿,柳家数百年,没有出过一个退婚悔婚之人,婚书一旦写就,就是白首相携,永不言弃了。”
晚晴以手掩面,愧疚地说道:“柳郎,你这是何苦啊?你让我的心里,怎能心安呢?”
泰成见她的手拿下,定定望着她说:“晴儿,我是你的夫君,这一切,都是我应当做的……”
他替她抚了抚略微凌乱的鬓发,低声道:
“后来很多次,我都后悔,为何当日咱们不下定便成亲,为何还要走那些该死的礼仪流程,最终让你我夫妇仳离?”
他的眼角湿润了,那泪滚落在衣襟上。
晚晴替他擦了擦眼泪,心里忽而觉得一片刺痛……
因为自己,裴钰轩固然没有得到快乐,柳泰成也深陷情网不能自拔,难道自己真如当日旺儿所说的,是个害人不浅的狐狸精?……
念及此,她眸中含泪,哀哀道:
“对不起柳郎,当日的事怎能怪你呢?都是我背信弃义……”
“不,怪我,是我的错,晴儿,我是男人,本该当机立断,却让你为了我的安危不得已又入了皇宫……”
泰成凝望着她的双眸,诚恳道:
“晴儿,我知道,我没有裴钰轩的权势,也比不上皇家的煊赫富贵,可是我真心待你。我这颗心,从未向别人打开过,一直以来,都只有你晴儿一人……”
晚晴闻言,不由对他感激万分,她频频点头,泣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柳郎,对不起……”
泰成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深情道:“傻瓜,夫妻之间说什么对不起?”
“柳郎,我真的……我真的看破红尘了,这人世太苦,我怕挣不出这桎梏,白白虚耗了你的光阴,使你柳家无后……”
晚晴试图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不料被柳泰成搂得更紧,他温柔地附在她耳边说:
“不怕,就算是你一生都逃不出这牢笼,我也一辈子陪着你,柳家并非只有我一个儿子,不会绝嗣的……你莫要担心……
至于看破红尘,你有父母亲人,还有我,怎能轻易放弃?晴儿,你不可生出此心来……”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由抱住他嚎啕痛哭起来,只觉往日那些心酸、心痛都在今日得以宣泄,而对未来,也似乎也从极黑暗处辟出一线微弱的光。
泰成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晴儿,要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你记得,我永远在这里等着你,陪着你。现在,咱们先想办法出宫……”
“好,我依你……”晚晴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纵横,在泰成看来,却别有一番娇怯不胜的风情。
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轻声问泰成道:
“我听说,当日爱慕你的何小姐一家也迁往江南了,不知她嫁人了吗?”
泰成听了,温厚一笑,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后,憨然道:
“别人的事情,我不清楚。晴儿,咱家现在早不开首饰行了,我在江南开了两家生药铺,又建了一个好大的玫瑰园,你到时见了,保准喜欢……”
晚晴莞尔一笑,低下头,红着脸道:“好,谢谢你啦……”
二人静静对坐着,手交握在一起,只觉内心平静而美好。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
两颗孤独而寂寞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慢慢靠近,慢慢变暖……
正可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话分两头。却说裴钰轩这日正在刑部例行处理公务,忽然有个低级差役过来交予他一封信,他接过信问道:“谁送的?”
那差役道:“禀大人,是一个小胖男孩送来的,说要交给您,送来便跑着玩去了。”
钰轩也不在意,打发了差役,将那信撕开,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崩地坼,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甫一清醒,他便高声道:
“来人,来人……”
阿默兄弟慌忙进来,恭敬问道:“公子,怎么了?”
“备车……备车去朱家望园……”
钰轩如一只狂怒的狮子,顾不得身在官衙,便对兄弟二人嘶吼道:“快点,快一点……”
二人见他这般反常,吓得忙忙称是。
钰轩大步流星走出大堂,想了想,强自稳了稳心神,又回转身将墙上挂着的宝剑取下佩戴在腰间,走出刑部大门。
门外早已预备了马车,车夫下来迎接钰轩,钰轩只道:“用最快的速度,不计一切代价……快点……”
车夫刚待答应,钰轩却忽而从车上跳下,一把抢过阿诺手中的马匹,翻身上马,急急道:
“去裴府调侍卫,给我将望园团团围住,你们俩,跟我走……”
说着,便纵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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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拿
阿默兄弟见主人这般狂怒,心知大事不妙,忙忙分头行动,阿诺便跟着裴钰轩纵马而去,阿默回去调侍卫。
只见钰轩主仆二人所经之处,惊呼尖叫声响成一片,大街上烟尘滚滚,沿途的小商贩避之不及,轻者被掀了货摊,重者被踢翻在地,呻.吟不止,亦不知该找何人理论。
裴钰轩只觉得浑身的血管都要爆炸,胸中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将他自己焚噬殆尽。
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那封密信上说的是真的,但愿是虚惊一场,他心里暗暗念道:
晴儿,你别辜负我,不然我一定会手刃你的……
不会的,晴儿不会负我,我为了她走到今日,她怎会这么薄情?必是有人搞恶作剧。
是了,是了,必是有人戏侮自己,无妨,戏侮就戏侮吧,只要晴儿没事……
晴儿,你不是那些凡夫俗妇,不会真的因为一个贱婢同我使气吧?你这是在故意考验我,考验我对你的真心对不对?……
还是你气郡主生的那个丫头,怪我该死,到现在都没有给你说实情……
晴儿,那个老妖婆公主已经日薄西山,熬不过三两个月,我只待她咽气便能和郡主提和离一事,晴儿,你再等等我……
他一路上翻滚过无数念头,只觉心痛的犹如刀锯斧挫,他向来以为杜晚晴绝不会被背弃自己,因她曾与自己拜过堂成过亲,早已是自己妻子一般了——
她为了自己敢以命相搏抗击皇命,又为了自己甘愿再入宫廷为奴,怎能说对自己无情?
他一向笃定她必不会相负,可是近日来,他却越来越犹疑,他知道她无意皇上,可是却又见皇上待她不薄。
皇上不是傻子,她如果真的拒皇上于千里之外,皇上怎么可能对她恩宠有加?那么,她到底和皇上是什么关系?
倚仗着皇上的宠幸,她竟然敢借外宅来私会,她有什么人可以私会?
她自少年时便在他裴家的眼皮子底下过活,她的身边全是裴家的人,她怎得便那般大胆的私会他人,这私会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那路上行人日渐稀少,眼见望园近在咫尺,钰轩闭了闭眼睛,喃喃道:
“晴儿,若今天是虚惊一场,我明日就打发郡主和她的私生子滚出裴府,我保证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会明媒正娶你,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
自此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我裴钰轩这辈子都由着你,唯你命是从。”
“可是……若让我捉住你和奸夫,咱们今天就同归于尽吧……”
转眼间,他已经到了望园,阿诺也跟着下了马,气喘吁吁问道:“公子,咱们今天来到底是何事?”
“捉奸。”裴钰轩冷冷道:“敲门。”
阿诺一闻此言,吓得面无人色,忙上前拍门道:“刑部裴尚书前来拜访,请开门。”
片刻后,黑漆大门开了一道细缝,便听得一声尖尖的声音道:“请问裴尚书有何贵干?”原来是个老中官在内问话。
“带我去见梁国夫人……”裴钰轩一把拉开阿诺,上前一脚踹开了门,随手抽出剑,逼近张皇失措的老中官,威胁道:“快点,迟一刻要你的命……”
那老中官看起来非常害怕的样子,花白头发抖动着,战战兢兢地说:“大人怕是弄错了,我们这里是小朱公公府上,并没有什么夫人……”
阿诺在旁劝那老人道:“大人已经知道了,老人家,你快带我们去吧……”
老中官抖成一团,佯作耳聋眼花,指东问西,拼命和裴钰轩主仆周旋。
三人还在这里纠缠。
却说晚晴听得外面仆从来报,裴钰轩已经带人赶来,吓得花容失色,三魂走了两魂半,忙忙对柳泰成道:“柳郎快走,风声走漏了……”
柳泰成还不愿走,说一定要和裴钰轩对质,他手里拿着婚书,根本不怕,而且决不愿让她再为自己涉险。
晚晴急得直跺脚,连连催促道:“柳郎,那人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你快走,我找时机再去找你……”
说着,便往外推他,被他揽过来,深深在唇上吻了吻,依依不舍道:“晴儿,我在客栈等你,你记得早些来……”
晚晴急得犹如火烧眉毛一般,还不忘细细叮嘱他:“好好好,你快走,快走,柳郎,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回头。
对了,这是出入京城九门的腰牌,实在不行,你拿出这个先出城去……快走吧……日后会有相见的日子……”
说着,将一块鱼形玉牌塞到他手里,推他道:“走吧,柳郎……”
此时已听得门外的喧闹声,钰轩怒喝的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之前引晚晴入内的老仆焦急道:“快走吧两位,裴尚书杀气腾腾,门房的吕公公怕是挡不住了……”
柳泰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开,待要走下密道时,又回头温柔向晚晴说:“娘子,我等着你……”
晚晴揩了把泪,掩面道:“好,你快走,快走……”
眼见柳泰成主仆二人都进入了密道,书柜再次缓缓合上,晚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整了整衣裳,正一正发髻,拿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拭去,深呼吸了几口气,还未喘息定呢,忽见阁门被一脚跺开,再一看,是怒发冲冠的裴钰轩仗剑进来。
她站起身,假装若无其事地迎上去笑道:“轩郎……你怎地会来这里?”
裴钰轩一见她果然在此,心灰了一半。
他的一张俊脸黑青着,不但没有回答晚晴的话,反倒一把将她掀了个趔趄,接着便开始仗剑在房内四处翻箱倒柜地找藏人处,书柜中陈列的书都被他一一拿剑戳下来,地上一片狼藉。
晚晴一声不吭,心怦怦乱跳,唯恐他这般乱戳乱弄,会无意中开启密道。
她偷偷瞧了一眼阿诺,阿诺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闭上眼睛,心里低低叹了口气。
裴钰轩四处找了半天没找到人,便气咻咻地暂收了手,回头对阿诺道:“你出去等着我。”
阿诺又担心地望了一眼晚晴,退了出去。
晚晴知道今日这事必是逃不过去了,只好陪着笑脸问道:“轩郎,你,你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可是找我有事?”
裴钰轩见晚晴这副故作镇静的模样,那心中的气更是添上了十分,他双目圆睁,目眦欲裂,用手指着她,颤声问道:
“晴儿,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负心?为何背弃于我?”
“琉璃自认……没什么对不住轩郎的……”晚晴一时惊慌,竟顺口说出“琉璃”之名,在宫中她多以此名示人,不知为何,此时竟鬼神深差般说了出来。
她虽知与他已经断无可能,可是究竟未与他明说此事,眼见他今日这般气势汹汹而来,心里难免还有一丝歉疚。
“琉璃?那陆琉璃坟上的青草只怕都有三尺高了,你们这些人,就知道自欺欺人!”裴钰轩冷冷道。
“皇家天威,谁能冒犯?轩郎又何必当真?”
晚晴胡乱应付着他,只盼着多拖延一点时间,好让柳泰成主仆有足够的时间从密道离开。
钰轩一听她说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他怒斥道:“是啊,我何必当真?你……,在你杜晚晴眼里,什么事可以当真?你说!
“轩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晚晴见他血红着一双眼睛,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里一阵慌似一阵,她细想,此事是哪里出了纰漏?
这明明是朱良的私宅,怎得钰轩能如此精准的追踪到这里来?
“到了现在,你还问我怎么了?” 裴钰轩一个箭步上来,用手抬起杜晚晴的下颌,逼视着她的眼睛,痛斥道:
“晴儿,我只问你,当日你同我发下海誓山盟,说要与我长相厮守,之死靡它,为什么转眼就投到了别的男人的怀抱?你这样负心,对得住我吗?”
“我……怎么负心了?轩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吗?”晚晴只觉口干舌燥,支吾着软言相劝。
“你都是为了我好,好,我信你,”钰轩强抑着怒火,低吼道:
“那你给我说实话,今天,你为何在此处?你会见了何人?你和他……可有私情?”
他死死盯着晚晴,一副恨不得寝其皮肉的模样。
晚晴被他浑身散发的杀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扶住长案,脸上的笑容明灭不定,强自辩解道:
“轩郎,你到底听了谁的谗言?你……这里是他人外宅,四处都是眼睛,你莫要胡说,否则,咱们都难逃干系!等回头,我一定将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钰轩见她眼神躲闪,两颊绯红,唇上的胭脂不匀,鬓角又略略有些凌乱,联想起密信中说的那些污言秽语,心内的火愈燃愈烈。
他又是失望又是悲伤,冲她咆哮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说实话是吗?我知道,你那奸夫就是该死的柳泰成是不是?是不是?!
这个背信弃义的商贾之子,枉我当初认他作好友,谁知却是引狼入室!你告诉我,你和他是不是在这次入宫前,就已经私定终身了?”
盛怒之下的裴钰轩,哪里还有什么逻辑可言,一番话问得颠三倒四。
“轩郎,我有苦衷,而且柳郎是至诚君子,你何必咒骂他?是我连累了他,你要说只说我吧!”
晚晴脱口而出。说完,她就知道说错了,因为她看到钰轩的眼内已经喷出了火。
“他是你哪门子的柳郎?!他一个夺人之妻的奸佞小人又算什么至诚君子?”裴钰轩听她终于承认在此处会见了柳泰成,不由被嫉妒折磨的发狂:
“你,杜晚晴,你这么快就被赐第开府,擢升二品夫人,你说你和皇上是清白的,好,我信了,我特么信了!
现在你又和柳泰成在私邸相会,哦,你知道你的梁国夫人府受我保护,所以你欲盖弥彰,特意找了太监的私邸是不是?
晴儿,你现在实话告诉我,你和柳泰成,为何会私下单独联系?
我听说你们一直鱼雁往来,他还替你养着爹娘,你宁愿把你爹娘送到江南去让他帮你养着,也不愿放在京城由我保护,这其中必有缘故。
他柳泰成,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替你养着的父母,你说,是不是以女婿的身份?
我要你自己亲口说,你到底给我头上带了几顶绿帽子?一顶?两顶?还是无数顶?!”
钰轩出离了愤怒,他的手生生逼近晚晴的脖颈,似乎下一步便要扼住她的喉咙。
晚晴既惊且惧,她从未见过这么狂怒的钰轩,他如同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咆哮狂呼,全无理智。
钰轩提出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
即便她答上了,钰轩也绝不会放过她,他会放一把火把二人都烧死在这里,这个人,他做得到!
烧死就烧死吧,至少泰成主仆走了,只要不牵累无辜,她也算没有遗憾了。
她一直这般讷讷无言,看在裴钰轩眼里,相当于默认了他刚才说的一切。
他的愤怒终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把将晚晴横扫到塌上,他开始剥她衣裳,嘴里狂乱的喊道:
“我当日万般珍重你,怕你身子弱,怕没有给你一个仪式便玷污了你,是我蠢,我自己舍不得,你……你倒投到别人怀抱里去了……
一个,两个,你是要气死我吗?杜晚晴,我告诉你,你这一生,都是我裴钰轩的女人,任谁也休想动你分毫,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成……”
说着便低头狂吻晚晴。
晚晴完全没想到他会忽然丧心病狂起来,忙拼命挣扎道:“轩郎,你放开我,这是朱公公的外宅,传到宫里,我们都是死罪!”
“我不管什么死罪活罪,我就是让你知道,你杜晚晴的夫君就是我!”
裴钰轩已经陷入混乱状态,他将晚晴的衣裳剥落撕扯下来,随手扔弃在地上,怒气冲天道:
“你记着,我才是你的夫君!你和别的野男人私会,是我没看好,是我的错……日后,你再也休想离开我半步!”
晚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她眼见的裴钰轩情绪又失控了,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这是朱公公的私宅,外面全是他们叔侄的耳目,钰轩他竟敢在这里强bao她,他们二人一个是朝廷重臣与姻亲,一个是受封在册的郡国夫人,若有不苟之事,传出去必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安抚住他,他到底听到了什么?
那裴钰轩已在撕扯她贴身的小衣,她越挣扎男人便越粗暴,她低声下气地拉住钰轩的手,小声道:
“轩郎,轩郎,你醒醒……你中了谁的圈套了?谁给你的密报?你想想啊!”
谁料她越小心翼翼,钰轩越以为她是做了不轨之事,现在是做贼心虚。他将她的双手反剪,整个身子重重压在她身上,一张嘴在她脸上颈上上下逡巡,呼吸越来越重……
晚晴再也无法,只好一咬牙,厉声喝道:
“裴钰轩,你听着,今天,你只管取了这身子去,但我起身后会立刻自尽,不信你试试!
皇上都不能强迫我的事,你强迫我看看!”
裴钰轩的手登时滞住了。
他知道晚晴是个刚烈不阿的性子,当年她血流满面地躺在永宁寺竹床上的情景闪现到了眼前。
他一下泄了气,想到今日自己算是气急了,若是逼死了她,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一想,他略略清醒了一点,慢慢放开晚晴,他扶她起身,挨在她身边用手轻抚她的脸,道:
“晴儿,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背叛我?”这话听起来似浸了无限的苦辛,让人心酸不已。
晚晴见他忽然撤下了力,总算松了口气,她轻声道:“我有没有背叛你,你自己不知道吗?刚才你进来时,我明明穿得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的……”
说着,便推他起身,故意嗔他道:“你今天又听了谁的谗言?快给我拿衣裳,让人家看到了成什么样子?你不怕有人明日去朝堂弹劾你吗!”
钰轩见她云鬟半偏,衣裳半掩半阖,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面上红赤一片,却还记挂着自己的前程,又想了想,他刚进门时,她的衣裳的确穿得整整齐齐,不像是有什么苟且之事。
想到这里,他的气消减了一半,脸略红了红,他拿起晚晴的一件中衣,替她披在身上,略带歉疚地对她说:
“对不住晴儿……我今天气昏了头,来,穿上衣裳,别着凉了……”
晚晴狠狠剜了他一眼,刚穿上中衣,突见凌空一只手劈面而来,将裴钰轩掀翻在地,紧接着一个身影闪将过来,迅速将一件皮毛大氅紧裹到她身上,跟着,她便听到一声霹雳般的怒喝声:
“畜生,裴钰轩你这个畜生,你竟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晚晴定睛一看,原来是刚刚已从密道离开的柳泰成回来了……
※※※※※※※※※※※※※※※※※※※※
男二号千里送人头,有想给他手动狗头的么?
千钧一发
晚晴见到眼前立着的泰成,一时惊得魂飞魄散,这才知道他竟然去而复返,冒死回来救自己了。
他必是看到了刚才裴钰轩强迫自己的场面,误会了。
这下坏了,本来裴钰轩已经被自己劝解的差不多了,他这一回来,前功尽弃。
况且,此处估计早已被裴钰轩的人围住,他这样做无疑是以卵击石,连命都保不住,要怎么办?怎么办?
晚晴此时浑身冰凉,口干身软,心里瞬时转过千万个念头,她想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柳泰成,可究竟用什么办法?
话说柳泰成体格健壮,身手颇是不弱,倒是裴钰轩多年贵公子生涯,身柔气弱,一时惊惶,未曾看清来人,倒在地上晕眩了片刻,待清醒时却见柳泰成满面心疼的模样,紧搂着披着大氅的衣衫狼藉的晚晴柔声劝慰:
“莫怕,晴儿,我回来了。”
而晚晴似乎呆住了,对他的举动并未阻拦。
裴钰轩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他的晴儿,他视若珍宝、爱之若命的女人,原来早已经背着他私下与柳泰成亲密成这样了。
他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大脑内一片空白。
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气极反笑道:“晴儿,好,你果然藏了奸夫,看来我的密报不错。现在你要怎么给我解释?
说着,便去取放在榻前案几上的宝剑,一步步,走向晚晴。
晚晴心思渐明,她见门外已有人头攒动,显然裴府侍卫已在门外候命,只是未曾听到命令,尚未进屋。
她自知今日之事关系生死,裴钰轩已然疯魔,柳泰成决无生理。
她知道裴钰轩的性子,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他。
想到此,她只好推开柳泰成,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放开自己,接着对钰轩勉强笑道:“轩郎,你先别急,是误会。”
她踉踉跄跄下了床榻,一把扯住裴钰轩,尽量放缓声音哀求道:
“轩郎,你听我说,这是一场误会,我和柳郎……,和柳公子当真清清白白,他来和我说一说我父母的近况。
我们二人绝无私情,你先放他走,我给你解释好不好?我一定给你解释清楚……”
裴钰轩将她的手冷冷掸掉,冷笑道:“你到现在还想骗我!难道我眼瞎吗?”说完,厉声道: “来人。”
门外侍卫早已冲入四五个,团团将柳泰成围住。
“你这是做什么?轩郎,你先让柳公子走……咱们万事好商量。”
晚晴还在苦苦哀求:“我求求你,你放他走,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错……你有什么怒气,冲我来……”
柳泰成将身子一挺,凛然道:“晴儿,你无需求他,他仗势欺人,霸人妻子,算什么英雄?”
虽已被裴府侍卫控制住,但柳泰成丝毫无惧。他知道此时晚晴是在设法保全自己,但刚才折身返回时,他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你说谁霸人妻子?这个女人,早在数年前,便和我裴钰轩拜堂成亲,告过天地祖宗了,你说她是你妻子?”
裴钰轩的一只臂膀被杜晚晴紧紧扯住,便也站着没动,只一字一句对柳泰成怒喝道。
“那是替你那病疾的妻子拜的,全京城哪个不知你娶得是副相许长宗的女儿?
给晴儿下了三媒六聘的人是我柳泰成,她这一生一世都是我柳家的人,是我柳泰成的娘子……”
“你说什么?你给她下过三媒六聘?你再说一遍!”
裴钰轩听了柳泰成的话,如同五雷轰顶般,他死死盯着晚晴,声音有一丝颤抖:
“晴儿,他说他给你下过三媒六聘,是不是真的?他说你是他的娘子,是不是真的?”
晚晴脑中犹如被千骑万骏踩踏,早已麻木不堪,她只是机械地反复向钰轩解释道:“轩郎,当日都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你听我说……”
可怜直到此时,她还幻想钰轩能网开一面,放泰成先走。她不想让事情不可收拾,泰成是无辜的,她和裴钰轩之间的恩怨,不该波及到他。
可柳泰成的话,很快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当然是真的。裴钰轩,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手里还拿着晴儿的庚帖,我们互换了庚帖,纳了聘礼,她生是我柳家的人,死是我柳家的鬼。”
柳泰成唇边露出一缕笑,对暴怒中的裴钰轩一脸轻蔑。
“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钰轩趔趄了一下,眼神黯淡,望向晚晴道:“晴儿,你骗得我好苦!”
晚晴此时已经无计可施,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知该如何挽回,她对深陷于暴怒和绝望中的钰轩哀哀道:
“轩郎,你不信我,我怎么办?你放过柳公子,我给你一个解释好不好?”
“娘子,你莫要求他!”柳泰成自有风骨,他不允许自己的女人为了自己去哀求那人——
他行得正,立得端,无愧于任何人,心里发虚的应该是他裴钰轩。
“娘子?”裴钰轩听了柳泰成的话,不由妒火中烧,一把将杜晚晴推倒在地,大踏步持剑指向柳泰成眉心,怒斥道:
“你敢叫她娘子?”
那柳泰成一丝不惧,高声道:“裴钰轩,你听好了,杜氏晚晴,这一生一世,都是我柳泰成的娘子!”
“你当真是找死……”裴钰轩脸色倏然变白,他刷地举起剑来,就要刺下去。
却不料晚晴一个箭步冲到柳泰成身前,张开双臂用身子紧紧护住他,望着裴钰轩道:
“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放了柳公子,他是无辜的,你要杀,就杀我吧!”
柳泰成双臂被牢牢缚住,待要推开杜晚晴,却无能为力,只好挣扎道:
“晴儿你让开,你让开……你不要管我……人家怕他裴钰轩,我却是不怕,你让他尽管来好了……”
晚晴不管柳泰成如何说,只是死死护在他身前。
“杜晚晴,杜晚晴……”裴钰轩见此情状,浑身颤抖,手中那柄宝剑却愈握愈紧,他白着一张脸惨笑着对晚晴道:
“你当真是负了心!你这是,你这是要为奸夫殉情么?”
晚晴此时犹坠寒冰地狱,她望着裴钰轩,凄凉答道:
“轩郎,你若实在苦苦相逼的话,那柳郎,他……他哪里是我的奸夫呢?他的确是我遵父母之命、守媒妁之言定下的夫君啊!”
柳泰成闻言,眼圈一红,头微微低了低,一滴泪跌落在了晚晴的发上。
“他是你夫君?那我呢?我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
裴钰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发尽上指,怒到了极点,嘶哑着喉咙朝着杜晚晴咆哮道。
“裴钰轩,你已经接连娶了两位夫人了,现在你逼问我的娘子你是谁?你真是厚颜无耻!
你说你是谁?你是安乐郡主的丈夫!你一个有妇之夫,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
柳泰成见裴钰轩威胁晚晴,忍不住怒骂他道。
裴钰轩喉结滚动,眼中现出悲哀的颜色,他没有理会柳泰成,只追问晚晴:
“晴儿,我再问你一遍,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轩郎,对不起,”晚晴低低垂下了头,泪水四溅而下:
“柳郎他……他没有说错,你的确是安乐郡主的夫君,你我今生……早已缘尽了……”
裴钰轩闻言,如遭雷击电掣般,他用手指着晚晴,沙哑着嗓子问道:
“原来……原来你真是这么想的?原来你……你一直在欺骗我、敷衍我的感情……
怪不得……怪不得你待我那般冷淡,怪不得我怎么做都捂不热你的心……真是最毒妇人心,杜晚晴,你,你真是蛇蝎心肠……”
晚晴尚未来得及答话,柳泰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柔声对她道:“娘子,你何必对牛弹琴?咱们莫要怕他,你我夫妇同体,即便同死在这里又有何惧?”
“好,好,那咱们今日便一起下地狱吧!到阎罗殿前,再争一个是非曲直……”
裴钰轩心中一片死灰,举剑对着晚晴的胸口便要刺下。
晚晴纹丝未动,只闭上了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再也未言语。
眼见那剑劈头便要落下,柳泰成拼死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身子向前一倾,想要护住她,却又被身后的侍卫迅速拖拽回去,将他的手脚都用绳索捆起。
他眼睁睁看着晚晴命在旦夕,不由惨叫一声:“晴儿……”
谁料裴钰轩那一剑刺到晚晴胸口,却抖着手怎么刺不下。
阿诺从门外冲进来,冒死握住裴钰轩的剑锋,跪地劝说道:
“公子使不得,梁国夫人是皇上的人,咱们杀不得啊!”
鮮血从他手缝里流出,一滴滴滴在地上。
裴钰轩尚在犹豫,那剑却有丝丝颤抖。
“住手!”忽听一声低喝,“在咱家的宅邸杀人,国舅爷,你好大的面子!”
门霍然被推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走进来。他年龄不大,却穿着华丽,举止安泰,显得身份不凡。
他的身后,隐然便是大内侍卫十数人,已将立在门外的裴府侍卫打发开。
阿诺附在裴钰轩耳边说了句话,裴钰轩楞了一下,随即收起剑来,蔑笑道:
“怎么,小朱公公今日也有兴致出宫来看看热闹?”
“国舅爷说笑了,这本是咱家的宅子,皇上赏叔叔数处宅子,以这块最好,怎么,国舅爷也喜欢?”
朱良一脸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地答道。
“良儿,没事的,这是我的私事,你快带人离开。”晚晴见了朱良,头皮一紧,忙忙对他道。
她怕卷入的人越来越多,事情弄到不可收拾,所以现在只想息事宁人。
“姐姐的事就是良儿的事。”朱良对着晚晴笑道:“我怎能不管?”
说着,又对裴钰轩拱手道:“今日我这宅子却只接待陆姐姐,改日再洒扫以待国舅爷,失礼了,请国舅爷慢行。”
裴钰轩还待说什么,阿诺低声附在他耳边道:“公子,他叔叔是大内总管,掌管几十万禁军,颇不好惹,咱们先回去吧。”
裴钰轩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嘴角扯了几扯,冷冷道:“既是这样,是我鲁莽,误闯了小朱公公的府邸,改日再来赔罪!”
说着,眼神如刀般划过杜晚晴,落在了被缚住手脚的柳泰成身上,缓缓道:
“只是柳公子是在下故友,还请小朱公公成全,在下要请这位故友到裴府喝上几杯。”
“喔,原来这就是柳公子,久仰久仰。”良儿并不接裴钰轩的话,径直走到柳泰成身边,一面若无其事地解他身上的绳索,一面笑道:
“柳公子当真人如其名,儒雅斯文的很,可否乐意在我这陋室中喝一杯薄酒?”
晚晴见柳泰成还在犹豫,忙道:“如此,我替柳郎多谢良儿的盛情。”
裴钰轩额角青筋尽皆爆出,一双眼睛早已变得血红一片,听晚晴这般说,他咬牙切齿道:“好,好,那在下告辞。”
说完又狠狠瞪了一眼晚晴,突然上前一步,扬起手似要掌掴她,不料被刚被解开束缚的柳泰成抬手挡开,将晚晴揽到自己身后,冷言道:
“裴钰轩,你没资格动我的娘子。”
“好……好极……那咱们走着瞧……”裴钰轩气的浑身打颤,喘息良久,方才铁青着脸带着人离开了。
见他一走,晚晴腿一软,就要倒地,多亏柳泰成一把扶住。
她只觉头晕目眩,轻推开柳泰成的手,走到朱良身边,低声道:
“良儿,今日多亏了你,大恩改日再报。还望你能带柳郎速速离开京都,此处凶险,不宜久留。”
“姐姐,你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良儿自会一力承担。”朱良笑笑,又望向柳泰成道:
“柳公子,你可莫要负了姐姐,她刚才差点就死在裴国舅的剑下了。”
“良儿莫胡说。”晚晴苦笑道:“柳郎快走,情势危急,再不走我怕来不及了……”
柳泰成慨然道:“我不走,晴儿,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此处。”
晚晴勉强笑笑道,“别傻了,我是朝廷命妇,谁能怎么着我?
柳郎,你快走吧,这次走了,莫要回来了,去江南娶妻生子,忘了我吧!”
说毕,以手拭泪,转身不再回顾。
朱良动容道:“姐姐,你这是何苦?”
柳泰成将晚晴身子转过,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深情道:“晴儿,你放心,这辈子我柳泰成便只有你一个娘子,绝不会另娶他人。”
晚晴泪如雨下,她抽出手,哀泣道:“柳郎,我知你是志诚君子,可是你我今生无缘,你快走吧,此处凶险万分,不可久留啊!”
朱良在旁道:“好好好,柳公子和姐姐都是有大仁义之人。如此,今日我便冒着被叔叔责罚的风险送你一程。
柳公子,你快快跟着我,我亲自护送你出京师。咱们一定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去,不然就麻烦了,裴家势力不可小觑。”
晚晴对柳泰成道:“柳郎,你且去门外等我,我有几句话给小朱公公单独说。”
说完,不由分说便推柳泰成出门。
她转回来,将门关上,忽跪在朱良身前,泣道:“姐姐生死不敢忘良儿大恩,若朱公公责罚,姐姐亲自去领。
裴尚书受人挑拨,误信了谗言,才会差点酿成大祸。
良儿,你千万帮忙遮掩此事,裴尚书现在在气头上,回头我让他去给你请罪。
他人没有恶意,请你千万在朱公公面前担待一二。我和柳公子虽然旧日迫于无奈有了婚约,实则今生亦是无缘。
你告诉他,让他出京后远离晋国,且速速成亲,方可避祸。”
朱良见晚晴如此郑重其事,忙也跪下,红着眼圈道:“姐姐给我说这个,是把我当外人吗?姐姐的心事我焉能不知?
就算叔叔杀了我,我也少不得替姐姐跑这一趟,我的命,原是姐姐救的。”
晚晴心中好生感激,用手握住朱良的手道:“良儿,谢谢你了。”
说毕,二人相携站起,朱良立刻率大内侍卫护送柳泰成出京。
柳泰成的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句话:“晴儿,好好保重,我等着你。”
晚晴哽咽道:“柳郎,就此一别,各自安好,切记切记,再勿回京师。”
送走柳泰成一行,杜晚晴只觉得心底忐忑,似还有大事发生。
她天晕地转地离开朱府,一步一顿,走在秋风萧瑟的京都官道上,只觉落日凄惶,人生苦恨,一腔苦痛无处倾泻。
直到天将将黑下,她走到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却忽有一人搭上她肩,低声道:“我家主人请姑娘过去叙话。”
决裂
晚晴自然知道是谁要见她,当即蹙眉拒绝道:“告诉他,我今日不想再说话了,改日再会面吧。”
“主人命令,我等不敢违抗,请夫人速行。”
接着,便有两个黑衣奴径直上来钳住她的臂膀,硬生生将她塞到旁边静候的马车上。
晚晴按捺下脾气,只得忍气吞声地坐在车上,心中犹如在烈火中熬煎一般,眼泪怔怔流出。
马车进入郊外一处荒宅停下,荒宅四处鬼影瞳瞳,似有人来回走动。
那黑衣奴将她送入一处土墙外,便自离开。
只见土墙内原是一处内室,此时却断壁残垣,好不凄凉,室中央摆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被风一吹,那灯笼中的光似灭非灭,只照得负手站立的那修长身影随风摇曳。
晚晴尚未开口问话,却见那人忽然转过身,上前来劈手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直打得她头晕目眩,口鼻出血,往后踉跄了几个来回方才扶住一根残柱站住。
就着这昏暗的灯光,她擦了把嘴角的血迹,冷笑道:“裴公子这是在教训在下吗?”
“杜晚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这么多年真是瞎了眼!我……我……真恨不得立刻打死你!”
那裴钰轩一张脸上,五官早已错乱扭曲,两只眼睛内布满了血丝,一副怒目张刚的狰狞模样。
“我怎么让你失望了?”晚晴捂着脸,面无表情地问。
“你背着我私嫁柳泰成,这些年却对我只字未提,看他今日对你情意绵绵的样子,你不要告诉我,你和他之间没有一点私情,而且你……你竟依附阉宦,和太监拉扯不清……”
裴钰轩见晚晴竟然半丝愧疚也无,还一副云淡风轻模样,那火更是拱了又拱,只觉得那滔天的怒火要将整个人燃烧起来,不由声嘶力竭地吼她道:
“杜晚晴,你也算出身清贵,你还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
“你是觉得我枉顾廉耻?” 晚晴脸上闪过了一丝绝望,她用手扶着一段已经朽塌的土墙,凄凉的笑了笑,仿若自语道:
“杜晚晴,你看你抛家弃父,飞蛾扑火,得到了什么?到最后还不是沦落成一个不顾廉耻的女人!”
她抬头望着钰轩,眼神悲凉而悠远:
“好,裴公子,今天你问我的这两个问题,我一一答复给你:
第一,你问我,当初为什么私自许嫁柳郎?那是因为我被你父亲逐出丹桂苑后,你的岳家逼迫我三月之内需得定下亲事,否则就要了我父母的命。
是柳郎,他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与我订了婚约,为此,把柳老太爷气的中了风。
后来,我重新入宫,这门亲事就自动作废了。
至于我们之间的私情,也许吧,这一生,我自认除亏欠父母外,就只是亏欠他了;
我根本没有嫁给他一天,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帮我照顾爹娘,这份情,山高水深,此生怕是难报了。
这件事,裴公子觉得,我解释的可还清楚?”
钰轩一听此言,大为震恐,心中不由又愧又怒,道:
“真有这事?你为何从来未对我说过?那,宁远侯那老畜生逼你时,你为何不来找我?”
“我去找过你”,晚晴望着地上泛起的惨白的月光,笑道:
“我被胁迫,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找你,可是我到了你的府邸,看到你和你的新夫人正从外归来,在马车前,你殷勤地抱着她下马车,恩爱不已。
我想,我退出后若能成全你们,也就罢了,这桩婚事……虽然不是你乐意选的,可你若因此得到了幸福,我也祝福你。
所以最后我答应了柳郎的婚约,也想给我父母一个养老的归所。裴钰轩,我尽力了。”
她的泪潸然而下,面庞苍白而清冷。
“晴儿,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曾经逼迫过你,我以为,他们只是逼迫我——
他们逼我,若我在外面,不表现出和安乐恩爱的模样,你的安危就难以保证,我是迫不得已……”
钰轩听了晚晴这番话,心中懊悔抖生。
他上前一把搂住晚晴,用手去触碰她红肿的脸,却被她冷冷推开,那声音犹如结了冰般清冷:
“也罢,今天咱们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免得再像三年前,贻误至今。”
钰轩低了低头,用手狠敲自己的头,悔愧道:“对不起晴儿,我今天,我今天气糊涂了,我……”
“咱们先言事,再谈情。”晚晴抬头,略带嘲讽道:
“有一事我先要声明,裴公子,我只是个随遇而安的女子,在市井只想相夫教子,平安度日;
入了宫,便只想苟全性命,深宫中结交太监,无非是求得一个平安,还能做什么出格的事么?
我是宫中尚仪,又是诰封的外命妇,日常何止百十双眼睛盯着,我若有个错,你们裴家会没有风声吗?
你说的我结交太监,怕不是觉得我就奉上了自己给太监做外宅吧?笑话,我连皇上的女人都不乐意做,却要去逢迎太监?
可你知道深宫寂寂,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我为求裴后地位稳固,只能结交皇上身边內侍,以刺探后宫情报。
你裴家的泼天富贵,便是从此而来的。你既安享着富贵,又厌恶这富贵得来不义,裴公子,你这不是诛心吗?”
钰轩此时已深愧自己做事鲁莽,不该这般枉顾往日情义,不但动手打她,还差点用剑取了她的性命,自己真是,太混蛋了……
想到这里,他连连道歉道:“晴儿我错了,晴儿,我真的错了,我向你道歉,你一定要原谅我。”
“你我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圈套。”晚晴无奈地望着他,摇头道:
“这么拙劣的一个圈套,只要你信任我,冷静地听我解释,此事就会消弭于无形,可是你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终至于传到中官那里去。
朱公公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是条老狐狸,对皇上忠心耿耿,且八面玲珑,这些年,我虽极力经营,却始终不能得他一个承诺;
朱良是他侄子,我已求他为你遮掩此事,但愿他不会将这件事告知他叔叔,否则,我们就跟着一起人头落地吧!”
“我宁愿和你一起共生死!”裴钰轩望着晚晴,用手捂着胸口说:“你知道的,我这里只有你,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无惧生死。
可是今日,你,我亲眼看到你愿意替柳泰成那厮去死……晴儿,今天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变了心?是不是?”
他用手死死地抓住晚晴的双肩,抖着唇问道:“我只要你说一句真话……”
晚晴见他这般激动,不想再激怒他,只好叹口气道:“怎得到了现在你还在这里计较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能放下心中的芥蒂,冷静地看这件事情?我和柳郎,不过是不得已缔结的婚约,那婚约也早已废弃,你为何还不罢休?”
钰轩听她这般说,强捺怒火道:
“如果这婚约真是废了,不管他柳泰成当日是乘人之危也罢,雪中送炭也罢,和你的这段过往我可以不计较,甚至可以承他这个情;
可是,他今日口口声声称你是他娘子,说你是他柳家的人,你说,在他眼里这婚约是废弃了吗?
他明明是到现在还看重这婚约,在他眼里,你就是他柳泰成的人。
这分明是□□裸的夺妻之恨,我堂堂七尺男儿,你告诉我我怎么能冷静?”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恩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所以我不许你杀他。”晚晴立眉昂然道:
“至于夺妻之恨,裴公子,请问,我何时成了你的妻子?
而今你裴三公子妻妾儿女俱全,我甚至被你的侍妾争风吃醋刺伤,即便如此,我也打落门牙和血吞,忍气吞声给你们裴家留了颜面。
现在你却来给我诉说你的深情,甚至来捉我的奸,且不说我光明磊落,没什么奸情,就算有,你裴钰轩有什么资格捉我的奸?我是你什么人?”
她说到最后,亦止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声叱问。
这问题像一柄利剑直直刺入裴钰轩的胸膛,他的心瞬间被刺得千疮百孔,抖着声音,他绝望问道:
“你……你竟然这样问?你竟然问我有什么资格捉奸……晴儿,你我拜过堂,成过亲,你分明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夫君,我怎么就没资格?”
“裴公子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的确差点成了我夫君,可你自己放弃了……”杜晚晴哂笑道:
“你明知道当日我和你拜堂成亲,不过是顶了你许氏夫人的名,我爹爹一个六品下的四门博士,怎么能高攀上你们侍郎门第?
我们京兆杜氏,虽然家族衰微,却也是高门士族,当日我甘愿冒着给家族蒙羞的耻辱,给你做侧室,你却因为猜忌对我不顾而去,这就是我们这场孽缘的开始。
这几年,我以为我们共同经历了患难,经历了生死,你再不会犯此错误。谁料今日,你又一次重蹈覆辙。
为了那么拙劣的挑拨伎俩,明明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你不惜对我拔刀相向。想来设局的人,清清楚楚你裴钰轩的弱点和死穴,果然是一点即中。
裴公子,三年前,你已经因为猜疑我,导致我们蹉跎至今;
今日,你竟然又一次因为不信任我,和我反目。
看来,当年在裴府,是我错了,我不该拆散你和柳莺儿,她果然……”,
晚晴抬头,一字一句地对着裴钰轩道:“是最懂你的人,所以她设的局,你就义无反顾往下跳。
裴公子,你我相交一场,我有一句忠告送给你,横在你我之间的,不是柳郎,而是猜忌。”
说完,再不回头,便要往外走。
钰轩听闻此语,一刹那,心痛、歉疚、嫉妒、恼恨纠合在一起,他已经无力再去想什么,一把将杜晚晴的手拉住,他赌气般死死抱住她道:
“我知道今天我做的事情欠考虑,但我不是猜忌,我只是要你告诉我,你是爱我的,你是属于我的,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晴儿,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一句还爱着我,从前的事情,我统统可以不计较……”
“轩郎,爱不是索取,是成全。你已经得到太多了,不要再贪心了。”晚晴疲惫地推他道:“我们彼此放手吧,我倦了!”
“你让我成全什么?成全你和柳泰成?我告诉你杜晚晴,我永远不会放手,也不许你放手……”
裴钰轩咬牙切齿,死死钳住晚晴,眼中被暴怒的火焰点燃,他吼道:
“我们这辈子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他柳泰成休想从我手中抢走你!!”
晚晴紧盯着裴钰轩,过了许久,讥讽道:“那你要我跟着你,准备给我什么名分呢?正室?妾室?婢女?”
裴钰轩楞了一下,不由放开晚晴,倒退了半步,柔声道:“晴儿……你给我时间……我很快就会给你一个答复。”
“我等了太久太久了……”晚晴叹息道:“我倦了。而且,你要知道,我不愿再同你纠缠下去的原因,不是因为柳郎,而是因为你是有妻室的人。
我杜晚晴虽是蒲柳之姿,却也不愿成为家门之辱。家父虽然曾居芥粒小官,然累世清门,自有家风。”
裴钰轩闻言,如遭雷击般愣怔住了。良久,他方轻言道:“晴儿,我自始至终,心里只有你一人,你明明知道的……”
“轩郎,你我皆不是自由身,你还不知吗?此生此世,你我只怕是有缘无分了。”晚晴眼中的泪滚滚而出。
“不,我不信”,裴钰轩抬起头,紧紧握住晚晴的手,狂热地说道:“晴儿,我不信命,只要你爱我,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晴儿,我们就快成功了,你不许放弃……我给你说大长公主已经快……”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有人小声说:“莫惊动公子……”
裴钰轩停下话头,冷冷道:“何事?”
侍卫尚未回话,忽听得一声惨叫,隐约似有人喊“杜姑娘……”。
晚晴刚要转身出去,却被钰轩一把拥住,急切道:“晴儿,不要看,不要回头……”
晚晴心中一阵狐疑,用力推开他,却见地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年轻人横躺在门外,用极微弱的声音轻呼道:
“姑娘,杜姑娘……”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忍不住抬头敲向裴钰轩。
钰轩将目光躲闪开来,扭头看那侍卫,侍卫心知其意,刚待要抽剑,却见晚晴早已上前一步,双膝跪地,俯下身去将那受伤的男子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眼见那人已然口耳流血,奄奄一息了,她只觉心如刀绞般,抱着那人泣道:
“允儿,允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没有跟你家公子走……”
“姑娘,我没事,公子……公子出城了,小的,小的没赶及,被他们抓住了,没关系,公子出……出去了……”
允儿身上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笑容,吃力道。
“允儿,都是我害了你,你等着,我给你请大夫,你再忍忍……”晚晴边哭边说,接着便要起身。
“杜,杜姑娘,来不及了……可惜……没见到你和公子……成……成亲……”说未完,头一歪,死在了杜晚晴的怀里。
晚晴望着满身是血的允儿,一时间心如同坠入冰窖。
过了许久许久,她缓缓将允儿放下,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允儿遮住脸,然后站起身来,对站在身后的裴钰轩,道:
“裴公子,允儿犯了何罪?”这一句,早已没有之前的温和,只有寒彻入骨的冰冷。
“晴儿,这……是我,是我冒失了,回头我再向你解释……”
裴钰轩刚才一时气愤难当,抓住允儿后,让人下了死手;刚才听晚晴的一通解释后,总算清醒了一点,也觉自己下手重了些,心里略有点愧疚。
“一条人命,怎么解释?要怎么解释,他才能起死回生?”晚晴闭上眼,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抚住胸口道:
“我认识的裴三公子,风度翩翩,神清气朗,从不仗势欺人……轩郎,为何走到今天,你竟失了本心了……”
她话未说完,泪如泉涌。
“晴儿,你,你误会我了……”裴钰轩楞了一下,苍白无力地解释道。
“我没有误会你,你既失了本心,便也不再是你了,日后我杜晚晴不敢高攀,自此与你分道而行吧!”
“你……你……要和我分道而行?!你我这么多年的感情,为了一个奴才你要和我分道而行?”裴钰轩错愕道。
“那是一条命,命不分高低贵贱,不能等闲视之,更不能草菅人命。”
晚晴斩钉截铁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晴儿”,裴钰轩大叫一声,踉跄了一下,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一口血登时喷出,溅了一地。
阿诺忙上来扶时,他面色惨白,摆手道:“无妨。派人护送梁国夫人回宫。”
一行人缓缓走入夜幕之中,暮鸦在空中哑哑地大叫着飞过皇城。
自此后,这皇城内有两个人的心,同时碎了……
狼藉
晚晴当日回宫后,立刻开始打点行装,第二日,也顾不得避忌,亲自去见景清,要他兑现诺言,去皇上面前游说,允许自己前往道观清修——
这正是当日她处理细奴一事时,与景清谈定的条件。
景清见她举手之间,竟然真的除掉了细奴,而且连带着柳贤妃都被打入冷宫,本对她十分避忌;
此时见她煞有介事而来,竟然是请辞,心中大喜,因她走了中宫便形同虚设,到时裴家必断一臂膀,此事对自己大有利益,便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真的跑去游说皇上。
此时皇上沉迷酒色优伶,对万事都不在意,听说晚晴自请去紫金庵清修,知她一直热衷佛道,且此时后宫平稳,又有景清替她说话,所以也没有反对,只说多派人手保护。
三日后,晚晴便启程去了城外百十里地的皇家道观紫金庵清修。
皇后坚持不过她,只好嘱咐她好生保养,快去快回。
晚晴这一去可是数月未归,甚至连元夕都未回宫向帝后问安。
在紫金庵中,她心如止水,一心修道,平日里只带了紫蝶照顾起居,鹊喜每半月过来探望她一次,顺便说一下宫内琐事。
到9月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鹊喜又来庵中,却是坚请杜晚晴回去。
晚晴自然是不肯,只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鹊喜见晚晴不喜,不敢隐瞒,忙据实以告: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皇后娘娘想您了,让您回宫小聚;又恰逢康王的儿子百日,皇后娘娘也想请您代表她去康王家中贺喜一番。”
晚晴怫然不悦,直接拒绝说:“我已无意俗事,准备请皇上和皇后开恩,允我在紫金庵修行,此事让娘娘重新安排人吧。”
鹊喜早知必是这般结果,倒也不惊讶,只是劝道:
“夫人是个明白人,皇后娘娘虽是裴家人,对您却是情深义重,您和三公子龃龉,不能累及旁人。
听说三公子也来过紫金庵几次,您都不见;帝后派人来请您回宫,您也不应。依奴婢看来,此事终非长久之计。
即使您真要出家修行,也要皇上亲自下度牒,夫人,您不能让皇后娘娘为难啊!”
晚晴听雀喜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只好勉强答应了下来,道:“也好,我也趁此回去请一个圣旨,以后便长居此地吧!”
鹊喜知道晚晴脾气,也不敢再劝。
晚晴是第二日到的康王府。
康王本是个闲散的王爷,是先帝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婢偶尔承幸所生,因此不受重视,一应军国大事都轮不到他参与。
幸而康王夫妇二人善逢迎,又做事周全,自打今上继位后,一直小心翼翼侍候,在裴后面前,也礼数全备,从未拜高踩低,故而帝后二人待他们一家还算礼遇。
晚晴到时,康王去宫内谢恩未回,康王妃亲自到大门外迎接她,她也少不得应酬了一番。
茶过三巡后,康王妃带她去酒席上坐,她只推辞因近期在紫金庵内修行,戒断了酒肉,不想再入席应酬。
康王妃知她是皇后身边的主事女官,且甚得皇上宠爱,往日结交还结交不上,此次有机会,怎会错过机缘?便携手殷勤道:
“梁国夫人为了小儿之事,特意远道而来,我们不尽一下地主之谊,回头王爷从宫里回来了,可不要骂妾身待客不周到?
再说您来之前,皇后娘娘特意叮嘱了,说您往日公务繁忙,没有闲暇的时候,难得来赴一次宴席,让妾身一定要好生招待您,让您散散心。”
晚晴见她说得如此诚恳,也不好再拒绝,只好跟着她一起来到宴席。
此时承接唐代遗绪,民风颇开放,是以男女杂席,康王妃引领着晚晴缓缓向前,众人觥筹交错中,见到两位,纷纷行礼,晚晴及康王妃一一颔首回礼。
不料二人刚走到男宾席,便听见有娇媚的笑声,夹杂着狎戏的女妓软语,康王妃心下惶恐,忙偷瞧晚晴脸色,唯恐她不悦。
谁料晚晴的表情一如从前,并没有变化,康王妃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却见宾客们大都起身迎接二人,唯有一席中的男子旁若无人,两手各搂一个歌妓,正在被歌妓灌酒。
那人一袭银袍,袍上已经沾染了不少葡萄酒的红渍,清俊的脸上似蒙了一层暗灰,眼圈下沉,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见到晚晴,那人楞了一下,没有立刻站起来,那歌妓兀自在撒娇劝酒:
“裴尚书,您再喝一杯嘛,刚才怜怜手里的您都喝了,怎得不喝奴家的这杯?
奴家可是听说您千杯不醉的,您偏心,您要喝了这杯,晚上,我和怜怜一起伺候您,保管让您快活……”
因为周边都安静了下来,众宾客听到这番话,都不由齐刷刷往他们的席上看,心内暗想:
裴家胆子也太大了,纵使是皇亲,也不该如此侮辱皇后身边体面的女官。
晚晴见裴钰轩如此放荡模样,不由深深望了他一眼,那眼神中已看不出爱恨,尽是悲悯和无奈,接着便轻叹一声,略向他点头致意,和康王妃从容而过。
那歌妓一见二人走来,大吃一惊,忙放下酒杯,跪倒在地,口称该死。
二人并没有再看她,径直从席面走过。
醉醺醺的裴钰轩此时也终于看清了原来从眼前走过的是晚晴,大惊之下,他竟然身子一歪,瘫软在坐席上。
到上席坐定后,晚晴和康王妃应酬了几句,等到康王入席时,也例行饮了几盏酒,便要退席。
康王忙举杯道:
“诸位宾客请举杯,我们敬皇后娘娘身边的梁国夫人一杯。
梁国夫人亲临,康王府蓬荜生辉,还请梁国夫人回去上覆皇上皇后盛情,康王府上下百口感激涕零。”
晚晴忙起身致意,大家一起起身敬酒。
此时,裴钰轩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几乎从未在晚晴面前暴露他欢场狼藉的一面,除了少年时看波斯舞那次,这么多年,这是第二次。
刚才,她看自己那一眼,竟然满是怜悯,她在可怜自己?
她竟然对他,也无恨也无爱,只剩可怜了?
他见她着一袭烟青色长袍,头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只金风钗,简约质朴,却楚楚动人,仪态万千。
蓦然间,他想起当年集市上,她非要拔下金钗换就的荆钗,也是一支凤凰钗,那时她视那枚荆钗若珍宝,还说无论如何,她都会陪着自己的;
当日卖荆钗的老婆婆说,她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可是,今天,这贵人竟然已经弃自己而去了?
眼见她的脸瘦了一圈,面上不喜不悲,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难道她不但放弃了他,而且也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他的冷汗滴下来,外面的喧闹在那一刹那静止了。
他以为自己恨她,恨透了她,恨不得她死,恨不得手刃了她才可灭了心头邪火。
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爱她,还是没骨气的爱她,甚至她不说一句话,只要静静站在他面前,只要看他一眼,他便崩溃了,他的荒唐生活便如土崩瓦解般瞬间烟消云散了。
在她面前,他才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实际上,自从上次和晚晴分别后,他就疯了。
他日日流连于风月,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
他买了很多年轻貌美的歌妓舞女入府,他用绸缎绫帛将侍奉他的那些女人的头蒙起来,幻想那就是她,那些顺从的柔软的身体,都是她。
他不许她们发声,不许她们露出颜面,这样他就能自欺欺人地、心安理地获得欢愉。
只是肉.体的欢愉过后,往往却是更长久的寂寞。
纵然知道杜晚晴和柳泰成的婚约只是一场迫不得已的事件,他还是无法忘记晚晴为柳泰成挡剑时的义无反顾,无法忘记她最后和自己说一刀两断时的诀绝;
每当他想起柳泰成情意绵绵的把晚晴唤作娘子,想起柳泰成义正辞严的说晚晴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裴钰轩就要发起狂来。
他恨不得杀死柳泰成,也杀死杜晚晴;
是的,有那么一刻,他宁愿她死了,杜晚晴死了,死在他裴钰轩手里了,死了也是他裴氏妇。
一想到此,他便对身边的女人暴怒起来,他渐渐迷恋上了药、鞭、火,甚至动上了刀,到最后所有匪夷所思的法子他都用上了。
他放纵自己,也放弃了自己。他醉生梦死,有一天活一天,颇有点死便埋我的风范。
安乐郡主过来劝过他两次,他根本不理她,只是嗤嗤冷笑,反唇相讥,把她痛斥了一顿,将她赶走,气得安乐郡主大病了一场。
所有人都觉得裴钰轩疯了,他变成了一个魔鬼。
他怎么也得不到满足了,开始还有肉.体的欢愉,后来连肉.体带精神全部空虚下去。
他成了一具行尸。
终于有一天,他对女人也似乎失去了兴趣,只是一味酗酒买醉。后来流言四起,说他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又传说他好起男风来,亦不知真假。
他官衙也不去了,日日流连欢场,眼见着人便颓唐下去。
方回去劝了他几回,反倒被他抢白嘲笑,气得方回发誓要与他绝交。
裴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见着被寄予厚望的小儿子如今成了这番模样,深感全是自己的报应,故而下了朝便去祠堂跪在蒲团上。
至于是祈福、赎罪还是忏悔就不得而知了……
皇上知道了钰轩的劣迹,在朝廷敲打过裴家几次,无奈裴钰轩依然我行我素。
皇上冷笑数声,骂了句纨绔子弟,褫夺了他一年俸禄,将他降职为员外郎,便不屑再理他。
唯一对他还上心的是裴皇后。
但是即使裴后亲临劝解,裴钰轩依然无动于衷,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谁的话都不听。
他的头上已生出了诸多白发,眼窝深陷,面色黄黑,身体羸弱不堪,唯有两颧上发出奇异的红,一副酒色过度的狼狈相。
皇后也绝望了,无奈之下,她只好老着脸派鹊喜去请晚晴下山,想让晚晴亲眼目睹一下钰轩的惨状,主动去劝劝他。
事实上,裴后也清楚,让心灰意冷的晚晴来劝一个深陷声色的风流浪子有多么不近人情,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身边没有亲人了,父亲已经风烛残年,大哥远在天边,唯有三哥,本来是人人赞赏的青年才俊,忽地变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酒色之徒。
一次次牺牲晚晴,她也于心不忍,可她没得选。
她内心深处,仍然存有一丝侥幸,或许,晚晴再见到三哥,会心生恻隐,从而与三哥和好如初呢?
闲话少说,却说裴钰轩在酒席上听到康王号召为晚晴敬酒,一个踉跄待要站起来,却已然醉得直不起身子。
两个歌妓忙来扶住他,他这才东倒西歪的勉强站住脚,那模样,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见晚晴的目光扫过全场,在他身上只留了一瞬,未曾停留,便倏忽而去,又转向它方。
他的心渐渐沉到谷底。
他多希望她能骂他,打他,撕扯他,甚至上来扇他两个耳光,都好过这般无风无雨,更好过怜悯他。
祝酒完毕后,晚晴便走了出去,诸位宾客起身送她后,便继续饮酒。
钰轩却魂不守舍地推开歌妓,摇摇摆摆传唤兴儿,逼令他立刻去拦住晚晴的车子,就说自己要见她。
兴儿无法,只得偷偷跟随康王妃和晚晴身后,想要趁机拦下晚晴。
谁料康王妃一直送到晚晴马车前,二人话别后,晚晴刚待要上马车,忽然一身形高大、举止斯文的中年微髯男子从其后赶来,高声道:
“梁国夫人请留步。”
康王妃等正疑惑时,那男子忙拱手道:“在下是申王殿下的属官秦朗,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同梁国夫人说。”
晚晴一听“秦朗”二字,身子一震,忙回转过身来,望着那男子,颤巍巍问道:“阁下真的是秦,秦大……大人?”
秦朗,冯子高都是晚晴年少时在国子监时的玩伴,他们三人分别已久,谁知竟在这里相遇。
“在下正是!”秦朗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向晚晴致意。
康王妃见状,忙带众侍女先行离开,唯余兴儿好奇,在旁偷偷窥视。
“当日子高说在翰林院门外见过你一面,你说你进了宫,可我俩将宫廷里都打听遍了,也没见你的名字。
后来,我们又去翰林院询问,那边也说不知道,还说当日你曾去找过的棋待诏也离开了翰林院。
晴儿,没想到,你竟更名换姓,成了梁国夫人!不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秦朗年龄比冯子高和杜晚晴大几岁,性格温雅从容,一向以大哥自称,今日见了晚晴,当真是惊喜交集。
“秦大哥,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见面,我的事情,一言难尽,我……”
晚晴乍逢故人,不由泪湿沾襟,只觉心中凄惶不已。
“不急不急,咱们寻个地方再见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秦朗一见晚晴流泪,忙安慰她道:
“现在我们知道了你的身份,日后寻起来便方便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不一会儿,晚晴便上车而去,秦朗在后注视良久,不觉摇头叹息。
兴儿见晚晴车驾已然走远,知道再拦不到她,只好回去复命。
钰轩听说晚晴已经走了,更是不要命地喝起来,直喝得神志不清,软烂成泥,被康王家仆送回。
回去后,到了内室,钰轩胡乱抱住一个侍婢,口齿不清道:
“晴儿,你为了柳泰成,命都可以不要;见到我,你难道就不能假装关心我一下吗?
一会,又嗤嗤傻笑道:
“晴儿,你不要不理我了,你看,你从前喜欢的那套首饰,我都快给你集齐了,你必是为了这个才不理我的,对不对?……”
说着,他抱着那侍女的腰,便昏昏睡过去了。
侍女面无表情,司空见惯般将他的手拨弄开,将他的鞋子脱下,外袍褪去,扶他到榻上去安歇。
他早已鼻息如雷。
时间,又打发了一天。
晚晴却未为此事上心,也没有再回皇宫,竟在当日便返回了紫金庵。
皇后听闻此事,在宫殿内暗暗垂泪,只觉计无所出,彷徨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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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空客散人归后
却说这一日,方回刚从衙门出来,半路上被阿默和兴儿两人拦住马头,死活要他到裴府去看看裴钰轩。
方回自上次去劝说钰轩,被他折辱一番之后,便再也不想见他了,无奈二人一人扯着自己一条胳膊,巧舌如簧地卖可怜,只说他家公子已经病了大半个月了,日日喝得烂醉,眼见得就要吐血了,非要方回去看看。
方回实在拗不过,只好去了裴府。
在博雅堂见到裴钰轩,方回不由大惊,只见他在榻上披头散发地踞坐着,比上次更黑瘦更憔悴了。
本来如明月一般饱满英俊的面庞瘦得脱了形,两颧高张,两颊低低陷下去,竟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方回见到这个情景,吓得腿都软了,红着眼眶问钰轩道:“三郎,三郎,你这是何苦啊?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作践自己到这个地步吗?”
裴钰轩当日还是照例喝得七荤八素,见了方回,他冷冷笑道:
“你来啦,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再不来了吗?难道是特意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说到这里,他闭一闭眼睛,声音暗哑又悲伤:“也罢,你终究还能来看看我,而她,就算是我死了,怕也不会来看我一眼的,你说是不是?”
方回听他这么说,心中一阵难过,忙劝道:“三郎,晚晴也有她的不得已,你要体谅……”
话音未落,却听裴钰轩声音陡高,厉声喝道:“她有不得已,那我呢?我有没有不得已?
我哪里对不住她杜晚晴了?自打认识她开始,我便将一颗心全扑在了她身上,为了她风里雨里,水里火里;
她不喜欢我找女人,好,我不找;她不喜欢我应酬喝酒,我便一概推掉;
她要名分,我想尽法子给她弄名分,她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恨不得搭梯.子给她摘下来。
可是她,她却背叛我,她竟然背着我去跟柳泰成那个王八蛋……私定终身,让他给她父母养老,她当我是个剩王八……”
方回见他这般激动,不由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道:
“三郎,你听我说,泰成和晚晴定亲的事情,不瞒你,这事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你知道你和他们合起伙来蒙我?”
裴钰轩从榻上豁然站起身来,一把扯住方回衣襟,怒气冲冲问。
“哎呀,你先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嘛!”方回好脾气地将他重又按到榻上坐下,继续不疾不徐道:
“这事我也是偶然知道的,但此事真怨不得晚晴,确实是你岳家逼的太急。
再说晚晴这些年在深宫里为你裴家苦熬,一大半是为了你,这个你总该心里清楚吧!”
钰轩听了这话,愣了一愣,那凌厉的眼神略收了收:
“我知道,她以前是爱我,我也知道她和柳泰成的婚约是被迫的,可是阿回,她和柳泰成的婚约瞒了我这些年,从来没给我说过……
是我傻,是我傻,那年,我分明见她戴着柳泰成的簪子,穿戴的风格也和以往不同,现在想来必是柳泰成给她置办的。我当时明明觉得不对劲,却还自欺欺人骗了自己这么多年……”
一想到她亲口说柳泰成是她遵父母之命定下的夫君,说自己没资格管她,说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妻子,和自己恩断义绝时头都没有回一下的场景,他便无法遏制自己,他恨得浑身发抖,瞋目裂呲,双拳重重击打着床榻。
其实,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首诗,关于这件事,他一直藏在心底,未曾和任何人提起过。
那是晚晴初上紫金庵时,他曾拿到了皇后手谕,去怀玉殿搜过一番。
结果在偏殿寝卧中,他赫然发现了当日晚晴在永宁寺亭中见他时穿的那件大红斗篷,端端正正压在箱底。
他一把将斗篷扯起来,尚未细看,谁料从衣衫内掉出一张略有点发黄的旧书稿,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晚晴誊录的一首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眼见这诗,他虽气得不能自已,却依然心存侥幸,因暂时还不能确定这件衣衫是何人所赠,直到他将斗篷一撕两半时,看到了斗篷的内里用细细的金线缝制的“柳杜联姻”四个字。
这四个字摧毁了他全部希冀和意志。
自此之后,才有了他花天酒地自暴自弃的一切。
可是这件事怎么和人说?在这天地人世之间,他和任何人都不能说,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任别人讥笑自己是个花心滥情的纨绔子弟,他也不能告诉别人他刻骨铭心爱着的女人原来竟一直和别的男人“同心而离居”,说起这个来,他焉能不恨?
这场和晚晴的决裂,难道全部是自己的错吗?难道她杜晚晴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她如果对柳泰成没有一丝情意,为何会在这件红斗篷中藏着这么一首诗?
就算是婚姻是被逼的,可这诗呢?这诗呢?他想及此,心不由又灰了一半,却听方回还在絮絮叨叨地劝说自己:
“三郎,那婚事本是不得已,她若给你说了,你还能和郡主继续生活下去吗?他们逼你最爱的女人嫁给别人,我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但是那时你有胆量提出和郡主和离吗?三郎,晚晴不告诉你,我相信她必是不想你为难……我不告诉你,其实也是为了这个。”
方回娓娓劝道:“晚晴自少时便和你分分合合,感情深厚,我不信你真不能体谅她当日的一片苦心?”
“我信她自然是信她,不信她,我怎会这般……日夜牵念她?”
方回的话到底还是打开了裴钰轩尘封已久的心扉。
可是,就算他能原谅她不告诉自己和柳泰成的婚事,但别的呢?他的泪渐渐在眼眶内蓄积,只觉得一颗心痛的揪起来。
他自认对她的心从未更改过,可她呢?她在写下“所思在远道”那一瞬间,想的又是谁呢?
“三郎……”方回见他情绪似乎不对,小声叫了他一声。他这才缓过神来,低低道:“阿回,你说她……”
他本待问晚晴是不是真的已经和柳泰成产生了感情,但这句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深知此话不能出口,一旦出了口,万一答案是肯定的,对自己来说,必是万劫不复。
而且,即便晚晴真的爱上了柳泰成,自己便能死心了吗?便能从此撒开手吗?只怕也不能,最好的结果,就是大家同归于尽。
所有的事情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若是杜晚晴真的变了心,那还不如自己当初抵在她胸口的那剑便狠心刺下去。
若当真刺了,自己早已陪着她一起解脱了,哪还有后面这些夜以继日如同炼狱般的折磨和痛苦?
想到此,他不由凄然的惨笑起来,心中兀自呐喊道: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可是从哪里开始错的呢?
明明是情深似海的一对爱侣,是从哪里开始猜忌欺蒙,从哪里开始离心离德,从哪里开始绝情背叛的呢?
晴儿,你怎么忍心这般对我?那日我只求你给我一句话,只要你说一句还爱我,我就会放过柳泰成;
我就会同你和好如初,你和柳泰成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你为何始终不肯说?你为何不肯说?
难道这么多年你始终在欺骗我?那你当日为何又对我那么情深义重,甚至不惜对皇上都以命相抗?
你送我的玉佩,我至今片刻不离身,明明是你说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做到了,你做到了吗?
此时此刻,你早已将我抛之脑后、弃若敝屣了吧?
我不信你便这般绝情待我,我不信,我不甘心……”
方回见钰轩突然脸色大变,忽忽如狂的模样,不由握住他的手,疑惑地问:“三郎,你怎么了?你想要问晚晴什么?”
钰轩定了定了神,这才收回纷乱的思绪,眼见得方会问他,他只好顺口道:“我是说……她瞒着我和柳泰成私会……又有什么借口?……”
见方回一脸疑惑,他强压下心中藏着诸多的委屈和不满,颤声道:
“我查过了,柳泰成和她是有一条秘密通道练习的,可是他们通过这条通道发出的信笺没有超过十个字的。
且上次柳泰成来京的信息,也绝不是通过这条密道传来的。
更可笑的是,她和柳泰成密会,在哪里会面,时间、地点全都严丝合缝,必是计划好了的。
而且在这过程中,她持有大内总管太监的手札,有出入京城九门的腰牌,甚至我都追到了城门口了,眼见得柳泰成拿着手札和腰牌大摇大摆出了城门……
我问你阿回,晴儿的手眼什么时候这般通天了呢?
她竟然能逃得过我裴家在京城的势力,既能接柳泰成入京,又能让他毫发无损的出城。
她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一切?为何我全然不知。
说到底,她还是不信我,她防得不就是我吗?我们多年的情分,我万料不到最后她竟然防范我……如同防贼……”
说到这里,钰轩那一张惨白的脸上尽是绝望和悲怆。
方回听他说起往事,心想自己当初也曾帮柳杜二人传递过信息,若裴钰轩再这般不依不饶查下去,日后说不定就要牵涉到更多人,此时必得打消他这个念头最好,想及此,他斟酌半日,方开口道:
“三郎,不瞒你说,晚晴她当日……的确给我提起过,她对你……有些失望……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你得给她希望,把计划说给她说……
你如今也看到了,她绝不是一个可以被人控制在手心里的棋子,她若想逃离控制,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话说回来,三郎你想,即使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些年她不也未曾离开皇后,未曾离开你吗,你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方回说到这里,察觉到裴钰轩的表情渐缓,再没有像之前那般草木皆兵,咄咄逼人,不由略略松了口气,又趁热打铁道:
“你若说她真的爱慕柳泰成,我也有些怀疑,第一,他俩在一起的时间极短,比你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短了许多;
第二,当初若是真的恋慕泰成,她为何不孤注一掷跟着他逃往江南?抓回来无非是个死,两人若是情比金坚,便同赴死亦如何?
当时她和泰成婚约已定,都没有和他走,现在时过境迁,她又恋慕上泰成和他私会偷情,这个……于情理上也说不通啊……
当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柳泰成毕竟替她孝养着父母,若说她对他半分感激或思念之情都没有也说不过去……”
方回说的这番话,着实说到了钰轩心里,他心中暗想:
阿回说得也是啊,也许那首诗,那首诗当不得什么,那不过就是首古诗而已,她自幼喜欢诗歌,也许恰好就在某时某刻忽然想到了这首诗誊录下来了呢?
况且,正如阿回所说,她又不是草木,柳泰成毕竟对她有恩,难道她能对柳泰成一丝感激、思念之情都没有吗?
更何况,这思念也许是思念远在天边的父母,谁说这诗就一定是思念情人,为何就不能是思念亲人的?
自己必是过于紧张了,阿回说得对,若是她真和柳泰成有情,当初为何没有跟他去了江南?
若自己是柳泰成,她必定早和自己远走高飞了,当初自己说要带她一起去幽州,她不也应允了吗?
是了,是了,自己竟然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这么说,晚晴必是爱自己的,是自己糊涂,生生推开了她,误解了她……
想到此,钰轩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全身绷紧的肌肉,脸上的表情也大为缓和,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方回见此,心中暗喜,继续劝说道:
“三郎,你有没有想过,这次会面会不会只是泰成一厢情愿,非要来京,所以晚晴才不得已……”方回故意慢吞吞说出此话,然后暗暗打量裴钰轩的神色。
果然他话音未落,裴钰轩便一跃而起,紧紧攥着他的手,眼中闪出狂热的光,急急问道:
“阿回,你是这么觉得对吗?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柳泰成一厢情愿的,晴儿她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知她定不会这般绝情,阿回,我实话告诉你,我和郡主马上就要和离了,她的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那个贱婢如心,我也狠狠惩罚了她,现在只不过替她留了一口气,去指正郡主不忠偷人。
你看,我替晴儿报了仇了,我怎么会舍得她受委屈呢?……你说她听了这些会不会原谅我?……”
他越说越兴奋,简直忍不住手舞足蹈,看起来情绪又要控制不住,方回一股脑听钰轩说了这么多秘密,不禁惊怖交加,只是不便说出,只是含糊说道:
“三郎,你……你手上莫再沾血了,你若想和晚晴破镜重圆,总得多行善事,总得振作起来……”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手上沾血,也不喜欢我使手段害人,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瞒了她的。可没想到,她竟因此和我生分了……怪我,怪我……”
他懊恼地敲打自己的头,说道:
“若我早一点告诉她我和郡主的真相,她必不会……我当初只想,只想着木已成舟了再告诉她,她心地那么善良,她不许我做那些事的……我……”
他的泪溅了下来,一副彷徨无依的模样,可怜巴巴地问方回道:
“阿回,你说,晴儿还会回到我身边吗?只要让她再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只要她……”
“会的会的,你振作起来三郎,你振作起来,我就去帮你劝晚晴。”方回这一刻真心同情起他来。
钰轩两眼放空,凄凄凉凉道:“阿回,我没有亲人了,只有她了,若她也弃了我,我还有什么指望?
我爹于儿女情分上十分有限,他一辈子只爱晴儿的姑姑,活着的他个个不爱,只爱一个死人……
你不信,今儿我就是死了,他也最多到灵前骂我一声畜生……;
我的皇后妹妹,倒是关心我,可是车轱辘话翻来复去地说,一味就是让我放了晴儿。放了晴儿,我怎么活?”
他一把揪起方回的前襟,低吼道:“你说,没了晴儿,我到底要怎么活?
这座空寂无人的大宅子,冷冰冰的,连一丝光一丝热都没有,晴儿,只有晴儿,她身上是热的,唯有她,能温暖我,体谅我,鼓励我,爱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说到这里,他的手渐渐松开,甚至还帮方回捋了捋被自己揉皱的细碎的衣服褶皱,柔声细语问道:“阿回,你说她还会不会原谅我?”
方回见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暴怒一时柔顺,亦不敢十分刺激他,只好婉言对他道:
“放心,放心,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养好身体,她就回来了,她肯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去了很多次道观了,可是怎么也见不到她。
紫金庵不同永宁寺,我们的势力根本进不去,听说她在那里深得主持枯云大师的赏识,说她有悟性,准备要培养她继承衣钵。
呵呵,你看,我的晴儿,就是这般,走到哪里,都是极耀眼的人物……
她还会爱我吗?阿回,她还会回头吗?我之前的名声……不大好……在康王的宴会上,她亲眼见过我,见过我那般狼狈的模样……”
裴钰轩这一生的死结都在杜晚晴,只要给他打开了这个死结,他的心便又开始了热烈地期盼,方回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见他拉着自己的衣袖,如孩童般切切地问。
“会的,当然会的。她是你的晴儿嘛!”
方回虽这么说,心里却想,你之前做的那些绝情绝义、骇人听闻的事别说晚晴那样刚烈的性子了,是个人怕都不会原谅你吧,可是此时却不敢表露出半分,只是一味哄他道:
“你养好身子,她就回来了,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吧!再莫要沾酒色了,不然,真的会毁掉自己的。”
裴钰轩低下头,那泪大滴大滴落下,良久,他方抬起头道: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回来看我一眼,我什么都答应,不要说禁绝酒色,就算是让我把命给她,我也乐意……
阿回,从前我气急了,赌了一口气,我以为离了她我一样也能活得自在,谁料我赌输了。”
他的眼神空洞而无助,口气那么凄凉:
“原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取代她。再说她明明答应了要和我建立一个热气腾腾的家的,她不能骗我……”
方回见他这般痴迷执着,心中不禁喟叹不已,暗想也许杜晚晴在他裴钰轩心目中只是一道幻光而已,真得了晚晴氏,他便能改邪归正吗?
会不会晚晴离开只是一个借口,那些被隐藏在他心底深处的诸多欲望借机喷发才是主因?
他自少时便颇好诗酒风流,喜声色犬马,这些年可能碍于晚晴,强行抑制收敛,一旦晚晴那一层束缚剥离,他便陷入了汹汹的欲望之火中去了。
照此看来,若他一味固执地放任自己堕落下去,只怕终将会被欲望之火焚烧殆尽。
那么到底应不应该将已经置身事外的晚晴再拉进来呢?
作为朋友,方回觉得杜晚晴也是可怜人,从之前和晚晴的接触看,她对裴钰轩的心灰意冷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了,柳泰成一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柳泰成的确比裴钰轩更适合她,她已经为裴氏驱使多年,怎得便不可以得一个善果?若能离开晋国去江南寻一个好的归宿,又有何不可?
可是裴钰轩是自己多年好友,眼见他这般落魄痴狂,口口声声唯有杜晚晴可以救他,自己又怎能置之事外?
裴钰轩的光景已是大不祥的模样,杜晚晴眼见得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家会舍得这般轻易放了晚晴远走高飞吗?
他摇了摇头,看着钰轩酒劲上来,又渐渐昏沉起来,抱着一个枕头一味乱啃乱咬叫嚷着“晴儿回来,晴儿,你回来……”
方回的心紧紧抽了起来,拍了拍钰轩的背说道:“三郎,你睡下吧,一觉醒了,说不定晴儿就回来了。”
裴钰轩紧紧攥着他的手,半醒半醉间朦朦胧胧问:“真的吗?我要好好睡觉晴儿就回来了吗?她就不恼我了吗?
阿回你知道吗,桂花树都开花了,晴儿,她,她看了……一定会原谅我对不对?
她爱吃桂花糕,我都跟厨子学会了,回来我就给她做,对了,我还学会了酿桂花酒,她也喜欢的,有我看着,就不怕她醉了……”
方回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良久,方抽出手道:“是,她一定会原谅你。但你要禁绝酒色,养好身子。
这个,你做得到吗?你若做得到,我为你去操办这事……”
“只要她回来看我一眼,不不,只要再让我看她一眼,我自然一切都会改掉。”
裴钰轩的声音低了下去,迷迷糊糊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那个枕头,头朝里闭上了眼睛。
方回叹了口气,悄悄退出了内室,刚出门,迎头碰上了铁青着脸站在门外的裴时。
他忙忙见礼,裴时扶起他道:
“贤侄,听说你夫人马上便要临盆了,还让你为孽子之事奔波,实在惭愧的很!”
方回躬身恭恭敬敬地说:“无妨的伯父,内子已是怀的第二胎了,应当没什么事。只是三郎的事情,怕伯父还是要多操心,我看他……情形不大好啊!”
“这个孽畜,裴家百年基业,到了他这里,只怕要断根了……”裴时气得身子有些颤,咬牙道:
“我待不管他,总觉得父子一场,若待要管,你看看他镇日里可还有个人形?”
方回低头不敢答话,良久,又听裴时咬牙切齿道:“他这样子,我要是女人,也得绕着他走,谁会喜欢上一个废物?
我裴家一定是造孽,才会生出这种令祖宗蒙羞的东西出来……
贤侄,不瞒你说,我正准备要将他的名字从家族谱牒中清除,撵出他府去,我裴家百年清白的名声,不能折于一个贱婢之子手中……”
“伯父慎言”,方回闻言,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扫了一眼裴钰轩的屋子,又低下头向裴时建议道:
“三郎不是坏人,他不过是一时蒙蔽了心智,伯父,要不,还是请……请杜姑娘回来劝劝?”
“我只担心糟蹋了人家姑娘。”裴时恨恨道:“再说,我还有什么脸去求人家姑娘下山?这种裴家的不肖子孙,莫要再去害人了……”
说完,摇摇头便要转身离开。
“伯父”,方回不顾礼仪,一把扯住了裴时的衣袖,低声劝道:“以晚辈看来,三郎还远不到山穷水尽之处,他还有心向善。
既然他提出要见见杜姑娘,那咱们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
见裴时脸上略有松动,方回赶紧又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伯父,您就再给三郎一次机会吧!”
裴时为了郡主产女一事,已对钰轩失望之至,结果这些时日以来,他又行事乖觉,放浪形骸,做父亲的更是雪上加霜,怒火万丈;
可是血浓于水,毕竟是亲手带大寄予了厚望的儿子,眼见他这般失魂落魄一蹶不振,裴时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又加上方回劝解,自己一味推脱,倒显得没有父子情义,只得应承下来,道:
“也罢,贤侄,若不是你,这个畜生死活我都不会再管他。
你代我转告他,日后他若是能改,就还是我裴家的子孙,若还是像从前那般做那些禽兽不不如的事情,我就决意将他赶出宗族,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让天下人都唾弃他!”
“好说好说,伯父放心,我一定转告三郎。”
方回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回头看了看钰轩的内室,不知裴时这番话裴钰轩听到没有,听到了又待做何感想。
回到书房,裴时枯坐了半夜,想想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儿子对方回说的话,怎是令人心灰,可是再怎么伤心失望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也得为这不肖子奔波劳碌。
想到再过几天便是入宫觐见皇后的日子,他便早早想了计策,到了觐见之日,他待要去皇宫时,却见裴钰轩竟也难得穿戴的整整齐齐,说是要和自己一起去觐见皇后。
裴时虽然板着脸,也总算有一丝安慰了,父子二人入了宫,裴钰轩在外面等着,裴时先进去见了裴后,裴后摒退了下人,和爹爹深谈。
裴时将想法说出,裴后沉思良久道:“爹爹,此次晴儿再次下山,你们再不可敷衍利用她了,即便是我的面子,也只能帮三哥这一次了。
晴儿此次和以往大不相同,她完全不听劝,就是死也不肯再回宫里了,不瞒爹爹,就连皇上都派人去召了她两遍了,她都不肯回来。
此次你们对她要有个长远的打算才是。”
裴时拈须沉吟道:“你三哥一副非她不娶的模样,娘娘,你说此事如何是好?”
裴后道:“此事我知道,我也劝过他,无奈他不听。后来我想,晴儿可能是这世间唯一能降服我三哥的人,三哥对权钱功名自小都是不屑一顾的,唯独对感情炙热得很,殊非怪事?”
见父亲脸色突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裴后不禁叹息一声,又道:
“爹,就算不为了三哥,为了咱们自己,我们也得想办法了。
您不知道,从前我以为晴儿有心在宫中争得一席之地,故而对她和三哥的事情,没有介入太多;
可如今,我看明白了,她显然志不在此,当真是不慕富贵、志向高洁的一个人,且对我一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爹爹,这样的人,咱们再不可让她受委屈了,您知道的,皇上向来与她投缘,她又能均衡各方面的势力,所以朝廷内外,想要争取她的人可不少。
若咱们再把她往外推,一旦她心生异志,只怕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裴时听女儿这般说,不禁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娘娘说得有理,为父也有此隐忧啊!看来这次,必得下些气力,才能挽回此事了。
你三哥这个畜生,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被他弄得心灰意冷要出家。哎!真是家门不幸啊!”
父女二人商定了对策,便开始分头行动。隔日,裴后便以为皇家祈福的名义,上山去请晚晴去了。
皇后亲临
已是深秋的天气。
晚晴看着一丛丛金黄或淡粉的桂花,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每到丹桂飘香的季节,她便想到远在江南的父母,不知他们过得是否安好?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自己当年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使得一家人南北分散,让父母依托他人,她从未尽一日为人子女之责。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自少时她便熟读的句子,可今日才觉刻骨的悲哀。
现在自己已经几乎被逼得遁入空门,可否对当年做的决定感到后悔?
如果当年她不进宫,破釜沉舟地和家人一起南逃,是否也可逃出生天?
那种种迫害不过是猜测,并无实据,自己当初是不是内心深处还是不愿嫁泰成,故而顺水推舟进了宫呢?
其实离了自己,裴钰轩和安乐郡主是否最终也能琴瑟和谐?而恰恰是因为自己进了宫,再一次进入裴钰轩的视线,才使得他这般安放不下?
而裴皇后,经历了那场刻骨的失子之痛,是不是慢慢也能恢复过来?
毕竟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变幻莫测的捕手,比如她和裴钰轩——而今不也分道扬镳了吗?
见到他肆意纵情酒色,她的心是痛过,但是很快也便释然了。
每个人都要成长,他也是如此。而且二人之分离,完全是他的刚愎自用、猜忌多疑导致,他不反省,不自责,反而沉迷酒色,当真让她失望之极。
那不是她所认识的隐忍高才、做事游刃有余的裴钰轩,而是一个自暴自弃、纵情酒色的裴钰轩;
一个不敢面对现实、一味只知逃避自我的裴钰轩,和她心中那个神采奕奕、多情体贴的轩郎,已经判若两人了。
二人之间划出了楚河汉界,她再也无力去修补他们的关系了。
当日,他在洞房口出恶言,她都能原谅他;他瞒着她第二次另娶他人,她都硬生生忍下没有和他交恶;
哪怕是得知他与别人有了子嗣,她都保持了和他表面的平和,而今,她却累了,在这段关系中她失去了持续下去的动力。
他们的关系就像永远见不了光的暗夜,她是他的灯盏,而他是她的烟花,他们也曾互相依偎,互相鼓励取暖,可是终究都只能活在对方的黑夜之中,无法在白日里发出光芒。
她厌倦了这无穷无尽的黑夜,还不如日日夜诵《南华真经》。
这世间,她几乎已经不留恋了。
她一人在禅院外,从黎明站到了傍晚,她亲眼见太阳冉冉升起,又眼见着太阳渐渐西沉。多么像人的一生,正所谓: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快了,快解脱了!”她对着西山苍凉一笑,喃喃自语道。
忽然,一阵激烈的咳嗽袭来,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咳了一阵,抖抖索索地从袖中取出一丸药放入一口吞下,这才渐渐止住咳嗽。
“陆师姐,皇宫内有贵客来访。”道观的小道童前来禀报。
“是吗?”晚晴闭一闭眼,淡淡问道:“是何人到此?又是高内人?”
“是我,晴儿。”背后是裴皇后沉稳而温和的声音。
“皇后娘娘?”晚晴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正是一脸倦容着便装的裴皇后,她身边带着珊瑚。
“晴儿,我们进你房间谈谈吧。”裴皇后轻声道。
晚晴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怎得皇后如此憔悴疲倦?难道宫中发生了大事?
一霎时她的脑中闪过无数个问号,心里却已激不起半点波澜。
道童送完茶后,便和珊瑚二人在门外守着。室内只剩下晚晴和裴皇后。
晚晴重又与裴后见礼,刚要落座,裴后却忽然站起,郑重对她行起了叩首礼。
晚晴还来不及伸手阻止,裴后已经跪于她的足下,她大惊失色,忙跪倒在地,惊慌问道:
“娘娘,这使不得,我一个小小的尚仪,怎敢受娘娘如此大礼?”
裴后握着她的手,感伤道:“晴儿,这是我们裴家欠你的,我三哥和我欠你的,我今日一并来给你致谢。”
晚晴只觉惊悚不已,惶然问道:“娘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柳莺儿一党又在作祟吗?”
钰媚摇摇头,将她拉起来,与自己一起坐在矮榻上,摇头道:“不,是祸起萧墙之内。”
晚晴知道她所指,便不再言语。
裴后伸手,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是晴儿,你听我说完这番话。
若听完这番话后,你还是执意留在山上修行,那我也不逼你,到时我会亲自去皇上那里替你求谱牒,允你出家。
出家后,你可以云游至南方,和你远在江南的父母团聚。”
晚晴摇摇头,凄怆道:“娘娘,我并非是想与您远离,而是……世事如梦,臣妾这梦,碎了。”
钰媚满面怜惜地望着她道:“当日,你和我三哥好时,我劝过你多次,说我三哥性格孤僻阴冷,又敏感多疑,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但你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执意要和他在一起,我当时还暗暗为你叹息。可是今日,我却知道你为何三番两次为了他,抛弃自己的幸福前程不要,也要和他在一起了。”
晚晴垂首低眉道:“听娘娘今日说起此事,我已恍若前生,现在我已经释然了这段感情,就让它随风去吧。”
钰媚苦笑着对晚晴说:“不,晴儿,你错了,这段感情你刚开始就不该投入进去,但是投进去了,你就无法脱身了。
因为人永远无法辜负一个用生命爱着自己的人,而恰恰我三哥就是这样的痴情种。
他爱你爱到了骨子里,我从未见他这样爱过一个人,爱的如此奋不顾身……”
“娘娘,您别说了,我和三公子,已经缘尽于此了……”晚晴的心中犹如针扎般刺痛,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是你觉得和他缘尽于此,他却准备对你以命相奉。”裴后拉着晚晴的手,继续道:
“晴儿,我三哥这人,性格执拗,认死理,只要他看准的人和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他就是那种可以和你同生共死甚至玉石俱焚的人。
他不轻易相信人,也不轻易去接近别人,但是一旦被他接受,他就会死心塌地的爱你。
晴儿,我三哥,他只有你,这么多年,他只有你爱他,他也只感觉到了你爱他,所以他才对你倾心相对。你……不该辜负他。”
说到这里,裴后略顿了顿,方痛心疾首地说:
“现在想来,我母亲在世时,有些事做得不够妥当,比如将年幼的三哥当成了复仇对象,让他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爱和温暖,也使得三哥在成人后,没有安全感,心中全是恨意。
我怀疑,若不是你当年进府无意中走进了三哥的心中,他可能早就已经生活在一片冰冷孤寂之中,如他现在所过的生活一般。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对他愧疚不已,他因你之故,没有将与我母亲的旧日恩怨迁怒于我,始终和我保持着兄妹之情,我心中是多么感激你知道吗?
我大哥因我母亲去世后,多年避守边关不回来,对我这妹妹,也只有例行的请安贺喜折子上的问候和关心了。
而三哥,却是真真切切还在惦记我,虽然我曾害得他与你失之交臂,但过了那一阵,他对我依然如初。
当年我痛失爱子,连我父亲都避得远远的,唯有他冒险来看我,给我带来补身体的药品,告诉我,一定要顶过去。
我们兄妹都是苦命人,这婚姻都是我父亲的政治筹码,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他又何尝能挣脱?
他为了你,中了进士连簪花宴都没出席便去秦州死牢救你,之后他又甘冒大险在你自残出宫后照顾你,为了让你留在丹桂苑,他用匕首顶着自己的脖颈逼着我父亲同意。
后来安乐郡主相中他,他到宫里来找我哭诉,说他再也不愿意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他负了你一次,不愿意再负你第二次;
当日得知你已从丹桂苑出走后,他忽忽若狂,见人杀人,见魔杀魔,是父亲让我出面,百般劝慰才让他平静下来。
晴儿,他视你如他的生命。他曾吃过那么多的苦,你给他一点点甜,他便无限放大,再也放不下你。”
晚晴听到裴后这般说,要说心内一点波澜都没有,是假的,但是她的确心凉了,忆及往事,她心如死灰地摇头道:
“娘娘,奴婢知道您说的都对,可是我已经疲倦了,我再也不想在黑暗中跋涉,也不愿见他那般醉生梦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们只能各安其命,完成此生。”
钰媚轻轻握住晚晴的肩,语重心长道:
“晴儿,你和三哥不一样,你有那么多人爱你,你的父母、柳泰成,还有我,还有大姐姐,每个见你的人,都容易爱上你。
因为你那么阳光,那么善良,大家爱你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你自然也不把这些爱都当做唯一。
但是三哥他不一样,三哥不像你得到过那么多温暖,他这么多年,除了你我爱他,再无旁人了,连我父亲,都是最爱他自己的。”
“娘娘”,晚晴不觉跪倒在地,双手掩面,泣不成声道:
“不是我心肠硬,是他始终都不肯相信我,他猜忌我,明知道那是人家设的圈套,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跳,他还骂我……寡廉鲜耻……
我为了他,放弃了与父母团聚的机会,重新入宫来,寂寂深宫是多么难熬,娘娘,您是最知道其中甘苦的。”
“晴儿”,钰媚叹口气,替她拭去泪水,拉她起身道:“若不是被忽然告知裴家出事,你是准备嫁给柳公子了,对吗?”
晚晴闻言一愣,呐呐道:“当时事情紧急,实在无法……”
“我知道当日你是无奈之举,但是你如果真的嫁给柳公子,自然也会夫妻和美,儿女成行,是不是?
不会像我三哥这般,娶一个是悲剧,再娶一个,还是悲剧?” 钰媚追问道。
“娘娘,这……”晚晴略略迟疑道:“柳郎人品很好,我数次受他恩德,不能不报答他。”
“是了,晴儿,当局者迷。你和柳公子,是可以成为恩爱夫妻的,你对他,并非无情。
而且他与你虽只有一纸婚约,却一直践行着子婿的义务,若对你不是十二分真心,怎么做到这个程度?
那么晴儿,我三哥忽然见这样一个人和你私会,他会不会震惊?他听到柳泰成直接称你为娘子,说你生是柳家人,死是柳家鬼时,他会是什么心态?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仓促之间,又怎能辨别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更何况,柳公子所说句句是真,并无虚言。晴儿,是不是你心里也觉得,柳公子,他才是你的夫君?”
“娘娘您误会了”,晚晴不由极力反驳道:“我从没有这般想过,我和柳郎……今生……无缘。”
“有没有缘分是一回事,可是晴儿,你能说自己从未对柳公子动过心吗?就算对他从未动过心,可是有的人即使单靠感激也可过一辈子。
三哥嫉妒,也是情有可原,对不对?”
晚晴听了裴后的话,心底的坚冰一丝丝破裂,她滴泪道:“可是他……他当街打死了允儿。那是个多好的男孩啊!
“那是三哥的不对,我责斥过他了,我已让他将允儿的牌位放入永宁寺奉养。”
晚晴知道永宁寺向来只供奉皇室之人,没想到裴氏兄妹已将允儿的牌位放入永宁寺,心中的结稍稍打开了一些。
钰媚见她眉色稍解,心下稍安,向她叹息道:
“晴儿,其实今天我来,是想告诉你,你若再不去劝劝我三哥,他可能活不过下个月了。”
“他……他怎么了?”晚晴怔住了,不由说道,“我上次在康王府上还见了他。”
“是的,就是你见了他之后,他喝酒喝得更烈了,现在已经到了从早喝到晚,喝得卧床不起了。”
“他这般自暴自弃,娘娘让我去劝他什么?”
晚晴猛地抬起头,带着五分薄怒五分悲凉道:“他姬妾满堂,日日笙歌燕舞,还需要我一个化外之人去劝解吗? ”
钰媚不敢对视她的目光,略略低了低头言道:“晴儿,你明知道那都是逢场作戏,三哥何曾把她们真正当过人?”
晚晴脸色微变,银牙暗咬,痛心疾首道:“凭借自己的权势地位,便把他人当草芥般任意凌虐,这种人,还算是人吗?”
裴后一听此语,深觉惭愧,半晌,方硬着头皮又劝道:“晴儿,三哥他再怎么说……毕竟还是爱你。
听说当年老道士给了你们一对朱雀合和符,需要初一、十五放在月下吸月精之气,他现在都荒唐成这样子,还记得风雨无阻的去月下晾符。
有次喝得烂醉,忘了晾,他竟半夜里爬起来自己用手捧着符在中庭跪了一夜……”
谁料晚晴听此,不但没有半分感动,反而不满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冷哼道:
“他这是魔怔了,和别人无关。做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良知。行狂悖之事还想得坚贞之情,简直是南辕北辙,可笑至极!”
裴后听闻晚晴此语,被噎得半个字也说不上来,脸红了大半,良久,方幽幽道:
“三哥也不是无缘无故便这般狂悖不堪的,晴儿,你要理解他才是。”
“我理解他?”晚晴不知为何,怨气陡升,竟直接顶撞裴后道:
“娘娘让我怎么理解他?难道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至吗?我自认自己不算红颜祸水,轩郎也不是弃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
“晴儿,你……”裴后自来未曾见过这般凌厉果决的晚晴,她一时有万般的话语,只是说不出来,沉默了许久,她拉过晚晴的手,轻轻拍了拍,长叹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三哥,他的确不仅仅只是为了你,便自暴自弃到这个程度,其实还有一事,我一直碍于家丑,未曾告诉你。
今日,我便将这家丑说出来,也许说了,你便能体谅我三哥几分了……”
晚晴听到皇后这般说,只好暂时按捺下满腹的不满,淡淡问道: “不知娘娘所说是何事?”
“安乐郡主所生的那个小女孩,不是我三哥的孩子,是她和我周家表哥的。”
晚晴惊闻此言,犹如被生生打了一记闷棍,半晌回不神来,许久,方震骇问:“这是……真的吗?轩郎……他知道吗?”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钰媚笑了一下,凄凉的说:“我可怜的三哥,他的一生,都在被人背叛,现在连你也要离开他了,我想他难逃此劫了……”
“他没有告诉过我”,晚晴不可置信地摇头道:
“我一直以为他们夫妻关系很好,我……未告知他我与柳郎的婚事,也是担心他刨根问底地追问缘由,破坏了他和安乐郡主的婚姻……难道,我错了?”
她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迷惘:“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晴儿,现在不是关心对错的时候,只是,你难道一直没看出我三哥不开心吗?”
钰媚语气虽温,却步步紧逼道:“你是真看不懂,还是装作看不懂,故意在逃避?”
“这,是我疏忽了,……”晚晴不由低下头去,低语道。
裴后盯着她,冷不防问道:“晴儿,听说你和三哥当初曾立下誓约,你们二人之间,绝不能有异生子,是不是?”
晚晴听裴后忽地这般问,迟疑道:“是……可那时,那时他还未成婚……”
“那他成婚后,这誓约还作数吗?”裴后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我,我只盼着他能得幸福……
裴后忽然变换了脸色,攒眉道:
“晴儿,你何必自欺欺人?明明是这誓约从未更改过,你也是因此和三哥两生罅隙的,可怜三哥一直不敢违此誓约,这才有了这桩家门之祸事……
晴儿,你还有柳泰成,可我三哥,他只有你,而今你抛弃了他,安乐郡主又背叛了他,你让他情何以堪,你又让他从哪里振作起来?”
晚晴听裴后这番话语,心内不由爱恨交加,一时心乱如麻,只好跪伏在地,又听裴后幽幽道:
“晴儿,说句实话,三哥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不要说和幸福绝缘,就算是普通黎民百姓都受不了的侮辱,他也受了;
说到底,他虽有错,但也受到惩罚了,你若执意弃他于不顾,我也无话可说,你若出家,我不拦你……”
晚晴听她说到侮辱,不由心内一动,惊问道:“难道郡主的事,已被泄露出去了吗?”
“你说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三哥,现在就是全京城的笑柄。”
晚晴的心终于还是软了下来,她长叹一口气,道:“如此,那我却也……不能袖手旁观,只是轩郎他听不听劝,却是再说。”
“只要你去了,必定有转机。”
钰媚见她终于应承下来,脸色缓和了些,道:“咱们商量一下此事如何处理吧,商量好后,我带的大内侍卫分给你一半,保护你去裴府。”
“好”,晚晴道,“不过此事虽然明着要隐秘,但却还是要散布出去让人知道才好。”
皇后楞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晚晴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叹口气道:
“三哥这一生,太苦了。他是可恨,也可怜。晴儿,有劳你了。”
晚晴含泪笑道:“娘娘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过如此事办妥,奴婢的心愿,还请您成全。”
钰媚愣了一愣,只得敷衍道:“好,好。自然都依你。”
劝解(1)
戌时三刻,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到达了裴府。
早有人打开大门,搀扶晚晴下了马车。
晚晴临时来不及换装,还是穿着一袭道袍,对外假称是紫金庵的师傅来为裴家祈福。
此时恰逢裴时出京巡视,裴府东西苑分别住着裴钰轩和安乐郡主夫妇。晚晴便由丫头引着先去了裴钰轩住的东苑博雅堂。
晚晴甫一进内室,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夹杂着令人窒息的酸腐之味。
里面的人正在大发雷霆,高声骂道:“滚出去,我不喝药!快给我拿酒来!”
接着,便听到药盏“哐啷啷”摔碎的声音。
晚晴对茫然无措、溅了一裙子药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可怜的婢女会意,如临大赦般三步并作两步躬身走出室外。
婢女出去后,晚晴命紫蝶在门外守着,任何人不许进入。
紫蝶领命。晚晴进入内室后,静静站在了钰轩的榻前,帷幔高卷,榻上之人一目了然。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肩胛骨深陷,已瘦的皮包骨头,她心内百感交集。
当日初见时,他是何等的光风霁月,琥珀色的眸子下是潭水一般的澄澈。她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忘记那犹如天人的少年。
可是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把一个翩翩美少年变成了这般形销骨立的模样?
佛说“众生皆苦”,道家说“人生如寄”,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般,何必非要执着?
所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为何不明白?
早年他曾让她帮助寺庙抄经。她将几百卷佛经都抄完了,故而对人生苦难,倒也不是十分执着。
可是他却深陷人生的孽海欲障之中,难以自拔。他的人生,多么像地上那一盏四溅散落的碎瓷片,片片锋利,却无法粘合,也无从粘合。
“你是谁,胆敢站在这里窥视我?……”
裴钰轩觉得有人站在床头看自己,暴怒地回头,恰看到那盏昏黄的灯下婷婷立着的晚晴,薄施粉黛,淡扫蛾眉,眉眼间依然清丽无俦,一身青色道袍,那样恬淡安静地站着,一脸慈悲相。
“晴儿,是你吗?”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确实不是在梦里,大喜之余,他待要翻身下榻,却忽然又倒在榻上,将被子拉到头上蒙住脸,虚虚地说:
“晴儿,你……你先回避一下,我……我这般模样,你不能看!”
晚晴的心颤了一下,叹一口气,她俯身将他的被子轻轻拉开,凝视着他的布满血丝的双眸道:“轩郎,你这样害人害己,是何苦啊!”
钰轩一言未发,只是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他一骨碌翻过身去,背对着她,一滴泪顺着眼角静静滑落。
晚晴见他不起身,也不强求,只顺势坐到他床头的小杌子上,淡淡对他道:“你若身子不适,便躺着亦可。我今日是奉皇后娘娘的命令,来……”
话还未说完,她忽地咳了起来,先还是轻微的咳嗽,之后那咳嗽便越来越急,眼见得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门外的紫蝶听到,高声问道:“夫人,您可还好?”
钰轩见她这般,也顾不上形象了,立刻翻身起床,赤脚半蹲在她脚下,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惊问道:
“晴儿,你怎么了?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着凉了?”
晚晴一阵剧嗽之后,喘息了片刻,抬首静静望着他道:“无事。”
钰轩忍不住要来握她的手,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拢进道袍,道:
“轩郎,我今日是有公事在身,咱们先谈,谈完后我还要去安乐郡主那里宣皇后娘娘口谕。”
“他们逼着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钰轩冷脸道:“你身子不好,他们不知道吗?”
晚晴并不答话,只是深叹一口气,只是看着胡子拉碴、满面憔悴的钰轩,轻声道:
“轩郎,人生那么短暂,忍忍不就过了吗?你何必非要用这种方式作践自己?人身难得,你不该如此挥霍。”
“晴儿,我……我……”钰轩想起自己那些荒唐往事,又是羞惭又是愧疚,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想起当日她得知青萍怀孕后对着自己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模样,又想起她知道安乐郡主怀孕时狠狠咬自己的那一口。
那时,她多么爱自己啊,可是,如今他这般狼藉不堪,她反倒不悲不喜了。
为何她说得这么平淡?宛如陌生人的相劝。
或许,或许,她一直在深山修行,未曾听闻他的名声?
他掩耳盗铃地想着,不由抬头贪婪地望着她,她还那么美,清丽淡雅之外,更添了端庄宁静,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檀香气味,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她还是他的……晴儿吗?她还能回到自己身边来吗?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做着这样的梦,却又不敢奢望这梦想会成真。
他已不是当日的他了,而今他的声名一败涂地,浪荡子的名声传遍了京城,他如何还能再奢望她回头?
可是,他还是期盼她,能回到自己身边来,她若能再回到自己身边来,他宁愿以命相酬。
他已经饮遍了千江水,也遍尝了人生的苦辣酸甜,唯有她,还是唯有她,能使自己平静下来,使自己振作起来,使自己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他当日是对她有诸多的误解,可是听了方回的劝导,他才惊觉是自己多疑多虑了。
至少在二人交恶之前,她是爱他的,可是他糟践了这爱,放弃了这爱,硬生生将她从自己的人生中挤出去了,都是自己该死,她还会原谅他吗?还会吗?
晚晴见他一味怔怔的看着自己,不由薄斥他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为第一。
你看看你,这是在修身吗?所谓‘知止而后有定’,轩郎,你又‘止’在了哪里?若止在欲壑之中,只怕再无片刻安宁。”
“晴儿,你要我改吗?你若要我改,我便改……”
钰轩的唇哆嗦着,眼中升起希望之火。他从未像这般卑微,盼着她能给予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晚晴微微颔首一笑,和蔼对他道:“自然,皇后娘娘也是此意。咱们是少年之交,我当然也盼着你能迷途知返。”
钰轩听她说得这般圆融又疏远,不由心沉了沉,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想要伸手揽她。
孰料晚晴猛地站起身,微不可闻的往后略退了退,静静道:“你愿意听我一言吗?”
钰轩的手滞在空中片刻,终于颓丧地垂下,他苦涩道:“你讲!”
摇曳的烛火下,钰轩忽觉得晚晴这般波澜不惊、看尽众生的神色,让自己没来由有些惊惧。
以前的晚晴,活泼的、婉媚的、娇嗔的、泼辣的,都不像今日这般平静地让自己害怕。
“你吩咐下人先去帮你洗个澡,换身衣裳,然后净颜修面后,再来这里。
这间屋子,我找人替你重新收拾一下,我们半个时辰后再在这里会面。”
晚晴依然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虽然那笑容里尽是悲悯。
钰轩被那悲悯刺了一下,是的,是悲悯,上次在康王宴席上,她见了他,便是这种神情。
自那之后,他便彻底崩溃了,日夜酗酒无度,麻醉自己。但此时,他无法拒绝晚晴的要求,故而勉强笑道:
“对,实在对不住地很,晴儿,今日失礼了,我这就去。”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晚晴在他身后叮嘱道:“你沐浴前,让人给你盛一盏参汤饮下,你酒后体虚,雾气一蒸,怕要虚脱。”
钰轩心中一暖,鼻子酸了一酸,垂头低声道:“好,我会的,你放心。”
话音刚落,泪已跌落下来,他不敢再停留,大踏步出去了。
岂料未走几步,忽听得室内,晚晴咳嗽声又起,且愈咳愈烈,他顾不得什么急忙往回转,却看得房门已关,里面传来晚晴的声音:
“紫蝶,快,快再拿一粒药丸给我。”
“不行,夫人,医生嘱咐这药隔二日方能服一粒,现下这才三个时辰,您就要服下两粒,您不要命了。”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你们三公子受此重创,我怎能袖手旁观,好丫头,你快把药给我,不然我今日可怎么公干啊。
这本就是女官的……咳咳咳……的职责啊……”
“夫人,三公子每日里花天酒地,我看他就是一个色中饿鬼,凭什么他酒色无度的人,还要您来劝解?
您怎么劝解?劝他去修道?他离得了女人和酒吗?
他们不知道您夜咳的三个月都没睡一个好觉了吗?还要星夜便赶着人来劝他,太不把人当人了……”紫蝶的声音微颤,其中带着一丝怒意。
“紫蝶,你太放肆了!谁允许你妄议主子?你是他裴家的人,日后我不在了,你不准备继续活了吗?”
晚晴气喘吁吁道:“你若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明天你就回宫去,把鹊喜给我换来!”
“夫人,我错了!我生死都不离开您。”
钰轩听到“扑通”一声跪地的声音。
他的心犹如被巨锤捶过,痛得浑身打颤。
连她身边的侍女都知道他狼藉的名声,她怎会不知?
他之前还籍有微茫的希望,盼着也许她未必全知他的过往,可是现在看来绝无可能了,自己在她面前彻底无地自容了。
他深深愧悔之余,却又突然想起她刚才说她以后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她要去哪里?
她怎得咳的这般厉害?她的身体怎么了?看她比往日更加消瘦,是不是她也如他这般,一直在饱受折磨?
定一定神,他又听晚晴道:“好了,我还没死呢,快把药拿出来!”
她还在咳,每咳一声,裴钰轩的心便刺痛一下。
“奴婢死也不能给您这个药,那大夫说了,此药药性太烈,绝不可大量服用,否则无异毒药。
我现在去让裴家厨房给您炖一盏川贝雪梨,压一压。”紫蝶带着哭腔劝说。
“回来,你真是糊涂了,咳咳……我是来这里做客吗?若不给我吃药,那你出去舀一盏清水,让我压一压,别惊动了裴家人。
对了,你替三公子收拾一下内室,开窗通通风,我到室外去帮他折几支桂花插上,刚才我进来时,见他屋外的桂花开了。”
“夫人,您怎能喝凉水?您的身子怎生打的住?真是的……您就算豁出命去,三公子那样的人会领您的情吗?”
“毕竟相交一场,怎能不善始善终?……”晚晴感伤地看着室内那架古琴,忍不住去抚摸那琴道:
“记得当年我在这里奏过一曲《高山流水》,结识了你们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对他弹奏,怕只能奏《广陵散》了!”
钰轩听闻此语,一下怔住了,他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后悔了,就在这一刻,他彻底后悔了。
他这段时间以来所有荒唐的过往,难堪的斑斑劣迹,都如附骨之疽一般跟随着他。
他恨不得荡涤三江水洗净自己身上的污秽,恨不得用刀挫斧凿去劈开自己这身皮肉,将那些肮脏的过往剥离开身体。
他自惭形秽。
他的确配不上这样清清白白却又深情款款的晚晴,但他又舍不得放弃。
她是他溺水后的稻草,是他黑夜中的微光,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希冀,他不能失去她。
但如今的她,却铁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要从他生命中彻底退出,他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要怎么才能求得她的原谅呢?……
泪大滴大滴落下来,他心痛地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却听晚晴低低吩咐道:“算了,我们开始吧,再过一会他就回来了。
对了,你还是出去叫一个小丫头子进来吧,你们帮他把床榻也换上新被褥,这屋子的气味,实在是……哎……”
听见晚晴要出来,钰轩忙忙擦了一下眼泪,转身离去了。
注释:
1.“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出自《金刚经》)
2.“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知止而后有定”,(出自《礼记·大学》)
3.《高山流水》,中国古琴曲,琴曲主要讲述了出身贵族的俞伯牙和樵夫钟子期以音乐会友,终成莫逆之交的故事。古代常以高山流水比喻知己、知音。
文中杜晚晴最开始以《高山流水》赠与裴钰轩,暗寓着想成为他的朋友和知音的意味。
4.《广陵散》,中国古琴曲。魏晋之交的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
嵇康因不从司马氏,被冤屈至死。临刑前,仍从容不迫,索琴弹奏此曲,并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晚晴在此暗指自己与裴钰轩的感情已经破裂,再也无法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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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解(2)
半个时辰后,这间内室已经充满了桂花的香气,一大瓶开得正艳的嫩黄的桂花插在金色琉璃甁里,与古朴的原木条案相得益彰。
长几上放置的镂空飞鸟银香炉里笼上了晚晴荷包里的栴檀香,卧榻上换了洁净的被褥,连床帏也换上了浅碧色的绣着各色飞鸟的轻纱。
晚晴静静坐在书案旁,怔怔看着那一大捧桂花,不知何时陷入了沉思。
钰轩站在门口,看她这般眉头紧锁,心中好生心疼,又看到她帮着收拾的屋子,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恍惚,仿佛这一刻他们已经成亲,她是他的妻,在家里收拾好屋子等待他回家。
他的唇边浮现了一丝微笑,这么微茫的希望,此生,还能实现吗?若能实现,即使让他付出生命与之交换,他也心甘情愿。
“轩郎回来了?还是这般才神清气朗对吗?那我们坐下谈吧!”
晚晴恍然间,忽见钰轩怔怔站在,呆呆望着自己,忙收回思绪,起身相迎,像迎接一位熟稔的友人,带着体面的微笑,话语客气而疏远。
钰轩似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定定望着她,沙哑着嗓子问道:
“晴儿,你咳的这般厉害,怎得不找大夫看看?
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厨房里也已经炖上了汤盅,你等一等,一会儿他们就会端上来给你喝。”
晚晴望着他,苦笑着说:“轩郎必是会错了意,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是来……”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钰轩打断,他微怒道:“我不管你来做什么,也不管你把我想得多么不堪,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受苦!”
晚晴见他依然如往昔般对自己关怀体贴,心中不禁暗暗叹息,只好息事宁人的说道:
“好好,那大夫就不要找了,我停留的时间不长,你厨房炖了什么汤?我喝一盏罢了,你何必发起火来?”
她自以为掩饰过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然而二人早已相识多年,钰轩又怎会不知她的脾气,她越这般顺从,他的心就越痛。
因为他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若她这般柔顺,必是已经和他生分了。
一时婢女端了两盏炖盅进来,一盏燕窝川贝盅,一盏红参野鸭盅。
晚晴只道他裴家厨房是常备这些汤饮的,便也没在意,只是笑道:
“看来,轩郎还如从前那般体贴人心,那多谢了,我喝这盏燕窝川贝盅吧。”
说着,便要用手去端那汤盅。
却被钰轩拦住,自己亲手从托盘上取下那两盏炖盅,放在晚晴身前的梨花案上,轻声道:
“这两盏全是你的。你都喝了,咱们再开始谈,不然,一个字我都不会说。”
“我……我一个人喝两盅?怎喝得下?”晚晴惊讶地望着钰轩瘦削而苍白的面庞,问道。
“那是喂鸟雀的盅,你都喝不下?你是在惩罚我是吗?你以为你死了,我会活得痛快吗?”
钰轩眼睛通红,声音带了一丝颤音,眼见她这般纤瘦柔弱、弱不禁风的模样,他恨不得立刻便将这天下的珍羞美味悉数罗列在她面前,看她吃下咽下才放心。
他可没见自己其实也是骨瘦如柴的模样,平日里三餐饭只有一餐能正常食得便是幸事。
“好,好,我都喝了便是”,晚晴不愿和他过多纠结,只是自嘲道:“这真是,逼着要钱的见过,逼着吃喝的,也就是轩郎一人罢了!”
她用和平常无二的语气调侃他,见他只是痴痴望着自己,并无半个字回应。她只好收起笑意,问他道:“怎么了,你不喝吗? ”
“我刚才洗澡前喝了一盏参汤了,怕你不能喝那么烈的补品,特意让厨房给你炖的这两盏汤。”
钰轩还是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低了低头,口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好,那我多承你盛情了”,晚晴客气道,说完便呷了一口汤,没想到又呛咳起来,钰轩忙过来给她拍背,她却忙不迭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摆摆手道:
“没事,没关系的……!”
钰轩见她这般避着自己,既羞且愧,他不管不顾夺过她手中的碗盏,自己拿银羹舀了一勺,放到她唇边,她毅然将脸转到一边,摇摇头道:
“轩郎,不必如此,我自己能喝。”
那语气虽温和,却带有一种凛然相拒的寒意,她极少对他用这般语气,是以钰轩的手一抖,那汤差点晃出来了。
他放下碗盏,猛地一把搂住她瘦削的肩,哑着嗓子道:“晴儿,对不起……”
晚晴身子一滞,旋即异常果决地推开他,面上沉静如水,和言道:
“轩郎,千万莫要如此,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都是造化弄人。你再这般,咱们便说不得话了,我也就不喝那两盅汤了。”
“好,你喝,你先喝完,我不打扰你。”不知为何,裴钰轩心慌得厉害,他早已觉出晚晴的话语里那丝丝冰冷。
他少时结识她,极怕她吵闹;而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再也不和他吵闹了,转而对他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最怕她这种态度,每当她要远离他时,便用这种彬彬有礼的态度待他。
难道他们的关系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
此时他宁愿她来大吵大闹一番,哪怕和自己撕破脸痛快吵一场,痛斥自己一番呢?
可是她什么也不做,她不悲不喜,沉着冷静地对他,让他难以揣测出到底她在想什么。
他这般想着,又不禁偷偷打量她,见她一派安然地喝那盏汤水,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例行的微笑。
晚晴默默地喝完了汤水,果然咳嗽压下了不少。
钰轩见此,稍稍松了口气,欣慰地说:
“既然喝了有用,那明天我让人送一包川贝和燕窝去宫里,你日日喝。”
晚晴微笑着对他说:“不劳费心了,我近期不准备回宫,会一直住在道观里。轩郎,我今日是为你和安乐郡主之事而来。”
钰轩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冷道:“这事你还是知道了是吗?背叛我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无非就是背后被戳戳脊梁骨,无妨。”
他说得轻松,实际那话语吐出来,却带着苦涩。
晚晴见状,有几分不忍,再想想自己职责所在,也只好叹口气,主动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劝慰道:
“轩郎,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要想开点。”
晚晴的手带着微凉的寒意,纤细的手指轻轻触到他手上又旋即离开,那手指似乎没有一丝温度,可钰轩心中那缕希望之火却又腾地燃烧起来。
他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含着泪花,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问题:
“晴儿,一百个安乐郡主背叛我都无妨,我只问你,你对我,可是……可曾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会问及此。也罢,这是你的心病,我今天替你解了这桩心病吧。”
晚晴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叹息道:“我带了这个,你看看。”
说着,从道袍内取出一封信笺,从内抽出一页略有些泛黄的纸张递于钰轩。
钰轩狐疑道:“这是什么?”再仔细一看,纸上赫然写着 “退婚书”三个字,原来这正是晚晴和柳泰成的退婚书。
晚晴感慨道:“这封退婚书是三年前,在柳郎去江南之时,我写下的。当时委托惠宁仙师交给他,但是他未收,后来仙师返还我手。
去年他来京城,我又交予他,他还是不肯收下,我,我真是好生难过。
当日我因走投无路才连累他与我缔结下此婚约,后来却又因命运捉弄,背弃他入了宫。要说我对柳郎,真是不仁不义之至了。”
钰轩听了晚晴的解释,只觉心一下释然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既亲手写了退婚书,必和柳泰成无染,那么,一切都是柳泰成的一厢情愿吧。
果然,果然,如方回所说,他错怪她了,他错怪她了,她爱的仍是自己。
他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起来。
只是他又看晚晴时,却愕然发现她眼中饱含着热泪,似是好生歉疚地样子,她还是忘不了那人吗?他的心略沉了沉,低低道:
“晴儿,你莫难过……过去的事情便不提了吧……”
“怎么过得去?欠人家的情,我心里实在难安。
更何况这些年我父母在江南多亏他帮忙照顾,我和他非亲非故,只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而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苦守,明知道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
说到这里,晚晴看了一眼钰轩,似乎触情生情般,唏嘘道:
“有时,我甚至想,他若是像你一样通达,姬妾满室,美酒满觞,也算享受过一番人生的乐趣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自责;
可他一味苦守,为了一纸废弃的婚约坚守承诺,倒弄得我好生为难……不知我这辈子欠他的,到底如何才能偿还还呢?如有来世……”
说到这里,她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抬头,瞧向室内屏风上绣着的那只只展翅翱翔的飞鸟,任凭那眼泪在眼眶里盘旋着,似落未落,哀伤的神情写满了世事无常的无奈与辛酸。
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又听她这番话,犹如隆冬里兜头被泼下了一瓢凉水,一下浇了个透心凉,那几分刚刚升起的喜气被生生压下去了。
此时他又是尴尬又是嫉妒,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良久方讪讪道:
“晴儿,我……以前是我荒唐,是我一时糊涂……不过我发誓,今后我一定会痛改前非,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绝对不会再做那些蠢事了……”
说着,他又鼓起勇气望着她,郑重许诺道:“柳泰成的事,你别急,我会帮你还他人情的……”
晚晴没搭理他,只是自顾自道:“何必麻烦你帮我还人情?各人的人情还是各人自己还吧。”
她想起当日泰成背她下山,给她采玫瑰花做香囊的往事,又想起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密道回来救她的场景,不禁心痛起来。
那么温润朴厚的一个人,自己竟辜负了他半生,这份深情厚谊今生还能报答吗?
她的泪还是落了下来,用手帕揩了揩泪,看了一眼对面已经面色如土的钰轩,她叹了口气,对他道:
“对了,我还有件事要托付你。我历年积了大约千金,准备寄给柳郎,银票已经放入这信函中了。
我那儿还有一些簪环首饰,因为今年元夕夜回宫可能还要用,暂时不能变卖,日后也变卖了,一起给他吧。这一世,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了。”
说着,又取出一把钥匙放在案几上,继续道:
“还要劳烦你帮我做一件事,我知道我的府邸周围尽是你的产业,你必是熟悉那里的宅邸买卖,那麻烦你帮我把梁国夫人府邸也卖了吧,我不会去住了。
彩姐一家子,要么就请你再安排他们到你庄子上去,或者你不乐意就遣散了也罢。
其余剩下的下人你也帮我打发了,回头打发的钱,从卖房款里扣除就行。房款和我刚才提及的钱财,统统寄到江南这个地址。”
说着,她对他凄然一笑道:“这是柳郎的地址。你不是千方百计的想要吗?”
你道晚晴为何竟将泰城地址交予钰轩?
原来自从上次柳泰成仓皇逃离京师后,裴时那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晚晴知道他当日答应的庇护柳氏性命及产业的诺言只怕也随之作废,而且既然让裴钰轩知道了此事,他定是不会轻饶了泰成。
虽然前段时间他纵情声色,一时还想不起来去招惹泰成,又或是他畏惧自己未敢明目张胆去灭口,抑或是裴时暂时压着他,让他不至于下狠手。
但是这人的性子她太清楚,他对猎物就像一只凶猛的猎豹一般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找到机会,他定会要了泰成的命。
还不如现在索性将泰成地址和盘托出,他反倒顾忌自己而不敢动手了。
到时自己名下的积蓄也能经由他的手光明正大的寄到泰成处;
日后自己若还有命到了江南,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若是没命去了,也不至于让泰成人财两空。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她才将柳泰成的地址交给了裴钰轩。
不料裴钰轩听了却是另一番况味,他见晚晴对柳泰成的万般愧疚,一副情深义重模样,不由妒火万丈,恨不得立刻便将柳泰成千刀万剐;
可是又见晚晴这般坦然地将柳泰成的地址交由自己,自是和姓柳的清清白白,不怕他去深入调查。
既然她和柳泰成之间清白无事,那和自己必有破镜重圆之时。
想及此,他心中不由一振,但又一想,怎得晚晴说得这番话又有些不祥的意味呢?仿佛在嘱托后事一般。
他冒出一头冷汗,紧紧握住晚晴的手道:“晴儿,你待怎样?你……你不可乱了主意。”
晚晴再次抽出自己的手,自嘲道:“放心,我还不至于像那些市井妇人一般,自己投缳跳井寻短见。
只是柳郎的事情,之所以委托你做,就是让你放心,我和他光明磊落,半点私情也没有,免得你再起疑心。
我们三人,这辈子纠缠的够了,希望到此为止,大家各自保平安吧!”
说到这里,晚晴有些心灰意冷,微微阖上了双目。
钰轩听闻她的话,疑虑更重,他的心忽上忽下,怎得,她不但准备和自己划清界限,和柳泰成也准备要彻底断了联系了吗?
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他的心中涌出无线疑虑,却不敢问,只好说:“好,我不再疑你们便是了,可是,你为何想要卖了府邸? ”
“我要那府邸做什么呢?”晚晴笑一笑,轻描淡写道:“无非多惹是非罢了!”
钰轩一下急了,冲口而出道:“你要多少银子从我这里拿,不许你卖府邸;
柳泰成,看来是我误会他了,你的人情我会替你还的;你放心,咱们不欠他的。只是不许你再动簪环首饰,听到了吗?”
晚晴沉吟半晌,方道:
“好。随你吧,不过那些东西早晚要发卖。我估计所有筹集的银两应有二千金左右,到时还请你全部寄给他。”
她抬头望着钰轩,长叹一口气道:“如果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还请你帮我转告柳郎,此生深恩难报,来世我定结草衔环……”
“你不在了要去哪里?不许你胡说。”钰轩横了她一眼,忙忙喝止。
不知为何他听了晚晴刚才这番话,忽而精神大振,仿若食用了起死回生丹一般活转了过来,一时竟忘了前尘往事,还像从前那般理直气壮对晚晴道:
“柳泰成的事情,不用来世,这一世我就把咱们欠他的人情还了。不就是银子么,这个咱们不缺。只希望来世他再不要来掺和我俩的事情了!”
说着,他将退婚书掖到自己袖子里,心里打定了主意,冷哼一声道:“你和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晚晴听闻此语,不觉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坐直身子对裴钰轩道:“轩郎,闲话莫提了,我们不要误了说正事。
你府中养着的那些姬妾,娘娘有令,命我此次来替你集中处置安排她们。
其中你最宠幸的那三位女子,好像叫什么忆奴、念奴和思思的,娘娘令我今夜便要将她们带出重新安置。对此,你可有异议?”
钰轩万料不到她竟然忽地说起这个,一下被拉回冷冰冰的现实中。
如同被一万只手齐齐掌掴,他的脸再一次火辣辣地烧起来。狼狈不堪的他再不敢抬头看晚晴一眼,只心虚气短的说道:
“你们想要怎生处理,不用问我。晴儿,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只有你……”
说着,又试探着想去握晚晴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颤抖不止。
晚晴却如古井无波般,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待他靠近,已将自己的手拢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淡淡道:
“你无需同我解释,我只是奉命行事……”
痛斥
眼见钰轩在自己面前悔愧交加、冷汗淋漓的模样,晚晴只道他舍不得那些女子,不由微微叹息道:
“罢了,我再帮你一回吧!那三个女子,你若实在舍不得一下都放出去,那你留下一个最中意的,我替你在娘娘面前遮掩此事。
只是你最好不要再将她留在府内,要不就挪至外宅,只要不落人口实,让我难做即可。或者……”
她略顿了顿,身子向他侧了侧,认认真真给他建议道:
“我那处宅院,你不是要留着吗?安排到那里去亦可。反正我也不回去了,荒弃了可惜。
皇上当日曾明言那宅子赐我后算我的私产,任凭我处置的,地契文书一应俱全,回头我交给你。”
她这番话犹如利刃般直直插入裴钰轩心中,使他那幻想的泡沫迅速地破灭了。
原来她和自己之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原来她竟这般看自己,她竟误会自己对几个歌姬舞女有什么情义,自己的心意她竟然一点不知!
她竟这般肆意地作践自己、凌虐自己对她的一片爱意,想及此,他一时没忍住,血红着一双眼睛,恼羞成怒喝问道:
“晴儿,你这是在侮辱我吗?你为何……还是不信我?”
他只觉胸口簇拥的火团按捺不住,一拳砸在那个炖盅上,血流了一桌子。
他有些声嘶力竭,却又着实虚弱得骇人:“我说了,我的心,我的心……”
晚晴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犹如隔岸观火般地,眯起眼觑了他半天,方平静问他道:“轩郎,你让我看你的心是么?
可是逢场作戏也是做了戏,贪图肉.体之欢,那也是贪欢了,怎能还说是心底痴情一片?
再说这世上哪有什么生生世世?便只在这一世,那中途离散的人也比比皆是,你再莫要自苦了!”
钰轩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上,他终于听到了晚晴对自己真实的想法。
是啊,自己做了那么多荒唐事,难道就此一笔勾销了?世上哪有这么多便宜事!
他喉咙发紧,口舌发干,只觉整个脑袋仿若被成千上万只黄蜂包围,嗡嗡嗡响成一片,静了片刻,他语无伦次地对晚晴道:
“晴儿,我错了,我知道那些事是我错了,你要我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呢?我真的错了……
只要你原谅我,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来赎罪!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他像是小孩子打碎了碗盏,或是丢掉了几枚铜钱,眼泪汪汪地看着大人求谅解的模样。
晚晴见他这副样子,一时没忍住,怨嗔之心忽起,她终究还未曾悟得真道,竟一时逞其口舌之快来:
“轩郎,你为何非要这般纠缠不休?你现在姬妾盈室,烟花柳巷的红颜知己遍布,风流浪荡之名,连我这个远在深山修道之人都如雷贯耳。
你现在告诉我你的心在我这里,让我原谅你,你让我原谅你什么?
原谅你把那些乱蝶狂蜂当成了我?还是原谅你虽然身体不忠于我,但是心底下却还对我痴情一片?
那好,现在我去外面找上三五个男子相好,回头我告诉你,我虽然和他们有床.第之欢,可是我的心还忠于你三公子,你信不信?
你愿不愿意接受肉.体不洁但精神忠贞的我?”
她见裴钰轩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黑,不由冷哼一声,那话便纷纷而出了:
“喔,对了,我忘了,裴公子也许无所谓呢,毕竟你当初还在洞房里埋怨我不是柳莺儿,那柳莺儿可不也是和你一般是生张熟李、逢场作戏的情场高手?
所以你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看,游戏人间的,都得了正果,她被册封贤妃,你身居尚书郎高位,还真是可喜可贺!”
她自来说话未曾这般刻薄过,如今实在是受不了裴钰轩一脸痴情望着她的模样。
他的所作所为,早已突破了她的底线和原则了,她只想快刀斩乱麻,不愿再徒生事端,平地生波。
钰轩听到她这番话,一脸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她,只觉得又气又妒,又羞又愧,又恼又恨……
他浑身打着颤,晕头晕脑地一把拉起她,将她推到梨花长案上,俯身便待要强吻她,却冷不丁被她重重顶撞开,几乎将他推个趔趄。
钰轩再看她时,只见她腰身笔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冷若冰霜道:
“我今日来你裴府是为了皇后娘娘安排的公事,三公子不要认错了对象,须知我不是玉楼春的妓.女,更不是你裴家豢养的歌妓!”
说着两道细细弯弯柳叶眉一挑,嘴角微微翘起,对裴钰轩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说到底她终究还是修行不够,对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她做不到完全的无视。今日这番话虽然难听,可是若能让他彻底死了心,也不妨便在今日做个了断。
她心意已决,也耗尽了所有的耐心,这次能来劝裴钰轩是她看在与他相交一场的份上,但是她和他今生的纠葛到此为止,再不能往前一步。
“好好好,”钰轩见她这般诀绝,不由惨笑着,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抖着手交给她,她冷眼觑他,将头扭到一边,视若无睹。
他拿住她的手,将瓷片放到她手里,然后握住她的手,将那锋利的瓷片顶到自己脖颈的大动脉之上,闭上眼睛绝望地说:
“晴儿,我承认我错了,你若是实在不肯原谅我的话,那你杀了我吧!
我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的东西了,正如你所说的,我已经游戏过人生了,俗世之乐对我来说早已如粪土一般。
这世间唯一让我留恋的便只有你了,若连你也抛弃了我,来,那你杀了我吧,我死于你手,总比死于酒色体面多了…… ”说着,便要按着她的手将那瓷片深深割下去。
晚晴见他竟然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一味同自己死缠烂打,那心更是凉到了底。
她漠然望了他一眼,忽地推开他的手,狠狠将手心里的瓷片一握,然后松开了手,带血的瓷片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而她手中的血瞬间便顺着手心滴滴答答落下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立刻弥漫开来,她却丝毫不顾,只是冷脸咬牙盯着裴钰轩,看他准备再怎么施展。
果然,裴钰轩见她这般残虐自己大吃一惊,忙忙搬着她的手去看查看伤口,只见那瓷片已经将她白腻光洁的手心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整个手心里鲜血淋漓。
他见此情景,不由心中一片绞痛,二话没说,他伏下头去,双手捧起她受伤的手,用唇舔舐她手心里的鲜血。
那血有一丝的甜腥,又有一丝温暖,他吮到嘴中,忽然觉得有种奇异的迷醉,他心道:
这是晴儿的血,她的心走了,但是她的血还在,还这般温暖,若她的血能与我相融,此生又有何憾?这是她的血,这是她的血……
他竟这般不管不顾一味吮吸起来,那血明明已经止住,他,他竟还在自顾自吮吸,唇边沾着血迹,苍白着一张脸,竟形似鬼魅的模样。
晚晴见他脸上神色渐渐怪异,不由有些心惊,再看看他一副已经痴狂到极致的模样,那俯在她手上的面孔,竟然渐渐显出迷狂恍惚的神色。
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惊悚问道:“轩郎,你做什么?”
钰轩的手还凭空在那里张着,似乎还沉浸在鲜血织就的迷醉之中,他赤红着一双眼睛,迷乱地笑着:
“晴儿,你不原谅我没关系,得不到你的心也没关系,你把人给我便好了。咱们不能一起生,还能一起死呢,你说是不是?”
他眸中闪烁着游离不定的光,那红赤的双颧似乎涂了一层胭脂,有种莫名的狂热环绕在他身上。
晚晴被他这副神情吓到了,她强自按捺下惶恐,低声斥道:“你……你伤害得我还不够深吗?”
见他抬首望她,神情似乎略有所动,她再接再厉,咬牙切齿道:
“你做的那些事,真是荒唐之至,我……我难道不能说你几句吗?你现在做出这副样子来,是想要吓死我吗?”
听她这般说,钰轩的神情果然变了变,似乎还过魂来,他痛彻心扉地紧握住晚晴的手,贴到自己的胸口,痛彻心扉道:
“对不起晴儿,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伤害你,我真的从未想过伤害你,我深恨自己,我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
说着,他泪水滂沱而下,顺着晚晴手上的血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上:“我明明那么爱你,为什么做的却全是伤害你的事情?对不起,对不起……”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禁微微侧一侧头,红了眼圈,他不是坏人,纵使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他也不算是个坏人,只是和自己无缘罢了!
钰轩一面落泪,一面抖抖索索将自己的帕子拿出,细细给她包扎。
她爱恨交织地望着他,待要伸手解开那帕子,又怕再激怒他,只好暂时忍耐着,又听他说:
“晴儿,你忍着疼,这几日不要沾水啊……”说着,便又对着那包扎好的手吹了又吹,神态渐渐恢复了正常。
晚晴这才暗暗缓了口气。不知他为何刚才竟忽然迷了心智,若非她急中生智说了那几句,让他悬崖勒马,他会不会一发不可收拾?
不成,不成,而今他心神似乎受了重大的刺激,再不可继续使他这般激动,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声色犬马的生活反而抽去了他的魂魄,让好端端一个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志不清,精神错乱?
再一看,眼前的钰轩又恢复了初见自己时那般悔愧万千、自责又惊惧的神态,她的心还是软了下来——
想那安乐郡主红杏出墙一事必对他是个重大的刺激,他向来最看重颜面的人,日后要如何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是非圈中全身而退?
又想他一向渴望有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而今这梦又碎了,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说起来,他也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而自己此行的目的,并非是来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的,既然此行不是要重修旧好,亦非要鱼死网破,何必还非要和他争个是非曲直呢?
自己本就是受皇后委托来劝他浪子回头的,他既然表现出来要回头的诚意,那何不成全他?
不管他为了什么要回头,能回头总是好的吧,难道自己非要看他一步步走上黄泉路还死不反悔才能满意?
说不定他只是受了刺激才这般荒唐的,只要解释清楚了,他便能幡然醒悟,回头是岸了呢。
这本来就是自己来的初衷,不然自己特意拿上给柳泰成的退婚婚书做什么?
怎得自己这个劝人的,还处处代入了自己的情感,一句未劝,先和他白刃相见起来?
难道自己对他还余情未了吗?不不不,不可能了,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让自己对他心灰失望到了极点。
想及此,她静了静心,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云淡风轻地对他说:
“我无妨,轩郎。古人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盼你从此后洗心革面,笃敬修身,再莫要误入歧途了。”
钰轩听她这般说,犹如一股甘泉涌入心田,万般感激地望着她,惊喜交加地问道:
“真的,晴儿,你这么说,是肯给我机会了?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
“当然,古人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晚晴强挤出一丝微笑对他,和颜悦色劝他道:“轩郎,回头是岸。”
裴钰轩听了她的话,只觉冰冷冷的心中一股热流涌过,当真是云开见月、雪霁天青的激动心情。
他一个箭步上来,又要拥住她,却被她轻轻闪开,换了一副严肃地神情,语重心长对他道:
“轩郎,我知道你也是可怜人,可是这世间谁不可怜?都可怜。
自古朝堂如战场,所谓兵不厌诈,你一时贪新鲜买的那些歌妓舞女,到底是哪个府上派来监视你的,你也不知道。
你又好饮酒,身边也没个靠得住的人,此事大为不妥。所以,皇后娘娘的意思,不如你先选一两个忠厚的侍妾出来侍奉你,其余的便都先放到西苑。
西苑那边郡主还在,也可帮着看顾一二,等郡主出府,你再行发卖处置亦可。
酒色财气,是刮骨钢刀,轩郎,你何必为了一时之气,便毁了自己的身子?不值的。
这次你听我们的劝,好吗?戒断酒色,女子留一两个在身边即可,多了争风吃醋,反闹得内宅不安。
不行一会儿我帮你看看那帮姬妾,有没有合眼缘的替你选出来照顾你;或者,让珊瑚出宫来侍奉你也行,她自小便倾心于你,是个长情之人。”
她循循善诱,侃侃而谈,如同母亲对自己不懂事的儿子般呵护体贴,满脸是关心和爱护,却再也没有半丝情愫。
钰轩本来听她引经据典,一派通情达理的姿态,只当她原谅了他,谁料她竟是想抽身退步,而且大度到要给他亲自挑选侍妾的地步,这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远离他!
他的心冷了又冷,沉了又沉,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他还抱着一线微茫的希望,试探问道:
“晴儿,我记得你从前可是说……你不喜欢男子蓄妾的……”
晚晴瞧着他看自己的那副情深义重的模样,气直往上冲,忍不住脱口道:“是啊,可那是我对丈夫的要求。”
见他脸色突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又开始了与他的意气之争,只好赶紧找补:“你……咱们是朋友……,对你,我自然是不同的……”
谁料这一番补充更是雪上加霜,引得裴钰轩的妒火一下涌了上来。
她竟然想让别人做她的丈夫?是那个拆人墙角还理直气壮的该死的柳泰成吗?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绝不会让她得逞的。
她杜晚晴此生如果要一个丈夫,必须是他裴钰轩,也只能是他裴钰轩。
是的,他做错了,他误入了歧途,可是,他就是要同她在一起。
她永远是他的,不是别人的,他要永永远远地将她箍在身边,让她看着自己,督促自己永不犯错。
他不许她去找柳泰成,不许她去找皇上,也不许她出家,更不许她死。
她是他的。
他错了,但是他愿意为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不能逃离,自年少时,她就从自己身边逃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回头;
但是今日,她休想跑到掉,他已经彻底想通了,不要说她和柳泰成没什么,就是有,他也认了,没关系;和皇上,也没关系,他都认。
只要她的心回到他这里就行,就算心不在他这里,他也要她的人。
今日她无论说什么,无论对他是怎样的不齿不屑,都无妨,他一定要把她重新寻回来!
他不能没有她,今日一见她,更坚定了这个信念。
他本以为没有她,他一样可以和当年未遇见她之前那般花天酒地,游戏人间。
可是事实证明,不成,那样的他像活在无间地狱之中——
那种激情过后的空虚无力和挥之不去的负罪感重重压着他,让他生不如死,犹如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唯一能拯救他的,就只有她杜晚晴了。
他今日见了她,虽然她冷淡冷漠,但是他心里竟有着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平静。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得到这般的平静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是让自己心静的源头。
只要她愿意在他身边,他就能得到救赎,他也愿意得到救赎,他见了她,便不想再呆在寒冰地狱之中。
见了她,他便想着,他还有好大一段幸福的人生要和她一起度过,要和她生儿育女,要和她过热气腾腾的一生。
——这是她对自己的承诺。
她当初做出承诺时,并未说过若自己走了弯路,她便会放弃,她说无论如何,都会做他的灯盏。
现在,他就需要她这盏灯照亮前方的路途。
想到这里,他的唇边现出一缕微笑,上前猛地搂住她,紧紧箍住她的身子不许她挣扎,然后俯在她耳边低声道:
“晴儿,你听着,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既然柳泰成那厮只是一厢情愿,我就放心了,你休想用几个低贱的歌妓打发了我。”
说着,他松开她,若无其事地说:
“梁国夫人,现在你身上的香囊换了,和我在一起,只能用桂花的,下次记得了……”
注释: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出自《论语·子张》)
暂和
晚晴被钰轩的举动气得发抖,抬手便要打他,却被他一把钳住双手,硬将头抵到她的头上,与她额头相触,用柔得化不开的声音痴痴道:
“晴儿,你知道我今天有多高兴吗?我没想到还能等到这样的一天。今天你能来看我,便是我的重生之日了。”
晚晴恨恨地望着他,说深了又怕刺激他,说浅了又无法让他死心,只好无奈地说:
“裴钰轩,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我实话告诉你,再过段时间我就拿到度牒了。我实在倦了,你别逼我了。”
钰轩还待说什么,晚晴闭了闭眼睛道:“好了,今天正事还没说完,你先放开我,我不能浪费时间了……”说着又咳嗽起来。
钰轩见她咳出一头汗,忙放开她,给她轻轻捶背,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他担忧极了,急急道:
“你坐下来,坐下来。不行,这该死的大夫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
晚晴再次稳住心神,一把拉住他,轻声道:“无妨,我不是一日这样了。你也坐下,我还有一事要和你商量:
安乐郡主的事情已出,但是现在义安大长公主新丧,皇上正在悲痛中,你若此时提出和离,怕不太妥当。
娘娘的意思是先让她在裴府留一段时间,日后再去寺庙出家,你看如何?”
钰轩现在哪里还管什么安乐安康,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晚晴,见她这样咳嗽实在不是法子,正盘算着京城哪家大夫看咳喘最好呢。
听她这般说,他急的直搓手,随口敷衍道:“好了好了,你们商量好了就行,我和她没半点恩义。你不要多说话了,养养神,不然一会又要咳起来。”
晚晴见他一定要这般,也懒得去制止他,只好叹口气道:
“你就是一直对她这样冷漠,她才会失足你知道吗?对了,还有周公子,我想向你讨个人情,放他一条生路。”
钰轩没在意她说安乐郡主的事情,倒是听到周子冲的事,一下怔住了,他又惊又怒,脱口问道:
“怎么,你和他还有交情?我怎的不知?”
晚晴瞪了他一眼,心道,你还真是丈八的灯台,照到别人,照不到自己。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是浮浪之人?
但她实在不愿再激怒他了,故而坦然道:“要说交情,娘娘当年的闺中情人便是周公子,我又怎么会和他有交情?
不过当年你的岳父宁远侯逼我成亲的时候,我实在不想去害柳郎,所以便迟迟没答应他。
此时周公子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有一天便来找我说,我还算颇有趣,也算有点才华,他无意仕途,身体不好,也不打算娶妻了,现在既然我有难,他愿意娶我为妻,日后有机会带我出京去。”
钰轩听了这话,犹如平地起了惊雷一般,腾地站起来,一张脸气的青紫,没想到这个王八蛋,主意竟打到了晚晴头上!
他肯定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想试探一下他裴钰轩的忍耐度,如果真的看到姓周的挽着晚晴的手,自己会不会当场就活劈了他?
钰轩越想越气,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到了案面上,差点把桌上的琉璃灯盏震到地上去,还好晚晴一把扶住,惊问他道:
“你做什么?人家好心救我,一片仁心,你怎么了?那不是你岳父干的好事!而且那时你在哪里,还在那儿扮恩爱呢!”
钰轩怒气冲天嘶吼道:“哼,那个王八蛋是一片仁心?他就是要我裴钰轩出丑取笑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说谁是我岳父?我告诉你晴儿,我岳父自来只有一个,那老匹夫我和他不共戴天,看来他死得还是太晚了!”
晚晴听他如此口无遮拦,不禁大惊失色,低声对他斥道:“你疯了?安乐郡主就在隔壁。”
“怕她做什么,现在她树倒猢狲散了,不过空撑着个架子,若不是遇到我,她都要沉塘了。”
钰轩冷冷道:“你说,那姓周的还说什么了?”
晚晴白了他一眼,继续道:“当时周公子说,他有免死铁券在身,可以护我周全。因我和他都是失意之人,他乐意和我凑合一辈子。
我当时想,我本是戴罪之身,何必要牵连他?
更何况周家和你裴家关系太近,即使出京去,日后也难免有碰头的时候,到时岂不是要难堪,不成不成。后来,我就婉拒了他,他也不以为意。
我知道他从来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就是为了救我罢了。
你知道世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是以我想向你讨个人情,不要过分追究他了,让他出家吧,可以吗?”
钰轩心中的醋坛子早已打翻了,他按捺下怒火,意味深长地盯着晚晴,道:
“看来姓周的和我裴钰轩还真有缘分。不过,幸好他当日没娶你,否则可活不到今日。”
晚晴受不了他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明明是五十步笑百步,人家周公子说不定还是无心之失,而他却是实打实地有着浮浪之名,他怎得就这么自以为是?
勉强压下对他的不满,她抬高声音,不耐烦的说:
“你就说行不行吧,他毕竟是娘娘的亲表哥,就算你不看我的面子,看在娘娘的份上,你也应该网开一面……”
“想夺我裴钰轩的女人,下场就一个,你自己看着办吧!就是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他,王八蛋!”钰轩咬牙切齿道。
晚晴倒不由气笑了,忍不住道:“你这是吃醋了吗?你要早点对安乐郡主好,至于这样吗?”
裴钰轩气极,一张俊脸扭曲,气势汹汹道:
“我说的是你,是你!他竟敢打主意打到你头上,他若敢动你分毫,我非将他挫骨扬灰不可!现在看来,我对他还是太客气了!”
晚晴被他的不可理喻气得七窍生烟。她深呼吸了几次,告知自己此时万不可再起波澜,好容易才将心头火抚平下去:
“好吧,咱们不说这事了,还有一事,安乐郡主生的那位小姑娘,暂时先送给大公子抚养,你同意吗?”
裴钰轩嘲讽道:“有什么不同意的?哼,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姓周的可能做孽太多,就算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也不足为奇。”
晚晴回过头来,看着钰轩,定定不说话。
钰轩问道:“怎么了?还有事给我说?”
晚晴走近他一步,附在他耳上,说了一句话。他的脸刷地变了一变,讽道:
“让我蓄娈童?你们还嫌我的名声太好了? ”
晚晴为难地看着他,无可奈何道:
“这也不算空穴来风吧!……当然,娘娘知道,是有些委屈你,但是……安乐郡主靠山虽倒,我们却不可不防有人拿她做文章,所以,还是得……多做些准备。 ”
见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望着自己,她不愿再徒生事端,便道:“如此,那就告辞了,我先走一步。”
说着,便转身待要走。
冷不防却被他一把扯住身子,拥在怀里,晚晴刚要骂他,他却突然将嘴唇贴到她的唇上,晚晴忍无可忍,狠狠咬了他一口。
谁料他竟然忍痛不松口,用舌抵着她的牙齿,那血渗进嘴里,带着点咸腥,她不得不稍张了张口,他的舌立刻钻了进去,缠绵吮吸。
一阵令人心颤的悸动绵延而来,她虽被气得无可无不可,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所包围,一时奈何不得。
她恶狠狠地直瞪着他,他却吻的更深更热烈,那身子滚烫,与她的身子紧紧贴合在一起,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眼泪渐渐浸满了眼眶。他看到她的泪水,吃了一惊,放开她的唇,却将唇又贴到她的眼睛上,吮吸她的泪珠,附在她的耳上迷离道:
“晴儿,咱们以后不要再闹了好不好?你看,这下我们的血融到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说着,摸了摸嘴唇上的血,含情脉脉地望着晚晴。
晚晴一把将他推开,一言不发,拧着眉待要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只是拿袖子拼命地擦自己的唇,似乎那唇上沾了什么污秽的东西,她拼命要将其祛除一般,那薄薄的红唇被狠狠的揉搓的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饶是裴钰轩再厚颜,也知道她的用意,眼见她这般嫌恶的动作,心里不由一阵刺痛,可他既自知有愧,一时又不好说什么。
无论如何,如今对她,他再也做不到如从前那般对她理直气壮的要求,他甚至卑微到了只要她还肯和他说话,肯和他见面,他就欣喜万分的地步。
“自作自受,说的就是自己这样子吧!”他心中自语道。
二人都满腹心事,幸好这沉闷诡异的气氛很快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只听紫蝶在外禀报:
“夫人,安乐郡主打发人来问了两趟了。”
晚晴拔腿就走,倔强的头也不肯回,也不再看他一眼,也不告别。
他不敢再拉她,只好眼睁睁看她纤细窈窕的身影迅疾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在身后低声道:
“晴儿,那人一向认为你是她的死敌,若是说话难听,你多忍耐些,打发她离开裴府便是了。”
晚晴听了他的话,没有作答,稍停片刻,便开门径直出去了。
钰轩看着她的背影,摸着自己唇上的伤,浮上了一丝笑意,忽又听到远远的她极力压制的咳嗽声,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从来就是这样,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能轻易地打开他的心扉,扰乱他的心绪,钻到他的心里来。
他的眼圈渐渐红起来,眼见她今日对自己成见极深,未来的路到底该如何走才好?
他深知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而今,自己在她心中,是不是早已经沦落成了那张瓦片?
交锋
晚晴终于辞别钰轩后,只觉如释重负,身上立刻轻松了许多。
虽然手心的刺痛还时不时传来,她却毫不在意;三下两下将那手帕子解下,她待要弃掷在路上,想了想,又怕节外生枝,还是塞到了自己衣袖内。
她一面走一面思量,最难打的一仗已经完成了,现下又是另一个硬骨头。
自小娇生惯养出身贵家的安乐郡主,两次婚姻均遇人不淑,也是个可怜可悲的人哪。
想及此,她不由暗暗摇头,跟随侍女到了安乐郡主居住的思永阁。
钰轩随之也披衣出门,阿诺见他嘴上有伤,吃了一惊,却不敢问,却见钰轩面色冷峻,道:“去思永阁。”
阿诺不解,道:“公子……”旋即明白,立刻在后随行。
二人到了思永阁外,见外面侍立的皆是晚晴所带的内廷护卫及郡主的陪嫁家奴。
阿诺便引钰轩从后门进入,到了一间极小的耳室内。
原来裴府几座重要的待客厅,旁边都有一间很小的耳室,对外只说是存储香料器具的库房,钥匙只有当家人有,郡主是后来入住的,对此一无所知。
在耳室内,客厅就座的客人之表情、话语就如同镜子般映射到窥伺者眼中,而客人却浑然不觉。
钰轩径直在耳室坐下,见郡主与晚晴行了见面礼后,便径直坐到上座,冷冷道:
“听说陆尚仪特来宣皇后娘娘懿旨,那就请吧!”
晚晴温和一笑,徐徐道:“不急,娘娘命奴婢来,其实也无他事,就是想让奴婢与郡主叙一下寒温。”
郡主身旁侍立的赵嬷嬷道:“陆尚仪有什么就说什么罢了,我们郡主哪有那许多功夫在这里和尚仪磨功夫?”
那语气甚是不善。
郡主轻咳了一声,也开口道:“陆尚仪,你莫嫌我的下人说话直率,你我的确无可叙旧。”
阿诺见钰轩的脸色沉了下来,而对面的晚晴却丝毫未曾变色,反而感慨道:
“当日年少时,奴婢曾接过郡主母家宁远侯府的帖子,不知那时可是为郡主伴读?”
钰轩一愣,却见郡主也呆了一下,缓缓道:
“你说的……好像确有此事。我家当时只有我一个女孩儿,爹爹想给我找个伴读,有人举荐了你。”
晚晴道:“是啊,那时我爹爹不许我去,担心我与皇室走近,怕日后被召入宫,他们老无所依。”
说着,那眼圈便红了,见她强笑道:
“可是何人能挣脱了命运摆布?若早晚要入宫,我当日便去给郡主做了伴读,说不得还能与郡主成为闺中密友。”
钰轩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眼圈也旋即红了。
“我家郡主可没那……”赵嬷嬷冷脸,还没说完,便听郡主恼道:“赵嬷嬷,你出去伺候吧!”
赵嬷嬷小心翼翼地说:“郡主……”
“出去!”郡主加重了语气。
见赵嬷嬷退下后,郡主客气地向晚晴道:“底下人不懂事,尚仪不要见怪。”
晚晴笑了笑,道:“无妨,忠仆护主。”
“还是尚仪善解人意。真是造化弄人”,郡主轻轻用手拨弄着茶盏的盖子,随口问道:
“若是当日得尚仪陪伴在侧,就像你今日陪伴皇后一般,那我的一生也许不会像今天这般……惨痛……”
晚晴低低叹息一声,道:“郡主何出此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郡主心一颤,沉默了片刻,她忽而开口问道:“尚仪可曾爱过什么人?”
晚晴沉默良久,方开口道:“爱过,谁未曾在年少时爱过一个正当好年华的男儿呢?”
“那后来你……”郡主疑惑不解问道:“为何……?”
“因我出身本来寒素,兼之后来家父又获罪,只能没入官婢。”晚晴实话实说。
“是”,郡主点头道:“我听说了,据说尚仪当日竟然坚辞皇舅舅的恩宠,不惜以死相抗。”
晚晴一双澄清的眸子望着郡主,缓缓道:“当时年少轻狂,以为可以挣脱命运,可惜……那次未曾解脱。”
听到这里,钰轩的鼻头一酸,泪毫无预兆的流了下来。
他好想立刻将坐在对面却又咫尺天涯的人儿紧紧揽住安慰她,可是现在的她,却是那样抵触他的亲近!
他多想这是一场梦啊,醒来,她还是那个娇俏可爱的坐在秋千架上和他亲密无间的女孩儿,还是那个会说会闹的三分狡黠七分天真的晴儿……
“后来的事情,郡主想必知道,我在永宁寺养好伤后,不知被谁进谗,我又忽被权贵所逼,硬要我嫁人。
仓促间无人可嫁,可是刀架在我父母的脖子上,逼得我差点跳了永宁寺山顶的天池。
如果当时不是惠宁仙师相助,我现在坟前的青草可能早已盈掬了。后来还是惠宁仙师偷偷找人通知了我一位故友。
那故友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与我结了婚约,那位贵人这才放过我……”
钰轩一听她竟然还曾被逼的去跳水,那拳不由紧紧攥了起来。
而安乐郡主也惊呆了,她颤颤巍巍地问道:“你说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奴婢此时已是半个化外人,早已对时事不再抱有侥幸,郡主可去找惠宁仙师核实。”晚晴平静道。
钰轩听闻晚晴的话,那一颗心恰如寒冬朔风中突遇冰雪,冷得彻骨。
她当日竟然因为他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却不知,他还掌掴她,用剑指着她要刺死她……他简直禽兽不如,真真是禽兽不如。
“对不住,对不住……”郡主此前自是深恨晚晴,但是今日听她这般说,又不由心怀愧疚,低低对晚晴道:
“我不知道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
“都过去了,郡主……”晚晴早已心如止水,她波澜不惊道:
“我少年时,曾有人给我批八字,说我此生要历经波折,唯有出家方可解脱。所以,郡主该恭喜我,快要跳出苦海了。”
郡主略歉疚地对晚晴道:“我从前以为你才是我和三郎之间的障碍,是以恨你入骨,未曾料到,未曾料到,我父母竟做了这些事……”
“郡主错了,刚才那番话,奴婢从未给三公子说过。”晚晴抬头,声音略高:
“我一直认为你和三公子伉俪情深,是以这些苦我都咽下了,唯恐离间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正因为如此,前一段时间,三公子差点拿剑刺死我那位故人。
这些事,郡主不知是否知道,不过现在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三公子已与我恩断义绝了。”
她说得那么淡漠,似乎所有的苦痛都淹没在平平无奇的话语中。
钰轩的脸上现出了痛苦无比的颜色,而郡主则是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她说:
“你说你从未告诉过裴郎,你从未告诉他,那他……他为何一直冷落我?
他宁愿去找那些下贱的歌妓婢女,也不来我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为何这般对我?”
晚晴见她事到如今还在为裴钰轩的事耿耿于怀,可见用情至深,她怜悯地望着郡主,忽道:
“周公子一直喜欢郡主,郡主知道吗?”
郡主见她忽然提起此人,身子剧烈震动起来,她用手指着晚晴道,颤声问道:
“你,你,你是来问罪的,是不是?……你都知道,是不是?……你是来报复我的,是不是?”
“郡主,我无此心。”晚晴一脸坦荡,对郡主道:“我此生已过大半,现下心已如死灰,绝不会再轻渉嗔痴。
我只是觉得,在短暂的一生中,还能得一人从一始终的爱慕,多么难得啊!
我这一生,便什么也没得到,两手空空,不忠不孝地在人世间走了一遭。”
郡主见她面色苍白,那话语虽说得轻,却似隐含着巨大的痛苦,不得不极力隐藏。
而钰轩听她此语,早已心如刀绞。
“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个?”郡主眼中的戒备渐深,她咬牙道:“……就算我和三郎和离,你和他便能破镜重圆吗?
皇舅舅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宫中受的宠爱,可一点都不比那些宠妃少!
你哄着三郎,又哄着皇舅舅,你说,若我告诉皇舅舅你和三郎之间的真实关系,舅舅会怎么样?”她一脸挑衅地抬眼望着晚晴,那眼中寒光四溅。
钰轩眼中的杀光顿现。
却见晚晴听了郡主的话后,微微笑了笑道:
“郡主既知道我在宫中的地位,那必然也知道,若我与皇后联手,即使让您到死都面不了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况且您生的那位小姐,我看也甚是可爱……”
“你……你敢威胁我?”郡主脸色大变,有些气急败坏。
“郡主,您若和我好好叙旧,我便愿意与您叙旧谈情;您若执意要和我耍赖扯皮,我也不是不能奉陪。
毕竟三公子如今声名狼藉,姬妾满室,时常出入风月场合,人人得见;而我在京外修行很久了,根本没出现在京城里。
所以你即使攀诬我,也找不到实情。而我要帮你找证人,却易如反掌。”
杜晚晴微阖双目,举重若轻,毫不畏惧。
“你……你,你果然好生厉害,我,我败在你手上,也说不得了……”郡主被晚晴这样一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道。
她母家已败,自己和皇舅舅并不亲近,真要入宫面圣,只怕自己也占不了上风。
“郡主的对手明明是那些妖冶的姬妾,我何曾一日到过你们裴府,参与过你们的生活?
我连当日被逼迫嫁人一事都选择了打落门牙和血吞,当日我只盼着,即使我不幸福,他……你们幸福不也一样吗?”
晚晴见郡主软下来,也随之语气放柔和。
“你说得何尝不是?”郡主惨笑道:“你爱三郎,所以绝不会害他,那些贱人却只想生吞活剥了他,她们都快要将他活活吞噬了。”
钰轩听郡主说得“你爱三郎”四个字惊呆了。
是啊,连恨不得生食其肉的情场死敌都看透了晚晴其实是爱他的,为何他还是一再举起刀子,扎在晴儿心上?怨不得她对自己如此心灰意冷……
再看晚晴时,见她已经探过身,郑重地用手握住郡主颤抖的手道:“佛家有语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郡主,你我皆是被命运戏弄之人,放下吧,只有放下,才能继续前行,不然,就会牢牢困死在这个局里。”
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似乎说这偈子,也说中了她自己无尽的心事。
郡主的泪一滴滴滴落在晚晴的手上,茫茫然道:
“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们可以随意惩罚我,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他……
周公子他,也是无辜的,你们饶他一命吧!他迄今尚未娶亲,好歹给他留条根。”
“大长公主去世前,已经知道了你的事情,故而将全部家资捐献,希望日后皇上知道此事后能对你网开一面。”
晚晴满含怜悯地对她说。
“你说我娘,我娘她知道了?”郡主腿一软,跪倒在地,“我不信……”
她却不知,当日裴钰轩为了刺激病中的大长公主,故意使人去她面前透露了安乐的事情,果然大长公主备受打击,很快便病重不起。
临终前她挣扎着让人写下遗嘱给皇上,愿将全部家产充公,只愿日后为女儿求得一个平安。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晚晴离开座位扶住她,道:
“郡主莫辜负了大长公主的一片苦心。
至于周公子,若郡主信我,我定会尽力保全,让他先去大慈恩寺呆一段时间,之后再做安排。”
“我的孩子呢?”郡主拉着晚晴的手,焦急道:“我的孩子怎么办?”
“送去幽州裴大公子那里吧,大公子身上毕竟流有一半周家的血,况他和周公子自来非常亲近,一定会善待小姐的。”
晚晴满面赤诚,像一位真正的闺中密友。
郡主闻此,不禁感激涕零,携着晚晴的手道:“谢谢皇后娘娘大恩,谢谢尚仪妹妹厚恩。”
晚晴只觉鼻头胃酸,强笑道:“郡主无须客气。多年前,我和周公子有数面之缘,据说周公子当日曾和你的车马一起进京,他对您赞不绝口,此事皇后亦知。
若不是造化弄人,又何至于一谬于斯?”
郡主惊讶问道:“真的?他真的曾经赞许过我?”
“是的。”晚晴笑中带泪,缓缓劝解道:“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缘分是一早注定的,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郡主,年后,您也先暂去永宁寺避一避吧,等到来日大赦,或时日深远,此事揭过,只要保全了性命,日后你们一家人还有团圆的一日。”
事到如今,郡主也无话可说了,见晚晴这番话说得如此委婉周全,似乎时时处处都在为自己着想,她就是心中再有不甘和埋怨,亦只能如此了。
想到此,她强打起精神来,说道:
“如此谢谢尚仪了,以前当真是我错怪了妹妹,原来妹妹是这般良善之人。我只盼着妹妹和三郎也有破镜重圆的一日。”
说到这里,她紧紧盯着晚晴,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
谁料晚晴摇了摇头,凄怆地说:
“谢谢郡主的美意。我和三公子今生无缘了。
不瞒郡主,现在我只是暂留在道观内,明年开春我就要离京,去天下道观游历。
你和三公子的事情,是我为裴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此事我已禀报皇后娘娘,她也已经答应了。”
钰轩听闻此言,如五雷轰顶般,站立不稳,用手扶住了墙壁。
郡主也不可置信地问道:“我不信,那皇舅舅会答应吗?”
晚晴苦笑着说:“宫内盼着我走的人不少,郡主还担心我走不了吗?……”
此时,郡主不知为何忽然松了口气,望着晚晴的眼神中顿时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女人之间一旦产生了同情,那友谊也会随之滋生。
晚晴见她一味这般看着自己,知她心中戒备已放下,便和言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小姐出来一见?”
郡主一愣,旋即道:“好,您稍等。”说着,便命人将孩子抱来。
不一时,一个襁褓中的小姑娘被抱来。
小孩子合眼睡得正酣,长长的眼睫毛盖着眼睛,白玉一般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高挺的鼻梁,粉生生的嘴唇,长得端端是个美人坯子,和郡主有六七分相似。
晚晴接过来,抱了抱,端详着孩子的眉眼,对郡主道:“郡主好福气,生了这么好一个女儿!
我来的仓促,没带什么礼物,这个福禄寿三色翡翠手镯,是年节下皇上赐的,若是您不嫌弃,就送给这小姐吧。”
说着,将孩子递给郡主,褪下手上的翡翠镯子,放到了桌上,给郡主推过去。
郡主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既是皇舅舅赏给姐姐的,姐姐便自己戴吧。”
“年节下都有赏,郡主拿着吧。再说,这个镯子送给宝宝,我已经向皇上禀报了,皇上没有反对。”
安乐郡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况且今日她既是奉命而来,皇后知道的,皇上必然也知道了,此事既已成定局,她亦无话可说。
虽然如此,她的眼中已然浮起泪花,悔愧道:“好……谢谢尚仪了。”说着,便将那镯子取过放在袖内。
晚晴见她这般,又道:“郡主,以上都是公事,我个人有件私事想请您成全。”
安乐抬头看她,低声道:“好,承蒙尚仪之恩,若我能做到的,必竭尽全力。”
晚晴忽然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附在她耳上说了一句话,安乐郡主感激万分地抬头望着她,她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安乐眼中饱含的热泪终于忍不住跌落下来,她揭开襁褓,将孩子手腕上的一个小金手镯解下来,递给了晚晴。
晚晴恭敬接过,还未说什么,忽然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嗽的满脸通红,心口发悸,她捂着胸口,身子有些软,几乎便要撑不住。
郡主大吃一惊,忙让奶娘将孩子抱出去,自己站在一旁,连连给晚晴捶背。
晚晴抖着手抽出手帕,嗽了半晌,才慢慢静下来,郡主无意看了那帕子一眼,不由大吃一惊道:“尚仪,你的痰中带血……”
注释:
1.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唐·白居易《琵琶行》
2.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晋·竺法护《佛说鹿母经》
新生
“无妨”,晚晴虚弱地笑了笑,对郡主道:“我今日只是忘记吃药了,吃上药就好了……”
“可是我看你咳得这般厉害,我爹爹,我爹爹就是这般,一旦痰中带血,那就……”郡主一脸同情,欲言又止。
晚晴震惊自若地说:“不瞒郡主,我怕是尘缘将满……故而想明年开春便去游历,也免得到时故人难分。
皇后娘娘嘱托,三公子就拜托您这些时日替他好好张罗一个能服侍他的侍妾,或许他命中不该娶妻,还是找个老实可靠的下女服侍他吧。
我看他现下心绪不稳,若无人规劝,只怕……咳咳……会酿成心疾……”
钰轩听到这里,不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恰恰跪在了晚晴的座位之前,他用手撕扯着胸口,那泪遏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他该死,他真的该死,他竟辜负了这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一个人了,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一再做那种禽兽行,害得她如今命悬一线。
她死了,他独活于世还有何意义?
他痛苦地连连以头撞击墙壁,幸而那墙壁极厚,隔音极好,外面未曾听到。
阿诺忽听晚晴病重,心中犹如被车轮碾过般剧痛,他跟着钰轩跪倒在地上,眼泪簌簌落下。
只听郡主泫然道:“尚仪说的是,我见三郎也……似是得了心疾了,你有所不知,他以前做的那些事……也的确耸人听闻,不过都怪那些狐媚子魅惑他……”
说到此,郡主不由咬牙切齿,似乎愤恨万端,过了片刻,方才缓过气来,抱歉对晚晴道:“……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说着,她隔座握住晚晴的手,殷殷道:“妹妹,至于你的病,没关系的,果然世人说得不假,好人有好报,你放心,我必救你性命。”
晚晴惊讶问道:“郡主这是何意?”
郡主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向晚晴解释说:“我爹爹当年也有这夜咳之症,久了变成了肺痨,便再也无药可治;
所以当时他全天下的搜集方子,后来有个波斯商人卖给了他三支天山雪莲,他只吃了二支,便有好转……”
晚晴一听,微感诧异,面露疑惑地望着安乐郡主。
郡主见她惊讶的表情,不由苦笑着道:“我爹爹不是像传言中那般死于肺痨,他是……他是饭食被人下了毒,毒发去世的。”
晚晴闻之更为惊骇,宁远侯竟是被毒死的?那……是谁下的毒?
难道是,是他?
一念至此,晚晴只觉一阵心悸,面色更为苍白,喉间一阵发痒,又忍不住狂咳了起来。
钰轩撑不住,拔腿就要冲出去,还是阿诺清醒一些,死死拦住钰轩,低声道:“公子,不可……”
幸而安乐郡主见晚晴又咳嗽起来,也终止了这个话题,她伸手将晚晴搀扶起来,体贴说道:
“妹妹,你别急,我这儿现在还一支雪莲,是娘亲临终前特意嘱托下人给我拿来的,你等着,我派人去取……不,我自己去给你取。”
谁料晚晴一把拉住她的手,摇头道:“郡主,不要浪费这般珍贵的药材了,我对尘世……已不再留恋了。”
郡主含泪道:“妹妹,你莫要这般说,像我这般身败名裂,也还盼着能……能活呢……何况你还有父母,请千万珍重。”
说着便抹了把眼泪,急急带着下人去拿雪莲去了。
晚晴的泪滚滚落下,烛光明灭,她的脸色忽明忽暗,那面容虽然清丽,却那般憔悴彷徨;
又一阵咳嗽袭来,她捂着胸口,直咳得天昏地暗,面色白得如一张金纸般。
钰轩强忍着锥心之痛,撑着墙壁,勉强站起,低声给阿诺吩咐道:
“立刻派人去找天山雪莲,除本国外,其余国家也都派人去问,不论价格,全部加急送到京里来,现在就办。”
阿诺领命而去。
一时郡主来了,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堪堪放着一只雪白的天山雪莲,她道:
“妹妹,你肯定已经嗽了很久了,不然不会这般剧烈,这雪莲你将之研成末,每日和饭服下,旬月必愈。”
晚晴百般推辞不过,只好暂时收下,道谢后,便要告辞,郡主还要苦留她,她只得婉拒道:
“实在不瞒郡主,因为牵涉到你们夫妇二人的声誉,此事是暗中进行的,我今日先寄宿西门寺,城门一开便要出城去道观。”
“妹妹”,郡主欠身拜谢道:“谢谢你的成全。请你转告……转告周公子,让他……保重……”
晚晴扶起她,郑重道:“郡主放心,我一定转达。”说着,略举了举那金手镯,又道:“日后大家定有相见之期,郡主保重。”
郡主满面泪痕,在黑夜的暗影中停驻良久,一抹清冷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的瘦长而凄清。——
无论怎么恨这位强劲的情敌,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圆融又老练,深谙人性又能抓住她的软肋,寥寥数语之间,已将她襁褓中的女儿及其父周公子的性命握于股掌之中。
她深知裴钰轩阴狠冷厉的性格,也相信若非这位杜氏从中斡旋,裴家绝没有这般轻易放过自己;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去讨好这位看起来仁慈心善的杜氏。
而今,她娘家败落,父母双亡,大哥在回京为母亲奔丧的途中,又无故死于江湖大盗之手;
她知道哥哥和父亲均死得蹊跷,可是她一介弱质女流,又能怎么样呢?好歹苟延残喘着这口气,看着女儿平安长大,就是她这一世微茫的希望了……
不说安乐郡主自伤其命,只说晚晴和郡主告别后,便将雪莲交给紫蝶,一路嗽着走到轿子旁,边走边吩咐道:
“裴府那三个侍妾,直接发卖了吧,别再让她们流落道烟花柳巷了,看看屯田的驻边将士,有没有低阶的军士,找忠厚的嫁了吧!
但有几点你要记住,第一,终身不许她们再履京土;
第二,这三人发卖,千万不可再在同一处,一定要远远隔开。”
紫蝶忙点头称是,又轻声问道:“敢问夫人,是否需要灌下哑药?”
晚晴沉吟道:“可否认识字?”
“问过了,都说不认识。”
晚晴点了点头,叮嘱道:“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要再三考量才是。如果的确不识字,便由你酌情去办吧,确保不留后患便是。
对了,发卖的事,你去骁骑营找程方兴将军,说是我的话,务必要远离京师,他自会安排的。”
紫蝶领命,晚晴让她先行押送三个侍妾离府,送往临近寺庙,尽快安排出京。
见紫蝶走远后,晚晴这才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谁料她刚坐下,手便被人紧紧握住了。
她待要喊,却听耳边悄声道:“是我,晴儿。”
是裴钰轩的声音。
晚晴待要发作,又顾忌马车后全是大内侍卫,只好先按捺住自己,吩咐道:“出发。”
马车粼粼地走出裴府,晚晴趁机卷帘命令车夫道:“刘全,请大内的侍卫大哥们先撤了吧,我们今晚在西门寺歇息。”
刘全不敢有违,立刻去传达她的口讯。
侍卫撤退后,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对裴钰轩道:“轩郎何意?还有未尽之事要吩咐与我? ”
钰轩紧紧握着她的手道:“晴儿,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原谅我,不过不要紧,我会证明自己的。”
晚晴狠狠抽出手,刚要说话,却又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钰轩心疼地替她拍着后背,将她紧紧揽住,道:“你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找太医看?”
晚晴将他的手推开,冷笑道:“我马上就要飞升了,你让我去看哪门子太医?
对了,刚才安乐郡主送了我一支雪莲,你拿回去吧,我不会吃的,那本是你们裴府的东西。”
裴钰轩被她气得咬牙道:“你敢?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自作主张。”
晚晴不再答话,许久,方淡淡道:
“轩郎,你那三个侍妾我已经替你打发了,你莫要怪我心狠,这些妖媚的女子都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哪个会对你有真心? ”
钰轩丝毫不在意,冷言道:“你就是一刀杀了她们我也不会在意的,要是我的话,我就索性杀了她们,永绝后患。”
晚晴不由侧头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轩郎,你怎对自己的枕边人如此狠心?凉薄者不祥!”
钰轩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弃道:“谁说她们是我的枕边人?她们也配!”
“你……”晚晴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只得试图再一次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但是那手却被牢牢抓住。
她怕被车夫听到,多生事端,故而虽然气郁于心,却也再未说话。
钰轩知道她不信,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爱怜道:
“你身子不好,以后晚上千万不要再出门了;我今日先送你去西门寺,明天我直接来接你回宫,不要再去什么道馆了,你早点回宫去好好调理身子。”
晚晴闭上双眸,疲倦地说道:“你裴家的事情我已经替你们处理好,不过安乐郡主还要年关后才能以为宫廷祈福的名义出家;
那个小姑娘,我们也会尽快安排出京;
至于皇上那里,我和皇后会见机行事,此事最好暗中让柳莺儿等人知晓,你安排人吧。
此外,你还留在府中的那些侍妾也要……”
“晴儿”,钰轩打断她,心乱如麻地说:“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晚晴听了他的话,只觉一阵心酸,她睁开眼睛,忽地将车帘掀开,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幕,凄楚道:
“轩郎,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黑暗中,听到钰轩坚定的回复:“筵席会散,但是我俩永远不会散。”
晚晴万般无奈道:“随你吧……”
“晴儿,你拿那小姑娘的金镯做什么?你又要去……见那周子冲是吗?”
“你……你都听见了?”晚晴猛地抽出了手,怒向他道:“你监听我们?”
“晴儿……我没有恶意。”钰轩无奈地望着剑拔弩张的小女人,哭笑不得地说:
“我对你,能有什么恶意呢?我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晚晴唇角掀了掀,垂下眼睑道:“算了吧,你的命你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我的确是要去见周公子,趁此也还了当日他的人情。
那女孩儿甚是可爱,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给他留个念想吧。他养尊处优惯了,一旦青灯古佛,我怕他熬不过漫漫长夜。”
钰轩听她这样说,一时语塞,良久方酸涩道:“你对他,倒是情深义重。 ”
晚晴轻叹一口气,对他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你,我也竭尽全力了,以后,你也多多保重吧!”
“晴儿,对不起……”钰轩低低道:“你几时去见他?我陪你去吧。”
“何必多生事端?”晚晴不以为然地说:“你忙你的事情吧!”
钰轩没有再说话。
夜空中,流萤偶尔飞过,草虫的鸣叫声为这寂寂黑夜添了些许的生意。
晚晴久病虚弱地人,奔波了这一夜,也着实有些倦了,渐渐地睡意袭来,她朦胧睡去,却将身子紧靠着车门,刻意隔开了同钰轩的距离。
钰轩心里刺痛不已。
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可能永远无法知道被自己深爱的人鄙夷是什么心情!
钰轩悲伤地凝望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晚晴,只见马车外偶有亮光闪过,将晚晴的脸照得分明,一瞬间,那亮光暗了,晚晴便又隐没在黑暗中了。
见她终于沉沉睡去,他才敢慢慢挪过去,将她的头轻轻扶到自己肩头,又拿手臂虚虚揽住她。
看她一直眉头紧皱,不停地咳嗽,他的心里难过不已,泪水滴落在她的发上。
他本已跌入了深渊,若不是她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便直直落下,再也无法回头。
“她果真是自己的贵人”,他这般想着,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她的脸上。
晚晴轻轻呓语,似要挣开他,却被他揽住,那唇,万般珍重地覆上她的额头。
这次,他再也不会将她弄丢了。失而复得的宝贝,他定以命相倾去珍视她。
晚晴一夜劳累,虽知那人在自己身边,虽然在这颠簸的车马上,却难得沉沉地睡了一个觉。
许多年后,钰轩还会经常想起这个夜晚。
就是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因为晚晴的到来,改变了裴府所有人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自己和晚晴的命运。
自此后,他们的人生开启了新的方向……
辞行
从裴府回到紫金庵后不久,晚晴果然被皇家逼得立刻下了山,返回皇宫。
此时紫蝶前来回禀,程方兴去外地公办,裴钰轩的三个宠妾暂时关在了西门寺,皇后已命裴府人接手处理此事。
晚晴不以为意,只道此事本来便是他们裴家家事,现在由他们自己处理最好不过,所以也不再过问。
自晚晴回宫后,皇后便吩咐侍女给她研磨雪莲,并亲自监督她喝下才作罢;
此外,太医院院判也无缘无故地跑来给她请起平安脉来,她不知道为何太医院如此大方,那么昂贵的补品流水般的送进来。
后来才知道,那是裴氏兄妹自己拿银子贴补给太医院买的。
她身子略好些后,皇上也难得来了一趟坤宁宫,一见面就半真半假地斥责她道:
“听说你跑到老道姑那里去弄了一身病回来?下次不许去了!朕还当你真修成仙了呢,噢,弄了半天你准备尸解啊?”
皇后身边的侍女都笑得捂起嘴,晚晴自己也笑了起来,眼见得出家之事暂时搁置起来,晚晴虽然暗自着急,却也还算沉得住气。
因她主意已定,谁也无法强迫她,只要她养好了身子,日后必还有时机。
她这般想着,倒也没有过分失落。而裴氏兄妹的脸上更是滋润了很多。
此时安乐郡主已经长居佛堂,裴钰轩的姬妾们也被隔离在了西苑,由郡主监管,轻易不得见人。
而他自己,也真的做到了滴酒不沾,甚至在皇上设的家宴上,他也一口酒都没喝。
不过那日宴会上,他并未见到晚晴。心里清楚是晚晴故意躲着他,他也没有太过纠结。
晚晴请他变卖的梁国夫人府邸,他倒是常常去,只是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
晚晴索性也不管,任由他在里面折腾,反正自己不去。
此次返回宫廷后,晚晴不再插手宫内事务,裴后亦不勉强她,她每日课业,读书,偶尔也去找朱良说几句话。
朱良的医术倒日益精进起来,尤其擅长针灸之术。晚晴经他一番诊疗之后,身子果然轻松了许多,那嗽疾也逐渐有痊愈之势。
这一日,朱良瞧着四处无人,偷偷对她道:“姐姐,听说近来皇上派了许多中官出去当宣抚使,我也想去试试;
等我出去了,我便找个机会悄悄接你出宫,这京城里怕不太平了。”
“你呀……”晚晴一指头戳到他额上,笑他道:“你就会治病救人,怎会到军队去替人家督军打仗?万一出了事,前方那帮将士们可是首先就要拿你们开刀的。”
朱良知晚晴这话并不是乱说,要知道晚唐时期宦官专权,朝廷派了许多宦官在节度使那里做监军,后来唐朝灭亡时,这些宦官几乎被一网打尽。因此他苦笑道:
“也是,姐姐,我叔叔也这般说的,可是现在宫里人心惶惶的,姐姐,你不知道,听说地方上又有军队哗变了……”
“真的?”晚晴惊讶道:“那……派了谁去镇乱?”
“还不知呢,叔叔说前朝举荐了李四原将军做主帅,皇上不同意。”
晚晴不愿再掺和朝廷之事,便劝朱良道:“良儿,你有一技之长,日后真出了宫,也不怕没有一碗饭吃。
当然,而今是乱世,虽说你们叔侄颇有些资产,也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姐姐,你莫担心”,朱良握住晚晴的手,悄声对她道:
“我出去总要带你一起的。反正你已和那柳公子缘断了,裴家也恨上了你,不如到时便由我来供养你和叔叔,你们俩我总还养得活。
不瞒姐姐,便是上等的药材,我还偷偷囤了一些呢,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将它们搬出宫去。如果真有内乱,光靠这些咱们也能撑一段时日。”
“倾覆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之中,钱最不值钱,其次是命。”晚晴心道。
可是这番话又如何跟这孩子说得出口,虽然这男孩儿其实已然长大了,但在自己心里,终究还是个孩子。
朱良见她一味看着自己,却未说话,不由脸色一红,笑着打趣说:“姐姐,你看你这满身插着针,都成刺猬了。”
“可不是嘛?”晚晴笑道:“对了,你说囤了点药材,可有治心疾的药?”
“姐姐说是心疾?已经确诊了吗?”朱良奇怪地问。
“并未确诊,但是病人偶尔出现神思错乱,躁妄不安之症,我看有时竟是控制不住的模样。”
晚晴叹息道:“不过,也不是时时如此,只要不刺激他,他似也无事一般。”
“若如姐姐所说,这应是症状初起的症候。不知此人家中可还有别人得此顽疾?”
“这个……我并不知,不能确认。”
“那近期可有什么刺激性的事情使病患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喔……这个,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是,……这个情绪刺激重要吗?”晚晴听良儿这么说,心里一沉,惊问道。
“自然,姐姐,这个病若非遗传,便大都因情绪刺激所致。《内经》云,心疾因七情化火,煎熬津液为痰,痰热壅盛,迷塞心窍所致;
病患动而多怒,一旦病起,便容易陷入惶惑不安之中,甚至于持刀持杖,登高而歌,弃衣而走,或卧不知饥,妄见妄闻,妄自尊大……”
良儿望着晚晴,担心地问道:“姐姐,你的身边谁得了此症?你可千万要离此人远一点,因为他们发病没个定准的……”
“好,我会注意的。得病的是我的一位故人……”晚晴听得心惊胆战,不觉鼻头发酸,良久方道:“那,此症可能抑制?”
“若只是偶发,那就是初起发病,只要能解其心病,使其心思开朗豁达,再辅以药物治疗,便无妨。
其实我们人人都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生活,若忽遇大喜大悲之事,便难免心智迷乱,但大部分人的情绪随后便会得以舒缓;
心疾的患者可能长期情绪得不到疏导,才会雍决堵塞,一发不起。
既是初起的病症,那我取一点犀牛角粉给姐姐,你让患者每日服一次,估计不到10日便可见效。”
“犀牛角可是名贵药材,良儿,回头我把银钱给你送来。”晚晴感激万分,忙忙道。
“姐姐和我还见外?我的就是你的,你……”良儿还未说完,便听他身边的小太监过来道:“禀小朱公公,翠屏姐姐来找您。”
良儿闻此,似乎有些犹豫,看向晚晴。
晚晴笑着说:“你去吧,我这里一会也该收针了。你找个孩子来替我把针取了吧,我下午还有事要出宫去。”
“不行,还是我替姐姐收针,别人我不放心。”
朱良一听晚晴马上要走,连忙回头吩咐小太监道:“告诉翠屏,我今天没时间,改日再见吧。”
晚晴惊讶地说:“你这孩子,怎得人家好好来找你,你却不见?”说着,便猛力一抬身,不知哪根针刺了一下,不禁“哎呀”一声。
“姐姐,你别乱动,”朱良急得将她重又按在医榻上,责备道:“这些针都插在身体的各个穴位上,万一挪动了位置,要出事的……”
晚晴只得又躺下身子,不满地看着他,说道:“我不动可以,可你别让人家空跑一趟,快找个人去告诉那姑娘,让她稍等你一下,我马上就走了。”
“她没什么事,一日跑几趟的。”良儿低着头认真替她检查刚才那针有没有挪动位置,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晚晴心中一动,抬头看了朱良一眼,便没有再言语。
一时诊疗结束后,良儿又去取了一点犀牛粉,用纸包包住,递于晚晴。晚晴接过,道了谢后,便施施然走了。
有位细眉细眼的绿衣女子在药膳局外的大树下看着她,面色阴晴不定。
辞行
午后时分,晚晴终于到了方府大门。
方回见是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忙迎进来,道:“是哪阵风将梁国夫人吹到我这蓬门敝户中来了?”
晚晴知他新丧了妻子,心中正是悲恸的时候,此时却因故人来访,不得不做出这般笑脸,不由心中唏嘘不已。
这世间人人都得带着一张面具过活,即使豁达如方回者亦不能免俗。
又想他虽然自己惨遭如此剧烈的家庭变故,却听说还去为裴钰轩的事情分心谋划,心里不由对他又生了钦佩之情。
古人说人之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果然不错,钰轩自来性子冷僻,酒肉欢场朋友虽多,交心的却无一二,能得到方回这般朋友何其有幸?
想及此,忙忙施礼对方回道:“无故打扰,不会扰了你吧……”
方回还是带着笑容,道:“你看看你说的,所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你不嫌弃我这里就是了,怎得还说是打扰了呢?”
晚晴见此,也知道他是不愿将自己的喜怒哀惧示人,是而也不强求,笑道:“既你这般说,那我便也不用自责了。”
说着,也将满腔心事掩了掩,只当是寻常的朋友探访般。
“欢迎欢迎,快情快请。”方回将她迎进会客厅,二人分宾主坐下。
寒暄过后,晚晴想,既然他不愿提起亡妇,那便看看孩子们,因笑道:“听闻你三个孩儿生的极好,快抱出来,让我见见。”
一时丫头婆子抱着两个小的出来,一个略大的男孩也才蹒跚学步,原来那两个小姑娘是双胞胎,方回的夫人便是因生这两个孩子难产去世了。
见这襁褓之中便没了母亲的孩子,晚晴不觉心酸,忙从袖中取出三枚赤金如意锁,对方回道:
“我做姑姑的,没什么稀罕物给孩子做见面礼,这个聊表寸心吧。”
方回忙起身推辞道:“你如何这般客气了?孩子们小,怎能让你这样破费?”
晚晴看一看这三个小孩子,止不住眼圈发红,想着这没娘的孩子也是可怜,不由道:
“快拿着,这是宫里之物,比寻常市面上买的样式新奇些,不过取个巧罢了,给孩子们讨个好彩头。”
说着,她转头轻轻拭出眼角的泪,亲手将金锁一个个挂在孩子们的脖子上。
孩子们咿咿呀呀好生可爱,晚晴心中一阵难过,低低道:
“阿回,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好好保重。可怜这几个孩子没有娘亲看顾怎成呢?你也不要一味苦守了,到时给孩子们再寻个娘亲吧。”
方回见她这般,心里强压着的悲伤不由翻滚起来,他抬起袖口沾了沾眼角,喉头哽咽道:“你怎会不知,缘分之事怎可强求?”
抬头却见晚晴泪水盈盈,方回究竟是男人,知晚晴今日此来必有要事,是以心里再难过也不便再流露,便拭净泪水,勉强笑道:
“你看看我,倒把你招惹得哭了……好啦好啦,咱们说正事吧。”
说着,忙挥手让下人们把孩子们抱出,晚晴还不住地看向那几个宝宝,面露不忍之色。
还是方回劝她道:“晚晴,你莫为我操心了,我一个大男人,这些事总能熬过去,你说说你今日来,有何要事呢?”
晚晴听他这般问,便垂眸酸楚道:“阿回,我这次来,是想提前向你告别。”
方回惊问道:“告别?晚晴,你想去哪里?”
“我……准备前往江南。”晚晴道:“你知道我父母在那边,有生之年,我总要去见他们一面的。”
“也是。”方回颔首,思虑半晌,低声问道:“不过,裴家人,可乐意?”
“皇后已应允。裴相……应当也不会阻止吧……”晚晴叹口气,吞吞吐吐道。
“那……三郎意下如何呢?”方回犹豫了一下,问道。
“他……我们今生缘断了。他总要接受这一点。”晚晴笑笑,不过那笑容多少有点勉强。
见方回身躯一震,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知他意思,只是她心意已决,是以也便无视,又道:
“阿回,有件事,我必得给你说一下,轩郎,我见他似乎有些情绪不稳,不知是我错觉还是……?”
方回长叹一声道:“你不问,这话我打死也不能说出来。他早就魔怔了,自从上次你们大闹了那一场后,我看他情绪就不对;
其实在此之前,你去他那里,不也亲眼看到了吗?说起来,有个事,我本不待说,可是……”
他低头不语,似乎难以启齿。
晚晴望着他,道:“你说吧,我现在算半个化外人,自然也不会传这个闲话了。”
“晚晴,你不知,你走后,三郎买来的那些姬妾,很是怕他,他……他……那些手段颇是古怪,及至后来甚至发展到刀凿火烧……
闺房之中,你可听说将刑部大牢的刑具都上了的事情吗?那些姬妾早先还争宠,及至后来陪侍一次就要去掉半条命,便避之唯恐不及了……
当时京城里颇有些流言,我听了也心惊,怕他走火入魔,因此生祸,便硬着头皮去劝他。
便是那一次,我见他大白天的,将那屋子的窗户拿黑布遮住,他踞坐在一群女人堆里,披头散发,眼眶发黑,面颊凹陷,竟像个活鬼;
旁边架了一堆火,那火光仿似是地狱里的烈火,将他的脸照得一明一暗,看起来……真是,人鬼莫辨,吓坏了我……”
方回摇摇头,仿似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不由伤感道:“谁料到他会变得这般模样?当时你若见了,只怕也会吓得晕过去。
我勉强劝了他几句,他哪里肯听我的话?倒还羞辱我一番,说那些女人都可以……咳咳,同我一起……
嗨,总之是说了一堆的污言秽语,我当时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很是气愤,便下了狠话,说就此和他绝交,再也不想见他。
但后来,他的小厮拦着我的马头非要我去劝他,我待不去,又听说裴相将逐他出家门的文书都立好了,若不是皇后和大公子拦着,他早都被逐出门去了。
听到这里,我又心软了,便又去劝过一次,不过出乎意料,那次我见他倒还好,虽有些痴痴傻傻,但看起来像是缓过来了。”
听了方回的话,晚晴深为震骇,她胸口起伏不定,眉头紧紧锁住,万万想不到,这才隔了数月,裴钰轩竟然一步步跌倒地狱深处去了。
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怎得便这般迷了心智?想及此,她颤声问道:
“阿回,你说的可是真的?难道他,他真的是患上了心疾?”
“他患没患心疾我却不知,可是我见他日日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当真是骇人至极了。
听说他母亲当日便有此疾,在生完他没多久,忽然发病又哭又喊,后来跳入井中身亡。”
“啊?”晚晴惊问:“不是说他母亲是死于大夫人之手吗?”
“大夫人虽难保干净,但此事却未必是她,她最多是刺激了一下。”方回低声道:
“我怀疑三郎也有此暗疾,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小时候的性子便容易走极端,往往是认准了便不要命的那种,我们都叫他拼命三郎,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叔祖父是名医,生前曾见过他两次,说他性子这般偏激,若无人管服和挟制,中年之后怕是要得癫狂之症。后来裴大人知道此事,也十分苦恼。
但我从岭南回来后,却发现他性子忽然温顺了许多,现在想想,必是他认识了你,那性子似乎是刹住了。
而且他向来是不屑功名利禄的人,忽然也开始钻营起来,一心想要带你出京城去建功立业。”
方回抬首望着晚晴,郑重其事地说:
“晚晴,我和三郎多年相交,知道他的为人,他这番事情做出来,我也没什么替他回护的;可他是真心爱慕你的,这世间可能只有你能将他从迷途中拉回来。
他虽有不是,可是还请你看在他一片深情的份上,原谅他吧!”
方回这番话说的郑重又沉痛,晚晴一时也陷入矛盾之中,思忖良久,她才艰难开口道:
“我俩是多年的情分,要彻底一刀两断,我心里怎么会不难过?可是,而今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一丝苦涩爬上了晚晴的眉梢,她感伤地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我早已明白了他那万般的不得已。
可是,我俩注定今生有缘无份,我不强求了。阿回,天助自助者,我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说到这里,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包药物,递于方回道:“你看,这是我替他讨的犀牛角粉,你嘱咐他每日喝一点,那病必会被抑住的。
日后,你要多劝他,少作孽,多行善举,平安度过此生便罢了。”
注释:
1.尸解:道教成仙方式之一,谓修道者元神(即灵魂)离开肉.体而登仙。
2.心疾:古时指精神类疾病。
3.心疾因七情化火,煎熬津液为痰,痰热壅盛,迷塞心窍所致;病患动而多怒,一旦病起,便容易陷入惶惑不安之中,甚至于持刀持杖,登高而歌,弃衣而走,或卧不知饥,妄见妄闻,妄自尊大……”——此段内容引自《黄帝内经》
喜宴偶遇
方回见晚晴如此坚定,没有半点回心转意的迹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
“也罢,我给他便是了。晚晴,你非要离京不可吗?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阿回,不是我心狠硬要离开,可是江南大疫,我父母在江南存亡未卜,我天天坐不安席,心里焦虑地紧。
再说,现在天下大乱在即,连深宫妇人都知道快要大难临头了,皇上还一天发十几道圣旨征税,眼下又说要筹集攻打西蜀的军费,百姓破家流窜的十不存一,留在宫里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况且,我对富贵没有半点希冀,眼见得皇上越来越癫狂,行事举止全不似一个明君所为了。
他通宵达旦的歌舞狂欢,与戏子扮戏上演,甚至于在宫室内裸相奔跑,简直是禽兽行。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得了这犀牛角粉,恨不得也去给他送一份。”
“皇上怕是睡不安寝吧,这两年民怨沸腾,故梁地一日多起叛乱,朝廷的军队都镇压不过来。何为末世?这便是末世了。”方回一脸颓唐,叹息道。
晚晴点头,幽幽道:“是啊,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我若能顺利出宫远行,那在我走后,请你提醒裴家,第一要及早想出退路,尽量培植在京外的势力,这样一旦祸起,才不至于无路可走。
第二,宫中柳贤妃等人不足为虑,倒是韩淑妃此人,背景深厚,城府极深,从前我碍于故人情分,对她多有忍让,可我知道,她野心不小;
若我走后,裴后在宫内孤立无援,与谁联手都不可与此人联手,哪怕辞去统管六宫之责,甚至……舍了后位,都千万不要与此人结盟,切记切记。”
方回见她将这般机密都告诉了自己,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感慨道:“晚晴,你为裴家,也算鞠躬尽瘁了。”
晚晴仰起脸,向他悲怆道:“他裴家对我也算颇有恩义,这就算是我最后的报答吧!
还望阿回替我转达,我身边侍奉的两个丫头,本都是裴家的下人,但既然跟随我多年,我便老着脸求个人情,请皇后允准,紫蝶让她出宫嫁人,至于鹊喜……”
她顿了顿,道:“听她自己的安排吧。她向来和兴儿亲厚,问问轩郎的意思,是否可以成全他们?不过鹊喜身份特殊……,也罢,此事你让他裴家自己定夺。”
“晚晴,这件事情,你为何不,不自己同皇后娘娘禀报?”方回疑惑问道。
“阿回,实不相瞒,我要出宫去江南一事,是瞒着裴家的……你知道,轩郎他,他必定不会轻易放我走,我不想让皇后难做,所以只能暗中进行此事……”
方回恍然大悟,忙应允道: “好,晚晴,那你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我保准替你传达到。”
晚晴闻言百感交集,深知自己没有托付错了人,感激地说:
“谢谢你了阿回,其实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交待的了,只是皇后的病,怕也酿成症候了,裴家日后若要离京,万万不要舍了娘娘自己一人在深宫无援,实在不行,让她出家修行,也可保一条性命。”
晚晴话还未说完,忽见方回泪如泉涌,心痛不胜,见她望向自己,不由抱歉地笑笑,拿衣襟在擦泪。
“万法皆空……阿回,我们都放下执着心,往前看吧!”晚晴强忍着泪水,拍了拍他的手道:“今日我去周府,亦是这般劝子冲的。”
“周子冲?他……他怎么样?”方回略平复了一下情绪,道:“你怎的忽然去他府上?”
“哎,你必是知道了,安乐郡主的孩子,是和他生的。”晚晴黯然道:“不过子冲他不是坏人,不知怎地便一失足酿成千古恨……
而今他竟万念俱灰,枯坐佛堂不出;我同他说话,他只道他愿赌服输,只希望不要牵累安乐郡主……
到底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不知轩郎的心疾,是否便是从此而起的呢?”
方回看着大惑不解的晚晴,犹豫半晌,方对她道:“晚晴,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安乐郡主和子冲的事情,怕是三郎一手策划的吧!他的病根绝不会在此的。”
“啊?”晚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打翻,惊问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我猜必是三郎想要摆脱这门婚事设的局。我以前听他暗示过,但是他没明说,当日宁远侯府何等赫赫扬扬,要和离这门亲,若非天大的把柄,又怎能逼得对方就范呢?
再说子冲既然直言说自己愿赌服输,恐怕也知道了这是个圈套吧!”
晚晴一时愣在那里,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怪不得钰轩一直让她再等等,一直告诉她可以与他团聚,原来他用了这釜底抽薪的法子——
他一直对周家人成见颇深,又忌惮安乐郡主的家势,设计二人偷情,于他百利而无一害;
果然,他这个局布得成功极了,周子冲和安乐郡主马上就要被逼的双双出家,而他自己,也终于获得了自由身……
可是周子冲和安乐郡主又何其无辜?他们凭什么成了这场感情里的牺牲品?
“晚晴……你听了这个,还会走吗?”方回见她愣怔,只当她会改变心意。
晚晴摇摇头,灰心道:“如此,我更要走了,踩着这么多人的爱恨情仇和泪水牺牲,我俩又怎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阿回,我真的倦了,只想找个山林荒丘,了此一生吧。”
方回见她秀美的脸上全是悲伤,也不禁为她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好,你若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劝你了。你到了江南,替我向柳……向故人问好吧。”
“自然”,晚晴含泪笑道:“阿回,我会替你转达的。”
方回不知为何,心里犹如坠了一块沉甸甸铅块,强笑道:“好,那我先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了,不过……暂时你千万莫要对那人说我今日来过这里。”晚晴忍不住叮嘱方回道:“他的脾气你知道的,我今日可是好容易避过了他的眼线,才来到你府上的。”
“你放心”,方回自然之道此事事关重大,一脸凝重地承诺道:“在你离京之前,此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天地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方府的下人已经开始要燃灯时,晚晴方起身与方回告辞。
二人相辞,都知道此时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不禁泪眼婆娑,只能低低道声珍重,分手各自天涯。
送晚晴出门后,方回眼见她的马车嘚嘚走远后,方才揩了揩眼角的泪回到客房。
谁料他刚进房门,忽见房中早已坐了一个人,正在慢慢擦拭着手上的佩剑,见方回进来,这才将剑刷得一声插入剑鞘之中,若无其事地眯着眼盯着方回。
方回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不由忐忑起来,不知此人何时来的?刚才自己与晚晴的谈话,他听到了多少?
“晴儿走了?”那人冷冷道:“你们这体己话说了一下午,还真有话聊!”
“三郎……你,你何时来的?”方回一头冷汗冒出来,刚才自己没防意,说了许多有的没的话。
他是深知裴钰轩的脾气的,此人翻脸六亲不认,当真是个难缠的。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裴大人他……他非要站在门外听……,奴婢想要禀报您,裴大人用剑指着奴婢……”
一个方府的小丫头振衣而颤,那颈上的红痕触目惊心。
“是我让她别说的。怎么,我的夫人到你方回府上私谒,我还不能听听你们说了什么吗?”裴钰轩脖子一梗,冷若冰霜道。
方回听他这般说,不由心下暗暗打跌,不知怎的,他冲口而出道:“三郎,你放了她吧,她是个可怜人……”
“她是我的命啊,我放了她,就是要了我自己的命,阿回,你愿意看着一具行尸活在这世上吗?”
裴钰轩的语气虽温,可是这番话却让方回遍体生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郎,她……她还记挂着给你抓药治病,你……你们既然无缘了,你何不,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方回豁出去了,今日就算冒着和裴钰轩绝交的风险,他也得替晚晴争取一次。
他边说边将那包犀牛角粉塞到裴钰轩手里。
裴钰轩倒没拒绝,只是微微一笑,接过药包把玩着,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将那包药掸开,倒在手上,一点点洒向青石地面,一脸温柔地说:
“晴儿,我不需要吃药,你就是医我的药啊,你个小傻瓜……”
裴钰轩将那药悉数撒在地上,这才抬头对方回道:
“我和晴儿之间有缘没缘,我说了算,老天爷说了不算,你方回,说了就更不算了……”
说完,他拍了拍手,将衣服一整,便要离开。
方回仍是不死心,拉住他的臂膀还试图劝说:
“三郎,我自然是说了不算,但是你和晚晴之间明明误会重重,而且我看她意志甚坚,并无回头之意。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你还是算了吧……”
“算了?”钰轩停下脚步,冷冷逼视着方回,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迸出回答来:
“阿回,我的人生里没有‘算了’二字。
不是我的,我裴钰轩看都不会看一眼;但如果是我的,任谁也夺不走。
杜晚晴,她是我裴钰轩的夫人,现在她只是暂时迷了路,没关系,我会把她找回来的。
我同她缘定三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同她在一起……”
方回见他丝毫不肯退让半丝半毫,自知劝说无望,只得无奈道:
“三郎,你既心意已决,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你万不可伤害那人!”
裴钰轩一把扯开他,就要继续往前走,方回在他身后高声道:
“你想清楚了,你若真想和晚晴破镜重圆,那人你就连根头发丝都不能伤害。否则,你和晚晴这辈子就再也休想能成了……”
裴钰轩身子滞了滞,忽而转头道:“阿回,晚晴不是你该叫的,下次直接叫嫂夫人吧。”
说完,便转身大踏步出去了。
方回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擦了把冷汗,忧心忡忡道:
“这可真是得了心疾了,晚晴说得一点没错。看他这样子,只怕晚晴根本走不了,咳,真是冤孽!……”
喜宴偶遇
装疯卖傻、破罐子破摔的的日子好过,一旦要静下心来规划生活了,便觉得眼前一片荆棘,简直连下脚的路都没了。
裴钰轩最近便日日心烦意乱,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他之前虽做出许多狠模样,但是色厉内荏,那般张狂的举止下掩盖的不过是他内心的慌张。
晚晴真的在那次劝过他后,便从他生命中遁走了,无论是宫中例行会见还是大型欢宴,他都很少能见到她,即使在宴会场合远远见了她,她也低眉敛目,从不抬头,沉默地像一汪深泉。
她向来有这样的本领,想光彩照人时便能艳压全场,但是想隐遁时便能一袭淡色衣裳隐在人群之中。
至于去宫里例行会见,更是见不到她,她根本不出怀玉殿,不但她不出来,怀玉殿所有的下人都不出来,那里冷冰冰地像是一块铁板,似乎无人居住。
他给裴后暗示想见晚晴,裴后也想撮合他们,便派人去请,奈何晚晴出来到中宫殿坐了一盏茶功夫,期间甚至没有抬首看一眼裴钰轩,便推说有事离开了。
后来裴钰轩再去中宫殿请安,她便早早借故离开,去请人亦不知往何处去请了。
钰轩知道晚晴生性倔强,要想同她破镜重圆不可能一蹴而就,可是像这般无论怎么做都像是双手打在棉花上,他也实在是一筹未展。
直到那日魏王定亲,他终于见到了魂牵梦绕的晚晴,可惜,这一次远远的会见,让他如坠冰窟,失望至极。
魏王是未来太子的不二人选,故而才满14岁皇上便急不可待地替他定了亲事,许的是冯太师家的嫡亲孙女,一个才10岁多一点的小姑娘。
两个孩子因年龄太小,还不能立刻成亲,皇上便为二人大张旗鼓办了一场定亲仪式。
此次亲事皇上钦定由皇后和韩淑妃共同操办,因魏王由淑妃抚养,故此事裴后也便做个顺水人情,大都由淑妃那边做主,中宫殿这边只负责一些轻省的琐碎之事。
晚晴没有参与此事,在魏王定亲的宴席上,她只在开筵时象征性坐了坐,便独自起身而去,身边未带侍女。
钰轩整场宴会都死死盯着她,此时见她独自出去,不由有些惊讶,自然尾随她而去。
谁料钰轩还未追上她,远远便见她与一个刚健魁梧的男子在那里说话,他心下一沉,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她仿佛在擦眼泪,那男人躬着身子,似乎在低头劝慰她,殷勤地给她递着帕子,絮絮说着什么。
裴钰轩一时气得发懵,许久才认出那原来是着便服的程方兴。
原来程方兴这几年发起福来,成了一个胖大的中年人,满脸的络腮胡,钰轩一时竟未曾认出来。
后来看程方兴和晚晴的熟稔程度,钰轩在脑海里仔细搜罗了一圈,靠着当年那点微末的印象,这才想起程方兴的身份——闹了半天,原来晚晴又和这位阴魂不散的程五哥联系上了。
他心中的火气腾地冒上来,太阳穴旁的青筋条条暴起,好好好,他的晴儿,人缘倒是好,到哪里都能碰到亲朋故旧。
刚从紫金庵下山来才几日,她就能立刻再遇到故人。见这二人在这里窃窃私语,一个哭泣一个劝解,感情很是亲厚,以前自己怎么就没查到晚晴和这人又联系上了呢?
她是怎么和这人联系上的?
她到底还有多少事在瞒着自己?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晴儿与自己渐行渐远终至于离心离德?
她越来越神秘,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他伸手再也捉不住她,不但捉不住她的心,也捉不住她的人。
他的心里起起伏伏,尚未平息,却忽见二人竟然并肩离开了,他满腹狐疑地跟上,却见程方兴引着晚晴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
裴钰轩生气之余,又不由满腹狐疑,这程方兴明明早已成亲,怎得二人竟然这般明目张胆的在这么隆重的宴会上私自幽会?
他强忍着怒火,借着一处假山遮蔽身体,听二人说话:
“晴儿,你的事情不要心急,我自然会替你想法子,听说秦朗在康王宴会上见了你,现在他和冯子高正四处打听你呢!
我已经悄悄去找过他们了,他门也体谅你的难处,你们是自小长大的,他们定会帮你的,你放心……”
“五哥,多谢你了,要不是听闻江南大疫蔓延,我怎会如此着急?”晚晴抽噎道:“实在是出家的度牒出了差错,一时拿不到,才想出这主意……”
裴钰轩听了晚晴的话,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原来晚晴在这里联系故旧,还是一心想到江南去,一想到此,他的心痛的揪起来,手攥成拳紧紧握起。
原来她真的已经不在意和他的故情,一门心思想要远离他,她好狠的心肠!
上次听她和方回告辞,他还不太敢相信,现在看来她宁愿找程方兴,找那个什么冯子高,也不愿来找他商量,她,难道她真的,真的彻底放弃了自己?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又有两个年轻的官员走来。
其中一个绿衣的,他认出是当年在上巳节上有一面之缘的冯子高,他知道此人现在正担任魏王的侍讲,很得魏王赏识;
另一个是一位高个子面目舒朗的白袍男子,他却不认得,这两人一见晚晴,都道:
“晴儿,我们来了……”听起来极为熟稔的口气。
晚晴极快地抹了把眼泪,忙给两人见礼道:“冯大哥、秦大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晴儿,我们之间何须拘泥虚礼?”那白袍的男子冲她道:“程大哥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你别担心,我们会替你想主意的……”
“秦朗说得没错”,冯子高哑着嗓子,眼神复杂地望着晚晴,低声薄斥道:
“当日我便让你不要靠那些达官显贵太近,现在你知道了吧,他们吃人何曾吐骨头?”
晚晴的泪溅了出来,只是垂泪不说话。
逃离
“好啦,到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程方兴对着冯子高微怒道:“咱们现在想想怎么帮晴儿早点离开京城吧!”
“我还不是为了她好,当时她便一门心思的攀附那裴家……”
冯子高心事重,官阶高,脾气也大些,他还待要说什么,程方兴对他怒目道:“冯大人……你有完没完?”
“我说错了吗?”冯子高声音也略抬高了些:
“这些达官显贵,哪把人当人看?晴儿这些年,没少给他们出力吧,结果呢?人家一门封侯,出将入相,她自己反倒成了弃子!”
晚晴的身子抖得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眼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你帮就帮,不帮就别说风凉话……晴儿一个女儿家,自己做得了主吗?”
程方兴忍不住嚷出声,眼中窜出火来,上前一步还待要和冯子高理论。
冯子高丝毫不退缩,小心抑制住声音低吼道:“我这不是为了她好吗?这宫里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人吗?晴儿若不是攀龙附……”
他还未说完,便被秦朗拉了一把,打断他的话,两边调停道:“咱们今日出来是是帮晴儿解决难题的,冯兄,旧事咱们先别提;
程兄,你也别生气,你知道冯兄的脾气,他没恶意。
昨儿他还和我喝了一晚上酒,说起晚晴的事情,难过地落了泪,只说她当日是大家心目中的小公主,而今却被人胁迫不得自由。”
说着,他又转向晚晴,温和地劝说道:
“晴儿,你别担心,咱们堂堂国子监出身的子弟,还能被那帮纨绔公子哥儿操控着不成?你放心,有我们哥几个在,一定会帮你想出法子来。”
晚晴一直低着头流眼泪,听了秦朗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围在她身边一番劝慰告诫,至于到底具体说了些什么,钰轩却什么也没到。
他只觉两耳轰鸣,浑身僵硬,心到此已经灰了一大半!
原来,自己已成了不堪入目的膏粱纨绔,已成了他们国子监出身的这帮子弟的公敌;
而晴儿,他刻骨铭心爱着的晴儿,竟然已经到了要联络故旧对付他裴家控制的地步。
她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任由这帮人侮辱他而一言不发,他只觉一阵眩晕,心内犹如刀绞般,额上渗出了冷汗。
倚靠着石壁,他强静了静心,又听冯子高道:
“晚晴,刚才我有些口不择言,抱歉得很,不过你放心,魏王那边我会替你说话的,但是魏王毕竟年幼,他做不了主,而且还要受淑妃的势力控制;
我觉得唯一能帮你的怕是申王……秦朗,你说是不是?”
“不错,那申王便由我来替晴儿引荐。”原来秦朗是申王的右庶子,他和申王朝夕相处,对申王其人倒是熟悉得很:
“他一直想外放,晴儿,你那边……”
“晴儿一个宫内女官怎么能决定王爷的外放之事?”程方兴不悦道:“我们替她想法子便是。
子高,你去给魏王说一下,看看能不能联合魏王的师傅们,帮忙美言几句;
我去找神机营的刘长青,他和大内那帮戏子熟得很,和那个什么戏子头也好的很。
晴儿,你找朱公公去,你不是和他熟识吗?
秦朗,你负责给申王引荐晴儿,多多美言几句。不过申王是个酒色之徒,你记得一定先把条件说好了,咱们做的是交易,这点可得记牢了,别回头赔了夫人又折兵。”
程方兴指挥若定,众人都对他钦服不已,是以人人点头,见众人都点头称是,程方兴低下声音,对着三人道:
“如果还是不行,那就买通太医院,到时……怎么也得送晴儿去江南见一见伯父伯母……”
几人都频频颔首点头,晚晴听闻此言,不由泪如泉涌,忽然跪地向三人拜倒:
“以前都是晚晴不懂事,误入了歧途,谢谢几位的鼎力相助……”
三位男子都手忙脚乱地扶她,不知又在安慰她什么,忽然远远地似有脚步声,似有人来了,四个人这才忙忙离开了。
独有裴钰轩仍在假山后站着未动,他满脑子回旋的都是晚晴刚才所说的‘误入歧途’四个字,这四个字犹如天降大锤将他一直以来那点可笑的自信砸的灰飞烟灭——
原来这才过了短短不到一年时间,日月早已改换了天地。
他的晴儿,已经犹如八臂哪吒一般,不但准备与过去彻底决裂,而且还迅速集结起来一帮少时伙伴,费尽一切气力想要逃离他,同时逃离皇上。
可笑,可笑,自己竟然和皇上一般,都成了她要费心逃离的对象了……
他真想当面掣住她,质问她到底为何这般狠心的抛下自己远走高飞?
他歉也道了,姬妾也都幽禁起来了,这些都是经她手做的事情,她知道的啊!
她明明说自己只要过而能改,就依然是君子,怎得自己真的要改过了,她却远远遁走了?
若不是自己侥幸听到了她和这帮故旧的谈话,只怕魏王、申王再加上程方兴这帮人的掺和,她杜晚晴真的会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宫中。
他本以为只要彻底切断她拿度牒的心即可,谁料她竟做了这么多手的准备……
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她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不是在说气话,她说要替他找侍妾服侍,她说要去江南,她说他只是她的朋友,她说和他的缘分到此为止……
她没有说一句假话,无论对他裴钰轩,还是对安乐郡主、方回,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下决心要抽离出他的生命里,再也不出现,就像从没出现过那样。
——她是真的狠,她可以剜肉剔骨,和过往彻底告别;
可是他不像她那般狠,放弃她,他做不到;忘记她,他也做不到;
为了忘记她,他几乎弃了大半条命,也没成功。除落了个声名狼藉的恶名之外,什么也没得到,反倒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却无计可施,他真是枉为男人。
在这一刻,他咬牙发誓:不管用什么手段,杜晚晴都是他裴钰轩的,她逃不掉,脱不开,离不了,终究有一天,他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来。
想到此,裴钰轩暂时也就放下了去见晚晴的心思。
他马不停蹄回到裴府,立刻叫来兴儿和裴义二人去江南替自己处理心中硬生生梗着的那根刺。
裴时知道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说什么。
申王
不久之后,裴钰轩又一次有机会得以见杜晚晴。
原来到了刚入冬的时节,皇上例行要带着皇室勋贵去骊山温泉宫泡温泉。
中宫殿早早送出消息,说是此次晚晴也去,裴钰轩想这次说什么也要找机会单独和她谈谈,是以忙忙收拾了一番也便要跟着去。
可是此时他身份既已降为员外郎,外面风言风语又极多,裴时的意思是让他先在家里避一避,可他哪里会听?反倒早早地准备起行装。
裴时看着他这番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念在他终于肯浪子回头的份上,也只好不和他计较。
只不过一想起自己手里那几份密报,裴时又不禁摇头。
也不知儿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心爱的姑娘早不是当日客居在自己家中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而今她长袖善舞,结交的达官显贵不少。
儿子胡闹了这许久,还当政局一如从前,孰料这世界早已瞬息万变,而今儿子若还想用老眼光去看这女子,只怕非要吃亏不可。
临行前,他几次待提醒儿子,可是看他眉梢眼角的期待,做父亲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骊山温泉天下驰名,早在唐朝中期已经名闻天下,唐明皇和杨贵妃最爱在这里洗浴,所谓“侍儿扶起娇无力,正是新承恩泽时”,说的正是帝妃在骊山温泉洗浴时的旖旎情景。
此次皇上带着皇后及后宫四品以上的宫眷来此。后妃们日日拘禁在那不得见人的皇宫里,此时有机会出来游玩,如何不喜,是以人人欢欣雀跃,欣喜异常。
皇上一行白日里温泉沐浴,到了晚间,便例行是响彻云霄的歌舞欢宴。骊山行宫一时酒舞笙歌,好不热闹。
晚晴站在行宫外,遥望山下星星点点的帐篷和火把,看着人头攒动戒备森严的警卫,再想一想宴会上那举觞豪饮、玉箸难下的狂欢景象,不禁摇摇头,心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今日这宴席,不知又吃掉了多少中户人家的全部家业。
《书》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难道在座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人想到这一点?
而今全国各地水灾、旱灾、瘟疫此起彼伏,在上位者难道真的都无动于衷,只顾眼前的苟且偷欢?
这分明是末世,却还有人在一片废墟的欢宴上狂欢。
想到这里,她不由又想起江南那铺天盖地的瘟疫,不知怎的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心里一阵阵悸动心慌。
筵席中的酒肉之气被一阵风吹过来,她忽觉喉咙发干,一阵恶心涌上来。
她用手捂着嘴干呕了几下,此时她身边并无别人,这四处亦是静静的深林,无一人从此处经过,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又俯下身子索性吐了几口清水。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人在为她轻轻拍背,不禁吃了一大惊,倏然转过头去,迎面撞上了一双再温柔不过的眼睛,正满面关切地望着她。
她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却被那眼睛的主人一把拉住,就要往怀里拽。
她如何肯依,坚决地挣开,轻咳了一声,抑制住还要干呕的欲望,挺直了腰背,冷清清说了句:“轩郎,别来无恙……”
“咳嗽才刚刚好些,怎得又站在这风口上了?”
裴钰轩无视她的刻意疏离,哑着嗓子说道:“是不是筵席上吃坏了东西,我去派人给你拿点药……”
“不必了”,晚晴笑了笑,说:“是里面太闷,我出来走走。
对了,上次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三个姬妾,我本想找程五哥去处理,可五哥当时出公差去了,后来只好又将人送回你们裴家。
不过……我不知紫蝶手脚那么快,真是抱歉得很……”
裴钰轩听到这里,不由心酸地苦笑,时至今时今日,面对自己,她竟然生不出一句体己温存的话来,说得全是些无聊至极的事情。
还有她那个无事献殷勤的程五哥,当真是体贴入微,堂堂一个武将,竟然耐心到愿意替她处理这些身份低贱的歌妓舞女。
自己早已不是她生命中的唯一了吧,她不会再给自己弹“高山流水”,也不会特特去喝一坛酒讨自己的欢心;至于给自己做灯盏的事情,她更是早就抛之脑后了吧?
在她心中,自己是不是早成了一个荒淫无道的酒色之徒,一个没有心没有灵魂只顾贪图□□之欢的纨绔膏粱?
想到这里,钰轩的眼里现出了不可遏制的悲哀的泪影,他微微垂下头,落寞地说:“没关系,让你费心了……”
见晚晴并没有回话的意思,裴钰轩到底还是舍不得就这般结束对话,将酸涩的眼泪强自咽下,他强颜欢笑道:
“我看你气色好些了,吃了那药还是见效,是不是?”
晚晴颔首微笑,客客气气地致谢:“是,多谢你和皇后娘娘厚恩,我会铭记的。”
“晴儿”,钰轩见她回答的这般冷淡,仍是不死心,又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接受不了我,可是,我的心……我这里,”
他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一下比一下用力,拍得胸脯咚咚直响:
“我这里,无时无刻不在痛,晴儿,要不你说个惩罚我的法子,只要你说出来,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裴钰轩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只是希望此事过后咱们就和解了,行吗?我愿意替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说出来……我舍出命,也会帮你的。”
他的眼中氤氲一片,看起来一副心痛至极的模样,那神色和语气在夜幕沉沉下显得那么凄凉:
“晴儿,你给我说,你有什么心事,求求你给我说句实话,好吗?”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盼着她能亲口给自己说她想去江南,她想去看江南的父母,她只是想去江南看父母而已。
晚晴的眼中慢慢蓄起了泪水,她见钰轩这痛彻心扉的模样,心里又何尝好受?
曾经深爱过的人,终究做不到形同陌路。
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他们之间已绝无希望,何必还要如此纠缠?想到此,她放缓了口气,柔和地说:
“轩郎,你是不是误会我了?咱们之间没有芥蒂了,你已经浪子回头,皇后娘娘很是欣慰,日后你好好过吧……
至于我,我有什么心事?你知道的,我的度牒没有拿到,现在又被困在宫里了。”
她的眼神离开他,飘向了黑黝黝的松林,那里一阵阵松涛汹涌起伏,发出海浪般澎湃的声音,更衬得这天地间一片苍凉。
钰轩见她仍不肯说实话,闭一闭眼睛,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紧紧贴着她的耳朵,他悄声道:
“晴儿,你想要出宫是吗?你想要出宫,我来帮你安排。 ”
晚晴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举首望着墨黑色天空,没有再说一个字。
借着微弱的月光,钰轩见她宛若凝脂般的脸庞上薄愁缭绕,纵然明眸轻转,樱唇微启,可那紧蹙的眉头,却已然出卖了她的心情,仿若有无尽之思,却又无从说起。
她今日着一袭浅碧色襦衫,玫红色的长裙和同色斗篷,那细软腰肢不堪一握,一阵微风吹来,墨色的长发上横簪的四支一色金凤朱红步摇,便微微摇动;那随风而起的翩翩衣袂,更衬得她貌美如花,宛如天人。
钰轩觉得这一年来她出落得更美了,以前那种美是娇憨活泼的美,而今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美的不似尘间之物,仿若瑶池仙子,谪居人间。
她往日多穿素装,今日他才偶然见她着盛装的模样。
原来她盛装时,真如一支淅沥春雨中怒放的牡丹花,层层花瓣下裹着一颗绝不屈服的心,无论何时永不低头,一任风雨侵凌;纵使零落,亦香飘四溢。
她明明离他这么近,却又仿若隔着天涯海角,他知她还是不信任自己,再也不肯向自己打开心扉,他心中痛得无法自持,却又一时无从解释。
就在二人默默无言的当口,忽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今日这月色果然是好,山风也吹的柔,两位是在这里赏月?”
一袭华贵的长袍一闪,一位面如冠玉的贵公子走到了二人身边,身后的侍卫雁翅排开。
其实哪有山月可赏?只是弯弯月牙挂在半空中,且山风寒冷,吹得人遍体生寒,可贵人的话又怎能唐突?
晚晴收起心事,向那人福了一福道:“申王万安。”
金殿求美人
裴钰轩见申王忽来这里,面色一沉,也只好见了礼,心内暗自惊怖,看来晚晴果然和申王联络上了。
“你们在聊什么?也让本王听听。”申王的眼光直射向晚晴,晚晴微微笑了笑,看了一眼钰轩,恭恭敬敬说道:
“前段时间我替皇后娘娘处理了一点家事,还有点事务未交待清楚,刚才裴国舅过来,我向国舅爷汇报了一下。”
“你还会替人处理家事?”申王看着晚晴,笑道:“皇后的家你当得不错。”
晚晴对他展颜一笑,似乎也不怕他的模样,反倒将目光落在了裴钰轩身上。
裴钰轩听晚晴这般说,脸上墨色更重,兼有几分羞惭,他一语未发,见晚晴看向他,他只好敷衍道:“有劳夫人了。”
他这“夫人”叫得怎么听怎么别扭,申王不满道:“裴员外郎这话说得连本王都有些糊涂了,你这般称呼,被皇兄听到可不好啊!”
“裴国舅是无心的”,晚晴替钰轩辩解道:“王爷不要鸡蛋里挑骨头。”
“你敢说我鸡蛋里挑骨头?”申王拿着折扇敲了晚晴的薄薄的肩膀一下,开玩笑说:“梁国夫人,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晚晴笑着说:“奴家并不敢,王爷可别给奴家身上乱按罪名。”
申王嘻嘻一笑,一点不在意。
二人一副相熟模样,看得钰轩如坠冰窟,他怔怔看着晚晴,晚晴似乎并未在意,只是坦然接上他的目光,定了片刻,道:“那奴家先告退了,二位……”
“咦,你走什么?本王有话给你说。”申王一把拉住晚晴的衣袖,又看向钰轩道:“裴员外郎可还有他事?”
钰轩额上青筋爆了几爆,忍辱告辞而去,还未走几步,便听申王道:
“好好地,你怎么又和这人缠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这人近来怕是入了魔道,皇兄对他很是不满呢。”
钰轩的身子一滞,脚下踉跄一下,又听晚晴替他开脱道:“男儿有些风流的名声亦不为过,申王怎得这般迂腐?再说国舅爷已然改了……”
他听及此,心里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觉得脑中嗡嗡一片,犹如万只蜜蜂齐涌,耳中蜂鸣之音不绝于耳。还待要听时,申王的侍卫已经在请他离开。
他一步一步犹如灌了铅般回到筵席之上,直到坐定了,他才想明白,原来晚晴在那里站着,并非要等待自己,她压根没想见自己,她想见的人是申王。
程方兴那帮人果然替她联络上了申王,申王马上要外放扬州兵马大都督,总管江南八郡总务。
“江南?”他冷笑着,想晚晴就是为了申王外放江南,才会如此攀附他吧!
此时,晚晴正在和申王讨价还价。申王道:
“你别给本王打马虎眼,本王带你去江南不是不行,可是皇兄肯定会误会本王,而且,本王又能得什么好处呢?
你这人,向来嘴甜心苦,上次本王让秦朗给你捎话让你去我府上做个侧妃,你都拒了的。”
“王爷又来说笑,您府上姬妾无数,奴家怎敢无故叨扰?再说,王妃贤明,奴家还是建议王爷将心放在王妃身上才好。”
晚晴对申王的调侃不甚在意,她当然知道此人极是风流好色,但自己和他完全是交易的关系。
她助他外放江南,他带她出宫廷,此事在最初谈时便说得清清楚楚,谈事最忌讳在里面掺杂情感,这点分寸她把握的很到位。
现在她的许诺已经完成,就看他的行动了。
申王好色之名远播于外,由他出面向皇上讨要自己,成功了自己即可逃出生天,不成也不过是他申王再加一桩桃色新闻罢了,根本无足轻重。
这就是她们最开始想要利用申王的原因。
“你倒是个机灵鬼!”申王点点头,说:“不过你跟了本王,真的准备没名没分在本王身边侍奉?”
“正是,我不要任何名分,只要王爷带我去江南。”晚晴面不改色,沉静如水。
“哼”,申王颔首笑笑,剑眉一挑,说道:“我知道,你不要名分,无非就是到了江南准备弃了本王跑路呗……”
晚晴笑笑,不说话,申王看她这般模样,忽然想要捉弄她一下,一本正经道:
“那本王忍着皇兄的责骂把你弄到了江南,结果你跑了,本王鸡打蛋飞,还不落好,你说我图什么?”
晚晴不慌不忙应对:“本朝所封宗室,均是虚衔,都在京中养老,根本不许出居地方,王爷这么得皇上青睐,特意调您去都督江南六省军务……”
“得得得”,申王举手投降道:“你不用说了,本王明白了。不过你还挺厉害的,这事本王之前求了多少人都没成,怎得到你手里这么快就成了呢?
当初秦朗向本王举荐你,本王还不信呢。毕竟当初长姐那么侮辱你,你也不敢吭一声,看来,这几年你进益很大啊!”
说着,申王嬉皮笑脸地往前一步,欺身在晚晴身旁,弯腰附在她耳旁轻薄地说:“要不你给本王说说,你是怎么把这枕边风吹到皇上耳边的? ”
晚晴想,那还不是拜你那狼藉的声名所赐。若是你和你的那些兄弟们一般精明强悍,只怕连京城都出不去呢。想到此,她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退后半步,道:
“看王爷说的,我哪有那通天的本事?必是王爷有经天纬地之才,这才得到圣上的青睐。”
申王哪里会听她胡诌,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想去江南转转也不过是听人说江南美人多,风景好,他想去一饱艳福兼眼福罢了,至于什么经国大业,他是连想都不愿想的。
也正因为他这不愿想,这才在防兄弟犹如防贼的皇兄手里活下来的。不过他还是好奇害死猫,忍不住又问了句:
“不是皇兄的话,那你走了哪条线?”
谁料晚晴坚决闭嘴,只是微笑。
申王瞪了她半天,见她半点不妥协,只好无可奈何道:
“好吧,你不说本王也知道,无非皇上近身那几个人罢了,不过本王我去向皇上讨你,给不给可是他说了算啊。”
“你现在是风头正盛的兵马大都督,问皇上要个人还不易如反掌?上次李孝荣把给皇上生过皇子的白昭媛都要走了,我不过一介宫人。”晚晴不慌不忙道。
“好,那我便试试。”申王笑笑,一把捉住她的手说:“不过,你可不许一到江南就离开本王啊,本王这次去江南不带王妃,少人佐馈……”
晚晴根本不愿和他开这种玩笑,她抽出手一本正经地说道:“王爷莫要说笑,奴家担不起这般重任……”
申王见她这样闪躲有点不悦,不过想到她背后颇有些势力支持,倒是不好用勉强她,所以这桩交易,还真就是交易。
这美人对自己愣是没动半分心,真是奇事。不过她对皇上都不动心的人,对自己不动心也没什么可说的。
也罢,美人最忌聪明,他就极不喜欢聪明的美人,说起来这梁国夫人也算美人,但是性子太野,又过于精明,他少招惹也就罢了。
比起来,皇兄这些后宫美人,只有柳贵妃还颇得眼缘,自己几次和她撞上,都见她对自己青眼有加,若是有机会,嘿嘿,说不定还有什么奇缘哪……
想到这,他不禁微微笑起来,晚晴见他表情奇怪,也无心揣测他的想法,便先行告辞。
申王看着她背影,凝视良久,还是身边的心腹侍卫问道:“王爷真的准备去向皇上讨要梁国夫人?”
“对我们有利的人为何不争取,”申王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微笑道:“何况是个美人?”
申王刚回到宴会上,便被眼尖的皇上瞧见,定要罚他的酒。
他无法,一连饮了三杯,皇上还是不放过他,对身旁陪侍的晚晴道:
“你是尚仪,去,你去帮朕盯着申王,看看他有没有违礼耍赖,再让他喝上三盏。”
晚晴笑着替申王求情道:“皇上,人家申王不过是去更衣,您这样灌他酒,回头申王妃可不得埋怨您?”
申王妃此时怀有身孕,并未来参加筵席,是以晚晴这般说。
皇后和淑妃也都笑着帮申王说了几句话,皇上听得心念一动,半真半假道:
“你们倒是联合起来对付朕了,怎得,朕的弟弟就这么好的人缘?”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本来人声鼎沸的大殿忽然鸦雀无声,连裴钰轩都放下了酒杯。
申王见状,忙忙站起身道:“谢谢各位皇嫂帮忙求情,愚弟喝就是了。”说着,就要喝酒。
皇上乘着醉意,吩咐晚晴道:“你不许偷懒,快去帮朕监督着,不要让他糊弄朕。”
晚晴只得下得台阶来,走到申王身边,申王看着她,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晚晴心知其意,忙替他将酒斟上,双手奉于他。
他看着晚晴,低低道:“情我承了,刚才多谢。”说着,将酒杯一饮而尽。
别人看不到二人的交流,可钰轩偏偏座次靠后,斜斜地对着申王的坐席,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心一直往下坠,往下坠,下面似乎深不见底。
晚晴一连为申王斟了三盏酒,申王都喝光了,晚晴刚待起身,申王却趁着酒意,一把拉过晚晴的手,醉醺醺地说:
“启禀皇……兄……,臣弟去,去江南,王妃不能随行,请,请皇兄……恩赐梁国夫人帮臣弟料理中馈吧……”
大殿再一次静下来。
裴钰轩听了申王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般,浑身打颤,他一双眸子里尽是绝望,直直看向晚晴,却见晚晴轻垂眼帘,长而黑的睫毛半阖半掩,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失望和恐惧像潮水般扑向了钰轩,他连当日晚晴和他说决裂时都未曾如此时这般绝望。
当日他还觉得二人之间有误会可以解决,可是此时,他心中唯一的那点念想也怦然碎裂了。
是他蠢啊,明明上次他听到了程方兴他们替她出主意,而且刚才他也亲眼所见申王同她密会,她打得什么主意,他竟然不知?还是他明明知道,故意掩耳盗铃假装不知道?
方才自己苦苦哀求她给自己说一句实话,可她硬着心肠一言不发,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好好好,杜晚晴,你好狠,你好狠……
“噢?”皇上听了弟弟的请求,也不由吃了一惊,看着喝得满面通红的弟弟,惊问道:“申王为何忽提此要求?”
“臣弟看……看皇兄特意让梁国夫人来给臣弟斟酒,臣弟就……”
皇上只当弟弟酒醉荒唐,哈哈一笑,对身边的妃嫔道:
“朕这个弟弟啊,就这点不省心……”说着又轻轻松松地问晚晴道:“那梁国夫人意下如何?”
“臣妾全凭皇上做主。”晚晴从容跪地叩首道。
一殿的人,包括皇上在内,全都惊掉了下巴。
问皇上讨要女人这事,功勋贵族经常干,而且有时皇上心情好,也会将后宫美人挑出来送给臣下,但是大家都万料不到皇后的心腹梁国夫人为何会搅入此局?——
她可是向来不偏不倚,以忠心和智慧著称的。
在宫里,连景清这种人都要畏惧她三分,她似乎无欲无求,别人根本拿不到她任何把柄,而今她竟然直接将把柄摆在了人前——后宫私交诸王,历代都是大忌。
皇上听了晚晴的话,像被打了一记闷拳,半天没缓过气来,一张脸气的青白。
裴钰轩冷眼瞧着皇上的模样,心里冷笑不止,看来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和自己一样愚蠢,都被晴儿耍了——
饶是他怎么精明强干,精于算计,也万料不到目下无尘、清高自许的杜晚晴会忽然愿意委身草包王爷申王。
也是,若不是申王完全是个酒色之徒,毫无政治手腕,皇上也不会放心让他去江南督军。
让申王去江南无非是个幌子,皇上用此事来堵宗室的嘴;
申王则纯粹是去江南找乐子,逐美人;
双方都各打算盘,本来如意的很,谁料节外生枝横出晚晴这档子事情呢?
要说晚晴那个智囊团看问题还算稳准狠,他们执行能力强,又能迅速找到契机,此时,若是皇上顾全脸面,松口将晚晴赐予了申王怎么办?
钰轩想到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晚晴一直都违逆皇命不愿承宠,万一皇上对她早已心生厌倦要赐她于申王怎么办?毕竟之前她去紫金庵修行一去大半年皇上也是毫不过问的。
不怕不怕,钰轩安慰自己,申王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裴钰轩笃定晚晴绝不会喜欢上他,必定只是借他的手去江南而已。
只要今日皇上松了口,自己明日便递上辞呈,跟随他们去江南,再见机行事,将晚晴抢回来。
杜晚晴是他裴钰轩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将她抢走,就算她走到天边,他也会将她追回来。
他还在愣神之际,却听皇上高声道:“申王看上了朕的梁国夫人,还真是好眼力,好眼力……”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臣子们陪同一起尴尬地笑,皇上鹰视全场,忽而收起笑容,冷言道:“那诸位臣工,替朕出出主意,梁国夫人朕该不该送给弟弟呢?”
大臣们都僵住了。大殿里静地连一根针掉的声音都听得到。
“儿臣不同意。”一位身材颀长相貌俊美的少年站起,正是皇上的长子魏王,他这一年身量拔高了不少,只是脸上还带了三分稚气,此时只见他起身虎虎生风道:
“父皇,上次儿臣向您请求,希望您将陆姐姐赐给儿臣,您说舍不得,而今小叔叔要,您怎么就舍得了?若您今日舍得,那儿臣还是先要的呢,请您将陆姐姐赐给儿臣吧!”
群臣闻言大动,不由面面相觑,晚晴抬眼无可奈何地望了魏王一眼,魏王身后的师傅们更是坐立难安。
此时,只听在旁静坐的韩淑妃轻声对皇上道:“既然魏王说了话,皇上,您还真不能就这般将梁国夫人赏了申王呢!”
魏王听了淑妃的话,不禁对母妃微微一笑,淑妃冲他点了点头,母子二人相视一笑。
裴皇后见此,也和言对皇上道:“如此,那皇上不如另赐申王一房侧室,臣妾这边一时也离不了梁国夫人。”
皇上这才展颜笑对申王道:“对不住了九弟,你看这事朕还做不了主,真要把梁国夫人给了你,回头皇后还不得找朕抱怨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向前列就坐的裴时,笑问道:“是不是国丈?”
裴时忙离席叩首道:“皇上洪恩浩荡,裴氏满门感激不尽。”
皇上哈哈大笑说:“你看看你,动不动跪什么跪?梁国夫人,去,替朕搀起国丈,再替朕给国丈和国舅敬一杯酒……
咦,国舅今日的座次怎得排得这般靠后?来人,将国舅坐席挪上前来,和国丈坐在一起。”
众人都不解其意,也只好一味说着恭维的话。
申王身子摇晃了几下,咬着牙勉强坐下了。
晚晴更是心灰意冷,还不得不强打着精神来替裴时和裴钰轩二人斟酒。
裴时倒是面不改色,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晚晴,便将酒一饮而尽,客客气气地说:“有劳梁国夫人了。”
钰轩却满目愤然,不顾满堂宾客,他怒视晚晴,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看穿。
晚晴无心向他解释,只是将酒斟满,高举至他面前,低声道:“请国舅爷满饮此杯。”
“你就那么讨厌我,那么想要离开我?”
裴钰轩见她波澜不惊的模样,那眸子里竟然连一丝愧疚都没有,强自压抑的愤怒一瞬间飙升到了顶点,他不去接酒,却一把攥住她如雪的皓腕,目光如鹰隼般逼视她。
幸而此时大家都在饮酒,连皇上都在和宫妃们调笑,没人关注到这里。
即便如此,晚晴也不想节外生枝,她脸颊微微泛红,露出半截粉藕般白净的脖颈,羽睫轻扇,粉面低垂,声音犹如玉石般清冷:
“国舅爷误会了,先请您饮了杯中酒。”
“刚才我问过你了,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会帮你,哪怕是你想去江南,我也可以带你去,我辞了官,带你去见岳父岳母便是……”
钰轩压低声音,愤怒至极地逼问她道:“你为何要假手于人?”
“咳咳”,裴时低声咳嗽了几声,怒骂道:“孽障,这是什么场合,还不喝了酒,让梁国夫人去皇上面前复命……”
“裴相说得是”,晚晴面无表情,再一次例行公事般低声道:“还请国舅爷先饮酒……”
“我饮酒可以”,裴钰轩冷笑道:“不过晴儿,你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
他一咬牙,放开了她的手腕,将酒一饮而尽,冷笑着将酒杯倒扣在案几上,咬牙切齿地说:不信你试试!
晚晴听了他的话,嘴角浮出一丝笑,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看都没看这父子二人,只是例行福了福,便转身离开了。
※※※※※※※※※※※※※※※※※※※※
有个别小天使对我说最近章节有点闷,没有高潮,大家稍等,很快就要上演惊心动魄的大戏了,明天我加更一章,到时有重磅消息!小天使们不要错过喔
山穷水尽
自此后,这父子二人再也没在筵席上看到杜晚晴。
令人惊诧的是申王当晚便收拾行囊,第二天便整装去了江南,听说皇上到底赐了他两位后宫美人陪他同去江南;
而原定要住半月的骊山温泉宫,只过了不到三日,皇上便说染了风寒,匆匆离开了。
他一离开,大臣们也都各自打道回府。
钰轩冷着脸回家,屁股还没坐稳,便被裴时招去书房,甫一进门,便被裴时当头棒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钰轩横眉一挑,似要待说什么,却被父亲踹了一脚,呵斥道:“跪下!”
钰轩只能跪下,听父亲说道:“若你还是像几月前那般彻头彻尾成了混球,我也就不管你了,可你现在愿意痛改前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我问你,杜晚晴,你还想不想要她?”
“爹还真是高看我,问我这个问题……”钰轩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仰起头,对父亲道:
“想不想要她,由得了我吗?她早攀了高枝,视我为粪土瓦砾了……”
说到此,他乜斜着眼睛,一脸讥讽地对父亲说道:
“不过,这不正合了您老人家的心愿吗?当年你把她偷送到宫里做官婢时,把身无所恃、一无所有的她逐出丹桂苑时,就该料想到今日了……”
“你,你这个孽障……”裴时气得脸变了色,抖着手指着儿子,斥责道: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好,好,我承认我对她是有薄待的时候,可是我问你,当日她有没有对你付出过真心?
她愿意给你做侧室,为了你不惜自残出宫,又为了你放弃和父母去江南,那时,她有没有爱过你?”
“她是爱过我”,钰轩脸刷地变得惨白,凄怆地说:“可是,她现在不爱了,她甚至打定主意逃走都不告诉我一声,我怎么求她都没用,她的心,变了……”
“她不爱你了,那是你之前那些行径太过分,你做的那些事,任是谁,就是你亲娘老子也受不了。这你能怪她吗?”
裴时坐在太师椅上,追问裴钰轩道:
“现在先不说她,我只问你,你还爱她吗?还想不想娶她?”
“我这辈子,从始至终都只爱她一人。”钰轩垂下头,悲凉道:“我做梦都想娶她……”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裴时听了儿子的话,松了口气道:“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再帮你一回。”
看着儿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做父亲的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说什么情啊爱啊这些无用的东西。
轩儿,你记得,男人想要得到心爱的女人,光有感情没用,得用手段。
女人心,海底针,与其天天琢磨她到底想什么,还不如想办法让她再也离不开你。
晴儿虽聪慧,说到底也还是个女儿家,她现在闹点小脾气很正常,可最终,你还是得把她拢在身边才是。”
“爹,真的有办法可以让晴儿再回到我身边吗?”
钰轩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一线希望,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膝行至父亲面前,砰砰叩头道:
“爹,求求你教我,我承认我混蛋,我误会了她,伤了她的心,我又找了那么多女人去气她,都是我该死……
可我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我一切法子都用了,可她就是不肯原谅我……
她遇事宁肯去找程方兴、冯子高这帮人,甚至去依附那个花花太岁申王和乳臭未干的魏王,都不愿意再找我,我真是无计可施了……”
裴钰轩在父亲面前涕泪纵横,他有自己的骄傲,可是现在,他的骄傲一败涂地。
在三日之前,他还固守着杜晚晴绝逃不了他裴钰轩手掌心的错觉,他笃定她还是爱他,只是一时赌气吃醋才会不理他,只要他下功夫去哄去劝,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直到在大殿上申王开口向皇上讨要她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晚晴真的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她甚至都没有给他告一声别,就准备借别的男人之手远走高飞。
此事他裴家上下一无所知,连与她朝夕相处的皇后都懵了。
杜晚晴,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硬如铁的?她竟然,竟然真的放下了和自己多年的感情,准备和自己相忘于江湖了?……
看着痛哭流涕的小儿子,裴时的眼圈也红了,他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儿子,叹息道:
“轩儿啊,你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了,你记着,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你。
你可能还没意识到,你的女人早已羽翼丰满、展翅高飞了,你却还用老眼光看她。
你当她还是那个十五六岁懵懂的小姑娘,一味仰视你爱慕你,甚至连侧室都愿意为你做吗?错了!
她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了,如今她的实力,远比你我想象中还要大,说不定有一天,连我裴家还要仰仗她呢。”
见儿子倏然抬头,一副质疑的模样,裴时没好气道:
“怎么,你还不信是么?她是个比柳莺儿厉害一百倍的人物,若她想对付裴家,有的是法子!”
“她绝不会对付裴家的,她不是那样的人”,裴钰轩本能地替晚晴回护说:“她的心干干净净的,从来不害人。”
“嗯,她的为人我深知。”裴时点了点头,存了三分懊悔道:“当日是我的错,我不该存私心,害的你们现在劳燕分飞……”
“爹,我不会和晴儿分开的。”裴钰轩定定道:
“即使她对我没了感情,即使只能得到她一个躯壳,我也乐意,没了她,”裴钰轩抬头望着父亲,绝望地笑了笑,说:“我活不了。”
“得一个躯壳做什么?没出息的东西,要女人就得要她们的心,如果得不到她们的心,就趁早放她们走,至少还能赚个好名声。”裴时对儿子呵斥道:
“能让皇上这般重视,让申王和魏王两大势力都极力争取,你的女人早就手眼通天了,你那些威逼利诱或者甜言蜜语的小手段,怎么还能入了她的眼?
不但打动不了她,可能还适得其反,让她觉得你就是个窝……是个浮浪子弟……”
钰轩听闻此语,身子晃了晃,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冷汗从额上滚落,他茫然道:
“我是窝囊废,我的确是窝囊废,她该去找申王,魏王甚至皇上,我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算什么?
说起来,我的品阶还没她高……”他自嘲般嗤嗤笑着,眼里滚下泪珠跌落在地上:
“更何况我还有个那么狼狈的声名在外,她能原谅我才怪……是我痴心妄想,是我痴心妄想了……”
“闭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大丈夫顶天立地,百折不挠,你这是干什么?你若心里有她,爹会替你想办法……”
“爹,要她的人容易,可是她的心都走了,我有什么办法再找回来?”钰轩摇摇头,眸中的绝望一点点溢出来:
“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眼见得便是不再爱慕我了……”
“没有办法也得生出办法来,没有路也得趟出路来。”裴时指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一个女人,就把你难倒了?
你知不知道,她自少时便在咱们裴家,知道我们多少机密?让她跟在申王或魏王这些人的身边,我们还有活路吗?那不是将命门送与别人了!你以为这些宗室是柳泰成那样的白衣吗? ”
“爹,晴儿不会出卖裴家的,她若想攀援富贵,笼络住皇上即可,何必非得跟什么王爷?”到了此时此刻,钰轩仍不由自主地为晚晴开脱。
这个女人他太清楚了,她有底线,有操守,有原则,这本是他爱她的地方;可谁料,今日亦成了他恨她的地方。
“哼,你能想到这里,也还不算完全糊涂。”裴时叹了口气,伸手一把拉起儿子道:“行了,你别跪着了,到我身边坐下。”说着,便拍了拍身旁的软榻。
钰轩满目惨然,坐到父亲身边,脸上一片青黑之色,听父亲道:
“轩儿啊,你可知道晴儿这孩子,性格有几分像她的父亲,虽然没有她父亲那么迂腐,却也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认定的事,多半不会轻易改变;
所以她入宫多年,不肯敷衍皇上,却去依附申王,我看也不过是想借其手去江南罢了,你不要多想……”
“爹,这个我知道,可是明明我也可以带她去江南,我告诉过她的,她为何……”裴钰轩颓唐地说。
“你带她去江南做什么?将她送到柳泰成面前?那可是她实打实的夫君……交换了庚帖,送过了聘礼的……”
裴时火气又起,斥责儿子道:“况且,你能和申王一般,直接问皇上讨要她?再说申王尚且撞了一鼻子灰,你的面子比申王还大?”
“爹……”钰轩一时语塞,张口结舌道:“那您说有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裴时胸有成竹道:“此时便有个天赐良机,你可愿意试试?”说着,便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封加急信函来,递给钰轩道:“江南密报。”
钰轩将信将疑接过信来看了一眼,忽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道:“这……这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裴时气定神闲地捋须道:“不久柳泰成的密信也会到京城了,你要早做打算。”
“不行,那我得去告诉晴儿,我……”钰轩说着,便已举着信蹿出几步之外,所谓关心则乱,此时他的心里便有些迷糊。
“回来,你到哪里去?”裴时怒喝儿子道。
“我马上进宫去,告诉晴儿。”钰轩急急道:“她知道这消息,必定会伤心难过的……我得去陪着她,爹,你别拦我……”
“你给我回来!”裴时一个箭步挡在儿子跟前,低声斥道:
“你提前告诉她有什么用?再说这密报已经有段时日了,我看很快就会有结果,咱们再等等柳泰成的消息吧!”
“可是,等柳泰成来信,那就晚了……晴儿连她父母最后一面也见不到……”钰轩扭头对父亲道。
“瘟疫中丧生者何止百千?晴儿去了又能怎么样?”裴时叹了口气:“她早晚会得到消息,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但不见父母最后一面,她会抱憾终身的”,钰轩哽咽着说:“爹,我不想看她那么难过。若说她父母病重,朝廷也许会准假呢……”
“糊涂东西,不见父母她抱憾终生,见了她父母就是你抱憾终生了!若她父母临终前让她嫁给照顾了他们数年的柳泰成,你说她会拒绝么?”裴时恨恨道。
钰轩听了父亲的话,一下呆住了,刚要踏出门槛的脚也慢慢收了回来。
“她和我们裴家早已绑在了一条船上,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裴时见儿子回了心意,放缓了语气说:
“你放心,爹这次想好了,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破镜重圆。她父母走后,你便成了她最后的依靠了,到时她除了你,还能去找谁?”
“可是爹……晴儿她一向最是孝顺,这次我们得了情报不告诉她,我总觉得良心不安。”钰轩还在犹豫。
“你知道什么叫‘置于死地而后生’吗?”裴时缓缓道:
“晴儿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既然你和郡主的婚姻已经破裂了,那日后咱们便明媒正娶了晴儿,又有何难?”
“爹爹,真的,晴儿真的还会原谅我吗?她还愿意嫁我吗?”钰轩眼中的光芒又起,有点将信将疑地问。
“她自少时和你生出的感情,怎能说断就断?无非是你前段时间胡闹寒了她的心,她才走了的。这次她若回了头,你可还敢像从前那般胡闹? ”
“爹……”钰轩脸一红,低头道:“只要晴儿愿意回头,儿子再也不会对不起她了。以前那些事,您莫要提了……都是儿子该死,儿子也悔愧万分。”
“知道悔愧就好”,裴时扫了一眼儿子,又道:“不过这杜家的女儿,为何一个个的都如此性烈如火?”裴时苦笑道:“当日她姑姑可不也是这个性子? ”
父子二人抬头一笑,那笑中尽是凄怆和彷徨。
这杜家的女儿和裴家的儿郎仿佛宿命一般,一代接一代的纠缠个没完没了,若藤蔓般无休无止。
裴钰轩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身上的梅花玉佩,裴时冷不丁问他道:“听说晴儿上次把你的玉佩都扯下来扔到水池里去了?”
裴钰轩低头回禀道:“那次不怪晴儿,是儿子惹她生气……”
“嗯,挺好,下次就该让晴儿把你也扔下水去,让你再养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房里……”
“爹”,钰轩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儿子哪有那个胆啊?我屋里现在全换成小厮侍奉了。”
“好,那倒罢了……”裴时低笑了一下,又道:“江南的事情,你尽早安排,此事爹不插手了,全权交给你,日后是祸是福,你不怨爹就行。”
钰轩一愣,旋即明白了爹的意思,忙道:“是,儿子知道了,前些时日我已派人去江南,将何氏的落脚地已经打听清楚了。
听说她自父亲去世后,便变卖了京中家产带着寡母追随柳家去了江南,一直未曾嫁人。我安排了人,不日便将她送去与柳泰成团聚。”
“兵贵神速,让你的人抓紧一点,最好看着他们即刻成亲,把他们的喜帖收藏好,回头看要不要夹在信中一起寄来……”
“好的,爹请放心,此事必定万无一失。”钰轩心里只记挂着晚晴的事情,话说完,便想告辞而去,却再一次被裴时拦住,又吩咐道:
“ 这几天你做好准备,也让皇后那边时刻盯着,到时,将两个消息合在一起告诉晴儿。”
“这……”,听了裴时的话,钰轩有些不忍心,支支吾吾道:“这样,怕她一下接受不了吧,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重症要下猛药!”裴时目光如炬,看着一脸不忍的裴钰轩,低声喝道:“断了她所有退路,她才不会再生出其他念想来。
轩儿,爹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记着,成败在此一举,你万万不可再有妇人之仁……”
“晴儿”,钰轩眼底发红,拿着那封密报的手微微有些抖动,他心内只觉愈发不安,喃喃道:
“但愿你能熬过这一劫,你莫怕,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半月后。
这日,晚晴又到了休沐的日子。她照例给裴皇后告了假后,便去了长安西市。
到了药铺安喜堂后,她递上一张只开着“当归”一味药材的方子——这是她获取江南来信的唯一途径,可是江南很久都没有信来了。
她既盼着江南来信,又盼着那信未来。俗话说,没有消息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若是父母和泰成无恙,那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信笺过来。
自打申王也走了后,她去江南的事情便搁置下来,程方兴提议买通太医院的事情,过于冒险,且宫中无人接应,一旦事发,必然是抄家灭门之祸,她怎忍心因自己拖累别人?
再加之秦朗和冯子高二人相继离京任职,只剩下程方兴孤掌难鸣,朱良那里有心无力,此事便搁置起来。
很多次,她甚至想去求助裴钰轩,可是若再去找他,必然又生纠葛。她去江南,是想和往事决断,重新开始;
若又找钰轩,必然又让他重生希望;她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她又不愿和他重续前缘。
事情便卡在了这里。
她日日愁容满面,犹如在水火中熬煎,从七日到五日到三日,她一遍遍到安喜堂来打探消息,可是老板永远冷冰冰一句话:“无货。”
今日恰逢休沐,她再一次抱着微渺的希望递上药方,老板这次一反常态,竟让她稍候,不一时,从抽屉中递给她一封信,她抖着手将信打开,一看,犹如晴天霹雳,立刻天晕地转起来——
信上言道:因江南瘟疫纵横,杜氏夫妇不幸身染重疾,已于十月初四日、初七日分别去世;另,自己遵亡父遗命,亦已娶妻何氏……落款是柳泰成。
晚晴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每个字都读了一遍,只觉那些字慢慢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慢慢将她的心碾成了粉末……
她只觉喉中咸腥,紧接着一口鲜血涌上来,只听“啊”的一声,那血喷在柜台旁立着的一面研磨地光滑平整的铜镜上,嫣然开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接着,她的人,便仰面栽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天色已晚,拒绝了药店老板递上的人参汤,她只手握住那薄薄的信笺,一步一踉跄地,走在了回宫的路上。
后路已断,前路渺茫,自己竟已无路可退了……晚晴心中一片苍茫,犹如游魂一般回到怀玉殿,她一头扎在榻上,再也起不来。
紫蝶见她这般情形,吓得没了主意,忙着人去请鹊喜。鹊喜来问了半日,才知道了大概缘由,忙让人通报了皇后。
裴皇后亲自来看晚晴,陪着她落了许久的泪;又着人去禀报了皇上,皇上着朱公公送来1000两赙仪(古代的丧葬费),准许她回府致奠,并特批了她一个月假期。
她被强搀起来谢了恩后,重又蜷回榻上,鹊喜和紫蝶彻夜守着她。但她整个人已经失了三魂六魄,愣怔怔躺在榻上,她的一生犹如幻梦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洞房遗恨,宫廷喋血,每一步,她都如同在刀尖上旋舞。
纵使命中注定劫难重重,但这劫难为何没完没了?永无止息?
传说,凤凰涅槃一次,即可浴火重生,可她,硬生生涅槃了数次,仍无善果;
她曾千金一诺,为所爱之人枉顾名分,甚至以命相倾,却眼睁睁看着他一娶再娶,身边的人始终不是自己,最终二人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她曾屈身为奴,自愿没为宫婢,万般屈辱之下只为求得父母一生平安康泰,然而父母依然饮恨而终,客死他乡,连自己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
她曾爱人,也曾被爱;
她曾负人,也曾被负;
亲情,友情,爱情,她曾全部拥有,却又一一失去……
种桃道士说,上一世,她因贪慕红尘而被罚下人间历劫;果然,这一世,她历经千难万险,最终还是到了今天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也好,也好,时至今时今日,她终于看破了——这花花世界原是修罗场,是镜花水月,是梦幻泡影……
这红尘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没有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便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她看见一片浓雾之中,父母着一袭白衣要带她走;
接着,柳泰成穿了一身喜袍,喜滋滋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亲了,拉着她让她来喝喜酒;她刚要拒绝,忽见身边不知何时站着裴氏父子二人。
一瞬间,裴时变成了一头老虎,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身前挡着姑姑和裴钰轩,不料忽然裴钰轩也变成了一只老虎,对她虎视眈眈。
她转身想要逃时,却看见一位老道士,拿着一颗硕大的桃子,挡在她和裴氏父子之间,对她笑道:
“小丫头,怎么样,现在悟了吗?人世是不是一场幻梦啊?来,吃我一颗桃子,我这就带你走!”
她毫不犹豫的接过桃子刚要吃时,却忽见裴钰轩从老道身后探过身来,一掌将那桃子打落在地上,拉着她的手高呼道:“晴儿,不许吃……你答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晚晴猛地坐起身来,梦中老道士拿着桃子笑对她说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终于看透了这世界的真面目,她的路,也走到尽头了……
投水
黎明时分,晚晴便起身,没有惊动在隔壁暂歇的侍女,自己盥洗梳妆完毕后,换上了一袭素服。
此时鹊喜和紫蝶听到动静早已起身前来侍奉,晚晴吩咐紫蝶着手筹办莹奠祭祀的具体事宜,又让鹊喜去回禀皇后,她先回府去。紫蝶还待要问,鹊喜给她使眼色制止了她。
不久二人便眼睁睁看着晚晴孑然一身离开了宫廷。
晚晴出宫后,一路跌跌撞撞来到长安市集,早市的人早已汹涌而至,她晕头转向地走,逢人群拥挤处,便挤过来瞧,见到道士打扮得人,便上前直愣愣问一句:
“你见种桃道士了吗?”
被问者无不惊诧万分,待要仔细询问时,却见她身后几步跟着数位壮年男子,均举止干练,眼神冷厉,故都避之不及。
大半个上午,杜晚晴从东市问到西市,无一人回答她的问题。
午时,偷懒许久的太阳仍不见踪影,北风却不知何时呼啸而至,市集上的人渐渐散了。
唯有晚晴似不知疲倦般仍奔走在大街上,风已将她的衣吹寒,发吹乱,泪吹干,但她浑然不觉,只是喃喃道:
“你见种桃道士了吗?你见种桃道士了吗?……”
“晴儿,晴儿,都是我害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出事……”跟在晚晴身后的裴钰轩暗暗祈祷着。
这段时间他一直寝食难安,唯恐晚晴出事,是以今日得到宫里传出的消息后,他便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陪她走遍了长安的东西市。
虽然早已料到她得了江南的书信必会难过一阵子,可没料到她竟这般心智全失。
她的身子一直不好,之前因为千方百计想要去江南见父母,也算她一个念想,故而身体还挺得住;此时忽得噩耗,急火攻心,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便百死莫赎了。
眼见晚晴失魂落魄走在市集上,钰轩只觉心如刀割。
市集上的人何止百千,唯她孤身一人,青衫薄履,凄怆而行。
想她当日是多么潇洒恣意的一个人,而今心神顿失,忽忽欲狂。
看着晚晴的脚步越来越蹒跚,钰轩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她身后喊了一声:“晴儿,你莫要伤心了……”
杜晚晴听到他的声音,似也不惊讶,回头直勾勾看着他,眼里噙着热泪,似忘了前尘往事,泫然欲滴道:“轩郎,你见种桃道士了吗?”
裴钰轩再也忍不住,顾不得身边侍卫如林,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流泪道:“晴儿,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晚晴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有从他怀中挣脱,只是一脸茫然对他道:
“从前那种桃道士说我一生坎坷波折,皆因我上世贪慕红尘,故而天帝罚我历经红尘诸般苦痛……但那道人说,他可以帮我解除这苦。
他说,只要我愿意跟他修道,他便能将我救出生天。我没答应,轩郎,你说,我是不是糊涂?若是那日答应他,今日怎会吃这么多的苦?”
裴钰轩紧紧搂住怀中的人儿,只见她面目惨白无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又无望,当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只觉心乱如麻,恨不得代她受这份苦痛和熬煎。
晚晴仰起头来望着钰轩,悲凉地问:“轩郎,你知道吗?我没有爹娘了,我本想着能出宫去看他们的,可是,我竟无人可看了,这世间我再无亲人了。
时至今时今日,我已经众叛亲离,亲缘灭尽,一无所有了,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在这世间,我自认从未亏负一个人,从未昧着良心做过一件事,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惩罚我?”
钰轩闻言不由怔住,只觉又愧又痛,他紧紧握着晚晴的手道:
“晴儿,你没有做错,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爱你,我代替岳父母爱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晚晴推开钰轩,见他眼角挂着泪珠,便伸手替他搵泪,柔声道:
“轩郎,莫哭,当日你告诉我身边你没有知心人,我说我愿做你的灯盏,可是今天我要给你说,我这盏灯要灭了,轩郎,我太累了,以后陪不了你啦,你要保重啊!”
钰轩闻言,只觉一颗心犹如在沸水中滚过,他重揽过她,伤心道:“晴儿,你莫说这丧气话,只要你愿意,我这一生一世总陪着你。”
“别骗我了轩郎,你姬妾满堂,夜夜笙歌,哪会陪着我呢?你早就负了心,你早就背叛了我们的感情了!”
晚晴笑得那么凄凉,似乎深秋不合时宜开放的花朵终于从枝丫上被西风旋落。
“从前,我老以为自己可以做一盏灯,能照亮这人,照亮那人,可是,谁来照亮我呢?也好,也好,现在我终于油尽灯枯了,大家也都各得其所,我也找到我的归宿了。”
钰轩听她这般说,只觉得心在一瞬间碎裂成了千千万万片,他对着眼前珍爱的人儿,举手发誓道:
“晴儿,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今日,我裴钰轩在此立下毒誓,此生此世,我若再辜负你,定叫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所。”
说着,他又来拉晚晴的衣袖,温声道:“晴儿,你听我的劝,咱们回家去好吗?”
晚晴歪着头,冷眼看他许久,方长叹一声:“轩郎,我哪还有家啊?我爹娘都没了,我没有家了。
你我早已错过,你摒弃了从前的执念吧!我已经放手了,你也放过自己,回去和你的妻妾儿女好好过日子,日后子孙满堂时,你自会慢慢忘了我的。
而今你早已功成名就,再不是当日那位落魄的孤介公子了,我前世欠你的,我姑姑欠你父亲的,我们杜家世代欠你裴家的,都还完了,都还完了,到今日,全部还完了……”
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语气越来越低,最后凄然一笑,对钰轩道:“忘了我这个薄命人吧,轩郎,这一世与你相识,总是快乐多过忧伤。咱们就此别过啦!”
说完,她忽从钰轩怀中挣出,跌跌撞撞地向前方冲去。
裴钰轩初时听她说话句句不祥,已经方寸大乱,及至听到她最后几句,早已腿脚发软,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让他艰于呼吸,他一生从未这么怕过,从未!
他眼睁睁看她从自己怀中挣出,一时竟呆立在原地忘了追赶,还是阿诺大喊一声:“公子追啊,夫人看起来要寻短见……”说完自己先拔腿追上去了。
钰轩踉跄了一下,痛彻心腑道:“晴儿,难道你真的要弃我而去吗?”说完,如大梦初醒般,飞奔着向她追去。
只见晚晴直奔护城河而去,后面裴府侍卫未接命令,不敢行动。
晚晴不知为何,似有人在牵引着她一般,跑得飞快,阿诺和裴钰轩两人疾步如飞,竟也未能跟上她。
二人只离她三两步时,忽见她回眸一笑,以手轻抚护城河栏的栏杆对钰轩道:
“轩郎,你看我多傻,竟然四处去找那种桃道士,瞧,那道士在河里冲着我笑呢。”说着,又向前踏了一步。
那河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幽幽地泛着清冷的光。
裴钰轩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了地上,他向晚晴伸出双手,哀求道:
“晴儿,你不会水,你从来最怕水的,你千万不要干傻事,那水刺骨的寒,你的身子受不了的;
从前都是我的错,是我罪该万死,但我以后不会再犯了,我会兑现我的诺言,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会代你父母保护你,我发誓一定会拿我的命来护着你……
晴儿,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千万不要犯傻啊……”
晚晴听了他的话,脚步暂停了片刻,转过身来,对他道:
“庵中的师傅说,一生很短,忍忍就过了。可我忍不了啦!心经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我现在已无挂碍了!
轩郎,永别了!”
说完凄凉一笑,再不回头,径直跨过围栏,纵身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钰轩疾步向前抓她,可他再快,也只拉住了杜晚晴的一个衣角,而她整个人,已经直直落入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晴儿!”钰轩撕心裂肺狂喊了一声,想也未想便随之一头扎入护城河,水中沉潜的鱼见他突兀落下,四处惊散。
他见晚晴一头乌发如海藻般飘散在水中,眼已紧闭,她完全没有任何挣扎,就那么静静往水下沉,面容沉静如水,宛如沉睡,宽大的衣衫在水中荡起,将水下铺成一片盛开的花束。
钰轩只觉肝肠欲断,心底犹如结了冰一般,惊惧交加之中,他拼尽全力向她游去,想将她揽在怀中托起,但她却似乎本能地将他往外推,不知为何,水中的她力气那般大,他急切之间竟无法将她托起。
正在生死一线之际,一身紧身黑衣的阿诺不知何时游到了晚晴的左手边,他给钰轩使了个眼色,上去对着晚晴的头部砸了一拳头,接着晚晴的头软软垂下,钰轩还来不及发怒,阿诺已经将晚晴托起在水面上。
钰轩这才知道阿诺用意,他见晚晴已经被救起,稍稍喘息了一口气,忙忙和阿诺一起往岸边游。
裴府侍卫中已经有三五人跳下水想来救人,裴钰轩却绝不肯让别人沾碰晚晴的身体,在阿诺的帮助下,他将湿淋淋的晚晴抱上岸来。
只见晚晴双目紧闭,面色灰白,身子冷得像冰一般,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庞。
裴钰轩浑身打着寒颤,跪倒在地,抖索着手帮她将黏湿的头发往旁边拢了拢,又把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嘴唇抖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诺在旁着急地提醒道:“公子,赶紧帮夫人解衣控水啊,她现在只是暂时昏迷,没事的。”
钰轩恍然不闻,就那么木然地跪在地上抱着晚晴,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眼中不悲不喜,已近乎魔怔。
忽地,劈空飞来一脚将裴钰轩狠狠地踢翻在地,裴钰轩一头猛扎在地上蹭了一脸的土,饶是如此,他的双臂还紧紧抱着晚晴不撒手,只是打了个激灵,愤怒地看着来人。
来人怒喝他道:“逆子,你是准备害死梁国夫人吗?还不赶紧把人放平了控水?”
原来来人正是裴时。
此前早有人将长安市集的事向他禀报,他一听大惊,刚散朝会就直奔而来,令人将此处百米内封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却不料兜头便见到水淋淋三个人。
晚晴早已昏迷不醒,钰轩却还在抱着她的身子打颤,也不救人,也不说话,看起来像是受到巨大惊吓,已经神志不清了,被父亲踢了一脚后,竟然还是那副痴呆的模样。
裴时见儿子如此这般,气打不出一出来,呵斥他道:“一点事都经不了,还能成什么大事?”
接着,又训斥阿诺说:“还不从公子手里接过人来?怎么,主子傻了,奴才也跟着一起都傻了?”
阿诺只能壮着胆子给钰轩下跪说:“公子,老爷说的对,要赶紧将夫人放平,将她嘴里灌进的河水控出。
裴时也过来,硬从钰轩手里将晚晴抢过来,还好,钰轩此时神志略清,他顺从地将晚晴放开,平放在地上,裴时给阿诺使了个眼色。
阿诺偷看了一眼裴钰轩,这才战战兢兢跪坐在晚晴身边,低下头先去解晚晴衣带,将她中衣露出,钰轩见他竟如此大胆,终于清醒过来,一个飞旋腿将阿诺踢出两丈远,大喊一声:“滚……”
然后自己抱过晚晴,惨然笑道:“晴儿,对不起,若你逃不过此劫,我便陪你去了吧。”
说完,便开始低低俯在晚晴唇上,将那呛入的河水一口口吸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晚晴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她看到裴钰轩欣喜若狂的模样,闭上眼,呐呐道:“你何必救我?……不如就让我解脱了吧,人世太苦,我累了。”
钰轩见她醒来,不由喜极而泣,轻轻抚着她的面庞喃喃道:“晴儿,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
晚晴面色苍白如纸,眼中尽是血丝,她既有死志,只觉得眼前一切尽是浮云,气若游丝道:
“你看得了我一时,看不了我一世,我终究要走,走了就干净了……”
裴钰轩反倒镇静下来,他笑得苍凉而凄怆:“好,晴儿,你莫怕,你要死,我陪你走那段黄泉路;你要出家,我便陪你出家;
你要在俗世中过活,我便陪你在俗世中过活。都随你,反正我再也不会和你分离了。”
晚晴略歪一歪头,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钰轩拦腰抱起她,从裴时面前经过时,诀然道:“爹,明天我就上书皇上,要求和安乐郡主和离,皇上要杀要剐,由他。”
接着,他又叫过湿淋淋的阿诺,吩咐道:“去给裴忠传我的命令,三日内,遣散西苑所有的姬妾婢女,三日后我回去,如果还看到一个女人,小心你们的狗头。”
阿诺得令,进退两难,只得看向裴时求助。
裴时还未说话,裴钰轩又转头向他道:“爹不用开口劝阻,若我失去了晴儿,爹就失去我这个儿子了。”说完,便要离开。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事到临头倒先自乱阵脚”,裴时低声怒骂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尽到力便成了!”
“爹,你不必劝我,我决意和晴儿共生死。”裴钰轩面不过改色,冷冷对父亲道:“若我和晴儿都成了裴家弃子,那就请您老人家大发慈悲,放我们夫妇一条生路吧!”
裴时咳咳了两声,变色道:“孽障,还不先去给梁国夫人找大夫,只在这里啰嗦什么?”接着,又加重语气道:“你说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许你这般鲁莽。”
“再从长,晴儿就要搭上命了。我意已决,父亲怕受牵累,可以立文书与我析产分离,逐我出家族。”
听了这话,晚晴忽然睁开眼睛,看了看钰轩,眼神中满是惊异与悲怆。
钰轩和她对视了一下,将她往怀里紧搂了搂,将唇贴到她额上,柔声道:“晴儿莫怕,一切有我。”
晚晴微不可闻的摇摇头,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裴时被儿子气得打跌,却又无可奈何,想着现在他正在伤心处,权且原谅了他,只缓缓道:
“放肆,你怎么跟爹说话的?现在我不跟你计较,你先去给晴儿看病,你说的事爹会尽快替你处理。”
“如此,多谢爹爹了。”裴钰轩头也没回,抱着晚晴径直走了。
“邪性!”裴时对着裴钰轩的背影,狠狠骂了一句,又长叹一口气,叫过阿诺道:
“你莫怪你家公子,他现在脑子不清醒,你的功劳我会记得的,你先去同济堂请孙点大夫,他颇擅长治这种溺水惊风类的病症。
切记,千万别惊动太医署,亦不可让宫内知道梁国夫人落水一事,谁透漏出去,查出来当场杖毙。”
“是。”阿诺恭敬地拱手领命。
裴时又吩咐道:“告诉你们公子,让他先送梁国夫人到她的府邸,再从裴府调几个得力的仆役过去侍奉。把原来梁国夫人府中的下人找个借口全部遣送出去;
第二,你找人去宫内告知皇后,让皇后娘娘悄悄派出梁国夫人的贴身女婢出来;然后,你再回府后找裴忠,告诉他我的命令,让他挑一点上好的滋补品,交由你送到梁国夫人府上。
这些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不可走漏风声。”
阿诺领命待走时,裴时又道:“告诉梁……杜姑娘,下次万不可再生此拙志了,若她果然不愿意再在宫中,我会替她想办法的。”
说完,眼底也泛起了一丝红,见阿诺还侍立在旁,他挥挥手,道:“快去吧。”
阿诺走后,裴时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伫立良久,方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孩子竟这般刚烈,若儿,若今日晴儿有个三长两短,到了地下,我怎么向你交代啊!”
没有回答,唯有西风烈烈,吹落漫天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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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应该昨天更新的,但周末连续加了两天班加到我怀疑人生,所以食言了,小天使们见谅啊!今天好歹抽了点空上传了一章,希望小天使们喜欢!
殉情
已是傍晚时分。寒风呼啸而至,吹得府前挂着的白灯笼几欲坠下,几个下人都着了白衣,一对中年仆妇一面抹着泪,一面指挥人将那白色灯笼再加固些。
之前挂着的红灯笼撤下来胡乱堆在大门外,一位素衣女婢一面嘴里抱怨着什么,一面拾捡这些器物抱进府邸去。
孙点是进了府门才被解下眼上裹着的黑布的。
府门外影影绰绰的全是侍卫,室内却只有一位身材颀长的贵公子苍白着一张脸坐在榻前的一把椅子上,见他来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纹丝不动。
榻上罗幕重重,帷帐低垂,病人应当便在床榻之上。
孙大夫知道这家人必是大贵之家,但看行事这般隐秘,难道今日这病人颇不寻常?
他也不想过多揣测,直接开始为病人把脉。两只手换着把了数次脉搏,他又请将帷帐揭开,想查看一下病人的脸色。
贵公子脸色更加阴沉,却也听从了他的话,小心翼翼地拉开帷帐,孙大夫看到榻上躺着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无一丝血色;
她的额上有一处暗伤,被前额之发覆盖,他伸手欲将她的发揭开,却被一只手狠狠抓住,再一看,正迎上那贵公子愤怒的脸,喝问道:“你做什么?”。
孙点不疾不徐道:“大夫问疾,照例是望闻问切,怎么,公子有异议?”
孙大夫心里早对此人不满,今日从进门就见此人一脸欠他钱的模样,刚才切脉时,他又是要牵丝线又是要垫帕子,让他把帷帐打开,他脸上的不耐烦已然可见。
自己还只当这个病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容貌,谁料却是一副花容玉貌,虽紧闭双眼却也颇见景致。
喔,原来是把他当贼看,孙大夫当时就生气了,他当日面对太医署应召多次都不去,就是看不惯那些人作践医者的样子,天天搞什么男女大防,医者连病人的脸都看不见,切脉靠栓绳牵丝线,这样能医得准吗?
医生就是医生,在医生眼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只有病人和健康人之别,不认真切脉,不仔细观察脸色,不得知既往病史,怎么能准确判断病人的病情?
这位女病人的家属,看起来只有这贵公子一人,但瞧这贵公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目不转睛的望着病人,就和失了魂一般。
要不是有一个机灵点的健仆在旁边支应还有点人气,这次出诊简直和遇了鬼一样,没见一个正常人。
就是看着这个健仆,自己也是一肚子气,这人初去医馆请他时,本来还挺客气的,出诊金也给的极为阔绰,谁知刚出街口,就把自己蒙上黑布塞到一顶轿子里,落了轿就被带着七绕八绕到了这里。
他切脉后发现病人遇水受寒,早已昏迷不醒,且气血极虚,身体损耗非常严重。
他想这女子如此年轻,按理不该是如此状况,便想打开帷帐观其面色,谁料一眼便看到她额角的伤,这是一处极深的伤痕,虽愈合后遮掩着也看得出当日的惨烈。
他想拨开患者的头发仔细看一眼,便被质疑。
“你不许碰她!有什么要问的,问我。”那贵公子冷冷冲他道。
“也好。老朽若没猜错,这个疤痕是患者撞击硬物时所留吧,看这伤痕的角度和深度,当日患者撞击硬物时,必已动了死志,你们当时请的大夫不错,这么深的伤口都能救治过来。
不过,当初你们为何不给患者好好调理一番,怎得让她旧病未愈,又继续空耗身体?”孙点缓缓问道。
“是在下鲁莽,怠慢了大夫。”那公子听他这么说,面色转霁,痛心疾首道:
“当初,确实是突遇……事故,她,她留了这道伤疤;后来,她身体未愈,又事故迭出,都怪我……”
他用手击打自己的额头,眼圈已经红了大半,“都怪我,怪我……”
原来这贵公子正是裴钰轩,此时,他听大夫问询晚晴的过往病史,不由想起往事,只觉又愧又悔,心痛如割。
孙大夫看他那般歉疚,倒不好再指责,便叹口气道:
“患者天生秉性便弱,又受过重击,气血两虚,损耗既久,今日又遭此冷水相击,用药,可就得用极上等的……”
“有有有,您尽管开方子……只要能救她,即便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钰轩在旁焦急道。
“好,看公子家境,再珍贵的药材应该也不难筹措,这便好。只是患者眉间紧锁,再结合脉象看,应是长期忧思过度所致。
老朽不明,看这患者年轻轻轻,身边又有您这样的夫君爱护,怎会如此忧虑?若再这样下去,怕是年寿不永啊!”
“别胡说”,阿诺的身子一震,在旁低声呵斥大夫道。
倒是钰轩低声解释道:“是我……是我没照顾好她……”
孙大夫看他一副心痛至极的模样,不由恻隐之心顿生,安慰他道:
“无妨,这位小娘子虽然屡遭不幸,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小娘子面色安详,不像是没福分的,我这就给她开方子,你们先试试吧。
切记,小娘子若能涉此险关,你们定要为她先医心病,心病不除,殆矣!”
孙大夫说完,便站起身,阿诺带他去开方子,钰轩拱手致谢后,转身望着晚晴垂下泪来。
“哎,倒是个痴情种子,”孙大夫见状不觉摇了摇头,又叮嘱他们主仆二人道:
“今晚最为凶险,患者很可能会引发高热,所以你们务必想办法让她把药服下,否则,以她的身子必然抗不过这高热去。
若热度能退,到了天明按时服药即可,不出三五日便能见效;只是她这身体长期虚耗,需要耐心的调养,到时你们再来找我,我给你们开调理的方子。”
说到这里,他犹豫再三,又道:
“不过,若是天亮之前患者的热度下不去,那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
钰轩听了此话,身形晃了晃,直直栽了下去。
孙大夫只好又折返回来替钰轩把脉,发现他是受了风寒兼之急火攻心晕倒,忙道不妨,也一并开了方子。
直到天黑透了,阿诺才将他原路送回,本来还要留他过夜,他只道即使自己在场,也是用方子上的药,自己只能治病,救不了命,患者能否闯过这一关,还要看她造化。
夜幕降临时,紫蝶回到梁国夫人府邸,立刻被裴府侍卫带到内室。
她见过裴钰轩后,知道了事情经过,看着主人那张惨白的脸,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心里不由对裴钰轩有些生气,觉得自己的主人只要一见他,似乎就没好事。
一时药来了,她便扶起晚晴,钰轩亲自端着药给晚晴喂下,此时她还略略有些意识,那药倒也顺利的吃下了。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谁料到了亥时,晚晴开始发起了高热,她浑身打颤,面色赤红,身上盖着两床锦被牙齿还在打颤。
三人急得团团转,阿诺打了一大桶凉水放在一边,紫蝶一遍遍将过水的湿锦帕递给钰轩,由他将湿锦帕敷在晚晴额上,过不了片刻,便觉到那锦帕似火烧般烫手,钰轩将手覆在晚晴额头,焦急地问:
“晴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晚晴的身子忽然开始惊厥,嘴里纷乱地道:“爹,娘,……娘亲,……别走……你们等等我……,等等我……”
钰轩只觉冷汗直冒,对两个下人道:“快,快再想办法。去吩咐凿冰,快去拿冰来……”
说着便要起身亲自去寻,却见晚晴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她双手直挥,眼神空洞,喃喃道:
“我错了,这一世……全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阿诺和紫蝶奖状,无不掩面落泪。
钰轩将晚晴胡乱挥舞的手抓住,揽她起身抱在怀里,颤着声音道:“晴儿,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再一看时,晚晴身子一软,已经昏迷过去。
紫蝶晕头晕恼地跪倒在地,砰砰磕头道:“求求老天爷,求求观世音菩萨,救救我们苦命的夫人吧!”
阿诺一把拉起她,低声呵斥说:“闭嘴,快想办法,别添乱。”说着,对已然面如死灰的钰轩道:
“公子,来,我给夫人掐一下人中,别急,别急,您先让她躺平。我以前看到人发热病,得把被子都掀了,衣服解开。
公子,您先清醒一下,热病都是这样的症状,您放心,夫人肯定能挺过来。”
钰轩听了他的话,稍稍安心了些,忙给晚晴揭开被子,看她的衣服全部都已经湿透了,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不由心里暗悔自己粗心。
阿诺在旁边道:“公子,快解开夫人衣裳,只留小衣。”说着便要退后。急切之中,钰轩制止他说:
“无妨,你在旁边帮着”,说着便解开了晚晴衣衫,那一抹红菱的抹胸在雪白的胸脯上若隐若现,钰轩忙乱中又替她掩上。
阿诺不敢再看,忙回禀钰轩说:“小人去把窗开一点缝隙,紫蝶你去把火炉撤一个,再给夫人拿套干的衣裳。”
钰轩点了点头。
此时三人中阿诺俨然成了主心骨,二人竟也听他的。
紫蝶又拧了一把毛巾,递给钰轩,放在晚晴额上,晚晴的额头像火炭一般。
钰轩的心如同在滚油中熬煎,正惶惶时,又听晚晴微不可闻地说着什么,仔细伏在她耳边,听她气若游丝地说:
“轩郎,我先走一步了……,你日后,可别……别再错下去了……一定要……好好保重,后会……无……期了……”
听到这话,钰轩只觉肝肠寸断,泪水汩汩而出,他用手抚着晚晴的脸,惨笑道:“晴儿,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一时晚晴又开始抽搐,此时她已说不出话,嘴唇青紫,嘴角泛出白沫,眼睛直往上翻。
阿诺和紫蝶慌成一团,钰轩眼神都涣散了,他不再将湿帕子敷上晚晴的额头,只是紧紧抱住她的身子,喃喃道:“晴儿莫怕,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公子,有法子了……”紫蝶见晚晴这般模样,忽地高声喊道:
“我想起来了,以前在庄子上,如果有人这样子就用针扎,扎十指,快试试,快试试!”
说着便翻箱倒柜地找针,还是阿诺从衣上解下一个荷包,递出一根长针,递给钰轩,焦急道:“公子,那咱们试试吧!”
钰轩根本不接针,只是揽着晚晴怔怔望着她,似乎魂魄全无。
急切间阿诺也不顾礼法了,立刻拿过晚晴软软垂下的右手来,上去狠狠在她的食指指尖上扎了一下,晚晴无意识地“啊”了一声,身子一震。
钰轩勃然大怒,斥问阿诺道:“你干什么?”
阿诺边扎边道:“公子,扎针放血可以治抽搐,是了,我也见过乡下人扎针。”
钰轩将晚晴轻轻放下,悄声对阿诺吩咐道:“那让紫蝶扎吧,你跟我来一趟。”
“公子,你让小人扎完,”阿诺急道:“小的在乡下看过人扎针,就是这样扎的。
紫蝶,你快去煮点黄豆绿豆黑豆水,水中加冰糖,现下我记起来了,我们那里的郎中说了,热症要多喝水,快去给夫人烧水。”
他说这番话时,已经眼疾手快的将晚晴五个手指都扎了遍,眼见得扎出的血都有些黑紫了。
此时晚晴抽搐稍减,面部也终于稍稍平静了些。
钰轩见此感激道:“谢谢你,阿诺。”
阿诺从跟着裴钰轩以来,极少听到主人这等客气,钰轩性子喜怒无常,对下人又以严苛居多,尤其阿旺出事后,他防范心更重,除了对晚晴,几乎没人能看到他有笑脸。
而今忽听到主人这般说,即使沉闷如阿诺,也不由心中一暖,鼻头发酸。
待扎完十根手指后,又喝了一点凉好的梨汁,晚晴的高热终于暂时降下了,她睁开眼,看着钰轩正俯身关切地望着自己,虚弱地问:
“轩郎,你怎么热得一头是汗?”
钰轩紧紧握着她的手,那眼泪可是止不住地一滴滴滑落,他哽咽道:“晴儿,你觉得好些了吗?我没事的,只要你好起来……”
“你又不是小孩子,哭什么呢?”晚晴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该救我……让我去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钰轩忽然俯下身去,将脸埋在她身前,肩膀不停地抖动。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发,眼角的泪也慢慢溢了出来。
阿诺第一次见自己嚣张跋扈的主人竟这般温顺,这般儿女情长,一时呆住了。
只见钰轩抬起头来,将晚晴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声道:“晴儿,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晚晴没有说话,她的脸上潮红又现,钰轩再覆上她的额头时,发现她高热又起。
阿诺在旁边劝解道:“公子,热症都是反复发作的,您别急。”
钰轩的脸上反倒没有再现出焦虑,他缓缓站起身,对端着汤药的紫蝶吩咐道:“去给夫人喂点水,给她降降温。”
说完,便带着阿诺离开了内室。
阿诺不知主人何意,也不敢问,只见钰轩轻车熟路来到了书房,开始研磨写字,不到一炷□□夫,已经写了一封信,趁着晾干墨迹的间隙,他对阿诺道:
“现在你替我去做一件事,回府去我书房里取过那个钧瓷的胭脂红玉壶春瓶,晴儿喜欢那个……”
阿诺一听惊问道:“公子……怎得这时要瓷瓶?”
钰轩一面折起信笺一面回答他:“你把这封信交给我父亲,若是天亮前晴儿闯不过这关,我便和她一起去了。
我们走了后,让父亲安排人把我们二人秘密火化了,骨灰和在一起,放在玉壶春瓶中密封好,埋在翠山脚下,上面种一棵桂花树。
记住,不起坟,不立碑,不做任何法事,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
至于怎么给宫里交代,让父亲自己想办法吧。我说的这些,你都听清楚了吗?”
钰轩这番话说得那么平静又自然,仿佛在交代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阿诺听闻,却不啻平地惊雷,他跪倒在地,叩首嚎啕道:“公子,您,您怎能如此?夫人没事的,夫人没事的……”
“若她无事,我就陪着她在尘世过活;若她走了,我就陪她在泉下历难。
阿诺,你忠心难得,我已经委托父亲给你和阿默寻个好差事,处理完我的后事后,你们兄弟不要再做家奴,到军队去历练一下去吧。”
钰轩亲手扶起阿诺,温和说道。
阿诺还没开口,忽见紫蝶未敲门已经闯进来,惊慌道:“公子,夫人又开始说胡话了。”
钰轩闻言拔腿就跑,三人一路飞奔着到了内室,却见晚晴已略略好转,只是还在发着高热,四肢蜷缩在一起,眉间紧锁,似乎有无限痛苦。
钰轩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一片滚烫,便回身使眼色让阿诺走,阿诺抹着眼泪不动身,钰轩厉声喝斥他道:“赶紧走!”
阿诺无法,只好出去了,只剩紫蝶在旁边照应,晚晴已经换上了干的衣裳,这一次,她虽还是发着热,却不再惊厥和抽搐。
紫蝶一再抬头看着天空,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她从未像今日一样,盼着这天永远不亮。
她偷眼觑着钰轩,却见他反倒平静下来,只是在晚晴呓语叫娘亲时,俯身抱住她。
后来他发现,若是在自己怀抱中,晚晴似乎便不再那么躁动不安,他索性就一直抱着她,双臂僵硬麻木了也不肯放下。
紫蝶看不下去,悄声劝他,他只是摇头不语。
第一缕晨曦射进室内时,晚晴身上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
钰轩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对晚晴说:“看来真阎王还怕我这假阎王,我的晴儿,他终于没敢带走……”
说着,他在晚晴的额上亲了一下,轻轻将她放下,将帷帐也一并放下。
紫蝶见他这一夜如此尽心对主人,对他的成见终于消除了,她见钰轩脚步发软,忙将一张贵妃榻搬过来,对钰轩道:“公子,请您也歇一歇吧,您辛苦了。”
裴钰轩对她和蔼一笑,温言道:“不急,我去佛堂给菩萨上柱香。”说完便走了。
紫蝶从未见钰轩如此和颜悦色过,此时发现他笑起来竟这般好看,简直称得上是颠倒众生,和自己上次在裴府见他时已经判若两人。
她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夫人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原来他生得这般好。不过看他对夫人那般紧张,应该也是很爱夫人吧!”
她本是裴家庄子上的家奴,是以对钰轩和晚晴之事,也不觉得不妥。
紫蝶正想着心事,忽见门被哗啦一声推开,只见阿诺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胭脂红的瓷瓶进来,没见钰轩,大惊失色问道:
“公子呢?夫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跑成这样啊?”紫蝶见他这般狼狈,不由哑然失笑,小声道:“夫人烧退了,现在歇着呢,公子去佛堂烧香去了。”
阿诺这才放下心来,他顺手将瓷瓶放在几案上,用手抚着胸口道:“多谢皇天菩萨保佑,我也去烧柱香去。”
紫蝶见他昨晚上冷静沉着,今日却这般张皇失措,嘴角微微翘起,暗想这个侍卫还真有趣,就是太闷了,平日里一句话都不说。
第二日一直到了午时,晚晴才悠悠醒转过来,她的高烧已退,但面色苍白,身体极度虚弱。
钰轩一直守着她,厨房的饭食和药物都是备好的,可是无论钰轩怎么劝,晚晴都是牙关紧咬,一口不吃。
钰轩含泪向她道:“晴儿,你吃一口饭好不好?就算是可怜我,好吗?”
晚晴面朝里躺着,闭目拒绝道:“轩郎,你何必救我?我心已死,你就放了我吧!”
钰轩只觉一筹未展,愁肠满腹,他端着粥的手一直打颤,心里那股莫名的恐惧又涌上来,语无伦次地说道:
“晴儿,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才让你如此心灰,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晚晴转过身来,望着他,悲伤地说:“轩郎,我这样并非因你之故。是我自己心如槁木,我对世事看破了。
你这样强留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自己也难过,我也深受束缚,不得自由。我修道,你不许;我要死,你也不许,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我为裴家,鞠躬尽瘁至于今日,若说前世欠你们的,也都还完了,你还厮缠我,到底是什么道理!”
钰轩将碗盏放到一边,坐在床边,拿起晚晴的手,只觉心如刀绞,流泪道:“晴儿,是我欠你的,我们裴家欠你的……”
“既是是你们欠我的,我都不在意了,你还在意什么呢?”晴儿强笑了了笑,缓缓道:“轩郎,求求你放了我吧……”
注释:
1. 悬线诊脉:古代礼教森严,地位尊贵的女性不能无故见男子,因此当贵族女性生病时,医生只能将一根丝线拴在女性患者的手腕上,自己则牵着丝线的另一端,隔着帷帐为患者诊脉。这种诊脉方式通常不准确,贻误了治疗时机。
2.四豆饮:古人将黄豆,黑豆、绿豆、白芸豆四种豆类放在一起熬煮服用,称为“四豆饮”(如果去除白芸豆,又称三豆饮),“四豆饮”旧时临床上用于退热;
3. 本章中所提供的降热方法均取自网络,实际功效如何未曾验证,请小天使们切勿模仿。
游说
听晚晴这般说,裴钰轩有些急了,他强将她的手拉起贴到自己的脸上:“晴儿,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哎……”晚晴长叹一声,阖上双目:“轩郎,去过你的日子吧,我累了,实在无力陪你了,我心力交瘁,但求一死,请你成全。”
“晴儿,我不许你死,我不让你死,要死我们一起死,我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的。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钰轩见晚晴犹如槁木般的神情,不知怎地,情绪突然间似乎又失去了控制,他的声音陡然高起来,说到后来,竟一把将晚晴从榻上拉起置入自己怀中。
晚晴重病之下,忽然被他这样一拉扯,难免头晕目眩,看到钰轩拥着自己嚎啕大哭,她心下也不免感伤,许久方道:“你哭什么呢?这世间的缘分都是自求的,你只在我身边,能求得正缘吗?”
钰轩低吼道:“你就是我的正缘,你就是……”
“还是看不破啊”,晚晴拍了拍他的背,幽幽道:“轩郎,你妻妾成群,不要再在我身上耗时间了,我累了……”
钰轩的身子一滞,他搬正晚晴的脸,愧疚重又浮上颜面:“对不起,晴儿,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我已经将她们全部遣散了,晴儿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只爱你一个人……”
“你把我放下好不好?”晚晴闭上眼睛,摇摇头道:“轩郎,我说了,你的事情我不管了,我不想再无休止的在这些事情上打转。
我自幼厌恶女子间为了男人争风吃醋,更厌恶男子蓄妾买笑的行为,轩郎,你我早已走散了,我们回不了头了……”
钰轩如同五雷掣顶,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对她的伤害竟然如此之深,深到宁愿放弃了生命,她也不乐意再陪伴自己,她甚至不愿再看见自己;
他现在才知道,若不是裴后去跪求晚晴,她可能真的不会去裴府帮助他做一系列善后事宜。
她若不是被自己逼急了,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地找申王带她去江南。
他原来一直低估了她宁折不弯的性格,她当初一头撞向佛前供桌,他只道她是厌恶皇上,今日,她竟然又用自沉于水的诀绝来逃离自己!
看她投向自己的眼神已全然没了爱意,唯有悲悯和疏离,难道,自己也被她所厌弃了吗?
她和自己之间那么多美好、誓言、恩爱,全部化为泡影了吗?昨夜,她昏迷之际说的对不起,到底是和谁在说对不起?
可她在昏厥之际还在牵挂他,又怎能说对他一点情意也没有呢?不成,不能让她走,她是自己的,是自己的,是自己的……
他心绪已乱,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眼看便要崩断,心中像是突然燃起了一把火,瞬息便熊熊燃烧起来,直烧得他神志全无,他忽而狂喊:“来人,拿匕首来!”
阿诺听到二人争执,正在室外逡巡不敢入,忽听主人声嘶力竭地喊,只好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将自己随身匕首呈上,钰轩一把夺过匕首,放到晚晴手里,流着泪道:
“晴儿,我知道你恨我,来,你捅我一刀,你杀了我,我便解脱了……”
可是他一松手,晚晴便直直跌下去,钰轩只好又揽起她,她的手里根本拿不住那把匕首,“哐啷”一声跌落到了榻上,见钰轩眼底全是血丝,她气息奄奄地说:
“我要是能杀你,我就杀了自己了……轩郎,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进了你们裴府。”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哀泣道:“我恨我爹,我恨他,他明知杜裴两家是世仇,还非要送我去你们裴府,白白毁了我的一生……我更恨自己,错了一次又一次……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钰轩见她这般说,不由怔住了,这话他从未听她说起过,原来她竟认为和自己的感情是孽缘,是孽缘!!
“公子,您还是先让夫人躺下,小的看夫人这面色,怕是要晕过去了,需得给她喂点东西才行啊!”阿诺在旁边看着裴钰轩愣怔又恍惚,也顾不上避忌,忙忙劝说。
钰轩听了阿诺的话,恢复了一丝理智,他强压着心中弥漫起的寒意,冷着脸吩咐道:“告诉厨房,用上等高丽参,煮一盏参茶来,要快。”
一时,阿诺将参茶端来,见晚晴已经面若死灰地躺在枕上了。
钰轩的脸色也几乎可以用死灰来形容,他端过参茶,低声对阿诺道:“你先出去。”
阿诺出去前,犹豫着说:“公子,这茶,您无论如何,要给夫人喂下去,若是她不吃药不吃饭,怕也……熬不了多久……”
“滚……”钰轩耐心耗尽,高声呵斥道。
阿诺慢吞吞走到门口,又回头向他禀报:“公子,老爷说下午来给杜大人夫妇上香。”说完,便掩上门,悄悄立在门外待命。
室内,钰轩知道晚晴无论如何不会去喝那参茶,便自己端起来含了一小口,俯下身来,覆在了晚晴的唇上。
晚晴纹丝未动,也不躲避,也不张口,那参水怎么也渡不到她的口中。
钰轩见那参水慢慢流到了她的脖颈,慌忙拿帕子替她擦拭,谁料她轻轻拉过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唇,接着推开帕子,转过身去,将脸朝向床榻里面。
钰轩一下明白了,她是嫌弃自己脏。
果然,她嫌他脏。
不管他和那些女人是不是逢场作戏,是不是自我麻醉,那些事他做了,她便嫌他脏。
他脏……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脏,可是,这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没有啊,没有啊……
他放下参茶,半跪在晚晴榻前,拿起那把匕首,苦笑道:“好,晴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日,你若实在饶不得我,那咱们就了结了此事,现在我就剖出我的心给你看看,那上面是不是写满你杜晚晴的名字?”
杜晚晴听了他的话,压根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声息。她静静地躺卧着,犹如枯木一般死寂。
过了许久,听到了一声低低压抑的呻.吟,她本能地回身一看,不由大惊失色,裴钰轩竟真的在胸口处狠狠划了一刀,那血溅得衣裳上、地上四处都是。
他额上滚着豆粒大的汗珠,一张脸苍白着,紧紧咬住牙关,见晚晴回头,他略带了一丝愧疚,强笑道:“晴儿,我自己还是下不去手,要不你帮我再捅一刀吧……”
杜晚晴又气又惊,怒声对他斥责道:“你竟这般逼我……你……你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吗?”
“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裴钰轩捂着胸口,眼见那血汩汩而出,将一大片衣裳都染透了:“晴儿,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话还未完,只听“咣当”一声,他高大的身躯倒在了地上。
晚晴心神俱散,扶着床栏,强撑着坐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喊道:“来人,来人。”
阿诺和紫蝶闯进来,看见浑身是血、晕倒在地的裴钰轩,都吓呆了。
还是阿诺先清醒过来,他什么也不敢问,只是忙着将裴钰轩扶起,从腰间取下一条白色汗巾将他的伤口缠绕住,接着便要架着他起身。
谁料钰轩一把抓住阿诺的手,忍痛叮嘱道:“让夫人把参茶喝了,一定让她喝了……”
晚晴以手掩面哭泣,只觉五内俱焚。
阿诺将钰轩扶到隔壁的客房去找大夫医治,室内只剩了紫蝶。
紫蝶抹了把眼泪,端起那盏参茶端给晚晴,晚晴却不伸手,只看着地上的大片血迹,抽泣着说:
“紫蝶,你知道吗?我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可是我真的是倦了,我的命,我自己都做不了主吗?他为什么要这般逼迫我?……”
可怜紫蝶捧着碗盏立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陪着主人落泪。
晚晴体力不支,又倒在卧榻之上,只觉得心烦意乱,原来这世间还真有求死不能的事,单被她碰上了!
过了一会儿,阿诺重返回来,禀报晚晴道:“幸而孙大夫一大早便已被请到了府邸,现在正给公子包扎,大夫说公子失血虽多,却只是皮肉伤,无碍的。”
晚晴听了,一声不言语。
阿诺看了看紫蝶手中的参茶还是原封未动,便给紫蝶使眼色,紫蝶会意,拿着那盏参茶出去热了。
阿诺趁屋内无人,跪于榻前对晚晴道:“夫人,您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室中之人可就一个都活不成了,您忍心吗?……
再说了,蝼蚁尚且偷生,您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
阿诺自小被人训练成死士,这条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自幼所受训练,均是怎么为主人挡刀挡剑,此生唯一一次有人为我挡剑,便是夫人您。
当日因宁远侯府追杀,小人身处险境,夫人手无寸铁,又不会武功,竟然挡在了小人身前,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贼人的刀剑。夫人大恩,小人永生不忘。
夫人,您为了一个低贱的侍卫,都能舍命相救,更何况是公子?请您听小人一句劝,夫人,公子他真的是爱您的。
小人一直在公子身边侍奉,看得清清楚楚,他命都可以不要,也要与您同生共死。
公子的确做错了事,可是人生在世,谁能没有一点儿过错呢?求求夫人原谅他吧……
您若不原谅他,他也活不成了。他若真有什么事,我们这些做死士的,难道能独活吗?”
晚晴平生最看不得无辜之人代人受过,又自来对阿诺格外敬重,此时听他这番言语,只觉难过不已,忙起身来挣扎着想下榻来扶他。
阿诺见状,忙立起身子扶住她纤细的臂膊,只听她气喘吁吁道:
“罢了,罢了……真是冤孽……”说着,那泪直直流下来,她泣道:“你去看看你们公子吧,我死不足惜,但不想连累无辜。”
阿诺听她这般说,那态度似有松动之意,心中的巨石才算略略放下,他偷偷抹了一把泪,点头道了声是,便出门去。
恰逢紫蝶端着那盏热好的参茶进来了,晚晴见她哭得眼泪将衣襟全打湿了,心中暗暗叹息不止。
紫蝶放下碗盏,一面将青缎滚银边的芙蓉枕掖在晚晴腰身后,一面哽咽道:“夫人,若您真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便到那边去侍奉您……”
晚晴别过头去,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见紫蝶用银羹喂自己参茶,她只好张开嘴,泪水和着参茶水,一起进入喉咙,一种奇异的苦辛升起。
钰轩在客房躺着,孙大夫替他包扎了一下,给他喝了一瓯提神的汤药,他便挣扎着要起来。他本是昨天劳累过度,急火攻心,又加之受伤流血,才导致的昏厥。
此时他又踉跄着到内室来看晚晴,见晚晴已经闭上双眼似又沉沉睡下,紫蝶悄悄告诉他,夫人已经将那盏参茶喝了。
钰轩这才放了心,他坐在晚晴榻前,见她一张清丽的脸上,全是憔悴失落,即使沉睡,眉头也是紧紧锁,不禁拿手去轻抚那眉头,心里愧疚道:
“晴儿,是我错了,没想到我伤害你这般深,你数次为了我不惜以命相拼,我却误会你同人有染,差点杀死你不说,还找了那些女人来气你,我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晴儿,这次你若原谅了我,我发誓再也不会辜负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再也不会和你分离。”
下午,裴时来到梁国夫人府吊唁。府中的旧仆昨夜连夜被打发去了寺庙为杜氏夫妇诵经祈福,此时由裴家的侍从接手守卫梁国夫人府,所以裴时无所顾忌,径直来此。
今晨,阿诺回去交给他裴钰轩的绝笔信时,他犹如晴天霹雳般怔了半晌。
事情的严重性显然早已超过了他原先的设想,晚晴的刚烈诀绝固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而轩儿竟然真的要为这女子以命相酬!
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生死相许的感情,偏又轮到了他儿子身上……
难道上一代的悲剧还没演完,下一代又要重蹈覆辙?
想及此,他不禁又惊又惧,本待即刻便来这边坐镇处理,走到半路又接到密报说是晚晴已醒,这才按捺下担心,先去上了朝。
谁料,下午到了梁国夫人府,阿诺又给他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饶他怎样老于世故,老谋深算,听到这对痴男怨女互相折磨,相爱相杀至此,都不禁滴下来泪来。
他在杜氏夫妇的灵堂里,既愧疚又难过,逃避了一辈子的老朋友,终于还是以这种方式见了面,他红着眼圈看着杜宇的牌位,在灵堂里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做了一个最难做的决定。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决定,未来有可能会使裴家有灭顶之灾;但是,如果不做这个决定,现在他就会彻底失去自己的小儿子。
凝望着杜宇的灵位,他长叹一声道:“贤弟,我知你一生都在恨我,可是冤家宜结不宜解,咱们两家,和解了吧……”说完,不禁泪如雨下。
钰轩早在厅堂等他,他好生劝退了儿子,让他先回房休息,自己一人进入晚晴的内室。
他进去时,晚晴正半躺在床榻上,一双眸子黯淡无光。见了他,只低低叫了一声裴伯父,便不再言语。
裴时坐在她榻前,握着她的手,满腹心酸说道:“孩子,你受苦了。”
晚晴怔怔望了他一阵,忽然开口道:“伯父,听说我姑姑生前曾和您万般恩爱,你们也曾发下誓言不离不弃?而且,姑姑去世时还怀了您的宝宝?”
裴时听了晚晴的话,只觉心痛如绞,本来存心要劝的话,一个字未出口,便被一记闷拳堵在了嗓子眼。
晚晴见他尴尬又无措,恍若未见,又道:“人人都说是您负了我姑姑,依我看,门不当户不对,即使勉强嫁过去也是悲剧,您说是不是?
伯父向来用世心切,我杜家却早已衰微,无法助您一臂之力,您即便为了一时之情娶了姑姑,只怕到时仕途一旦不顺利,您还是会怨恨姑姑没有给您助力吧。
我姑姑必是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一尸两命,含恨而终。”
裴时听了晚晴的话,只觉如坐针毡,浑身上下冷汗淋漓,狼狈地低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晚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但即便落了个这么凄惨的下场,姑姑她对您却也没有怨言,据说临终前还再三叮嘱我父亲不可与您交恶。
《诗》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姑姑溺于情,故而死于情;
裴时听晚晴提起往事,不觉悔愧交加,不顾礼仪打断她道:
“孩子,过去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的姑姑,此事,我百死莫赎……你无论怎么说我,我都没有一句可辩解之语……”说着,那眼角的泪溢了出来。
晚晴假作看不见,只冷眼望着他,语气凛冽地像西风席卷大地:
“伯父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就算姑姑是求仁得仁,可我,伯父,我自知与令郎无缘,早早便撤了身,再不敢存痴心妄想,为什么还要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我今天对您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您看在我死去的姑姑的份上,能和令郎高抬贵手,让我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可以吗?事到如今我心已死,再也不能供裴府驱驰了……”
裴时面对晚晴的咄咄逼人,苦笑着略歪一歪头,任凭眼角的泪珠跌落下来,接着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
“往事已矣。晴儿,上一代的悲剧再怎么说也无法弥补,伯父只盼望着你和轩儿……”
“事情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伯父觉得我和轩郎还能成?”晚晴不待裴时说完,便径直插嘴问道。
裴时被她问得一愣,点了点头,缓缓道:“自然是能成的,孩子,伯父怎会骗你?你和轩儿是佳偶天成,只是磨折多些罢了……
他说到这里,却见晚晴一脸不屑的表情,只好佯装未见,又道:
“你知我当年再三屈膝向你父亲允你去我裴家,却是为何?是因为我也想弥补当日辜负你姑姑的弥天大错,也想将你嫁与轩儿,谁料轩儿不争气,白白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可是轩儿他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孩子,轩儿自是痴情,你莫要恨他。”
“他妻妾成群,日日酒舞笙歌,却在我这里寻痴情,伯父您信吗?他放纵自己寻欢,还说是痴情于我,这样的痴情,我不要……”晚晴微微侧头,冷言道。
“孩子,你和你姑姑的性子果然颇为相似,都是一样的刚烈。不过这世间,可以逢场作戏,可以以假乱真,却唯有一颗真心,藏不得、掩不得,却也失不得,忘不得。
‘千古艰难惟一死’,而苟活于世,每天戴着面具过活的日子,并不比死好过些。死还有解脱之时,活着,却天天处在炼狱之中。
这世间万般苦事,莫过于情。情之于人,犹如刮骨之刀,不经历者难解其味——负情,更是苦上加苦。
你知道吗孩子,这些年,我始终在想,若是能换回你姑姑一条命,我宁愿拿我的命去交换……
可是,没用了,长夜漫漫,剩下的全是悔全是愧,哪怕高官显禄,儿女成行,也一样日日活在悔恨里……
而今我一闭眼,便是若儿抱着孩儿静静立在眼前的情景,想来,我也快要去见若儿了,到时我们夫妇父子团圆,倒也不失是一桩美事!”
说到这里,裴时浑身微微颤动,他以长袖掩面,似在悄悄拭泪。
第 171 章
晚晴见裴时龙钟之人,满头白发,却在晚辈前伤心落泪,心中略略有些不忍,忍不住低声劝慰道:
“伯父,姑姑曾入我梦,她说,她不怨您,您也是可怜人……”
说到这里,她忽想起当年无意中得知的那个秘密,毒死姑姑的药其实是爹爹买的。
到底姑姑知不知道那是毒药,知不知道自己的亲哥哥为了门户清白要毒死她?她喝下毒药的那一瞬间又想了些什么呢?
明明是爹爹亲手毁了自己的妹妹,但是裴时却为此背了一生的情债。
姑姑的死,裴时肇其端,爹爹终其事,这世上两个号称最爱她的人,却生生要了她的命,世事之荒谬,一至于此!
至于爹爹到底有没有下毒,她却始终没敢去求证其真假,也没有问过娘亲,毕竟娘亲嫁给爹爹时,姑姑已经去世了,爹爹怎会将此事告知娘亲?
而杜忠却是自幼跟随父亲的长随,他的话会有假吗?
更蹊跷的是,当日父母远赴江南,只有福子愿意跟随侍奉,杜忠却自称要回家乡为姑姑守坟,只身离开,自此后音讯全无。
而今父母已逝,这件事终成了一桩悬案,再也无人能解。
想及此,晚晴只觉眼前一阵晕眩,不知为何,恍然间她竟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裴时,时至今时今日,当时所有经历此事的人几乎都已离世,唯有他还在苦海里挣扎。
想他常年住在偏僻的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放逐自己,面对一家子与自己离心离德的儿女亲人,这其中痛又有何人知晓?
她抬首望着裴时,只见他泪如泉涌,抖着唇,以袖遮面泣道:“是我,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若儿……是我亲手害死了她……”
晚晴见他似正在承受巨大的锥心之痛,对他的怨恨不觉稍稍释然:“伯父,您好好保重吧。姑姑都故去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感情不能放下呢?”
“放不下,放不下……”裴时摇摇头,满面凄惶又无奈:
“这二十多年我一日都没放下过,不瞒你晴儿,轩儿那傻孩子试过的法子,我年轻时也都试过,没有用的,纵情声色,酗酒终日,都是麻醉一时,醒来便是一场空。
但是那时,我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了,看着他们稚嫩的脸,我想到自己肩上还扛着为人父的责任,这才咬牙苦苦忍了过来。
好孩子,我当初走过那条路,实在太难熬了。我实在是……不想让轩儿再走一遍了。”
他想到小儿子之前那形销骨立、落拓待死的模样,不由悔愧万千,握着晚晴的手,他老泪纵横地说:
“孩子,千错万错,都是老夫的错……当日是我糊涂,你第一次出宫后,我就该放你们去幽州躲着的,可是我……那时我还想保全富贵,以至于害了你和轩儿。
晴儿,轩儿是我的儿子,我还能不了解他吗?他爱你,胜过爱这世上任何人,为了你,他几次要和我断绝关系,把刀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逼我成全你们。
为了你,他以一己之力和当时如日中天的宁远侯府为敌,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前程、名声甚至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晴儿,你可怜他自幼丧母,这世间疼他的人不多,就原谅了他吧,你没见他失去你时疯魔的样子,我真怕,我真怕他就此得了心疾了……”
晚晴垂首轻泣道:“伯父,我……我真的……不想再涉情关了,太苦了……我何尝不知道他爱我,可是,他伤害我实在太深了,我的心,早已凉透了……”
“好孩子,他是有错,可我这个当爹的也难辞其咎。你们几次错过,均因我的私心而起,就让所有的惩罚,都降到我的头上吧!
我老了,再无所求了,只要看着你们两人能得到幸福,哪怕现在就让我奔赴幽冥,我也在所不惜……”
晚晴望着眼前这个向以冷酷和绝情著称的老人,在自己面前涕泪俱下,心里一阵凄惶,竟不知身处何地,此时的裴时,还是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利欲熏心的长辈吗?
“你就当是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替他求情,看在我和你死去姑姑的份上,你原谅这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好吗?”
裴时说着,抖抖索索拿出一封信递给晚晴,悲痛万分道:“晴儿啊,你不知道,昨日你发高烧惊厥,他连遗书都写好了,要为你殉情,这是他给我留下的遗书,你看看……”
晚晴只好接过信来,打开一看,只觉字字锥心,句句是血,当读到“此生得与晴儿同赴黄泉,共眠一穴,儿亦无所恨矣”时,那心中的坚冰终于一点点溶解,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下来。
她抬起头,万般无奈地对裴时道:“他这到底是是何苦啊!我和他,终究是不成的,我是宫里的女官,这身份怎能和他再结连理……伯父,这是灭门的大罪啊!”
“身份的事情,我自会替你们筹划周全。这事你交给我,”
裴时看着晚晴似有松动之意,心下稍安,继续道:“只要你原谅他,愿意接受他即可。不然,他过不来这个坎啊……”
晚晴沉吟不语,良久方叹息道:“伯父,这分明是饮鸩止渴,您何必这般逼迫我……”
裴时将那封遗书叠起,塞到了自己的袖子里,不禁涌起一阵伤悲,颤声道:
“孩子,伯父不是逼你,只是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这一生,作孽太多,现在已然受了报应。
玉圃因他娘去世迁怒于我,已经多年不曾回京;我膝下只有轩儿一个儿子了,若是连他也弃我而去,我裴氏这一房几百年赫赫扬扬,便当绝嗣了。
只怕到那时,我死后也无颜再见祖先了,孩子,裴氏一族血脉,全在你了。今日你若能原谅轩儿,我愿替他向你跪地磕头认错……”
说完,便抖动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作势要跪下,晚晴吓呆了,忙忙去扶他,却因体弱,一头往地下栽,裴时来搀她时,她忍不住扑入裴时怀中,放声痛哭道:
“我父母都走了,他们不要我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傍了……伯父,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原来她悲痛欲绝之际,见裴时白发苍苍的模样,竟一时将裴时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她父亲在世时,她其实已与他有了芥蒂,再未投入他怀抱一次,此时她心里悔愧兼绝望,不由在裴时怀中嚎啕不止。
裴时垂暮年人,心到底还是软了些,且这女孩儿究竟是若儿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他内心深处是疼爱她的,是以在最恼怒她时,他也未曾下过狠手。
而今又见她这般痛苦,他更是慈父心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慈祥地说:“傻孩子,怎么会没有路走呢?你不要怕,一切都有伯父在。
日后我和轩儿,还有皇后娘娘,我们都会爱护你的。好孩子,咱们是一家人。”
说着,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早已在门外候着的钰轩进来了,裴时将晚晴交给他,他过来揽住晚晴的肩膀,低低叫了声:“晴儿……”
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晚晴红着眼睛瞪了他片刻,虽然未推开他,却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裴时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那锦囊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了,他颤抖着手,将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支两股相缠的金钗。
看那金钗的样式质地都不是新的,却养护地极好,阳光斜斜照进来,金子闪出耀眼的光芒。
裴时举起这钗,含泪对钰轩和晚晴二人道:
“这对龙凤金钗是我当年中了进士,倾囊买下的,本想给你们的姑姑一个惊喜,谁料世事暌违,若儿终究没戴上这金钗,便已命丧黄泉。
晴儿,轩儿,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也忏悔了一辈子,希望你们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
这金钗,今日就送给你们,你们一人一股,待成婚时,再合成一支;希望这支金钗,日后便世代作为我裴家求娶冢妇的聘礼,你们记下了吗?”
裴钰轩听父亲这么说,不由自主瞧向晚晴,晚晴待要不允,看到裴时老泪纵横的样子实在不忍,又看裴钰轩胸前裹着厚厚的布带,望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歉疚和爱恋,终究还是硬不下心来拒绝。
况今日这府邸内外,尽是裴家的势力,若不答应他们父子,这一纠缠又要到何时?
自己不是没想过再找别的出路,可是事实证明,路路都是封死的,唯有他裴家,到最后还是横亘在这里。
再说自己若硬要离开裴钰轩,只怕他真的会得心疾,到时可就前途尽毁了。
而自己若不从裴家,也只剩老死宫中一条路,依靠皇家权势来抵挡裴家的势力。可是自己对皇宫对皇上,全没有半分情意,比起裴家,皇家只有更无情。
而今,父母已逝,柳郎已娶,程五哥他们都各有家室,自己也不好总是叨扰。所有的路都走了尽头。为今之计,竟只有应允了他们一条路了。
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和裴家的关系已经渗入到血肉之间,硬要拔除便是血淋淋的,竟是要送命!
她抬眼看着裴氏父子,父子二人均怀着希冀和热切望着她,事已至此,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世间,最后的亲人,竟然全是裴家人了——
当初爹爹将自己送入裴家,到底怀了几分报复之心,她已不可知,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仇人变成了最亲近之人。
她苦笑着,虽然知道挣不脱命运,可是心里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她还是无法忘记裴钰轩满堂妻妾游戏人间时的模样,她不肯接过那金钗,只是道:
“伯父,您别逼我,我愿意原谅轩郎,也可以继续去皇后那里当差,可是,和轩郎,我们还是算了吧……”
裴时心里一沉,给裴钰轩使了个眼色,钰轩会意,忙柔声晚晴道:
“没关系,晴儿,你按自己的心意来,我不逼你。我在这里等着,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的。你什么时候愿意原谅我,便什么时候原谅我;
即使你一辈子都不原谅我,我也没有怨言,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只要你让我看见你好好的,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
晚晴万万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逼她闹她胁迫她,她都可以熟视无睹,可他忽地这般善解人意体贴人心,却让她的心理防线一下崩溃了,她举起双手,没头没脸地狠狠地打向他的胸膛,对他哭喊着说:
“我恨你,我恨你,裴钰轩,我恨死你了,你不要再说这些花言巧语来骗我了,这些年,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却没有一次兑现自己的诺言,你就是个骗子,骗了我的心又拿去糟践……”
钰轩轻轻捉住她的双手,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流泪道:
“晴儿,你骂得对,是我该死,从此后,你爱我也罢,恨我也好,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了……
你身子不好,不能使力,待你好了,再打我骂我,好不好?从今之后,我什么都依你。”
此时的裴钰轩显得那般柔情似水,再无半点狂躁与悸动,杜晚晴一下被他这深情款款的模样弄得心里失了方寸。
裴时见此,也忙从旁劝解,婉言对晚晴道:“好孩子,你放心,就是你不惩罚他,老夫也替你罚他,好不好?到时就让他天天到你府外跪着,你看怎么样?……”
“伯父……”晚晴本来被裴钰轩那番话弄得心乱如麻,又听了裴时的话,知他向来板着脸一丝不苟的,今日竟这般说,不由又气又笑,娇嗔道:“看您说的……”
裴氏父子见她笑了,也都不由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笑了,气氛一下缓和下来。
晚晴见此情此景,想了一想,还是叹了口气,没好气地对钰轩道:“算了,你扶我下榻来吧!”
钰轩楞了一下,接着便欣喜若狂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晚晴搀下,二人在裴时面前跪下,钰轩从旁扶住她,她颤巍巍向裴时说道:
“伯父,您想好了吗?并非晚晴惜命,此事非同小可,刚才我给您说的那番话,可是句句肺腑之言。”
裴时望着他们两人,沉吟了一下,问钰轩道:“轩儿,你怎么说?”
钰轩紧紧揽着晚晴,异常珍爱地凝视着她的双眸,对父亲道:“此生若不得晴儿为妻,我必终身不再娶。我愿与晴儿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晚晴注视他良久,眼神终于慢慢柔和下来,她敛眉低首,轻叹一声道:“如此,伯父,便听您的吩咐吧!”
裴时笑着将金钗放入二人手中,携着二人的手说:
“好,好,我裴时有此佳儿佳妇,今生无憾了!若儿,你如在天有灵,也要保佑咱们两个孩子夫妇好合,百年偕老……”
待安顿好晚晴后,裴时与裴钰轩走到厅堂给杜宇和宁夫人上了三炷香,裴时跪地道:
“贤弟,咱们老哥俩还是做了亲家了,希望你和弟妹的在天之灵能保佑这两个孩子能顺顺利利成亲生子,为裴杜两家广延子嗣……”
说着,那泪不禁洒了满襟,他暮年之人,遇故友长辞,想想一生和这位故友的分分合合,难免伤怀,自此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此是后话。
钰轩见父亲这般伤情,忙扶起父亲,自己也拈了三炷香,跪地行子婿礼,祈祷道:
“请岳父岳母大人在天之灵保佑,我和晴儿自此后再不分离,永结同心。我裴钰轩在二老灵前发下重誓,此生若再负晴儿,定让我生生世世坠入阿鼻地狱!”
※※※※※※※※※※※※※※※※※※※※
小天使们觉不觉得裴相大人秒杀儿子?
合欢(1)
晚晴的身子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心情也渐渐好起来,见钰轩那般体贴温柔地待自己,她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想想这世间虽有万般苦,可是若只有一点点甜,便也忍不住要去追逐。
她知道眼前的路就是唯一的路了。她曾努力过,挣扎过,甚至以命相拼过,可是怎么也挣不脱这天罗地网。
她认命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不能死,便只能向死而生。
这一日清晨,晚晴醒来时,见钰轩还握着自己的手,在自己身边坐着打盹,她看着他疲惫憔悴的模样,一丝柔情慢慢浮了上来。
发高烧那日她虽病得迷迷糊糊,却还是朦胧感觉到了他抱着自己绝望哭泣的样子;兼之看了他那封绝笔信,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心终究是软了。
算了,权作今生欠他的吧,她若走了,他必定痛不欲生,只怕到时心疾又发,再也无人可制。
虽然他曾以剑逼迫自己,但那剑,究竟是没有刺下去的。至于他曾经的花天酒地,也罢了,人谁无过,只盼他从此都改了吧。
裴时的那番话,或多或少还是打动了她,既然他对自己情根深种,竟然愿以身相殉,自己还有什么可说?
这世界本已冰冷,他的爱犹如微光,还能给自己一丝光明,又怎能断然拒绝?
虽然他已经历了两段婚姻,虽然他曾在花丛中流连,可是如今他愿浪子回头,难道自己就真的狠下心来置他于不顾吗?
从年少时便生出的情义,犹如从身体中生出的血肉一般,怎能说割舍便割舍的下?
她这样想着,不由侧过身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钰轩的脸,钰轩惊醒了,一把握住她的手,慌乱的问道:
“晴儿,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间醒了?”说着又忙忙吩咐:“紫蝶,快去准备,夫人醒了。”
晚晴见他这般忙乱,忍俊不禁道:“轩郎,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没事,天亮了我也该醒啦!”
钰轩听了她的话,这才放下心来,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果然天已大亮了,他半红着眼圈,将手敷在她额上,遮掩道:
“好好,没事便好,我试试你还烧不烧?”那泪可是滴在了晚晴的脸上。
晚晴挣扎着要起来,钰轩忙用胳膊揽着她,她用手替钰轩擦了擦眼泪,低声说:“轩郎,让你受累了!”
裴钰轩有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欣喜,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晴儿,答应我,以后别吓我了好吗?要死,你告诉我,我陪你一起。”
晚晴忍不住轻笑他道:“傻瓜,我现在正要活呢,你又提死做什么?”
钰轩和着泪笑道:“是是是,我不提,咱们以后都好好活着……”
晚晴抬手轻刮他的鼻子,笑他说:“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动辄哭鼻子,还说是什么玉面阎罗,我才不信呢!”
钰轩也笑了,捉住她的手,他深深道:“晴儿,我此生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你而流的。”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苦尽甘来,虽然前路艰险,却因在心中认清了彼此的情义,亦无所畏惧。
一时紫蝶过来侍奉晚晴用了一点粥,晚晴立逼着钰轩去休息,钰轩只好去旁边榻上稍歇了歇,药来了后,他便从榻上起来,自己亲手喂晚晴吃下了药。
晚晴对他和紫蝶道:“你们都辛苦了,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们了。”
钰轩见她今日的精神好些了,对自己的态度也终于慢慢缓和下来,竟生出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他坐在她床榻前,笑道:“傻瓜,你好了便是天大的喜事了,我们辛苦什么呢?”
紫蝶也喜极而泣:“夫人终于缓过来了,感谢九天菩萨。”
到了晚间,钰轩照例在晚晴内室的贵妃榻上和衣而卧。晚晴这几日身子歇过来,反倒睡不着了,在卧榻上翻来覆去,思虑万千。
忽听得钰轩低低道:“晴儿,晴儿,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晚晴一惊,忙从榻上起身看他时,却见他满脸的恐惧,两手乱舞,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口中呓语道:
“晴儿别走,别走……你走了我绝不独活……”
晚晴见他额上全是汗水,忍不住俯身拿锦帕替他擦拭,谁料忽被他一把抓住手,蹙眉道:
“晴儿,我真的是该死,我只想着能气气你,谁料竟让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许多声对不起,额上的汗珠滚动,面上的表情极为苦痛,看起来是魇住了。晚晴见他这般,泪止不住流下来,说了句:“傻瓜……”
钰轩被晚晴的话惊醒了,他睁开双眼,见她俯在自己身前,满面都是关切之色,不由大吃一惊道:
“晴儿,怎么了?你怎得穿得这么单薄在这里?是不是做噩梦了?”
晚晴含泪对他道:“呆子,明明是你做噩梦了……你做了什么梦?”
钰轩一骨碌翻起身,拉她坐在身边,给她盖上一角薄被,见她赤着脚便下地来照顾自己,只觉心中一阵暖流滚过。
他并未接她的话,只心疼地说:“你看你,下地来怎得不穿鞋子?快把脚拿上来我帮你捂一捂。”
晚晴羞涩地推他:“胡说,哪有平白给人……看脚的?”
钰轩心中一荡,柔声在她耳旁道:“我不看,我只想给你暖一暖。”
说着,不由分说,便弯腰要去捉她那两只赤白的小脚。晚晴不理他,推了他一把,娇嗔道:“你这里这么窄,怎么坐得下两个人嘛……”
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想,这贵妃榻本来就不宽,钰轩身材高大,在此只能勉强搭个腿,和衣卧下,难怪他做噩梦。
这几天自己没下榻来看,倒是疏忽了,让他带着伤,在这里陪了自己这些日子,只觉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钰轩见她起身向床榻走去,急忙站起追在她身后,见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又赤着双脚,心中怕她着凉,待要揽她又不敢揽,只好讷讷道:
“冷,我……我扶你吧……”
晚晴却已走到了榻上,往床榻里面靠了靠,见钰轩还站在床边,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心里一软,脸色微红道:
“那个地方……怎能休息好?要不,你也上来……歇歇吧!”
后面几个字,她像是蚊子哼哼般慢慢挤出来。
钰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俯下身子,悄声问:“晴儿,你说什么?”
晚晴红着脸将被子一把拉上遮住颜面,闷声道:“听不见就算了……”
钰轩喜出望外,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手足无措间,他又一次将信将疑地问:“晴儿,你让我到卧榻上歇息,是,是真的吗?”
晚晴将被子略略扯下,露出半张俏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向他,啐他道:
“哼,你又开始装老实人了,别以为从前在丹桂苑时,你半夜偷偷跑到我卧榻上来的事情我不知道!”
钰轩见她忽然提起这事,不由脸色微红,身子往后一缩,自欺欺人般解释:“我那不是,怕你害怕嘛,你晚上老说害怕……”
晚晴重又用被子蒙住脸,娇声道:“我现在就害怕……又冷……而且,你说梦话,我还得下去看你,冷死了……”
钰轩一听这话,不由得大喜过望,那心里犹如灌了蜜一般,他上前轻轻揭开晚晴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地上了卧榻。
晚晴见他这般促手促脚,反倒笑起来,像一只小猫一般蜷缩到他怀里。
他轻轻搂住她,恍若梦中,许久,他颤声道:“晴儿,你说,我这是在梦里吗?”
黑暗中,听见晚晴嗤地一声笑道:“你自己说呢?要不我掐你一下?”说着,真的掐了他的胳膊一下,他一个激灵,将晚晴紧紧拥在自己怀里。
一股莫名的悸动涌上来,女孩子柔软的带着体香的身体像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向他逼来,他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得用唇去找她的唇。
她嗔道:“乖乖的说话,不然你下去吧!”
钰轩只好听命,一动也不敢动了,过了一会,听他在黑暗中说:“对不起晴儿,以前都是我错了,谢谢你肯原谅我……”
晚晴见他忽然又提起这个,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好啦,既往不咎。你动不动就认错,难道在刑部时你这尚书大人就是这般对待你的囚犯的?”
钰轩拥着她,那唇只在她耳边逡巡,耍赖道:“我就是囚犯,你才是我的尚书大人……”
晚晴被他闹到耳朵痒,红着脸,她问道:“好,那我问你,刚才你究竟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
他梦见晚晴就那般从他眼前直直跌入水中,他想入水救她,可是那水犹如结了冰一般,他使尽浑身解数仍然无法进去,只能绝望地趴在岸边看她缓缓地沉入水底……
晚晴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再问,一阵困意袭来,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很快就睡着了。
借着月光,钰轩见她眉间第一次没有紧锁,那么恬淡,那么安稳,像是初生的婴儿……他忍不住将唇轻轻覆上她的额头,低低道:
“晴儿,这次,我绝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此后几日,钰轩都和晚晴同榻而卧,紫蝶暗暗称奇,见主人丝毫不以为意,而且毫不避忌,心里又是为主人担心,又是为她开心。
晚晴身体略好些后,便催促钰轩去衙门处理公务,钰轩被降职后,这差事本也做的敷衍。
上司原是他的下属,新上任的尚书也不敢为难他,是以他本想得过且过,可是晚晴一直催他,他无法这才去应个卯,又留了阿诺在门外照应,自己去传了阿默跟随。
晚晴可以下地走动时,便由钰轩陪着去父母灵前痛哭了一场,钰轩也以子婿礼又到灵前叩拜致意。
晚晴哭得肝肠寸断,几至昏厥,钰轩知她心里苦痛,只得打叠出千般温柔来安慰,晚晴这才稍安。
因晚晴是化用了陆氏的姓氏,却不好请外人来吊唁,故而便只在私家祭奠了一番,之后,钰轩怕她过于悲痛,过了7日便让人将灵堂撤除了,另立了杜氏夫妇的牌位送往永宁寺秘密供奉。
道场和法事安排自有裴家帮忙打点,梁国夫人府邸所有的仆侍也早已被迁到那里替老主人祈福。
晚晴安心下来,便事事都由钰轩做主,钰轩早已打通了梁国夫人府邸和自己一处外宅的地道。
他在晚晴开府邸后不久就用一个假名将方圆十里的地全部买下来了,此时只说在外宅居住,众人也不疑有他。
晚晴和钰轩所住的内宅被裴府暗卫围得密不透风。晚晴身边唯有紫蝶随侍,饭菜均由裴府那边从密道传来。
一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刚吃过早饭后,钰轩便接到急报,去刑部议事,晚晴替他系好披风,又帮他理好风帽,嘱咐他早去早回。
钰轩含笑道:“好,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到哪里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说着,轻轻捏了捏晚晴的脸,一再叮嘱道:
“你不许乱跑,也不许出这房门,外面风大,小心吹了风;记得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想吃什么,让丫头告诉阿诺。他会去通传的。”说着,便恋恋不舍地走了。
晚晴笑他这般儿女情长,自己却也不由得被这浓情缠的化不开。
待钰轩走后,紫蝶进来安放熏香,顺口道:“夫人,外面的腊梅花开了呢。”
晚晴欣喜道:“真的?那我看看去。”说着,便要出门去,紫蝶忙忙阻拦道:“夫人,您不能出去,若是让公子知道您出门去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他敢?”晚晴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再说我身体都好啦,没关系的。我们去采些梅花来插瓶。
奥,对了,你让阿诺回府去取个花瓶来,咱们这里连个花瓶也没有。”
紫蝶笑道:“夫人还说呢,那天您发高热昏厥时,阿诺三不知的跑去裴府取了一个瓶来,我看还怪好看的,现在在书房里呢。”
晚晴狐疑道:“是吗?那一会我去看看那瓶。”
紫蝶忙阻止道:“使不得使不得,外面冷,您不能出去,奴婢去帮您折梅花,顺便把瓶拿来。”
“紫蝶”,晚晴佯怒呵斥自己身边这个傻丫头:“你是忘了谁是你的主人了吧!”
紫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夫人知道,奴婢自小就是裴府庄子上的家奴。”
晚晴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我哪里不知道,他们在我身边都安插上了裴府的眼线,多少年了不都这样嘛?现在好了,这梁国夫人府都姓裴了!”
“夫人早晚不也得姓裴吗?”紫蝶小声嘟囔道。见晚晴娇羞的样子,她又凑上来热热地说:
“夫人,我觉得公子对您真是太好了,您不知道,那天您昏迷不醒,他抱着您嚎啕大哭的样子,简直石头人都要心碎了!”
晚晴轻叹了一口气,瞬间红了眼圈:“我何尝不知呢,可是现在,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紫蝶小声劝说主人:“夫人莫要难过,我看那皇上天天眼圈发黑,脚底发虚,身子晃来晃去的,看着日子不长啦,从前庄子上要有人是这副模样,就没几年好活了。
到时皇后娘娘成了太后,给您和公子赐婚就行了。”
晚晴白了一眼紫蝶,低声骂道:“净胡说,还不快和我去折梅花!”
紫蝶却不肯走,她轻轻牵着晚晴的衣锯,怯生生说:“夫人,我虽跟着您才三年,可是您待奴婢和亲人一样,奴婢才敢斗胆说,公子对您,真是好的没法说了。
您没见,这些天早上您还没醒时,公子在旁边看您的眼神,真是爱极了的样子。
哎呀,我从来没见一个男人这么看一个女人,夫人,奴婢此生若是得人这么看一眼,便是立时死了也乐意了……”
晚晴听这傻丫头一阵胡言乱语,笑骂道:“死了还看什么?你这丫头疯魔了,必也是怀春了,赶明让你们公子给你说个好女婿,……”虽如此说,她自己心里却暖意融融。
紫蝶羞得身子一拧,捂着脸说:“夫人最坏了,紫蝶好心给夫人说和,您却打趣奴婢。”
晚晴见她脸红得像秋日熟透的苹果,反倒惊讶起来道:“难道你真的有了这心事了?看上谁了,喔,是不是阿诺?”
紫蝶闻言,竟蹭一下子闪出三丈,慌慌张张地连披风都没给晚晴拿就跑出门去了,晚晴看着狼狈逃窜的贴身丫头,自言自语道:
“这丫头没规矩,难道真的被说中了心事?”
想着刚才紫蝶那番话,她心里思忖着,慢慢披上了披风,一步三摇地出了门。
一出门,大风扑面而来,身上瞬间就冻透了,阿诺恰在外面站着,见到晚晴,惊问道:
“夫人怎么没带风帽?”说着,便随手帮晚晴将风帽扶起来戴在头上,又帮她撑起了伞。
晚晴感激地说:“阿诺,你们公子不是让你在耳房里待命吗?你怎地站在这屋檐下?
这里风雪太大,不要站在这里了,你若不愿去耳房,就去我的内室去烤火,你家公子规矩多,我没那么多讲究。”
说到这里,她忽而笑一笑,抬头望着阿诺,温和道:“你我是故交,没什么主仆之分,你别拘束自己!”
阿诺脸一红,他本不爱说话,此时更是一句也不敢说,只是局促地点头。
晚晴见他这般拘谨,便又笑问他道:“你看到紫蝶去哪里了?怎么说是和我去折梅花,一转眼倒不见了。”
阿诺瓮声道:“小的看她径直往南跑去了,想是内急。夫人要去折梅花,小人带您去。”
晚晴不禁莞尔一笑,对他道:“阿诺,你还真是……平日里你和你家公子也这般说话吗? ”
阿诺不解其意,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
“公子平时一个月也说不了几句话,……依小的看,他把话都留着给夫人您说了。
从前在裴府时,郡主无论想什么法子和他说话,他都像没听见一样,没事就盯着窗外那几株桂花看。”
晚晴听到此,心念一动,说道:“他姬妾不少,是以冷淡了郡主也是有的。”
“罢咧夫人,您不知道,那些歌妓在公子眼里不过是些玩意儿,客人来了,都是她们侍奉,还常让她们出门去陪人饮酒。”
晚晴听他这般说,想起当日方回给自己说的话,不禁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阿诺偷偷瞧了瞧她的脸色,又道:“夫人还不知道呢,公子后来不知为何忽地买了两个叫大花二花的丫头放到房里侍奉。
哎呀,您见了就知道了,这俩人真是,黑黢黢地和炭一般,满脸的麻子,简直看一眼都……做噩梦。小的也不知公子咋想的,小人……是受不了。”
晚晴见他这般说,忍不住打趣他道:“你呀……在你家公子身边呆久了,也学得他那般油滑了吗?”
见阿诺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她又说:“不过你说得那丫头我好像还见过一面,有那么丑吗?当日倒没细看。”
阿诺低低笑着说:“夫人莫不信,有一阵京城里传公子喜欢丑的,后来牙婆还专门搜罗了些丑丫头献给公子,气得公子直嘟囔见了鬼了。”
听到这里,晚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阿诺,我记得你从前不太爱讲话的,今日发现你还真是幽默地很哪。”
“小人见了夫人康复,心里高兴,多说了几句,”
阿诺正说着,忽然看晚晴脚下一滑,眼看着便要摔倒在冻得结实又冷硬的地面上,急切间他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了她盈盈细软的腰肢。
待晚晴站定后,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手如触电般,迅速缩回去了,只觉心怦怦跳个不止,暗暗自责自己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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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2)
却说阿诺因无意中触碰到晚晴忐忑不安,岂料晚晴却压根不在意,反对他笑道:
“你看咱俩三心二意的,说话不看路,差点摔着,刚才真是多谢你!
你放心,改日我给你家公子说说,把那大花、小花送出去吧,免得你见了害怕。你都见了害怕,若是哪日我见了,可不得更怕啦!”
阿诺见晚晴脸色如常,并没有生气,这才平复下心情,憨笑道:
“夫人说晚了,那日您到府上劝解了公子,第二日那些丫头和姬妾便被软禁到西苑郡主那边了,听说郡主格外恨她们,净弄些馊饭冷食给她们吃!
可能过几天她们连冷饭都没得吃了呢,府里已经准备尽快将她们打发出去了。
公子房里现在只剩下我们几个侍奉,是以那起小人又传公子好男风……”
“嗯,是了,你提醒的对,也别给你公子房中放丫头了,放两个仆妇吧,这事我回宫去办,你们男人粗手大脚的,怎干得了这些活。”
晚晴说完,又沉吟良久,忽看向阿诺,冷不防问道:“你家公子……后来再没那般……狂悖了吧……”
阿诺听了晚晴这话,心中咯噔一声,忙抬头望了一眼她,旋即又将头低下,踌躇不敢言。
“无妨,阿诺,你不用瞒我,忽什么都知道。”
阿诺沉默许久,忽跪地道:
“夫人见问,我不敢隐瞒。公子……自从见了您一面后,再没如以往那般……狂躁了……,其实更早,他在康王家的酒宴上见到您后,便没再近过女色;
他也就是最开始那几个月,有些过火……”
晚晴伸手将他拉起,温言安慰他说:
“你莫怕,我不提前事,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有恙,我恍惚听人说,他前些日子颇有些郁燥不安,你们给他吃药了吗?”
“夫人不必担心,依小的看,公子自从得您劝解过之后,便都好了,我再也没见他失过态……
除了您病重那晚……他一直都是好好地。至于吃没吃药,我是没见他吃过。”
说到这里,阿诺眼见得又要跪下,晚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柳眉微竖,佯嗔他道:
“怎得好好说话,你非要不停地跪呢?下次不许了,有什么话,你直接说……”
“夫人,公子这些时日真的禁绝酒色了,上次连方公子约他去赴宴他都没去。
我见他最近也有笑模样了,夫人,只要您不离开公子,我看他未必需要吃药。”
“好啦,阿诺,你忠心可嘉,我知道了。”晚晴听了他这番话,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
“你们公子这极端的性子,也难为你们了……过了这段时间,你们所有跟他的常随,都会有赏赐的。”
“如此,先多谢夫人了。”阿诺恭敬道。
二人一路说笑着,走到了梅花树下,只见那一树树梅花怒放,红彤彤一片在白雪的覆盖下艳光四射。
紫蝶正在一树梅花下站着,似乎若有所思。当着阿诺的面,晚晴也没责备她,她垂手问了安,便在旁边低眉顺眼地侍奉。
晚晴在梅树低处折了几支梅花捧着,又仰起头以手指向梅梢对二人道:“那树梢上还有几支开得颇艳,可惜太高了。”
紫蝶心中正有些愧疚不安,听了晚晴的话,连忙走上前去,自告奋勇地说:
“夫人,我来帮您折。”说着,便挽一挽衣袖,要爬上树去。
阿诺犹豫了一下,拦住紫蝶:“姑娘莫要攀爬,危险,还是我来吧!”
这话说得紫蝶心里一暖,抬头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抿一抿嘴唇没说话。
晚晴倒没在意二人的情形,只说道:“也好,那麻烦阿诺兄弟了。紫蝶,你帮阿诺兄弟扶着。”
紫蝶站在树下,却见阿诺身手矫捷地三两下便攀上去了,哪里需要人扶?
晚晴在树下捧着梅花,指点阿诺道:“要树梢上开的那两支,对,就那支开得最茂盛的……还有,旁逸斜出的那支也好看……”
阿诺道了声好,一手扶梅枝,一手去折花,三两下手里便满是香气扑鼻的花束了。
他从树上探下身子,刚待要将花递下时,忽见晚晴在下面仰着脸笑靥如花的模样,竟不觉走了神,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紫蝶一把抱住他的腿,温柔又害羞地小声道:“小心呀……”
晚晴见紫蝶情窦初开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又有些感慨万千,心想还是年轻的姑娘好啊,自己在紫蝶这个年纪,可不也是如此情深意切么?
阿诺见晚晴一直面含微笑看着自己和紫蝶,只觉心跳紊乱,面上一红,直接从树上一跃而下,将那几支花递给晚晴。
晚晴对他和颜笑道:“好,谢谢你啦。我自己先回去,你和紫蝶在这里,看看你们房中需不需要插花,需要的话再折几支吧。”
“那怎么能行?”阿诺不由自主伸出胳膊又要上前去搀扶她:“我护送夫人回去,路上雪滑。”
“不必了”,晚晴看了呆在一旁的紫蝶,会心一笑,婉言拒绝道:
“我身子大好了,没关系,我自己能回去,你们俩再在这里赏一会梅花吧!”
“那怎么行?”阿诺断然不从,只道:“公子吩咐,要寸步不离跟着夫人。”
晚晴还未说话,却听紫蝶道:“夫人,您这几支就够了吗?再折几支吧!”
“我房中的够了,折几支就是了,花和人一样,开一季容易吗?你们若要,可以折。”
紫蝶捂了捂冻得红扑扑的脸,神情略有点沮丧:
“夫人,我等都不要,那梅花给奴婢捧着吧,咱们回房去。”说完,便将梅花从晚晴手中接过。
阿诺在旁客气地说:“紫蝶姑娘,天冷,我来帮你拿梅花吧!”
谁料紫蝶羞怯道:“不用,你去给夫人取瓶插花吧,就是你上次拿回来的那个。”
阿诺一下呆住了。
傍晚,眼见得太阳都落山了,还不见钰轩回来,晚晴拿了本书,颠三倒四地看不下去,又看了看钧瓶里插得那一束艳艳的红梅花,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她坐在妆台前,用梳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着秀发,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何时那少年时的稚气已然褪下,更换上了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不由自语道:“哎,我也老了! ”
紫蝶在旁笑道:“夫人这般花容玉貌,还说自己老了,要我说,今日您无需这般精心的梳妆打扮,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了!”
晚晴听了她的话,脸上略有一丝紧张,当即转身问她道:“喔,那我重新上点淡妆?今天的妆确实浓了些!毕竟不是外出。”说着便要起身。
紫蝶忙按住她的双肩劝说道:“夫人,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多美啊,简直就是画册子里走下来的美人,刚才阿诺进来给您送茶水时,我瞧他看见您,眼睛都直了。”
晚晴笑了笑,轻啐她道:“你又胡说,阿诺是不是在外面冻到了?你现在去送筐炭给他。”
紫蝶应声出去了。
晚晴心事重重坐在妆镜台前,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心想,莫非有人发现了她和钰轩的事,所以今天借故将他扣下了?
不会不会,裴家的势力不小,谁敢无声息扣住他?
但是他怎得还不回来?难道是路上遇到了刺客?车祸?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一阵寒风裹着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看,原是钰轩回来了,他连斗篷上的雪都来不及抖落,便大踏步走进来,高声道:
“晴儿,我回来啦,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晚晴见他平安归来,心才放到腔子里,她款款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嗔道:“你看你,这一身的雪花,也不掸掸?”
说着,便要替他掸掉雪花,却被他一把搂在怀里,低头将唇蹭在她的鬓边,低低道:
“晴儿,我想你了,这整一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今天讨论了什么议题,我统统没听见……”
“看你出息的”,晴儿心中喜悦,口中却打趣他道:“你这是尸位素餐吧。”
她虽如此说,因知他前段时间被左迁为员外郎,也怕他因此会消沉,暗暗想着怎么能找个机会劝劝他。
钰轩还揽着她,只是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夫人训的有理,小人以后不敢了。”说着,便低头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
因尚未关门,他身后跟随的侍卫都低头偷笑,晚晴面色一红,忙挣脱了他的怀抱。
钰轩这才看到她今日细细梳妆打扮过了,一张粉生生的桃花面,吹弹可破的肌肤,一双水灵灵的含情目,两道细细弯弯柳叶眉,小巧高挺的鼻梁下,是小小的樱桃樊素口,一头乌黑的瀑布般的乌发,随意挽一个坠马髻,插一支纯金玉搔头。
她身上着一袭月白色的绸缎锦裙,露出大半截白生生的脖颈,锦裙紧贴着身子,曲线毕露,那腰肢更是不堪一握。
钰轩看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晚晴笑问他道:“怎么啦?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了,拿出来吧,莫要卖关子了!”
钰轩如梦初醒般,转身一脚将门踢上,将那些侍卫隔绝在外,重又抱住晚晴,低语道:
“晴儿,你今天打扮的,怎么,怎么如此之美?”那声音里带了一丝颤音。
“我本来就长成这样嘛,你看了多少年了,现在又惊讶什么?”晚晴佯嗔他道:
“而且哪里特意打扮了?我这近一年了都穿道袍,新衣裳也没做几件,这件还是去年节下皇后娘娘赏的。咦,你怎么了?”
见钰轩的脸有点红,她关切地摸着他的额,道:“啊呀,怎么这么烫啊?”
钰轩握住她的手,强自镇静道:“下次不许穿的这般模样了,”想了想又说:“要冻到了……”
“我这室中比春天还暖和呢,你还说冷。”晚晴笑笑,又催他道:“快,礼物拿来。”
钰轩笑嘻嘻说:“你先到榻上坐着,我让侍卫给我。”
晚晴拦着他道:“不妨事,我刚好要让他们传饭了。”说着,便要去开门唤人,却被钰轩一把拽住:
“不许被别人看见,你去屏风后面站着,我来吩咐好了。”
晚晴被他这小孩子脾气搞得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后,便施施然去屏风后。
片刻后,钰轩举着一支大大的冰糖葫芦,走到她面前,笑道:“闭眼睛。”
晚晴嗔道:“哪有人家看到了还让人闭眼睛的嘛,是冰糖葫芦。你怎么知道我要吃啊?”
说完便在钰轩手上一口咬住一个红彤彤的海棠果,那红艳艳的小小的口中含着这样红颜欲滴的果子,一下子让钰轩的心跳加速了。
他一时把持不住,低头便吻向她的唇,那海棠果被他硬生生咬掉了半个。
晚晴不解其故,扫了他一眼,娇声埋怨道:“哪有你这样的,送了礼物自己先抢着吃。”
钰轩一把揽住她,声音有一丝迷乱:“晴儿,甜……”
“禀告公子,晚膳到了。”外面仆役禀报。
钰轩恍若未闻,一动未动。
晚晴只好清了清喉咙,轻声道:“放到案几上吧,有劳了。”
钰轩紧紧抱着她,有人布饭,晚晴也不好说,只好任由他抱着,好在隔着屏风,外面的人看不见。
仆役们布好饭后,便关门出去了。
晚晴没好气地对钰轩说:“抱够了,先吃饭去吧,这么冷的天,饿着肚子舒服吗?”
钰轩不肯撒手,用手缠着她的一缕秀发,撒娇般道:“秀色可餐,我不吃饭。”
晚晴笑着点他的额头,假意威胁道:“好,那我打开门,让你那些手下看看你现在这副尊容……”
钰轩这才笑着松开她,牵着她的手走到案几旁去用饭。
走到食案旁,钰轩看见还有一壶酒,惊讶问道:“怎么你还要了酒?”
“是啊,今天风雪大,你喝一点压一压寒气,我在身边你怕什么?喝醉了我服侍你。”晚晴调侃他。
钰轩见晚晴面前也有酒杯,立刻伸手过去捂住道:“你不许喝。你身子……”
“我也喝一点,反正我今日也不用喝一坛讨你欢心,是不是啊,三公子?”晚晴笑意盈盈地所。
钰轩见她心情大好,心中暗喜,见她提到旧事,他笑了一笑,去捏她的脸: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还要提,好个小心眼的小娘子。”
晚晴替他斟上酒,送到他嘴边道:“来,这一杯,先谢谢三公子这些时日对奴家的照顾,辛苦啦!”
“这是交杯酒吗?”钰轩坏笑着问。
晚晴微微侧头警告他:“快喝,不然我走啦!”
钰轩一笑,便在她手里喝了这盏酒。她衣袖间散发出淡淡地馨香,和着酒香,让他心神一荡。
晚晴自己也斟上一杯,举头便饮尽了。
钰轩轻斥道:“喝得那么快做什么?酒温好了没有就喝,一会又嚷着不舒服。”说着,自己亲自夹了一箸菜,要喂给晚晴。
晚晴含羞不吃。
他俩虽然这些时日同榻而卧,实际上晚晴身子未愈,二人并未有逾越之举。
随着晚晴身体好转,钰轩越发不愿到榻上来了,他这两晚都宁愿在贵妃榻上和衣而卧,晚晴若有梦魇时,他再去抱一抱她。
晚晴对此装作不知,也不过问。
“快张口。”钰轩絮絮地说:“喝酒前要先吃点菜垫一垫,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
晚晴听着他唠叨个没完,便只好张口将那菜吃了,她见钰轩一直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娇羞道:
“轩郎,你到底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钰轩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自嘲般坐正身子,忽然瞥见了那束红梅,笑问道:“今天去折了梅花啦?怎得不等我回来一起去折?”
“下午闲来无事,便去折了几支。”忽又想起外面侍卫如林,便摇着他的手请求道:
“轩郎,你把室外的这些侍卫撤一点吧,我怎么感觉自己像坐牢一般了,这比宫里的侍卫还多啊!”
“宫里的侍卫都是布在了大内的外围了,内围全是女眷,怎好部署?咱们这院子不小,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
我前几个月来看过了,这宅子布局不错,尤其是内室选的极为隐蔽,二门一关,便自成天地,一般不会有危险。
大门外自有暗卫巡逻,外松内紧,才能保护万无一失。”钰轩认认真真地解释。
“那你让他们离这屋子远一点,恨不得贴到窗户上了,今天我开窗,差点打到一个小侍卫的头,吓死人了。”晚晴娇声道。
“好好”,钰轩唯恐拂逆了她的意思,忙道:“这防卫的确太密了,这样吧,今晚就轮岗,天气也太冷了,让他们隔一个时辰就更换一次岗位,也可以去取取暖。”
晚晴笑道:“你们裴家势力也的确太大了,竟私下养了这么多暗卫,怨不得皇上防范着你们。”
钰轩去拧她的脸,却看她娇美得像一株盛开的芙蓉花,一时又呆了,只好自己又喝了一盏酒。
晚晴按住他的手道:“喝闷酒做什么?来,咱们行个酒令,这样吧,就每人问一个问题,对方答了,自己就喝一杯。好不好?”
钰轩道:“好。”
晚晴先问:“你买的那些姬妾,你说只是和他们逢场作戏,是不是真的?”
钰轩心里一惊,笑着敷衍道:“我就知道肯定是问这个问题。那些女人生张熟李,你说我会不会真的喜欢?”
“那谁知道呢?你以前不也喜欢柳莺儿吗?”晚晴咬牙道:
“再说,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在筵席上被两个歌妓包围着,说什么晚上一起侍奉你……”
她说完,气呼呼地一下把酒喝光了,自己又倒了一杯。
“咳咳咳”,钰轩一下被呛到了,讪笑道:“那不是,那不是我那时犯浑嘛,后来我都喝的烂醉如泥了。
好啦,晴儿,咱们不说旧事了,好不好?我以后保证不会再犯了。”
晚晴气鼓鼓地看着他,又要端起酒来饮下,被钰轩眼疾手快抢了来,倒入自己口中,宠溺地对她道:
“你乖一点啊,你的身子能喝这么多酒吗?这样吧,你问,我答,酒都由我喝好不好?”说着,自己斟上一杯酒。
晚晴不理他,乜斜着眼睛瞧着他,娇声道:“不要混淆视听,我还没问完呢……”
钰轩好脾气地笑道:“好好好,小娘子请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在房里弄了一对双胞胎,叫什么忆奴念奴,还有一个叫思思的,说是你的三大宠妾。
你说说,你是怎么宠的?宠到让皇后娘娘都知道了,跑到山上来给我磕头,让我出面去处理?”
晚晴越说声越高,一把将裴钰轩眼前的那杯酒抢来喝了,这下喝得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有些朦胧了,她还不解气,又拿起酒壶便要往口中倒。
钰轩一看便知晴儿这是生气了,正在秋后算账,奇特的是此时他不但不介意,反倒涌出一股奇异的甜蜜,他笑着忙忙过来一把揽住晚晴的腰肢,另一只手将酒壶夺下,轻言细语解释道:
“好啦,咱们今天只喝酒不吃醋好不好,那些歌妓出去替我刺探情报,帮我收集一些机密,我就多赏了一些锦缎银两,这不就传出去不好的话了吗?
你问问阿诺啊,后来我屋里是不是一直只有大花小花伺候?她俩你知道吧,啊呀,说实话,她俩走了,我也松了口气,太丑了,真不能看。”
“哼,我不信。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和你那帮侍从串过口供了,当我是傻子……”
晚晴怎会不知他的底细,不要说方回给她透过些消息,即便她自己也听了些风声。
可此时又怎么能再提旧事?但不提,心口这气却也过不去,是以她觑他不注意,又将酒壶抢过来,狠狠灌了几口酒到喉中。
那酒虽不烈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酒力,她喝下去便被呛到了喉咙,她本就大病初愈,又被这酒一击,顿时咳得晕天转向,满面通红,整个身子都抖得不成模样,堪堪便要晕过去的模样。
钰轩知她生性要强,到底还是气不过,抱着她的身子,他心疼地落泪,一迭声道:
“晴儿,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要罚便罚我,怎得又这般作践自己?”
晚晴没说话,只是将头扭到一边,那泪滚滚落下来。
钰轩见她这般,心中悔愧不尽,眼中也滴下泪来,只好替她轻轻拍着背,直到她咳喘止住了,他才又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二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拥抱了片刻,晚晴才抬起头,红着眼睛问他:“真的只是搜集情报?不是特别得你的心?”
“晴儿,你知道她们的来历和出身的,我怎会对这些人动情?我的心你知道的,”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沙哑着嗓子,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音:“这里除了你之外,没放过任何人。”
“哼!你就哄我罢了……”晚晴狠狠啐了他一口,将他推开,坐正了身子,便不再作声。
她知他说得虽未必都是真的,但也未必全是假的,因他裴家搜集情报向来不拘一格,那三个最先被遣出的女子原来就是京城著名的歌舞妓,识得的达官贵客不计其数,是以裴后当时坚决要先发卖出她们去。
现在看来这三个所谓最受宠的姬妾,钰轩待她们也不过如此,那些名姓都不甚分明的姬妾就更无足论了,日后都遣出去也便清净了。
想到这里,她收了泪,但眼眶还是微微红着,那胸口抑不住起起伏伏。
钰轩见她这般,知道她还是心有芥蒂,不由惭愧地低下头,低声说:
“晴儿,我以前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我也不敢奢求你一下原谅我,你日后看我表现好不好?只是你不要再生气了。
若实在气不过,你只管将气撒在我身上,可千万再不要伤到自己了,好吗?以前的事情,是我罪该该死,晴儿,对不起……”说着,一滴滴泪落到了晚晴手上。
晚晴再硬的心肠也被他磨软了,便叹口气,伸手替他拭了泪,没好气地说:
“你做够了风流浪子,现在又上演浪子回头的戏码,你是戏精附体了吗?还是和皇上一般,戏里戏外分不清,天天扮上了去演戏?”
合欢(3)
钰轩见晚晴脸色稍霁,似乎怒气已缓,这番话说得也软绵绵的,忙陪着小心贴过去,敛声屏气地说: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娘子,你笑一个好不好?”
“笑什么?我又不是卖笑的。”晚晴推他推不动,只能没好气地啐他。
“那我笑,我笑,小娘子,快看我笑得好不好看?” 钰轩涎着脸,做了个大大的鬼脸来逗她。
他将俊朗硬挺的五官硬生生挤成一团,故意在晚晴面前做出獐头鼠目的模样。
晚晴紧绷的脸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做出嫌弃的样子,她佯斥道:“你看你这样子,让我哪个眼睛瞧得上?”
钰轩见她的火气似乎消散了一点,心中那一块巨石这才算落了地,他偷偷抹了把冷汗,刚待要说话,却见晚晴又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还想去抢那个酒壶。
她的身上散发出梅花的清香,几缕发丝荡在他的面上,让他无法自持,身上的火腾地窜起来,他趁势附在晚晴耳边与她讨饶:
“小娘子,你既然都饶过小的了,那咱们以后就不提旧事了好不好?你看看,小的吓得身子都软了……”
说着,他故意将身子紧紧贴在晚晴身上,又将她的手拿起放到自己唇边吻了一下。
晚晴抽出手后,他便索性低头径直吻上她的唇,她薄软红润的唇散出缕缕清甜的酒香,让他心动不已,气息都不匀了,揽着她腰肢的手更是收紧了几分。
见钰轩这般无赖厮缠,把自己精心梳理的发髻都弄乱了,晚晴又是气又是无奈,只得妥协:
“好啦好啦,这次就算了,想起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坐到对面去,咱们好好喝酒吃饭。”
“我就坐在这里陪小娘子吃饭,咱俩坐在一起暖和。”
温香软玉在怀,钰轩怎会起身?他理直气壮地耍赖,岂料晚晴非要搡他去对面坐,他到底挣不过,只好坐到了对面去,嘴里却还嘟囔着说:
“你再不许喝了,你身子不好,酒量又浅,喝多了伤身子,我心疼……”
“呸,你莫说这些花言巧语,我偏要喝。”
晚晴横了他一眼,压根不理他,又要去拿那酒壶,却被钰轩一把抢过来,坚决地喝令道:
“再不许喝了,不然咱们这游戏就结束了。”晚晴见他这般坚决,也只好收回了手。
钰轩乘胜追击,想要扭转一下眼前这危机重重的局面:“好啦小娘子,现在轮到我问了吧。”
“不行,我还没问完!”晚晴不依不饶,还要开口说话时,钰轩趁机给她嘴里塞了一块点心,怕她空腹喝酒难过。
晚晴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只觉心暖了一暖,又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以后,你不会再置姬妾了吧,我的性子你知道的……”
钰轩看着眼前这个耍小性子的姑娘,心里一阵心酸。
他想,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曲折,他那个活泼的娇嗔的有点小蛮横的心上人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了,取代了那个冷静地、缜密地、不苟言笑的陆尚仪。
日后,这女孩只能在自己面前撒娇了,她的爹娘已然逝去,自己成了她唯一的指望、臂膀和星火。
看她那日执意求死的执着,必是自己前段时间的荒唐对她的伤害太大导致的。若是自己再负了她,她便失去了在这世间最后的屏障;正如失去了她,他的世界也毫无希望一般。
晚晴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一言不发,那琥珀色眸子里深蓄了一汪碧波,眼看着便要汹涌而出,不由柳眉微竖,瞪了他一眼,嗔道:
“怎得又不说话了?这问题还得想这么久吗?若还想去作践那些薄命的女子,就干脆连我一起也舍了吧!”
说罢,便佯装要起身,却被钰轩一把捉住,痛心道:
“对不起,晴儿,之前是我伤害了你,那时我被柳泰成激地发了狂,我承认是自己嫉妒的失去了理智。
若不是我肆意妄为,又怎会害得你动了死志?晴儿,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了……”
晚晴见他说得真挚诚恳,郁气渐消,只恨恨道:“下不为例,你可要记得。”
“当然啦,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敢再惹您老人家生气了……”钰轩似乎心有余悸。
“又说这种话……”晚晴转过脸不理他,却被他硬拉着与他直面相对,深深道:
“好晴儿,我不是说谎,我日后一定会视你如珍宝,永永远远对你好。晴儿,你呢?你接了爹的宝钗,可是我裴氏妇了!”
晚晴听他这般说,便也道:“好了,轩郎,而今你我之间迷雾散尽,再也不用试探彼此的心意了。一与之齐,终身不改。我只盼着今生今世,与你不离不弃,白首相携。”
钰轩闻言,心中犹如一泓春水涌动,欣喜不已。
他再一次坐到她身边,感动地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良久方道:“好,不过不能是今生今世,要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才好。”
“轩郎,你太贪心啦!”晚晴被他逗笑了。
“不行,你答应我。”钰轩一本正经地说:“我担心你下一世去找柳泰成。”
晚晴听到泰成名字,身子微微一滞,旋即用纤纤细指戳他宽广的额:
“你说说你当日的神气都到哪里去了?不是誉满京城的风流浪子裴三郎吗,现在倒变成了一个小心眼的痴情种子了!”
钰轩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她的目光滚烫,烫到她都羞得低下了头,才听他软言道:
“还不是拜我的小娘子所赐,当日柳莺儿说只有你能给我这匹烈马套上笼头,我还有些不服气,现在看来,她还真有真知灼见!”
“哼……”,晚晴撇着嘴就要挣脱他的怀抱,脸上不悦,嘴上却没说话。
“好啦,不会又生气了吧?不因人废言嘛,笑一个,不许恼了。如今我和那柳莺儿早已势同水火,你不会还吃醋吧?”一看晚晴沉了脸,钰轩急忙解释。
晚晴剜了他一眼,想想也是,也便没说什么了,忽然,她目光扫过了玉壶春瓶中插着的那束红梅 ,不由心内一动,对钰轩道:“轩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钰轩此时就如带了紧箍咒的孙猴子,哪有不依她的道理,连连点头道:“好,你说。”
晚晴看向他,带着伤感和惆怅,微叹道:“你我既已立下白首之约,那此生你便不能再抛下我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爹娘,若再没有了你,我……”
她的眼中蓄满了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钰轩知她难过,心中也不好受,便一面替她拭泪,一面应承道:“好好,都听你的,我怎么舍得抛下你呢?咱们的宝钗永远合一好不好?”
晚晴未接他的话,又注视他的眼睛追问道:
“哪怕千金荡尽,富贵弥散,你我穷居陋巷,箪食瓢饮,成了一无所有的庶人,只要一息尚存,你也不许放弃,你能答应我吗?”
钰轩有点慌了,不知她为何今日忽然这般问,便将她的肩膀紧了紧,道:“不至于此,晴儿,你多虑了……以裴家现在的势力,何至于此呢?”
“你先答应我!”晚晴固执地说。
“好,我答应自然是答应你,你愿与我同甘苦共患难,不是我的福分吗?只是让我心爱的女人去那腌臜之地讨生活,却不是我之所想,定不至于此。”
他言之凿凿,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轩郎”,晚晴见他的神情,知道他不以为然,只得耐心劝道:
“你我今日的富贵,都是拜权力所赐。可是这世俗的权力,却容不得咱们光明正大结为夫妇。名义上,我是皇上的女人,又怎么能嫁给外臣呢?
其实这也是当初我要将金钗换成荆钗的原因,或许,只有逃离到民间,远离这权利富贵,你我才有一线生机。”
钰轩轻抚她紧皱的眉头,温言道:“小傻瓜,不是让你不要多思多虑了吗?这些事我会想办法的。”
晚晴摇了摇头,神情索然道:轩郎,这些天我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实在找不到出路。
而今乱世,朝廷重武轻文,裴家势力再大,也不过能统领文官罢了,军政大事并不能插手。
大公子虽在军中职位不低,可他毕竟远在幽州,且统帅李四原一直备受皇上猜忌,未来究竟会如何,谁也说不准。
就京城来说 ,现在宫内禁军掌握在朱公公手里,可他始终不肯和任何一方势力结盟,显然是只效忠皇上一人。对我平时虽然还算客气,但也不指望他能交心。
至于骁骑营、神策军这些势力,咱们更是鞭长莫及。
如今皇上迷恋优伶,喜怒无常,又贪恋权位,迟迟不肯立太子,李四原手握重兵,郭崇滔把持朝政,皇上的子嗣都还太小,就连魏王也是个半大孩子,根本无法制衡。
虽朝政一团乱麻,可皇上身体渐衰,四方战争不断,这个朝廷到底还能撑多久?
皇后娘娘没有子嗣,即便是魏王顺利继位,他的养母韩淑妃也必要压皇后一头,你知道的,她可不是等闲的人物。
更何况若是皇位落入他人之手,皇后很可能连太后的尊位都得不到。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必然用自己的人马,裴家的权力是否能保得住?
裴家的势力若不能保持,那你我之事,便更加渺茫了。轩郎,中原几十年来,朝廷更迭如走马,谁的权力都不长久,正因为如此,皇上才会对手下重臣如此猜忌。
前段时间你放浪形骸,我心里虽然不喜,却也觉得那不失是个避世的好法子。可只这么一味避着,终不是长久之计,咱们也该早些想出路了。”
钰轩听了晚晴这一番话,只觉心头热乎乎的,他频频点头道:
“晴儿,你说得有理,此事我也早在谋划了。你尽管放心,裴家并非只在京师经营,在吴越也经营多年。
京师政局波澜诡谲,我本打算若时局动荡,就先携你去吴越暂避,只是这么做可能会苦了皇后。但事情总得一步步来,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的。
大夫说了,你不能忧思过度,以后你不许再这般忧愁了,凡事有我。裴家已经营多年,岂能为人所迫便一朝土崩?你放心好了!”
晚晴这才放了一点心,她笑道:“喔,原来以前都不告诉我,是不把我当成贴心人啊?”
“这些事情都是男人要考虑的事,晴儿,你既跟定了我,日后这些事你不要操心了。可是万一那皇上老儿逼迫你可怎么办?”
钰轩担忧地问:“我现在唯一担心地就是这个。”
晚晴眯眼微微一笑,感慨道:“咱们的皇上,心狠起来是真狠,可若当起君子来,又是个十足君子,当真是一言九鼎。
他曾向我许诺绝不逼迫我,只要我一句心甘情愿。我若不说,他便以礼相待。”
见钰轩将信将疑的模样,她忽然趴到钰轩耳上,悄悄对他说了句话。
钰轩闻言,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声音抖高:“真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晚晴点了点头,嘲讽道:“自然,这事我怎敢乱说?不过宫里知道这事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连皇后只怕也未必知道,她还当皇上忽然转了性情,变得暴虐成性了呢!
皇上那么要面子的人,此事要传出去了,可不得血流成河?”
钰轩忽觉大大松了口气,不由心下释然,他高兴地拿起酒壶来,咕嘟咕嘟对着喝了两大口酒。
晚晴嗔他道:“喝那么多做什么?”说着,又叹息着对他道:“你不知道,这宫里都快成活地狱了,那些个手段法子当真是……骇人听闻。
以前看史书,读到汉代桓、灵二帝的传记,还有南北朝那些暴君劣迹,总觉得匪夷所思,谁料……今日竟得以目睹……”
说着,她抬首望着钰轩道:“轩郎,你可知我先时非要出宫去修行,虽主要是为了你这冤家……”
看着钰轩羞愧地低了头,她又道:“其实何尝不是在避祸?宫里,我是一日也呆不了啦。”
“晴儿”,钰轩心疼地将她揽入怀里,低低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那里待太久的。”
“你还说呢”,晚晴心里一动,忽地推开他,低问道:“我听说,你当日的花样也不少呢,在京城里也颇有些声名了。”
钰轩听闻此语,身子一僵,垂头无地自容道:“晴儿,对不住……是我该死,是我该死……”说着,竟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还要再打时,被晚晴一把握住了手,温声道:
“轩郎,我此刻却不是要再追究你的过去,只是圣人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我亲眼见到皇上从一个人生生变成了今日这般人鬼难分的模样,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
钰轩满面通红,不敢再抬头看她,只将她的手紧贴到自己眼睛上,那里已经一片濡湿。
晚晴见他这般羞惭万分的模样,有些不忍,可是待要不说,此事终究是一根刺,艮在他们之间,是以又和言道:
“天生烝民,万物等一,就算那些歌姬侍婢地位卑微,我们也不该视她们如草芥,对她们肆意凌虐,你说对不对?”
说到这里,她将手轻轻从他眼前拿下,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轩郎,你想过吗?若有一天我也沦落到那种地步,你能眼睁睁看着我遭人凌.辱欺……”
她话还未说完,忽被钰轩紧紧捂住嘴,颤声道:“晴儿,不许你胡说,我不许……” 说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浑身颤抖道: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愿带着你一同赴死……”
晚晴长叹一声,抚摸着他宽阔的后背,伤感道:
“我曾沦落为阶下囚,也曾在掖挺为奴。不入地狱,永不知地狱的熊熊烈火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我只是侥幸又重见了天日罢了,可是当日那般的苦楚”,她仰起头,泫然欲滴:“真是痛彻心扉,绝望到不愿再见明日的太阳……”
钰轩听她这般说,心痛地不能自已,忍不住去轻抚她的面庞,和她触额道:“晴儿,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受那般苦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轩郎,你既不愿自己的女人受这般折磨,推己及人,那些薄命的女子,难道不也是父母生养的吗?日后你再不可那般了……,所谓‘德不称位,必有灾殃’,你说是不是?”
“晴儿”,钰轩松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将左手举至耳边郑重起誓道:
“你放心,此生我绝不会再做那些禽兽不如的事了。而且今后除了你,我也绝不会再碰别的女人半分。如我违背誓言,必遭天谴。”
他这番话说得诚垦又郑重,晚晴心里颇慰,便将他的手从耳后拉下,与自己的手指交缠,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他道:
“你知道吗晴儿?自从你这次死里逃生后,我,我每日都要到菩萨座前上三柱香,我感谢菩萨,将你重新赐予我,让我不再在地狱徘徊……” 说着,那泪径直流了下来。
晚晴见他这般,不由噗嗤一声笑了,轻抚他的泪珠,娇声道:
“好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既愿意回头,我便信了你。现下你吃点东西吧,说了这么久,饿不饿?”
说着,便顺手拿了一块红豆玲珑糕送到他嘴边,他一口咬住点心,却连她的手指也一并咬住了,只定定望着她,晚晴红着脸道:
“快放开,我让人去热热饭菜吧,这菜都凉了。”
见她这般柔情似水,烛光下那一副桃花面更显出了十分的颜色,堪堪是一副活色生香的灯下美人图,钰轩心里荡起一片涟漪,眼里的浓情蜜意快要溢出来:
“不吃了,你乖乖到内堂等我,我找人收拾。”又嘀咕道:“这屋子不方便,中间要隔一道门才是。当时我说我来设计监工,你非不听。”
晚晴嗔道:“那时皇上疑心重,你怎好出面呢?”
待下人将饭菜撤下后,又将烛台也撤走了几盏,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钰轩转到屏风后,见红烛旁的晚晴弱骨丰肌,颜色如玉,此时正斜斜倚在薄薄的床帏边,眸如如秋水般盈盈。
她娇俏绝美的面容上似涂了一层胭脂般红润娇嫩,几缕发丝从雪白的耳后荡下,垂在轻薄的绣着五彩鸳鸯的中衣上,一双白嫩的小脚早已褪了鞋袜,兀自在榻前垂来荡去。
原来她此时酒意发作,只觉醺醺然,身上如着了火般的热,便三两下剥下自己的外衣,见钰轩还不来,她索性将鞋袜也一并踢到了一边,爬到榻上待要就寝。
谁料忽又看到了钰轩拿回的那串冰糖葫芦,玩心大起,赤脚下来一把取过,还未塞到口中,忽见钰轩走进来,她便扬起粉藕般的手臂向他摇晃着那冰糖葫芦,嘻嘻笑道:
“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说着,便要将那艳艳的海棠果往嘴里送,谁料钰轩疾步向她走来,松松捉住她的双臂,俯身向她道:“晴儿,给我吃好不好?”
晚晴见他眸中水墨翻腾,唇角荡起春风,一张俊脸似被欲念厮缠染上几丝红晕,不由咯咯笑道:“不给,你送了人家了……”
说着,脱开他的手,擎起手臂故意将那串冰糖葫芦往高处举了举。
见钰轩刹那间的愣怔与迷离,她更加得意,张开红艳艳檀口,咬了一个含在嘴里,谁知还未吃呢,蓦地被钰轩扑倒在榻上,柔情缱绻地在她耳边低喘:“晴儿,晴儿……”
晚晴被他压在身下,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嘴里的海棠果没来得及咬便被钰轩用嘴含过来吃掉了,可怜她手中还傻乎乎地高举着那串冰糖葫芦,不知如何是好。
钰轩抬手将她手里的冰糖葫芦轻轻拿过来,往身后一扔掷到了地上,晚晴可怜巴巴地嘟着小嘴说:“轩郎,我……我还一个都没吃呢,两个都被你吃了……”
钰轩见她这般娇俏动人,哪里还忍得住,他哑声道:“乖,明天我给你买100支……”
晚晴倒也没有责怪他,只半抬起身用手搂住着他的脖颈,轻轻啄了他的唇一下,莞尔笑道:“谢谢轩郎!”
钰轩的血轰地一下全上了头,只觉血脉偾张,再也按捺不住。今日佳人在抱,他本已强自压抑了许久,此时被晚晴这轻轻一吻,只觉天崩地坼,石破天惊。
他低头深深吻住晚晴的唇,那芬芳花瓣样的唇,轻薄软小,似含着无数甜蜜,又似乎有着无尽的哀伤。
他便那样沉溺在这芳香袭人的小小方寸地上,往日的礼仪禁忌,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眼前,他只想将生命揉进这弱小女子的生命里,二人结为夫妇,自此生死相依。
晚晴眼见钰轩意乱神迷的正要扯自己的轻罗衣衫时,含羞推他道: “不可,轩郎,不可……”
钰轩哪里会放开她,轻吻着她,他迷醉道:“晴儿,好晴儿,你答应要做我的娘子了呀……”
晚晴见他这般说,只好停下手来,闭上双眸娇羞道:“那你……你……轻些,莫要扯坏衣衫……”
钰轩听她莺声燕语,只觉四肢百骸俱酥,柔声道:“不怕,我再买新的给你,让你日日着新衫好不好?”
晚晴羞红了脸,将脸微微侧过,钰轩却觉得这样女孩更娇媚了万分,那吻又紧随着细细密密而来,落在了她的鬓角发梢。
床榻的帷幕落下,仿若一场绯红色的桃花梦。
此时,一对红烛正燃得热烈,室内摆插的红梅花开得红艳艳一片,正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
写了八十多万字才把男女主写在一起,真是太难了……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燕尔新婚
夜半时分,晚晴醒来,见自己正躺在钰轩怀中,昨夜的缠绵言犹在耳,而今自己已然是个小妇人了。
昨夜,钰轩紧紧拥着她,在她耳边低语:“晴儿,从今后你便是我的娘子了。日后,水里火里,天上地下,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她的泪水悄然滑落,也许是悲欣交集吧,想他二人虽然经历了千万重险阻,到底还修成了正果,这莫非就是天意么?
想及此,她轻轻抚摸着钰轩的眉眼,钰轩睡眼惺忪道:“怎么了晴儿?”
忽而摸到她脸上的泪水,他打了个激灵,一下清醒了,慌忙问道:
“晴儿,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对不起,昨晚是我喝多了。我……我本不该……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好,我……”
“你哪里是喝多了?你是蓄谋已久”,晴儿羞地用手遮住眉眼,娇滴滴道:“而且你还把我的冰糖葫芦都吃了……”
“好好,是我的错”,钰轩见她这般言笑晏晏,这才放下心来,“我今天再给你买好不好?”
“衣服也扯坏了……”
“衣服换新的,首饰也换新的,咱们都换成新的……”
“哼,你这是扮猪吃老虎”,晚晴将手轻轻滑过钰轩的脸庞,羞他。
钰轩一把捉住这柔弱无骨的小手,放在嘴边亲吻道:“胡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娘子……为夫光明正大……”
他话还未说完,晚晴的手已经紧紧捂住他的嘴,娇羞道:“讨厌,不许说了……”
钰轩暗笑:“不说不说,不过晴儿,以后你要听话好不好?你身子弱,日后那些烦忧之事便都交给我,你只要调理好身子养的白白胖胖的就好。”
说着,揽着她柔软而光滑的身体,他忍不住又要吻上她,晚晴娇嗔道:“不要……疼……你坏死了。”
说完,便一个用力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过身背对着他。
钰轩哪里肯放她,从身后搂着她,轻轻啮咬她细软的耳垂,悄声说:“以后便不疼了……我保证……”
即使在黑暗之中,晚晴的脸也红透了,狠狠捏了他的手一下,钰轩忍住笑,低低道:“真的晴儿,我不骗你,要不……”
他附在她耳上又说了句什么,晴儿忍不住回过头来啐他,却被他又用手臂环在怀中,二人在嬉闹中,晚晴忽然想起一件事,自己叹了口气。
钰轩握住她的手惊问道:“晴儿,怎么了?”
晚晴幽幽道:“咱们没穿喜袍,没喝合卺酒,上次洞房你就没同我喝,掀开盖头,就开始吵架,这次,又没有喝……”说完,心里一阵难过,那眼泪可是落下来了。
钰轩听她这般说,只觉得好生歉疚,他用力拥住她,亲吻她的脸颊,向她发誓道:
“晴儿,我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体面的、隆重的婚礼的。”
晴儿泪眼朦胧地问他道:“真的,不骗我么?”
钰轩将她的眼泪擦去,将她的头贴近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道:“当然了,裴氏娶妇,岂能等闲视之?”
晚晴这才破涕为笑:“好,那我就记下了。现在咱们睡觉吧,马上三更天了,我今天早上不是要回宫吗?”
说着,她转过身去,打着哈欠说:“快睡吧。”
“我已经替你向皇后娘娘多请了一个月的假期了。”钰轩在她身后坏笑。
“你……你怎的没告诉我?”晚晴猛地转过头去,又撞到钰轩怀里了。她用一双粉拳轻捶着他的胸口,恨恨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蓄谋已久了,你还假装君子,和衣而卧了两日,害得我白白心疼……”
钰轩搂着自己娇媚的新妇,心里犹如灌了蜜一般甘甜,口中却故意道:
“明明是娘子先亲了我一下,为夫,为夫都是冤枉的……为夫是害怕辜负了佳人盛情……”说着,那双手又开始乱摸乱动。
晚晴娇声道:“你胡说,饭都没吃,你就欺负了我半天了,你住手,不许你再乱动了……”
钰轩只是嬉笑着不作声。
室内一片旖旎,春光无限。
似睡非睡之际,杜晚晴听得裴钰轩在她耳边轻轻叹息:“晴儿,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夫妇分开了……”
杜晚晴没有回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日一大早,钰轩便已醒来,轻轻将晚晴的头往上抬了抬,抽出自己发酸发麻的胳膊,又看了看正在酣睡的人儿,他微微笑着,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的要起身。
谁料晚晴忽而又张着胳膊揽住他,翻到他的怀里来了,他的心像是一池春水般荡漾,便又顺水推舟的抱住她眯了一会,直到第一缕晨曦射进窗来,他才狠狠心轻轻推开怀中人起身下床。
刚一转身又见晚晴将他的枕头抱到怀里继续酣睡,他爱怜地轻抚她的鬓角,在那里印上深深一吻后,他才满脸喜色的起身,悄悄打开门,开始吩咐事情。
他先让阿诺去衙门里请三天假,然后又让亲随去吩咐厨房熬汤。
就在他安排完这一切,喜滋滋要开门进内室时,忽见侍卫长在旁垂首,似有事要禀报,他便停下脚步。
侍卫长附在他耳上说了几话话,他脸色忽变,一抹戾色爬上眉梢,咬牙切齿问道:“此事当真么?”
那侍卫长低声回禀道:“是,目睹者至少三人。”
钰轩深呼一口气,额上青筋跳了几跳,待要发布命令,又看了一眼窗棱间结满了晶莹的冰花的内室,想了一想,他强压住怒火,压低声音吩咐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侍卫长下去后,他又到耳房去,紫蝶正在那里候命,见他进去了,忙起身问安。
他冷脸道:“以后没我的吩咐你不许进内室,听见了吗?”
紫蝶吃了一惊,问道:“可是夫人需要梳妆……”
“我在时你可以进,我不在时你不许进去,听清楚了吗?”钰轩话语虽低,那声音却犹如寒冰般冰凉。
“公子,夫人对您一片真心,您怎么……?”紫蝶斗胆道。
“我和夫人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裴钰轩冷冷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家里十几口子人,可都在裴家衣食无忧养着呢,你别以为有夫人为你撑腰,就忘了你的出身!”
紫蝶听闻此语,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又听裴钰轩道:“今日我和你说的话,只要有一个字落到夫人耳中,你试试!”
一时晚晴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最是温和不过的笑脸,是钰轩的眼睛撞上了她的眼睛,那眼中尽是数不尽的疼爱和怜惜。
晚晴想到昨晚的事,忽而红了脸,将被子蒙到头上,被钰轩轻轻拉开被角,用柔得化不开的甜腻的声音道:
“娘子,起床啦,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月白色芙蓉软缎锦被下,晚晴一张俊俏的脸上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红彤彤的,钰轩将她扶起抱在自己怀里吻了吻,便向旁边的案几上取过一盏汤递于晚晴道:
“来喝一口甜汤。”
“我还没洗漱呢……”晚晴羞赧的低头,推那碗盏。
“傻瓜,新婚第一天早上要先喝一盏甜汤才可以下榻,来,我喂你。”
钰轩见她不接,便将一枚红枣捞起先放到她嘴中,又问她:“甜不甜?”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微微颤动着睫毛覆下,低低说了声:“甜。”
他又捞一枚桂圆放入她嘴中,笑着问:“圆吗?”
晚晴不解其意,仰脸对他说道:“圆呀,桂圆怎么不是圆的呢?”
钰轩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笑着颔首:
“好,那小娘子这一世的婚姻定是甜蜜圆满,小的在这里祝小娘子早生贵子,和夫君白首偕老,甜甜蜜蜜过一生。”
晚晴这才知道他的意思,那脸上的红晕不由更深些,她娇声道:“人家一个人怎么生贵子?你也要吃。”
说着,便接过他手中的碗,也捞一个桂圆和红枣喂他吃下。
钰轩见她这般温婉和顺,又体贴入微的模样,心中爱的无可无不可,附在她耳上悄悄说:
“你可应了我早生贵子的,日后可不许推脱不肯了……”
晚晴闻言,脸都红透了,将碗盏往他手里一塞,整张脸都埋在他怀里去了,再不肯抬一下头,钰轩左手拍着她的背,右手拿着碗盏,笑着说:
“好啦好啦,来,喝口汤……”
二人一个哄一个躲的终于将那碗汤饮喝完了,晚晴便要叫紫蝶进来侍奉,钰轩道:
“今天我来侍奉娘子,不用别人啦。”说着,便将枕边一套暗红刺绣的百鸟朝凤裙袄拿过来,递于晚晴道:“娘子,今日穿这个。”
晚晴见那颜色,脸色一黯,道:“这个……不妥吧……”
钰轩拉过她的手,谆谆道:“没关系的,今日毕竟是咱们的喜日子,再穿素色的衫子不好,我特意挑了套暗红色的给你。
晴儿,岳父母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不会埋怨咱们的……”
“是我不好……昨晚是我失仪了……”晚晴滴泪道:
“父母去世需要丁忧三年的,我却……”她想起来,未免惭愧,那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径直落了下来。
钰轩慌得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急急劝解道:
“真要是失礼也是我失礼,好晴儿,都是为夫的错。可咱们是真心相爱,岳父岳母在天有灵,会祝福我们的。”
晚晴泪汪汪地抬眼看着他,问道:“爹娘真的不会怪我吗?”
“当然了,你忘了当日岳母在秦州大狱里对咱们说的话了,她老人家说那些世俗的礼仪制度都是假的,只要咱们是真心相爱,哪怕撮土为香,拜了天地便也是夫妇了。”
钰轩说得郑重其事,一面说,一面还轻轻替晚晴拭了拭泪水,亲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又道:
“好啦,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开心一点好不好?快点穿上衣衫,吃过早饭咱们就去采梅花。”
“又要采梅花?”晚晴惊讶问道:“昨天才采了一大束。”
“不要了”,钰轩眸子一丝冷光划过,迅疾变成了融融暖意,笑着说:“今日呀,我带你去丹桂苑再重新采一束,顺便再看看我帮你新购置的衣履簪环。”
晚晴见他这般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便笑着说:“我的衣衫首饰多得很,你怎么又去置办了?也不知节俭些。”
“自己的娘子当然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啊”,钰轩帮她系上衣衫的带子,果然这暗红的颜色很衬她如凝脂白玉般的肤色。
那一头如瀑布般的乌发披下来,使得她在往日的美貌上又添了几分妇人的妩媚动人,艳光四射,钰轩的眼睛都看直了,挪都挪不开。
晚晴嗔他道:“怎么啦?过了一夜不认识我了?还不叫紫蝶过来给我梳头发……”
钰轩走上前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哼哼唧唧道:
“这么美的娘子我才舍不得让人看呢,我来给你梳头发……”说着,真的按她坐下,自己拿着梳子笨手笨脚地给她梳起来。
晚晴哪里肯依他给自己梳个道士髻?只得自己动手梳了个极简单的堕马髻。
钰轩又给她拿出一排四支镶着拇指大明珠的桂花、杏花、梅花、牡丹金簪,是他一大早让侍卫特意去丹桂苑取过来的。
晚晴看着这雕琢的美轮美奂的各色金簪,不禁大吃一惊道:“怎得这么多支?”
“你当年不是说这是一整套吗?我便特意找人给你制了一套,就是明珠不可得,好歹啊今年年中得齐了……”钰轩笑盈盈道。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晚晴笑道:“那时我不识货,只当镶嵌的是普通的珠子呢,不过……你说今年年中才得的?那时你不是和我恩断……”
话还未说完,便被钰轩一把拉过来堵上了嘴,亲吻了半日,方才低声道:
“今日是咱俩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咱俩缘分天定,注定是生生世世的夫妻。”
晚晴抚着自己的唇,噘着嘴道:“哼,当时你就是……恨极了我嘛,怎得还想着给我买金簪,不会是……”
她顿了顿,小声嘀咕道:“不会是什么人戴过不要了的吧?”
“胡说,我什么时候恨过你?我只有爱你的份”,钰轩见她又提旧事,只好苦着脸揽着她袅娜轻软的腰肢,柔言道:
“再说这世间哪个女人有资格让我裴钰轩亲手替她制金簪?除了我的娘子!”
说着,他亲了亲她的脸颊,又缠绵道:“我那时想,如果我集齐了这四支金簪,你是不是就原谅我了?
当时我已经集齐了三颗大珠,还差一颗,已经被一个胡商买去了,我好说歹说,多花了几倍价格,这才买下来,你看,就是这支杏花簪。
当日咱们正是在杏花下定的情,今日便戴这一支好不好? ”
晚晴见他这般说,便也笑一笑,便接过他的手将那支杏花簪插入鬓发间,又道:
“这么昂贵的簪环以后千万不可再购置了,我这辈子便有这些簪环首饰也够了。”
“不许胡说”,钰轩捂着她的嘴道;“我的娘子,日后每年都得新添些首饰呢,不然娘子这花容月貌可不就辜负了?”
“呵,戴些新奇首饰就不辜负容貌了?那后宫里的嫔妃就没那么多烦恼啦!”
晚晴对着钰轩莞尔一笑,说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当日我宁愿以金簪换荆簪,轩郎忘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在意这些金银珠玉。”
钰轩听闻此言,感动的将她重又揽入胸口,许久方道:“我裴钰轩何得何能,娶这么好的娘子?”说着,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好啦,你不是说大喜的日子不许落泪的吗?”晚晴见他这般,也不由心里一暖,说道:
“再说不是要吃饭后去丹桂苑吗?快点吃了咱们去吧。”
二人吃了饭,果然从密道偷偷去了丹桂苑,看到那里的梅花果然开得红彤彤一片,馥郁芬芳,比梁国夫人府开得还要热烈,满院子都飘着梅花清新雅致的幽香。
晚晴着实喜欢的紧,只是却拦着钰轩不让他摘,说花开一季不许他乱摘取,钰轩想了想,也就罢了。
钰轩又带她去看那些华衣美裳和各色首饰,只当她会喜欢的不得了,谁料她却叹口气道:
“而今连年灾荒,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这些金银玉石,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当不得什么。
日后万不可再这般破费了,我只要有几样首饰戴即可,不能这般铺张浪费。”
一席话说得钰轩心服口服,他虽是富家贵公子出身,却也知道过分奢侈不是好事。
其实日常他自己也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是对着自己心爱的人,他愿意倾其所有讨其欢心罢了,今日见晚晴这般说,他便道:“好,好,都听娘子的。”
二人高高兴兴地在丹桂苑逛了一天,直到晚间才悄悄回到梁国夫人府。
三日假满后,裴钰轩依旧去上早朝,他向来早早起身,晚晴送了他之后,一般还要再回榻上小憩。
这样忽忽过了几日,一日清晨,晚晴睡在榻上,忽然听有人悄悄在门外道:“阿默求见夫人。”
晚晴睁眼看看,天还没大亮,紫蝶也不在屋里。
自她和钰轩欢好后,钰轩便不许任何下人再踏入此间半步,连布饭的下人都只能将饭菜放在门外,他自己往里拿。
晚晴笑他草木皆兵,他笑笑不说话。
紫蝶也被他赶到旁边耳房待命,她要使唤人,还得自己到门口去叫。为此,她发了几次脾气,无奈钰轩虽然事事依着她,此事却绝不让步。
她不愿为这些小事和他计较,也知他担心和她的事情泄密会有灭门之灾,便也算了。
只是她日日在室内拘束的紧,有时也想要出门去走走,但都是钰轩回来陪她才可。
为此,她也嗔钰轩道:“怎得,我还被你软禁起来了?”
他只笑着说:“我还要软禁你一辈子呢。”
此时,听阿默叫她,她才想起来,很久不见阿诺了,便披衣起身,开门应道:“阿默?找我何事?”
却见阿默眼中全是血丝,一脸疲惫焦急之色,站在门口,她说:“你进来说。”
门外的护卫躬身道:“禀夫人,公子不许人入内室。”
“我就让他进了,等公子回来你们禀报他吧。”
晚晴待要拉阿默进来,那侍卫本是士兵出身,只执行军令,刷地取出佩刀,挡住阿默,对着晚晴道:“请夫人不要让小的为难。”
晚晴笑了笑,冲他道:“好,很好。”接着,便转头对阿默说:
“你等着我。”说完便进内室拿了一件披风,急急披上,出来喊了一声:“紫蝶。”
紫蝶穿戴整齐从耳房跑出来,晚晴一见她也是红着眼圈,似乎哭过了的样子。
晚晴只觉惊讶万分,此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对那侍卫道:
“我要带着这两个人去花园里转转,你要不要先去问问你家公子同不同意?”
那侍卫长知道这女子深受主人宠爱,而且刚才他已经挡了阿默入内室,如今再不让她去花园逛逛,万一她对公子吹一吹枕边风,可够自己受的,只好低首道:
“不敢,夫人请。”说完,便使眼色让两个侍卫跟上去。
晚晴进了花园,便对跟随而来的两个侍卫道:
“你们两个就在这花园门口守着,别跟着进去了,反正园子只有这一个门,有人窥探你们也会看到。”
说着,她随手拔下头发上的一支簪赏他们,他俩并不敢收,只是停下脚步躬身道:“谨遵夫人吩咐。”
三人进了花园深处,在一株梅花树下,晚晴停下脚步,径直对阿默道:“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阿默直直给晚晴跪下,哭着说:“求夫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公子说说,饶了我兄弟这一回吧!”
他话音刚落,却见紫蝶竟也双膝跪下,在残雪未消的地上向晚晴磕头。
晚晴被这两人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诺怎么了?你们公子怎么他了?”
节外生枝
“夫人”,阿默见晚晴问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
“阿诺不懂事,和夫人行迹过密,回去便被公子扒了衣裳捆了扔进地牢里,到现在已经五天没给他一点饭食了……夫人,他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
“你等等”,晚晴听得又惊又怒,打断阿默的话反问道:“他们说我和阿诺行迹过密,究竟是怎么个过密法?”
阿默见晚晴动怒,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一旁的紫蝶一双眼睛哭的青肿,细白的面颊上挂满泪痕,抽抽搭搭地替阿默回禀晚晴说:
“夫人,就是那日阿诺帮您摘了梅花,又搀扶了您,奴婢还听说,他替您披了披风……公子听说后很生气,就找了个机会调他回府,结果刚回去就……”
“此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晚晴冷冷向二人问道。
“公子说这事谁要透漏给夫人就要谁的命。
夫人,求您救救阿诺哥吧,公子虽没对他施刑,可是这么冷的天,他不吃不喝地被捆了五天,也快熬不过去了……
这次阿默哥是求了兴儿才悄悄溜出府冒着生命危险来找您的,本来连他也被公子看起来了……”紫蝶一面说,一面不停在地上磕头。
阿默泪流满面,伏在冰冷的地上,亦对晚晴叩首不已。
晚晴听了他们二人的话,只觉如坠冰窟,一颗心沉了又沉,强压下胸中窜起的怒火,她伸出双臂一手一个将他们二人拉起来,温言抚慰道:
“好,我知道此事了,想来是你们公子误会了,所以才会让阿诺受了点苦头。你们放心,我必会向你们公子解释缘由,尽快释放阿诺的。”
可怜二人拼命叩头,还是不敢起身,晚晴只觉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喉咙中进出不得,她手扶着梅花树,对二人斥道:
“你们还不相信我吗?有我在,阿诺必没有事,你们二人也不会受牵连。”
说着,她又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鸳鸯玉佩,递于紫蝶道:“这是我的贴身玉佩,你拿着和阿默先去牢中给阿诺送点衣物吃食。”
“夫人……那守卫不肯怎么办?”紫蝶怯怯懦懦问道。
“既是你们公子的人,他若不放你们进去,你就告诉他,你是我的贴身婢女,全权代表我。”
晚晴说完,便催促二人道:“你俩快去吧,最晚今日晚间,阿诺就能放出来。”说完,转过身去,头也不回走了。
到了内室门外,她褪下腕上一只金镯,递给那正焦虑不安在门外徘徊的侍卫长道:
“拿着这个,立刻去见你家公子,说我有要事请教,请他回来一趟。”
那侍卫长不敢不从,忙忙称是,自己亲自带人去寻钰轩了。
不到半个时辰,裴钰轩满头大汗地赶回来,一进门就高声问晚晴道:“怎么了晴儿,是不是身体不适?”
晚晴见他回来,只冷哼一声,头未抬起,也未起身,只侧身歪在贵妃榻上,一声不言语。
钰轩见她面色不善,心里咯噔一声,便先将披风脱下,害怕寒气过给她,又将外衫也脱了,这才过来拉她的手陪着笑脸问道:
“怎么了这是,谁惹着我的晴儿了?”
晚晴只觉满腹委屈,含泪望着他质问道:“轩郎,你到现在还是不放心我是么?”
钰轩心里一慌,站直了身子,道:“晴儿,你怎得忽然这般问?”
“我不信你的手下没给你汇报,你把阿诺关起来饿了他五天了,你要饿死他吗?”
还说什么他和我行迹过密,你这不是……往我身上泼脏水吗?此事若被内廷知道,我会被廷杖而死的,你知道吗?”
“晴儿,我……不是你想的那样……”钰轩见她这么说,有些心急,握着她的手忙乱地解释:
“你不要听那些流言,我只是因他……他不合我心意,才薄惩了他,你不要多心。”
“轩郎,我15 岁就认识你了”,晴儿拂开他的手,苦笑道:
“你的脾性,我会不知道吗?当日你们府上的门房阿贵,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就因为私下帮了我两次,你便悄悄把他打发回原籍看墓园去了对吗?
阿旺,也是因为和我说了句玩笑话,你就打了他50鞭子,害得他最终心生异志,枉送了性命。现在阿诺,又是折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上。
轩郎,御下要宽,方得人心。下人也是人,更何况阿诺还是你的贴身常随,你怎能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就这般不顾命的惩罚他们呢?”
钰轩听了她的话,虽然未曾当场驳斥,眼中却依然有一丝寒意流出:
“晴儿,你不知,这阿诺看似老实忠厚,其实包藏祸心,他竟敢……敢对你动手动脚,我没当场杀了他,都是碍于你的情面…”
晚晴被他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生生气笑了:“你说什么?你说他对我动手动脚,他怎么动的,你倒是说说?”
“侍卫亲眼看到他给你披风衣戴风帽,屡次用手扶你,在折梅花时,还怔怔盯着你……”钰轩越说越气,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觊觎你,我便是将他千刀万剐……”话还未说完,却猛地撞上了晚晴似嗔非嗔的眼睛,只得硬生生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晚晴见他打住话头,嘴角微微上挑,以手支额,略带讥讽冲他道:“没想到,你那些眼线这般体贴,方方面面都替你看到了。
对,那日风大,我出去没防头,他替我顺手遮了一下风帽,因下大雪,我为了让你高兴,冒雪去摘梅花,可是路上雪滑,阿诺在旁边搭了一把手,当时紫蝶这丫头不知跑哪里去了,我身边没有别人侍奉。
至于你说的,他在梅花树上看我,我真的没见……也压根没留意这些事,我那日就只想你了……”她唇边浮出一缕苦涩,还待要说什么,终究没说。
钰轩听她说到后来,心里也涌上了深深的歉意,深知那日就是他俩初次欢好的日子,故而她每个细节都记得清。
这样想来,她对自己一片情义,自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他忙上前,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三下四地哄劝道:“好啦,晴儿,你别生气,是我鲁莽了……”
晚晴不客气地责斥他道:“你这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啊?你的东西,哪怕是个物件,别人都不能碰,这也就算了,那我是物件吗?你天天软禁在我这间屋子里,我吭声了吗?不都也依了你吗?
你说那日,我在雪地里摔一跤,阿诺在旁边干看着,他作为侍从,职责何在?
再说你弄了一院子的侍卫,我和他在你那些眼线的眼皮子底下行迹过密,能怎么过密,你告诉我……
说起来你和我才叫行迹过密呢,都同榻而卧了,你猜要是皇上知道了你我之事,会作何想法?”
“我的错我的错”,钰轩冷不丁听到“皇上”二字,身子猛地一颤,忙用手轻捂她的嘴,道:“好啦,我知道错了,你不许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晚晴缓缓拉下他的手,动情道:“轩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尤其是这样的近侍,我们的半条命都捏在他们手上。
阿诺兄弟俩都跟了你数年了,知根知底,赤胆忠心,别的不说,阿诺数次对我有救命之恩。
那日你自己赌气划伤了自己,我见你还是那般冲动莽撞,本不想理你的,是阿诺跪着给我说,你对我一片真心,愿与我同生共死,我这才心软了的。
不然,你以为我会答应见你父亲?你别当你们父子俩商量的那些好计谋我不知道……”
钰轩听她这么说,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和红艳艳的唇,笑着打哈哈:“胡说,哪有什么计谋啊?你说的有理,阿诺,我这次处理的有点过激了……”
晚晴推开他的脸,轻轻道:“你知道为什么阿诺对我还不错吗?”
钰轩表情一滞,冷声道:“这也是我想问的。”
晚晴耐着性子劝他说:“阿诺说自己从小就是被培养成死士的,从来都是他们替主人挡剑,绝不会有人给他挡剑,只有我当日在被劫匪劫持时替他挡过一剑。
其实那次我并非为他挡剑,只是那刺客点名要杀我,我不想让他枉送了性命罢了。
轩郎,下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要想人对你死心塌地,你需得也付出几分真心对他才行啊。
所谓‘以众人遇之,则以众人报之;以国士遇之,则以国士报之。’如今我们如履薄冰,身边若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那抄家灭门之祸指日可待……”
钰轩听了晚晴的话,心里对她很是愧疚,那还是宁远侯为了逼他和郡主成婚才派人去刺杀她的。
说起来她为自己受了多少苦啊,那次若不是阿诺以命相护,他可能早就失去了晴儿了,想到此,他诚心诚意地说:
“晴儿,你说的不错,此事我确实欠考虑了……”说着,他又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柔声道:“不过,你倒真成了我的贤内助了。”
晚晴被他轻啮,一股奇异的酥麻升上来,靠在他怀里扭着身子,娇嗔道:“你真是的,这大白天的,好好说话。”
钰轩怕再缠下去自己又要把持不住,便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笑道:“好,我这就去安排阿诺的事情。”
晚晴白了他一眼,佯怒道:“我早让阿默和紫蝶去给他送吃的和穿的了,说好啊,此事也不许你责罚追究他们二人,不然被我知道,我可找你算账。”
钰轩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笑着答道:“好,谨遵娘子吩咐。”
晚晴又道:“我看阿默兄弟天性纯良,很是靠得住,以后你多用他们吧。”
钰轩到底还是多少有些避忌,但听晚晴这么说,也只得先应下来。
“对了,回头从我的账上支200两银子赏给阿诺,别让他白受了这场委屈。”晚晴又嘱咐道。
“行了,就你那点子俸禄……”钰轩随口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伸手轻轻扯晚晴的耳朵,半真半假问她道:“听说你今日拿我送你的簪子准备去打赏人?”
“三公子,那是从前皇上过节赏的玳瑁簪,说是南粤的贡品,由千年的玳瑁壳所制,我随手放在了这府里备用的。你看看哪是你的那支呢?” 晚晴漫不经心地从头上拔下那玳瑁簪,递予钰轩道。
看着这支玳瑁簪,不知为何,钰轩的脸竟立刻阴了下来。
注释
以众人遇之,则以众人报之;以国士遇之,则以国士报之。——出自《战国策·赵策》
※※※※※※※※※※※※※※※※※※※※
我的好基友,嗯嗯,其实也是我的小天使之一啦,她说她不能接受我隔日更的节奏,逼着我日更……大家说说,我我我,我一个扑街作者需要这么勤奋么?人家爆款金榜文作者还能请假呢——但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她这一合(暴)理(虐)的要求,因为她说她代表一直追文的小天使们发言(至于她为何自封代表,我也不是很清楚qaq)。所以,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希望小天使们继续支持哈!(字数肯定会稍微缩点水,大家体谅我啊,毕竟我还得上班养活自己)
绸缪(捉虫)
原来钰轩接过晚晴递过的玳瑁簪一看,见其色泽柔美晶亮,花纹绚丽多彩,外缘以细细的金丝线缠绕,果是精巧之至。
此时战争频发,海边的东西极不易运到内陆来,故而这种玳瑁制品殊是难得。
据他所知,南粤数年也不上贡一次这种饰品,市面上更是炒的万金难求,皇上却将其赏给了晚晴,他到底是何用意?
想及此,钰轩强压着酸意问道:“他赏赐金银珠玉也是寻常,怎得想起来赏你这个东西来?而且以前我也没见你戴过……”
“有段时间我不是身子一直不好嘛,皇上就让人去府库里寻了这个来赏给我,说有什么辟邪增寿、凉血安眠的功效,其实都是无稽之谈……你看看你,眉头都皱成铁疙瘩了……”
晚晴怎不知钰轩的想法,便笑着用纤纤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嗤嗤道:
“皇上虽赏了我,但这簪子黑乎乎的也不甚好看,我便随手放到府里了,这次我出宫仓促,没带几样首饰,恰好看到它了,才拿来应急的。”
钰轩将那玳瑁簪死死攥在手里,强压下如野草般疯狂生出的嫉妒及后怕,嘶哑着嗓子对晚晴道:
“以后不许戴他的东西。咱们自己有,为何要戴他的?”
“看你小气的,圣上年节下赏的东西还是要偶尔戴一戴的,你也知道我俸禄不多,你送的首饰都过于贵重了,我戴上太显眼呀。”
晚晴瞧他一脸郑重,不知是何意,忍不住辩解。
钰轩听她这么一说,反倒吃了一惊,原来这傻丫头竟然不知道玳瑁簪的价值,反而还称赞自己送她的首饰过于贵重。可见她是真的对这些人间富贵之物熟视无睹,既不关心,也不奢求。
自己何德何能,娶此贤妻?
想及此,他滞了一滞,红了眼圈,忍不住搂过她,低声道:“晴儿,我好想快点到那一天,咱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双宿双飞。”
晚晴见他忽然又提到这个话题,有些讶异,但见他说得郑重,也不禁心中一荡,含笑点了点头。
到了晚间,钰轩才处理完事情回来。晚晴问她阿诺的事情,他说都办妥了,她便也不再说话。
两人用晚膳时,裴钰轩忽然道:“那日你说要猜酒令问问题,结果你只问了我,我却没问你,今日,要不给我补上?”
晚晴笑着点头道:“我就知道,你总得找个时机问这事,哼……”
“又胡说……”钰轩自己也笑了,他主动给自己和晚晴一人斟了一盏酒,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和柳泰成喝过酒吗?”
“喝过。”晚晴也不瞒他,略带惆怅道:“最后我决定同他撕毁婚约,再次入宫时,主动约他喝过一次。”
假装没看到钰轩难看的表情,晚晴缓缓说道:“其实他本来也是不错的结婚对象,是不是?
家境也殷实,人也可靠,对我也还算有些感情,屡次对我出手相救,当初在裴府,皇后娘娘数次劝我,后来到了永宁寺,惠宁仙师也劝我,都说他是很好的成亲对象。”
钰轩听了她的话,一张脸气得紫胀,那手里捏着的酒杯被他攥得咯吱咯吱响。
晚晴还在自顾自地说:“可是我就是……没法说服自己,我没办法去想自己和他度过一生,去生儿育女,我实在是……
可能就像是那年上元夜的天女散花灯,我就是无缘无故地喜欢它;就像你,我明知道你的种种坏脾气,却还是……,说起来,这都是宿命所致吧!”
说到这里,她闭一闭双眸,掩盖住眼尾处那一抹微红,便待要去取案上的酒杯,却被钰轩轻轻握住手道:“这杯我喝,晴儿。”
他脸上的怒意消失于无形,眼中显出温柔的颜色,像只被驯服的小鹿般温顺。
晚晴没有看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当时约了柳郎去喝酒时,其实是想同他正式道别。
我陪他逛了一天街市,又陪他去喝了一次酒,他和你一样,都不肯让我放开喝,只说是成了亲,陪我天天喝都可以,可是不能在酒楼喝——
你看,他真是善良又天真的人。当时我敬了他三杯酒,杯杯都是与他告别,我说祝他子孙满堂,夫妇和顺,他却说,不行,你要说我和你子孙满堂,夫妇和顺,我才喝。”
空气中忽然爆出“咔嚓”一声,打断了晚晴的思路,她抬头一看,只见脸色再一次晴转大雨的钰轩手中的青瓷小酒杯已被他捏的粉碎。
晚晴瞪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干什么嘛?吓死我了!”
钰轩红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说,只气呼呼望着晚晴。晚晴不理他,接着说道:
“我当时没办法,胡乱应付了过去,又特意给他讲了观棋烂柯的故事,我说若我也遇了神仙,一去经年,回来已经是物是人非了,希望他能早日忘了我,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却说,成亲后无论我去哪里,他都会陪我一起去,要遇仙,一起遇仙;要回人世,一起回人世。
我当时,不,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非常对不住他,自打我们二人交换了庚帖后,他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妻子。
他还傻得以为和我定了婚约我就一定会嫁给他,他若是像你这般无耻一点,一会生一个心思欺侮我,或许早就……”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钰轩忽然面色铁青的从对面绕过来,一把揽住她,二话不说就将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辗转亲吻不止,那手可是不老实的一把将她锦袍的带子解开了一半,并顺势滑到了小衣里面,他意乱神迷地说: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要听,我要杀了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晚晴被他吻的晕头转向,拼命地阻止他,结果这一阻挠更加刺激了钰轩,他二话不说将晚晴抱到了床榻上,将外衣一脱便扑在了她身上。
晚晴怎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她用手捶打他的胸脯威胁道:“讨厌,你压死我了,赶紧起身,不然我恼了!”
钰轩气喘吁吁地在她脸上脖颈上亲了半晌,这才一个翻身躺到一旁,色厉内荏地恐吓她:“那你别说他了,一个字也不许再说了!”
“哼,刚才是谁非要逼我说的?”晚晴当面嘲笑他:“明明是小气鬼,非要装大度!”
钰轩听了这话不但没生气,反倒舒缓了一下心情,到底还是怕她饿着,便又将她抱下她去,轻轻放到食案旁,揽着她说:“现在咱们好好吃饭,不许再说话了。”
晚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轩郎,从今往后,咱们必须把对方疑虑的事情都说出来,只要好好沟通就不会产生误会和猜忌了,你说是不是?”
钰轩知道她另有所指,心内微惭,颔首道:“你说的是。”
“这就是我和柳郎的全部故事,我对他,只有感激之情……还有愧疚……”。晚晴垂下眼睑,一抹悲伤浮上来,又旋即飞逝了。
“我知道,姓柳的那小子自来喜欢你,可惜他没福。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怎么惦记都没用……”
钰轩喝了一杯酒,似乎已经释然,只是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吩咐道:“只是以后不许你再叫他柳郎,我听了不高兴!”
“啧啧啧,还承认自己心胸不宽,真是难得。不过第一次见你时,你调侃我,让我送你梅花,我送了你又不要,还是人家接的,这个你为何又不说了?凡事有因必有果!”晚晴故意啐他。
“是啊”,钰轩忆及往事,也深悔不及,都怪自己当初年少轻狂,不由轻叹道:“不该让花给他的,这才让他占了便宜,竟差点和你成了亲。”
“差点成亲又没真成,你上次还差点杀了他呢!若不是我拦着,你杀了他,我们俩可也成不了啦!”
钰轩见她云鬟半偏,罗带轻解,娇喘吁吁的样子,心里又止不住乱跳起来,他又喝了一杯酒,低低道:
“对,幸好没杀了他,他帮了你,也算对咱们有恩。我承他的情,晴儿,”他柔情缱绻地将手放到她胸口道:“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
“我心里要是没有你,早就闲云野鹤得道成仙了,最不济也做个地仙。”晚晴气咻咻拂下他的手。
“好好”,钰轩强忍着笑,给她盛了一碗鸽子汤,看着她喝下,又给她撕了点鸽子肉,腌鹿肉,拿了几样点心,晚晴说不吃。
她晚上向来吃得很少,但是看钰轩一直劝,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只好吃了一点,钰轩自己也胡乱吃了点,两人吃完。
晚晴怕下人看见她衣冠不整,便坐到屏风后,钰轩自去吩咐人收拾。
一时,裴钰轩回来,见晚晴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开始卸簪环,钰轩走到她身后,替她拔下金簪、金钗,又替她拿梳子梳理长发,那头发又长又直,如缎子般发光。
晚晴任由他服侍自己,一言未发,钰轩只觉得她发上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忍不住便凑上去嗅,唇只在发上来回逡巡。晚晴娇声推他道:“轩郎……”
钰轩将她转过身来,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榻上,自己用手撑着胳膊俯在她身上,软言道:
“今日小娘子劝谏有功,想要什么赏赐?但有所求,无有不允。”
晚晴娇羞道:“讨厌,是我赏你吧……”说完,便推着他道:“今晚别缠我啊,我身体不舒服……”
钰轩见她俏生生的一张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更显妩媚,哪里还忍得住,啄了啄她的唇,将头埋在她的胸前低蹭:
“那求娘子快点打赏,为夫的身体也不太舒服……”
晚晴被他的头发弄得酥痒难耐,便用手拍他道:“别耍赖了,快起来。”
钰轩哪里会起来,他微抬起身反手将床帏拉上了,两人的嬉闹声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真是绸缪在天,三五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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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言
第二日,晚晴浑身慵懒,只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钰轩上朝前,吻了吻她的唇,她也懒洋洋的没有睁眼,钰轩笑了她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
谁料那日刑部没什么事,裴钰轩去点了卯又回来了,下人禀报他夫人好像还在沉睡,一直未曾传早膳。
钰轩一听急了,这都日上三竿了,晚晴从没这般惫懒过,难道是身体抱恙?他一面吩咐人去请大夫,一面忙忙推开门进了内室来。
孰料晚晴早听到他在室外大惊小怪地吵扰不休,便隔着帷帐懒懒道:“轩郎,我没事……”
钰轩听了这话才算放下心,他掀开低垂的重重帘幕,见她脸蛋睡得红扑扑的,拖着一头青丝还赖在榻上不肯起来,不由笑着来拉她起身说:
“既然没有不舒服,快点起床了……”
晚晴用被子蒙上脸,撒娇说:“不要,人家身上酸疼,不想起来。”
钰轩将被子拉开,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脸颊,轻笑道:“那也要起床啊,不要做小懒猫,快起来吃饭了。”
“不吃,”她拿手推他,佯怒道:“谁让你昨晚那般……那般孟浪……”说着,那脸红透了,蒙上头,她在被子里嗡嗡地说:“以后你再这样,我便不理你了。”
钰轩闻言身子一酥,想起昨晚自己确实过火了些,她身子还没完全好,不该那般。
虽这么想,但忆起她昨晚娇俏动人的模样,他又不禁心旌神摇起来,一手将被子全揭开,他把晚晴拉起来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道:
“好啦,是为夫的错,害娘子受累啦!”
“哼,昨晚怎么求你都没用,今天又来装可怜!”听了钰轩的话,晚晴不免又气又羞,竟忍不住抱怨道:
“不是说你早被掏空身子了吗?哪里掏空了!……”
钰轩只当她有所指,不由一怔,垂下眼眸道:“对不起,晴儿,我以前是该死。……以后我,我绝对不会……”
“这是检讨的时候吗?”不等他说完,晚晴便扯起他的面颊,气咻咻道:“我说的是昨晚,说你以前了吗?”
“昨晚……”钰轩见她满面桃花,犹如春风拂面,忍不住又心痒起来,他心猿意马地看着她,在她耳边吹气,坏笑着说:
“是我的错,我今晚……一定改……请娘子监督我……”
晚晴看着他,刚要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想起了一件事,一把推开他,她低低问道:
“我,我,我身上这般沉,又嗜睡,会不会,会不会?……”她不敢说下去,身子不由打起颤来。
钰轩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安慰道:“不会的,小傻瓜,哪有这么快……”
“你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晚晴却忽而惶恐起来:“我记得皇后当初怀上就是这般模样,轩郎,我要是有了身子……咱们就是……死路一条了……”
“不怕不怕,有我在,你不要怕。”钰轩一件件递过衣裳穿上,耐心安抚她道:
“就算真要是有了身孕,也不怕,你先去紫金庵,我带你悄悄去吴越。你放心,此事我已有了对策。”
“那皇后怎么办?你家族中的人怎么办?咱俩跑了,剩下的人,只怕都逃不了……不成不成”,
晚晴吓得脸色发白,摇着头道:“我忘了,我忘了此事了,你也不提醒我,也罢,趁着日子还浅,若果真有了,快去讨服药先打下来……”
“晴儿”,钰轩额角乱跳,猛地抱紧她的身子,咬牙发誓道:
“我绝不会伤害咱们的宝宝,更不会让你去冒险,我说了,有了必定要生下来。哪怕破家灭族我也在所不惜。”
“傻瓜,怎么能让大家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陪葬?真有了,我也不怨你,你去弄副药来,我喝便是了。”晚晴伏在他肩头,幽幽道。
“怀胎要十月才能生下,遮掩的好,四五个月也显不出怀。这些时日,我们的计策必能成功。
晴儿,你不要怕,我有法子的。只是现在还有些关节没打通,不瞒你,即便是大哥也知道了你我的事情,到时他定会帮我们的。”
说着,钰轩松开她,替她理了理散乱的云鬓,爱怜地望着犹如受了惊吓的小兔般惶恐的女子,又道:
“晴儿,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你冒险,那堕胎药稍有不慎,便要人命,我不许你沾碰半丝半毫。天赐麟儿是好事,你不要如临大敌。”
晚晴知他裴家向来手眼通天,也没再问,只稍稍喘了口气道:“好吧,不过,千万不能殃及他人性命,轩郎,这是我的原则。”
“放心”,钰轩给她擦了擦额上滚出的汗,柔声道:“咱们的小宝宝是福星,才不会害别人呢,只会给人带来福分。”
晚晴“噗嗤”一声笑了,她已穿好衣衫,刚要下榻来,想了想,又瞧向他,意味深长道:
“轩郎,其实宫里一直有个古法记日子测孕,我按那个古法推算,应该不至于怀上,不过前段时间我身体不好,月事紊乱,不知那日子准不准……”
说到这里,她忽地抬头看着他,径问道:“以前你的那些女人,都没怀上孩子,你用了什么办法?是不是也喝了药?……”
钰轩的冷汗瞬间遍布全身,他心虚地看着她,心里的愧疚又翻涌上来,揽住她,他将她的头偎到自己怀里,这才结结巴巴问道:
“晴儿,我……你不是说不提……旧事了吗?”
“谁要提你那些事!只是你既要和我有长久打算,此事怎能不防?”晚晴抬起头,戳着他的胸口,怒声道:
“你那些旧事,说起来我便生气,你以为我愿意说吗?可是你不说实话,是不是准备害死我?”
“当初……当初确实是用了药,可那药对身体损伤很大……你用不得……”钰轩见忽地炸起毛来火焰万丈的娇妻,心里莫名害怕起来,无奈之下,艰难作答。
果然晚晴的脸沉得像暴风雨前夜的重重乌云堆积,钰轩又急又怕,情急之中慌乱地说:
“晴儿你别生气,你听我说,我已找人给你另配了药,只是现在那药还在试用阶段,不过很快就应该有消息了,咱们再等等好不好?我是怕你吃了伤身…… ”
“我就知道,哼……”晚晴明知答案,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心情还是说不出的萧索,她撇撇嘴,故意装作洒脱的样子:
“那种药宫里有的是,我去药膳局随便便都能讨出十副八副来。不用你找……”
说完,她腾一下站起身便要往外走,边走边发狠道:“明天,不,今天我就回宫去讨来吃上,免得后患无穷……”
钰轩被晚晴的话吓得如同顶头走了雷一般,他看着愈来愈怒的娘子,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只能连连告饶致歉:
“晴儿,对不起,是我该死,你打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好娘子,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身子不好,不能总生闷气。”
他一把拉住她,带她到自己腿上坐下,却意外看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钰轩愣住了,拥着她,他痛心疾首道:
“晴儿,我犯浑,我该死,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惩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只是求你千万莫再生气了,更不要将这气淤积在心中闷出病来。”
“你干脆弄几副药给我吃了,毒死我算了!”晚晴恨恨啐他道:“我闭了眼,离了你这冤家,这辈子就算解脱了……”
“我就是杀了自己也不会舍得伤害你,”钰轩将脸贴到她的脸上,深深道:“若我裴钰轩再辜负你,我也起个誓。”
“行了,你起得誓够多了,反正以后再发生一次这种事情,你今生就休想再见到我!”
“好好好,都听娘子的,若是再犯一次,我就净了身去宫里侍奉娘子。”
“你……你能不能正经点。” 晚晴被他一副无赖样貌惹得又气又笑,又见他和扭股糖一样缠着自己,恨不得立刻把他踢到门外去。
钰轩见她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知道自己好歹算是过了今天这一关,身上的冷汗渐消,又暗恨自己从前荒唐,只怕日后只要一提及此事,自己就得在晴儿面前百般哄劝讨饶,嗨,这真是自作自受!
忽然,他的眼睛又不自觉看向晚晴的小腹,突发奇想如果这里面真有个小宝宝就好了,这样宝宝出世,自己也有个帮手一起应对这娇蛮小娘子。
“喂,你想什么呢?”晚晴嗔道:“放开我,我要下去。”
钰轩揽住她,硬着头皮叮嘱道:
“晴儿,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不要去宫里讨药啊。你一讨,咱们的事情不就暴露了吗?”晚晴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不作声。
他被看得有点心虚,攥住她的双手说道:“听话好不好?药我找人去安排,你放心,一年之内,我们必能逃离这个火坑。”
“一年之内?”晚晴惊讶问道:“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皇上要去讨伐蜀国,晴儿,我准备也跟着去,在那里看看合适的时机想法子悄悄溜走,再把你接出来。”
“你要去打仗?”晚晴被他一番话说的心忽上忽下,紧张地说:“你没去过战场,不成不成。”
“傻瓜,就是怕你担心我才一直没敢告诉你”,钰轩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
“我不用上前线,只是跟着供给的部队走,没关系的。总在京城里,防守太严,咱们没有出路,我总得先出去寻个机会,才能接你出来。”
“你想怎么接我出去?”晚晴惊讶道。
钰轩附在她耳朵上说了一句话。
晚晴满面惊讶地问道:“这样,可以吗?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吗?”
“你放心吧”,钰轩笃定地说:“此事我们早有安排,只是一直未遇到时机。现在刚好郭将军要领兵攻蜀,是个绝好的机会。”
“早就安排好了?”晚晴狐疑道:“那你们就是早有了预谋,从没打算过让我去江南对吗?”
钰轩闻言大惊,心内暗自懊悔失言,他一看一脸惊诧的晚晴,二话没说将她拦腰抱起放到贵妃榻上,腆笑道:
“好娘子,来来来,为夫给你穿上鞋子啊……”说着,真的拿起丝履给她穿上,那双金色的丝履上镶嵌着拇指大小的明珠,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晴儿何等聪明,她本便是一通百通的人,死死盯着钰轩,她咄咄逼人道:
“轩郎,我前不久收到的那封信,那封告知我父母凶讯的信笺,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将错就错
”咳咳咳”,钰轩呛住了,他握着晴儿的手,坐在她身边道:“娘子,对你相公有点信心好不好?我再大的胆子,敢伪造岳父母病故的事情?”
晚晴还待问,他猛地揽过她的身子,吻住她的唇,那舌如一条细白的小蛇般灵巧地钻进她的口里,肆意盘旋,缠绵吮吸,令人心醉神摇,不能自已。
晚晴被他突如其来的长吻魅惑的一下昏了头,刚刚升腾起来的那份疑惑也就压在这个甜蜜肆意的吻里了。
二人拥在一起不知吻了多久,还是外面的侍卫将午膳准备好了,在外敲门,钰轩才肯放开晚晴。
晚晴刚刚穿好的衣衫又被他弄得凌乱不堪,咬牙恨对他道:“你看看你自己这幅形象,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开门传膳去,我饿死了……”
“娘子,为夫我也饿……”钰轩坏笑着,伸手替她抿起了鬓角垂下的一缕发丝。
晚晴忍无可忍,捞起身后一个软枕朝他身上砸,却被他哈哈一笑轻巧避过,接着若无其事的帮她系上散开的衣带:
“多大了还顽皮?瞧那花瓶里的梅花凋谢了,一会用完膳我带你去摘梅花。今日我给你摘,摘最美最艳的那枝好不好?”
晚晴有一刹那的失神,低低叹了口气道:“不采了,花好容易开一季,让她们在树上自由绽放吧,免得插在甁里辜负了一年的期盼。”
不知为何,近来钰轩听不得“期盼”两字,一听心里便百般不舒服。此时又听晚晴这么说,笑道:
“傻晴儿,梅花有的是,咱们宅子里种了许多,下午我带你去摘,给你摘满满一大捧回来,各色都摘一些,一定很漂亮! ”
晚晴的脸上,有敷衍而淡淡的笑,微不可闻的叹息隐在那抹笑容中,显得有一丝苍凉。
午后的丹桂苑。
晚晴抬头看那一树树的梅花,看着欢天喜地采花的钰轩和紫蝶,不由心中一阵惘然,她明白了一切,可惜太迟了。
木已成舟。
纵使她再愧疚,再难过,她也无法回到从前。
她再也经不起感情的离合聚散,也无法挣脱宿命的安排。
所以,纵使被欺瞒,也只好将错就错,再无回天之力。
“对不起”,她心里喃喃道,“对不起……只希望你余生安好。”
淡淡的日光洒在梅花树上,斑驳婆娑的花影之下,仿佛闪过了一双宽厚温和的大手。
那双手,曾接过她送出去却无人接下的红梅,也曾冒着生命危险自愿和她结为连理,为她照顾了父母三年;
而今自己深恩负尽,再无颜面见他了,这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这么温柔醇厚的一个人,自己终于还是辜负了他……
她的泪慢慢溢出来,“愿你余生安好,一定要幸福!”晚晴合手暗暗祈祷:“希望有生之年,我还能到你面前,亲口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钰轩爬在树上摘了好大一捧梅花,正兴高采烈扬手给晚晴看,却意外地发现晚晴压根没听见自己的呼唤。
再定睛一看,她竟怔怔在梅花下流泪,大惊之余,他将梅花扔到地上,自己跳下梅树,飞奔着过来揽住晚晴的肩膀,仓皇问道:
“晴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晚晴这才回过神来,对他强笑道:“无事,我,我眼睛里迷了沙子……”
“晴儿……”钰轩看她一双眼睛已经哭的微微红肿起来,不由满腹狐疑问道:“你我已是夫妇,你有什么心事,这般伤心?”
“真的没事”,晚晴收回思绪,擦了把眼泪,打叠起笑脸,故作轻松问他道:“都摘好了吗?”
“晴儿,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可不能再想着别人了。”钰轩虎视眈眈凝视她的眼睛,一把攥住她的手置于自己的胸口道:“你的心,得放到我这里才行。”
晚晴苦笑着摇头,似有无限感慨,良久方道:“是啊,不然我能去哪儿呢?”
钰轩一阵后怕,将她紧紧搂到怀中,心中暗道:原来自己差点就失去她了,差点就失去了……
晚晴用力推开他,嗔道:“在外面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还不放开。”
紫蝶气喘吁吁跑过来,问二人道:“夫人,公子,请问还要摘别的颜色吗?”
看着晚晴刚才的模样,钰轩的心像是冷水中浸泡过一般,现在看见梅花就觉得刺眼,故而冷言答道:“一枝都不要了,全扔了……”
晚晴眯起眼睛看着他,对紫蝶道:“是了,你们公子以前莺歌燕舞惯了,怕是不喜欢梅花高洁……下次弄点野花野草给他插屋子里,就顺了他的意了。”
“晴儿……”钰轩见她当着下人的面这般说,不觉大窘:
“你不是说不提旧事了吗?”
看着她不依不饶地看着自己,他无奈之下,只好让步:“好了好了,夫人喜欢,都给她插在花瓶里吧。不过,”
他携过她的手,认认真真地说:“晴儿,你的心可不能四处游荡了,你可生死都是我裴家人了。”
“游荡什么啊……”晚晴叹了口气,低低道:“你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不管什么州官百姓,你的心就得牢牢放在我这里才是。”
“知道你是属王八的了,裴三公子”,晚晴没好气地说:
“当着丫头的面,成什么体统,和个醋缸一样,自己干的好事都忘了。”
钰轩听闻此语也笑了,他将下颌抵在晚晴的发梢上,低低道:“放心,你的人情我会帮你还的,你再不要想此事了,不然我生气了。”
晚晴瞪了他一眼,也只好道:“行了,知道了,你把银票寄出去了吗?”
“早就寄出了,你给了我1000两,我又添了2000两,一共3000两银票,咱们裴家从不欠人人情。”钰轩施施然道。
“好吧……”晚晴惘然道:“愿他终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娘子,柳泰成真的成亲了,我那还有请帖呢,我……”钰轩忍不住道:“反正我没骗你,你怎的就不信我呢?”
“我信,信,信,行了吧……”晚晴没好气地说:“过两日我就回宫了,今日早些回收拾一下东西吧。”说着,拧身便要走。
钰轩从身后揽着她,深深道:“晴儿,我一定会想办法,尽快让你脱离那个火坑。”
访客
午后的阳光稀薄而温柔,透过绮窗,穿过帘帷,薄薄地洒在榻上安然而卧的人儿脸上。
再过几日晚晴便要回宫了,钰轩自是万分舍不得。
此刻他正坐在榻前的兀几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微阖着双目,犹如碟羽般浓密的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越发衬得吹弹可破的肌肤柔顺光洁,两颊上还带着微微的红。
她右脸颊上的小酒窝隐约可见,樱桃般的薄薄的唇,仿佛涂了一层胭脂般,让钰轩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那唇。
只见晚晴嘤咛一声,似乎还在梦呓般地,转过身去,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扯了半边下来,露出轻薄地绣着遍地金花枝的寝衣,花枝白日里透过日光看和黑夜里透过灯光看,是两种颜色。
这寝衣是钰轩特意为晚晴置办的,单一件便要百余金,他没敢给晚晴说实话,晚晴还闹着太奢华不愿穿,钰轩好说歹说才哄得她上了身。
果然这寝衣穿在晚晴身上,将她那曼妙而美丽的身姿笼在一片轻纱中,仿若一场绮梦般的,在这冬日的午后,散发出令人心旌神摇的气息。
钰轩微微笑着,替她轻轻拉了拉锦被,手指轻轻拂过她白腻的脖颈之后那细细的绒毛,她天生有一副天鹅颈,在人群中站立,即使是和最美丽的女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她清纯又妩媚,艳丽又端庄,按理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可不知为何晚晴兼有,她时而妩媚动人,时而端庄大气,不过那妩媚的一面,她极少展现出来罢了,只有和自己在情浓时分才会偶一露峥嵘。
一旦要拒人千里,她那份端庄冷淡的气质便不由挥洒出来,之前那一段时间,她便这样冷冷的对着他,让他悔愧难安,生不如死。
他轻抚过她姣美的侧脸,只觉爱不释手,时至今时今日,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完全的拥有了她,有时他还会恍惚,这会不会是一场梦?梦醒后还是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世间飘零。
只有摸到了身边的她,手指触到她温软的身体,他才知道这不是梦,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梦魇越来越少,依偎在他怀里,她便能酣然入睡,甚至无时无刻的,只要靠在他身上,她都能睡着,
现在想想,好像即使在两人闹得最凶的时候,在离开裴府的那辆马车上,她睡着后,他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她也并未察觉,反倒真的便靠着他的胸膛睡了一路。
那时,他觉得她睡着了,犹如一朵睡莲盛开在一汪清水中,芬芳静雅,再也没有醒来时那般剑拔弩张。
而今,他和她终成眷属,他再不害怕她醒来便和他翻脸,便远离他,冷淡他,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他,那一段时间的噩梦终于过去了,可是他却因此落下了睡不稳的病根。
他常常失眠,醒来时要愣怔许久,才能确信晚晴真的是成了自己的女人,再也不会因他做的那些错事厌弃他,疏远他,甚至逃离他。
然而,她真的不会离开他吗?
访客
眼见得晚晴回宫的日子越来越近,裴钰轩的焦虑和不安愈演愈烈。
他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她的身边,甚至这段时间他连衙门也不愿去了,无论晚晴跟他怎么嚷,他都不肯再离她半步。
此次失而复得后,他更是比从前更珍爱她一万倍。以前曾有人说一个男子若得了一个女子的身体,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迷恋她,但他却恰恰相反,他对她的爱更胜从前。
以前是爱她的心,现在连身子也一并迷恋上了。
其实她虽然身材曼妙有致,又天生一副好相貌,任谁看都是个颠倒众生的美人儿,但偏偏对床笫之欢并无多大兴趣。
她常常推说身子疲乏不适拒绝他的求欢,他却从未有半丝不悦,反倒因此对她更加怜惜。
他甘愿不厌其烦地、耐心地抛出万般柔情,哄着她,安抚她,慢慢引导她体味这千万年来人类最古老、最原始的欲望和乐趣。
他为了她甚至愿意克制自己的欲望,在床帷之间小心翼翼地顾全着她,只一味想使她得到欢愉,他自己的欢愉反而是其次。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带给他的那种销魂蚀骨的快乐也是他从未品尝过的。
原来情和欲果然是合一的,只是人们以为它们可以分离罢了。
他以前有过不少女人,可他从未顾及过她们的感受,于他而言,她们只是泄欲和利用的工具罢了;而他对于她们,又何尝不是一种往上攀爬谋生的工具?
彼此都视对方为工具,使得那些为了发泄欲望而生就的交欢变成了一种赤.裸裸的兽性的满足,想想都令人生出厌耻之心。
而今他再也无法忍受那种身体交合而精神悖离的荒唐行径。
他一心只想爱自己的娇妻,只要拥着她,看着她渐渐泛起潮红的脸蛋儿,微微喘息的轻启的朱唇,额上渗出的晶莹的细密的汗珠,水汪汪大眼睛下迷离的渴望,他便恨不得将她重重揉进自己生命里,从此两情相依,再也不分离。
可是,可能吗,再也不分离?
晚晴的身份毕竟是宫里的女官,她不能完全属于他,她有自己的职责、封号和前程。就算她愿意放弃这一切,那皇上会放她走吗?
他不傻,皇上待晚晴的种种他看在眼里,且不说皇后一次次因为她而复宠,单说她自己,封诰、府邸、赏赐源源不断,甚至于她干预朝政、私交诸王,也都装聋作哑,恍若未见;
她要修行,也法外开恩顺从她意;母家丧仪,更是允许她回府私祭,这种种行为,如果不算恩宠,那又算什么?
想到此,他不由心如刀扎般难受,在那个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他的晴儿,那么美,那么善良,多少人对她心怀异志,想要利用她或得到她,她却茫然不知,一味只看着人好,就像一只小兔误闯入机关重重的深林,让他揪心不已。。
再说她自己有个交际的圈子,他是知道的,这个圈子的人,能量不低——
申王、魏王,程方兴、冯子高这些人,不是皇亲贵戚,便是朝中重臣,更何况她和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朱公公等人,都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父亲说她羽翼渐丰,还未飞走,无非还顾念和自己的旧情,现在她虽和自己结褵为夫妇,但若日后她又忽想起他那些荒唐的过往,会不会又心生怨离之心?
他知她并未完全放下此事,只是强自压抑罢了,以她清高刚烈的性子,这次能和自己破镜重圆,若非是遇到了重大的家庭变故和人生动荡,怕没有这般容易……
想及此,他忽心有余悸,冷汗淋漓而下,如果说从前他还能忍受和她数月不相见甚至离心离德的日子,那么现在他却再也离不开她,如果硬要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他宁愿死去。
想及此,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俯身揽住她,他不管不顾的去亲吻她光洁的面颊,微阖的双目,宽阔的额角,喃喃道:“晴儿,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这一番亲吻,自然将睡熟的晚晴惊醒了,她睁眼看着俯在自己眼前这个眼圈泛红的男人,娇嗔道:
“轩郎……你怎么啦?人家还要再睡一会儿呢……”
“不睡了,乖,起来,起来陪我说说话。”
钰轩坐到榻上,将她拉起来揽到怀里,只见她神态婉媚,眼波流转,酥.胸半掩,云鬓蓬乱的模样,一时未能忍住,那手径直从薄薄的寝衣里钻进去,晚晴娇声推着他的手,薄斥道:
“哎呀呀,冷死了,讨厌,快拿出来。”
看着钰轩一脸痴迷的样子,她坏笑一下,恶作剧般地将身子重重扑在钰轩身上,反倒将他压在了榻上。
钰轩被她吓了一跳,又怕她落下榻去,只好双手揽着她的腰肢,见她一张清丽的脸蛋儿在自己胸前蹭来蹭去,又故意将手指点着他的额,假装粗声粗气地说:
“小美人,你只要从了本公子,日后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看着她狡黠灵动又自鸣得意的样子,他忍住笑意,用力揽了揽她的腰,柔情似水地望着她,故意捏着嗓子道:
“好呀,公子,奴家爱吃冰糖葫芦……”
“你讨厌”,晚晴的脸一红,便要从他身上下来,钰轩哪里肯依,他正被她撩得心动不已呢,啄了啄她的唇,他笑眯眯问:
“怎么了小娘子,敢做不敢当,要半途而废?调戏良家妇女都不会呀?”
晚晴眼珠一转,故意趴在他耳边厮磨,轻啮他的耳垂,娇滴滴说道:“我什么都不会,公子教教我嘛……”
钰轩被她这么一说,身上那股火腾得燃起来,一个鹞子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刚待要亲下去,却见她对着自己咯咯笑得开心,满脸都是恶作剧后的满足和挑衅。
钰轩一愣,这才想起来这鬼丫头明明是这两日月事来了,才这般主动来逗引自己,平日里哪见她这般主动?
他伸出手来呵她的痒,她笑着求饶,又趁他不注意,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她这一口咬得可不轻,那两排细密的牙印便端端印在他左脸颊上,看起来一时半会都消不下去的模样,
钰轩哭笑不得,这丫头不知为何最近学会了咬人,他的肩上臂膀上胸口上常常冷不丁被她咬一口,虽不是特别疼,但是有时她往脸上脖颈上咬,便难免留下印子。
可不让她咬,她便……哎,她的心里苦,远比他想象中还要苦,他知道她的笑容都是给他看的,她的欢乐似乎也稍纵即逝,可对这一切,他无计可施。
晚晴见他愣怔,刚要发问,忽然听到紫蝶在门外道:“禀报夫人,程方兴将军求见,此时已在客堂等候。”
钰轩的心一沉,再一看,晚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钰轩忙起身,又将她扶起来,柔声道:“没关系,晴儿,你好好出去接待他就好了。”
晚晴拉拉衫子,没说什么话,那眼睛里却瞬间蓄满了泪水。
钰轩心疼不已,心里暗暗骂程方兴多事,此时却不得不宽慰晚晴,说道:
“乖,快穿上衣衫去接待他,我不方便出去,你和他说几句,打发了他吧。”
“不”,晚晴摇了摇头,认真对他道:“五哥人很好,轩郎,他是这世上我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我一直当他是我的亲哥哥,前段时间……”
她垂下眼睑,低低道:“他还千方百计帮我离开这里呢……”
她一直不知钰轩曾目睹她和那几位故交联络的事情,是以这般说。
钰轩也没说破,不过他已经去查过那日和晚晴会面的这几个人的底细,确实都真心实意地为了晚晴的事情在奔走,这才激得他迅速的处理了江南的事务,现在想,柳泰成的事,哪怕再晚一步,晚晴都可能会弃自己而去。
想到此,他不禁一阵后怕,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好,那你好好同他说。”
“我会告诉他咱们的事情。”晚晴点点头,一脸凝重地望着他,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钰轩心里一股热浪滚过,她终于愿意在她的小圈子里宣告和他的关系,那就意味着她真的当自己是夫君,再不会有任何犹疑。
他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安放下来,揽着她的身子,他殷殷叮嘱道:“缓缓地说,别吓着他。”
晚晴拭了泪水,随即叫进紫蝶来,替她重新盘起云髻,插了几支玉饰,又挑了一身素白的裙袄便要起身。
要想俏,一身孝。晚晴这身打扮,虽然淡妆素裹,却也别具风情,钰轩内心深处本不愿她去接待程方兴,却又说不出口,只好半含酸道:
“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在她面颊上亲一下。
晚晴点头,勉强冲他笑了笑,那脸上却写满心事。
钰轩不便出二门去迎客,只好暗暗吩咐自己的人在前面打点,有事随时过来通报。一切都安排好后,这才放心让晚晴出来会客。
一时晚晴到了客堂,见程方兴一身素白袍子,面色沉重,站在那里等着自己。
晚晴一见他,不知为何,那泪止不住涌了出来,程方兴见她泪眼婆娑,消瘦了不少,也不禁抬袖掩泪道:
“晴儿,别难过了,我听了伯父伯母的消息就赶紧奔来了,你怎的不通知我们?”
晚晴只觉心内一阵绞痛,泣道:“我顶了陆氏的名,不敢公开办丧礼。”
程方兴点了点头,道:“我想也是这般。晴儿”,
他的身子靠近了她半步,低声问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还去不去江南?”
晚晴心内一片凄清,哀哀道:“五哥,柳郎他……他也成了亲了……江南,我去不得了……”
程方兴一愣,抬眼看了看四周,晚晴会意,忙拉着程方兴坐下道:“五哥,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没关系的……”
“也罢,既然柳泰成也成了亲,那也指望不上了,晴儿,你有什么打算,五哥必定替你筹划主张,”说到此,他忽而压低声音,悄悄问道:
“我见你这宅子附近颇有些人影可疑,是不是裴家还在监视你?”
晚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这位如同亲哥哥一般关爱自己的男子解释和裴钰轩的关系,她欲言又止。
程方兴只当她有所顾忌,又追问道:“晴儿,你觉得伯父伯母的事,会不会也是他们搞的鬼?”
晚晴闻言,只觉心脏猛一抽搐,不觉摇头争辩道:“不会的,不会的,轩郎不是那样的人,他的人品我知道。”
说到这里,她一咬牙,索性红着脸对程方兴道:“五哥,我……我已经和轩郎和好了……他说,他这一生一世,都会保护我……”
程方兴听她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身子猛地颤了两颤,脸上的肌肉不自控的抖了抖,毕竟行伍出身,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阴沉着脸高声问道:
“怎地这么突然?是不是他们逼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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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客(2)
程方兴见晚晴垂首不语,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她不敢发声,故而抬高声音,冲着客堂之外,铮铮言道:
“莫怕,晴儿,有我护着你,若是有人仗势欺你,你只管跟我说,我程方兴偏是个不怕死的……”
晚晴听了他的话,只觉五味杂陈,又是愧疚,又是欣慰,含泪答道:
“五哥,确实是……是我自愿的,轩郎他……浪子回头了,……我信他……”
她这番话语气虽轻,却也果决。
程方兴的目光如箭般落在她身上,盘旋良久,见她虽略有不安,但神态却渐渐恢复安然,这才知道原来她真的与裴钰轩和好了。
既然二人和好,那他再劝也无用,只得长叹一声道:“晴儿,你最终还是落到他裴家手里了……”
“五哥……”晚晴既羞且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二人相对而立,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网。
许久,还是程方兴打破了僵局,声音变得疏远而客套:“好,只要你幸福,我们祝福你!”
晚晴的泪滴下来,程方兴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放到案桌上: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给杜大人和杜夫人的奠仪,你收下,替两位老人家做场法事吧,告辞了!”说毕,站起身转身就要走。
晚晴知他还是责怪自己,不由颤声在他身后喊了句:“五哥……”
一语未终,泪如倾盆。
程方兴回头,只见她一身素白衣衫,身子抖得像是风雨中的一株山茶花,只觉亘在胸中那股子气莫名消减了几分,想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抵抗这权势熏天的裴家势力?
再说她父母已逝,未婚夫再娶,他们这几个旧时伙伴虽然想帮她,可是各人也都成家立业了,谁能顾得了她一辈子?
裴钰轩是世家子弟,和她有多年的情分,若真是诚心待她,也不是不行,不过姓裴的是有妻室的人,想及此,他语重心长对晚晴道:
“晴儿,不是五哥责怪你,实在是……这消息突然地很。不过……”
看了哭得梨花带雨般的晚晴,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
“裴钰轩进士出身,又在刑部多年,颇有政声,号称能吏,得了不少清誉。
可是晴儿,他毕竟已有妻室,你是怎么打算的?你可不能……让杜伯父他们在地下不安哪……”
晚晴不敢抬头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声答道:“是,五哥说的是,不过……他说他会和离,给我一个名分的。”
程方兴听她这般说,只好打住话头,本不想再追问此事,可看了一眼晚晴瘦削憔悴的面庞,到底还是忍不住,又问道:
“那他前阵子闹得不大像,听说是风月场上的常客,现在可都改了?”
晚晴点了点头。
“好,都改了便罢,不改,五哥替你收拾他。”程方兴冲她道:“你转告他,日后他若薄待了你,我程方兴必将他狗腿打折……”
说着,便大踏步往门外走,待走到门槛处,又回头对晚晴叮咛道:
“自己多长点心,宫里那边也得想好退路,不要人家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被哄得不知道怎生好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晚晴感动得热泪直流,只是一味点头,哽咽地说不出话。许久,方抽噎道:“好,谢谢五哥,我会小心的,您放心……”
“有什么事,打发人到骁骑营找我,我不在的话,还是找老徐给我带话。”
程方兴调转身子,红着眼睛扔下一句话,便大踏步离开了。
晚晴的心痛得抽起来。
对着程方兴远去的背影,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只觉喉咙中一股甜腥。
想起程方兴刚才说的话,她心里犹如扎了一根巨刺,痛彻心扉。
这次和裴钰轩的复合,她押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若是押错了,必是以命相偿——
对于她自己来说,赔上性命倒也无妨,反正她对这世间早已看淡。但是像五哥这般爱护自己的人,到时又会如何想?
如果终究要辜负,她宁愿人负己,不愿己负人。
这一世,负了柳泰成也便罢了,若连程方兴、冯子高一帮朋友都辜负了,那自己又该拿什么偿还?
夜色渐渐涌了上来,天地间变得晦暗不明。
等紫蝶搀她回房时,钰轩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晚晴知道刚才她和程方兴的对话,必将一字不漏的被汇报给裴钰轩,是以也不多说,只是不停哭泣。
钰轩揽着她的肩,哄她道:“好了,不哭了,再哭,夫君我的腿就要被打折了……”
晚晴哇地一声哭出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条帕子都绞湿了。她伏在他怀里,哀哀地说:
“五哥生气了,他该生气……本来就是我不孝,我错了……”
“傻瓜,你没有错,他这么说也是担心你”,钰轩轻抚晚晴的发,用手指替她擦拭眼泪,温柔地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日后他见了咱们夫妇情比金坚,自然也会替你高兴的。”
“五哥肯定是埋怨我不顾礼仪,竟敢在父母丧仪期间和你……这点我是错了……”晚晴泣道:“我之前便觉得不妥,这事怪我……”
“胡说,要怪也是怪我啊,怎么能怪你呢?”
钰轩明知程方兴必不会有千里眼窥见二人的私事,只是晚晴心中对此事有愧,才会胡乱猜想,可此时却也不好解释,只是爱怜地轻抚她的背,开解她道:
“民间也有父母丧事毕3个月内办喜事的习俗,咱们并不算违礼。
再说我俩是真心相爱的,岳父母只会替咱们高兴,怎么会埋怨我们呢?好啦,不哭了,再哭眼睛都哭肿了!”
晚晴听他这么说,这才渐渐止住哭声,仰脸含泪问他道:“轩郎,五哥他日后真的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钰轩心里有些不舒坦,但很快便释然了。
因为他知道晚晴对程方兴一向敬重有加,而且程方兴人品端方,在骁骑营很受那帮士兵的敬重,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栋梁之才,自己未来也许还需要借助其力来解救晚晴。所以他和言对晚晴道:
“不是临走时他还让你有事找他嘛,今天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罢了,过一阵子想开了便好了,再说了”,
钰轩故意用手去撑她的腰肢,调笑说:“他不是还说要给你撑腰吗?你看你现在腰杆多硬呀……”
晚晴知他故意逗自己,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将脸埋在他怀里,许久,才幽幽道:
“轩郎,你可不要再负了我,不然五哥他们……他们定会看轻我的……”
“傻瓜”,钰轩将唇点过她光洁的额头,轻声道:“我这辈子就算辜负天地祖先,也不会辜负你的……”
“天地祖先怎可辜负?”晚晴皱起眉,大大不满道:“轩郎,背良心的事情也不能做的……”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钰轩怜爱地说:“都听你的,你天天在旁监督着我好不好?”
晚晴点一点头。
太阳早落下山了,屋里的寒意笼上来,晚晴忍不住往钰轩怀里躲了躲。钰轩将她揽得更紧一些,只是他们谁都没说话。
二人知道,回宫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了,眼前这短暂的幸福,很快便会终结。
暂别
晚晴跪在父母的灵前。
她已经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天上的雪花飘落下来,寒风夹着雨雪从门外飘进来,她跪在蒲团上,早已身体麻木,但心里的痛苦未曾减少一丝一毫。
醉生梦死,她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这词的意思。
其实比起一本正经面对人生这些苦痛,醉生梦死反而是最好的,这种逃避方式简单而有效,短时间内能冲淡一切悲苦之事,人生这么苦,为何不能冲淡一些苦呢?
晚晴觉得自己这段日子过得便有些醉生梦死了,她不能细想,不能思考,不能考虑前程,也不能回顾往事,否则便要头痛欲裂,满目苍茫,心碎心伤。
梁国夫人府,这两个月成了她的避难所,也是她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在这里,什么都化为乌有了,所有的痛苦消解了,丧亲之痛也稀释了,未来前景的隐忧也掩在了幕后。
在这里,她万事仰仗着裴钰轩,哪怕他哪都不让她去——其实她也不想去哪儿,在这里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闹就闹,甚至于,想咬他一口就咬他一口。
其实她不但想咬他,还想咬自己,生活将她折磨的鲜血淋漓,她已经痛到麻木,偶尔,她会想到以痛止痛。
但她试着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咬得血顺着雪白的臂膀流下来,被钰轩看到,大发雷霆不说,还将家里的刀具、剪刀之类尖锐的物事都收了起来。
她那几日一直神情恍惚,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不过这所谓的缓,也只是暂时麻痹自己罢了。自那日程方兴来了后,她的痛楚又被血淋淋揭开来,自那以后,她再也没笑过一次。
但她也没有哭过一次。
因为钰轩看得紧,她甚至连独自流泪哭泣的时间都没有。
今日好容易钰轩被裴家的人请了回去,说是裴时有事吩咐,钰轩只好暂时放下晚晴独自回府了。
晚晴在他走后不到一刻钟就跪到佛堂里去了,那里有她父母的灵位。
仆侍们谁劝她也不听,在她足足跪了一个时辰之后,她的身子已经冻僵了,因她执意不肯关上佛堂之门,加之佛堂内没有炭火,屋子里如同冰一般寒冷。
晚晴大病初愈之人,眼看着就要抗不过去,紫蝶实在无法,只好派人去向钰轩禀报此事。
侍从到达裴府时,裴钰轩正在和父亲密谈。
密谋
裴时近来病情时好时坏,皇上特赦他可以拄杖上朝,可即使这样,他也上不了朝了,这几天一直告假在家休养。
钰轩已经有一段时间未见父亲,今日忽见他这般羸弱苍老,病体支离,不由愧疚道:
“爹,您的病都这么重了,怎么不早点派人召我回来?”
“傻孩子,你又不是大夫,爹召你回来做什么?再说了,你和晴儿难得有时间团聚,我就不打扰你们小夫妇了。”
“爹,谢谢您了!这些年都是儿子任性,若不是您成全,我怎能和晴儿破镜重圆?”
裴时见儿子这般懂事,心里不由百感交集,眼眶湿润,欣慰道:“好,你和晴儿结成了夫妇,爹的心事也去了一桩了。
本该让你们小两口到祠堂拜祭祖先行告庙之礼,可碍于西苑的郡主还在,我怕人多眼杂,万一出了纰漏,所以……罢了,还是小心为上,祖先们不会怪罪的,你们……咳咳咳……”
裴时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钰轩忙上前替他拍背,担心地问:“爹,没事吧,要不您先歇着?咱们改天再谈?”
裴时咳喘良久,方才平静下来,对儿子道:
“我没事,今日我叫你来,是为了和你商量一下你和晴儿的未来。对了,晴儿那孩子心细,骤然得了她父母的凶信,这两个月,你看她走出来了么? ”
钰轩听爹爹这般说,心猛地一坠,沉默了一会儿,方低声答道:“我见她情绪不稳。”接着对父亲了简单说了一下晚晴的现状。
其实裴钰轩是经历过巨痛之后忽忽若狂的历程的,他早已看出晚晴平静地外表之下掩藏着一颗悲怆的心,所以时刻替她担着一万分小心。
他深知她是那种看起来活泼泼没心没肺,实际却心思缜密,顾虑周全的人。
自己和她和好定情是在她父母初丧之后,她心里压着的悲戚之情未发,便被燕尔新婚的喜悦冲开了。
虽然冲开了,但是并不表明那痛便没有,实际钰轩常见她在背着他流泪哭泣,甚至有一次同她玩闹,他禁止她张口咬人,谁料她竟然下口咬住了她自己的手臂,直到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她还不松口。
他疯了般的拉开她,问她为何这般虐待自己。她笑着说,因为觉得自己不孝,生前未能孝养父母,死后又未能按照礼制为父母守丧,所以她应该受到惩罚。
裴时听儿子这般说,不由叹息道:“你也不必担心,她父母新丧,她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只是轩儿,你日后可要好好待她。”
“爹,您放心,从今之后我定会拿生命去珍惜她,爱护她。”
“好,儿啊,你听爹一句劝,这世上女人虽多,能交心的却极少。你比爹有福,终于还是和晴儿苦尽甘来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她。
她性子烈,你往日那些寻花问柳的行径,可不能再犯了。若再有差池,你爹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没办法去面对她的父母和姑姑。”
裴时究竟还是老了,难免有些啰啰嗦嗦,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
钰轩却没有半点不耐烦,恭恭敬敬答道:“是,爹,您放心,儿子必不会再做那些糊涂事。这天下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晴儿一人。”
裴时点头,刚要说话,不料又咳了起来,咳的半个脑袋嗡嗡直响,身子都是麻痹的。
钰轩看见父亲痛苦不堪的模样,忙走到他身边,替他斟了一盏茶递给他,忽又想起一事,忙道:
“爹,我记起来了,晴儿上次咳的厉害,我派人去找了几株天山雪莲,晴儿病好后还剩了几株,回头我拿来给您服上。”
“药能治病,还能救命嘛?”裴时虚弱地摆手,“你别费心了,我的身子骨我知道,只怕熬不过这一年半载了……”
“爹,不会的……”不知怎地,钰轩鼻子一酸,泪落了下来:“往后我和晴儿还要好好孝敬您呢,您一定要好起来。”
“好好”,裴时望着儿子感慨道:“既然你还需要爹,爹就撑着不死吧。只是我担心我这把老骨头撑不到你和晴儿大婚那天了……”
裴钰轩闻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将头俯在裴时的膝头,痛苦地不能自抑。
“我裴时一生三个子女,独独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最多,果然最终也属你最孝顺爹。
好孩子,莫哭,爹知道你的心意,莫哭了……”裴时抚着儿子的头发说。
“爹,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犯了很多错,惹您老人家生气……”钰轩泣不成声。
“傻孩子,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提它了。爹今日叫你来,不是让你来给爹道歉的,而是商量一下你和晴儿的事情,现在咱们首当其冲的便是得把她从宫中救出来。”
裴时拍了拍儿子的臂膀,强抑住眼中的泪,笑道:“还不快起来,都要30岁的人了,也有了妻室,怎得还这般孩子气?”
“爹,救晴儿,怎么救?”钰轩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坐在裴时身边的兀几说道:
“我想她的身份毕竟是外命妇,外命妇从礼法上说并不属于后宫的范围,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皇上会下旨把他的嫡亲外甥女替你休了,然后把自己宠幸的外室赏赐给你做夫人?”
刹那间,裴时苍老的眼神忽如鹰隼般锐利,毫不客气地斥责儿子道:
“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外命妇,内命妇,不过是皇上一道圣旨的事情,他对晴儿安的是什么心,你看不明白吗?”
“我的确看不明白。”钰轩慢吐吐地说:
“爹,您看明白了吗?皇上对晴儿的确恩宠有加,却只封她做外命妇,并没有将她纳入后宫。
若说是为了辅佐皇后,封她位分高一点的妃位,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帮助打理后宫,可皇上一直没这么做,不知他到底是何意?
更何况晴儿去道观修行,借助申王离京,他统统置若罔闻,更是于理不合。”
“你还是长进了!”裴时听儿子这么一解释,这才放下心来,望着儿子道: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皇上一生征战沙场,运筹帷幄,最擅长攻城略地,算计人心。
听说晴儿和皇上下棋,能精准的算到输给皇上几粒棋子。你当皇上真的是喜欢和她下棋?
不,他是想看看晴儿到底什么时候能不瞒他,什么时候能彻底臣服于他,可听说直到晴儿出宫之前,他也未能如意。”
“爹,那晴儿,还能回宫吗?钰轩一听,毛发上竖,紧张万分道:“我也担心皇上信不过晴儿,会对她不利。”
“不利……”裴时点了点头,叹息道:“的确是会对她不利,但她也必得回宫。不然皇上必生疑窦,我们裴家也不能免责。
其实皇上一直在赌,晴儿她到底会偏向裴家还是偏向他皇家,若偏向裴家,纳入后宫,就是祸患,这也是皇上下不定决心的地方。
还有一点,只怕皇上也想利用她来牵制我们裴家,至于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不过,晴儿在一年之内,必得离开皇宫,不然可能有性命之忧。”
钰轩一听裴时的话,立刻急红了双眼,慌乱道:
“爹,那您说说,怎么才能救晴儿?我就知道皇帝不安好心,可怜晴儿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皇上是什么重信然诺的好人。”
“救晴儿也不难,只是现在情况有些特殊。”裴时捻须,拍着儿子的肩道:
“你不知道吧,柳莺儿最近翻身了。西域使臣来京拜见,中途遇害,故梁国一帮旧臣冒充使节混进了皇宫晚宴,刺杀皇上。柳莺儿舍命相救,现在已经被晋封为贵妃了!”
“柳莺儿晋升为贵妃了?”裴钰轩惊诧万分道:“她救驾有功?怎得这么巧?她不是被禁足了吗?宫宴她怎么还能出席?”
“自是有人相助啊!”,裴时不屑一顾冷哼一声道:“她是一颗极好用的棋子,她的主子舍不得她吧!”
“是她,一定是她!”裴钰轩拍案而起,怒声道:“这个女人趁着晴儿不在宫中,竟搅起这般大浪。怪到晴儿给我说此人不容小觑呢!”
“你坐下,小点声。”裴时瞪了钰轩一眼,说道:“嚷到朝廷上你有证据吗?再说了,她是你想动就能动的吗?投鼠忌器你知不知道?”
“爹,此人的老底我知道。”他附在裴时耳边咕哝了几句,裴时听了儿子的话,倒也不惊讶,只点头说道:
“嗯,原来晴儿早已知道了此事,不错,怪不得她对晴儿还算客气呢。
不过,我们不能和她交恶,只要她能对晴儿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我们不去惹她。她要当太后随她去,我裴家不掺和这乱局。
我想过了,你和你大哥,日后有机会都去江南吧,那里纷争少些,功名利禄都是土,好好过了这一生便是了!”
“爹……”钰轩感动万分,哽咽难言。
“现在宫里的形式晦暗不明,暗礁遍地,晴儿也不要再在那虎狼窝里打转了,我想为今之计,便是将你先送出京去。
待你出京,我会马上安排晴儿的事情。”裴时拍了拍儿子的手,抚慰道:“你别急,咱们一步步来。”
“爹”,钰轩沉吟道:“我本也想出去的,可这段时间我又想了想,深觉我不能离开晴儿。我不能留她一人在宫内孤立无援。”
意难平
裴时听了儿子的话,并没有生气,反而好言好语说道:
“轩儿,你听我说,现在晴儿的处境非常敏感,本来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买通太医院给她胡乱安个名目抬出宫外,到时再隐姓埋名同你远走高飞。
可是现在,晴儿早已将离宫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是何等聪明之人,她的企图皇上早已看得分明。
对于不驯服的对手,皇上向来都是心狠手辣的。我们必须抢在他之前便将人救出来。
所以最好还是按原计划先送你出去,然后再着手让你妹妹安排,用火遁的方式把晴儿救出宫来。”
“火遁?是要火烧宫室吗?”钰轩惊问:“这样会不会伤到晴儿?她能全身而退么?”
“找个和晴儿差不多身形的姑娘不难,宫里那个女人对晴儿很是忌惮,若是晴儿有心出宫,相必她不会阻拦。只要她不阻拦,柳莺儿是个傀儡自不敢言。
所以此事我们只要瞒着皇上一人即可。只是晴儿后,怕你妹妹要顶些压力。”
裴时神色黯然,眸中含泪:“但你妹妹和晴儿之间,我们总得选择一个。”
“爹,媚儿也不能……晴儿心软,会舍不得的。”
“媚儿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不是我做爹的诅咒她,只怕这孩子也是个无福的。”
裴时说着,拿袖子拭了拭眼角,哽咽道:“是我害了她了……”
“爹,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妹妹母仪天下,该享的荣华富贵她也得了……”
钰轩心中也有些酸楚,不管怎么说,这个妹妹待他不薄。
“你说的何尝不是?”裴时含泪道:“咱们裴家数百年未曾出现过母仪天下的皇后,媚儿是第一人……有时候太大的福分,折寿啊……”
父子二人沉默良久,钰轩又道:“爹,您说让我出去,还是去蜀地吗?”
“对,而今伐蜀大计已定,你还是跟着郭崇滔将军的军队出京,我替你坐阵京里,部署让晴儿出京去寻你……到时你们俩就在蜀地也罢,吴地也罢,先安顿下来,日后再谋发展……”
“爹,儿子让您操心了……我替晴儿给您老人家磕头……”钰轩跪地,郑重磕了三个头。
裴时未曾制止儿子,只是微微颔首,倚着青缎靠枕,叹道:
“裴家的香火,就依靠你和晴儿了,轩儿,爹祝福你们,也盼着你们早日为裴家开枝散叶。只是现在我还有两件事要嘱咐你……”
他看向儿子,压低声音道:“第一,你和郡主的事情,一定要好合好散,万不可再挑起矛盾,让她安心地走。
说到底咱们裴家还是愧对于她的,她若是埋怨你几句,你万不可再出狂言。此事,你能否做到?”
钰轩当即点头,表示并无异议。
裴时很满意儿子的爽快,又道:“那个叫如心的婢女,是否还活着?此人是个祸害,尽快除了她以免祸患。”
“要不要再等等郡主那边的事情彻底安定下来再动手?”钰轩有一丝迟疑:“万一有人回头又生事,她的口供很重要。”
“夜长梦多,你也别折磨她了,给她个痛快吧!”裴时有一丝无奈攀爬到脸上,忍不住责备儿子:
“再说了,你都把她打成那样了,她的口供还会偏向你吗?搞不好哪天她反咬你一口呢。”
“好,请爹放心,我回去就处置了她。”钰轩的眼中泛起狠戾。
“”嗯,第二件事,在你出京前这几个月,你们务必要小心,千万不可在你走之前让晴儿怀上子嗣……”
“儿子知道了……我们会,会小心的。”钰轩的脸微红。
“必要时得喝点药。”裴时对儿子嘱咐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舍得,可是此事非同小可,身子可以日后再调,性命攸关的事情你可要仔细……”
“是,”钰轩应承下:“爹爹放心,我已经去找人专门配药去了,晴儿的身子弱,受不了那些虎狼之药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裴时松了口气,试探问道:“你今儿陪我用了晚饭再走吗?”
钰轩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仆从便将饭食摆上来,钰轩匆忙拿汤泡了半碗饭,便说吃饱了。
裴时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刚待要说什么,却忽见兴儿进来,对钰轩说了几句话,钰轩猛地站起身,对父亲告罪道:
“爹爹见谅,晴儿忽然身子不适,儿子想回去看看……”
“到底怎么了?你说实话。”裴时有些担心。
“晴儿她,她非要跪在岳父母灵前,已经跪了一下午,下人说她快昏过去了……”裴钰轩焦急万分。
“哎,这孩子……好,那你快回去看看,多开导她,她心思重,你莫要性急,慢慢给她说。”
裴时将筷箸放下,又吩咐手下道:
“将皇上赏的那几盒金丝燕窝和辽东野山参给公子带上。”
钰轩道谢后,便辞别父亲出了门。
“三郎,许久不见。”
钰轩急急出门,谁料迎头便遇到了安乐郡主。
几月未见,她俏丽的容颜略有些憔悴,但腰身依然笔直,雪落下,风吹的暗紫色的披风随风轻扬,她轻抚鬓发,一双眸子写满了忧伤。
安乐郡主也是美的,只是这美无人欣赏。
钰轩被迫停下脚步,极为客气地问:“不知郡主有何事吩咐?”
安乐郡主见眼前这位男子,双鬓如裁,眉目舒朗清俊,一双琥珀色眸子魅惑众生,周身环绕着一种令人忍不住靠近却又不得靠近的清冷气质。
这男子,明明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枕边人,是自己终生的托付,可为何最终还是不属于自己?
想到此,她心底一片哀伤与不甘,未曾开口,又听钰轩问道:
“不知郡主有何指教?我急着有事要出门去。”
他担心晚晴的身体,将父亲刚才的叮嘱置之脑后,根本不愿和安乐郡主周旋。
一场夫妻,他却半分也等不得。安乐叹一口气,轻声道:
“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年后便要去修行,你的那些女人我想趁年关之前将她们都打发了,你看是否可行?”
当日钰轩虽说让阿诺回来告诉管家立刻遣送那些女人出府,可裴时怕被事出突然打草惊蛇,硬是将此事按下了,是以那些女子现在仍然圈养在府中。
钰轩头都没抬,冷冷道:“这事你做主便好,不用问我。”
顿了顿,又补充道:“她们算不得我的女人,到时都以裴府侍女的身份打发出去吧。”
安乐郡主听他这般说,倒是怔了怔,忽又问道:“陆尚仪身子好些了吗?”
钰轩听她问这个问题,唇角不觉扯了扯,和缓道:“多谢挂念,她好多了,还要多谢郡主的药。”
不知为何,郡主听了这话,心里犹如被一根刺狠狠刺了一下,她强撑着笑意道:“如此我就放心了,请三郎替我向尚仪问好。”
“好,那我替晴儿谢谢郡主了。”钰轩说着,那眉梢眼角的笑溢出来,又道:
“郡主也要多多保重,如果没什么事,我便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郡主见他这般表情,不由得疑窦丛生,怎得他如此兴高采烈,那笑容遮都遮不住,自己自打嫁给他,极少见他如此平和满足的模样,难道他,难道他,难道他竟然又和杜氏重续前缘了?
不不不,杜氏当日亲口说的,已和他缘分尽了,再说皇舅舅近来并未出征,二人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可是今日见他的眉梢眼角喜气外溢,一口一个晴儿叫得亲热,看起来二人必是和好了,不然什么事情能让他这么喜形于色?
他可是那种万年不开晴的脸,就算加封刑部尚书的那天,他都没个笑模样的,而今怎么会无缘无故这般欢喜?此事定有蹊跷。
你道郡主为何还是这般执迷与钰轩的感情?
原来她始终还是不甘心,总想在自己离府之前再和他深谈一次,可是这么久了,他压根一天都没回府住过,今日好容易才得到消息说他回来了一趟,她赶紧过来拦住他,想今生这场孽缘终究得有个善终的法子。
她本来早已屈从了命运,对钰轩的设计陷害虽然怨恨,却想到自己也终究是失节妇人,破镜重圆的美梦她虽不敢做,但到底还是是意难平。
尤其今日忽然又被她窥视到钰轩竟然又和晚晴牵扯上了,是以她怨嗔之心又起,竟不由自主扯住他的衣袖,问道:
“三郎,如果没有陆尚仪,你会爱上我吗?”
钰轩料不到她到现在了还在问这个问题,面色一沉,未曾说话,只是轻轻将衣袖从她手中扯下。
“我知道,你定是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安乐绝望又凄惶:“你觉得我未曾恪守妇道,我不配问这个问题是吗?”
“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钰轩抬头望她,心平气和地说:“我是想说,如果没有晴儿,就没有今天的我。
遇见晴儿之前的我,连自己都不爱,更不会爱别人。对不起,郡主”,
他略低了低头,似有一丝愧疚:“你所托非人,我并非你的良人。”
安乐郡主的泪落了下来,她心痛的不能自已,眼前这人明明害了自己的一生,为何自己却始终对他恨不起来?
为何到现在还是对他不死心,为何为了他一句对不起,便这般伤心难过?眼见着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她鼓足勇气,又问了一直以来她都想要问而未曾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如果当初我能容得下她,那么,今日,我们能……能相安一室吗?”
钰轩转过身望着她,脸上现出惊异而怜悯的神色,过了许久,他才低低答道:“晴儿不愿与人共侍一夫。”
“可我才是正妻,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听闻此语,饶是安乐郡主再有涵养也忍不住了,她实在愤恨不过,厉声喝道:“她杜晚晴当时不过是一介外室。”
“在我裴钰轩心中,晴儿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除此再无他人。”裴钰轩恢复了清冷的面容,拱手道:“郡主多保重,在下告辞。”
走了几步,他忽又转身,对面色惨白的安乐郡主道:“周子冲和周小姐的命都是晴儿拼死保下来的,希望郡主不要节外生枝。”
“是我痴心妄想”,郡主惨笑着喃喃:
“我总还不死心,总还想亲自问你一句。我就是不明白,论家世,论相貌,论品格,我哪点比不上她?她到底哪里好,让你对她那般死心塌地?”
“郡主哪里都比晴儿好,所以值得更好的人来爱你。钰轩不才,这一世,便只爱晴儿一人,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人了。”
裴钰轩郑重对郡主作了一揖:“就此和郡主别过,请郡主多多保重。”
说完,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便如旋风般离开了。
他走得太急太快,没看到安乐郡主跪倒在雪地里,十根纤纤细指抠在坚硬的土地上,五官痛到错位扭曲,她痛哭流涕道:
“你竟然欺骗我,你们竟然一起合伙骗我,苍天有眼,我发誓,你们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雪越下越急,几乎要将她湮没在雪地里。
裴时隔窗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长叹道:冤孽啊!
痛斥
天色已晚,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着整个大地,也把这年轻男女的心卷入其中,看不到半丝光明。
整整一个夜晚,钰轩与晚晴二人执手相坐,没有合一下眼睛。
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晚晴强捺住彻骨的悲伤,想要下榻来梳妆,却被钰轩按住手,逼她发下重誓,再也不许伤害自己。
晚晴轻轻松松便答应了,苦笑着说:“好,若是我再伤害自己,便让我……”
“不,晴儿,我要你以我的生命的起誓,你再不不会做傻事,再也不会伤害自己。” 钰轩打断她,一脸凝重地对她道。
“轩郎,你何必……”晚晴只觉心更疼痛难安,说什么也不肯发这样的誓言。
“晴儿,你听着,日后你我夫妇共用一条命,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钰轩言辞锵锵,神色自若,仿如醉卧沙场的壮士,眉宇间带着一股绝诀。
你若无情我便休。
可是你若有情怎么办?你若以生命相托付怎么办?
那只有以死相酬,酬谢这世间最可宝贵的一份情。
他是知己,亦是爱人。
她是爱人,亦是知己。
纵然飞蛾扑火,在火光灼烧的那一刹那,双双起舞翩飞的蛾又有何惧?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痛斥
皇家的元夕和民间一般,早早张灯结彩,宫娥们排练歌舞,人人脸上溢出笑,宫眷无论品阶高低均都分赐了新衣。
到了元夕这日,达官显贵们携带亲眷出席皇家盛宴,呦呦鹿鸣,其乐融融。
今年的新春筵席,裴后终于和皇上并肩坐到了主位。下面依次坐着柳贵妃、韩淑妃、尹德妃。
柳贤妃本来已经快要失宠了,谁料故梁国余孽谋杀皇上,她冒死为皇上挡了淬了毒的匕首,为此几乎废掉了一条手臂,终于重得了盛宠,不久便擢升为贵妃,位在淑妃、德妃之上。
当时晚晴在梁国夫人府内,未曾亲眼目睹此事,可是回来时,柳莺儿已再次翻身上位,皇上对其颇是宠信,她也顺势推荐多人在皇上身边侍奉,惹得朝堂后宫很是不满。
柳莺儿东山再起,裴后的地位再次尴尬起来。本来例行有皇后,不设贵妃位,可皇上却明目张胆封了柳莺儿,摆明了是对裴家的轻视,或者是,不满。
无论是轻视还是不满,对裴家来说,都不是个好兆头。宫中向来是拜高踩低的地方,一旦风向转了,中宫立刻便又冷落起来。
是以晚晴回宫后,裴后在她面前几次掉泪,竟隐隐有出家修行之意。
还是晚晴劝她说柳莺儿没有皇上扶持,便是孤家寡人一个。且她的儿子还年幼,又一直患病,她的年龄渐长,美貌渐衰,这场富贵又怎能常保?
好说歹说,总算将裴后的心情平复下去,也答应了与皇上共赴元夕宴会。
此事气得柳莺儿七窍生烟,因裴后近来的庆典一直缺席,现在她位分既尊,本来想在这元夕夜大出风头的,奈何还是被压了一头,因此心头更恨晚晴。
今日的盛宴,晚晴托病没有参加。
柳莺儿这帮人虎视眈眈盯着她的错处呢,她决不能授人以柄。
为了避嫌,她连本月的休沐日都未曾离宫,可怜钰轩望眼欲穿地等了她一整天,直到宵禁了才失望而归。
她也想念钰轩,可她不能心软,亦不能冒险。
此次回宫,宫内杀机四伏,情况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艰难。
首先,柳莺儿被封为贵妃后,已经获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说是协理,其实已揽了大半的事务,皇后再一次被架空了。留给坤宁宫的,只有一枚冷冰冰的皇后印玺。
其次,大内总管朱公公近来屡受皇上责斥,柳贵妃趁机将内侍仇鲜推荐给了皇上。
仇鲜在皇宫数年,是侍奉过先帝的旧人,论起资历来比朱公公还高些。他年龄虽老,却事事周全,曲意奉承,阿谀媚上,一时之间,甚得圣心,竟隐隐有取代朱公公之势。
更可怕的是,同景进不屑依附柳贵妃不同,这仇鲜从告老的年纪忽被提拔成皇上近侍,这份知遇之恩使得他全心全意依附柳贵妃,二人一外一内,相互勾结,将皇帝哄得团团转。
没想到才短短过了两个月,这后宫竟成了柳贵妃等人的天下。要如何从这里突围出去,是个大问题。
晚晴只能从拜见各位贵人开始做起。
这些天来,她除了亲自登门拜见贵妃外,还求见了淑妃、德妃。德妃自称避世,并不见客。
韩淑妃待她倒很是和气,嘱她常来,又送她亲自手抄的《金刚经》一部。
晚晴谢恩不止,又向淑妃透露自己一向慕道向佛,兼之从前在掖庭时落下了病根,体虚神弱,无意富贵,想要请辞宫中一切职务,出家避世。
淑妃自是挽留不止,只说她青春年少,圣眷正隆,不可自己丧了志气。要是觉得坤宁宫沉闷,可常到自己这里来坐坐,也谈些禅心禅意、鬼怪神仙之事。
晚晴见她说话行事滴水不漏,仍同往日般圆融又疏离,一时也奈何不得,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宫。
除了淑妃之事,还有一件事,让她觉得如鲠在喉。
那是她回宫不久,在御花园中曾见到一个锦衣乌帽油滑的陌生男子在调戏一个小宫女。
此事她本来是不想管的,可是再一细看却觉得那生了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的小宫女有点脸熟,只是一时未想起是谁,便上前喝止了那男子。
那男子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浑身酒气地走掉了,留下受辱的小宫女抖衣而颤,竟然连句谢谢也说不出来。
晚晴好心让紫蝶去送她,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去。
晚晴让紫蝶悄悄跟着她,发现她竟走进了淑妃宫里。
没想到连淑妃的宫人这男子都敢调戏,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忙派人去打听了那男子的信息,方知道他原来是柳贵妃新拜的干爹张守义的幼子张光夕。此人向来是个纨绔子弟,鱼肉百姓,欺凌妇女,无恶不作。
在梁国时他仗着老爹的势力没少干坏事,梁国亡了他消停了一阵子,这一段时间因柳贵妃拜了张守义为干爹,张守义的势力又翻起。
张家贡献了大半家产孝敬皇上和贵妃,将在后梁搜刮的那些民脂民膏无日无夜地输入到宫里来,因此骤然得贵,张守义的几个儿子都可以和诸王一般大摇大摆地出入宫掖。
裴皇后虽然几次待说,但是鲜见皇上,一直没有机会。等到晚晴好容易休假回宫,裴后还对晚晴抱怨过几次,晚晴只能劝她忍辱求全,敌强我弱,此时不能轻举妄动。
万万没想到这话还没说多久,她就碰上了张光夕行凶。可是张光夕怎会认识淑妃宫里的宫女呢?
韩淑妃和张光夕,看起来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人,怎地会被牵在了一起?
张光夕不去招惹裴后、德妃宫中的宫人,甚至也不去招惹贵妃宫中的宫人,独独去招惹淑妃的,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晚晴觉得这事不简单,所以特意趁着今日宴会,让紫蝶去请朱良来怀玉殿商量此事。
朱良心思颇是缜密,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听说他叔叔有意栽培他,常常有意无意让他参与一些宫廷事务。
晚晴想听听他对此事的见解,故而特意去请他来。
结果朱良还没来,晚晴忽见鹊喜从月光下走进来,面色不善,似有兴师问罪之意。
晚晴心中一惊,忙起身来,向前几步迎接她道:“姐姐来啦?”
“夫人避了我这些日子,总不见我,我便自己来寻夫人了。”鹊喜并未接她伸来的手,只依礼向她福了几福。
晚晴心中略有不安,只得陪着笑脸道:“姐姐……”
“以夫人的位分,这坤宁宫中除了皇后娘娘之外,别人可没资格承您一声姐姐。
夫人,鹊喜今日来此,就是想得您一个实信,您和三公子是否已经和好如初了?”
“鹊喜……”晚晴大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思忖良久,方犹豫道:
“柳郎他,他已经娶妻生子,我实在是,没有法子,轩郎他浪子回头,我……”
“珊瑚果然说得没错。夫人,并非鹊喜无理取闹,从前您和三公子怎么相处,我都没有过问,我体谅您的难处。
可您既和三公子情定三生,就不该再吊着柳公子,让他冒死来京城看您,还差点搭上了性命。”
“不是这样的,好鹊喜,你听我解释。”晚晴身上沁出一层薄汗,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想去拉鹊喜的衣袖,却被鹊喜掸开,冷言冷语道:
“您说柳公子娶妻生子,是听了裴家的信吧?裴家是什么人,您不知道吗?柳公子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苦苦等您。
不瞒您,去年他离开京城时,我曾在京郊与他见了一面,他当时对我说,此生定不负你,如你一直困在深宫,他宁愿孤独终老,遥遥陪你。
可是夫人,您转眼就投到了裴家怀抱了……”
“你误会我了,柳郎已另娶了何氏,何氏是同他青梅竹马的那位小姐,我是因为这个,我才……愿意成全他们的。”
晚晴的解释,怎么听都有点苍白无力。
“何氏自小和柳公子在一起,如果要成亲,早就成了,何必特特等到这个节骨眼,偏偏在夫人的父母去世后成了亲?
夫人,您是聪明人,想过其中原因了吗?”
鹊喜脸上带着一丝嘲讽和揶揄,向晚晴质问道。
“我……”晚晴听着鹊喜一声高似一声的责问,只觉手足无措,眼中起了一层轻雾。
她也早已察觉此事有蹊跷,可是而今回天乏力,再也难以回头了。
“夫人,不是鹊喜故意刁难,可是柳公子不也太可怜了吗?三公子花天酒地,风流浪荡了好大一阵子,只要浪子回头,便可抱得美人归。
柳公子信守承诺,替您的父母养老送终,矢志不渝的等着您,您却为了一个不曾证实的谎言,头也不回的背弃了他。
单就他为您所做的一切而言,他即便娶了何氏为妻,您就不能再陪伴他了吗?要是我高鹊喜,人家待我有恩,即便让我为奴为婢报答,我也心甘情愿!”
※※※※※※※※※※※※※※※※※※※※
昨天有点事没有更新,今天准时奉上!
山雨欲来
晚晴听了鹊喜这番话,只觉万箭穿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再也找不出半个字为自己辩解,只觉自己背信弃义,合该受到这样的责斥,一片眩晕之中,她听鹊喜继续数落道:
“若论公平,这世间哪来的公平?坏人只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好人做一万件好事,只要一念生嗔,便会下地狱。
夫人,您觉得柳公子数年坚守,一朝成空,不冤吗?”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背恩弃义,我的错处我知道,可我尽力了,鹊喜,我真的尽力了!”
晚晴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跪地掩面哀泣道:
“我曾想出家远遁,也曾求过申王携我去江南,我甚至,甚至走投无路下投水自尽……”
“投水自尽?”鹊喜怔了一下,态度软了几分,“此事我怎么不知?”
“因为我没死成,我还活着,苟活于世,苟且偷生。鹊喜,我知你埋怨我,我也知我对不起柳郎,可是去江南的路太遥远了,我实在是,走不到……”
“若我能助你出宫,夫人,您还愿意去寻柳公子吗?”
鹊喜俯身,与痛哭流涕的晚晴相跪而坐,语气柔了几分。
“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现在,一切都迟了……我终究还是爱轩郎,我怕自己走后,他会心疾发作而死……”
晚晴眼睛红肿,声音虽微微发颤,却毅然决然道:“是以,只能对不住柳郎了。”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鹊喜霍然起身,眼神冷漠而绝诀:
“不瞒夫人,我从前对您尽心尽力侍奉,除了与您性格相契合之外,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今日您既然找到了归宿,我便请辞出宫去了,日后您自己多多保重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前来通传的紫蝶。紫蝶见鹊喜满面泪痕,不由大惊问道:“鹊喜姐姐,您怎么了?”
鹊喜抬手抹了把眼泪,冲她挥手道:“去看看你们夫人吧,我没事。”说着,一把将她拨到旁边,扬长而去。
紫蝶目瞪口呆,跟在她身后的朱良也一头雾水。
二人进了室内,却见晚晴跪在大殿中央,那月光泄到了殿内,照得大殿里一片明亮,方方正正的青砖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尤为怆目。
不知是何时的美人曾将眼泪滴在这青砖之上,亦不知这青砖上沾染了多少失意者的泪水……
紫蝶悄悄退出。
朱良上前去,搀起晚晴,惊讶问道:“姐姐,您怎么了?”
晚晴见是朱良来了,只得暂压下心事,强撑起笑脸道:“没什么,鹊喜这丫头过来同我叙旧,想起了旧事,心里难过……”
“我看她也哭的满脸泪呢。”朱良一面将她扶到软塌上坐下,一面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主仆二人吵架呢!”
晚晴笑一笑,想起叫他来的本意,忙将张光夕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问道:“此人的到底是和来历?怎得如此大胆?”
朱良倒没显得有多惊讶,只是道:“他是个混不吝,这事也不是一次发生了,奈何皇上不管。
现下柳贵妃盛宠在身,帝妃二人惟钱是命,谁要是给钱,便如同亲爹般供养,不要说他张光夕调戏一个小宫女,就算调戏妃嫔,只怕皇上也乐意奉上。”
“可是皇上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晚晴不解。
宫里养了上万宫人,每日的吃穿住行、日常消耗,再加上脂粉钗环钱,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更兼之前方要打仗,没有军饷,打什么仗?不要说前方,就是皇上的近卫侍从,现在的饷银都发不下。
上次从马直指挥使郭谦之纳妾,众人去送礼,下面几十人凑不起一副黄金头面,真是笑话……”
晚晴心内一动,道:“郭谦之?是不是从前在圣上身边唱戏的的郭门高?”
“不是他是谁呢?要我说这宫里谁传奇也没他传奇,从一个戏子做到了将军。
听说他在平梁的战役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受到皇上的重视,从一个普通兵卒慢慢被提拔到了现在从马直指挥使。啧啧,真是厉害啊!”
晚晴没听到朱良的问话,她的眼前闪过了那个忠厚的重情义的铁塔般的汉子,眼底不觉现出一抹微红。
果然自己当年在掖庭时没有看走眼,器宇轩昂却又落魄潦倒的郭门高一朝鲤鱼跳龙门,立刻成为人中龙凤,朝廷重臣。
“姐姐?你怎么了?你认识郭谦之吗?”朱良见晚晴沉默不语,拽了拽她的衣袖不解问道。
晚晴这才回过神来,忙轻抚额头遮掩道:“不是,我听他的名字有点像一个故人,所以一时失了神。”
“是吗?不过他的名字是郭崇滔将军给改的,他拜了郭将军为干爹。”
“喔,郭将军干儿子遍及朝野,加一个郭谦之也不多。”晚晴笑道:“不过郭指挥使纳妾,不知是纳了谁家闺秀?”
“听说并不是什么闺秀,是以前在掖挺时一位叫小蛮的姑娘,长得黑皴皴的,身材还不错,是郭谦之的贫贱之交。
郭本想娶她为妻的,结果皇上给他赐婚了卢尚书的女儿卢氏,他便纳了那掖挺女子为妾。”
阿蛮?阿蛮!
前尘往事像是潮水般涌了上来。掖庭的烧火丫头阿蛮,早应该在她恢复叫杜晚晴时便无声无息消失在宫廷中了,现在为何又出现了?
难道是,那叫阿蛮的侍女,其实根本没死,而是一直隐藏在深宫中?
想及此,晚晴不由身上一阵发寒,暂时掩住了心中的万般疑惑,她装作若无其事点点头向朱良道:
“郭指挥使这人倒很是不错,很是有情有义。”
朱良笑道:“姐姐说的正是,多少人羡慕那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都羡慕疯了。
听说那姑娘后来调到了韩淑妃宫里去当差,嫁给郭谦之后,淑妃认她做了义妹!
我叔叔说,这韩淑妃啊,真像是千手观音似的,宫里就没有她不掺和的事情。”
果然又是韩淑妃!果然是她!
晚晴手里的茶不小心倾洒了出来,忙笑着掩饰道:“可不是吗?淑妃娘娘的宫中可真是藏龙卧虎。”
“蛇鼠一窝罢了,仇鲜也是淑妃的老熟人了,柳莺儿这个傀儡贵妃,听说还得日日去给位分比她低的淑妃请安,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良撇着嘴,一脸嘲讽道:“阖宫里谁不知道她韩淑妃打的什么主意?她无非是想着魏王上位后,她垂帘听政当太后罢了!
怕引起皇上警觉,她才特意拉上了柳贵妃这个替死鬼! 姐姐,你可得小心点,别再靠裴家那么近了”,
说着,他侧身过来,贴到晚晴耳边悄声道:
“我看皇后的位置不稳当了,她指定斗不过淑妃,我叔叔说韩淑妃才真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呢,可惜了皇帝对她那般信任,将唯一成人的儿子交由他抚养!”
“良儿,你又口无遮拦!”晚晴被朱良的话惊出了一头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捂住了朱良的嘴,小声道:“隔墙有耳,你怎敢……”
朱良嘴角弯起一缕笑,拿下晚晴的手不紧不慢得说:
“姐姐急什么?柳贵妃是个什么人,宫里明眼的人,谁不知道?
不是韩淑妃替她在背后出谋划策,她一个歌妓出身的下三滥,上哪认识张守义这样的老王八羔子去?”
“良儿,不许你再说了”,晚晴站起身来,轻哂道:
“我这些时日里总不在宫里,你怎么学得和那些老中官一般油滑了?下次不许说脏话。”
“姐姐不让说我不说就是了”,朱良也不生气,只将晚晴双肩按住,逼她重又坐下,低声道:
“仇鲜和张守义这两个王八蛋里应外合排挤叔叔,叔叔怕连累我,让我暂时从药膳房请了长假避开了。
姐姐,往后我怕也不能常来看你了,你闲了来找我吧,我在宫里有所小宅子,你知道的。”
晚晴一听红了眼圈,未及开口泪落了下来。
原来情况比她想象中还严重得多,这韩淑妃柳贵妃二人竟然只手遮天了,连朱公公叔侄都深受掣肘,难道她们想要连根拔起?
联想到刚才的鹊喜对自己的不依不饶,晚晴更是灰心,必是她也听了什么风声,顺势和自己撇清了干系吧!
“姐姐莫怕。”看见晚晴落泪,朱良也不禁心酸,他冲动下拉住晚晴的手,悄声道:
“你放心,我叔叔亲口说,仇鲜这老棺材瓤子想要跟他斗还差点火候。
本来叔叔是想告老的,现在她们闹这么一出,他还豁出去和她们斗一斗了。
我已经给我叔叔说清楚了,裴家的人死活和我不相干,但姐姐你若有个闪失,我就是豁出命去也会和那帮人周旋。叔叔给我许下了承诺,定会护你周全。”
“良儿,你……你要我怎么感谢你呢?”晚晴泪汩汩而下,心中不由对朱氏叔侄感激万分。
“姐姐莫说傻话,我当您是亲姐姐。”
“好,好……”晚晴点一点头,像往日那般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忽问道:“你和那个叫翠屏的姑娘,怎么样了?我记得她也是淑妃身边的人。”
“她……叔叔让我还继续和她敷衍着。你知道淑妃这人口蜜腹剑,而且现在已然做大了,我们轻易得罪不得。”
“是了,你要好好礼遇那个姑娘,争取让她能为你所用。”
“放心吧姐姐”,朱良微笑:“我知道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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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朱良走后,晚晴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一头栽倒在榻上,此后一连数日都没有起身。
她病了,喉咙嘶哑,咳喘,茶饭不思,神情恍惚,不几日便瘦了一大圈。
裴后天天来看她,刚开始还和她开玩笑,说她若是再避着钰轩,他只怕又要得心疾了。
后来见她竟愈病愈重了,裴后这才着了急,除了命太医院的大夫问诊之外,又让人带话给父兄,让他们在民间找良医进宫为晚晴诊病。
钰轩听到晚晴生病的消息差点急疯了,三五天内便搜罗了十几个专治各个专科的名医准备送往宫中。
裴时刚开始只当晚晴怀孕了,好是惊慌了一阵子,后来听到说不是,这才缓了下来,告诫一双儿女,不许他们自乱阵脚,也暂时不许往宫中送大夫,免得惹出事端。
这一日,晚晴照例在榻上昏昏沉沉躺着,处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间。
忽然,一只大掌贴上她的额,那掌中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厚重而有力。
晚晴一个激灵坐起了身,一抹明黄映入了她眼中,定睛一看,原来是皇上坐在她榻前。
“臣妾参见……”晚晴要翻身起来磕头,却被皇上拦住,亲自为她拿了一个青缎靠枕放在腰后靠着,又和言道:
“病的这么重也不着人向朕禀报,可见和朕生分的很……”
晚晴听皇上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好是奇怪,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裴后从旁替她回禀道:
“皇上误会了,梁国夫人是因为怕打扰您处理朝政,这才没让人通报您的。”
“好,朕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朕有几句话单独和梁国夫人说。”
“是。”裴后躬身,待要离去时,皇上又道:“刚才朕看到有人端药进来,可是夫人的药?”
“禀报皇上,是夫人要服用的药。”
“嗯,拿过来吧,朕来服侍夫人服用!”
“皇上?……”
“皇上!……”
晚晴和裴后的声音同时响起。
一殿人都惊掉了下巴。
“好啦!皇后先去忙吧,这里有朕就行了。”皇上面不改色,径直下了逐客令。
裴后无法,只得带人下去。紫蝶也要出去,却被晚晴用眼色制止。
偌大的殿中,只留下了他们三人。
晚晴只觉今日之事太过诡异,皇上今日举动大异从前,是有什么目的呢?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皇上拦住,将她半揽在怀中,亲昵道:
“又要逞强,是不是还在埋怨前段日子朕冷落了你?”
闻听此言,晚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脑中瞬间浮现出无数巨大的问号——
这是什么情况,皇上为何这般反常?什么叫埋怨他冷落了自己?自己何曾埋怨过他?
“你看这小脸都瘦尖了,朕抱在怀里都觉得硌手。你说你,一会闹着出家,一会闹着离宫,到底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从前为了你干政,前廷弹劾你的折子太多,朕是为了保护你,才冷了你两天,你怎么就不懂朕的心,没完没了的和朕耍起小性子来了?”
申王的事,朕气得肝疼,也没舍得说你半个字,还不是顺你的意让你出宫去散心去了?
借着父母丁忧,你在府里赖了两个月不回来,好容易回来了,也不去见朕。
朕遇刺了你没听说吗?你不知道去安慰朕几句吗?就知道一味拗着性子同朕对着干,朕不会生气吗?
好,朕实在犟不过你,你不来见朕,朕便来见你,可是见你也就罢了,你还给自己闹了一身病,你啊你啊,朕气也被你气死了……”
皇上自顾自的说,听起来真是又委屈又体贴,晚晴却宛如听戏一般,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皇上得了失心疯吗?还是已经丧失了理智?她记的自己一年前离宫,去向他辞行时,他连头都没抬。
今年自己从紫金庵回宫,他过来看了自己一眼,但也还算正常,今儿是怎么了?
他怎地对自己这般亲热?她区区一个宫廷女官,听起来竟有点是恃宠而骄的范儿,可天地良心,她从来也没和皇上有半点苟且之意啊!
“怎么一直不说话?病成了小哑巴,还是自知理亏,不敢说话了?”皇上似乎在打趣她。
她思忖再三,艰难开口道:
“皇上,臣妾一直以来疏于礼仪,您莫见怪……”
“见怪,见怪早被你气死了……罢了,朕知道你是因为柳贵妃一事埋怨朕……”
“臣妾没有,臣妾……”晚晴面红耳赤,匆忙间想要起身辩解。
她知道殿外站着的几十个侍从,各个都张着耳朵在听殿内的动静。
这皇宫中,空穴尚能来风,更何况这是坐实了从皇上口中说出的话。
可她起身起得太快,一时头晕的厉害,只好闭一闭眼睛,脸上现出痛苦的颜色。
“没有便没有,你急什么啊?”皇上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略有点紧张:“怎地脸色这么难看?”
“启禀皇上,夫人自今早起一直没有吃东西。”紫蝶在旁道。
“胡闹,光吃药不吃饭,就是神仙也受不得,还不赶紧传膳?”
“太医院知道夫人吃不下饭,特意做了药膳呈上,刚才端来的便是。”紫蝶战战兢兢说道。
“那还不快端过来……”皇帝开始不耐烦。结果拿到碗盏,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又责备道:“一帮蠢材,这么凉,夫人能喝吗?还不再去温一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
晚晴根本不信皇上突然间对自己呵护备至是出自真心。帝王之心,深不见底,他一定有所图谋,果然,他拉着她的手,开始解释:
“你别怕,琉璃,你不知道朕差点就同你们阴阳两隔了,若非是莺儿拼死救朕,朕现在就已经去地下陪侍先皇了。
所以,你不要怨朕提了她的分位,她废了一条胳膊,朕给她提了一级俸禄,也算对得起她……”
“不不,臣妾不敢有异议,臣妾位卑德薄,怎敢妄议后宫……?”
晚晴忙忙摇头表明心迹,苍天看鉴,她对柳莺儿封贵妃一事真的无感。
“你说自己位卑,难道不是埋怨朕?”皇上笑笑,点点她的额,认认真真给她许诺道:
“你放心,朕替你留意了位子,再过段时日,就给你晋位分,你欢不欢喜?”
“不不不,皇上您误会了,臣妾无此心……”
她没有说谎,她真的没有这样的心,从前没有,现在更加没有。人家邀宠不及,她却视富贵如浮云如粪土,一心只想远离宫廷。
“行了,朕对你早有安排,只是你也不许再老耍小性儿,次次都让朕来哄。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才是嘛!
对了,你也告诉皇后一声,柳氏封贵妃,只是朕嘉奖她的功劳,和别的事无关,让皇后宽心。
还有一件事,你回来了,让柳氏把后宫事宜移交给你,仍旧由你出面处理吧!她字识不得几个,心思却不少,朕不喜欢多事的女人!”
这……也太迷幻了!本想着要千难万险才能从韩柳二人手中逃过一劫,结果皇上轻轻松松一句话,一切都迎刃而解。
难道拥有至高权利的人,都喜欢玩弄人于股掌之上?
可这恩宠,来得过于快,过于突然,过于措手不及,瞬间将她杜晚晴卷入波涛汹涌的巨浪中央,日后她再想独善其身,只怕难了!
殿外侍奉的侍从们听到皇上这番话,也各个将嘴巴张开变成了o型,这后宫的风向转的太急太快,柳贵妃才复宠没多久,看起来皇上又要锁定新宠了?
却说皇上见晚晴手足无措的模样,像只迷途的羔羊般怯怯不安,不由心情大好,故意逗她道:
“怎么了,欢喜糊涂了?怎么不回朕的话啊?这下病根去了吧,再不用胡思乱想了吧!”
见晚晴还是不语,皇帝只当她是娇羞不安,忍不住吻一吻她的额头,柔声说道:
“朕早就说过,只要你愿意陪在朕身边,朕随时向你放开怀抱。你可倒好,哪怕窝在心里窝出病来,也不肯给朕说真心话。”
“我想说真心话,可你让我说嘛?”
晚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激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尽量让身子往后仰着,和皇上拉出一点点距离,心内腹诽道:
“只怕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要翻脸!”
“皇上,夫人的病是因为鹊喜姐姐说要离宫才得的。夫人是舍不得鹊喜姐姐。”
侍立在旁的紫蝶实在看不惯皇上强迫主人的模样,在旁忽插嘴道。
“嗯?你说什么?”得意于佳人在抱的皇上忽被泼了瓢凉水,面子上多少有几分挂不住:
“高鹊喜?谁借了她的胆敢来信口雌黄的?没有朕的命令她敢出宫试试?”
说着,他的眼睛觑向晚晴,道:“难道你真的是为这事病的吗?”
晚晴垂下眼眸,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一时药膳好了,皇上亲手接过,吹一吹便要喂给晚晴。
晚晴哪里肯依?忙忙起身阻拦。
她今日已被裹挟到权利斗争的最中央,若是再和皇上有什么亲密举动,只怕出不来这怀玉殿就会被流言中伤而死。
皇上见她一张小小芙蓉面挣得通红,眸中似有水雾流动,更加楚楚可怜,不由对她又爱了几分,宽宏大度道:
“喝吧,寻常百姓家,夫妇间不也是这样吗?再说朕还长你几岁,老夫少妻,更要格外疼你些才是。
这次朕遇刺,有些事忽然想明白了,人啊,为什么成天算计来算计去呢?霸业雄图都是空的,唯独身边有几个心爱的人是真的。
后宫这些女人,唯你最得朕心。从今往后,朕不想委屈你了,日后朕就是你的夫君……”
夫君!!!
晚晴的脑袋轰地一声,被这两个字炸开了花。
皇上说是她的夫君,这是没准备让她活着走出这宫廷的节奏了!
他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还不满足,还想看看她被烤的化为灰烬随风飘逝了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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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
晚晴预料的没错,皇上这句话很快就像惊雷般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已过中年的皇上恍若初入情网的少年,甜言蜜语说说也就罢了,竟然在皇后健在的情况下,公然号称自己是其他女子的夫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向低调优雅夹缝求生的杜晚晴“人在宫中坐,祸从天上来”,莫名其妙成了后宫中人人侧目的红颜祸水,向来以妖媚著称的柳贵妃反倒不再是被攻击的焦点。
可怜裴钰轩相思之情未解,又被这当头一棒打懵,他乍闻消息,胆裂心寒,拔腿就要奔去宫里问个清楚——
他不是信不过晚晴,只是信不过皇上。
对于儿子这明显自投罗网自寻死路的举动,裴时当然不会听之任之。他强拖着病体,拄着拐杖拦阻儿子道:
“皇上随口说说你就当真了?他哄女人的话你也当真?”
“他哄谁不好,要去哄晴儿?我的晴儿不需要他哄,他有上万宫妃还贪心不足,当真是荒淫无度!”
“胡说八道!皇上那是天选之子,九五至尊,他想做的事情,谁能阻拦的了?”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束手待毙,眼睁睁看着他把晴儿抢走?”
钰轩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似圈在笼中的野兽,发出低哑的嘶吼:“不,我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你放心,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体面礼法还是要顾的。晴儿本是外命妇,单将她纳入后宫封为妃位,必要引起非议。
我估计皇上的计划,可能会借着国家的大型庆典,大规模册封后宫嫔妃,到时顺便册封晴儿,这样方可减少压力。
可这种庆典,目前看,除了新春之外,只有开疆辟土后方能举行,而今元夕刚过,伐蜀军队尚未出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为晴儿安排出宫一事……”
“但愿吧!”钰轩听了父亲一席话,心略略平静了些,他微阖双目,痛苦难抑,喃喃自语道:
“我答应了晴儿,永远不会离开她。如果真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我们夫妇大不了共赴黄泉!”
听了儿子的话,裴时的心一阵绞痛,待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觉宿命的绳索,渐渐套上了裴家的咽喉。
不说裴时父子相争,只说淑妃宫中,也翻了天。
柳贵妃气咻咻向淑妃埋怨道:“姐姐,您只说那个贱人一再示弱,要放她一条生路,可您现在亲耳听到了,皇上连夫君的话都说出了,她一个掖庭罪奴出身的贱婢,有什么资格叫皇上夫君?”
“夫君不是皇上自己说的吗?听说梁国夫人当即下榻叩头说不敢,连粥都撒了,害得皇上好大一阵子不高兴!
淑妃气定神闲,啜一口六安茶,带着三分嘲讽般道:“看来咱们皇上还是老了,连怎么讨女孩子欢心都不知道了。
一把年纪要去给年轻姑娘做夫君,撞了一鼻子灰不说,还被洒了一龙袍的粥,哈哈,真是可笑啊!”
“姐姐,您……怎么不生气?” 柳贵妃怯生生在旁问。
“生什么气?你能拢得住皇上的心,三千佳丽只宠你一人吗?你当你是杨玉环啊,就是杨玉环,最后还被缢死在马嵬坡了呢!”
淑妃不客气地教训这个位分比自己还高的贵妃:
“若不是你一个劲没节制地往皇上身边安插人,又屡次出手打压后宫年轻佳丽,皇上会这么快就想要提拔陆氏吗?
真提拔上陆氏来,有你什么好果子吃?到时就算真废了皇后,好处也轮不到你。
陆氏比你年轻,相貌出挑,又通诗书,若她生个一儿半女,皇上高兴了,封她为妃也不是不能!”
“姐姐,您还不知道吧,据仇公公说,皇上有意让陆氏做德妃!”
“陆氏做德妃?”淑妃惊愕不已,手中的茶水险些溢出来:“那尹德妃呢?她可是陪侍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姐姐莫要惊讶,听说最近德妃娘娘的侄子在西州犯了事,皇上大发雷霆,将德妃一家子都圈禁在家里,德妃的封号也有可能会被褫夺。现在皇上有意让陆氏做德妃,侯昭仪为贤妃。”
笑容从淑妃的脸上渐渐隐去。她这两日闭关打坐念经,竟错过了这么多的稀奇事!这陆氏,还真是手段不浅,刚刚回宫,便卷起千重浪!
侯昭仪一向是中宫的走狗,若此次被提拔为贤妃,那么四妃中有两个都是中宫的人,这天平可就偏斜了!
柳贵妃从旁察言观色,见淑妃的表情大变,忙又趁机对她道:
“姐姐不知,这两天魏王殿下也时常遣人入宫,慰问陆氏,还替她寻了几位调理身体的民间大夫呢!”
沉默良久,淑妃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轻叹一声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罢了,梁国夫人府的暗桩可以收线了,大慈恩寺里的周家郎君,你也派人盯着,时机一到,就下手!”
柳莺儿闻言大喜,刚要说话,淑妃又吩咐道:
“大慈恩寺那边别太急着动手,等伐蜀的部队出了京师吧!安乐郡主也让人也看严一点,不要出什么纰漏!到时,务必要一网打尽。”
柳贵妃听到淑妃说“一网打尽”四个字时,身子颤了一下,望着淑妃欲言又止,半晌,方开口嗫嚅道:
“姐姐,只惩处了那贱人便是,能不能,不牵连……其他人?”
“心软之人不能成大事。对裴家三郎,你就死了心吧!听说他连命都愿意给陆氏,又怎会认识你柳贵妃?”
淑妃闻言很是不喜,薄怒道:“大敌当前,对敌人心善,就是对自己残忍,你自己好好酌量着办吧!”
柳莺儿低下头,没敢再回话。
怀玉殿中
晚晴背过身去,拒绝吃那味道奇怪至极的药膳,侍女们也不敢深劝。
“夫人这是恃宠而骄了吗?位分不是还没晋升吗?还不快起来吃药,养好了身子好开门迎战,柳贵妃她们都快打到坤宁宫门口了!”
“鹊喜?”晚晴一听是鹊喜的声音,一骨碌爬起来,蓬头垢面地看着鹊喜傻笑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不会再来了吗?”
“您不是去皇上面前告了我一状吗?”鹊喜故意板着脸,手里捧着粥碗,说道:“逼着我回来了,现在高兴了?”
“对不起鹊喜,不过此事不干我事,是紫蝶嘴快说的,不信你问她……”
晚晴下意识唤紫蝶,孰料紫蝶一见鹊喜,早带着侍女们跑得无影无踪了。
寝殿中只剩下了鹊喜和晚晴。
“哎,想必上一辈子我欠夫人的,这辈子来还了。”鹊喜举起银羹,自嘲道:“吃粥吧!”
“你不怨我了吗鹊喜,是我对不起柳郎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柳郎痴心一片,可是我真的没有选择,对不起……”
“这段时间我也想通了”,鹊喜闭一闭眼,凄然道:“他裴家的天罗地网,连皇上都畏惧三分呢,您一个弱女子怎能挣得开?从前的事,都算了吧!”
“你派人去江南核定过消息了是吗?柳郎已经娶了何氏对不对?”晚晴见鹊喜这般说,心里猜着了三分,黯然问道:“我没骗你吧!”
“是,柳公子的确已经娶何氏为妻,所以我也不想再逼您了。
说起来三公子也不是坏人,经此变故,还能回头,全是夫人的功劳,夫人待他,恩同再造,他自此后必对夫人死心塌地,您勿再忧心了。”
“鹊喜,我知道你终究还是有些怨我,可是我和柳郎,今生无缘,反而拖累他。
上次如不是你鼎力相助,给了他一块出入京城九门的腰牌,他根本出不了京城便已被害。
鹊喜,你也放下此心吧,你我在深宫中,都非自由身,做不了主的,我知道兴儿对你情深义重,你如愿意,我去替你求皇后……”
鹊喜叹了口气,低声道:“世事无常,我们只能认命了。至于我的事,……有劳夫人费心了,鹊喜谢谢您……”
晚晴见她的神情终于平静下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谁料忽又听她道:
“夫人还是得尽快打起精神来,而今柳贵妃等人对您恨之入骨,正在铺天盖地寻你们的罪证。
别的还好说,就是家里门户定要清理干净些,免得野狗乱入。”
晚晴闻言,身上像过了电一般悚然,她知道,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鸿门宴1
本以为要在休沐日才能见到钰轩,结果皇上借着新春的时机推恩让宫内二品以上的后妃可以得见母兄。
此时裴时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次也打起精神带着钰轩来宫里向裴皇后请安。
晚晴早在怀玉殿中梳洗打扮完毕,满怀期待和忐忑地等着皇后派人来请。
她自己并不敢主动去中宫殿侍奉,而今风声太紧,草木皆兵。
好在珊瑚很快就来了,她着青缎裙袄,戴着红灯笼珊瑚坠子,细细描过的眉毛映衬着窄细的略带血丝的眼睛,似乎有些疲倦的模样。
倚在门上,她眼中的光明灭不定,对晚晴道:“皇后娘娘请夫人去。”
晚晴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珊瑚冷脸,扭头走了。
“呵,金珊瑚真是长脸了!”鹊喜冷哼,“夫人越好性,这些人就越骑在你头上!”
晚晴起身,似乎并不在意珊瑚的敌视:“能表露在脸上的恶意,还好躲,怕的是当面输心背面笑的人。”
晚晴主仆刚一进正殿,只见筵席已经铺排开,裴后居首,裴时在左,裴钰轩在右。
晚晴进门便向三人躬身行礼。一殿人的目光都锁定她。
她今日穿绛色细钗襢衣,乌发高高盘起,只梳作简单的同心髻,发上插一二金钗云篦,耳饰明月珰,腕上套两支细细的金嵌云珠镯,除此之外,再无余饰。
她的面尚苍白,颜色略有几分憔悴,宽大又冗烦的的袍衫套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压得沉下去。
一阵风从殿门外吹进,她不自觉缩了缩削瘦单薄的肩,脸上的血色似又淡了一分。
她向来怕冷,而今身体弱,更是禁不得半点风。
钰轩的心疼的揪了起来。鼻子一酸,他垂下头,强抑着眼中的泪,不敢再看她。
裴皇后知道哥哥的心事,忙让人在自己右手边设一软几,借口让晚晴侍奉自己,实际却是让钰轩和晚晴坐的近一点。
自晚晴坐下后,钰轩的眼光便再也离不开她,一直若有若无地向她射来。晚晴碍着满殿的侍从,不敢有所表示,只是恭恭敬敬替裴后斟酒布菜。
裴后见状,便对众侍女吩咐道:“珊瑚采芹,你们带人出去守着吧!”
待殿内人都撤出后,裴后笑对晚晴道:“如今咱们一家人在此了,只用家礼吧。”
晚晴闻声出席,重对裴时叩拜道:“奴家拜见裴相大人,祝您老人家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钰轩早已起身站在她身旁,袍袖低垂悄悄握紧她的手,佯嗔道:“傻瓜,难道还叫裴相吗?”
晚晴一片面红耳赤,抬头看裴后和裴时,二人都微笑着看着她,满目都是关爱。晚晴只好低声叫了句:“爹爹……”
裴时看着两个年轻人的情状,不由哈哈大笑道:“好孩子,好孩子……”话还未完,一阵呛咳突兀而来,他忙拿出帕子捂住嘴,咳了好一阵子,他才平息下来。
无视帕上那一抹殷红,他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掖在袖中,对担心不已的儿女们道:
“无妨,我这是老毛病了。今儿新春,咱们一家子也算团聚了,这是爹爹给你们的红包,喜欢什么自己买吧,我老了,挑的东西你们怕看不上了。”
说着,便将三个丝线绣成的大红色色沉甸甸荷包一一递于三人手中,三人眼中皆含着泪,接过红包。
裴后为首,三人伏地拜谢。
裴时起身,将裴后搀起。
钰轩也搀起晚晴,两人四目交织,但觉千言万语,一时俱都说不出。
裴后拔下头上的一支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金簪,压低声音对晚晴道:
“晴儿,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支簪子姐姐送给你,盼着你和三哥能早日团圆。”
晚晴屈膝在地,对裴后泣道:“多谢皇后娘娘成全。”
钰轩也跪倒在地,与晚晴同拜裴后:“皇后娘娘的恩德我们夫妇生死不忘。”
裴时暮年之人,见状忍不住用袖子擦拭泪水。
裴后含泪将二人搀起,悄声叮嘱道:
“三哥三嫂快快起身,我裴家今后就靠你们二位了。裴家一向人丁单薄,只盼着三嫂出宫后,能与哥哥尽快为裴家开枝散叶。”
钰轩看着晚晴笑,只见晚晴羞得脸色一片艳红,微嗔道:“娘娘,瞧您说的……”
裴后笑而不语,将金簪亲自替她插于头上,按了按她的肩膀,低低道:“晴儿,你帮我到内室去取一下白玉如意,我一会要奉与爹爹。”
晚晴一惊,抬眼望着配后,却见裴后眼神十分笃定,她这才惴惴不安地走向内室。
眼见她前脚走,裴后马上给哥哥使眼色,钰轩会意,也忙跟着晚晴进了内室。
晚晴刚到皇后寝室,还没站定脚,便被一阵风带到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再一看,钰轩双眼通红,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如连珠炮炮般发问道:
“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你不是答应了我好好照顾自己的吗?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他……到底是怎生对你的?……”
晚晴张开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她轻轻摇头,泪水溢满了眼眶,簌簌流下来。
钰轩的心都碎了,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死死箍住她的身子,语无伦次道:
“不哭了,不哭了,我不问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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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有点凉啊,看来还要上点猛料才是了,可这也是黎明前最后的平静了,很快便会图穷匕见的!
鸿门宴2
晚晴看钰轩强抑的疯狂和苦痛,知道他误会了自己,忙忙从他怀中抬头,泪眼朦胧地向他解释:
“轩郎,你误会了,皇上没有欺负我,他也没有强迫我做什么。你莫要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皇上的确言语上似对我有所眷顾,可实际上我这段日子都没见了他了。
皇上不是轻浮之人,我不信他会忽然对我青眼有加,必是另有图谋,轩郎,我们不要自乱阵脚。
而今柳贵妃和韩淑妃在宫中做大,皇上也许是要遏制二人势力,搞平衡战术,才会故意说要抬我为妃,壮大中宫的势力,实际只是障眼法罢了。”
钰轩听了晚晴的分析,也觉得颇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只要皇帝能不纠缠晴儿,他的心就能略略安下。
此时气氛稍缓,钰轩轻吻她的额,将她重又揽入入怀中,暗哑着嗓子问她:
“好,我信你。只是谁让你这么久都避着不见我的?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
晚晴含羞推他道:“这是宫里呀,轩郎,你莫要这般鲁莽。”
谁料钰轩将她倚靠在妆台上,欺身上去将唇重重覆在她唇上,意乱情迷道:“我自己的娘子,怕什么鲁莽。”
晚晴这些时日被宫里的事情缠的心烦,倒没有像他那般相思入骨,只是此刻见他如此深情,心中也颇为感动,随手把玩着他腰间的梅花玉佩,她嗔道:
“看看你猴急的模样,再过两天便是我休沐的日子了,你怎得今日便大剌剌来了,不知道避避嫌?”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都快想死你了,”钰轩轻轻扯她的耳朵,咬牙道:“你自己说说都多少天没见我了?”
晚晴扬眉看了他一眼,看似不经意的问道:“那么想我做什么?怎得不趁机再养几个侍妾?”
钰轩闻言,若遭雷击般,脸瞬间落了下来,灰败如朽木般,手也软绵绵垂下来,松开了对她的禁锢,他一屁股坐在妆台前的矮几上,胸脯起伏,鼻息粗重。
晚晴见他这般,知道是生气了,便笑着半蹲在他脚下,哄他道:“好啦好啦,怎得和女子般小性儿?算我说错了!”
说着,便扯着他的手摇了摇,带着三分戏谑地说:
“不生气啦,不是说生气伤身吗?我们三公子的身子也很弱呢,要再如去年那般把身子糟践坏了,奴还得口干舌燥连夜奔去做说客……”
钰轩听她话外有音,夹枪带棒的,而且又提起前事来,登时没了脾气,虽有万般委屈,也不敢再提了,只使气将她一把抱到自己膝上来,恨恨道:
“晴儿,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怎得还是不信我?难道当日我发的那些毒誓都是白发的吗?你这般说,难道是在咒我?”
晚晴见他红着眼圈,身子微颤,也自悔失言,娇声道:“好啦,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信口胡说……”
钰轩将她拥入怀里,良久方道:
“晴儿,我这心也日夜悬着,担心你被皇上逼迫,担心你身子撑不住,说到底还是咱们夫妇分居两地,这才生出这许多猜疑来,若是早日团聚该有多好?”
晚晴听他这么说,那泪忍不住涌出来,揽住他的脖颈,她泣道:
“轩郎,我也日夜盼着这一天,宫里日日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以前我能忍,现在可一日也忍不了啦!”
钰轩见她眸色如水,声音瑟缩,不由怜爱之心大生,将她紧紧揽在胸前,安慰她说:
“好晴儿,你再忍忍,现下朝廷已经在募兵入川,到时我先想法出去,回头便来接你。”
说着,用手轻抚她的莹莹如花似玉般的脸蛋儿,附在她耳上道:“到时你要给多我生几个乖宝宝呀……”
“你还说的这般远呢,我怀疑我府上未必干净。那日鹊喜暗中提醒了我一句。”
晚晴一听宝宝二字,心头一凛,忙推开他,神情严肃地说。
“鹊喜说你府上不干净?”钰轩也大吃一惊:“那会是谁?”
“府中就那几个人,一个门房老高,不是你裴家人么?说什么故乡遭灾倒在我轿子前假装昏倒要求收留的。”
钰轩看晚晴气鼓鼓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你个鬼精灵……”
说着,凑上前在她的樱唇上亲了一口道:“连这都被你看出来啦?”
“正经一点!”晚晴没好气地将他的脸往外推道:
“还有一个厨子,二个护院,也是你裴家的人吧,统统都说什么家里有难不要工钱非要卖身为奴,你们编个听得过的理由也好吧……”
“这理由不挺好吗?骗我的傻晴儿就足够了呀!”钰轩捉住她的手笑道:
“记得啊,下次不能说你们裴家了,得说咱们裴家……
好啦,裴家送过去的人你就不要再说了,他们都是我经过千挑万选的,这些人在我手里有大把柄,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必是合族人为他们陪葬。你就说除了他们还有谁可疑?”
晚晴听他这般说地轻巧,不由脊背一寒,嗔道:“不许你再无故造业啊。”
“不造不造,快说正事。”
“除了你裴家的人,那就只有善姐一家三口,他们两口子加那个女孩子爱姐。”当日晚晴开府邸,钰轩特意将这一家三口从庄子上送到她府上的。
“我想也是他们一家子。看来咱们又做了一回东郭先生了!”
钰轩听了晚晴的话,眼中射出冷光,略一沉吟,道:“不怕,晴儿,你过两天休沐,咱们就……”
说着,附耳到晚晴耳边,说了一番话。
二人叽叽咕咕,耳鬓厮磨好久,一时便听外面有侍者传道:“皇上听说国丈来了,已经移驾坤宁宫来了。”
二人吓了一大跳,当即变了脸色。
晚晴站起身,钰轩忙忙替她理了理头发,又拉拉袍衫,反复打量了她几遍,怕有破绽。
晚晴见他都这时候了还婆婆妈妈,连忙将他先推出去入席。见他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了,她这才放了一半的心。
就着裴后的脂粉,她重新补了补妆,往嘴上匀了点口脂,便也出去,依然在裴后身边侍坐。
不一时,皇上果然到了,他的身后赫然跟着容颜焕发贵气凌人的柳莺儿。
“朕听说国丈来了,特地带了贵妃来凑凑热闹,皇后,你欢迎不欢迎?”
裴后心中冷笑,嘴上自然说是欢迎,忙让人重设案几,给皇上和柳贵妃加座。
柳贵妃一袭金银粉绘花明黄孔雀罗加身,身姿窈窕,艶色倾城。
到了皇后面前,她依然轻挽着皇上的手,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看着已起身迎接的皇后,既不行礼,亦不问候。
对如此失礼之事,皇上并不苛责。
对自己宠爱的人,皇上向来大度的很。
当年养在笼子的金丝雀,有朝一日忽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纵使是旧时的主人也不得不折腰行礼。
头发花白、腰身微微佝偻的裴时先跪了下去,着玄色展翅幞头、朱红圆领袍服的裴钰轩也跟随其后,坦然而跪,腰间悬挂的银鱼袋与梅花玉佩偶一相遇,发出轻微的铮铮脆响。
柳莺儿预想的裴氏父子脸上的不甘、挣扎或是谄媚、示好,统统都未见,所见着,唯有平静。
——似乎他们天生就该跪拜她,她是与生俱来的高贵的主人。
这不是她想要的。
这些年,她抛下了自尊,背弃了道义,贱卖了良心,千辛万苦才等到裴氏父子给自己下拜的这一天。
可是,这一天真来了,她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她盯着钰轩依然年轻而清俊的面容,试图在那双沉寂的如一潭死水的眸中看到哪怕一丁点的悔意或是爱怜,但是,什么都没有,那里空空如也——
仿若她是陌生人,他们未曾有过鱼水之欢,铭心之爱。
他轻松将她的记忆全部抹去了。无论她是贵妃,还是歌妓。
他下拜的,只是这贵妃的权位,而不是轻罗之下裹着的那颗也曾热烈天真与他炽热相爱的女人。
这人的心,真是凉薄。
不,他们整个裴家,从上到下,从那淡漠寡然如一截枯木般的裴皇后开始算,到老奸巨猾的裴时,道貌岸然的裴钰轩,统统都没有心,统统都该死。
她不信他们没有跪倒在她脚下摇尾乞怜的一天。
现在她手里就握着足以置他们于死地的证据,如果不是自己还不够狠心,他们立刻便要遭受灭顶之灾。
皇上如同看戏般在旁立着,并不说话。
裴氏父子跪在清冷的青砖地面上,俱不敢起身。
还是晚晴轻咳一声,从后走上前来,微微躬身向皇上和柳贵妃行礼道:“臣妾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请安。”
“身子好了,又出来应酬?”皇上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问道:“药按时吃了吗?”
说着,不待她回答,便松开柳贵妃的手,径直握住她的,往席间走去,边走边道:
“今日罚你给朕筛酒,听见了没有?再事事瞒着朕,朕可不饶你。”
晚晴听这话似乎另有深意,却又不敢追究,只觉心下微沉,乖顺地跪坐在皇上的旁边,认真筛起酒来。席间熙攘的喧哗,她恍若未闻。
柳莺儿鼻中发出轻哼。她仇视的目标转移了,裴家固然可恨,可眼前这女人更令人憎恶。
她曾对这女人剖心析肝,换回的却是恩将仇报。
裴家父子的反目,尤其是钰轩的反目,当初的始作俑者,不是这人么?
这女人仗着一副清纯的面容夺了她的裴钰轩不说,现在又要跟她夺皇上。
若再纵着她看她骑在自己头上,她柳字就倒着写!
“行了,都起来入席吧!国丈,你裴家为朕献上了三个好女人,朕都很喜欢,这一杯,先敬你!”
皇上似乎在什么地方喝过酒了,有些微醺的模样。
钰轩的脸色微变,宽大袍袖下微蜷的手,忽而死死攥住。
“这都是微臣的本分。皇上龙体康健,后宫穆穆,是国家之福,社稷……咳咳……之福……”
裴时不动声色回答。只是话说到后来,有些喘息。
“国丈还是要多注意身子,国家还需要你效力呢。伐蜀成功后,朕想提拔你做正相,让冯相致仕,不知你意下如何?”
“微臣老了,纵有报国之心,亦无报国之力了。微臣以为,还是应该多提拔青年才俊,皇上若需要,微臣可以举荐几个才华卓著又有经验的年轻人。”
吏部铨选天下官员,裴时盘踞吏部尚书位已久,笼络的人才不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要连根拔起,必然动摇朝廷根基。
眼下大战在即,不可妄动。
皇上强压下心中所思,一片和蔼道:“好,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国丈明日即可将名单呈上。”
说完,他漫不经心地一把攥住晚晴递酒杯的纤纤玉手,在她手中喝了那杯微苦的酒。
晚晴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瞄了一眼钰轩,只见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握着酒杯的手似乎微微颤动。
“国舅爷似乎脸色不大好看,是着凉了吗?”柳贵妃忽然向钰轩发问。
皇上的视线成功转移到了钰轩身上,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无比,下一瞬,却又笑对晚晴道:
“去,替朕给国舅爷敬一杯酒,让他暖暖身子。”
晚晴静一静心,腰肢一拧走到钰轩面前,从壶中倒酒捧给他,微微启唇,悄声道:“别上当。”
钰轩瞬间冷静下来,此时稍有差池,就会万劫不复。
他略带自嘲地向皇上和柳贵妃道:“微臣这几日吃坏了东西,不能喝凉酒,刚才皇上赐了盏热酒,微臣喝了甚是熨帖。多谢皇上!”
皇上闻言,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对晚晴说:“瞧,这是你的功劳啊!”
晚晴身子轻颤,没敢回答。
皇上忽见她头上金簪晃眼,探身上前一把拔下来,擎在手里端详了了半日,方森森问道:
“怎得大节下皇后赏了自己心爱的金簪给你了?这可是朕赐给皇后的见面礼呢。”
晚晴一听,忙离席匍匐在地,对帝后禀报:“臣妾实在不知道此簪贵重,皇后娘娘只说是新赐的春节礼,臣妾卑微,还望皇后娘娘收回。”
裴后也只得起身谢罪:“皇上,梁国夫人于臣妾无异于姐妹情分,非重礼不能谢她攘助之功,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探究地看着晚晴,那眼神又不自主地射向了裴时父子。父子二人倒还镇静,只是站起侍立,脸上俱带着例行的些微的惶恐,看起来绝无异状。
大殿里的空气一下凝固。只听得殿外小鸟唧唧,殿内陪侍的侍女太监们无不悚立。
皇上看着这一家子,忽然哈哈一笑道:
“好,好的很,你们姐妹情深,就送了又怎样?说起来朕也该赏赐你们,来人,去取了我给裴家准备的礼品来。”
早有太监出去宣旨,不一时,便将礼物呈上,也无非就是些金银珠翠。
裴氏一族俱起身谢恩。
席间气氛转暖,柳贵妃看着裴氏一族喜气洋洋,心里不舒坦,眼睛骨碌碌一转,娇滴滴对皇上道:
“皇上,国舅爷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没有儿子,不如您多赐他几房妻妾。对了,干爹家有个小女儿,最是伶俐聪明不过,我看给国舅爷做侧室很合适呢!……”
晚晴的手滞住了。酒已溢出杯盏,她却浑然未觉,那酒水淅淅沥沥直流到她襦裙之上,洇湿了一大片,她这才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迎面对上了皇上射来的阴冷的目光。
“臣妾该死!”她忙放下酒壶,伏地叩拜。
皇上没有搭理她,视线转向了裴钰轩:“贵妃所说的,裴爱卿愿意吗?”
“微臣不愿。”钰轩跨步从席间而出,沉着应对皇上:“匈奴未灭,无以为家。微臣愿以身报国,个人的事情暂不考虑。”
“哟,多纳几房妻妾就不能报国了?国舅爷还真是说笑。莫不是你已有了心上人,一直在等她?”
柳贵妃宛转蛾眉,巧笑嫣然,目光却落在了半幅襦裙湿漉漉的略显狼狈的晚晴身上。
“贵妃何须无端揣测哥哥?你自幼在我裴家长大,何曾见过哥哥有什么红颜知己?”
裴皇后云淡风轻,看向一脸挑衅的柳贵妃。
柳贵妃恨极,半寸长的大红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中。这闷葫芦一般的女人竟敢威胁自己?
可再说下去,万一他裴家翻了脸,说自己也与裴钰轩有过一段情,就得不偿失了。想及此,她只好暂时偃旗息鼓。
“好啦,为国尽忠是好事,国舅去席间安坐吧,等伐蜀成功后,朕自会赏你几个好女子广延子嗣。”
皇上宽宏大度,并不计较。只是这话说完,他忽觉心口有些气闷,又见晚晴正垂眸筛酒,腕子上的金环偶尔发出叮当之响,不由竖眉训斥道:
“什么时候学那些市井妇人的习气,弄一身明晃晃的金子让朕心烦,明儿全给朕换下来!
朕赐你的首饰衣裳呢?大过年的也不见你穿戴,是不是朕赏的东西不合你梁国夫人的心意!”
这话说重了。
一殿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担忧的,恐惧的,看热闹的,暗生欢喜的。
晚晴纹丝未动,只是垂首,羽睫轻闪,口中轻辩道:“臣妾并不知道圣上突然驾临,所以未敢轻易穿戴御赐之物。”
皇上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良久,见她始终沉静如水,便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从金盘中拈一个樱桃放入口中:
“先筛酒吧,朕今日不和你计较,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裴家的人好歹算是松了口气。
柳贵妃将手边一盏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脸上尽是不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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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细
不一时,宫中女乐被唤来助兴。皇上喝得高兴,拉了柳贵妃亲自下席来跳胡旋舞。
一时酒舞笙歌,好不热闹,晚晴抬眼看向钰轩,却见他也在偷偷瞧向自己。
晚晴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极缓极缓地将手放在了自己胸口,他心下大慰,眼尾一抹微红浮上。
酒至半酣,皇上将裴钰轩官职升为刑部左侍郎,加封裴钰圃为二品忠毅将军。
裴家父子知道大战在即,皇上有意拉拢勋门旧贵,故有此举,是以无不安之态,只是照例谢恩不迭。
当日宾主尽欢,皇上大醉,便留宿在裴后宫内。
柳贵妃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本以为裴家是纸糊的老虎,谁料却依然死而不僵。
不急,她柳莺儿有的是时间和他们周旋!
晚晴去送裴氏父子,天色已暗,隐隐有烟花从空中升起,钰轩让爹爹先行两步,偷偷拉着晚晴手,哽咽得说不出话,许久方道:
“晴儿,咱们再忍忍。”
晚晴仰起头望着她,泪水在眼眶中盘旋:“轩郎,今年新春,你许了什么愿?”
钰轩轻揽过她,与她额头相触,低哑道:“自然是盼咱们夫妇早日团聚。”
………
锄奸
终于忍到这一日,晚晴休沐,她前一晚已经从宫内出来,到了梁国夫人府邸,果然钰轩早就在那里等着她。
二人小别胜新婚,其中绸缪欢喜之意又不必说。
只是此时二人均怀着忐忑之心,见那日皇上无故带柳莺儿到达坤宁宫赴宴,似有所察觉。再加上鹊喜的暗示,二人知道必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故而大半夜都在筹划这件事。
第二日一大早,钰轩早早便离了府邸,在密道中等着晚晴先出面处理。
晚晴梳洗完毕后,便坐在正室内,推作饮茶,默默打量着院内洒扫庭除的仆从,只是未见爱姐。
等到日上三竿,才见爱姐满面春风,从角门外进来,穿一袭大红遍地金裙袄,打扮地甚是光鲜亮丽,施施然向花园走去。
她心念一动,忙唤紫蝶道:“遣散了院内的仆从,去把爱姐叫来。”
紫蝶点头称是,不一时爱姐来了。她才十五六的年纪,还没完全张开,脸上有几点麻,有三五分颜色,头发倒甚是油亮,一双眼睛不大,滴溜溜转。
见晚晴叫自己,她颇有些惊讶:“请问夫人叫奴何事?”
晚晴日常待她们一家三口格外和气,从未对她们吩咐过什么具体活计,只让她们看着帮做点事。
但善姐夫妇一直很勤谨,没有片刻安闲,爱姐却每日在府中游荡,因她年龄小,大家也都纵着她。所以今日她见晚晴唤她,只当要吩咐她做事,心里很是不喜,话语中也带来几分不耐烦。
晚晴对爱姐的态度不以为意,只和言道:
“没什么事,我看到你,忽然想起你的爹娘。你爹娘若看到你出落得今天这般伶俐,定也会含笑九泉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发问:
“对了,你来这府上,也有一年了吧?”
爱姐不解其意,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桌腿,漫不经心回答:“是吧,姨爹和姨娘说有一年了。”
晚晴点头道:“可有什么不适?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我说。”
“夫人”,爱姐扭动身子,娇声问道:“能不能给我们加点月俸啊?我们那点银子也太不经花了。”
晚晴用手抚摸着茶盏,略一沉吟,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一个小姑娘家,怎得开销这么大?”
爱姐欺晚晴好性,冲口而出:“夫人月俸多少,我们多少?我们怎么够花?”
“放肆,竟敢这般给夫人说话!”紫蝶看不过她这嚣张模样,不禁拉下脸,呵斥道。
“无妨,”晚晴笑对紫蝶道:“她还是小孩子,别吓着她了,那你想要多少?不妨说说。”
她的眼神那么温和,语气那么轻柔,仿佛真的一点没有气恼。
爱姐刚被紫蝶吓了一跳,见晚晴这般客气,又不免气焰上来,伸出四根涂着丹宼的手指晃向晚晴:“一个月4两银子总得有吧。”
晚晴眼中一丝寒意倏忽而过,她挺直了腰背,看了一眼紫蝶,吩咐说:
“准了,孩子这么点心愿,早就该满足她。你去通知账房,就说日后这丫头从我账上支银子,一月4两。
记着,别走公账,从我个人俸禄里扣便好。你去吧。”
紫蝶会意,忙出去了。
晚晴让爱姐坐在自己脚下的榻上,见她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样,却又不停地看着窗外,似乎有什么心事。
晚晴温言道:“怎么了?今日是出门了吗?”边说边拿手去摸了一把爱姐的衣裳,又道:
“这身衣裳可真好看啊,是番国进贡的石榴红对吗?”
爱姐有些胆怯地往后撤了撤身,眼神躲闪道:“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料子,就是随意在街上买的。”
晚晴笑说道:“是吗?看来这料子民间也有仿做的了,你看看,你这衣裳上的金银丝线都是普通的针线,你可知那真的金银线,是闪着光的吗?”
爱姐心里一惊,憨声辩解:“夫人哄我吧,这不就是真的吗?”
“我当然不会哄你,而且卖你料子那人,有没有说这种石榴红遍地金裙袄,必得配上一套嵌金首饰头面方才好看?”
晚晴盯着眼前这小姑娘闪烁不定的眼睛,缓缓道。
“瞎说,人家根本没说。”爱姐根本不怕这和善的女主人,反盯着晚晴,有点不服气。
“喔,那至少也要配几根金簪啊,你头上这银簪也不鲜,配这石榴红的衣裳,当真不大相称。”
“金簪我有”,爱姐脱口而出,说了却又有点后悔,低头掩饰道:“都是夫人赏的,夫人如何不知?”
晚晴的心凉到了底,往身后椅子上靠一靠,她叹息道:
“爱姐,我自认对你不薄,你和你姨娘姨爹,当初在乡下衣不蔽体,住在四处漏雨的屋子里,是我把你们接到京城里来安置。你这孩子,怎得不像你姨夫妇那般厚道老实?”
爱姐第一次见晚晴阴沉了脸,心里有点害怕,又有点心虚:“奴婢一直都很感激夫人。”
晚晴道:“好,你若真的感激我,告诉我今天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
爱姐忽地站起身,呛道:“我们又不是卖身给夫人做了奴才,不过是在你府上帮佣罢了,凭什么啥事都得给你汇报?”看那眼神,甚是不服。
“怎么了大清早的?”早有钰轩从密道走出来,穿着家常青缎锦袍,头上梳一个道士髻,看起来清清爽爽,他踢踏着鞋子,边走边对晚晴道:
“丫头向着主人呛声,晴儿,你这涵养功夫越发深了。”
晚晴无心接他的话茬,只向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钰轩会意,对她使个眼色,意思是一切有他。
爱姐见钰轩忽从地下钻出来,有些惊讶,眼珠子一转,她反倒抢先向钰轩告起了状来:
“国舅爷给奴评评理,夫人她大清早的无缘无故就责起奴家来。”
爱姐有几分小聪明,她见钰轩从密道出来,自认为拿到了主人的把柄,不免有点有恃无恐。
钰轩本来是防范她们甚严的,只是善姐一家是晚晴的人,他没太在意,再者他在晚晴去紫金庵时曾单独在这里盘旋了许久,爱姐她们早见过他。
因朝廷上下均知晚晴受制于他裴家,所以他也不太避嫌,自认为只要与晚晴欢好的事不让这些奴才知道便好,谁料百密一疏,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钰轩上前来,故意上下打量了爱姐一番,转身对晚晴道:“你看,人家让我评评理,要不,我替你处理一下?”
晚晴将头别到一边去,没作声。
“怎么,舍不得?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钰轩看着晚晴。
晚晴叹了一口气,又对爱姐道:“孩子,你可想好了,现在你不准备给我说实话,到了裴大人那里,你想再见我,就不容易了。”
“我见你做什么?我还不想见你哪,我娘亲本来和你是姐妹,怎得你就住大房子穿金戴银到皇上面前当差,我爹娘就活活饿死?
我姨娘一家子就得给你当奴婢?我就愤不过……”
爱姐撕破脸,冲着晚晴恼羞成怒道。
晚晴不怒反笑:“你娘是我的姐妹?你的新主子给你编了这一套,你就信了?”
“小丫头,杜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你那打鱼出身的爹怎得高攀上了京兆杜氏,你倒是说说看?”
钰轩似乎有点惋惜地指着爱姐梳的油光发亮的头:“你这孩子是不是烧坏了脑子啊!”
“你……你胡说。”爱姐听了晚晴的话有些惊慌,却还拧着脖子道:“我不信。”
“孩子,你入了歧途,我眼看着救你不得了,可你临走前我得给你说个实情”,晚晴略有点伤感地对爱姐说:
“你的外祖母,是先母的奶妈,跟随先母来到我杜家,也是由我杜家养老送终的。我和你娘少时有点交情不假,却绝不是你说的就是亲姐妹。”
“那也是沾亲带故的,你也不能拿我们当奴婢使唤!”爱姐还在狡辩。
晚晴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钰轩拍了拍巴掌,早有阿默进来,一抬手利索地先将一块准备好的黑布塞进爱姐嘴里,然后一脚踹倒了她,拿粗麻绳给她捆上。
爱姐这才知道怕,她的眼泪滚滚,死命挣扎,紧紧抱着晚晴的腿。
晚晴往外挣了挣,挣不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钰轩见状,上去一把将爱姐扯翻在地上,命令道:“带走。”
杜晚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轩郎,给她留个全尸。好歹我和她娘也算相交一场。”
钰轩过来揽了揽她的肩,抚摸着她的背,轻言道:“我知道,你不要伤心。”
说着,又道:“可要看住那一家,我怕他们也难保干净!”
晚晴道:“不急,你先去拿口供,拿到了再说,说不定晚了就要出事。你派几个人过来,先在这边把守。”
“好,放心吧!我会处理妥当的,”钰轩道:“你歇一会,我去去就来。”
爱姐听到留个全尸,早吓得魂飞魄散,被阿默兄弟拖着往密室走去。
一时,紫蝶拿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四五块散碎银子,两根金簪,三根篆字裹金银簪,还有两套眼生的宫制新衣,说是从爱姐屋里搜出来的。
晚晴看着托盘,叹一口气道:“这孩子眼皮子太浅了,这么点东西就把咱们卖了!”
“怪道夫人今早盯着这丫头看,我还纳闷呢,原来夫人早有计谋。”
“可惜了,我本来还想留她一命,盼望她迷途知返。”晚晴感慨一番后,又问:“其他人呢?”
紫蝶道:“已经有人去稳住善姐夫妇了,现下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二人的屋子我们也搜了几遍,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好,你传话下去,立刻将全府所有地方进行排查,一处都不能遗留;
稳住善姐夫妇,就说爱姐被我指派
去永宁寺办差了,明天才回来;
让他们夫妇二人也收拾一下,去京郊表少爷那里送年礼。着几个人暗中跟着他们。
府中其他人,全部原地待命,在公子拿回口供之前,任何人不许擅动。”
紫蝶领命下去,晚晴靠在榻上,将事情前因后果串了一遍,忽向窗外喊道:“紫蝶回来。”
前夜
紫蝶刚走到窗口,听晚晴唤她,她又折回来,恭谨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不要把物件搜乱了,所有东西都要放置得和以前一样。
另外,将公子的东西,全部收拢放在一处,包括杯碗茶碟,我寝室内的东西,你也亲自搜检一下,务必仔细,然后速速将公子的东西送入裴府,要快!”
紫蝶出去后,晚晴倚在榻前沉思,她想,府内门禁森严,无事根本不可以出门去,那么爱姐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呢?外人又是如何看准了她,引诱她下水的呢?
爱姐又不识字,根本不可能传字条出去,门岗本就是裴家人,现下的守卫又加了裴府的暗卫,绝不可能和爱姐同流合污。
她正在盘算,忽见钰轩进来,轻松道:“晴儿,口供问出来了。”
晚晴瞪了他一眼,道:“这事你倒是轻车熟路了,怎得这么快?”
“你当吏部的差事好应付么?要面对天下的囚犯。不过你这个丫头,根本不经打,三两下就招了。”
钰轩那话说得极轻松,只是听起来让人后背窜起一股寒气。
“你那三招两下,肯定又是鞭子又是刀子,吓死人,不然人家怎么背后叫你玉面阎罗呢? ”
“那你还敢喜欢我?不怕我半夜把你捉走?”钰轩过来扯了扯她的脸,调侃道。
“快说正事”,晚晴一把打下他的手,嗔道:“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钰轩拉晚晴靠着自己坐下,先替她倒了一盏茶,递于她道:“
你先喝口水,不急。这丫头平日里不是要去街市上买菜买肉吗?”
他们往肉铺里塞了个细作假作伙计,是个眉目清俊的小后生,这个丫头就上了套了。
人家几句话就套出了底来,那男人说要娶她,许她金银绸缎,又拿了几件好衣裳簪环,这就把你我全卖了,说是我常在你这里……”
“那……有没有说你我……在一起?”晚晴惊恐道:“她会不会……看到咱们在一起?”
她额上冷汗滚动,只觉浑身软了一半。
“不怕”,钰轩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咱俩在一起的那两个月,她都在寺里,后来你也没回来住过,她最多就是说我常来,我以前来是不避他们的,哎,原以为……”
杜晚晴知道他本以为是自己的人,反倒松了防范,此时她也懊悔不已,怎得救了这一家三口,反倒被他们恩将仇报,受其掣肘?
她心乱如麻道:“即使说你老来这里,也足够置我们于死地啊!”
说着,便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忽打了个趔趄,差点被绊倒,还是钰轩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坐下,附在她耳边说:
“别怕,那个细作我没动,且让这消息传出去,据我估计,今日皇上可能会夜访你的府邸……”
“怕你担心,我没敢说”,晚晴叹了口气,“我接到的密报,也说皇上有可能今日会来。”
“晴儿,你……”钰轩惊讶地望着她。
“我在皇上身边安了个耳目。”说着,她附在钰轩的耳边说了个名字,钰轩大惊道:
“这……她位分不低了,你怎生能控制住她?”
晚晴笑得云淡风轻:“此是后话,回头再说。只是你说说,你怎得推断出皇上今日会来?”
“我是猜的。”钰轩道:“我想拿到消息的人会迫不及待的将消息交给皇上治你我的罪,你并非每次休沐都来,这次机会他们也等了许久了,千载难逢,定不会错过的。”
钰轩揽着她的肩,只觉她肩头微微颤抖,不由问道:“晴儿,你怕么? ”
“轩郎,我和你在一起就不怕”,晚晴眼泪汪汪地看着钰轩,低低道:“可是还有裴家上下数十口子人呢,加上宗亲故旧几百口,轩郎,我不敢拿他们冒险。”
“不怕”,钰轩爱怜得轻抚她的背,爱怜道:
“晴儿,若皇上果然来,你从容应对就是。
便是安乐郡主的事情,今日也必须得一个结果了,而今新春已过,她决不能再在裴家呆着了。
你不知,府里那帮子……女人,要打发时她也跑来插了一脚……真是……”
钰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快。
晚晴听了他这话,甚是不喜,从他怀中起身,走到旁边椅子坐定,斜着眼睛看他道:
“怎得,那些姬妾郡主替你打发了你还舍不得是吗?舍不得再去买回来……”
“你看看你,又吃飞醋……”钰轩讪笑:“我只是说郡主也不是善茬……”
抬头看见晚晴气鼓鼓的模样,他忙忙止住话,讨饶道:“好好好,不说了,怪我说错了话,咱们不说这个了。”
见晚晴脸色稍霁,他这才放了心,只是想起郡主的雷霆手段,若是被晴儿知道,必又是要埋怨的。
晴儿就是这般善良,没一点心机,她是一点不想别人坏处的。
幸而自己没有和郡主有什么过深的牵连,不然这样的女子作枕边人可不也得心惊胆战?
这番话他却没说,只是庆幸自己得了晴儿这样的好女子为妻罢了。
他这般想着,却听晚晴忧心忡忡道:
“此事,也的确该了结了,上次你们进宫请安,郡主没来,虽说当时以生病为由搪塞了,可是我见皇上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不过,这个柳贵妃,她为何这次竟这么沉得住气,把郡主的事情瞒住了呢?还想再塞张守义这老贼的女儿给你做妾,给你身边再插一双眼睛,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哼!不过是个蠢女人罢了,我估计这一切都是姓韩的设计的,她不过是个马前卒!
安乐郡主的事想必是早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他没处置,是想再看看裴家的意思。当时我就说要给皇上上书请求和离,你们拦着不让……”
“那时怎好忽然就说出来?”晚晴白了他一眼,道:
“皇家的颜面还是要顾的。不过,此次倒是一个机会了,那我们不如就……将计就计吧。”
说到这里,晚晴忽然紧握住钰轩的手,带着三分哀伤:
“轩郎,今晚,可能我与皇上……要作一场戏……,你不要在意好吗?若你在意,这戏就演不下去了……”
钰轩眼中一丝悲凉划过,良久方道:“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我……我不计较。”
后面几个字,听起来含着无限的酸楚。
“我毕竟是宫里的女官,按理都是皇上的人,轩郎,我……”晚晴还待说,却被钰轩轻轻捂住嘴巴,苦涩地说:
“别说,晴儿,别说,我的心里疼。我恨自己不能护你周全。”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这怎么怪得了你呢?”晚晴用手支着额头,轻言到:“我们准备准备吧,晚上是场硬仗了。”
钰轩站起身,过来揽了揽她的肩,二人如今的默契又胜从前,此时虽一语未发,但都明白了对方心意。
二人沉默片刻,晚晴道:“我去看看爱姐吧,也许她还有什么话给我说呢!”
钰轩用手捂了一下她的眼睛,柔声道:“别去了,满是血污,你身子弱,经不得那种地方。”
晚晴身子一滞,只觉一阵心酸。转念一想,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因此对钰轩道:
“也罢,我们赌一把吧,如果今天能成功,后患便可一次断绝了,不然,……只怕后患无穷。”
钰轩闭一闭双眼,只觉心头一片刺痛,只能无奈对晚晴道:“晴儿,委屈你了。”
晚晴垂首苦笑,忽又双目通红道:“轩郎,今晚……怕你的名声也要受点损啊!”
钰轩一时没转过弯来,疑惑问道:“我的名声受损。我怎么了?”
“到时你就知道了……”
钰轩看她眼里躲闪的光,猜中了几分,忍不住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耳朵,强笑道:“你别乱说啊,小心我罚你。”
晚晴捂着耳朵,娇声道:“罚我?要怎么罚?”
钰轩一把揽过她来,在她耳边悄言道:“到时告诉你。”
晚晴脸一红,忽又吞吞吐吐道:“轩郎,今日若……真要演戏,你不要看好不好?”
“我不看就能掩耳盗铃了吗?我的娘子,却要陪别人演戏,”
裴钰轩一拳头砸在了案几上,“我好恨!”他的眼睛里满是血红。
“这是咱们自己选的路。轩郎,小不忍则乱大谋,过了这次难关,咱们再想下一步。”
晚晴踮起脚,用手去抚平钰轩紧蹙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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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
已是掌灯时分,梁国夫人府外的灯笼却一直未亮,大片的黑暗笼罩在府邸的周围,像一只困极饿极的猛兽,正张开了血盆的口,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晚晴在内室点了一盏灯,端坐着看书,紫蝶在她身后侍立。
裴钰轩一直站在暗道入口处,心里忐忑不安,虽知晚晴一向稳重,但今日之事,太过凶险,一不小心,就会跌落深渊之中。
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原来晚晴在深宫这些年,每日里过得都是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
而这样的日子,自己经一次,便已经这般提心吊胆,而她,却已硬生生顶了这么多年。
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这虎,显然是有备而来。
到了戌时,府邸之外忽然铺天盖地涌来了无数的火烛,一对对持戈的卫士将阖府围的铁桶一般,紧接着,大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杜晚晴定了定神,带着紫蝶走出门去,出门的那一瞬间,忽听到墙壁上有轻微的三声叩击。
她知道那是“多保重”的意思,鼻头一酸,她没有转身,直接跨过门槛出去了。
不一会,大门洞开,门外已经站满大批羽林卫,明晃晃的火把将大门外数条街都照得雪亮。
着寻常便服,头戴紫金冠的皇帝已经站在府邸外。杜晚晴赶忙带领阖府上下,在大门口叩首觐见。
皇上脸上挂着最和善温和的笑容,拉起她的手,带着三分调侃道:
“朕贸然来造访梁国夫人,没有提前告知,还请夫人见谅!”
“皇上亲临,臣妾诚惶诚恐,不胜感激涕零。”
晚晴并没有接皇上话茬,只佯装惶恐,又要跪下去。
“呵,”皇上对朱公公道:“你看看,朕的梁国夫人不愧是尚仪出身,怎么这么多的礼节!”
他今日带了朱公公,而不是仇鲜,晚晴的心略安。
朱公公抬头轻瞄了一眼晚晴,垂手恭敬答道:“是,梁国夫人一向谨慎。”
皇上唇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晚晴躬身,带着三分惶惑五分瑟瑟,向皇上问道:“诸位羽林卫大人该如何安置?因事出仓促,臣妾可是没准备那么多茶饮呢。”
“那是朱公公的事情,咱们进去。”
梁国夫人府不大,倒也雅致,皇上携着晚晴的手,兴致勃勃地把整个宅子都转了一个遍。
皇上身边跟随数名羽林卫,早已在宅院各处把守,又有一队人进到室内各处排查。
晚晴心中冷笑,假装不知。
一时转完回到正厅,厅内已经点上了数百只明晃晃的蜡烛,将厅堂照得和白昼一般。
皇上又要宣见府中仆从,紫蝶早已引人上前,在地下匍匐迎驾,皇上看到只有寥寥四五人,忍不住问道:“你这里如何这么少人手?”
晚晴忙启奏:“臣妾只是月中回来一日,不敢虚耗人力。”
皇上转动手上的绿玉扳指,脸上阴晴不定:“好好,朝廷养了这么多内外命妇,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节俭!”
晚晴见他并不是十分欢喜的模样,心又提起来,只得敷衍道:“多谢皇上谬赞。”
皇上并不看她,径直转头责备朱公公:
“梁国夫人这宅子,朕看着还是过于简陋了,四处如雪洞一般,连个像样的摆设都没有,你既主持内务,就不能拿点好东西给她送过来?”
说得朱公公垂了头,嗫嚅不敢言。
皇上又转头对晚晴道:
“别的公侯府,骄奢豪横就不说了,你这里好歹也是二品夫人府,弄得和寻常百姓家一般,不知道的,还当时朕苛待了你! ”
听说过豪奢被责的,简朴被责可真是头一回。
哪怕是做样子呢?在上位者也会在公共场合表示一下勤俭节约。
可皇上偏不干。
他亲手打下的天下,他就是这天地的至尊,让他去遵循那些迂腐的歪理,真是可笑之至!
他就是喜欢奢华,喜欢温顺,喜欢征服。
谁和他对着干,谁就是藐视他的权威。
眼看就要牵涉岌岌可危的朱公公,晚晴额上渗出了汗,忙下跪启奏:
“朱公公在开府之初曾送了许多奇珍异宝,是臣妾孑然一身,实在用不了许多,放着也浪费了,因此还了回去。”
朱公公也从旁帮腔:“是,梁国夫人将许多物件都退回来了,说再赐别人吧,不然就折成军俸犒赏前线将士。”
皇上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盯着晚晴,没好气说:
“好好一个女子,倒学得一派酸腐气,沽名钓誉,军队差你这点银子?没得给朕丢脸!”
晚晴的心咯噔一声,只得讷讷应是,不敢再开口。
气氛冷成了冰。
皇上最近可能长生丹吃多了,变得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众人谁也摸不着头,只见他一时笑,一时恼,前一分钟还和风细雨,下一分钟就雷电霹雳。
就算是朱公公这样从幼时侍奉的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更何况晚晴这样无心揣摩他心思只想蒙混过关的。
幸而,从外面走进一位年轻羽林尉,给朱公公说了什么,朱公公面上一松,忙躬身上前给皇上耳语几句。
晚晴略抬头扫了一眼那羽林尉,那军官微微颔首似同她致意,她知道羽林卫是朱公公的人,不觉心内安了一大半。
再抬头,只见皇上的脸色似乎平和了一点,只悻悻然看着晚晴道:
“好了,见了朕,只会磕头。朕踏月而来,就为了看你没完没了的行礼?也不说拿点私藏的好东西招待朕,你的待客之道呢?”
晚晴全然不惧,反倒大大方方说:“皇上忽然大驾光临,吓了臣妾一跳……”
“喔?梁国夫人怕什么呢?难道这府邸还藏了什么人?”
没有任何预兆地,皇上猛地打断她的话,一张脸瞬间乌云密布,眼中射出嗜杀的凶光,阴恻恻问道。
“臣妾是怕接驾不周,皇上若担心这宅子藏了人,请外面羽林卫的将士们尽管搜,若是搜的出来,臣妾便效死君前,亦无所怨。”
晚晴轻抚云鬓,一派云淡风轻。
皇上探究地望着沉静若水的晚晴,只见她眼中一片澄明,并无闪躲,忽然面色一驰,大笑数声,对朱公公道:
“看看,又和朕耍起小性子来,这是嫌咱们带的人多了,扰了她的清梦了。”
朱公公陪笑道:“梁国夫人不是那样的人,皇上多虑了。”
皇上乜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甭替她说好话,她那性子,都被朕宠坏了,好啦梁国夫人,还不上前来陪朕坐着,一味笼着手站那么远干什么?”
晚晴知他这是没搜到什么异样,又对自己假以颜色。
自己是三岁小儿,由得他这般作践?晚晴脸上的笑意渐渐撑不住,一抹恨意升上来。
一时有府中奴仆送茶水上来,都由宫内太监先点银簪尝过,再递于皇上。皇上呷了一口,向杜晚晴道:“你这儿茶不好喝啊,怎么味道这么淡。”
晚晴欠身,不卑不亢:“臣妾这里寻常无人来,臣妾自己也不懂茶道,是以茶叶粗粝,请皇上见谅。”
皇上却隔着案几携过她的手,轻抚着她细白柔嫩的玉手,一副和风细雨的模样:
“行啦,别给朕哭穷了,回头朕赏你几样压箱底的宝贝就是了。走,带朕去你内室看看。”
晚晴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起身退后一步道:“臣妾遵命。”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晚晴不由自主地轻扫了一眼朱公公,发现朱公公极缓地摇了摇头。
“先去书房。”皇上临时又改了主意。
见到书房中磊磊的书籍,皇上背着手转了一圈,向晚晴道:“你果然是好读书啊,最近在读什么书?给朕也推荐一番。”
晚晴心中再不喜,也知此时万万不可又逆龙鳞,只好上前一步,故意将案几上那本书拿起,对皇上笑道:
“臣妾自幼喜读传奇,皇上爱看吗?”
皇上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果然是几部坊间新出的传奇,略带些不悦道:
“宫内都传你是女诸生,怎么,尽看这些闲书?闲了,也该看看经史,好好辅佐皇后打理中宫之事。”
后面的话,语气不免严厉了些。
晚晴却咯吱一声笑出来,道:“皇上真像臣妾少时的先生,那先生也是如此教训臣妾的,可是臣妾见冠冕却不免昏昏欲睡,见这些传奇说话,却喜欢的很。”
说着,她往皇上前凑一凑,小声道:“皇上,这里还有好些个成仙的事呢……”
“咳咳”,朱公公清嗽了两声。
晚晴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撞向皇上,却见对方的眼神终于略柔了柔,有一丝破冰的意思。
她忙屈膝,似乎在致歉:
“是,臣妾刚才又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你喜欢什么,朕不会拘你,但要是再像刚才那般远着朕,朕就走了。”
皇上见她一本正经地说谎,终于不再冷着脸,再一次将手伸向她。
她狠了狠心,破釜沉舟般将手递给了皇上。
再一间房,就是内室。
那儿有一道暗门,晚晴知道,钰轩便在外面站着。
可是,拒绝皇上进内室,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的心里有一丝忐忑,如同在湍急的激流上过独木桥般,她的心里没底,只能赌一把。
皇上同她进入内室,笑道:“看来你的闺房还是颇为典雅素净的。”
晚晴笑笑,没说话。
皇上对朱公公吩咐:“行了,你也出去吧,告诉所有人退居半米外,没有朕的命令,不得上前。”
朱公公领命,带上门出去了。
内室也点了数支蜡烛,照得淡蓝色的床帏蒙着一层淡淡地柔和的光,气氛莫名暧昧起来。
“过来,到朕身边来坐着。”皇上坐在卧榻上,招呼晚晴。
晚晴只得依言走到皇上身边,踌躇着未坐,被皇上拉一把,险些撞在皇上的龙袍上,那明晃晃的九爪龙显得有些狰狞,两道龙须便像一张网,网住了这屋子里一切的物事。
“怕朕,嗯?”皇上用手抬起晚晴的下颌:
“宫里的女人青春都特别短,前两天朕看皇后都生出白发了,独有你,还越来越显示出一种清冷明漪的气质来。”
晚晴略低一低眼帘,笑道:“皇上说笑了。”
皇上轻轻揽过她,感慨道:“朕身边女人众多,可不是愚钝就是逢迎,弄得朕都快成孤家寡人。
贪色的,色会衰;贪情的,情会老,反倒是你,一直对朕无欲无求,朕始终看不懂你。”
晚晴笑着打哈哈:“皇上又打趣臣妾,臣妾哪里无欲无求了?臣妾想讨个金棋盘,皇上始终舍不得给。”
“呵,你还怨上朕了?金棋盘给你不难,可你对朕,是真心吗?琉璃,朕近来可是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流言……”
夜访(2)
晚晴听皇上这般说,不由身躯一震,立刻匍匐在地:“臣妾对皇上皇后之心,日月可鉴,请皇上明察。”
“你帮朕辅助皇后,打理后宫,这几年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朕有心嘉奖你,才会给你赐府邸品阶。
不过现在已有流言传出,朕……不希望听到这些腌臜东西,朕想还是早些将你纳入后宫吧,你意下如何?”
皇上高高在上端坐,如鹰隼俯视猎物般盯着晚晴,眼神犀利又冷酷。
“臣妾自打重新入宫,全身心便已归属皇上。皇上想要怎样处置臣妾,臣妾不敢有任何异议。”
晚晴垂首,半掩星眸,虽温驯却沉着。
“你用处置这个词,显然还是不乐意。”皇上收回视线,脸上现出一丝失望。
“臣妾只是想,皇上封臣妾为外命妇,因有流言,皇上便将臣妾封为内命妇;若哪日还有流言,那皇上便只能赐死臣妾了……”
晚晴置于死地而后生,索性直言不讳。
“好,好一张利嘴。朕不能以流言治国,自也不能以流言对你。你这还拿了朕一把!”皇上脸上的笑晦暗不明。
“若皇上为难,臣妾自请去紫金庵出家为皇家祈福,以堵住悠悠之口。臣妾去年已经向皇上请过度牒,皇上没有批准。”
皇上听了此话,想了想,不由叹了口:“你说得倒也是,就是这一点,朕一直都看不清你。”
他抬手将晚晴的脸抬起:“朕看你倒像是真心慕道,不像是装给朕看的。
按理,这人或爱财,或贪权,或恋富贵,或求名声,人人都存些私心私意,怎得你这般年轻便看破红尘了?”
“臣妾给皇上说过,以前有相士给臣妾算过命,说臣妾命格为天生的佛道之命,适合修行。”
晚晴仰面望向皇上,老老实实答道。
“你的命是朕的,朕许你出家,你才能出家,朕让你陪侍,你就得陪侍,难道朕这个天子,还改不了你这个命理吗?”
皇上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
“是。”晚晴不疾不徐,面色安然回禀:“皇上是天下之主,臣妾一切均归属于皇上。可若有一日皇上厌倦了臣妾,臣妾也不敢留恋红尘,便自请出家修行。”
“哼,我看你是巴不得朕厌倦你吧,你给朕说实话,外面传言你和裴钰轩有些首尾,是不是真的?”皇上陡然怒了起来,对晚晴冷笑一声,一抹阴狠浮上眼眸。
听到皇上这么问,晚晴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倒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皇上看了她的表情,倒吃了一惊,疑惑问她道:“你笑什么?”
“臣妾只是笑小人编排,却是乱点鸳鸯谱。那裴三公子,人人都传他好的是男风,臣妾眼见是个女儿身,不是男子。”
“他好男风?”皇上听了晚晴的话,将信将疑道:“朕怎么没听说?”
“臣妾少时在裴府给皇后娘娘伴读,裴三公子就极少内宠,身边小厮却个个清俊。
后来臣妾入宫,也曾受娘娘指派去裴府传过几次话,零星听三公子房中姬妾抱怨,三公子手段虽多,却是绣花枕头,是以成亲多年,并无子嗣。”
“无子嗣?不是有个小姑娘吗?安乐郡主生的,当日朕的长姐还给朕报了喜讯。”皇上的脸上乌云密布,似乎心中隐藏着雷霆万钧之怒。
“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晚晴用手捂住嘴,一副说错话的惊恐。
“恕你无罪,说。”皇上冷冷道。
“这……闺闱秘事,臣妾不敢言。”晚晴支支吾吾推辞。
皇上只是眯着眼审视打量她,再无说话,晚晴只好启奏道:
“臣妾听说,因为裴三公子好男风,是以很少进安乐郡主之房,连郡主给他的通房丫头都退回了。
但是后来,安乐郡主忽然受孕,这孕……似乎颇有蹊跷,故而三公子跑到皇后内殿抱怨,当时皇后还劝说了他很久,接着……他便遣散了全部姬妾,听说还要……还要和安乐郡主……和离……”
“听你这么说,难道是安乐郡主偷人?”皇上冷言道:“此事可有实证?”
“这……臣妾的确不知。只是隐约听说可能是酒后失德,臣妾奉皇后命去裴府劝和,看到三公子他,他差点把府邸都砸了。
安乐郡主亦对臣妾哭泣不止,只说愿意出家修行以赎罪愆。臣妾两边都劝不动,只好回宫禀报了皇后娘娘。”
“这事,你怎么不向朕禀报?难道……你果然和裴家,互为表里?”皇上拍案而起,勃然动怒。
“不不不,皇上明鉴,此事之所以没敢给皇上说,是因为义安大长公主向来对臣妾……不满,所以臣妾贸然去告诉您,怕大长公主误会。”
皇上想到长姐在世时,的确对晚晴颇有偏见,甚至当众罚她行掌掴之刑,后来被自己知道,训斥了她一番,她这才收敛一些。
想到这里,他的疑心略略压了一下,只阴□□:“那裴三好男风,可有实证? ”
“臣妾奉皇后命,特意调查了他那些姬妾,都说他……他待女人苛虐无道……且一味好酒,酒后便无所不为……那些姬妾避他……唯恐不及……”
晚晴说到这里,略略抬头看了一眼皇上,见他脸色稍霁,心下稍安,又道:
“又听说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均有小厮打理。而今,更是遣散了全部姬妾,只一味宠信……娈童……
为此裴相曾多次训斥于他,甚至罚他跪祠堂终日,这件事,裴家多人知晓。”
“那看来裴家也不长久了。”皇上听这番话,好像忽然松了口气,唇角微翘道:
“裴时那只老狐狸,当年便和朕弄鬼,妄想左右逢源,当不倒翁,结果却弄了个断子绝孙的好下场,好,好啊,果然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晚晴听到皇上竟对裴家有如此深的怨念,不禁毛骨悚然。
她一声不敢吭,忽然,又听皇上问她:“不对,就算那裴三好男风,你喜欢他也不奇怪啊!”
“皇上!”
晚晴这一声叫的婉转动人,娇嗔之气横生,皇上平日极少见她如此撒娇,忍不住将她一把拉起坐在自己怀中,轻抚她的玉颜,亲昵地说:“怎么啦?”
晚晴故意将头往他怀里放了放,放出娇声道:“臣妾冤枉死了。”
她平日在宫里里都是一副学究的样子,今日忽做出这般娇俏动人的神态,皇上不由心动,用手轻抚她的唇,神情迷离道:
“好,就算朕冤枉了你,那你想让朕怎么补偿你?嗯?”
“皇上要还臣妾一个清白,免得宫里的娘娘们在背后骂臣妾。”晚晴轻笑道。
“还你清白?你竟和朕讲起清白来!往日朕宠着你,纵着你,越发惯得你无法无天了,还敢和朕讲起条件来。
不如你今天就侍寝怎么样,朕的陆尚仪?你这内室,朕倒是喜欢地很。
皇上一只手顺着晚晴的领口,仿若无意般抚上了她前襟上绣着的几枝高挺秀丽的娇嫩迎春花。
晚晴身子一颤,故意撒娇从皇上身旁撤身,在旁边兀几上坐下,噘着嘴说道:
“皇上还说要还臣妾清白,现在又要不明不白地在这里……先不说别人会怎么编排臣妾,就说臣妾热孝在身,皇上以孝治天下,到时言官们的帖子又要淹死臣妾了。”
“你又在朕面前弄鬼……”皇上叹了口气,何尝不知她的真实心思,但转念一想,在外宅临幸她,对她的声名有碍,只怕日后册封她,又有人以此做文章。
因此也就强捺住性子打消了念头,轻揉她一头乌油油的发丝,安抚她道:
“琉璃,朕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些委屈,朕早就有心擢升你,又碍于……碍于朝廷内外压力,不能不先做权宜之计。
朕就算贵为天子,也不能随心所欲,这点,你能理解朕吗?”
“皇上,臣妾对位份一事绝无非分之想,能有现在的封诰,臣妾心意已足。”晚晴诚恳地剖明心迹。
“是啊,朕身边就缺你这么个不汲汲富贵的人。”皇上的眼神疲倦而苍茫,他抚着晚晴的背,感慨道:
“当年朕少时,也曾向往山林,逐梦田园,想要远离利禄功名的困扰,可是国家离乱,生灵涂炭,朕没得选。
这一路,问朕要富贵、要功名、要权要钱的人,比比皆是,唯独你,什么都没开口问朕要过,朕,也因此高看你一眼。
虽然限于形势,未能将你名正言顺纳入后宫,可在朕心中,早已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女人。
琉璃,上次朕对你说的话,是真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这些时日,不停有人在朕的耳边说你的是非。
朕想来想去,不管那些事,你做过也好,没做过也罢,从今日起,便都一笔勾销。
只要自此之后,你安分守己,恪尽职守,朕可以既往不咎,等到伐蜀大捷后,朕自会对你有重赏——现在德妃的位子空出,朕许你了,琉璃,你可欢喜?”
皇上这番话将晚晴听得汗流浃背,只觉心中涌出无限狐疑,却又不敢多想,只得忙忙跪下辞谢道:
“多谢皇上对臣妾的抬爱,臣妾感激涕零。不过臣妾母家清寒,实在不配这般高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要说出身,谁还比得过柳莺儿的出身低贱?朕也没嫌弃她,让她坐上了贵妃之位。
你和她都出身裴家,难道你反倒不如她了?所以你若同她一般,忠心耿耿侍奉朕,朕定不会薄待你。”
说到这里,皇上用手抬起晚晴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
“你要记住,以后切记谨言慎行,别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再传到朕耳中,更别想着让朕再来给你善一次后……”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又回头道:“知道安乐郡主的那个奸夫是谁吗?”
晚晴胸口沉闷,心乱如麻,听到皇上问话,只得仓促遮掩道:
“皇上,既然是酒后之事,只怕也是一时情迷,并非故意……郡主也是苦命人……”
“罢了,”皇上冷冷地说:“失了皇家的体面,让夫家拿着休书到朕这里来闹和离,朕的脸都被丢尽了!要不是皇姐去世前将家资捐出,朕……
哼,即使这样,朕也不能一味包庇下去,让天下人骂朕贤愚不分,你对皇后说,让裴家等着,不日就会有诏书。”
说完大步走向室外,晚晴忙起身去送驾。早听得朱公公尖声道:“起驾。”
待送完驾后,晚晴被紫蝶搀着,都快虚脱了。她好容易趔趄着挪到内室,紫蝶替她关上房门,定睛一看,钰轩早已在房内站着。
她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钰轩过来,一把扶住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的眼泪开始往下流,钰轩的脸贴着她的脸,她察觉到了他的脸上也满是泪痕。
二人便这样拥着,无声地哭泣了很久。待到寒月初生时,才听得钰轩低低道:“晴儿,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愿意和我做一对民夫民妇吗?”
晚晴哽咽着说:“当然记得。”
钰轩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道:“那也是我的心愿。”
一星如斗,残月如钩,清冷的光洒满了整栋屋宇。
剪烛(1)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
宫中一派祥和安乐,后妃们各安其职,只有尹德妃自请出家,去了寺庙长住。
帝后劝了几次,她不听,也就由她去了,她出宫后,母家的父兄很快便被流放了。
众人虽唏嘘,却也无奈。
尹氏自16岁为皇上侧室,十几年来兢兢业业,虽没有诞下子嗣,却也抚养了几个下等姬妾的孩子,只可惜这些孩子一个都没留住;
她天性纯良,不争不抢,本来以为可以平安终老,可是宫中的生涯,犹如刀尖上起舞,进退均不由人。
也许青灯古佛,对她不是恶事,反倒能保得一世安宁。
晚晴利用手中职权,悄悄将她在宫中积累的财物送到了寺庙,她并没有露面,也没有道谢,只是请人转赠了晚晴一串佛珠。
晚晴心中感慨万千,甚至对她还有几分羡慕。在这乱世之中,能出家避世,也不失一个法子。
可惜,她杜晚晴身处迷局,插翅难飞。
她和钰轩已经很久不见了,当日皇上夜访梁国夫人府,虽然表现得雍容大度,实际却是起了疑心,二人不得不避嫌。
虽然晚晴半点也不相信皇上那日给她的许诺,也摸不清他的真实想法,但他还愿意与自己周旋,说明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只是晚晴能想通,但裴后却夜夜心悸,病情更是雪上加霜。
幸而钰轩零星从宫外传来的消息,还颇令人欣慰。——
安乐郡主自请出家为皇室祈福的请求很快就得到了皇上的允准。安乐的孩子也如期送到了幽州去。
裴钰圃夫妇因多年没有子女,对这个养女倒也上心,周家被削去侯爵之位,周子冲进了大慈恩寺出家。
皇上对裴家这般体面的处理了此事,也还算满意,对裴后的病也上了心,从全国征集名医为她医治。
果然太原府那边送来一位名大夫,开出的方子颇对裴后的病症,经过一个春天的调理,裴后的身体好了许多,到了初夏,竟能和皇上一起出席一些宴会。
柳贵妃自是不喜,便也屡次请皇上在国内召集名医给荣王看病,皇上也只好找了些小儿科的圣手来帮忙调理,奈何都说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只能缓治,无法根除。
因征蜀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皇上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每日军国大事甚多,宫里的美人也都冷落了许久,好歹到了五月,终于定了让郭崇滔做征西元帅,魏王做副统帅,这才安定下来。
六月初一,郑王请皇上赴宴,因郑王是皇叔一辈最德高望重之人,皇上欣然前往,还特意带了皇后前去。
晚晴好容易得了机会出宫,只当能见到钰轩,便也跟着去了,谁料她兴冲冲到了筵席上,却遍寻不见钰轩的人。
她不由疑心顿生,问鹊喜道:“怎得今日这样的宴会,轩郎会没来呢?他向来最热衷这些场合的呀!
而且今天我远远看见方公子都来了,不料他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溜了,也不知为什么……”
鹊喜犹豫了一下,随口道:“听说现在三公子不大参加这样的场合了呢。”
晚晴见她眼神闪躲,心知有异,只是此时仆从甚多,却也没吱声,一时郑王献上歌舞,那些舞女各个漂亮得耀目,皇上看得龙颜大悦,身边跟随的人趁机溜出去大半。
晚晴便给鹊喜使了个眼色,鹊喜跟着晚晴出门来,晚晴和她走到一处避人的角落,鹊喜知她要问什么,便附在她耳上道:
“这半年来,三公子极少出来赴宴了,前段时间,在兴王的筵席上,张光夕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借着一道荷香甲鱼汤当众讥讽公子是绿毛龟,说他靠着女人裙带攀爬到今日,而今正该尝尝这道菜……”
晚晴一听变了颜色,且惊且怒道:“你说的是真的?那姓张的果然是这么说的?这该死的,他怎敢……”
鹊喜一脸同情地望着晚晴,点头道:“正是,此事怎敢无故欺瞒夫人?而今裴相已不能正常上朝,几乎已是病废的态势;
郡主又已出家,三公子因前段时间的事情被连贬了三级,虽然而今升了左侍郎,也掩不住颓势,是以这起子小人便开始拜高踩低,夫人……”
鹊喜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不住进言:“您也得早做打算啊……”
晚晴便似未听到她的话,急急道:“好鹊喜,那你快点给我去调马车来,我去裴府看看。”
鹊喜大惊,一把扯住她衣袖,低声问:“夫人,您疯啦?外面暴雨倾盆,您……您怎得这时去裴府?且此处耳目众多,您怎能不避嫌疑?”
晚晴想了想,鹊喜说得也有理,忙道:“那你赶紧和我更换一下衣衫,我穿着侍女的衣裳不会有人起疑,鹊喜,你得帮我,我必要去看看,你不知……”
她微微低下头,含泪道:“轩郎的性子最是清高,公然在筵席上受了这般折辱,怎熬得过?
我去去就来,最多一个时辰,你看皇上观舞正在兴头上,一时散不了席的,鹊喜,你帮我好不好?”
“夫人,而今的裴家,危机四伏。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厌恶外戚干政,德妃家族无故被谴,不也是这个原因?
既然皇上有意要将您和裴家隔离开,您为何还要往上扑?”鹊喜摇头,万般不解。
“鹊喜,我……此生和裴家,只怕再也分不开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帮帮我吧!”
晚晴焉能不知鹊喜一派肺腑之言,可是她早已心如磐石。
鹊喜见劝不动她,只得扶额叹息道:
“夫人,您让我说您什么好啊?他裴家如日中天时,您非要和他们闹别扭决裂;
而今他们大厦将倾了您又凑上去,您可真是不慕富贵了,可是此时再生出事端,只怕您连命都难保住……”
“你知道的”,晚晴握着鹊喜的手,言辞凿凿:“我的心意一如从前,不会更改的。”
鹊喜鼻头一酸,知道违拗她不得,只好点头应下:“好吧,那您赶紧换装,记得,一个时辰内必得回来。”
晚晴抱了抱她,笑道:“遵命。”
片刻后,见到换了装的晚晴坐上马车走在瓢泼大雨中,鹊喜望着她的背影,眼眶湿润了,喃喃道:
“这世间原来真有飞蛾扑火之人……皇上,您的算盘,估计多半要落空啊!”
一时马车到了裴府,裴家见到晚晴忽然来访,赶紧去通传,晚晴道:
“不用,我自己进去”,早有仆从撑起伞将她送至裴钰轩的院子,她走了几步,惊问道:“怎得不是去博雅堂?”
那仆从答道:“公子早搬到韶雅堂住了几个月了。”
晚晴心中一暖,笑着说了句傻瓜。
不一时到了韶雅堂,那株杏花在暴雨侵袭下,显得更加清净妩媚。
她见内室点着灯,钰轩正在灯影下看书。那身影映在碧纱窗下,英挺高大却也略显凄清。
晚晴轻轻叹息了一声,“吱呀”推开了门,钰轩只道是仆役,头也没抬,便问道:“何事?”
“轩郎。”晚晴站在他身后,温柔地叫了一声。
钰轩猛地回头,见到烛光下的袅袅婷婷、笑靥如花的晚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拥住她,惊喜交加地问:
“晴儿,怎得是你?你怎么来了,冒这么大的雨?”说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衫,又问道:
“怎得身上都湿成这样了?快脱下来烘烤一下,你看,连头发上都带着雨水……你身子弱,谁让你淋雨了?一会又嚷头痛了……”
原来今夜暴雨如注,马车虽然也搭着雨布,却仍有雨水溅入,打湿了晚晴的衣衫。
见他如老妇般絮絮地说着,满脸都是心疼,晚晴心中一暖,拉着他的手,笑道:
“好啦,我又不是美人灯,下雨还不能出门了?我来看看你好不好?看看你……”
她故意踮起脚尖俏皮地捏一捏他的脸颊,道:“有没有背着我又找什么可心如意的红颜知己?”
钰轩哪里会听她胡说,一迭声道:“莫乱讲,赶紧先换下湿衣裳来,你这几天不是不能沾冷水吗?我让人给你煮红枣紫砂糖水去。你等着。”
晚晴听他这般说,脸色一红,低低道:“日子你倒算的准……”
钰轩欢喜糊涂了,手忙脚乱地帮她脱下外面湿透了衣衫,又替她找了一身自己的家常衣衫换上,好一阵子才算忙完。
晚晴拿着一盏紫砂糖水,看着急三火四又要吩咐厨房去炖燕窝粥的钰轩,笑道:“快别忙活了,我马上就要走,你坐下,咱们说说话。”
钰轩见她这般说,这才想起她今夜冒雨前来必有要事,心里不由有些忐忑,问道:
“怎么了晴儿,我忘了问,你怎得这么晚了还来这里,有什么要事吗?”
晚晴放下糖水,握住他的手,深情注视着他说:
“轩郎,听说在兴王的筵席上,张守义的小儿子张光夕侮辱你了是吗?你怎得不托人告诉我?”
钰轩听她问这个,不由一愣,眼神一黯,低头道: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关系,无所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你莫要担心……”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那话里的悲酸已经溢于言表。
晚晴心中一痛,慢慢靠近他,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温柔道:
“轩郎,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你在我心里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我终身的倚望和归宿……”
说着,便用手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我相信我的夫君光风霁月,磊落光明,今日的功名成就都是自己双手所得。”
听她这么说,钰轩的心里即暖且痛,他不觉红了眼眶,定定望着眼前心爱的女子许久,他忽而一把拉过她,紧紧将她搂在自己怀里,沉声道:
“晴儿,自得了你,我再也无惧这世间的流言蜚语,也再不用在大海上漂浮了,因为我看到了岸。”
他吻向她的额头,轻轻地说:“晴儿,你便是我的海岸。”
剪烛2
听钰轩这么说,晚晴半信半疑,抬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柔声问道:“轩郎,你说得是真的吗?你莫要骗我……我担心你……你心里难过……”
钰轩这才明白她是得知自己在筵席上受辱一事,特特冒着倾盆大雨深夜来劝慰他的。
揉着她细软如瀑的发,他含泪向她低语呢喃:
“傻瓜,我怎么会骗你?这些时日,我日日感谢上苍将你送回我的身边。你我虽历尽波折,终能成为眷属,必是我前世积了阴德……”
晚晴见他这般说,虽还心存疑虑,但还是略微放了点心,她用手轻轻点着他的胸口,娇嗔道:“哼……你就知道巧舌如簧骗人家,人家才不信呢……”
钰轩见她这般娇俏,忍不住去啄她的唇:“那你怎么才信呢?要不让我给你证明一下?……”说着,那身子便直向她倾过去,将她牢牢环在怀中,嗤嗤坏笑。
晚晴脸上飞起了红晕,作势将他一推,抬手轻抚鬓发,含羞道:“不许你乱想啊,我很快就要离开。我是从郑王宴会上逃出来的,鹊喜就给了我半个时辰的时间,看你好好地我就放心了。”
钰轩的泪再一次涌上来,他拉着她坐在榻上,又抬起手,颤抖着抚摸她的鬓发,虽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无限珍爱地望着微微垂首的她,眼中蕴着浓的化不开的深情。
晚晴见他这般,便抬首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唇,又迅速低下头道:“不许再这么看人家了,再看我走啦!”
钰轩瞧着她满腹心事却硬要做出欢喜模样,不由轻叹一声,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细细叮咛道:
“下次再也不许冒着大雨出门了,听见了吗?你要好好替我爱护自己的身子,若再像上次那般胡乱作践,咳嗽得那般厉害,我定不饶你……”
“你还说呢……”晚晴嗔他:“谁让你买了那么多支雪莲?人家吃二支就好了,你买了四五支,现在可不都放在那里了吗?”
“放在那里是怕你日后再咳。”钰轩佯装去拧她凝脂般的脸蛋儿,谁想手指过出,似有红痕显出,心里一急,便侧身取过烛台的灯火要细看。
晚清忙伸手拦住他,怕他看见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刚才在马车里,她可是流了一路的泪。
可是在灯烛举起的那一刹那,他还是看到了一切。——怪不得她一直将身子隐在暗影里,一直垂首不肯直视自己。
那一瞬间,他的心像被万千银针刺入,痛苦淋漓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快乐。
被自己心爱的人爱着,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公子,燕窝粥好了。”外面仆从禀报。
钰轩恋恋不舍地暂放开怀中女子,亲自去门口端了粥进来,拿银羹搅了搅,对晚晴道:“快来喝,趁热,驱驱寒气。”
“不要……我用了膳来的,郑王家的山珍海味可多了……”晚晴推开粥盏,却顶头看到了钰轩微怒的表情,只好低头嘟嘴道:
“哼……小心眼……我又不是小猪,来了又是喝糖水又是喝燕窝,这样会胖的……”
“胖一点怕什么?看看你瘦得都快被风吹走了。快点喝……下次再说人家的东西好吃,就罚你三日不吃饭……”
“这你也吃醋,不过是夸了几句人家的吃食罢了……”,晚晴拿手画他的脸,羞他道:“几月未见,怎得还这般蛮不讲理?”
钰轩被她说得自己也笑了,拿起银羹舀了一勺燕窝,他吹了吹,喂到她唇边,她略有些羞涩,自己拿手来端,道:“我自己来。”
“你乖乖坐着,我来。”钰轩觉得,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风雨交加的夜,可没有一个夜晚如今日这般温馨缠绵。
晚晴见他殷殷深情,便也不再推辞,便就着他的手喝下了那口粥。只见她歪了歪头,思忖片刻,忽而道:
“轩郎,我觉得姓张的骂你,不是坏事,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刑部去跟郭元帅从军吗?此时正是一个机会。”
钰轩见她忽而提起这个,惊问道:“为何?”
“你想啊,既然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你,那是众人都可给你佐证了,到时你便以此为借口,找个大一点的场合,公开向皇上请求,说愿为国杀敌,不想被宵小欺侮晋国无人。
皇上虽然忌讳外戚宗室入军职,但是此事是他张光夕挑衅在先,若皇上追问你缘由,你便将受辱一事说出,当着众人的面,皇上想必不会阻拦。”
“你这小脑瓜转的倒是快的很。”钰轩望着她微笑,却旋即脸上浮起了三分轻蔑:
“不过张光夕这人是个草包,要利用他机会有的是,我只是……”他嗓子有点哑,看她的眼神有些哀伤:“我只是舍不得你罢了……”
“轩郎”,晚晴感动之余,却也正色劝解他道:“你的心意我懂,可是为了我们的终身大计,不可贪图眼前的儿女情长啊……”
“傻晴儿,你让我怎么放心的下?”钰轩登时红了眼圈,一脸的不忍。
去郭元帅帐中谋差事,裴家父子已经设计了好几个稳妥的方案,可钰轩一直未答应,他实是舍不得留晚晴一人留在京师,皇上夜访那日的话历历在目,他片刻也不敢离开她。
“好啦,好容易才见一面,不许哭丧着脸了,笑一个,再不笑我走啦……”晚晴掩下愁绪,用手呵他痒痒。
“笑笑笑……”钰轩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手里捧着粥盏,小心翼翼避开她,免得粥洒出:“你还真是头小猪,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
晚晴听到了只言片语,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钰轩笑着道:“没说什么,快来喝,这勺都凉了半天了。”
晚晴便在他手上吃了一口,见他终于有了笑模样,便继续刚才的话题道:
“说起这个张光夕,我知道的。半年前,我见他调戏了淑妃宫里一个小宫女,喝止了他,难道是他对我心存恨意,故而折辱于你?”
“猪狗不如的东西”,钰轩不想再提此事,只不屑一顾道:“只配给人当箭靶,你不用理他。”
“轩郎,我觉得此事怕没那么简单,张守义那个老狐狸我见过,最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得会将儿子教出这般模样?轩郎,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你让我想想……”她蹙着眉头,想理出个头绪。
钰轩见她这般忧虑,不由心疼道:“医生都说了,让你少思少虑,你看你又这般劳心费力,不许再想了,你既生了疑,我去查,你放心。”
“轩郎,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宫里太安静了,静得不正常。”晚晴蹙眉对钰轩道:
“柳贵妃重新得志,按她的性子,定是要再三挑衅皇后娘娘的,可她按兵不动,表面上安分守己,着实令人生疑。
还有,张家在梁国经营多年,颇有根基,梁亡后投靠柳贵妃,虽然名声不佳,却也一向谨慎。张光夕调戏韩淑妃的宫女,也就罢了,说不定那是淑妃拉拢他的手段;
可他忽地当众侮辱起你来,这就让人心惊了,他张家与你无冤无仇,他为何同你发难?就算是发难,他为何这般肆无忌惮?
难道他们背后有什么针对我们的阴谋,已经稳操胜券,所以竟傲慢自大起来了?”
“什么阴谋阳谋的,我的小诸葛,这些都交给为夫去查,我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你快喝粥,都凉了。”听了晚晴的话,钰轩惊出一头的汗,他忙拿起碗盏,假装吹粥遮掩。 ——
晚晴猜得对,张光夕与裴钰轩交恶,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来钰轩放荡不羁的那段时日,曾从张光夕手里抢过一个艳红楼新出的绝色花魁。
那花魁贪他长得俊俏风流,硬是抛弃了已在自己身上费了数万银两的张光夕,转投到他的怀抱。结果不过半个月,他便厌烦了,随手赏给了一个来他家送礼纳官的边陲商人。
那商人意料之外得了个美人,差点乐疯了,也顾不得当官了,连夜带着美人跑得无影无踪。
张光夕虽也是个酒色之徒,却也要面子,又兼之对那花魁还有几分留恋之意,听说裴钰轩这般轻贱她,只恨得牙根痒,从此与他势同水火。
可这段往事裴钰轩怎敢对晚晴讲?所以连忙以话支吾过去,唯恐晚晴再追问。
晚晴不解其意,只是看他说得轻松,也不再追问,随意走到窗前看他读的书,只看到一册厚厚的堪舆图,她好奇道:
“轩郎,你怎么看起堪舆图啦?我最不喜欢看这个,看着就头痛。”
钰轩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端着粥盏宠溺地说:“女孩儿家看什么堪舆图?你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自己走十步都能迷路。以后除非我跟着你,否则不许你单独出门,记下了吗? ”
“人家哪有你说的那么弱?我就迷过一次路,还是因为阴天没有太阳”,晚晴振振有词,横了钰轩一眼,她一把抢过那碗,三两口吃光,将碗盏往桌上一贯,道:
“哪,吃好了,这下满意了吧!”说着,用手揩了揩嘴角,又俯身去看那堪舆图,钰轩拿出手帕,弯腰在她身旁替她拭了拭嘴角,无可奈何说:
“你看看你,不是号称尚仪吗?你这是女孩子家该有的仪态吗……”
“轩郎,你去过江州?”他话还没说完,忽听晚晴问他道。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把去过的地方都用笔圈了出来。”晚晴说着,又用手划过江州,仔细看了又看,钰轩惊讶问道:“晴儿也去过江州吗?”
“对啊”,晚晴眼神顿时黯淡下来,轻声道:“我就是在那里见到的种桃道士,吃掉了他三个大桃子,他还给我了三个桃核,让我刻上八字,说可以替我挡灾。”
“真的吗?你不是说你在洛阳见的老道士吗?”钰轩急急问道:“那桃核呢?你可还带着?我怎得没见过?”
“是我爹去洛阳公干的路上,路过江州,听说那里有不少书肆古籍,我爹就带我和娘去了,在那里遇到的老道士,当时老道说那桃核戴三年就得烧掉,所以,应该早被爹爹烧掉了。”
“烧了?”钰轩怅然若失道:“那他还说什么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替你禳灾?”
他实在是怕了晚晴这多灾多难的命格了,只盼着立刻便能使她安然度过25岁。
晚晴见他这般担心,不由心头一暖,笑道:“我太小了,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爹爹差点和他干一架,我记得他好像还说等我成年了再来找人度我一次……哎呀!”
她忽而恍然大悟,拍着胸口对钰轩嚷道:“是不是当日卖荆钗的婆婆就是他找的人呀?我错过了……”
看她颇有些扼腕叹息的模样,钰轩又好气又好笑:“怎得,你要去修道了,那我怎么办?”
晚晴嘟着嘴,白了他一眼,道:“还说呢,都怪你,人家差点成仙啦!”
“怪我怪我,是我这凡夫俗子阻挡了我们杜姑娘的成仙大业啦”,钰轩强忍着笑,捏捏她的脸,一本正经道:“江州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呀,我的小神仙?”
“还有什么事?”晚晴以手指额,想了一会儿,道:“喔,对了,我见了一个小哥哥……还同那小哥哥下了一局棋……”
“什么哥哥弟弟的?”钰轩拉下脸来,道:“怎得这么多年还记得?”
“这事人家印象深刻嘛”,晚晴又被他扯在怀里,回忆道:“我记得那小哥哥嫌我观棋时老说话,很是厌烦我,可是那局棋明明是死棋了嘛,我就赌气和他下了一局,结果下输了……
当时我说输了给他一个小金铃当,你猜怎么着?”她绷不住面露微笑道:“他不要我的金铃铛,他说让我输了跟他走,哈哈哈……”
钰轩听她说了这番话,那脸上的表情渐渐变成了万分惊讶的模样,只上下打量着怀中的女孩儿,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晚晴见他这样看自己,便去拽他的耳朵,娇声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怎么啦?”
“晴儿……你……你还记得那个小哥哥的模样吗?”
钰轩将她鬓边碎发替她向上撩了撩,颤声道。记忆里那个娇憨灵动的小姑娘和眼前这个清丽俊美的女孩儿渐渐重合成一个人——
那个小姑娘摇动着手臂上小金铃酣然而笑的模样还在他的脑海里,历数年不能忘,原来竟是他的晴儿,他的晴儿……他热泪盈眶,痴痴望着她。
“谁还能记得啊?”晚晴却没在意他的表情,轻轻推开他的手,她顺手拿起一把银剪刀,起身去剪烛台上的红烛,室中顿时明亮起来,她瞧着跳跃着欢腾的烛光,懒洋洋地说:
“我那时才十岁而已……”
钰轩站起身,从身后拥着她,百感交集地说:“晴儿,怪道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上天早已将你送到我的身边了……原来我想得没错,我俩果然是天定的缘分啊……”
他含笑将她越越拥越紧,那唇在她的发上来回逡巡,欣欣然道:“天定的缘分谁能分得开呢?”
晚晴听他说得古怪,便回过头来,看他竟然满眼蓄着泪花,惊问道:“轩郎,你说什么?什么天定的缘分?你怎得忽然……这般激动起来?”
“傻晴儿,我啊,那个小哥哥就是我啊……”钰轩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含泪笑道:
“幸好当日没有要你的小金铃,幸好当日你下输了,所以老天就罚你一辈子跟着我来了……”
“啊?”晚晴也愣在当场,她万万没想到当日下棋那小哥哥竟然是钰轩,现在再一想,那少年的模样和钰轩果是有几分相似,可是她还有几分怀疑,说道:
“轩郎,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这般笃定是你呢?”
“因为那一年,我爹带我去黄河岸边受灾的地区视察,有人密报说江州那边有人拿官婢充作河神新娘。朝廷严令,官婢是不许私下买卖的,所以我们就去了江州,果然见了那个小新娘……”
“是柳莺儿?原来那小姐姐是柳莺儿……”晚晴惊问道:“真的是你救下的她?”
“傻晴儿,怎得会是我救下的?那不过是我爹借我的手救下的罢了。”
钰轩拉她的手坐下来,轻轻道:“我爹做事向来严谨,搭救官婢若是经他之手难免会受人非议,故而便借我之名救下了柳莺儿。
本来和地方官交涉还有些龃龉不顺,不过那柳莺儿也是命不该绝,待要祭祀时忽而天降大雨,本来万里无云的,忽而暴雨倾盆。
我们原要赶路的,却因路途泥泞只好先去了官驿,到了晚间,我记得我教柳莺儿下棋,可她不会,后来来了个小姑娘,在那里指指点点,竟然将那局棋盘活了……
晴儿,那小姑娘就是你啊……最初我还以为你是杂役之女,后来听说你要去京师,我只当你是过路官员之女,所以第二天临行前,我还特特去找过你,结果驿站的人说你们一家连夜赶走了……”
晚晴听得这番话,不禁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是了,是了,当日那老道变出了桃子,让我跟他去修道,我便央求他给江州下场雨……不知那场雨是不是他求下的?
不过那日真的下了场大雨呢,可是爹爹三不知的,非要连夜奔到下一个驿站……原来你们在驿站里……原来……”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而那泪水纵横落下,泣道:“爹爹,爹爹……”
翠屏
“怎么了晴儿?”见晚晴肝肠寸断的模样,钰轩乱了手脚,慌忙问道:“怎地忽然这般伤心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当日爹爹为何非要连夜赶路了”,
晚晴抽泣:“因为你父亲,因为他在驿站看到了你父亲……他当时必定恨极了你们裴家,故而非要带着我和娘走了三十里夜路赶着去了下一个驿站。
可是,可是爹爹既然那么恨裴家,为何5年后还让我去了你家呢?”
她踉跄而起,望着窗外的明月,只觉心中犹如刀绞,愧疚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一直以为爹爹是为了让我复仇才去你们裴家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必是我15岁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贵家寄住,虽然之前公侯府有帖子来请我做伴读,可是爹爹怕我被皇家看上,便不允;
而你裴家,又是富贵人家,又是姻亲故旧,故而爹爹还是压下了恨,让我去了你家,他这么做是为了保住我的命,这才是事情的真相,这才是……”
她用手捂住双眼,泪水从指缝滑落。
钰轩一时尚未理清晚晴所说的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是看她浑身打颤,泪流满面的样子,着实心疼,忙揽住她瘦削的双肩,安慰道:
“好啦好啦,没事了,咱们不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好不好?岳父他,他只盼着你好……”
“爹爹对不起,爹爹对不起……”晚晴泪如泉涌,声音凄怆,犹如啼血的杜鹃般,哀哀忏悔:
“我错怪您了,我一直以为您让我去复仇……
怨不得,您逼着我戴着那桃核,一日也不肯放下;
怨不得,您四处去给我造势,说我写了什么诗歌,作了什么文章,四处散我的才名……”
说到这里,晚晴凝眸望着钰轩,凄凉笑道:
“其实那些诗是我爹捉刀写得,因我虽好读诗,创作上却是不成,所以他故意模仿孩子的笔写出来,散播我的名声,就是希望我能去贵家避一下。
因我家境贫寒,靠联姻是无法攀上贵家的……爹,我错了,我错了……
我为何当日不直接问您,为何妄自揣测了您这么多年?对不起……”
她从钰轩怀里滑到在地上,以头叩地,向月而拜,恸哭道:
“爹爹……为何等您去世了我才能想到这一点?爹爹,对不起,对不起……”
钰轩弯腰待要将她扶起,孰料她纹丝不动。见她这般悲伤,钰轩也不禁心酸不已,从旁道:
“晴儿,岳父在天之灵会原谅你的,他老人家必是知道你的心意,当日你为了救他,不惜没入官婢为奴,你做到了为儿女的职责了……”
“没有,我没有……我一天都没奉养过爹娘……
轩郎,我一直对爹爹心存怨念,直到他去世,我都在怨他……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爹爹不会原谅我的,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晚晴的额上渗出斑斑血迹,交和着脸上的泪水,狼狈而又绝望。
钰轩急得顾不得了,只得跪坐在地上,箍住她的双手带入自己怀中,通红着眼睛道:
“晴儿,你即使心怀委屈却依然尽了你作儿女的本分,你的孝心天地可鉴,岳父岳母会保佑我们的。”
见她稍稍平静,他心中略安,替她擦拭眼泪,柔声道: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会代替岳父母永远爱你,永远保护你,不哭了好吗?妆哭花了,一会回去会被人看出破绽。”
晚晴听了钰轩的话,终于慢慢平息下来,握住钰轩的手,哽咽道:
“轩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莫要像我这般,空留余恨;而今你父亲病重,你要多行孝心,以免日后后悔。”
“好……好……我听你的。”钰轩点头道:“你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晚晴叹息,未曾作答。只是眼泪仍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夫人,时辰到了,请您起身吧。”紫蝶在外禀报。
晚晴恍若未闻。
钰轩向外道:“知道了。”说着,爱怜地看向晚晴,只见她双目红肿,神色凄怆,眼神飘忽,思绪似乎早已云游六合之外。
钰轩不忍唤她。
直到紫蝶第二次催促的声音又起,钰轩看着心爱的女子,艰难地张开了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眼中的泪跌落下来。
或许这冰凉的泪滴溅在晚晴的皓腕上,惊醒了她,只见她收回了空洞的目光,抬起头强颜对钰轩道:
“别哭,我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说完,便从地上站起身要走,谁料钰轩跟着起身一把拉她入怀,字字泣血道:“晴儿,别走,你答应了我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他怕晚晴一时想不开,又像从前那般了无生志。
晚晴犹豫片刻,看着钰轩灼灼的满含期待的目光,终究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钰轩的心终于放回了腔子。
他放开晚晴,帮她换上烤干的衣衫,这才看清她原来穿了一套侍女的衣裳,不觉鼻头一酸,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回头揩了把泪水。
将晚晴送到门外,钰轩亲自替她撑起伞,外面雨势已渐渐小了些。
晚晴见钰轩悲伤的面容,心内一紧,主动抱了抱他,便要上车,却被他一把揽过来,不顾在场的侍卫和婢女,对她深深一吻,许久,才沙哑着嗓子叮嘱道:
“自己小心,日后莫再这般冲动了,我没事。”
晚晴点头,深深望了他一眼,便上车而去。
眼见得马车嘚嘚已走了半日,钰轩还在雨中伫立,喃喃道:“晴儿,原来咱们俩的缘分竟然种的这般早,感谢老天爷眷顾。”
良久,又道:“岳父,不管您当初为了什么将晴儿送到裴家来,钰轩都万分感激您,谢谢您和岳母赐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娘子。”
“公子,夜已深了,您还是早些歇着吧。”兴儿在身后低声道。
“好”,钰轩点了点头,又对兴儿道:
“明日再请太医院医判来看看爹爹的病,重新换个方子吃吃看,怎得这病还去不了根了呢?”
兴儿等忙忙称是。
钰轩便要进门去,临去前,又温和对随侍在旁的仆从说:
“吩咐下去,今晚大家辛苦了,早点歇着吧,日后守夜的留两个人就是了,不用再彻夜候着了。”
众人闻言,不禁大喜过望,因裴钰轩前段时间喜怒无常,经常日夜颠倒地要饭要酒,所以家里仆从夜里都不敢怠慢,轮班预备着他临时调遣。
后来他作息正常后,也没吩咐下人们不用再上夜,所以大家还得战战兢兢地随时待命,没想到今日他竟自己下令改了规矩。
钰轩进了屋子,和衣倒在榻上,想起晚晴冒雨来劝解自己的深情,又想起无意中得知自己原来和她早有渊源,心里不由泛起甜蜜。
他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快天亮了才朦胧睡去。
谁料刚合上眼,却又梦到杜大人和宁夫人着家常袍服,拉着自己的手叮嘱道:
“轩儿,晴儿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千万不可辜负了她……”
他忙忙叩首称是,还待要说什么,却见夫妇二人已经相携而去。
他猛一翻身,却听雄鸡高唱,东方渐白,不由唏嘘不已,原来刚才是岳父母来给自己托梦,嘱托自己照顾好晴儿。
此事他却不敢再告诉晚晴,怕她又哭泣不止。
虽这样,他白日里还是去了永宁寺,给岳父岳母上了三炷香,吩咐管事日日都要以鲜花香火供奉牌位,管事忙忙称是。
不说钰轩,却说晚晴当晚赶回郑王府时,正见皇上罢了筵席,载了两位舞姬要回宫去。
她忙也趁乱假装重又上了轿子,鹊喜和她挤在一个轿子里,见她泪痕斑斑,双目赤肿,只道她是和钰轩的事,没有再问。
晚晴回到殿内,胡乱梳洗了一番,便睡下了。
谁料第二日起来,听闻皇后昨晚受凉,今日发起低烧来,忙忙又着人去请太医。
在间隙里,听鹊喜和珊瑚说,昨日皇上和那两个舞姬嬉胡闹了一个晚上,凌晨才睡下了。
最近宫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位野道士,甚是神通广大,很得皇上宠幸,说此人精通房中术,会治和合丸,皇上近来忽然雄风又起,常白天黑夜地胡闹;
又说这野道士还通晓女人驻容养颜秘术,宫中柳贵妃以下,都尊称其为吴神仙,对他的赏赐以万万计。
晚晴听了,不由摇头叹息,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吩咐鹊喜道:“我出去一趟,太医来了,你们先让人按方子抓药。”
说完,便带着紫蝶径直去找许久不见的朱良。近来听说他病了,她一直没空去探望。
晚晴按着记忆找到了朱良的寓所,是在皇宫西南边一个最精致不过的小院子,就在他叔叔的隔壁,为了避嫌,晚晴从未来他这边,今日还是初来。
主仆二人进了屋子,却见一个清秀的宫女正在喂朱良喝药,朱良病恹恹的,好似生了风寒。
小太监禀报后,朱良见了晚晴,脸上一红,忙忙推开那宫女的手,起身道:
“姐姐来啦?我这里腌臜地很,姐姐怎得也不派人先来知会一声?”
晚晴还没作声,那宫女脆生生向朱良笑道:“看你说的,姑姑来这里看咱们是好事,你怎的还埋怨上了?”
听她这般说,晚晴楞了一下,旋即笑道:“良儿,听说你身体不适,我来看看你。”
又笑对那宫女道:“这是翠屏姑娘吧,常听良儿提起你,果然好个相貌,良儿,你有福啦!”
说着,便褪下手上的一对牡丹莲花纹的金钏,递于翠屏道:“姑娘莫要嫌弃,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翠屏并不接过,只拿眼瞄着朱良,朱良点头说:“姐姐给你,你便拿着吧。”
翠屏这才接过,屈身对晚晴施礼道:“那谢谢姑姑了。”
“叫姐姐!”良儿忽然抬高了声音,对翠屏训斥:“姐姐和你差不多一般年纪,叫什么姑姑……”
“我……”翠屏紫涨着一张脸,委屈地说:“我知姑……陆尚仪是皇后身边体面的女官,不敢随意叫。”
她明知晚晴的封号,却不称夫人,还称晚晴为尚仪,又故意称其为姑姑,言下之意自然还是将晚晴看作一个稍稍体面的下人。
紫蝶大为不满,拧眉便要上前说道,被晚晴一把攥住腕子,用眼神示意她不可。
“行了,你先出去吧。”良儿低声对翠屏道,“我要和姐姐说说话。”
晚晴见这翠屏似对自己成见颇深,心里不由有些惊异,只得笑着打圆场道:
“看看,我一来倒害得你们俩孩子打起嘴官司来,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有什么要紧?”
说着,又携着翠屏的手道:“咱们姐俩正该说说话,良儿,你好好歇歇吧。”
朱良见晚晴这般说,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吩咐人去给晚晴沏茶,三个人在一边说着话,晚晴不经意道:
“翠屏姑娘我看着眼熟,是不是咱们见过?”
那翠屏略低低头道:“是,去年年底,奴家被张光夕那厮欺侮,是尚仪帮忙解围的。”
良儿惊问她道:“有这回事?那你怎么没给我说过?”
翠屏不知他指的是自己被调戏一事,还是杜晚晴解救自己一事,一时没敢接话。
晚晴见状,忙来解围 ,嗔良儿道:“给你说了,你便要去报仇吗?”
说着,给良儿递了个眼色,良儿会意,便和颜问向翠屏道:
“我是担心你啊,你没事吧?淑妃娘娘可说什么了?”
翠屏垂首,两手攥起裙上的芙蓉绦,小声道:
“淑妃娘娘只是骂了句猪狗,便丢开不管了。我一直不知是尚仪解救,今日见了尚仪才知道,还请您恕罪。”
说着,便起身对晚晴福了福。
晚晴笑道:“无妨,妹妹不用多礼。都是自己人,何须客气?”
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晚晴便要起身告辞,临走,她深深看了良儿一眼,良儿笑道:
“那姐姐好走,过两天病好了我亲自带着翠屏来致谢。”
翠屏听了这话,脸上有了几丝喜色,也客客气气地和晚晴道别。
回宫的路上,紫蝶忍不住抱怨道:
“打个对食虚凤假凰的还当了真了,竟然对夫人您也冷着个脸,我看这小朱公公平时极精明的一个人,怎得也这般傻起来?找个这样的女人。”
晚晴破天荒没说她,只是望着天上几只飞来飞去衔枝的喜鹊,缓缓道:
“朱公公可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姑娘,能被朱公公瞧上,必也有过人之处。”
到了第二日晚上,朱良果然来找晚晴,一来便道歉说:
“姐姐莫生气,那孙氏就是个榆木疙瘩,认死理不说,还天性善妒,凡和我说话的女人,不管老幼,尽皆冷着脸。”
晚晴笑着打趣道:“看不出我们良儿还是个惧内的呀。”
良朱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小声对晚晴道:“姐姐,你知道我的……”
晚晴望着他这般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
“良儿,抛开淑妃这一层,我瞧她对你还不错,你也要好好待她,拿出你的真心。”
“我是有真心”,朱良抬头望着晚晴,定定道:
“不过不是给她孙氏的。她一个小小的淑妃司寝,借着同乡的名义,竟想来监视我们叔侄,她胆子倒是不小……”
晚晴大惊,她本以为朱公公看上孙翠屏是想监视淑妃,弄了半天他们双方是互相监视的,不由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说:
“良儿,不许你把人想得那么坏……”
“姐姐……”良儿笑笑,不以为然地说:“若人人都像您这般真心待我,我便不会把人想得那般龌龊。”
“你最近也学得嘴乖了,就知道哄我。”晚晴嗔他。
朱良双眉弯起,更显得面容俊挺舒朗:
“我骗谁也不敢骗姐姐。最近见姐姐容光焕发,那姿貌越发美了,今儿特给您带了这玉容金屑养颜膏,您试试。”
“好好”,晚晴接过,打趣道:“那多谢了,这个有用吗?能让我越来越美?”
“有没有用不说,总比用小儿骨肉做食材养颜靠谱的多!”朱良不屑道。
晚晴吓得脸色变了,低声嗔他道:“怎得什么话都乱说?不要命啦?”
朱良低声道:“姐姐怕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听说柳贵妃三日就要吃一付这种药,吃了确实年轻了许多……”
“这丧尽天良的……”晚晴气得直打颤,“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姐姐,你和他们讲天理王法,岂不是与虎谋皮?”
良儿冷笑数声,忽道:“昨日那孙氏在您走后忽然提起,淑妃说这宫里人人都是皇上的棋子,自以为聪明的往往死得最快。
我看她说这番话时颇感快意,姐姐,你觉得奇怪么?”
晚晴闻言,如雷击一般,遍体生寒,头皮发麻,她强撑着笑意说:“不过是她看不惯我,故意讥讽我罢了。”
朱良何等聪明之人,叹了口气道:
“姐姐,宫里有些风言风语,那裴家,你还是要提防着,万不可被捉住把柄。
我叔叔说,皇上是个恩必酬、仇必报的性子,布阵打仗最是精明不过,在后宫里,咱们可未必是对手啊。”
晚晴听他这般说,忽然问道:“良儿,当日我借你府宅会见柳郎的事情,你可告知了别人?”
朱良听她这样问,也惊了一惊,以手捂胸道:“姐姐……我……我无意中,好像是告诉了翠屏……”
晚晴冷汗涔涔而下,一把拉住朱良的手,她切切道:“良儿,此事万不可打草惊蛇,我们再等等。”
朱良一张脸紫涨起来,咬牙切齿道:“这个贱人……是我害了姐姐了……”
晚晴摇了摇头,附在他耳上说了句话,又拍拍他的肩膀。
朱良勉强平静下来,告辞而去。
晚晴送走了朱良,急忙来找裴后,二人关上门合计半日,便派了中宫殿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去裴府送了信。
到了第二日,裴家送来了酒酿圆子,说是特意给裴后的小点心,裴后这才和晚晴松了口气,二人合计,必须让钰轩尽快离开京师。
她们密切注视着一切机会,暗暗筹谋着。
舍身饲虎
大慈恩寺,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时为太子的高宗皇帝李治为了追念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创建的,位于长安城晋昌坊,其建筑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殊丽异常。
大慈恩寺虽建成时间较晚,但因玄奘法师曾在此讲经多年,余泽甚广,又拥有至高无上的皇家背景,故而自建立初期,便成为长安第一大寺。
即便几百年后,风云变幻,唐朝灭亡,也未曾撼动它的位置。
在此处修行,原是天下出家人之共同祈愿。
——智空法师亦不例外。
他每日勤勤谨谨,朝暮课诵,布萨持戒,都做的一丝不苟,虽然是贵家公子的身份出家为僧,可他心如止水,持戒甚严,并没有什么骄奢傲慢的脾气。
他的挂名师傅玄忍大师对此很是满意,屡次对方丈师兄夸赞这个新收的高徒。
有一次又说起时,方丈忽问道:“听说你这徒儿最爱喝茶?这些时日频频向寺里要茶叶。”
“这……”玄忍大师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师兄这般问自己,只是下意识为这新弟子回护:
“是,他贵家公子哥出身,有个什么什么喜好想来也难以一下子全戒了……”
看着方丈慢慢捻动佛珠,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玄忍只当他不高兴了,只得补了两句:
“当然,佛门六根清净,他这些从前的嗜好也得改改了,毕竟新茶极贵,寺中也……”
“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丈大师微笑着放下念珠,满面慈悲地对师弟说:“只管让他喝吧,若没钱了,寺里补上就是。
他们周家当日何等显赫,谁知遭此大难,让这贵家公子哥到咱们这里避难,也是可怜。
你莫要拘着他,阿莱,你速速去我的禅房再拿两罐茶给智空送去。”
玄忍怔住,方丈向来监管寺庙从严从俭,且这寺庙也不止智空这么一个潦倒破落的贵族子弟削发为僧,为什么方丈会格外对智空网开一面?
正当玄忍忐忑不安之际,智空却又一次将新茶沏上,刚待要倒出时,被贴身亲随周安用手按住,不顾那沸腾的水扑在手上,赤红一片,钻心的疼。
“放肆,把手拿开!”智空虽已一身僧袍,却余威犹在。
“公子,别喝了……您的身体,打不住……”周安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咱们周家只有您这一棵独苗了……”
“胡说,喝茶怎么会伤身?”智空气定神闲,苍白的双颧显出一抹病态的红:
“你去拿笔,替我给安乐郡主写封信,我说,你写。”
“公子,只要您保住命,周家就还有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算了吧……”
周安跪倒在地上,泪如泉涌:“裴家,会有报应的……可您犯不上搭上自己啊!”
“周家的人,可以战死疆场,却不能窝囊死在暗箭之下。”
智空嘴角浮出一缕冷笑,问周安道:“上次郡主收到信,怎么说的?”
“她,她高兴得很,说没想到公子还惦记她,又抹着泪说让公子保重,幽州的小小姐也很平安,等到皇上大赦天下时,你们一家就可团聚了。”
周安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忍。
“那就再告诉她,我无日无夜不在佛前祈祷与她们母女团聚,为此我周子冲不惜折寿三十年,以换取她们母女的平安。”
“公子……”
“别磨蹭了,赶紧写……”智空回过头去,盯着院中地上落的几只觅食的麻雀,跃起跳下,辗转方寸之地,只为几粒空瘪的碎粒,不由冷笑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周安起身研磨,写完最后一个字,擦了把眼泪,将信笺双手捧着,递给智空。
智空并未接过,只侧头,望着那觅食的鸟雀,对周安道:
“哭丧着脸做什么?你没听今日晨课讲经,说到佛祖舍身饲虎,是大慈悲相,我既追随佛祖,就该效法教义不是吗?”
“公子……咱们并非山穷水尽,远的不说,近的,李家表小姐就几次在山门外求见您,说愿意想办法接您到她府上养老。
再说了,郡主她,她也是实心实意的,还有皇后娘娘和钰圃公子,他们都盼着您好啊!”
“晚了,而今的我,谁也顾不得了。”智空脸上一片苍凉:“周家先辈有眼无珠,引狼入室,活该今日一败涂地。
至于秋娘,你告诉她,让她日后别来了,她自己也是一大家子人了,人多眼杂,沾上我这不祥之人,会连累了她。郡主,我更是与她今生无缘……”
“可皇后娘娘她也,也几次派人来见您……”周安吞吐着,不敢说出下半句。
“她被人拿捏在手中,自己做不了主。我也顾不得她了,谁让她姓裴呢?”
智空抬头,眼中一抹泪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愤然:
“若是当日杜氏肯帮我,我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那该死的裴三,除了一张好皮囊,还有什么?阴险毒辣,恶事做尽,她真是眼瞎了才会心仪此人,不遗余力地帮着他!”
“公子……杜姑娘,她,她到底还是一力保住了您的命……”
“她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智恩将茶杯放下,揩一揩唇边的水渍,轻描淡写地说:
“凡是和裴三在一起的人,都得死。”
他的话音刚落,忽听外面喀喇一声,周安飞速闪到门前,一把拉开门,将一脸惊慌正待要逃的阿莱捉个正着。
“智空师兄,我……我是方丈大师派来给您送茶叶的。”
阿莱本是个油滑机灵的小沙弥,此时被吓得魂不附体,抖索着将茶叶罐放到了身边的窗台上。
智恩头都未抬,只冷笑道:“告诉方丈,说你们的茶叶给的太少了,再多加一点量,茶才有味……”
“可是寺里的香火钱也不多……”阿莱畏首畏尾,缩肩拱腰。知道眼前这人是块硬骨头,可又不甘心空手而归。
“这个拿去”,智空从怀中取出一物,哗啦一声向他扔来。阿莱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对婴儿的赤金手镯。
“公子……您……”周安见此,仓皇出声,心狠狠剜了一下。
阿莱喜出望外,弯腰捡起金镯,跐溜一声跑得不见了影。
“四大皆空,但凡有丁点挂碍,都做不到空……咳咳……”智空惨笑着,捂着胸口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的眼神,既坚定,又阴狠,似垂死的苍鹰,在做最后的挣扎。
白云轩
问君何所有?
岭上有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白云轩的好处就是可以俯瞰整个京城,老板是个高雅且潇洒的文士出身,又颇有几分名士气,故而为自己的酒楼取名白云轩。
这名字自然是颇有些世外之风,可是这实际经营项目就难免让人有些说不出口。
不错,白云轩其实是京城顶级喝花酒之地。
虽酒香、肴佳,但这儿最出名的却是唱曲的姑娘,据说随便一个挑出来出来都是绝佳的上品。
喝酒的地方以听曲出名,听起来似乎有些买椟还珠的意思,但是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看来老板的眼光是精到的。
方回特意定在这里宴请裴钰轩,自然是为了投其所好,可是裴钰轩来是来了,却一反常态,既不喝酒,也不听曲,要喝茶。
喝茶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特意到喝花酒的地方喝茶,就很奇怪了。
方回是庆贺他浪子回头,才舍得咬牙放血的在这里请他,早知道他这么高雅,三十两银子包圆还能带着两餐饭的清雅茶舍不是满长安城随便找嘛。
他心疼兼肉痛,皱着眉问对面坐着一本正经品茶的钰轩道:
“喂,你什么情况啊,真洗心革面啦?来都来了,好歹听个曲嘛,叫两个小娘来,给咱们助个兴也好啊!”
“你别害我”,钰轩眼睛下意识往四周一溜,旋即挺起胸脯,大义凛然道:“我现在酒色禁绝了。”
“禁绝了?”方回失笑,故意嘲他道:“就你前段时间那狂浪劲,可不像是禁绝了的样子啊。喂,你说实话,什么情况,让你又一次幡然醒悟了?”
“我不一直这样吗?酒色财气,刮骨钢刀,我才不会中那流毒呢。”
钰轩满面正气地说完,拈了一片桂花糕,放到嘴里尝了尝,点头道:
“嗯,这家味道不错,一会给我包点,我要带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想晚晴见了这桂花糕定喜欢的紧,到时必又连饭也懒怠吃,只想偷吃点心。想到她难得流露出怯生生的模样,钰轩的嘴角忍不住便翘了起来。
“啊……”方回点着头,摇着扇子对他上下逡巡:“我知道了,看你这表情,必定是你的克星又回来啦,是不是……”
“瞎扯什么?”钰轩面色一寒,不悦道:“什么叫克星,那是我的贵人,我的宝贝儿。”
说着,自己也不由笑了,赶紧喝了一口茶掩饰了一下。
“你肉麻不肉麻……”方回一口茶喷出来,笑骂道:“人家晚晴都没你那么酸。”
“哎哎哎,你说话注意点啊,什么晚晴,得叫嫂夫人啦!”钰轩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那笑意掩都不掩不住。
“哎”,方回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说:“还是落在你手里是吧!晚晴多好的人,你可别再辜负了。”
“我再提醒你一次啊,得叫嫂夫人,听见了吗?以后注意点”,裴钰轩半真半假地探身说,“晚晴是你叫的吗?你们关系那么熟了?”
“嫂夫人,嫂夫人”,方回一副息事宁人的口吻:
“你就说自己又怎么自投罗网落到了嫂夫人手里去了吧,吓得连曲也不敢听了,酒也不敢喝了。
我劝你别过两天又故态重萌,嫂夫人那性子,可不是好惹的,连皇上都敢忤逆的主。”
说完,一脸坏笑的看着裴钰轩,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我哪有胆故态重萌呀?”钰轩故意摆一张苦瓜脸,对好友诉苦道:
“你说我冤不冤,我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这京城贵家不都养着些个歌姬舞女嘛,你不也有两个通房吗?”
见方回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他咳咳了两声,又道:
“是,我承认,我前段时间和晴儿置气,多买了几个歌妓,可是,那些女人不都是些供人取乐的玩意嘛,而且过了没多久就全打发了。
但是,就这么点事,你可是亲眼见到的,晴儿和我那个闹啊,要和我恩断义绝,要出家,要去江南找……那人,到后来直接要寻死,我差点被逼疯了……”
裴钰轩说到这里,想到当日晚晴跳水的情景,还不禁打个寒颤,颇有些后怕地说:
“你不知道,我陪了多少笑脸,下了多少好话,我都恨不得都去给她下跪了,她这才好说歹说的勉强放了我一马。这次我真吓破胆了,我发誓,”
他举起手放在耳边,煞有介事地说:
“我这辈子绝不再招惹那些风流债了,也不再喝酒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通通放弃了,只要晴儿陪着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不怕你笑话,估计她这辈子就是专门来收服我的,我真是怕了,心有余悸。
所以,你别让我听什么曲看什么女人了,如果再有丁点流言蜚语传到她耳朵里,我就死了。她不死,我死了……”
方回见钰轩提及往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想起晚晴当日来找自己那番心灰意冷的模样和矢志去江南的决心,只是到最后转了一圈还是回了原地,心中不由暗自叹息了一声。
不过眼见裴钰轩终于从癫狂回到了正常,也不禁为他高兴。
这人是个痴情种,得不到时作天作地,恨不得与全世界为敌,奇怪的是只要一见了杜晚晴,便乖顺的像只小猫。
也不知杜晚晴到底有什么手段能降服这头烈马,不管怎么说,两人终究也算破镜重圆了,自己也为这对朋友高兴,只是可惜了远在江南的柳泰成,不过事事难全,总得有所牺牲。
想及此,方回将折扇收起,拍手赞道:
“我就说嫂夫人是巾帼英雄嘛,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真算找到对手了。嫂夫人干的漂亮啊,不是我去劝你,你还梗着脖子说自己这辈子就是要逍遥到底吗……”
“阿回,我劝你悠着点”,裴钰轩有点底气不足地说:“打人不打脸,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方回笑得斜倚在椅子上,翘着脚,故意戏他说:“啊呀,不过,怕老婆怕到你这个份上的,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嫂夫人真是好手段,哎,我告诉你啊,你这些年没沉沦迷失自我,还真得感谢她,我记得当年你就怕她怕的厉害……”
“我什么当年怕她啊,我一直都很怕她”,裴钰轩脸色一黯,感慨道:“只有她不理我的份,我可是一直都怕她、敬她、爱她。”
“她不理你,你不过得更舒心些嘛……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
方回见他这一番妻管严模样,忍不住调笑他一番,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终究还是忍不住说:
“当时我就劝你索性放弃她得了,可怜柳兄在江南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家两人都有婚约了,你又给搅黄了。”
裴钰轩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冷若冰霜说道:
“这个玩笑再不要开了,柳泰成和她,都是误会。她是我裴钰轩的人,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是。”
“好好好”,方回一见不好,忙忙收回打哈哈:
“我不掺和你们的事情啊,反正现在都要叫嫂夫人了,你给我说实话,”
方回挑了挑眉毛,用扇子半遮着面小声问:“是不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钰轩虽喝着茶不说话,但是看他那笑不拢嘴、得意洋洋的模样,方回便猜到了大概,他倒吸了口冷气,低声道:
“好家伙,你不怕吗?”
“怕什么?”钰轩压低着嗓子对他道:“她多年前就和我拜过堂成过亲了,现在叫圆房,你懂不懂?”
“懂懂懂,圆房圆房,那恭喜了……”方回知道晚晴一向是裴钰轩的死穴和软肋,也一直是他的心头好,是以见怪不怪的说:
“有喜事那你不请我吃顿酒合适吗?要不今天这顿就你请吧,你看怎么样?”
“闭嘴”,钰轩听他这么说,白了他一眼:
“今儿还是你请,改天我会带晴儿和你一起喝上几杯庆祝的。不过她身份不自由,时间得看她得空,这样行了吧?”
“好,好,都听你的。人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是人逢喜事吓破胆,这天下也就你头一份了。
那你现在吓得连曲也不听了,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在这里喝茶,别人看着不奇怪吗?”
方回埋怨道,看着钰轩一直津津有味在吃桂花糕,忍不住拿扇子打了他一下,说:“你一大男人吃什么点心啊?”
钰轩认认真真地回答:“晴儿爱吃,我便跟着吃了,你别说,味还真不错,你要不要尝尝?你说我的手艺怎么就比不上人家呢?晴儿老说太甜了!”
“喂喂喂,你大名鼎鼎的玉面阎王,现在坐这里讨论桂花糕,是不是要笑死人啊?”
方回忍无可忍地拿着扇子敲着桌面,对裴钰轩道:
“你说你至于嘛,嫂夫人又不可能到这里来抓你。再说听个曲又没让你听艳曲,你怕什么?”
“阿回,我答应晴儿了,绝不再重蹈覆辙,也绝不再辜负她。她既然这么在意这些东西,我就戒了吧,这样她也安心些。
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她,这辈子我知足了,再弄丢了她,我就活不成啦。”说着,那眼圈都红了。
方回见他这般模样,不由鼻子酸了酸,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喟叹一声道:
“其实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盼着能有个人督促我别在外面喝花酒找女人,有个人能关心我冷暖,不过,没有……
就是先妻在世时,也是一味温良恭俭让,房里的女人都是她给我塞进来的,贤惠倒也贤惠了,总是少那么个劲……”
方回苦笑道:“你看,女人不嫉妒,也不是什么好事是吧?”
“你夫人去世,恰逢我也是……多事之秋,不但没有帮上你什么忙,反而让你为着我操心。阿回,对不住了……”
钰轩愧疚地对自己这位挚友道:“为这事,晴儿数落我好几回了,确实是我不对。”
“没事的”,方回眼圈微红了红,“都过去了,只是可怜了孩子。”
“过段时日你还是续个弦吧”,裴钰轩同情地望着他,劝他道:“我早就给你说过,家里没个女人不成,你不听。”
“谁会嫁给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啊?”方回自嘲:“现在那些女孩子都娇惯的很,进门当后娘,谁乐意?”
“那就娶个门户低一点的”,钰轩认真建议:“性格好、体贴贤惠能照顾孩子的就行了,你别要求太高。”
“门户高低不说,我盼着也能娶个知书达理、说得上话才好。”
方回苦笑道:“当日,我还嘲笑嫂夫人,说她嘴头厉害,学识高,男子们谁会喜欢?现在看来,还是你有眼光。”
“哎哎哎,这主意你就别打了啊”,裴钰轩笑骂道:“晴儿的好,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你们就没必要知道了。”
※※※※※※※※※※※※※※※※※※※※
小天使们,我来交作业了!顺便我也检讨一下,这周更的少了点,下周我一定努力哈,小天使们不要抛弃我呀! 剧情很快白热化了,章章有惊喜喔~~
惊马
“嗤,看你那个小气劲”,方回哑然失笑,“嫂夫人那性子我可无福消受,身边连个贴身侍奉的房里人都不让放,你真受得了?”
裴钰轩乜斜着眼警告他:“你可别给我惹事啊,少别挑拨离间,我要房里人做什么?我一个娘子顶一头……咳咳……老虎……
我光侍奉老虎还不够,难道还得多养几头羚羊厮杀着玩?”
不知为何,钰他说老虎时忍不住觑了觑门口,心里有点虚。
果然他这点小动作被方回尽收眼底,哈哈大笑说:
“好好好,你竟敢说嫂夫人是母老虎,行啊,这下我可抓住你把柄了,下次见着嫂夫人我给她通报一声。”
“你敢”,钰轩知道他开玩笑,笑了笑,又感慨道:
“阿回,你若真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就知道了,这世上纵有千江水,你也只需一瓢饮罢了。”
“是啊”,方回的眼中闪过那架秋千,那秋千上明媚的咯咯笑着的少女,暗想道:“若是娶了她,我自然一个女人都不会再去接近了。”
他看了一眼一副情深似海模样的钰轩,忽然问道:
“三郎,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非得喜欢嫂夫人不可呢?
就算是许氏是身体不好,但郡主论门第、模样、人品都是不错的,且这世间女子又不是只有嫂夫人一个人,你是不是中了什么蛊?”
“中了什么蛊?”钰轩温柔笑道:
“就中了晴儿的蛊吧,她的爱就是蛊。
在这世间,唯有晴儿,她爱的是我裴钰轩这个人,而不是这副皮囊、这个出身、这个官阶,就算我裴钰轩一无所有,一文不名,沦为乞丐,晴儿她也绝不会嫌弃我,你信吗?”
“信,我当然信,嫂夫人的人品还说什么呢?真被你捡着宝了。”
方回虽恨这家伙在自己面前没完没了的秀恩爱,但也只得实话实说。
钰轩闻此,眼睛都笑眯了,美滋滋地说:“可不是嘛,这丫头除了性子烈,什么都好。……不过就算性子烈,也不是坏事是吧……”
“当然不是坏事,不然怎么能戒了你那些坏毛病!”方回可找着地方怼一下眼前这人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
“阿回,你到底向着谁啊?”钰轩故意绷着脸,结果绷不到一分钟,自己便笑起来:
“说起来,我家晴儿也算饱读诗书,可是自来学不会女德女范,一提起来就跳三丈高,只差吃了我!
我看她劝皇后还劝得有模有样的,一副贤良淑德的做派,独独对我……严苛地很……”
方回见他以手支额,故意做出烦恼状,很是看不过,故意说:“那休了她,咱找好的……”
“滚……”钰轩佯怒:“再说绝交啊!”
“所以你这不自找嘛”,方回坏笑:“我看你就是故意想怄着嫂夫人吃醋你才高兴,回头嫂夫人被你惯成河东狮了你就踏实了!”
钰轩见方回打趣他,也不恼,只笑着说:“我就喜欢河东狮你管得着吗?别葡萄吃不到嫌葡萄酸啊! ”
方回见他这样说,心内一动,忽然恶作剧般问他道:
“说起来,我觉得嫂夫人待你自然是好的,可是当日郡主对你也好得很哪,她为了你的事,还特特来找过我呢,让我去劝你。”
“她?”钰轩嘴角一扬,嘲讽道:“我无福消受她的好。你知道她为何非要嫁给我吗?
就因为在皇室家宴上,她无意中见了我一面,便非要嫁我。那时她前任丈夫死了才没多久,她便起了这心,可见其凉薄。
这且不说,她想嫁的哪是我啊?她想嫁的无非是这张好看的皮囊,是我裴家显赫的家世!
她连了解都不了解我,一字都未和我说过,就要死要活地非要嫁我,为此甚至数次去暗杀晴儿,逼得晴儿不得不再入皇宫那□□棺材,这辈子我恨她还来不及,还爱她?绝无可能!
这还不说她们家仗势欺人,天天派人跟着我,拆了我的丹桂苑,对我半分尊重也没有,甚至还敢下药给我设套……”
钰轩说到此,刚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只将拳头怦怦砸在桌面上,眼中要喷出火来:
“要不是晴儿一再拦着我,我早就将他宁远侯府斩草除根了!”
方回见他这般愤怒,一心只想着郡主的恶,却从未想过当初他裴家摇摇欲坠时,如不是攀上了这门贵戚,皇后才死里逃生,他裴家也因此逃过一劫;
也未想过皇上待旧日功臣宗亲甚为薄德,唯独对他裴家青眼有加,让他一家居高官显禄,又是为何?
说起来这宁远侯府也是为人作嫁,儿子不争气,女儿又所托非人,终至于被人算计得家破人亡,树倒猢狲散。
情之害人,一至于此,往往让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自己之所以自年少时便不敢轻易尝试这般浓烈的感情,即是为此。
若你投下了百分百的感情,便等于将自己置于焰火之中,再也看不到火光之外的任何物事。而若投下百分七十的感情,则是隔岸观火,那火虽不炽热,却也有温度。
可这番话,他又如何会说出?便笑道:“好啦,好啦,过去的事情不提了,咱们喝茶吧。”
钰轩一连喝了好几盏茶,这才压下心头之怒,半真半假地埋怨方回说:
“你提起话头,却又不说了。也罢,我计划想要跟随郭帅的队伍伐蜀,是以还有些事要麻烦你。”
“好,你说。”方回早知道他这想法,便没有深问,只是点点头道:“我必定尽力而为。”
一提这事,钰轩的心便沉了下去,他带着几分哀伤,看着方回道:“我出去,晴儿一人在长安,我很是担心。
虽然宫里也有眼线,可是世事难料,我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消息,宫里放不出来,就会专门有人找你联系,你务必十万火急送至蜀中给我,可以吗?”
“放心吧”,方回当即应了下来:“你不说我也会帮你照看的。因为要做战前准备,我已经从礼部借调到了兵部,联系你是很方便的。
只是你忽然辞掉刑部的活,去军中要做什么呢?你一直是文官,未任过武职的。”
“而今是战乱之年,我还想立点军功,日后也有攀援之姿。”钰轩对方回并不遮掩,将心事和盘托出:
“你也知晴儿向来是没什么心机盘算的,心里又一片良善,总被那起子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就是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我再不放心她在宫里了。这次我一定要想办法彻底将她从宫里接出来。”
方回听了他的话,心想,啧啧,果然爱情最能遮蔽人的心智。你若说晚晴心地良善也就罢了,你说她一点心机也无,这……这从何说起啊?
她那心思缜密程度就算是少年时也是出类拔萃的,何况这些年在宫里摸爬滚打,更是如虎添翼。
别的不说,就单凭一次次降服了你裴钰轩,那手段就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再看她能哄得帝后二人这般周全,说她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你竟然担心她被人卖了……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方回心里虽不同意钰轩的观点,但却也不再反驳,只是意味深长对他道:
“你说的也是,嫂夫人身份不同,你们是应多做打算,听说郭元帅推举了孟之祥孟大人接管蜀地,你认不认识他?也可以结交一番。那里,总是天高皇上远。”
“孟大人我也见过几面,只是他是皇家贵戚,向来深居简出,我们同他搭不上太多话,现在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钰轩对仕途的事混不放在心上,反倒从袖中掏出一纸药房,郑重递于方回道:
“晴儿心思又细,凡事爱多思多虑,是以身子一直不好,我想让她这段时间好好调调身子,这是大夫的地址,你帮我每个月去配了药,我让人来取。别人,我不放心。”
“行”,方回接过方子,道:“你放心。这事我替你办。对了,孟大人和我爹关系不错。
以前我爹做过他的参军,我和他儿子孟云也熟,这样,我先让爹替你引荐一下,到时再找个机会,我带你去见孟大人,朝中之人我观察了许久,就他和郭元帅、李四原将军是大英雄豪杰。”
裴钰轩听他这般说,看了他半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拱手道:“英雄所见略同,阿回,有心了。”
方回笑了笑,忽然站起身,附在他耳上道:“如果去了蜀地能落下脚,就别回来了,想办法接出嫂夫人去。宫里太乱,久则生变。”
钰轩一愣,握了握他的手,感激地说:“好,谢谢了,兄弟!”
两个数十年的老友,百感交集,只觉心有灵犀,万千话语,无需出口,已经了然于胸。
惊马
皇上军旅出身,最好的就是围猎。
猎场有数处,此次去的是位于东郊的皇家园囿,早三日,便有羽林尉带人将方圆百里悬幔为帐,周围派士兵层层把守。
高高的屏障之内,布置了大量的兵士和仪仗队,旁边设乐演奏羌胡的音乐,吹奏鼓角横吹曲,又有艺伎在旁载歌载舞。
园囿内设有射雉鸡处、射麋鹿野羊处等百十数,围猎中的弓箭皆用金银雕饰,用象牙装饰箭杆,供皇室宗亲们骑射所配置的马鞍均为金银穿丝的锦绣织就。
待到狩猎这日,达官显宦毕集,皇上带着裴后和柳贵妃、韩淑妃前来,晚晴等也都陪侍在侧。
裴后自来不能骑马,便和侍女留在了帷帐之中,未曾跟到马场。
在马场,皇上兴致大发,非要后宫妃嫔也都自己挑选喜爱的马匹。
轮到晚晴时,她本要推脱,皇上却不肯放过她,坚持让她选了一匹。
晚晴哪里会选马,但是眼见着柳贵妃跃跃欲试,已经挑选了一批枣红的骏马,自己一味推却显得中宫无人,只好闭着眼随手指了一匹,睁开眼看时,确是一匹通体乌黑发亮的高大马匹。
只见那马高高昂着头,攒着雪白的四个蹄子,在一众马匹中最为夺目耀眼,晚晴睁开眼傻了,刚待要说不行,皇上却哈哈大笑道:
“梁国夫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将朕最心爱的雪的卢挑出来了。好,来人,将朕的金马鞍拿一副赐给夫人。”
众人一听此语各个表情不一,朱公公照例是招牌式的微笑,仇鲜嘴角微微翘起,若有所思的模样,上下打量着晚晴;
柳贵妃微微侧着头,一脸漠然,韩淑妃若有所思,淡淡微笑。
陪侍的其他嫔妃倒是非常艳羡,眼巴巴地也都想皇上赏赐给自己一点什么,可惜皇上却转头去给几位皇叔挑骏马了;
周王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看着晚晴说:
“梁国夫人选的这马不错,可是你能骑吗?这马可是皇兄骑过的,性子烈的很……”
晚晴立刻认怂,低声道:“我可以换一匹吗?我……不会……”
“梁国夫人何必自谦?”柳贵妃笑靥如花道:
“你不是一向文武双全吗?这下有了好机会,可别辜负了一身好技艺,更不可辜负了圣上赏赐你的金马鞍,对不对?”
看着她挑衅的目光,晚晴脊背一寒,看着周围均是皇亲国戚,独独没有钰轩,她心里着急却不好展露,偏偏身边带的是紫蝶。
鹊喜和珊瑚在大帐内服侍裴后,此时她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她却不知此时钰轩正被方回拉着去见孟志祥,结果半路上碰到了郭崇滔的儿子郭诲和孟志祥的儿子孟云。
几人都是勋贵旧戚,且都是风月场上打滚的人,平日里酒没少喝,感情也不错。
其中唯有孟云和钰轩略生疏些,但他和方回却极好,听说方回要介绍钰轩给自己父亲,他笑道:
“走,我带你们去。我父亲正和兴王他们那帮人吹牛呢,皇上叫他们去骑马,他们都称年老,不肯去。
其实还不是看不惯皇上招了一群美人叽叽喳喳骑马,!”
郭诲是个直脾气,口无遮拦道:“我爹也说不想去,我出来时看他那般参议在劝他呢。”
“皇上带着美人骑马?”钰轩一听,不由心里一紧,问道:“那些美人会骑马吗?”
“会就怪了……”郭诲剑眉一挑,不屑一顾道:“不过是取乐罢了……怕是哪个美人一头栽下来送了命也是有的……”
“用得着你怜香惜玉吗?”孟云拍着郭诲的肩,从旁笑道:“上万宫人,比咱们的马匹可多多了……”
钰轩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只是碍着一会有要事在身,只能强压下那丝忐忑,和这几人说笑着走向孟志祥休息的帐篷。
孟志祥虽是皇上的堂姐夫,但年龄和资历却老得多,平日里和皇叔们关系更近,他知人善任,连郭崇滔都是他举荐入朝的。
他屹立两朝不老,颇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重臣,只是新帝上位,猜忌心颇重,他自愿交出兵权避祸。
有传言郭崇滔此次被任命为征蜀大元帅,已经举荐他做下一任的蜀地管理者,皇上基本已经同意。
因以他的资历,管理区区一个蜀地不足为奇,且皇上对他这几年一直病废在家也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也没个实证。
到了大帐,孟志祥果然正和兴王两人在兴致勃勃喝酒畅谈,看着几个年轻孩子来,倒是欢喜地很,孟志祥还特意问了方回的父亲,方回一一禀报,又向孟志祥引荐了钰轩。
孟志祥知道裴钰轩一直在刑部当差,颇有些声名,又想他裴氏累世高门,却也不敢小觑,忙忙站起身亲自迎接。
兴王也给孟志祥引荐,说裴钰轩是年青一代的贵族子弟中出类拔萃的孩子,加上郭诲和孟云在一旁不住口称赞,引得孟志祥越发喜欢。
孟志祥看钰轩器宇轩昂,身上带有一种他这个年龄少有的果决和稳重,对他的好感也不由增了几分,便仔细盘问了一番。
听他应酬问对都极得体,又娴熟刑名律法,自己身边恰恰缺这样的人才,及至听说他想到军旅中磨练一番,不由心中暗暗合计。
钰轩一边应酬孟志祥,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想着晚晴的安危。此次皇后出行,她必也跟着出来了,万一皇上也逼她骑马可该如何是好?
她根本不会骑马,偏又好面子,中宫殿那边从来都是什么难事苦事都推她出来做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暗暗发狠,这次定要谋个前程出来,早早带她离开那个鬼地方,免得人人都将她当箭靶使唤。
方回见钰轩回答孟志祥的问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忙暗中踢了他一脚,他这才惊醒,只是心中那份怕却又增了几分。
马匹分好了,皇上带着勋贵们一马当前先冲了出去。
晚晴知道不好看,但是保命要紧。
她本想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后退,奈何柳贵妃今日死死盯着她,就要看她出丑,特意一群人中点她的名,让她赶紧骑上去,那些下等宫嫔见皇上走了,也都羡慕嫉妒交加,想看她的表现。
她被逼上梁山,硬是被太监们扶着上了马,那马实在过于高大了,且马鞍看起来是漂亮,可是异常坚韧,坐上去百般不舒适。
上马后,她只觉头晕目眩,刚待要说下来时,却见柳贵妃给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点了点头,装作去抚摸马匹的模样,暗暗将一枚金钗袖在衣袖中,忽地向马臀猛力一刺,那马受了惊,忽然飞奔起来。
晚晴只听得身后一片惊呼声,接着便是风驰电掣般的,整个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似风中的枯叶,随时可能被疯狂受惊的马匹摔下来。
眼见得马场周围的树木丛林急速地后退,晚晴的一颗心也凉到了谷底,虽然本能地高呼着救命救命,手中死死地拽着缰绳,但她自知此命休矣!
定计
正当晚晴万念俱灰之际,身下那匹受惊狂奔的马却忽而被从天而降的一截粗麻绳套住,马身向前一倾,她险些栽下马来。
紧接着,她的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了疾驰而来的一匹骏马上,身后,一条粗壮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惊魂未定的她转过头去,意外见到了一张满脸络腮胡的魁梧大汉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原来救她的是从马直指挥使郭谦之。
急切之中,她脱口而出道:“郭大哥,谢谢你……”
被她这么一叫,郭谦之也愣住了,原来他正是当年在掖庭与化名小蛮的晚晴交好的优伶郭门高。
当日他立了战功回来后,成了皇上的心腹,又拜郭崇滔为义父,改名谦之,后来被提拔为皇上身边的高级指挥使。
发迹之后,他曾去掖庭找阿蛮,阿蛮当然早就不存在了,不但阿蛮不在了,连烧火的龙七的也不在了。
他去找秦内人,人家说早病死了,龙七刚走她就死了,有诸多人可以作证。
掖庭丞齐大人为了撇清自己,曾当着他的面把掖庭几百号人一一叫过来,让他自己发问。
郭谦之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再说当时齐大人一直休病假,那段时间是副丞高大人理事,谁料他一个喝酒过多跌落马下摔死了呢!
掖庭局就像见了鬼一样,所有认识阿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
就这样,他还是不死心,他压根不信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仍然四处托人去打听,可惜找了很久,都是查无此人。
直到有一天,因缘际会之际,他竟然得以重逢当日的女子。
那女子的相貌同当日的阿蛮一模一样,只是言谈举止略有不同。只是那时他只顾着狂喜,哪会在意这些细节?
他以最隆重的礼仪迎娶了这位贫贱之交,也算实现了自己当日的诺言。
虽然碍于地位,他未能给她正妻身份,但他将满腔的爱意都给了她。她的器物用具、衣裳簪环,比自己的正妻还要隆重。
他只当老天爷待他着实是好,阿蛮便是他失而复的女子,又是他的患难之交,自己怎么爱惜都不为过。
所以后来即使已察觉眼前的阿蛮与当日阿蛮有所不同,但他也从未动过其他心思。
今日出手相救晚晴,他只是刚好路过,偶尔瞥见柳贵妃她们当众胡来,要置这梁国夫人于死地,心中大大的不满,仗义相救罢了。
虽然这些年他从一个低级军官变成了高级将领,但是当日的古道热肠依然不改,仍然痛恨这些背后捅人刀子的腌臜事情。
再说他隐隐听说梁国夫人辅佐皇后做了不少好事,对宫里的太监、宫女乃至于优伶都礼遇有加,自己倒着实对她另眼相看,所以今日才会出手相救。
只是他虽闻其名,却很少见到晚晴本人,正式接触更是只有这一次,为何晚晴能这般熟稔的叫他郭大哥?
而且她的神态举止,尤其是她的声音,怎得会如此熟悉?难道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他在马背上揽着她,一瞬间生出这千万个疑问,待要问时,又怕唐突,是以进退犹疑。
晚晴已渐渐平静下来,见他半晌不说话,似乎陷入沉思之中,不由心中一动,又道:
“郭大哥……今日若不是你,我便……便要命丧此地了……”
要知道当日她虽易容,却未曾遮掩声音,这声音娇滴滴软绵绵,和在掖庭时并无二致,这让郭谦之更加疑虑,踌躇半晌,他开口问道:
“夫人……识得郭某?”
晚晴刚待要说话,却见朱公公带着数人从前方骑马而来,便不欲节外生枝,笑着说道:
“是奴家失礼了,今日多谢郭将军搭救之恩。”
郭谦之还待要问,又见有人来,也只好暂时打住话头,勒住缰绳,自己先跃下马来,又将晚晴扶下马,低声叮嘱道:
“夫人保重,此处凶险。”
晚晴躬身施礼:“谢谢郭将军。”
转眼间朱公公已到跟前,转达了皇上口谕,对晚晴嘘寒问暖了一番,又说已经重重责罚了柳贵妃身边的侍女。
晚晴心中不屑之极,强捺住性子谢了恩,再一看,郭谦之早已骑马离开了。
朱公公临行前,悄声对晚晴道:“夫人小心,今日再不要骑马了。”
晚晴感激,颔首致意。
一时众人都回到大帐休息,裴后听说晚晴遇险一事,吓得脸都变了,忙过来握住她的手问长问短,晚晴笑着说没关系,只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打发了众人。
裴后又让人给她倒茶压惊。
她连喝了两盏茶,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恐,却不知为何今日未见钰轩,正思虑间,忽看到紫蝶给她使眼色,她心知其意,便假借更衣出去了。
到了一处茂密的丛林中,她正四处打量,却忽被丛里中一只大手拖进了灌木丛,定睛一看,原来时钰轩一脸紧张地望着她,急切问道:
“晴儿,他们说你骑马遇险了,是不是?快让我看看有么有受伤?”
晚晴听他发问,刚才那惊魂一幕就重现在眼前,不由扑倒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嘴里喃喃道:
“没有受伤,可是我吓死了……”
钰轩被她的哭泣弄得心都碎了,拍着她的背,他哽咽着说:
“是我的错,都怪我刚才没在你身边,乖,不哭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晚晴抬起满面泪痕的小脸,泣道:“轩郎,柳莺儿她要害死我……今日若不是郭门高,喔,郭谦之,我就要从马背上跌下摔死了……”
钰轩脸上一抹冷戾划过,咬牙道:“这个该死的蛇蝎女人,往日里她还遮掩,今天竟然这么明目张胆起来……总有一天,我让她付出代价……”
晚晴紧紧搂着他的腰,哀哀道:“轩郎,我好怕……”
钰轩心疼地替她擦拭眼泪,柔声道;“晴儿不怕,有我呢,我们马上就会逃出生天了。”
“你见到孟志祥孟大人了?”听他这么说,晚晴停住抽泣,抬头低声问他。方回要替他介绍孟志祥的事,他早已悄悄告知她。
“嗯,他还颇赏识我”,钰轩轻抚她的秀发,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小声说:
“今天我看张守义父子都在,晴儿,咱们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晚晴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轩郎,郭谦之好像有点认出我来了,你说我们现在要不要告诉他实情?”
钰轩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他知道了反倒要生事。他自还有他的作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他。”
晚晴靠在他怀里,只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的心安方静下来,便一切听他吩咐。
忽然,她又想起一事,忙忙附在钰轩耳边说,钰轩听了身体一震,思忖了一下,道:
“是,我早知道她是个祸害了,但现在她有魏王在手,我们投鼠忌器;再则,她在暗,我们在明,如不能一击即中,只怕反受其害。
你先不要动,包括柳莺儿,我们也暂时忍耐,现在头等大事就是安排你出宫,只要你能出宫,后续的事情我们慢慢来。”
晚晴知他深谙权谋之道,便也不再说话,二人又相拥片刻,忽听外面一片喧嚣,可能是皇上游猎已毕,已经要举办晚宴了。
钰轩紧紧拥着她,与她触额道:“晴儿,你千万小心。”
晚晴含泪给他打气:“轩郎,成败在此一举,咱们一定会成功的。”
钰轩的心一片刺痛,良久方道:“傻晴儿,计谋成功我就要离开你了,你舍得吗?”
晚晴不说话,那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钰轩亲吻她的面颊,又抬手替她将泪水拭去,只觉心内如捣:
“不要哭,咱们该高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逃出生天的,你乖乖等着我好不好?万不可再出头了……”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即使是中宫殿的事情,以后也不许你出头了,你再不要犯傻了,晴儿,这些你都记下了吗?”
晚晴听他这么说,不觉心中狐疑,抬眼看着他,他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缓缓道:
“晴儿,你还记得我说过咱们夫妇共用一条命吗?以后你再不许以身涉险了,万一被人设计,我又不在身边,如何是好?”
晚晴听他这般说,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揽着他的腰,泪水悄悄滑落,钰轩自己也红了眼眶。
定计
狩猎之后照例是夜宴。
今日陪侍宴席的除了勋贵旧臣,也有张守义父子、景进等新贵陪侍在列。
一时宴会上觥筹交错,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柳贵妃因杜晚晴的事情找了侍女顶缸,自己毫发无损,又见皇上似也不大在意晚晴遇险一事,不由更加得意,喜气洋洋地坐在首席,颇是挑衅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脸倦容的裴后,轻挑兰花指,喝下第一盏甜酒。
为了凸显义父父子的地位,酒过三巡后,柳贵妃又故意让义兄出来为皇上敬酒,皇上半酣之际,趁兴对张光夕道:
“光夕别偷懒,去替朕敬一敬诸位爱卿。”
张光夕闻言,便从郭元帅一席开始敬酒,众人对他还算客气,也都喝下杯中酒。
等敬到钰轩那一席,晚晴忽然站起身,微微点头向钰轩遥遥致意。
钰轩会意,将张光夕所敬之酒当着他的面全部折进了盂中,只是他以袖遮掩,除了张光夕,别人却未曾看见他倒酒的动作。
那张光夕本就恨他入骨,又见他上次连那般折辱都认过了,只当他是个胆小鼠辈,此次看他竟敢这般侮辱自己,自然是忍不过,借着几分酒意,他嘴里胡乱叫嚷了起来。
恰在此时,晚晴轻移莲步,亲自捧一盏美酒,到皇上面前去,恭敬道:
“臣妾来为皇上敬一杯酒,感谢皇上今日御赐的金马鞍。”
柳贵妃满面讥讽地看着她,只当她是来邀宠。
晚晴装作不知,故意将那盏酒举到皇上面前,皇上一把拽过她的手,就在她手里喝了那杯酒,笑眯眯地说:
“你要早点学会骑马,不然不但要受惊吓,还对不起朕赐你的马鞍……”
晚晴含笑应是,便回了座位。
她还没坐稳,忽听得席下吵嚷了起来,再一看,钰轩已经怒发冲冠地冲出席位,在御前叩头道:
“皇上,微臣实在不堪忍受这般侮辱,请您赐微臣一死……”
一脸懵的皇上还不知出了何事,关切问道:“裴爱卿怎地忽出此言?”
钰轩还没答话,只听张光夕在身后乱嚷道:“你个吃软饭的还这么嚣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即便闹到皇上那里,他老人家难道便会饶了你吗?”
这张光夕也是个草包之人,色厉内荏惯了,忽见裴钰轩竟然真到御前告状,一时乱了分寸,嘴硬逞强想要为自己找点面子回来。
他只当自己嘟囔几句外人听不见,谁料此时宴客厅内忽然鸦雀无声,他说的每个字都被众人收到了耳中。
裴后听张光夕当众侮辱哥哥,脸色顿变,径直离席,与三哥并排跪倒在皇上面前,朗声道:
“请皇上为裴家做主,裴氏不知何故受辱?”
以晚晴为首的女官和侍女见皇后跪下,也都在她身后跪倒一片,匍匐在地。
柳贵妃见裴后竟不依不饶起来,也乱了心绪,有些坐不安席,她死死瞪着张光夕,心中暗骂他多事,张光夕不敢接她目光,只能也低着头跪在御前。
一直稳如泰山般的韩淑妃见此情景,唇边反倒浮出一缕笑,眼神缓缓扫过全场,谁料无意中见魏王跃跃欲试,看那样子竟是要起身要说话。
她吓了一大跳,忙以锐利眼神制止他,魏王见母妃阻拦,便犹豫着没有动,只是看着晚晴的背影,脸上颇有不忍之意。
自然地,淑妃脸上的喜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放肆!”皇上一拍酒案,向说话颠三倒四有了几分醉意的张光夕怒喝道:
“张光夕,朕是不是过于容忍你了,让你这般侮辱朝廷贵戚!”
张光夕还没认清形势,只觉酒往上涌,满腹委屈地说:“皇上,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给他敬的酒……”
听他这么说,诸人脸上均现出不平之色。
在郭帅旁就坐的郭诲首当其冲站起身对张光夕责斥道:
“张主事,你上次在兴王的酒宴上就当众讽刺过裴侍郎一次,怎么今天又故态重萌了?难道当真是觉得我晋国无人,由得着你们这般亡国之奴糟践?”
郭诲这么一说,酒宴上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张光夕冷汗直流,已经半瘫在地上。
他父亲张守义也硬着头皮起身跪在御前,巍颤颤道:“是老臣失职,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王叔,”皇上没理会他父子,只冷着脸向兴王问道:“郭诲所说之事是否属实?”
兴王是皇上的八叔,最是冲淡平和的一个人,平日里不甚关心朝政,听着儿孙辈的吵嚷,便不由笑道:
“皇上不必心忧,孩子们斗嘴吵架也是有的,喝醉了酒难免的事情。不过故梁国勋贵既然入了我晋国,也不能当两样看,你说是不是?
依老夫看,裴侍郎在刑部任职这些年,做事也算勤谨,并没犯什么大过错,看着倒是个好孩子,皇上,你心里有杆秤就是了。”
兴王这番话虽未说谁是谁非,但偏倚还是分明的,皇上一听连他也这般说,脸上有些挂不去了。
原来这梁国灭国之后,颇有些大家族投降晋国受到重用,尤以张守义攀附了柳贵妃,更是飞扬跋扈,原来晋国的宗亲王室反而靠后,是以两派之间的矛盾势同水火,只是隐忍未发罢了,今日只是揭开冰山一角。
“如此,是裴爱卿受委屈了……来,皇后请起,爱卿也起来”,皇上爽朗笑道:
“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朕定给你们个说法,今日难得大家高兴,看朕的面子,你们都不许生气了。” 说着,亲自下来搀扶皇后。
皇后起身后,钰轩却依然跪地,向他启奏道:
“请皇上允许微臣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干一场,微臣宁愿为保卫我晋国肝脑涂地流血牺牲而死,也不愿再在朝中受这斗筲小人折辱。”
皇上听了钰轩的话,不觉一愣,旋即笑道:
“行啦,朕知道你的报国之心,只是你大哥已在军队多年,现在你父亲又病重,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照顾,你不要做此义气之举。”
钰轩扬眉慨然道:“古来忠孝不能两全,微臣愿为国尽忠。家父也常勉励微臣男子汉当马革裹尸,效死疆场,裴氏百年清门,声名不能折于臣手,请皇上成全。”
皇上的视线扫过宴会群臣,只见众人都对裴钰轩所说似有钦佩之意,又看郭氏父子,郭元帅沉吟不语,郭诲一脸不平;
再看马步军都虞候孟志祥,也是一脸淡然。
孟志祥年龄既长,又是前朝姻亲,功勋卓著,在宗室中很是德高望重,此时见皇上望向自己,便起身笑对皇上同郭元帅道:
“罢了,皇上不必为难,既然裴侍郎有这般的胸襟抱负,又熟知刑名律法,不如我做个保人,崇滔啊,让他到你军中做个佥事如何?
等打完了仗,再让他重入六部效力就是,就此也可堵住悠悠之口,免得让人瞧不起咱晋国的儿郎,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歪话。皇上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因孟志祥自己娶的也是公主,当日那闲气可也没少受,之前又和裴钰轩攀谈一番,对他的才情颇为赏识,是以此时挺身而出为他说话。
张守义父子一听他的话,只觉冷汗淋漓,张光夕更是面如土色,彻底瘫倒在地,此时才知自己一家竟成了他晋国勋贵旧臣的眼中钉刺。
郭崇滔本不愿掺入此事,但见老上司已经举荐,且小儿子也已经趟上了这浑水,只好顺水推舟回答道:
“也罢,在下便听孟侯爷的,请皇上吩咐罢,臣等必遵君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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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分离了喔,后面几章全是虐虐虐,五一期间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啊?影响大家过节的心情~
哀嚎
皇上知此事大局已定,就算是裴家早已做设好了此计,此时箭在弦上,也不能违逆众位股肱大臣之意了。
现在大军开拨在即,裴钰轩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小小侍郎,万不可因小失大,不如就让他去军中转转,他裴家子嗣稀少,后继乏人,再说他妹妹还在深宫之中,量他不敢轻举妄动。
况且安乐之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对不起他,这次不如成全了他,也平息故梁国与晋国这帮勋贵的矛盾。
想到此,他一副从善如流的模样:“好好好,就听两位老大人的。来人,去取朕的龙泉宝剑来,赠与裴爱卿。
裴氏百年阀阅,人才辈出,朕甚是看重,而今爱卿既然愿投笔从戎,朕甚是欣慰,来,我们诸位举杯,为裴爱卿壮行……”
晚晴也跟着众人举起酒杯,强忍着笑和泪,向钰轩看了一眼,见他也正偷偷望向自己,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众人山呼万岁。
张守义父子只觉得无地自容,梁国的故臣也都人人自危,晋国勋贵扬眉吐气,宴会到达高潮,一时酒舞笙歌,好不热闹。
柳贵妃气得人仰马翻,徒唤奈何,强忍着坐到了终席。
筵席散场后,圣旨已出,贬张光夕为魏州尉,即日出京,不得有误。
一夜之间连降五级,且魏州偏远,又紧邻契丹,常要打仗,张光夕纨绔子弟,哪里识得什么军中事,是以支支吾吾不愿去,迁延了几天未走,又被御史参奏,发现他竟然屡次调戏宫婢,此时他想去魏州也去不了了,被下入大牢。
他爹为了救他,命人从吴越一带花一万两白银买了两个绝色的美姬,连夜送到了宫里。
柳贵妃虽然不喜,但是此事牵连甚大,如不能平息皇上震怒,亦不好收场,只得默许此事。
果然那两个美姬得了盛宠,赐住承恩殿,张光夕好歹算是得了一条命,退废在家,不提。
耀德宫
铜锅子里的沸水翻腾,几片红白相间的鲜嫩嫩的羊肉在随波翻滚,衬着旁边几根绿叶菜,似乎一副写意水墨。
这不是吃锅子的季节。
但是淑妃娘娘说要吃,还特意邀请自己来吃,柳贵妃觉得,这事自己不能拒绝。
不但不能拒绝,她还殷勤的亲自往锅子里码肉,放菜,甚至亲自为淑妃娘娘调了一盏蘸料。
这些活计,自她封了美人之后,再没做过。
可淑妃的脸,并没有开晴。她的眼睛微阖,已经微微发福的脸上,似被火烤的有几分红润,双手叠在胸前,没有和柳贵妃说一个字。
柳贵妃跪坐在锅子前,二人中间蒸腾着不停翻滚的早已老掉的肉和菜叶,乍一开始的鲜嫩已经变得萎黄。
“娘娘……是不是臣妾做错了什么?”柳贵妃沉不住气,惴惴不安问了一句。
问话的同时,汗水和着脂粉顺着她的额角渐渐流了下来。
淑妃只穿着娟纱的软袍,尚能抵得住越燃越旺的火炉,可柳贵妃听说淑妃宴请,不敢怠慢,里三层外三层穿得极为正式,此时热的汗流浃背,却又纹丝不敢动。
“这个天,不适合吃锅子,贵妃看明白了吗?”淑妃终于睁开了眼眸,伸出纤纤细指着那仍在沸腾不止烂成一锅的食物,冷冷道:
“如果不到火候强要下食材,就是这种下场!”
“娘娘,臣妾……臣妾只是气不过……那杜氏还在中宫殿耀武扬威,到现在仍是毫发无损,娘娘,您忍得过?”
柳莺儿自然知道韩淑妃影射什么,只是她自恃位分,对淑妃的态度也揣了三分不满。
“忍不过,又能如何?”淑妃的目光像利剑般射向柳贵妃:“今日你用那拙劣的伎俩陷害杜氏,皇上已经知晓,之所以没有发作,你还要感谢郭指挥使。”
“可皇上并没有说什么……”柳莺儿兀自嘴硬。
“你低估了杜氏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摸不透皇上究竟为何对杜氏时冷时热。
对手虚实如何都不知道,便仓促下手,白白折了你那个蠢义兄不说,还让他裴家钻了天大的空子,竟准备金蝉脱壳,你这叫什么?你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淑妃毫不客气地斥责眼前这个自作聪明还不思悔改的花瓶。
“裴钰轩出去后,我们更能腾出心思来对付杜氏和中宫!这一局,咱们也不算败!”
柳莺儿似被激起了几分火气,言语虽温,语气却硬了许多。
“哼,真是死到临到还不知!裴家这颗毒瘤不拔,从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
你对付杜氏有何用?她也不过是受裴家所驱使罢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只要让裴家逃出一个人去,就足以把我们的计划全盘打乱!”
“裴家怎么能逃得掉?大慈恩寺眼线来报,周子冲恨毒了裴家,日日催要咱们下了药的茶叶当水饮,按照现在这个剂量,大概过不了十天半个月他就会毒发身亡,到时……”
“谁许你给他加大了剂量?此事为何不向我禀报?”
淑妃没等柳莺儿说完,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了食案,锅子中沸水和着火苗向着柳莺儿直扑过去,那条外面罩着的纱裙顿时成了火团,柳莺儿双脚被烫伤,匍匐在低,发出尖利的哀嚎。
淑妃一反往日的温柔情状,趟着汤汁走上前去,一把提起柳莺儿的头发,一脸狰狞道:
“你要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靠着什么得了今天这地位的。如果你乖乖听话,我就保你荣华富贵终身;
如果你再敢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行动,那我现在就送你下地狱!”
柳莺儿早已说不出话,只用双手捧着头在地上翻滚,火灼烧皮肤的痛楚已让她有点神志不清。
眼看着柳莺儿连头发都要烧了起来,淑妃直起身,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侍女抄起水桶,面无表情地向地上凄厉嘶喊打滚的女人破了一桶凉水。
嘶喊声终于停下了。
柳莺儿湿淋淋躺在地上起不来,烫的红肿溃烂的双脚血淋淋暴露在地上,身上的衣衫被烧得一片片如枯叶般挂着,脸苍白的如一个死人。
淑妃掸了掸溅在身上的汤汁,若无其事地吩咐:“派个人送贵妃娘娘回宫,估计这几个月娘娘是不能出来理事了,让她好好歇着吧!”
侍女点头称是。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让周子冲死?他一死裴家和杜氏就全完了!”
柳莺儿在被拖走之前,仿若还魂一般,拼了一口气,昂首嘶问。
“因为还不到时机。”淑妃俯身弯腰看着柳莺儿,脸上重挂上了最和善不过的微笑:
“等到了吃锅子的季节,咱们的军队到了蜀国时,这份大礼才能送给皇上呢!”
说着,她用手轻轻拂过柳莺儿惊惧交加的面容,慢条斯理地说:
“咱们皇上呢,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如果知道了对自己有恩的长姐一家,被皇后家族陷害的家破人亡,你说,他会怎么样呢?哈哈哈,哈哈哈!”
淑妃的笑犹如鸱鸮般尖利,柳莺儿忍着剧痛,再不敢说一句话。
祸起
却说柳贵妃被烫伤后,胡乱编了个借口搪塞皇上,皇上也不过问,甚至都没到她的宫室探望一眼。
柳贵妃颇有些心灰意冷,兼着有几分恐惧,只得含羞忍辱,继续讨好谄媚韩淑妃。淑妃见她乖觉,也不追究,同她和好如初。
而另一边,钰轩很快辞了刑部侍郎的官职,入郭元帅幕下做了个幕府佥事。
现在大军开拨在即,裴钰轩顾不得裴时重病在身,决定咬牙跟随起身。
因裴时一旦去世,他就要丁忧守制,到时更加走不得。
不料此时程方兴也因缘际会地入了郭氏军中,他本是武人出身,这些年在虎贲军那边混的风生水起,但是看皇上有点穷兵黩武的迹象,他想了想不如去边关立功更为保险。
他和崔夫人已经生了二个孩儿,崔夫人虽不乐意他出去,但也知道劝不住他,只好随他。
知道程方兴也去郭将军幕府,晚晴高兴地将钰轩介绍给他,私下一再请他帮忙照顾钰轩。
程方兴本来对这种贵家公子哥没有什么兴趣,但是经不得晚晴一再央求,也只好答应下来。
后来钰轩到了幕府,果然受他指点和帮助较多,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钰轩行程一定,晚晴的心便提上了嗓子眼,她日思夜想,还是冒着风险,趁着休沐回了一趟府邸,想要与他饯行。
此时天气逐渐转暖了,为了让这次回府师出有名,之前她故意安排鹊喜出面去找人给梁国夫人府种花树。
却说这一日,她刚一入府邸,就见十几个青壮年杂役在那里种树,为首的一个30多岁的精壮汉子,有一双如炬般虎虎生威的眼睛。
老高见晚晴入府,忙将那汉子引来,说他有事要禀报。
晚晴便停下脚步,听那汉子问道:
“小人朱胜奉命为梁国夫人种花,现下这季节可栽种花有几种,如桂花、菊花、芍药、牡丹、蔷薇、玫瑰等,不知夫人心仪什么花?”
晚晴听他把桂花放在前面,必是已得了提醒,不由笑了笑,说:
“现下芍药、牡丹都错过花期了,不如种点玫瑰、蔷薇类的吧,过段时间正是它们开花的季节。你说呢?”
那汉子只望了她一眼 ,便低下了头,只觉身前美人香气缭绕,裙锯上绣线精美绝伦。
此时听晚晴这般温和地问,下意识抬了下头,见她艳光四射,低低的薄罗衫子绣罗襦裙,衬得胸前一片肌肤如雪般白,他的脸刷地红了,眼珠都快转不动了,一时竟忘了回答。
老高在后面重重咳了两声,那汉子忙躬身致歉道:“是,是,贵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晚晴未曾察觉他的失态,轻笑道:“好啦,去忙吧。”
说着,便施施然走了,老高在后面向她低声禀告:“禀夫人,管理花木的,咳咳,裴先生在内室等夫人。”
晚晴疑惑地回头看他,见老高对她使了个颜色,一下意会过来,脸上溢满了笑,打发他去盯着那帮种花的人,自己带着紫蝶进了二门。
果然一进二门她便见阿默兄弟和兴儿在那里站着,见了她都躬身施礼。
晚晴让鹊喜和他们一起守着,自己欢天喜地地推开客堂的门,结果里面空空如也。
她又看内室,也是一个人没有,便只好退回客堂,正要准备出去问问,忽而从身后被拦腰抱起来,再一看,不知钰轩从哪里出来忽地抱起了自己,看他的脸色颇为不善。
她笑问道:“轩郎,怎么啦?有人,快放我下来……”
见他默不作声,她不解其意,只小声嚷道:“哎呀,我的飞天髻,都被弄乱了呀,快放人家下来……”
见钰轩的脸色还是冷冷的,她心里暗自纳罕,自这次和好后,钰轩对自己千依百顺,再没显过半分颜色,今儿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吃醋了?可怎么吃得醋呢?她完全不得要领,只是张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钰轩一愣神,冷若冰霜的面容稍微缓了缓,走到内室,他将她放到榻上,晚晴故意搂着他脖子不放开,钰轩见她难得撒娇,肚里就有十分气也不觉消了大半,他将她的手轻轻拉下来,闷声道:
“为何要种玫瑰?”
晚晴这才了然,哑然失笑道:“玫瑰艳丽,又是应季的花,怎得便种不得?”
可是钰轩便是不喜,他霸道地说:“不许种……我不喜欢……”
“哎呀,人家说玫瑰花滋阴养颜,且温中补脾,轩郎,这花不但可能看,还能喝花茶呢。”
“哪个人家?”钰轩的脸沉得更厉害,追问道:“人家是谁?”
晚晴一时语塞,想了想,只能软下性子,可怜巴巴得说:“好了好了,你说不种就不种,那你装模作样地让那管事和我说什么?”
钰轩一听这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这个?怎得我一时不在眼前,你就和那些乌七八糟的臭男人拉扯起来?”
“轩郎……”晚晴拖着长长尾音娇声道: “哪里有什么臭男人嘛,不就是刚才和那种花的汉子说了几句吗?……”
“你没见他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吗?该死的,他盯着你的胸口看了半天,我要去剜了他的眼!”
钰轩气咻咻地模样,又忽而对晚晴责斥道:“谁让你穿这么低胸的襦裙?”
晚晴今日特特梳了时兴的飞天髻,插着龙凤花蝶金步摇,着银白薄罗衫子,金泥簇蝶裙;
外面罩着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刚才因刚刚下轿有些热了,故将帔帛暂时脱下了,唯有那轻薄的衫子,将丰满的腰身勾勒的曲线毕露,胸前更是春光一片,难怪钰轩生气。
晚晴后知后觉,又觉得心里有些委屈,嘟着嘴小声道:“人家还不是为了见你才穿的……你不领情还骂人家……”
钰轩见她这娇怯不胜的模样,就着心里一把火,猛地揽过她,吻住她的唇,在唇上辗转吮吸,又移到耳后,轻啮她的耳垂,喷着火热的气息对她耳语道:
“下次不许穿成这样,被别人看去了……”
晚晴被他呵得直痒痒,笑着推他道:“好啦好啦,你先起来……”
谁料钰轩越吻越深,那神色迷离恍惚,哪里肯起,他将头埋在她胸前蹭来蹭去,像个撒欢的孩子。
晚晴只好半含羞道:“起来啦,大白天的,我今晚……不走……”
钰轩不听此话则可,一听此话,那血更是往上直涌,他喘着气将晚晴揽得更紧,晚晴赤红着脸道:“你……你怎么……不可……”
钰轩强压制的声音之下带了一丝颤道:“好晴儿,你就成全了我吧……”说着,将她抱起来放在榻上,那手径来剥她的衣衫。
她见不好,忙忙护着头发娇声道:“人家的发髻,好容易梳了一个时辰才梳起来……你好歹看一眼嘛,轩郎,你再这般,我不理你了……”
钰轩早已血脉偾张,身上就像着了火一般,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他意乱神迷觑着眼瞄了一眼如花似玉的心上人,只觉更是爱不释手,喘息道:
“好看,……我的晴儿最好看了,为夫都看到了呀……”
说着,又低下头在她脸上颈上亲吻不已,手上却开始轻分罗带,暗解香囊。
晚晴按他的手不依,他便又去扯那床幔,晚晴实在拦不住他,只好娇嗔道:“哪有你这样子的,你看看你……”
“不会弄乱头发的……”钰轩坏笑:“我保证”,那帷幔还是被他扯下来,掩住了一室春光。
太阳升起来时,内室温度渐渐高起来。钰轩替怀里的美人擦了额上的汗,又替她理了理发丝,打叠着说了千般好话,奈何美人还是满脸不高兴,气哼哼抱怨道:
“人家早饭都没吃,就急急起来梳妆出来见你……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钰轩听她饭都没吃,心中不由愧疚不安。
转眼又见她一张小脸上潮红点点,媚眼如丝,那身子娇软无力,卧在自己怀里像是一池春水荡漾,由不得又心旌神摇起来,只恨不得将她放在心尖上,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
他远行在即,对自己貌美如花的娘子万般不放心,心神有些不安。
自狩猎那日后,许久都不能见她一面,好容易盼到她休沐回来,谁料她打扮得那般娇媚可人,偏穿得又那般薄,还说要种什么该死的玫瑰……
又无故被一个该死的种花木的低贱男人看了去,自己已经气得发狂,待揽住她,便怎么也压不住那欲望之火,这才孟浪了一回。
只是现在见她娇喘吁吁,星眸半阖,只想晕晕沉沉睡觉,想起她身子弱,又奔波了一早上,自己不管不顾的,真是该死。
便好歹哄着想让她起身,谁料她撒娇非要睡觉,说自己不到三更便起来盘发,现在都被他弄乱了,反正头发已经乱了,现在她便要趁机睡一会。
拗不过她,钰轩只好让她榻上打了个盹,自己悄悄叫人去预备饭食。
几盏茶功夫,饭已备齐。他唤起晚晴,晚晴打着哈欠起身,还由不得啐他。他笑着亲手盛了一碗汤,要喂晚晴。
晚晴哪里肯依,她接过碗盏放下,扯了扯他的脸颊,羞他道:“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说着,便也亲手为他盛了一碗汤,揶揄他道:“你也辛苦了,快喝。”
钰轩脸红了红,吻了吻她的脸,又见她已不再气自己,不由心中愧疚浮起,低声道:“对不起晴儿,我……我一时……”
晚晴已经缓了过来,她知钰轩多日未见自己,且是要远行的人,心里也便不怨他,只是笑他道:
“好啦,总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还不快吃饭,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花海吗?还要去见阿回。”
“你穿成这样子,怎么见人?不见了……”钰轩还是意不平:“阿回那里也不去了,咱们今天就在这里聊聊天,好不好?”
晚晴放下筷子,鼓着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许久方道:“我穿上帔帛便是,怎得便不行?”
“穿男装。”钰轩将一块紫晶糕喂到晚晴嘴里,慢条斯理地说:
“哪,我给你拿过来了,男装,从头到脚都包裹严才好。头发也要重梳,这下你不怕乱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晚晴便扑上来不依不饶地要扯他的耳朵,又嚷道:“那我不去了,不去了……”
好啊,钰轩眼里闪着光,环抱着她纤细的腰肢,低低坏笑着道:“我要和娘子十二个时辰都在一起。”
辞行(1)
拗不过钰轩,晚晴还是将头发打散盘了个道士髻,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男装,她气哼哼地吵嚷着不好看,白浪费了自己早早起来画就的好妆容。
钰轩笑道:“哪有做我的侍从,还比我更好看的?”
二人收拾妥当,又让鹊喜换上了晚晴的衣裳,兴儿男扮女装,换上了鹊喜的服饰,二人假扮主仆在府里坐着。
众人看了兴儿的女装,都笑得捧着肚子不敢出声。
其实兴儿长得眉目清秀,穿上女装还不算太突兀,奈何众人从未见过他扮成女人的样貌,只觉新奇又可笑。
这边晚晴和钰轩带着阿默兄弟从后门乔装溜出了府邸。
当日梁国夫人府内的暗道早已封死,连带着这方圆数里的裴家产业也都盘出去了,所以此时只能从后门溜走。
好在后门早有安排好的马车,钰轩带晚晴先去天圣山看花儿,谁料那里人山人海,二人怕被人发现,只好折返回来,直接去了方回宅子上。
方回早已洒扫设筵,等待二人多时。
三人相见,感慨丛生,只觉前事仿若烟云一般,不由都红了眼睛。
方回是主人,先掩下情绪,见二人均是青衣小帽打扮,故意打趣道:
“哎呀,贤伉俪还真是琴瑟和鸣,即便穿上这衣衫,也是天生一对啊。”
大家都笑了,晚晴心酸之余,还有些羞涩,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只得垂下了头。
钰轩见状,牵着她的手,体贴地说:“没关系的,阿回是自己人。”
方回见状,忙重新见礼,一揖到底,郑重道:“是愚弟的不是,重新见过嫂夫人,嫂夫人万福。”
晚晴一听他的话,更加局促羞窘了,大半天,才扭捏地从牙缝中逼出一个“好”字。
她向来豁达开朗,这样的小女儿情态还是第一次。
钰轩心中不忍,忙给方回使眼色,方回会意,忙含笑道:
“好了,那咱们不说闲话了!”接着,转身对管家道:“快去厨房里收拾一桌好菜,我今天要陪兄长和嫂夫人多喝几杯。”
三人在客堂闲聊,钰轩郑重将晚晴托付给方回:
“以后你嫂嫂的事情就麻烦你多上心了,药你看着抓好了交由兴儿,让他送到宫里去;
你嫂嫂有什么事情,也会通过兴儿给你传过信来。”
方回一一都应下,笑道:“你只管去建功立业,嫂夫人一定毫发无损地交还给你。”
钰轩的心这才略略放下。
三人叙了一会旧,忽然见一个着彩衣的年轻妇人慌慌张张进来,给方回耳语了一句什么,方回脸色变了变,低声吩咐道:
“无妨,你们看着去办吧。”
晚晴关切问道:“阿回,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事?”
“哎”,方回叹了口气说:“不瞒两位,我那小儿这几日口舌生了疮,说什么也不肯吃饭,谁也劝不下去,现下嗓子也哑了,喉咙也肿了……”
“那怎么行?”晚晴一听,忙起身道:“你们坐着,我去看看……”
钰轩也随之站起身,对方回说:“小儿较弱,你该请个小儿科的大夫来看看。”
方回微微垂头,下意识搓着手道:“不是没看过,也开了方子,可孩子根本不喝药,我也愁闷的很……”
说着,又歉疚地对二人说:
“你看,两位特意登门造访,还让你们坐不安席,实在抱歉地很……”
晚晴忙安慰他说:“没关系,阿回,你别急,我去看看孩子,回头我给孩子熬点粥,他肯定喝。
这么小的宝宝,怎能喝下那些药汁去?的确太苦了。”
钰轩拉着她的手,说:“我也去看看。”
三人便一起去孩子的卧房看,可怜那三岁的小男孩瘦的脸尖尖的,有一搭没一搭抽泣着。
刚才那个彩衣少妇即方回的侍妾汪氏,愁眉苦脸地坐在孩子身边,一见三人来了,低头打了个招呼,便开始拿着帕子擦眼睛。
她本是方夫人的陪嫁丫头,秉性醇厚,对主人遗下的这个小少爷很是上心,方回倒多依仗她。
晚晴过来看了看这小孩子,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张着手,让晚晴抱。
晚晴便抱了抱这皮包骨的孩子,忍不住泪水流下来,谁料那小孩子含混不清地拿着小手替他揩泪,道:
“娘亲,不哭,阿奴乖乖……”
方回道:“对不住,我们……都告诉他,他娘亲去外公家了,今日见了嫂夫人,他以为是……是他娘回来了……”
钰轩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
晚晴替孩子擦了把泪水,笑着说:“阿奴好乖,姑姑去给你熬碗粥喝,好不好?吃上保管你便好了……”
说着,便放下孩子,和方回他们一起出来道:“那我去厨房,你们先坐着。”
她刚要转身,方回一把拉住她道:“嫂夫人,不妥,还是让下人去吧。”
钰轩笑道:“你不知她天生是见不得人受苦的,又烧得一手好粥饭,无妨,让她去吧。孩子生病是大事,咱们便在这里等她。”
方回拱手对晚晴道:“如此,多谢嫂夫人了。”
晚晴一面摆手一面说:“我去试试,万一孩子吃了呢,你们不要管了……”
说着,便去了厨房,让汪氏把大夫给孩子开的药物拿出来,取出几枚桔梗、薄荷、甘草和陈皮混在一起,用水浸泡了一会,又让下人取了上好的粳米来,先行熬煮上。
开锅后,便将那几味中药放在了粥中一起煮,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粥便熬好了,薄荷桔梗的香甜和粳米淡淡的幽香充满了厨房。
晚晴又让人用冷水镇上,待粥凉了时,便端来给阿奴吃。
阿奴正和方回、钰轩玩,手里拿着一匹栩栩如生的小马,得意地给晚晴炫耀道:
“娘亲,看,干爹给我削的小马……”
“既叫了干爹,那就不能叫娘亲了”,钰轩忍着笑,认认真真给孩子指着晚晴说:
“得叫干妈……”
“不叫干妈,就是娘亲。”
阿奴撅起小嘴,张着小手让晚晴抱。晚晴心里含着酸楚,将他揽在怀中坐定,温柔说道:
“叫什么都行,来,阿奴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好,阿奴听话。”孩子乖顺地张开了口。
汪氏立在旁边要帮忙,晚晴笑道:“没关系,我来就行了。”说着,便一勺一勺将那粥喂到孩子嘴里。
只见那粥入口即化,软糯香甜,孩子吃了一盏,又伸着小手要,晚晴劝道:
“好孩子,你几日不吃,一下不能吃多了。我还在厨房里给你多做了一盏,晚上让她们给你热来吃好不好?”
阿奴嘻嘻笑着说:“阿奴听娘亲的话。娘亲,你真好。”
说着,仰头对着她的脸吧唧亲了一口,又眨着大眼睛,天真问道:“娘亲,两个妹妹也很乖,你能不能也抱抱她们?”
听了孩子的话,在场之人无不掩面,连钰轩都红了眼眶。
晚晴落泪道:“好,好,我去抱。阿奴乖,吃了饭赶紧睡一会好吗?”
阿奴点了点头,便任由汪氏将他抱到榻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三人悄悄退出,晚晴又特意叫出汪氏,嘱咐道:“你就按我给你的法子,给孩子做几餐,他不爱喝药,你们便用食补;
待他肠胃好些时,还可以拿点绿豆和蒲公英煎水给他饮下,不过现在不行,害怕孩子脾胃弱,会腹泻。”
汪氏泪汪汪地道了谢。
晚晴这才放心离开,刚走了几步,便听方回对钰轩喟叹道:
“以前我总以为三郎你和泰成二人是为心中执念所苦,非要魔怔了抢嫂夫人……
现在才知道,她果然是万里挑一的好女子。”
钰轩闻之动容,低声劝他道:
“好啦,你到时也定会续娶一个如意的娘子来料理中馈的……”
晚晴听了二人的话,故意放慢了脚步,待二人走远了,她才悄悄为方回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三人重回客堂,钰轩夫妇见方回心情不佳,便要辞行,方回死拉着不放,定要他们用了饭再走。
二人无法,只好吃了饭。饭后,汪氏来报,说小少爷起来了,精神也好些了……只是吵着要找娘亲。
晚晴闻言又要起身,方回红着眼圈拦她道:
“嫂夫人,不能去了,孩子过一阵就好了,你若去了,那便没完没了啦……”
晚晴犹豫了一下,钰轩也劝她说:“阿回说的有道理,……晴儿,你莫去了。”
晚晴只好又坐下,三人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晚晴忽然暗中踢了踢钰轩的脚,钰轩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一事,便笑对阿回道:
“这次我出去,晴儿也不能时时出宫了,麻烦你有时间去帮忙看看淑儿,她一人在寺庙苦熬,也着实不易。”
往常都是晴儿一两月便去看她一次的,顺便给她送些柴米。”
说话间,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于方回道:
“这个你收着,去时替她带些米面。你知道的,近来国库不支,拨到寺庙的钱款极少,那些穷困点的僧尼怕是连饭也吃不上了。”
方回一口应下来,却将银票退回去说:“我去看看大小姐是举手之劳,何必你又拿钱给我,不用不用。”
钰轩看着晚晴,晚晴笑着将银票折起,放到方回面前,极诚恳地说道:
“阿回,你家累不少,这朝廷的薪俸又不及时,你莫要和我们客气。你若不收,少不得我还得自己去永宁寺,他又不放心……”
说到这里,她看向钰轩,钰轩对她温柔一笑,对方回道:“阿回,收下吧,权当帮我们夫妇的忙了。”
方回见二人这般说,便只好收下银票,道:
“那好,我不和你们客气了,你们放心,我十天半月便去探视大小姐一回,保证饿不着冷不着大小姐。”
说得大家全都笑了,晚晴叹了口气道:
“说起来钰淑姐姐真是苦命人,才二十多岁韶华年纪,便过上这青灯古佛的生活,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说到这里,不由眼泪蓄满眼眶,钰轩站起来,执她的手安慰道:
“好啦,别难过了,阿回不是答应去看她了吗?”
方回忙起身道:“嫂夫人放心,我定不辱使命。”
晚晴也起身回礼,含泪道:“我替淑姐姐谢谢你啦,阿回,你去了,和她多说说话。
我见她这几年神情日渐萧索,那身子也越发不好了,每次我走,她都要大哭一场。”
说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钰轩顾不得方回在场,便轻轻揽住她的肩,低声道:
“好了好了,不哭了,日日为这个操心那个操心,唯独不操心自己。”
说着,便叹息着摇头,对方回道:
“你瞧,一直都是这个脾气,说了也不改的,对我两个妹妹,比我还上心。”
方回点头感慨道:“嫂夫人这是宅心仁厚,难怪宫里传出来都说梁国夫人是菩萨心肠。”
晚晴听闻此语,忙拭了拭泪,强颜笑道:“阿回又来打趣我。”
三人又说了几句,钰轩夫妇便要告辞。
方回苦留不住,便也只得将二人送出。
三人互道保重,挥泪而别。
远行(2)
在回来的马车里,钰轩见晚晴面色不喜,也知她心中所想,便百般逗她开心,又故意将话题岔开,感喟道:
“阿回也该娶个妻室了,你看他那个家不像家的模样……”
“是不是他还眷顾去世的妻子,不肯续弦?”晚晴问道:“你见过他的前妻林氏么?”
“见是见过,一张苍白地尖尖的小脸,笑起来有点像哭的模样。
就是性子格外好,说话细声细气的,阿回房里那俩侍妾都是她怀孕时给纳的。
不过也没见阿回多喜欢她哪,我记得他还给我抱怨说夫人是烂无用的好人,一味贤良,什么主意都拿不了……”
“哼,你们男人就是这般,贤良的又嫌烂无用,泼辣的又嫌不贤淑”,
晚晴说得有些愤愤不平,顿了一下,又乜斜着钰轩道:
“还有,女子有孕,本来就多了一重负担,男子不但不能帮忙,还要妻子为他纳妾吗?我可不会给你纳……”
“不要不要”,钰轩一脸正气地摆着手,给眼前要炸毛的女子表忠心:
“我坚决不要,娘子,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多了就成万兽园了……”
“为什么是万兽园?”晚晴可没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钰轩,逼问道:“谁是兽?”
“谁是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晴儿是万兽之王,宜室宜家的万兽之王……”
钰轩忍着笑,把眼前正剑拔弩张的女子一把抱到了自己膝上坐着,轻声道:
“有了万兽之王坐镇,哪个小妖还敢上前来?连为夫都要做您的马前卒啦……”
“哼,巧言令色……”晚晴心里虽喜,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拽他的耳朵道:“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么……”
二人玩笑了一会儿,钰轩叹息道:“我想阿回不续弦可能为了孩子们。
当年他的母亲本是他嫡母的陪嫁丫头,生了他后升了妾室,谁料他嫡母去世后,他父亲又续弦了一位夫人,那夫人很是凶悍,容不得阿回母子。
阿回的母亲病死后,他父亲实在无法,只好自己带着他四处宦海生涯,我便是这样认识的他的。
等阿回大了,他父亲便给他另立府宅,也不让他去祖屋住了,我想正因为这个原因,阿回不敢再续弦,害怕新娶的夫人再像自己的继母一般对待前妻的孩子……”
晚晴听了,当即感慨不已,许久方道:“我看阿回乐天知命,好说好笑的样子,全不知他竟有这般的过往……”
“他那人,就是这生性子,可能天生是个乐天派,什么愁事也难不倒他……就是他夫人去世那段时间,我看他也没消沉到哪里去。”
晚晴却想自己见过几次方回落泪,必是他早已习惯了带着面具过活,习惯了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悲喜。
当然这话也不好再给钰轩说,便又道:“我看阿回身边那个汪氏还不错,还有一个侍妾呢?怎得没见?”
“能见到才怪,方夫人去世后,她天天和汪氏争宠,做出许多乔张致,孩子是一点不管的,气得阿回早早打发了她!”
“那阿回也不能将汪氏扶正吧”,晚晴怅然道:“可惜了,我看这女子还不错……”
“以妾为妻于律法不合,阿回不会做吧。”钰轩摇摇头,忽愧疚道:
“晴儿,我从前年轻,也曾做过许多白日梦,而今才知你当日的苦心,对不起。”
他将脸贴着晚晴的脸,郑重说道:“你放心,我发誓,一定会明媒正娶你……”
“傻瓜”,晚晴笑着推他说:“过去的事情还提他做什么……现下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在意那些所谓的名分了。”
她说得倒是心里话,自这次和钰轩和好后,她不知为何再也不对那些世俗的名分抱有从前那样的执念。
只要二人在一起长相厮守,是什么名分都无妨了。
听她这么通情达理,钰轩反倒觉得格外对不住她。
让她这般无名无分、甚至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跟着自己,都是自己欠她的,是以下了决心一定要给她这世俗认可的名分。
他揽着晚晴的纤细腰肢,深情道:
“看着方回,我想老天爷待我真是不薄,虽然我犯了那么多错,可是老天还是将你赐给了我,让我在黑漆漆的夜里有了一盏灯。”
晚晴心中大慰,轻轻抚摸钰轩的脸道:“轩郎,你也是我暗夜中的明灯。”
二人紧紧相拥,许久,又听晚晴道:“轩郎,我不回府邸,我要去丹桂苑。”
“去丹桂苑,为什么?”钰轩惊问道。
“因为你说那里都是我的,连你也是……我的……”晚晴只觉得脸微红,躲在钰轩怀里不肯抬头:
“只是这话,现在还作数吗?”
钰轩一愣,旋即便知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惊又喜,他轻抚着晚晴如玉般的面颊,心里如蜜般甜美。
轻轻吻了吻她,他柔声道:“自然作数,好,都依你。出嫁从夫,你自然该去夫家……”
晚晴用手轻轻敲打他的胸膛,娇声道:“别瞎说……根本不是……”
“好好好,不是。”钰轩宠溺地说,心里知道怀里这女孩儿以这般方式告诉自己她爱自己,她愿做裴氏妇。
她知他要赴战场,怕他有后顾之忧,故有此举,想到这里,他的心暖暖的,只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抵不了怀中这个女孩儿对自己的一片真情。
二人在此暗夜之中,心灵却牢牢交织在一起,当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情至深处,一至于此。
到了丹桂苑,晚晴在妆镜台前卸妆,将一头瀑布般青丝披下来,摇曳的烛光下。
在一片朦胧光影里,钰轩见自己的心上人肌肤如雪,剪水秋眸,姿色丰艳无双,不由看得呆了。
又想她那般贤淑,今日竟然将三四岁小儿都安抚下了,自己何其有幸,娶了这般貌美又贤良的妻子,想到这里,不由微微笑起来。
晚晴见他目不转睛地痴痴望着自己,嗔他道:“你还不快歇息,一味在这里看人家做什么?”
那娇俏软语,更让钰轩心动不已,他微笑着尚未答话,忽听得晚晴哎呀一声道:
“我的簪子掉到地上了,轩郎,你拿烛台来帮我照一照……”
说着,便抚了抚鬓角,半弯下腰去,如玉般纤细的手指伸向清冷的大理石面,露出颈后一大片白腻如凝脂般的肌肤。
钰轩的心跳如擂,一时未能把持住,便从身后紧紧搂住她,将脸附在她裸露的颈后不住摩挲,颤声道:“晴儿,娘子,……你好美……”
晚晴半弯着腰,手里拿着那枚金簪,还没抬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轻轻抚摸钰轩的手,柔声道:
“轩郎,怎么了?你让我起身……”
钰轩放她起身,她还要说什么,却被钰轩轻轻吻上了唇,镜子里倒映着一对玉人紧紧相拥的倩影。
不知过了多久,钰轩才将晚晴放开,晚晴娇声道:“轩郎……今晚咱们便只说说话,你乖乖的啊……”
“娘子……”钰轩不舍得放开她,故意拿青胡茬去蹭她吹弹可破的面容。
“疼疼疼……”晚晴笑着推他的脸道:“怎得又不剃胡须?……白日里你便耍赖……晚上不依你啦。”
说着,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要挣开。
钰轩哪里肯依,一面将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一面故意放低声音低三下四地哀求:
“娘子,我要去打仗嘛,我要行军啊……”
“行军怎么啦?你看看你,就是个色中饿……狼般模样,”
晚晴捉不住他作乱的手,又急又笑,没好气地戳着他的额头,道:
“又不是十几岁少年郎,怎得便那般……猴急 ? ”
“因为我的娘子好看……,”钰轩嗤嗤地笑着,说:“对了,我走了,再不许你出宫了。”
“好。”晚晴知道他的心事,便也应允道:“便依你,你乖乖坐到一边,咱们说话。”
“也不许种玫瑰花。”钰轩终于暂停了手,将她抱到榻上坐着,轻抚她的面颊,他慢吞吞说:“我不喜欢玫瑰。”
“为什么不喜欢?”晚晴拎他的耳朵,嗔道:“你就是瞎吃醋。”
“我就是吃醋,我不希望你再想那人。”他忽然欺身将她压住,霸道地说:“咱们家只许种桂花。”
“什么嘛”,晚晴哭笑不得着推他道:“沉,沉,你下来……我和柳……”
她话还没说完,那红如樱桃般的小小的唇瓣便被重重堵上,好一阵子,才听钰轩低喘息道:
“不许提那人的名字,我也不喜欢……”
接着,又深深吻向她白腻柔嫩的脸颊。
春宵苦短夜苦长。
月亮升起来时,钰轩见自己怀里睡着的如玉般的可人儿,那泪慢慢涌出来。
京城形势波澜诡谲,自己却不能在这里陪着她,爹爹病重,妹妹失宠兼病弱,裴家的事情一团乱麻,现在全要靠她一个弱女子支撑。
万一,万一她尚未出宫,便遇危难,可如何是好?
他的泪溅到晚晴额上,晚晴忽然醒了,见钰轩正在默默落泪,她的心不由一阵难过,为他轻轻拭去泪水,她柔情万种地揽着他的脖颈道:
“轩郎,你莫要难过……我们会很快团聚的……”
“好,好……晴儿,你不怨我吧?我不该这时候撇下你走……”
“傻瓜,我怎会怨你?爹爹既然想好了计谋,咱们依计而行便罢了,若我们都在京师,便如天罗地网一般,可如何是好? ”
钰轩将唇贴在晚晴的额上,良久方道:“我只是担心你,皇上他……他不会强迫你吧……”
“我想只要裴氏屹立不倒,他就不敢”,晚晴道:“而且现在征蜀是大事,他绝不敢动勋贵,轩郎,你放心。”
钰轩自然也知这个道理,可是前路漫漫,未来亦不可期,自己此去军中,到底是祸是福?
晚晴见他这般愁肠满腹,便故意道:“对了,听说蜀地多美女,你可不能去找了别人……”
“傻瓜”,钰轩见她到这时还担心这个,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说:
“不会的,难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料听他这么一说,晚晴忽地从他臂弯中起身,用手撑着身子半俯在他胸前,如云般的乌发洒满了他的胸膛,一双如水般的眸子凝视着他说:
“轩郎,你不会抛下我不管我对不对?你会永远爱我对不对?”
钰轩深情望着她,良久没说话,只是忽而使力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将眼睛贴在她面颊上,深深道:
“到现在还问这种问题,真是个小傻瓜,我当然会永远都会陪着你,和你在一起啊,不然我和谁在一起呢?”
晚晴只觉自己面颊上一片濡湿,心里难过极了,可是钰轩是远征之人,怎能一直这般,只好强打叠着笑脸来,翻身躺在他身边,枕着他的臂膀,故作轻松得说:
“好啦,那我可就放心啦……”
钰轩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晴儿,答应我好好保重自己好吗?你知道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说到这里,钰轩不由长叹一声,追悔道:“早知道这般,我就不该离开京师,咱们夫妇在一起,哪怕他天崩地坼呢,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到这里,心里犹如刀搅般,果然是悲莫悲兮生别离,这离别的锥心之痛,怎是一个苦字可说?
晚晴伏在他的怀里,那泪也止不住涌出来。
钰轩一见她流泪,心里那痛又增了几分,他忙忙替她揩掉泪水,强颜道:
“好了好了,不哭了,是我的错,把你惹得伤心起来,晴儿,我走之后,爹会尽快安排你出宫,到时咱们依计行事就好。
你莫怕,此事我们已经筹划多时,必能一举成功。”
“好,我听你的。”
晚晴乖顺得点头,见钰轩得眼中一片水雾迷蒙,她不忍心再看,便索性坐起身子,转头凝望着窗外的一轮皓月,仿若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只是轩郎,我要是能给你生个一个半女多好啊,这样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钰轩起身将她置入怀中,一听这番话大不祥,忙忙捂她的嘴道:“胡说,胡说,晴儿,”
他搬起她的脸,和她触额道:“你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们夫妇共用一条命,你如有事,我绝不独活,你听明白了吗?”
晚晴的泪一滴滴落在锦被上,泣道:“好,我答应你。你也要好好保重。”
到了三更时分,天还漆黑一片,二人便起身,晚晴必须要趁夜幕赶回府邸,免得被人发现。
钰轩只敢送到她长街,从长街到梁国夫人府邸还有一段黑漆漆的道路,晚晴只能自己走过去,怕被人监视,她连灯笼都不敢打。
此时月亮降下去了,太阳尚未升起,正是一日内最黑暗的时刻,钰轩万般不舍得让她独自行这段道路,可是前面就是府邸后门,万一有人监视又当如何是好呢?
他紧紧抱住晚晴,亲了又亲,只舍不得放开她,晚晴哭得花枝乱颤,抽噎着说:“轩郎,我怕黑,我不想过去……”
“不怕,我一直在这里守着你,保护着你,好不好?”钰轩硬下心肠,推她道:“快去,一会天就亮了,听话,乖。”
“可是前面没有光……”晚晴眼泪汪汪地凝望他:“我害怕……”
“晴儿,我发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让你独自走这黑漆漆的道路。日后,无论再怎么黑暗的路,都由我陪着你……”
钰轩愁心似海,泪水一滴滴滑落在晚晴白嫩光洁的手背上。
“好,我信你……”晚晴抬头看着他,脸上虽然尽皆是泪水,却含着一丝笑容,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异常温柔道:
“轩郎,再见了……”
说完,便挣开他的怀抱,便要往前走,不料被钰轩一把拉回来搂在怀中,低低道:
“不能说再见,要说……等着我,轩郎……”
“等着我,轩郎……我们会有团聚的那一天的。”晚晴顺从地望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
说完,便径直一人走向暗夜之中,无论钰轩怎么在身后轻声唤她,她都不肯再回头。
二人尽皆泪流满面,都觉得心中撕心裂肺地疼痛,只是这泪水,这疼痛,很快便都消散在黑夜之中了。
钰轩直站到鸡叫了三遍,才头重脚轻地被阿默扶到了马车上,他轻轻抚着刚刚晚晴做过的位子,泪如泉涌,低低道:
“晴儿,晴儿,等着我,等着我……”
※※※※※※※※※※※※※※※※※※※※
那啥,我预报一下,从下章起,一直到大结局,几乎全是虐,我发现,写虐文让人更精神更亢奋,希望小天使们能喜欢这虐虐更健康的情节~~么么哒!
网罟
钰轩已走了三月有余,宫里出奇地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起。
皇上一改往日的花天酒地,每日在勤政殿处理军政大事。
皇上在前朝忙国事,后宫的妃嫔也便安下心来,各个韬光养晦去了。
柳贵妃养伤,韩淑妃闭门不出;
宫里难得的清闲。
这一日皇后正和晚晴在大殿合计钰轩走到了哪里,这眼见着天气寒冷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的冬衣发下没有?
当日离京时晚晴本要给他带些御寒的衣衫,却因山水迢迢,路途遥远,故而只带了两件大毛的披风,此时秋风渐紧,晚晴担心他受寒,却又无计可施。
还好裴后知道她的心事,日日邀她到正殿陪她说话,打发时间解闷。二人正忧心忡忡地讨论冬衣,忽见侯昭仪来坤宁宫问安。
这些时日宫内新人迭出,但侯昭仪却能荣宠不衰,除了与她温和冲淡的性格相关,可能还得力于她天生一手好推拿功夫。
据说当年梁末帝身子虚弱,常浑身酸痛难忍,她便找了当日梁国的太医学了推拿术侍奉末帝;
没入晋宫后,皇上得知了她这手艺,故常召她去揉肩捏背,即使在其他宫嫔那里歇宿,也会特招她去御前侍奉。
因此阖宫里若论见皇上最多的,就是她了,连柳贵妃等人且都靠后。
此时见她来前见,晚晴等倒不敢怠慢,忙起身来迎接她,皇后特让拿出新进贡的春茶来待客,又让御膳房特特整备了一桌上好的席面,留侯昭仪用膳。
席间,侯昭仪无意中提起皇上最近身体不佳,常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又怕被人知晓,影响前方军情,故而苦苦忍着,连太医院都未通知。
又听道士说自己的病是因先帝在地下不安所致,所以他这些天常去寺庙祈福,整日间神神秘秘,四处作法禳灾。
三人说了一会子话,用膳完毕后,皇后照例去午休,晚晴便出门去送侯昭仪,昭仪道:
“听说御花园的晚菊开了,夫人要不要一同前往观赏?”
晚晴吃了一惊,因侯昭仪从未单独约她见面,二人往来十分隐蔽,并不会留下半分痕迹,而今她却公开约自己去御花园,不知是何意图。
只是她既然已经说出来,自己也不好拒绝,只好怀着忐忑不安之心同她一起去了御花园。
此时已是秋末,凉风习习,百十株菊花迎风怒放,香飘数里,一阵风起,花瓣随风翩跹起舞,与落地的黄叶交织在一起,煞是动人。
侯昭仪笑道:“夫人,你知道吗?我最后一次见末帝时,也是这般秋高气爽的天气呢。”
晚晴不知为何她忽然提起末帝,便附和道:“听说梁朝皇上最是个痴情的人君,待嫔妃十分敬重温和,难怪昭仪这些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我何止是不忘?”侯昭仪凄凉一笑,哀哀道:
“我恨不得早早随了他去。虽然他没那么爱我,一心只喜欢他那个古板又保守的张德妃,德妃有什么好?
皇上有心要封她为后,她却非要先祭天,结果还没祭天她便先死了,皇上哀叹她没和自己共享富贵,是以心存愧疚,对她念念不忘。
本来我和她,都是皇上身边最受宠幸的女人,没想到她死了,皇上连对我的恩宠也削减了,我就是不服,我怎得便不如她?
她那两个哥哥祸国殃民,害得皇上众叛亲离,身死国灭。即便如此,皇上至死也不肯说她张家半个不字。”
她说着说着,那泪止不住流下来,将脸上的胭脂都冲下来,猛地一看,狼藉不堪。
晚晴心内止不住打鼓,侯氏自入宫来,从未像今日这般失态,今日不知为何忽地乱了阵脚。
她只是沉默着,没说话,将自己的锦帕递予侯昭仪,昭仪也没拒绝,拭了拭泪,她抬头强抑制悲伤,对晚晴道:
“我是梁帝的次妃,同他有十年的夫妻之情,国破之时,我本应为他殉情,可是当初有人说隐太子还活着,我便心存了一点希望。
而今,我接到密报,太子已经夭折了,夫人,我日后怕是不能继续为你驱驰了……”
晚晴大惊,隐太子在国破时才只有3岁,当时梁帝自尽后,太子便由乳母抱走,究竟去了哪里,无人可知。
晋国上下找了几轮,都没找到,当日晚晴急于让侯氏为自己所用,故而答应了替她寻找。
晚晴也的确让裴家去打听过,却也没有具体的信息。以裴家的情报网尚且未能挖出的情报,不知为何侯氏却知道了?
侯氏见她这般惊讶,也不说什么,只是定定望着那一丛丛怒放的菊花,轻吟道:
“‘虽被风霜竞欲催,皎然颜色不低摧。’ 夫人,你我既身为女子,便皆是苦命之人,下一世咱们不如便做株花草罢了,便只开一季,也总算轰轰烈烈开过了……”
晚晴见她话里有话,索性单刀直入道:“昭仪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对在下说?隐太子的消息是何人告知你的?”
“我侍奉过两任皇上了,凡做皇上的,都是心思重、善计谋、懂人心的,你可知我为何始终不得末帝独宠?
因他早年曾和三皇子一起求娶过我,我爹糊涂,竟然应了三皇子,皇上便另娶了张氏为正妻。
结果三皇子还未曾娶我,便因牵连进了谋逆案子,差点要了命,我爹这才忙不迭地又将我送去给皇上做次妃,皇上对我虽然也不错,却再也不交心。
本来我和他自小意气相投,自认为必会和他结为连理,结果因为我爹一招不慎,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从妻变成妾不说,还屡被猜疑。
你猜怎么着?后来三皇子竟然在皇家宴席上,悄然说要向皇上讨我回去,我十分果决的拒绝了。
后来这事又发生了几回,我想,三皇子和我本不熟,不过是贵家联姻,怎得他对我如此上心?
我暗暗找人查了查,哈哈哈,发现暗中推动这事的人,竟然是皇上!
他不放心我,屡次让已经失势的三皇子来试探我,一探我的忠心,二来也可拿捏住三皇子,夫人,你说这一石二鸟的心思绝不绝妙?”
侯昭仪边说边笑,笑得眼泪滚滚而下,晚晴听得心惊胆战,忽见远远地淑妃和柳贵妃二人并肩而来,她忙向侯昭仪使了个眼色。
侯昭仪的笑声戛然而止,藐视地望了一眼淑妃二人,忽然道:
“咱们的好皇上,和梁帝一样,惯喜欢弄人于鼓掌之上。就像猫戏老鼠般,要戏耍够了才会收手呢,夫人,你也要小心些。在下告辞了……”
晚晴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忐忑不安地问道:“太子一事,是皇上告诉你的吗?”
侯昭仪朝淑妃方向努努嘴道:“夫人,人心最是难测,韩淑妃才是这宫里最懂皇上心的人哪……”
“两位妹妹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说话间,韩淑妃已经到了眼前,她蔼然问道:“可用了午膳了?”
晚晴和侯氏忙忙应答,又向柳贵妃请了安。
柳贵妃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微微低着头,带着一丝沉默的倨傲和冷漠,似乎并不屑于眼前的一切。
晚晴只知她忽然在几月前绝迹于宫中,却并不知缘由。今日还是这几月以来初次见她,可见她意志萧条,再无当日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不由暗自纳罕。
四人心事各异,勉强说了几句话,便也就散了。
侯氏临行前,却摘下一朵菊花,自簪于鬓间,没头没脑对众人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亡国灭家之人,还有一季秋菊可赏,也不枉此生了……”
说着,深深望了晚晴一眼,嫣然一笑,便转身洒脱离去。
韩淑妃也采下一朵大红的菊花,拈于指间,笑道:
“没想到侯昭仪倒是个豁达通透的人,我虽是老人家了,也喜欢你们年轻人的景致……”
说完,她瞧向了一直冷漠不语的柳莺儿。
柳莺儿听淑妃这般说,身子一震,似乎打了个寒颤,接着上前一步,殷勤道:“这颜色最衬娘娘气质,来,让臣妾替你簪上。”
“哎”,淑妃腰肢一闪,抬手止住柳莺儿,对晚晴和言道:“我这年纪,不能簪花了,这花,就送与梁国夫人簪吧,不知梁国夫人赏不赏脸呢?”
“正红是国色,奴婢不敢受,谢淑妃娘娘美意。”晚晴想也未想,便脱口言道。
谁料淑妃气度恢弘,并不介意,笑嘻嘻道:“不就是一朵花吗?梁国夫人受得起,就算你受不起,我等自然也会匡助你。
夫人,你还年轻,又是深得皇上心意之人,只要你愿意,日后何愁没有穿正红的机会?”
正红是正室方能穿得颜色,这皇宫中正室只有一个,就是皇后娘娘。
她杜晚晴何德何能,配得上这正红的颜色,是以她敛眉垂首,再次婉言拒绝后,告辞离开了。
谁料她刚走了几步,忽觉得身后有人,再定睛一看,这御花园似有人头轻动,刚才她们所说的话,竟然有人监听。
晚晴身上的冷汗一下湿透了里衣,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韩柳二人在她身后看着她,仿若看一只陷身网罟的鱼。
※※※※※※※※※※※※※※※※※※※※
回来晚了,匆忙更了一章,明天再继续吧!
尽头
漆黑的夜,暴雨如注。
周子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荒败破旧的郊野小庙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明灭不定,狂风袭来,那火焰似要随时熄灭。
庙中暧昧不明的水神像早已坍塌下来,神像上披着的玫瑰紫锦貂斗篷肮脏不堪,灰尘和泥浆掩盖了它本来的颜色;
水神曾高高昂起的头滚到了朽断了的案桌旁,雕琢精细秀美的脸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神秘的微笑,看向自己斩断为三四截的挂满蛛网的身子。
已然油尽灯枯的周子冲就靠在水神的某一截断肢旁,脸色苍白又泛着几丝不正常的红,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握住了在自己身边痛哭流涕的少妇,气若游丝般道:
“安乐,对不住了,我先走一步……你莫要难过,也不要想着为我报仇……自己好好过吧,下一世,下一世,咱们再做夫妻……”
“周郎,周郎,到底是谁这么狠,他们到底给你下了什么毒?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一身缁衣的安乐憔悴悲伤,泪水四溢,她睡至夜半忽然被黑衣人掳至这乡间夜庙中,待看清了躺在地上奄奄待毙的男人的脸时,她的魂都吓掉了——
这是周子冲,是本应在大慈恩寺修行等待与自己和女儿团圆的智空师傅,他为何会忽然在这腌臜之所,为何口吐鲜血,这一切到底是谁做的?
周子冲再也没有能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头垂到了胸前,紧握着安乐的手变得冰冷而软绵,口中的血,仍在往外溢——
生于富贵之屋,死于衰朽破庙,周子冲的一生,纠结着不甘、怨愤,纠结着爱恨情仇,终结于此。
周安面无表情得上前替自家公子擦拭了嘴角的血渍,又将他身上已烂成条缕的旧僧衣剥落下来,脱下自己身上唯一
一件避寒的短褂就要盖在他泛着青紫的死气的容颜上,就在这时,安乐忽然扑上去,将周安推一个趔趄,抱着周子冲的头嚎啕痛哭道:
“说,你说啊,谁害得你?是不是裴家?是不是裴家?杜氏答应了我的,她答应让你我团聚的,周郎……你醒来……”
“郡主不必再问了,也别信人家给你说的。”
周安红着眼睛走过来,劝说安乐道:“公子就是性子太拗了,被人利用,郡主你千万别……啊……”
他的声音在一声惨叫之后,戛然而止。
安乐惊恐的回头,看见像铁塔一般站着的周安扑倒在地,一根羽箭贯穿了他的心脏,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还保留着半张的形状,满脸都是震惊和绝望——
直到死前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通,公子好端端在大慈恩寺待着,怎么那个老杂毛方丈鬼鬼祟祟见了公子一面给不知说了些什么,公子就非要去幽州见裴家大公子,自己说什么都拦不住,只好由了他。
可谁料才刚走出京城不久,公子的身子便垮了,在这小庙里硬撑了三天,非要见安乐郡主一面。
周安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见到安乐郡主?可不见安乐,周子冲那一口气便死扛着不咽下,直到最后一刻,安乐如同天降,还是出现在了这破庙里。
到了这时候,就算再蠢再笨的人,也知道这背后有人把他们当枪使了。
可就算这些事周安都清楚都明白,想要给安乐郡主说清楚,可话刚开了头,他便被人射死了。
死人说不得话了,安乐郡主,必也入了人家的网中……
轰隆隆一声炸雷,将整个小庙照的雪亮。
周安后背贯穿而出箭稍,泛着银色的光芒,那清晰又强劲的“裴”字直直撞入安乐的眼中,她抖着手拔出那箭,仔仔细细又看了半天,忽然大叫一声,又哭又笑,爬起身向狂风暴雨的黑夜奔去……
破庙的神龛后面,半尺的黄土下忽然钻出个人不男不女的人来,看着安乐疯癫的模样,慢吞吞道:
“还没给她说周小姐在幽州夭折,她就疯了,到时面不了圣,这贵妃娘娘要是怪罪下来,咱家可怎么办?”
“刁公公放心,她这叫失心疯,柳贵妃早就安排人备了药,给她灌下去就带她去见皇上,皇上明儿可就到永宁寺了。”
庙外的黑衣人发出尖利的如夜枭般的笑声,转眼便没了踪迹。
“哼,好处都是你们捞着,咱家就是干些背死人埋死人的活。”
刁公公嘟囔着,将那盏油灯径直泼到了那件破烂斗篷上,火星四溅而起,不一时,那火势冲天而起,而大雨反而慢慢歇下了。
在赏菊的当夜,侯昭仪竟无故暴死,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病,连个追谥都没得便被拉出宫去草草埋了,她身边所有侍奉之人均被秘密处死。
这一消息传出时,人人惊怖,各个心慌。
晚晴和皇后二人更是惶惶不安,虽然万分舍不得,可裴后还是狠心瞒着晚晴,悄悄开始准备送她出宫,本来要10月初二才开始的计划,现在趁着皇上的寿辰忙乱,要提前到9月初三了。
到了9月初二,一切计划都设计的天衣无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正是这一日,盼望多时的裴钰轩的问安信终于来了,在信纸的夹层中,附了一封给晚晴的家书,晚晴展书看道:
晴儿,今日我们的队伍终于行军到了蜀地。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果然这里的路崎岖难行,天气潮冷难耐,饭食亦生冷难以下咽。
若非每日念着你,我几乎便要熬不下去。
幸而还有程方兴兄在旁扶持,才得以顺利抵达此处。
蜀王骄奢淫逸,百姓多生离散之心,一路见流亡的百姓携妻孥老幼狼狈流窜,想起当日你常说的民生多艰的话语,不由感慨万千。
晴儿,你虽是女子,却对苍生多有仁心,为夫甚是钦佩。但愿此次出征顺利,百姓亦能早日安顿,重建家园。
到时我也能早日将你接到身边来,这里的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你若是来,必会喜欢这红彤彤一片片的艳丽的花儿。
晴儿,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行军想你,吃饭想你,举凡见到一物一事,都在想你。
晴儿,你也念着我吗?在这日日的急行军中,往日的富贵荣华利禄功名都离我越来越远了,唯有你却离我越来越近,我宁愿抛弃这世间所有,只想和你有一日的团聚。
晴儿,为了我,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好好吃药,待到此处一有捷报,我们的棋局便可开局了。
晴儿,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我们相会有日,吻你万千。夫君钰轩手书。
“傻瓜,真是个傻瓜,谁让你日日夜夜都想着我的?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见了面我再找你算账……”
晚晴泪如泉涌,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直读了百八十遍,才贴身放在怀里睡着了。
谁料,她才和衣打了个盹,忽然被叫醒,说有人来访。
晚晴揉一揉眼睛,还当是朱公公,却见烛光下竟然是仇鲜。
她打了个寒战,仇鲜怎么会在这半夜时分忽然来宣旨?皇上不是还在宫外祈福吗?
她来不及多想,只得急中生智,推脱要换衣衫,将钰轩的信几口吞入口中咽下,这才出殿门来面见仇公公。
紫蝶等人待要跟随,均被仇公公阻拦,晚晴向她笑笑离去,紫蝶向门外一看,大批的羽林卫已将皇后宫殿围得密不透风,顿时吓瘫在地上。
闻讯而来的裴后衣衫不整,踉跄而来,却只看到晚晴的一个背影,她只来得及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晴儿……”
晚晴看到全副铠甲的羽林军遍布,如临大敌,自知凶多吉少,她强忍悲伤,回眸看向裴后,含泪笑道:
“娘娘放心,臣妾没事的……”
她违心说着假话,只盼着裴后能安然过了这一关,千万不要受自己的牵连。
她知道,这场祸事,是冲自己而来的——
其实从侯昭仪诀别、她又再次拒绝韩柳二妃的示好那日起,晚晴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今日,这劫,来了。
图穷
进入皇上的寝宫,万千盏烛光闪耀中,身着玄衣的皇上斜倚在软塌上,一张脸灰黑着,看起来似有几分憔悴。
晚晴从未见过这样软弱又仓皇的皇上,心中多了几分疑惑。
“臣妾参加皇上。”她恭恭敬敬跪地叩首,见皇上半日不说话,她便微微抬起头来,小心翼翼问道:
“皇上,您脸色不好,可是受了风寒? ”
“你们先下去吧!”
她的发问,终于让犹如木雕般枯坐的皇上有了一丝反应,他摆摆手,身边侍从都退下了。
晚晴跪在地上,那青石砖坚硬冰凉,寒意渗骨,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进宫那日,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你靠前来。” 皇上抬头扫了一眼晚晴,似乎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
晚晴膝行到御榻前,深深垂下头。
只听皇上没头没脑说道:
“半夜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御医给朕说,朕的身子不成了,最多还有三年!琉璃,你给朕说实话,朕死了,你会为朕流泪吗?”
“不不,您不会的,不会的……皇上洪福齐天,您千万别吓唬臣妾……”
眼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皇上的表情似乎有一丝缓和。
“你盼着朕活?”他从榻上起身,抬起头,那黯然的眸子里闪出一线光芒,他的手轻抚过晚晴的乌发,看似不经意道:
“朕活着,你和那裴三可就好不成了……你真的盼着朕活?”
听到这话的一刹那间,晚晴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她和钰轩的事情瞒不住了。
她蓦地想起侯昭仪临终前对自己说得话,她说末帝猜忌她和三皇子,故意设下圈套去试探她。
不不不,这绝不是仅仅说她自己,她还在影射钰轩和自己——
难道是,皇上早已知道了她和钰轩的事情,故意想以此事来拿捏裴家?
晚晴如同坠入了无间地狱,冷汗密密麻麻从身体的万千毛孔中渗出,额角上的汗大滴大滴落下来,洇湿了身前的青石砖地面。
她只能借着捣头如蒜的时机,迅速地想着应对的法子,今日稍有差池,必将死于非命,怎么才能将信息给钰轩带出去?
怎么才能保全他们裴家一族和皇后不受牵连?一时之间,她竟无计可施。
“这问题这么难回答吗?难道你舍不得你那该死的奸夫?”
皇上见她陡然间脸色大变,浑身战栗,只当她已承认了此事,不觉怒从心头起,忽地抬起脚来,对准她的胸口一脚踢了过去:
“朕在你的府邸警告过你了,让你离裴三远一点,从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可你拿朕当傻子!你们就这么盼着朕死吗?”
可怜晚晴还来不及喊一声,便被踢翻在地上,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她的嘴角已经渗出鲜血。
或许是疼痛让她的头脑迅速清晰起来,她俯于地上,心中却迅速有了算计,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叩首向高高在上的君王启奏道:
“皇上,臣妾冤枉!皇上是天下的君父,自古以来伦理纲常皆以天地君亲为至尊位,皇上既是君主,亦是天下之父,臣妾虽不才,也知道有皇上在,才有万千子民的太平盛世。
无论与何人相比,皇上的龙体都是最贵重的,就算皇上现在要了臣妾的命,臣妾也没有怨言,只求皇上保重龙体,天下人,还盼着您结束战乱,让百姓各安其所。”
“哼……你倒是巧舌如簧,天下人盼着朕结束战乱……那朕要是结束不了战乱,便是那昏君了不成?”
皇上俯身看她,眼中寒光四射。
“皇上恕罪,臣妾绝无此意……”
“你的意思是什么朕很清楚。今日朕不瞒你,裴家,朕不打算留了,朕的身子虽然不像刚才给你说的那般严重,却也熬不了几年了,魏王还小,朕不能留给他一个啃不动的硬骨头。
这裴家,历来待朕三心二意,他们和李四原部私通往来的信件朕都看了,他们一心想坐上太后之位,让这天下姓裴……”
“不不不,裴家并无此心,皇上,您千万别听信谗言……”晚晴到底没能忍住,明知此时不能发声,却依然高声呼道。
“谗言?……你说朕听信谗言?”皇上脸上狰狞毕现,眼中犹如搅动了一团火,炙烤地晚晴浑身的血都快凝固了,她微微低头,听皇上怒斥她道:
“朕御封的郡国夫人,在朕赏赐的府邸,和裴三行那淫.贱之事,这该死的东西,竟然敢把绿帽子戴到了朕的头上,他是觉得朕不敢诛灭他的九族吗?”
“皇上……”晚晴心一横,昂然抬首道:
“您要臣妾死,臣妾绝不敢说不,可臣妾总得死个明白。裴三公子在前线为国家效力,此时却忽然传出这等消息,皇上……”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朕让你死的明白些。当日你花园子里种花的主管,是朕身边飞龙营的将佐,他武功不精,但耳力极强,顺风时能听方圆20里的细微声响。
我来问你,那日你只怕你的飞天髻散乱,就不怕你颈上人头不保?
一听“飞天髻”三字,晚晴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那天她明知皇上一定会派人监视她,她还是依了钰轩胡闹,一时的心软终酿成了今日的弥天大祸。
此时要如何是好?怎生应对才能保得性命,把消息放出去给钰轩?她还在疑虑之间,只听皇上狂怒的声音又起:
“怎么?你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实话告诉你,那日你和裴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朕知道的一清二楚。
之所以忍着你们,无非是伐蜀的大计在前,朕不愿这肮脏之事扰乱了军心,怎么,你到现在还以为再打死个把婢女丫头便能将此事压下去?”
晚晴听闻此语,心如死灰,她闭一闭眼睛,不再作无谓的辩解,只低声道:
“皇上既然不信臣妾所说,臣妾也只能恭听圣命。只是有一点,一切罪责均由臣妾承担,和裴氏无关。请陛下处罚臣妾吧!”
“事到如今,你还敢为裴家开脱?”晚晴的话犹如火上浇油,激得皇上一把撕拽起她的长发,咆哮道:
“陆琉璃,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这般对待朕,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晚晴一声不吭,见皇上愈来愈愤怒,她索性孤注一掷,视死如归般对答道:
“与陛下对弈,臣妾从未赢过一局,此局臣妾亦是一败涂地。但臣妾愿赌服输,只愿陛下不要累及无辜,臣妾愿受汤镬斧鼎之刑。”
“好一个贞洁烈妇……”皇上见她仍是昂然不屈,似乎一点也不畏惧死亡,倒是愣怔了一下,阴恻恻说道:
“也好,朕便成全你。只要你肯指正与裴氏□□,行剐刑,朕就替你保全裴三。你看可以吗?”
晚晴此时反倒不怕了,她的口腹之中,藏了钰轩那封信,她知道,这世间有个人深爱着自己,即使自己死后,也有人会牵挂自己,想念自己,那便好了。
只是她刚要答应下来,却猛地看到皇上眼中一丝阴冷,不由心中打了一个寒战,指正与裴钰轩□□,怎么可能只处罚自己,不处罚钰轩?
这分明是一局死棋,自己这样冲动地认罪求死,不但保全不了钰轩,反而会让他和裴家万劫不复。
想及此,她略一思忖,从容道:
“陛下,您教臣妾一生做一个纯良之人,做一个忠臣孝子,臣妾不敢忘怀。臣妾自知有罪,但凭皇上发落,但我绝不会攀诬裴氏,也绝不会攀诬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听了她的话,皇上眼中杀气顿显,他的右手倏然伸出,一把卡住杜晚晴的喉咙,哑声问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无需动怒,倘若他日有人让臣妾攀诬皇上,臣妾亦是有死而已……咳咳……请皇上成全,琉璃,琉璃甘愿赴死……”
皇上的手上再多加一分力,杜晚晴便会被他活生生扼死,可他不知为何,听到“琉璃”二字,忽然松开了手。
对着眼前这宁死不屈的女人,他的眼前闪过一片血雾,当年,他喜欢的那个女人,也是这般死在了父皇的手中,宁死,也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逼视了晚清许久,见她呛咳得满面通红,可那眼中却无一丝畏惧之意,他的手,终究还是撤了力。
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猩红的抓痕,不知为何,他竟伸手轻抚她光滑白皙犹如天鹅般的脖颈,附在她耳边,他低声呵斥道:
“你配叫琉璃吗?”
“臣妾不配……可这是您赐予的名字……”没有半丝犹豫,女人的话音里带了一抹清凛。
“是朕赐的,是朕瞎了眼……”片刻温馨过后,高昂着头的君主有一丝倦意,又带了一丝茫然:
“你怎么会是她呢?当日,她只是父皇身边一个低级侍寝,都肯为朕献出性命,你呢?”
“臣妾亦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晚晴不经意的抬头,捕捉到了皇上眼中一闪而过的愧意。
虽一下还弄不清楚皇上无故提起前朝旧事是何用意,但她清楚意识到,趁着此时这头雄狮偶然的心软,说不定可以再为自己争取点时间。
“你愿意?你真的愿意吗?”皇上万万料不到晚晴会忽然这么说,刹那间竟生出微末的感动。
他本来也不是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的,所以见她态度软了,他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臣妾怎敢欺瞒皇上?”晚晴垂首,嗫嚅道:“刚才皇上都快吓死臣妾了……”
皇上探究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身上,见她唇角带血,颈落红痕,一头乌发被拽的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衫也被他靴上的土沾染了,可她那张小脸依然明艳动人,眼中的光芒亦未曾敛去,依然水波潋滟——
作为帝王,臣服于他脚下的人太多了,可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这个女人,这个明明不堪一击却挺起胸膛慷慨赴死的女人,能臣服于自己,哪怕这臣服,只是暂时的,是欺骗自己的……
“既如此,你先起来吧!”眼中的杀气收起,皇上看起来又变成了一个疲倦又迷茫的中年人。
“朕今天心情不好,你陪朕说说话!”
晚晴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时只觉心乱如麻,可也不敢说不,只得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皇上会对她说说刚才无意中救了她一命的先帝身边的小宫女,谁料他并未提起此人,反而眼中蒙起了一层水雾,缓缓开口道:
“朕小的时候,生母曹太后身体不好,几次三番的晕倒在地,无力照顾我;
嫡母同我生母不和,待我只是面子上的事情,父皇常年在外征战,自然更顾不得我。
那时朕还小,很害怕,老担心母亲去世了,自己会饿死在宫室里。
是朕的大姐,背着嫡母跑来安慰朕,给朕拿吃的,喝的,玩的,还允诺我,如果我母亲真的去世了,她就不出嫁了,一定把我带大。
我当时很感激她,许了她,若日后我坐了这天下,凡她的要求,我无不允准,以报答她当日的陪伴和守护。
没想到,这一点,后来反而害了她,不但害了她,还害了她整个一大家子……”
“皇上……”晚晴听到这里,只觉身上的血又一次结成了冰,皇上怎么会忽然提起义安大长公主?
她知道义安的死和钰轩脱不了干系,此时皇上提起此事,所谓何故?
“你怕什么?”皇上的脸上仍没有一丝血色,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朕知道,你没有参与这事,朕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裴家怎么祸害朕的长姐、朕的甥女的,朕,一清二楚……朕不是个昏君,朕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想要保护和爱惜的人……
裴家虽是功勋之族,朕也回报他们了,可是他们是如何对待朕的?
琉璃,你说句良心话,朕贵为天子,却长期被这他们父子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朕的心,不寒么?”
借鉴了刚才的事情,晚晴纵然有心为裴家喊冤,也不敢直截了当地说,她斟酌了又斟酌,方试探说道:
“他们,他们的确不该这么做……可是皇上,久掌权柄,必有仇家,还望陛下兼听则明,万一,万一此事有误呢?”
“有误?朕的甥女,活生生死在了朕的怀里,在临死之前,她告诉朕,裴钰轩害死了她的父亲、母亲、哥哥,还故意设计让她与周子冲通.奸,最后,转头,又去杀了周子冲……”
“周子冲死了?”晚晴只觉头嗡嗡直叫,周子冲怎么死的?他不是好好的在大慈恩寺出家吗?皇上又怎么会无故见到安乐郡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起头,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入溪流般交织而下。
她还未能相处如何应答皇上,皇上却毫无预兆的转移了话题,执起她的手,柔声说道:
”好了,朕给你说这个,只是让你知道,裴家是死有余辜,并非朕私心所致。
琉璃,你的品行朕一直都是赏识的。也许太医说得对,朕怕活不了太久了,只是朕舍不得你这伶牙利齿老和朕对着干的小东西。
也罢,日后朕千秋万代后,你陪在朕身边吧!
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你。现在宫中空出德妃之位,趁着明天朕的寿辰,便册封了你吧,现下你可开心了?”
晋封德妃,殉葬帝陵。
早晚要死,只是迟了一些时日,就这样还得山呼万岁,还得匍匐谢恩。
晚晴如行尸般僵硬着身子再一次伏在清冷的砖面上,心渐渐凉透了。
“皇上,老臣要面见您,幽州告急,城里十几万灾民,已经易子而食了,契丹大军屯兵幽州城外,皇上,您……”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窗外想起。
“又是这些腌臜事”,皇上的眉峰紧蹙,将晚晴拉起来,和言道:
“朕还有些政事要办,就不陪你了,今儿你受了些惊吓,不要再回宫了,就在朕的宫殿歇息一夜吧,明日里诏书一下,你就是朕的德妃了,朕会命人给你腾挪出宫室来。”
殿门打开,晚晴犹如灌铅般走出来,看见殿外跪着三个头发花白的老臣,均着白衣,身旁放一柄锋利的宝剑。
仇鲜在三人身旁打躬作揖,喃喃有语,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没有拦住老臣们死谏,打扰皇上就寝,他再受宠,也会受到牵连。
见到这一幕,晚晴的心动了一下。
朱公公从旁迎了上来,与她对视了一眼,引她出了寝宫。
不知她这一晚,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天色微明时,她向朱公公要了纸笔,写了一封信笺,交给了朱公公。
天色大亮之前,她又仔细向朱公公询问了幽州大旱受灾一事。朱公公也一一作答,不敢有丝毫隐瞒。
天亮之后,她就是新晋的德妃娘娘。虽然日后必是要为君王殉葬,可是位分一定,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她为何悲痛欲绝,为何泪流满襟,为何还要特特写一封信,再三叮嘱自己暗中交给鹊喜?
又为何,不停发问幽州大旱一事?
她这样的处事,仿若在交代后事,而不是等待封妃之喜。
想到这里,朱公公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绝命书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李白《蜀道难》
瘴气肆虐,蝮蛇遍地,深林茂密,寸步难行。
蜀地异于中原,无论是山川地势,还是风土气候。
征蜀的将士在这片广袤又神秘的土地上奔走数月,已经被折磨的筋疲力尽。
蜀国大军早已枕戈待旦多时,虎视眈眈面对入侵者。蜀君虽荒淫暴虐,却依然掌控军队,令其为己卖命。
大战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决战的时刻。
可谁知晋国的大军一直按兵不动,既不强攻,亦不谈和,就那么静静驻扎在蜀国边境之地。
兵者,诡道也。
谁也摸不清主帅郭崇滔的主意,他账下的高参谋士们每日无事可做,只在军帐中饮酒喧笑;
士兵们也是一派闲散慵懒的模样,没半点要打仗的紧张感。
跟随出征的宦官们早已看不过眼,纷纷到魏王帐下告状。
魏王虽年轻,却也是个通透豁达之人,只对手下人吩咐:
“一切都按郭元帅的吩咐做事,不许无事生非。”
这些宦官哪里肯听,又偷偷将消息传到京城。
皇上看了密报,心中自是不喜,屡次催促郭元帅出兵,奈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郭元帅只以休整军队为由,仍然按兵不动。
蜀国上下看晋国的征蜀大军一副懒散松懈的模样,只当他们是纸老虎,经不得这蜀地的瘴气深林,军心涣散,不足为敌;
再加上蜀地地势险峻,蜀人自恃天险可依,所以时间一长,竟不把在蜀郊的晋军放在眼里。
从蜀国国君开始,从上到下,又开始了继续骄奢淫逸、花天酒地的生活。
这一日,照例是闷热又潮湿的天气,到了深夜,雷声殷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落,打的行军帐篷劈啪作响,有雨水渗入,顺着帐篷的缝隙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帐篷内,一灯如豆。
正中支着一张简易的床榻,榻上之人似正陷入梦魇之中。
梦中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亦不知身在何处,只知她四周尽是无尽翻腾的黑暗,她哭泣,惊惧,挣扎,不断嘶喊着:
“轩郎,黑,……这里好黑……我忍不过了……轩郎,救我……”
床榻上的裴钰轩身子弯成了弓,额间布满豆粒大的汗珠,在梦中,他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都捉不住黑暗中的女子,只听她悲怆绝望地声音在耳边缭绕。
“晴儿,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钰轩从梦魇中惊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榻,却见夜色深沉,雨声潺潺。
晴儿一定是出事了。
这梦他已经连续多日做到了,梦境大同小异,都是晚晴在黑暗中挣扎嘶喊,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那声音,必是她的。
按理她已经按照计划出宫等他了,可他却迟迟未等到京中的来信。
他焦虑,懊恼,忐忑,惊恐,每天陷入无尽的担忧之中。
有几次,他甚至想要打点行装偷偷潜回京师查个究竟,可程方兴几次来劝说他不能轻举妄动,此时他身在军中,军令如山,一旦私自潜逃,必会牵连甚重。
他只好暂时按兵不动,望眼欲穿地盼着京中能有信息传来。
终于这一日,他等到了从京中传来的信笺。可这信却不是来自中宫的,亦不是来自裴府的,竟是夹在方回给他的问候信笺的夹层中的。——
当日他曾和方回约好,一旦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便用这种特质的信纸给他寄送消息。
他抖着手,将信笺夹层中的信纸抽出,扑面而来的,便是晚晴那一手工整隽秀的蝇头小楷:
“轩郎,见字如面。当日匆匆一别,而今已有三月,万千思念,尽在不言中,愿君千万珍重。
而今风云突转,变乱迭起,原来皇上早知你我之事,设下网罟以待裴氏。
裴家大难在即,你万万不可回京,请程兄帮忙安排,先去幽州躲避些时日吧。
此次大难,皇后怕难以逃脱,我亦不愿累及无辜,更不愿作金丝雀供养宫中,故今日已绝无生理,宁愿以身济天下。
轩郎,人生修短有长,况能得遇君之爱幸,我今世已无遗憾,唯恨未能为你留下一儿半女,悔之莫及,念之催崩五内,然无奈矣。
行矣轩郎,行矣!今日生死离分,与君长诀。
而后朗日是我,晴空是我,明月是我,清风是我。常伴君怀,常侍君侧,愿君勿悲……
晚晴绝笔。”
只见那字纸上笔迹甚是凌乱,且泪迹斑斑,几处字迹都被泪渍洇透晕开,可见写信人的悲痛及仓促。
裴钰轩强撑着将信看完,大吼一声“晴儿”,一口鲜血喷出,紧接着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随侍在旁的阿默兄弟大惊失色,忙忙给他掐人中,阿诺哆哆嗦嗦地拿起信,颤抖着问:
“哥哥,刚才公子是读了信,叫了声夫人的名字晕过去的,难道,夫人遭了不测?”
二人常伴裴钰轩身边,早已粗通文理,阿默见他这么说,便将信拿过来,粗读了一边,流着泪道:
“夫人……夫人怕……已不在了……”
阿诺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双目泣血问哥哥道:“你说的是真的?”
阿默红着眼圈将信递给弟弟:“这是夫人的绝笔信。”
阿诺拿过信来,仔细读了一遍,那信即飘落在地上,他两眼无神,木然道:“夫人死了,她不在了……”
还是阿默反应快,他一把拉起兄弟道:“还未必呢,她的凶信又没传过来,你快去喊军医来,对了,再偷偷叫过程将军来,咱们先把公子救活,再说下一步。”
可怜阿诺的身子都直不起来了,失魂落魄地对阿默道:“哥哥,我这条命能换夫人一条命吗?我愿意替她去死。”
阿默一直都知道阿诺对杜晚晴的情义。此时生死离别之际,也不忍心再责备弟弟,自己抹了一把眼泪,缓声劝道:
“你先别急,快去找人,咱们看看还有没有办法救夫人……”
说着,想起杜晚晴一生行事作风,当真是仁义忠厚,对自己兄弟也是百般照顾,不禁热泪长流。
阿诺强笑了笑,说:“好,我去,只要能救姑娘,我愿意赴汤蹈火。”说着,便大步迈出了门。
不一时军医来了,替裴钰轩把脉后,道是急火攻心,赶紧开了房子去熬了药,果然裴钰轩喝了药,不一时缓过来,茫茫然问:
“我怎么了?”
看着阿默兄弟通红着眼睛,又看到了桌上那封摊开的信,忽然想起了晚晴,不禁肝胆俱裂,五内俱崩。
他强撑着头晕目眩从榻上勉强起来,歪歪斜斜便要走出门去,被阿默兄弟死死拦住,他血红着眼睛嘶吼道:
“你们拉着我干什么,晴儿出事了,我要去救她……你们放开我……”
阿默低声劝道:“公子,这只是夫人的绝笔信,但夫人是朝廷命妇,她若不在了中宫那边必有凶信传来,公子,我们先打听一下不迟……”
“你是说她还没死?”钰轩的脑中混混沌沌的,听了阿默的话,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急问道:
“你说晴儿还活着,她可能还活着是不是?”
“怎么了贤弟?”程方兴穿着盔甲进来,见钰轩披头散发跣足而立,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钰轩面如死灰般递过晚晴的绝笔信,绝望地对程方兴道:“程兄,晴儿……出事了……”
程方兴大吃一惊,忙忙拿过信来,读了一遍,不由热泪满眶,连连问道:“这是,这是真的吗?笔迹是她的吗?”
“是她的。”钰轩强忍着锥心之痛,蹙眉痛心道:“她的字是我教的,我最熟悉她的笔迹,程兄,我只有一件事委托你”,
他泪眼朦胧地拉住程方兴的手嘱托:
“日后,拜托你把我们夫妇埋在一处,你的恩德我和内子到了黄泉之下也会铭刻在心。”
“不不不”,程方兴究竟是军旅出身,上过战场的人自来最是刚毅冷静,且他究竟不像钰轩这般身处其中,略一思索,他背过身擦了把泪,劝钰轩道:
“晴儿我自小知道她,她不会轻易赴死的,你先莫要担心。
而且按晴儿所说,皇上早知你们的事情,那他为何还肯放你出京?按理在京城内将你们一网打尽最好。
他那时并未发难,说明至少当时他还没下决心借此事灭你裴家,那现在为何他又忽然发难了呢?
我看晴儿信中所写,似乎皇上逼她诬陷你裴家,抑或是皇上逼她做妃嫔,她无奈之下,才做出此举。
贤弟,你静静心,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钰轩被他这么一说,倒是清醒了许多,他又拿起信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沙哑着嗓子道:
“是,皇上一直想纳她入后宫,她不乐意。或许皇上就是拿我同她的事情威胁她就范,她不从,这才……
钰轩满脸悲苦,哽咽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说着,只觉得心痛如转轮,再也说不下,只想着一旦晚晴的凶信确凿,便与她共同赴死,自己绝不独活。
“裴贤弟,咱们先不要说什么生死的话,你听我说,皇上早知道你们的关系,但是还是放你出来了,那就说明他早准备留下晴妹妹牵制你。
所以现下他虽动了手,却绝不会是下死手,你想想,万一晴妹妹真的不在了,他拿什么挟持你,挟持裴家呢?
而且晴妹妹是侍奉皇后娘娘的女官,她出了事,皇后那边怎么可能一点讯息都没有呢?只千里迢迢巴巴送了一封晴妹妹的绝笔信来,却不告诉我们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定有蹊跷,贤弟,你不要急,我先帮你去打听打听……”
钰轩听程方兴这样一说,心思略明,他对着程方兴,一揖到底,嘶哑着嗓子说:
“那就有劳程兄了,我替晴儿谢谢你。”
“贤弟,咱们之间不说这个。你听我的,先别难过,而今蜀地离京城千里之遥,咱们的消息都不及时,唯有魏王手下那帮宦官们消息最灵通。他们有专门通往宫内的秘密通道。”
程方兴拍了拍裴钰轩的肩说:“我同魏王还有几分交情,你等着,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宫里最近有什么消息过来。
你等我的消息,千万别轻举妄动……”
说着,又对阿默兄弟道:“你俩别掉泪了,赶紧过来服侍好你家公子,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的泪也涌上来,低声道:“我就不信晴儿她,她这般薄命……”
说着,趁着泪还未落,大踏步出去了。
钰轩如丧心魂,肝肠寸断,他拿着那封信,一再抚摸着亲吻着,惨笑道:
“晴儿,我知你自来最是怕黑,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你慢点行,等等我……”
阿诺手里攥出了血星子,阿默偷偷拍了拍兄弟的手,阿诺忽而低声对阿默说: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狗皇帝……”
阿默急的使劲拉了一把兄弟的衣袖,悄声道:“噤声,你活够了……”
“你等着吧,若是夫人不在了,我一定会要了那狗皇帝的命……”
阿诺一脸诀绝。
“好,若是狗皇帝真害死了公子和夫人,哥哥和你一起去杀了那狗贼……”
阿默冷笑了一声,道:“反正咱们兄弟们都是死士出身,命贱,不怕死……”
阿诺听哥哥这么说,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兄弟,满眼都是感激之意。
兄弟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快活赌坊(捉虫)
到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程方兴穿着便衣,悄悄来到他们营帐,裴钰轩亲自去账外迎接他,见他一脸凝重,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钰轩长揖到地,心急如焚道:“请程兄明示。”
“晴儿没死,还活着。”程方兴叹了口气道:“听说皇上本想晋封她为德妃,岂料她……”
程方兴低头,垂下眼睑,似不忍心再说。
“她怎么了,你说啊……”钰轩焦虑万分,死死盯着他道。
“她竟然在皇上的寿筵上,当着数百国内外的宾客,公然劝谏皇上赈济幽州一带数万遭受了旱灾的饥民。
又斥责皇上的寿筵一席便值数百金,而幽州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若皇上还不肯赈灾,只怕天下都会反乱起来……
听她公然这么说,皇上的脸上挂不住,只得勉强应允了她,当即发下圣旨,从幽州军费开支中匀出了20万两银子安置受灾的百姓。
本来当日也是要加封晴儿为德妃的日子,谁料她中途闹了这么一出,据说是筵席还没结束就被皇上下令关到黑牢里去了。
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天牢之中,以黑牢最为残忍,当然也最为难熬,铁打的犯人扔进去,过个几日也得跪地求饶。
黑牢里出来的犯人,非死即疯,从无例外。
“黑牢,黑牢……”听到这消息的钰轩面色惨白,喃喃道:
“那是男人都打熬不过的地方……晴儿,你怎么那么傻?怪不得你要以身济天下,这就是你的济天下?”
虽口中这么说,可钰轩心里也知道,晚晴不愿攀诬他裴家,又不愿做皇上的嫔妃,她定是报了必死的心去死谏皇上的。即便不是为了幽州的百姓,她也会以别的名目将自己献上祭坛。
这就是他的女人,他以命相倾爱着的女人。——事实证明,她值得。
他的泪簌簌而下,悲伤如海水般堙没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程方兴见他悲不自胜,也心有戚戚,感慨道:“没想到晴儿一个女儿家,竟有如此铮铮铁骨,连我须眉男儿也自愧不如。”
“我不要她铮铮铁骨,她只是个弱女子,拯危扶溺是男人的事情,谁让她去干这傻事的?
钰轩踉跄着站起,抹了一把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他吩咐仆从:“赶紧收拾一下,我我们即刻回京。
程方兴一把扯住他,惊讶道:
“你疯了,晴儿在信上怎么是怎么给你说的?皇上现在正要灭了你裴家呢,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程兄,你不用劝我了,裴钰轩此时主意已定,斩钉截铁对程方兴说:
“我意已决,晴儿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怀抱里,不能在那黑牢里枉送了性命。
就是麻烦你代我向郭元帅禀告一声,看看我是辞职也好,逃兵也罢,反正我要回京去。我再不走,只怕朝廷的追捕文书就到了,到时我更加走不了!
“贤弟,你不要意气用事,“程方兴一把扯住钰轩,苦口婆心劝说道:
“你听晴儿的,先去幽州你大哥那里躲一躲,千万莫枉送了性命。
晴儿的事,只怕皇上还没下狠手,咱们再想想办法,走走魏王、郑王等人的关节,必能救她出来。
再说,军令如山,你怎能说走就走?万一事情还没波及到你裴家,你这一走,可就把前程全丢了……
裴钰轩笑了笑,毅然决然道:“程兄,晴儿和我共用一条命,她若死了,我也不能活。
所以,我若不丢前程,只怕丢的是命。程兄,拜托了。”
程方兴哪能让他走,明知道他这般鲁莽必是死路一条,忙给阿默兄弟使眼色,阿默机灵,从旁劝阻:
“公子,今日天晚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走?这大营之内,到处都要大帅的手令才能出去,此时咱们出不去啊……”
程方兴见裴钰轩犹豫之际,又趁机劝道:“贤弟,晴儿冒死写信给你,让你远离京师,你千万莫要辜负了她的一片情义。
你听哥哥一句话,就算要走,你至少也得拿到郭帅的一个手令,或者郭三公子的令牌。
现在你是在郭三公子帐下做事,要走怎么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呢?”
可无论程方兴怎么劝阻,钰轩都不为所动,他就一个念想,要死,他也要和晚晴死在一起。
程方兴见实在劝不动他,只得无可奈何道:
“也罢,就算你回了京师,可你这么单枪匹马的闯入天牢去救人,必是不能的。
我记得天牢现在归从马直管辖,从马直的那个指挥使……郭……对,郭谦之,是郭帅的干儿子,你不走郭帅的路子,他哪能理你?
钰轩一听郭谦之这名字,不由眼前一亮,忙忙问道:“郭谦之管天牢?”
“是,他今年开始接管天牢,皇上对他信任的很。”
钰轩点了点头,心下稍稍安宁片刻。他浮起一丝笑意,对程方兴道:
“多谢程兄提醒,那我明日去找郭诲,让他帮我写封信给郭谦之,拿到手札我就走。
说完,又催促着让阿默兄弟赶紧收拾行李,程方兴见拦不住他,对他这般痴情不禁生了几分钦佩。
其实最初他有点反感裴钰轩,觉得他就是个靠裙带上位的小白脸。
而且当日若非他横刀夺爱抢了晚晴,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若不是晚晴非要自己和他结交,自己根本不会理这样的纨绔子弟。
谁料这段军旅生涯,与裴钰轩朝夕相处,程方兴深觉此人器量深宏,做事果断沉勇,绝非等闲之辈。
又见他明知回去凶多吉少,却能为了晚晴孤注一掷,不由大起敬意,向他推心置腹道:
“既然贤弟心意已决,那我不再多说,我在骁骑营颇有几个交好的兄弟,你拿着我的手札,到时去了也可有个联络。”
说着,便命研墨,立刻便写了封信递给钰轩,又解下贴身玉佩,道:“贤弟拿着,这两件物事,他们必都认识。”
“大恩不言谢。钰轩向程方兴拱手道:“那我明日出发就不再去向你告别了,程兄,蜀国不堪一击,我估计多半是不会打仗了,可能他们会举国而降。
若是那样,兄弟建议你别回京城了,听说郭元帅推荐了孟之祥大人接管蜀地,到时你便跟着孟大人在此处吧。”
“我也正有此意。”程方兴道:“不过,这也得看时机才是。从前那孟大人与我倒是有过交集,待我甚是客气。
我便在这里等你和晴儿,你们若是能在京城顺利脱险,便来蜀地避难,此处天高皇帝远,一般的朝廷诏令到了这里都是废纸。
你记得千万让郭诲帮你保留着军籍,万不可在此处被人捉了把柄。京城凶险,贤弟千万小心。”
钰轩点头称谢,二人仓促告别。
钰轩第二日果然以父亲病重为由向郭诲请了假赴京,又偷偷告诉他晚晴的事情。
郭诲早就知道裴钰轩和杜晚晴的事情,是以也不惊讶,只是痛斥了一番皇上无耻,便挥毫给郭谦之写了一封信,让他便宜从事。
二人挥泪而别。
钰轩万万没想到,这是自己和郭诲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因为不久之后政坛波澜诡谲,郭氏家族在大浪之中亦未能得以保全,此是后话,不提。
快活赌坊
快活赌坊字如其名,便是个人人来寻快活的消金窟。
赌坊分上中下三等赌场,分别为天字坊、地字坊、人字坊,不同身份地位的人都可以来。
无论是腰间只有三文钱却震得天响的蓬头百姓,还是腰缠十万贯仍不动声色的阔绰权贵,都可以到此来快活一把。
这里通宵达旦地遮着厚重的帘帷,点着明晃晃的蜡烛,晃得人的眼睛直发晕,斗牌、掷骰之声响彻云霄。
不管是否参赌,赌坊照例都是赠上一份小食,虽不至于果腹,但是在这样灾荒连年的年景下,也颇可吸引一些好沾小便宜的人。
只要你进来,不愁你不赌掉手里最后一个毫子,不错,这就是自古以来开赌场者利用人的诀窍——贪。
此外,赌场还十分贴心,若你赢得过多或者输得底掉,赌坊还会派专人礼送你出坊,赢得过多自然是怕你半路被人劫杀,虽然这种情况极少,但是不得不防;
输得底掉的,那派送的人更是要贴心送你到家门口,毕竟死在坊中十分不吉利,也影响客人们的心情。
贾三现在就正面临被礼送的境况。
赌坊满脸横肉的仆役笑眯眯地将他两个胳膊反剪过来,提起他瘦弱的不堪一击的身体,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起他来,准备让他彻底消失在赌坊。
贾三瞪眼踢脚,嚷嚷着不服,拼尽了全力想要挣扎着下来,
这时在旁边坐着一位玄色衣裳、眉目冷峻的年轻男子忽然道:“罢了,让他留下,再陪我们玩几把。”
这男子刚才连赢数把,眼见得面前堆得筹码像座小山一样码起来。
仆役还在犹豫,只听旁边一个青袍客笑道:“谁要和他耍钱,一脸穷酸相,快撵出去吧。”
一晚上这人和玄衣汉子两人互为输赢,虽然是小钱,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众赌徒拥在这俩人身后,都哈哈笑着,帮闲传话,也便得几个赏钱下注。
仆役见二人一个让留,一个让走,颇是犹疑不决,谁料玄衣汉子动怒道:“怎得,我说了不算?”
说着,便一抬脚踏在高凳上,将袍子往身后一撩,高高挽起衣袖,粗壮的臂膀上一条蜿蜒狰狞的青龙似要奔腾而出,骇得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玄衣大汉不顾众人神色,“哗啦”一声,将那小山般的筹码推到面前,高声唤贾三道:“来,兄弟,这些都借你做本!”
青袍客冲他嗤笑两声,掀动着唇上几根泚须,不屑一顾道:“哼,随你便是,爷是来买快活的,不生闲气!”
一众闲汉大声叫好,都在奉承玄衣汉子仗义。
那青袍客似乎被拱起了火来,他霍地从怀里掏出十两一个的金元宝,当啷一声扔到赌桌上,冷笑道:
“别拿着那几文钱充什么大善人,来,我这也有一点小钱,今日咱们就以这个下注如何?一局赌输赢!”
众人轰然,都奉承青袍客胆识过人手气壮,贾三也被客客气气放下,站在二个豪客中间。
他是个烂赌无度的人,早早将分家得的一份家私赌得罄净,老婆被娘家人接回去,一去不返;
年过三十他还依着哥嫂过活,镇日家偷鸡摸狗,一点正经营生不做,平日里人人都叫他烂眼贾三,因他一只眼被赌棍打瞎了,若不是哥嫂贤良给他一碗饭吃,这种人早就死了十遭八遭了。
他也曾痛改前非,想要再不来赌场,可惜只要远远看上一眼赌坊两字,就忍不住溜过来,他哥哥无法,只能将他锁在家里。
今日是他嫂嫂病的太厉害,给了他200文钱让他来抓副药吃。
谁料他摸着钱眨眼就跑来赌坊,不消片刻便将钱花的一文不剩,正要被叉出去之际,不料竟有如此际遇,有人自愿送钱给他赌,这事自来没有过。
他被放下时,还战战兢兢地,待坐到玄衣汉子的位子上,那眼睛都瞪圆了,手抖得拿不起骰子来,还是那玄衣汉子低头对他道:
“兄弟莫怕,这钱哥哥借你,你好好干。若赢了,咱俩一人一半;输了,算哥哥我的。”
众人闻之无不羡慕嫉妒恨,深恨为何这等好事不落在自己身上,却落在这么一个酒囊饭袋的烂人身上。”
贾三自是感激涕零,咬咬牙点了点头,结果一把下来,竟然赢了。
青袍客脸色微变,将金元宝推给他,又自怀中掏出三个一般成色的金元宝,道:
“小子哎,爷爷这里还有哪,你还敢不敢赌?”
贾三心中狂喜万分,自然一路赌下去。
天晚时,贾三已经成了人字坊有史以来最大的输家了,他欠了青袍客9274两白银。
青袍客看着软瘫成一滩泥的贾三,附在他耳上说:“走吧,孙子,我家主人要见你。”
贾三被青袍客像拖一条死鱼一般拖出去,玄衣汉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乎也不甚疼惜被贾三输了的那些银钱,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来请他去见赌坊老板的仆役,出言威胁道:
“赶紧滚,不然把你这地儿铲为平地……”
仆役吓得一溜烟跑得不见影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贾三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也是奇了怪了,这贾三精穷的一个赌棍,怎得会有人设计到他头上?
这下他就是再投一百次胎,也休想将这银钱还清。他那在天牢当牢头的哥哥只怕也得跟着受牵连。
贾家的排行很奇怪,从二开始排,贾二明明是家里老大,他弟弟贾三,其实排行老二。
贾家父母去世的早,靠着宗族帮衬着兄弟俩才长起来,哥哥勤勤谨谨,是个老实厚道的忠厚人,弟弟自幼在哥哥的庇护下生活,反倒成了浪荡子,实是令人唏嘘。
贾二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割了一斤牛肉,又买了二尾活鱼,顺便买了些鲜果炸酢,想要为娘子庆生——可怜她活了几十年,还从没庆过生日。这次眼见她病重,贾二心里怕她熬不过去,所以想将她的生日提前过了。
说起来夫妇二人结婚十几年,没有脸红拌嘴过,都是厮抬厮爱,你敬我我敬你的;唯一不足就是没有子嗣,好容易去年去庙里求神得了一个孩儿,结果到了六七个月,还是小产了。
大夫说是他娘子年纪大了,坐不住胎。坐不住坐不住吧,贾二也想明白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是谁料一向贤惠的娘子竟然因为这次落胎留下了病根,整日里病恹恹的,这些时日竟然到了下不来床的地步。
今日,贾二特意告了假,提前溜出来一会儿,多买了几样菜蔬,借着为她庆生的名义,想要让娘子宽宽心,说不定她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快要到家时,天上微微下起了小雨,下得青石板路湿滑湿滑的,险些将他摔了一跤。
哎,下雨天就是不方便,可是想起牢里那个可怜的女犯,唯有下雨天才能看到一星半点天光,得到一丝雨露浸润,他又觉得下雨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这么想着,他走到了家门,照例推开门后,却见家里冷冷清清,连一盏灯都没点。
他心里一慌,娘子不会有什么事吧,怎得这屋子这般安静?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怎么没点灯?”
他一面唤着,一面摸索着到了灯台那里,便要拿起火石,黑暗中忽有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
“贾爷,我家主人有事相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贾二的腿瞬间软了下来,他知道,出事了。
胁迫
贾二早就知道,自己做这一行,早晚要出事。
那黑牢里关押的一向是朝廷重犯,达官显贵,官阶不到三品以上,不是皇上咬牙切齿憎恶的人,一般到不了这个地方来。
他爹就是看管一个失势的王爷,被人胁迫,无缘无故地死在了大街上。他十六岁上接替了爹的位置,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不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罢了。
是以他平静地问:“这位爷,有什么事不能到衙门里说,非要到小可的家里来说?拙荆身上有病,求你们放了她,小可跟你们走。”
“夫君,我……我没事,他们还给我找了大夫,抓了药给我吃,我今天好些了……”
是他娘子的声音,虽然有些抖索,但是听起来没有大异样。
贾二的心略放了放,强抑着泪安慰病弱的女人:
“好,娘子你没事就好,你莫要怕,这几位官爷是来找我办点事,我们马上就走。”
雨一直淅沥沥下着,贾二买回的那两尾鱼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因为没有水,在泥地上翻腾不已,也免不了最终窒息而死的命运。
贾二见对方一直不说话,也不知这屋子里到底有多少人,便索性不开口了,等对方开口。
果然,过了半晌,听到有个年轻冷厉的声音响起来:
“贾二郎,你倒是沉得住气,我们今日来,是求你件事……”那声音顿了顿,语气放缓道:“黑牢里关的那位女囚,你可否能让我们见一见?”
“见不得。”贾二想都未想,一口回绝。
岂料他话音刚落,喉咙就被顶上了一个冰凉的物事,是一柄锋利的匕首。贾二不为所动,仍坚持说:
“我不过是个牢头,那女囚来头甚大……”
他说的是实情,上面派了40个人轮成四班岗,一次10个人就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囚,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光景。
听说皇上恨毒了这女囚,定要让她日日夜夜在一片漆黑中尝尝对抗自己的滋味——什么时候她求饶了,才放她出来。
可那女囚甚是有血性,到了现在几乎快要油尽灯枯了,却依然未曾吐出半个“求”字。
这一点让贾二甚是佩服。要知道,黑牢可不是一般的牢狱,它是天牢里最阴森可怖的牢房。
黑牢字如其名,永远是黑漆漆的,没有丝光。
牢中窄小,仅可容身,其四壁均是青石垒就,门开在其中一面墙壁上,只是那门永远不会打开,因为门和墙壁是一体的。
这原本是个机关,但牢头和看守者均不知其机关何在,甚至不知那门究竟是哪一面墙壁。
这牢房唯有屋顶处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那窗户除了一日二次往里投食外,其余时间几乎从来不开,唯有雨雪天气偶尔开开通风。
贾二心善,见这女囚实是可怜,便做主在这多雨的季节,借着下雨为女囚打开天窗露几滴雨下来。
有一次他壮胆端着烛台从天窗看了一眼,见那女囚枯坐在冰冷的青石上,形容枯槁,颜色憔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这一片黑暗中,这女囚已经枯坐着熬了40多天了,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快要倒下了。
有时,贾二甚至盼着她便这么死了算了,何必非要受这非人的折磨?可那女囚每有饭食投入,还是挣扎着抓过来往嘴里塞,看那样子,是想活。
他也不是不想为这可怜的女人找条活路,可他一个命如蝼蚁的小小牢头,能做得了什么呢?
“贾二郎,我们知道你的难处,所以今日特意到你家拜访,一起商量个法子”
“你们就是现在杀了我和拙荆,我也没有办法,看守的卫士是指挥使大人亲自委派的亲随,那墙壁的机关唯有郭大人知道,我们给女囚投食都是从天窗往里投,那女人……其实也没几天了……”
黑暗中,似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那男子的嗓音带着一丝颤音:“所以,我让你想办法……”
“小可没办法……”贾二昂着头,丝毫不顾那锋利的刀锋抵着喉咙的不适。
“大哥,大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欠了……欠了人家一万两银子,哥哥,我的好哥哥,你救救弟弟啊……”
他兄弟的声音忽起,是一种惊慌失措走投无路的绝望。
贾二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
“欠了人家一万两银子……这是要往死路上逼他们一家子啊……”
他还未开口,耳边那男子的声音又起:
“贾氏宗亲13口,姻亲9口,其中孩童4口,成人12口,老弱6口,分布在上井村、下井村、龙王村三村之中。贾二,你看看,这张单子上,你贾氏宗亲还有漏拉的吗?”
那冷厉的声音又起,这次,是带着凛冽的寒,仿若三九天里刮起的北风。
贾二百骸俱软,魂飞魄散,他怕了……
原来这些人人不但要灭了他的妻子兄弟,还准备灭了他贾家九族。
他们贾家自来人丁不旺,繁衍数代也就这么几十口子人,可是凭什么他搭上兄弟老婆,还得搭上自己的亲朋故旧?
没有这些宗亲,他和弟弟根本活不到成人,他重情义,不忍拖累他人。
想及此,他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叩头如蒜,哭着说:
“贵人大老爷,您说让小的怎么办,小的上刀山下火海也甘愿,只求您别牵连我的家人……”
“去把从马直指挥使郭谦之叫到这里来。”那声音里加了一丝丝温度。
“可是小的只是一个低级的狱卒,怎叫得动郭大人?”
“你可以想办法……比如说,有人威胁你,要劫狱……对了,你拿上这个。”喉咙上的匕首撤了,身边那人捧出一件衫子给他。
他接过这衫子,不知是何意,还要再辩解一番:“可是……”
“快去吧,二更之前,一定回来。不然你们整个家族这几十口子人,……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
贾二屁滚尿流的走出门去,黑漆漆的夜里,雨越下越大,借着微光,他看到一个玄衣人和一个青衣人一左一右跟着他,替他牵了匹马来,他认命地骑马跟着押送他的人到了郭指挥使家里。
郭指挥使有两个家,一个家是皇上赐的院落,在京城中心,靠近皇宫之地,可他常常不住在那里;
他宿在乌衣巷的一处外宅里,据说那里住着他最宠幸的一个妾室。
两人将他带到了乌衣巷这边来,显然是已经探听好了郭谦之今日留宿在这里。
在巷口,押送他的俩人就悄悄下马,让贾二自己去敲门。
贾二到了门口,斗胆将自己的腰牌和衣衫都递给门房,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见郭谦之横披了一件旧衣衫冲了出来,一把扯住他,问道:
“你就是贾二?谁给你的这件衫子?”
他的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却听后面一个柔媚的声音关切问道:“夫君,你出门怎得忘了带伞?”
贾二抬头看了一眼,见那女子身段柔顺,极普通的一张脸,穿着茜纱色裙袄,急急奔出来递伞。
这里是外宅,看起来郭谦之身边并无亲兵跟随。
“你回屋去吧,我有事,今夜不回来了。”郭谦之对着身后摆了摆手,说完,也没再看那女子一眼,便出门了。
那女子似有刹那的失神。
贾二附在郭谦之耳朵上说了几句话,郭神色大变,忙牵上马跟着贾二一路奔到贾二家里。
雨漫天而下,在这黑夜里,似有万千人的嘶哑和□□,一如疮痍的大地。
暴雨暂歇,一灯如豆。
郭谦之跟随贾二奔赴城郊。
他出身草莽不假,可是没有点智慧和勇气,绝不会数年之间便从一个戏子做到今日皇上身边禁军的首领。
他倒不在意何人约请他,但是来人竟然拿了件做工粗糙的红衫子,这让他大大吃惊起来。能拿出这件衫子,必是对他的前尘往事甚是清楚,那么这人,自己就必得会会了。
他一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贾二家。待进了门,却见一个面沉如水的年轻男子坐在那里,只见那男子风姿卓绝,清俊英朗,眉目却落寞的很,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我道是谁半夜召见,原来是裴国舅……”郭谦之客气地拱手,道:“听说国舅爷跟随干爹去了蜀中,怎得忽然又出现在京师?”
“郭大人,有劳了”,裴钰轩直起身子,略略捏了捏眉间,将一丝疲惫驱走,客气地说:“在下有一事相求,故而冒昧深夜搅扰。”
“国舅爷有用得着在下的,在下必当竭尽全力。”
“如此甚好。听说梁国夫人触犯龙颜,被关押在天牢里,郭大人,您能不能行个方便……”
钰轩说完,便站起身,将身上所携带的郭诲的书信交给郭谦之。
郭谦之恭恭敬敬接过信,就着油灯下仔仔细细地看过内容,略一沉吟方道:“国舅爷,有郭三公子的亲笔信,在下怎敢推脱?
但是您知道,梁国夫人是皇上钦定的重犯,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实是难做的很。不过既然圣上盛怒之下也没处死夫人,那说不定,过段时间,气消了,就会……释放夫人的……”
说到后来,他见裴钰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敢再说下去,只得暂时停下话头。
“她熬不住了……在那个黑暗的牢笼里,一丝光亮都没有,男人也打不住,她已经熬了快两月了……
郭大人,若你需要人手,虎贲军这边的弟兄也可以帮忙,我裴府上下人等更是随时供您调遣……”说到后来,钰轩的话音里已带着哽咽。
郭谦之知道这次碰到烫手的山芋了。
他影影绰绰听说,梁国夫人这次被□□,就是因为她和裴钰轩的□□暴露,皇上没敢动裴家,便把她拘禁起来了。
不然她在此之前多次干政,皇上都百依百顺,怎得这次为了幽州百姓求一点救济粮款就被下了黑牢?
可是这番话,他却说不出,见裴钰轩这般卑辞相求,自己一味拒绝不好,况且又有干爹最宠信的三子郭诲的信件,信中让他尽力帮助裴钰轩。
此事如何是好?他暗暗筹划,帮吧,自己必是要搭上身家性命;
不帮,又是郭氏,又是裴氏,甚至连虎贲军都掺了进来,这么多势力,哪个和自己真杠起来,自己都惹不起,看来只能从长计议。
他清了清嗓子,婉言道:“国舅爷,梁国夫人因替百姓求情而获罪,在下也钦佩的很,日后在下一定吩咐下面在饮食上多给夫人翻些花样,再有,让他们给她透点光亮进去……
要不,您通过皇后娘娘那边,再给夫人求求情?这个,想要救出夫人,总是要皇上的手谕才好……”
裴钰轩的胸膛一起一伏,心中的怒火熊熊燃起,这人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轻轻松松就将他们三方势力化为无形。
给晴儿改善一下伙食,透点光进去,真是说得好轻松,晴儿再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多待个三五天,必然要毙命于此了,这人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再努力一下,便尽量放柔语气,商量说:
“郭大人不要担心,你只管帮忙把人放出来,我们自然去讨皇上的赦令,最多十五天,不,十天,我们必能讨出赦令来,您看如何?
我妹妹在宫里作押,指挥使不会担心我裴氏就跑了吧?”
郭谦之听他提起皇后,心想看来最近宫中的情形他还一无所知。可这些勋贵,手段通天,皇上一日不下旨,他们就还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自己轻易得罪不得。
想来想去,郭谦之硬着头皮对钰轩道:“既是十天便能讨出赦令,为何……不再等十天呢?国舅爷,我保证这十天,夫人的命……”
他见裴钰轩的脸色沉下来,犹如冰霜般,也有些心惊。
身在高处,他的一言一行犹如足履薄冰,眼下形势尚未分明,自己毕竟是皇上的亲随,皇上一死他便一无所有了;
而他裴氏家大业大,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一哪天皇上又转了心思,自己岂不是白白得罪了裴家,还搭上得罪义父一家?
可真要从了他,答应救人,那私劫天牢也是死罪,想及此,郭谦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咬牙对钰轩许诺道:
“请国舅爷放心,在下哪怕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定保证夫人这些时日安全无虞……您要是担心,在下马上回去安排给她请大夫去天牢诊治。”
钰轩听了他这番话,竟然忽而笑了,不再逼迫他,而是转开话题,轻轻松松问道:
“听说郭大人的如夫人是淑妃娘娘的侍女?”
郭谦之一愣,不禁捏了捏手里拿的那件红衫子,思忖半日方道:
“的确是……这女子是在下的一位故人,贫贱之交……不知,国舅爷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钰轩不动声色道:“喔,那……这女子可是叫阿蛮?”
郭谦之霍的站起身冲钰轩问道:“国舅爷想说什么?”
搭救
钰轩见郭谦之这般警觉,微微轻哂道:“郭大人这么急做什么?在下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着他从衣襟内取出一枚玉簪,轻轻抚了抚,便攥在手里,向郭谦之慢腾腾说道:
“要说掖挺的阿蛮,在下倒也认识一位,不知和郭大人身边那位如夫人是否为一人?”
郭谦之的嘴角抽了几抽,将手上那件红衫子举起,压低声音问裴钰轩道:“国舅爷,恕在下鲁莽,请问这衣裳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钰轩并不答话,反倒张开手,将玉簪放置在手心中,凑近了灯光给郭谦之看:
“郭大人莫急,其实除了这衣裳,我还有这枚玉簪,据我那位故人说,这枚簪叫鸳鸯海棠纹玉簪,因这簪尖上被磕了一下,所以被人贱卖了,有人送与她,她如获至宝……”
郭谦之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抖动着双手径直从钰轩手中取过那枚玉簪,看了又看,颤声问道:
“这人,……这人,现在哪里?”
钰轩没有说话,只看着灯芯,过了许久,才徐徐吐字:“在黑牢里。”
郭谦之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那一条长凳有些不平,又不结实,险些被他坐的压榻在地上。
他眼睛直愣愣,一时心内五味杂陈,起伏不定,原来是她……怪不得自己那日马场见她,那般熟识,怪不得……
看见郭谦之的表情,钰轩的心中稳了几分,趁热打铁添言说:
“郭大人,恕在下直言,你身边侍奉的那位如夫人,只怕是有心人帮你找了个替代品吧!
说起来,那女子只是一张脸长得像掖庭的阿蛮吧,其余的举止形态二者岂有一丝相像?
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当日在掖挺里见的阿蛮,其实是前四门博士杜宇的女儿杜晚晴。
杜姑娘当日为赎出犯罪的父亲,自愿下入掖挺为奴,又因受人排挤,才不得不乔装冒名龙七的丫头小蛮。后来她被皇后要到身边侍奉,改姓陆氏,受封梁国夫人。”
“真的是梁国夫人?真的是她?”郭谦之悚然起身问道。
“郭大人稍安勿躁。掖庭阿蛮是不是梁国夫人,想必在郭大人心中早有定夺。据夫人说,你们分别之际适逢下暴雨,你曾见过她被雨水冲刷的半张脸,郭大人,是不是这般?”
郭谦之听裴钰轩能将他与阿蛮的往事细节讲得丝毫不差,心里早信了七八分。
其实他心里早就在打鼓,自己娶回去的阿蛮,虽然样貌和自己在掖挺遇见的阿蛮一般无二,可是那声音、身段却有些不像,更兼之见识气度似也远远不如掖挺中的阿蛮,最关键的是,她的性情和阿蛮截然不同。
掖庭阿蛮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柔软和大气在里面,自己身边那人,虽也叫自己大哥,可是二人许多稍微亲近一点的话,她便推脱忘了,记不清了;
自己想看看那枚定情的玉簪,她又推脱丢了,又说自己不喜玉饰,只喜金银,是以首饰簪环全是一片黄灿灿的。
他念着当日的情分,对她百般容忍宠爱,她却日渐恃宠而骄起来,又因他回大宅崔夫人那边去吵闹个不休。
他的心有些寒,但有往日的情愫在那里,他始终也狠不下心弃了她。
直到那日他在马场救了梁国夫人,梁国夫人紧张之下忽地叫了声他郭大哥,他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难道是……难道自己枕边人并非当日的阿蛮?
自此后他偷偷观察身边这位阿蛮,甚至亲自打水以闺房之趣为由,为她擦拭面容,却再也看不到那日暴雨中曾见到的如凝脂般的肌肤。
今日裴国舅手里不但有当日他和阿蛮定情的玉簪,甚至还有他为阿蛮购置的粗劣的麻衫子,因为染料低劣,那红色并不均匀,浅一块深一块,当日阿蛮穿上,他还内疚了好久,她却哄他说很好看。
他以为她喜欢红色,便在此次成亲后,多买大红衣衫给她,谁料新娶的这位却看都不看,说明明自己肤色黑,还给她买红衫子,是故意看她出丑么?
是了,是了,自己捧在手心里的枕边人分明是个赝品。
当日的阿蛮竟是,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梁国夫人,是现在被押入死牢的梁国夫人,是为了素不相识的幽州百姓不惜以命相拼的梁国夫人……
——作为皇上最信任的贴身侍卫首领,他早已知道,梁国夫人正是从前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的杜氏,而杜氏,
这才是他当日倾心的阿蛮,是那个不爱金银宝物,只叮嘱他在战场上千万小心,刀枪无眼的阿蛮;是那个会点一手好茶汤贤淑温柔又坚韧得像蒲苇一般的阿蛮。
想及此,他泪眼婆娑,强咽着痛苦问道:“国舅爷,梁国夫人她……她可曾提起过在下?”
“自然提过,她说,当日就见郭大人神武非凡,必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还说龙七公子当日亦如此褒奖你,只是……宫廷内的刀剑只怕比战场上的更多,还请你多多保重……”
郭谦之的泪落了下来。
这个身高七尺的彪形壮汉,既抵得住贫困的煎熬,也经得住逼人的富贵,唯独受不了的,是人世间那微末的关心和爱护。
钰轩见郭谦之涕泪纵横的模样,知道他是信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道:
“当日梁国夫人想与你相认,又担心会为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是以迟疑到了许久,后来听说你娶了淑妃身边的人,她说只要你幸福,娶谁都是极好的……自此后,她才放下了心。”
郭谦之将脸埋在那粗陋的棉麻衫子上,肩膀抖动着,似乎实难压制住心头的难过之情。
裴钰轩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看着他,心里有一丝酸楚,因眼前这铁塔般的汉子哭泣怀念的,是自己的娘子,若非迫不得已,自己又怎会轻易说出这个秘密?
可是不说,晴儿就要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里丧了性命。此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过了一盏茶功夫,郭谦之抬起头,用袖子擦了一把泪,沉声对钰轩道:
“让国舅爷见笑了,明日子时,国舅爷在这里等我……到时还在贾二家里,交接夫人。”
裴钰轩大喜过望,忙起身向他躬身致敬:“郭兄弟,有劳你了,若需要人手钱财,你尽管说。”
郭谦之苦笑了一下,垂头叹道:“此事无需人手钱粮,只要豁出命就行。不过,我这条命,早在战场上丢过七八回了,这次如果能救了阿蛮,我也不枉活了一回!”
说着,立刻起身告辞,临行前,他抄起簪子和衫子,自然而然地放到了自己怀中,钰轩也没有制止他。
兴儿刚待要动,被钰轩一把拦住,二人在他走后,方才缓了口气。
兴儿问钰轩道:“公子,您为何让他把信物拿走?”
“晴儿出来后,他必然要见晴儿求证,不仅如此,他还有可能想娶晴儿呢……”
钰轩闭一闭眼,想起刚才郭谦之的表现,冷冷道。
“他敢……”兴儿愤愤然道:“咋们夫人岂是他一个戏子能娶的?真是白日做梦!”
“他就是白日做梦。”钰轩笑了一下,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楚,眼睛瞄向手边一个檀木小方盒,拍了拍道:
“还有这么多对他不利的证据一个都没拿出来呢,他就从了,还真是怂……”
“公子,他,难道他不是为了咱们夫人和他的故情才会……”兴儿有点吃惊地问道。
“哼……”裴钰轩隐晦一笑:“也许吧,但是他掩耳盗铃这么久了,富贵得了,女人得了,不忘贫贱之交的名声也得了,关键是,淑妃那边他也搭上了关系。
你说一举数得的好事,他真的为了晴儿才冲冠一怒吗?我看未必,他忌惮的还是裴家和郭家的势力吧……”
兴儿嗫嚅着,没敢说话,钰轩又吩咐说:“明日传我的话给鹊喜,让她告诉皇后,这几日务必找时间求见皇上,要回家省亲见一面父亲。”
回京后,他已秘密打听了,皇上尚未向裴家动手,中秋节礼的赏赐也一如从前。可见晴儿之事,暂时尚未波及裴家,想来还是担心影响西南伐蜀的大局。
岂料兴儿听了钰轩的话,忽而变了神色,支支吾吾说:
“公子,有件事,我尚没来得及给您汇报,现在不知为何,宫里迟迟传不出消息,自从咱们夫人被关押后,鹊喜那边的消息也愈来愈少了……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钰轩听兴儿这么一说,心下一沉,叹息道:
“出事,是早晚的了,咱们就赶着在皇上出手之前尽快救晴儿出来吧。只要能把晴儿救出来,我就再没什么牵挂了。”
兴儿闻此,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钰轩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责备,只是和言道:
“哭什么?还没到那一步呢。老实说,中宫实力实是太弱,以前就全靠晴儿在那里苦苦死撑着,高鹊喜不过是看着晴儿的面上愿意帮我们,而今晴儿出事了,她怕也寒了心了。
虽如此,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事,你们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再探。”
兴儿只得点头应承,又忽而附耳对钰轩道:“公子,听说大公子在宫内还安排有暗桩,不过这个名单只有老爷和大公子才知道,咱们要不要……?”
钰轩犹豫半晌,道:“爹近来一直神智不清,连话都说不出,大哥那边,我已经派人给他送了信,只是急切之间,信息也没那么快传回来。此事急不得,等将晴儿救出,我再和她商议此事。”
兴儿知道晚晴素来足智多谋,况她在宫里人脉更广,便点了点头,垂手侍立,不再言语。
暴雨终于停了,月亮升上来了,今日是十二,虽然还不到十五,但是月亮已经圆了起来,皎然一片照着水光粼粼的大地。
今日这雨水实在是多了些,庄稼涝死了不少,京城这几年年年涝灾,百姓家断炊许久了,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早已疮痍满目,战乱,灾害,苛捐杂税,犹如一只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百姓的喉咙。
活着的,都是苦熬,死了的,还得些安乐。“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但是哪里才是乐土呢?哪里才是自己和晴儿的乐土呢?
钰轩举头望着那一轮明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二夜天刚擦黑,裴钰轩一众人都着黑衣,在贾家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单等着子时到来。
果然到了子时,一架马车嘚嘚驶来,裴家暗卫都拔出剑候命。钰轩在中堂坐镇指挥,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笔直的坐姿,像是一株历经冰雪而弥坚的松树一般,高大挺拔。
贾家的亲眷全部关在后院的柴房,嘴里堵着破棉絮。一个戴斗笠的男子从车上下来,指挥手下抬下一口柏木棺,径直往堂前走来。
钰轩紧张地站起身,见那几人将棺材放下,戴斗笠的男人低声向钰轩禀报:
“按指挥使大人吩咐,小的们就在这里和国舅爷交割物品,请国舅爷莫要忘记十日之约。十日后,指挥使大人会再来拜见国舅爷。”
钰轩哪里顾得上和他说话,只是直直盯着棺木,抖索着唇吩咐侍从道:“快,快将棺木打开……”
戴斗笠的男子见钰轩不理他,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又道:“这口棺木就送给贾二使了,日后还请国舅爷将事做圆满。”说完,便带人离开了。
早有侍从将棺木打开,里面蜷缩着一位神志不清、形容枯槁的女子,她衣衫狼藉,眼睛上裹着厚厚的白布,全身战栗不已,似乎风中之烛,随时要熄灭在狂风暴雨之中。
钰轩泪如泉涌,跪地将她从棺木中抱出来,低低喊道:“晴儿,晴儿,我回来了,晴儿,你应我一声……”
晚晴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身子颤栗罢了。
“公子,我们要赶紧离了这里。”兴儿从旁催促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贾二被郭谦之控制住了,我们是否要带上贾二的兄弟和妻子?”
“不必,你们安排人在这里守着,贾二最多还能活十天,他为我们立下了汗马功劳,保住他的宗族和妻小吧”,
裴钰轩一手揽着晚晴,一面急急忙忙部署:“等贾二死了后,便将他们迁入外郡,给他们笔钱,让他们隐姓埋名地过。”
“是。”兴儿等弯腰道:“小的遵命。”
晚晴醒来是在第二日的午时。
在这期间她一直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谁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她的手乱抓乱舞,精神似乎已然崩溃了,眼上的厚布还紧紧缠绕着,钰轩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只想将她的音容牢牢锁在记忆中。
他只能陪她这十天了,这十天是他和郭谦之约定的时间,若十日内还是无法讨到皇上的赦免书,必得有人去顶缸。区区一个贾二怎能顶得住?就是郭谦之也必顶不住。
他虽伪造了父病重的消息逃回京师,但是他隶属讨伐西蜀的大军,临阵脱逃已是莫大干系,又敢指挥去天牢劫人,必是死路一条了。
不要说皇上本来就有心对付裴家,就算不对付裴家,他这一身罪责也绝不能逃脱了。
不枉了,能和晴儿再呆十天,他也不枉了,他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晴儿的脸上,一遍遍柔声道:“晴儿,不怕,我回来了……你的轩郎回来了……”
“轩郎……”晚晴忽地低叫了一声,“轩郎救我,救我,救我……”说着说着,她忽然从榻上坐起来,双手抱头哭泣道:
“太黑了,轩郎,太黑了,我熬不住了……这是地狱里,这一定是地狱里……”
钰轩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好歹她开口了,他悲欣交集,将晴儿揽入怀里,轻轻拍着她道:
“不怕不怕,晴儿乖,现在你已经逃出来了,来,你摸摸看,我是你的轩郎啊,你摸摸我的脸……”
晴儿的手被他的手引着,颤巍巍摸着他的脸,从额头一直摸到了下颌角,又从下颌摸到了头顶,才将信将疑问道:
“轩郎,真的是你吗?这里是,是哪里?”
“傻晴儿,当然是我啦,这里是咱们的别苑。你闻闻,这是桂花香……”钰轩含着泪,将床头一捧桂花放到了晴儿鼻息下。
晚晴若有所思地闻了闻,忽然惊叫道:“快走轩郎,快走,莫让人看到了”,她用力推着他,拼尽了全身力气,几乎将他推到在榻上,她哭喊着拍打他的身子:
“轩郎,皇上知道了咱们的事情,那本是他设的圈套,你快走,再晚了他们就来捉你了……”
钰轩见她这般,不由心如刀割,五脏俱焚,他一把抱住她,嚎啕恸哭道:
“晴儿,我的傻晴儿,你自己都到这个步田地了,怎么还在担心我啊……只要你活着,哪怕你真的给皇上做了妃嫔,我也认了……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生离
晚晴迷迷瞪瞪对钰轩说:“轩郎,你哭什么?我的眼睛瞎了,到处都是一片黑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你不能死,大丈夫要死得其所,你得为国家效力……”
不久后,她的神志看起来似乎渐渐涣散开来,竟然咧开嘴笑起来,虚虚用手指着一处说:
“看,那一片片的桂花树,娘亲,你的衫子真好看……
幽州的百姓食不果腹,奄奄待毙,陛下这里珍馐美味一顿便吃得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业,您怎能举箸下咽?……
轩郎,你怎生这般骂我?我怎么就人尽可夫了?我什么都没做……”
她痴痴艾艾,不一时便歪倒睡着了。
钰轩将她搂在怀里,只觉腹内如转轮,一时阿诺已经请了大夫来了,大夫为晚晴把了脉,宽慰钰轩说:
“无妨,这小娘子心智既坚,过两天吃几副药便会慢慢好起来。
你们要把她眼睛上的布再蒙几天,即使她自言自语,你们也要和她交谈,慢慢唤醒她的意志才好。万不可急于一时,若此时她再受刺激,后果难以预料。”
钰轩一一答应下来。
往后三两日晚晴一时说天太黑了害怕,一时又说有鬼怪在自己身边;
一时哭闹着说去找江南,一时又要去蜀边,钰轩将她揽在怀里,无论她说什么,都耐心细致的抚慰她,关怀她,亲自给她喂药,换衣,洗澡;
见她身上脸上瘦干了,他不由又失声痛哭了一场,深觉自己还是离不开晚晴,若是自己死了,只怕她也活不得,他只好又开始细细筹划怎么活下去。
宫中的消息迟迟不能传回,鹊喜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兴儿想尽法子托人问询中宫近况,均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而裴时的情况也越发不妙起来,裴钰轩偷偷回去看了一回,裴时已认不得人了,一直昏昏沉沉睡着。
他等了小半个时辰,见父亲未醒,心里担心晚晴,便匆匆退出了上房。
走在裴府中,钰轩心里凄怆不已,只见当日人流如织的宰相府邸,今日竟已经变成了一座鬼气森森的死宅。
待他晕头转向地回到别苑后,终于有一件好消息在等着他了,原来是晚晴醒了。
她眼睛上的白布撤下来,明眸嫣然,两颊略略有了点红晕,虽然还不能站起,但已经可以勉强坐起来,见到钰轩,她投入他怀里,哭着说:
“轩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钰轩喜极而泣道:“傻瓜,你忘了,咱们夫妇一条命,我没死,你就不许死……”
二人相拥良久,钰轩见她气色刚刚有了气色,不敢过于劳累了她,喂了她一碗粥,便想让她躺下歇息,谁料她却拉着他的胳膊,定要问他是怎生就她出来的。
钰轩瞒不住她,只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派阿默兄弟到赌场诱骗贾三逼迫牢头贾二就范,怎么通过贾二引出郭谦之搭救等等。
晚晴听了他和郭谦之的十日之约,不由蛾眉紧蹙,担心不已,只一味催促钰轩赶紧离开京城。
钰轩哪里舍得再一次舍下她独自逃生,可要带着她一起走,不要说皇上那边,就算郭谦之这边也绝不会善罢干休。
二人急切之间,计无所出,最后还是晚晴硬撑着起身,对钰轩道:
“也罢,你既不愿意离开,我不逼你,眼下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找到宫里通信之人,让我们了解宫内状况。
轩郎,我口授两封书信给鹊喜和朱良,你替我誊写出来,然后再派人秘密给他们递进去,如果有这二人帮助,咱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钰轩一听,晚晴说得有理,忙研墨疾书,不到三炷□□夫,两封信都已写就,晚晴拿过信来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点点头,对钰轩虚弱得笑道:
“你这字迹倒是模仿的像,和我的一般无二了。”
钰轩闻言,心念一动,上前将她连人带信都拥在怀里,眼中的泪一滴滴落在晚晴的寝衣上。
此后几日,钰轩一直早出晚归,脸上的神情一日比一日凝重。
晚晴问他,他又推说无事,直到那一日,有小校来访,说郭谦之请他一叙。
晚晴苦苦在家等了一日,直到月上柳梢时,钰轩才踏着月色回来。
生离
见钰轩的脸色颇不好看,晚晴只道他还在担心和郭谦之的10日之约,便劝他道:
“轩郎,你不要担心,再等一两日,若是宫中还没有回音,便让狱卒传我手书给皇上,说我已经屈服认罪,要面见皇上,只要见到他,我自有主意。你先悄悄离京,郭谦之那边由我来处理。”
钰轩听她这么说,心中更是难过的紧,他含泪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的模样,只是忽然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轻轻道:
“晴儿,都是为夫不好,让你遭受这么多的折磨……日后,我若不在你身边,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晚晴只道他已经同意了离京,心内一松,强笑道:
“放心吧轩郎,我是山涧的野草,且是死不了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我……”
话虽这么说,她的泪可是不由跌落了下来,钰轩轻轻吻去她的泪水,那吻愈来愈深,愈来愈热,钰轩低低向她耳语道:
“晴儿,你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晚晴知他的意思,不由红了脸,用手佯推他,娇声道:“没,没事了……”
不知为何,钰轩的泪止不住滚落下来,哽咽道:“晴儿,晴儿,我舍不得你……”
晚晴惊讶地看着他,用手去拭他脸上的泪水,却被他打横抱到榻上,轻轻解开了衣衫,晚晴见他今日不同往时,只道他因自己又要回宫故而难过,是以不忍打断他,反而双手揽上了他的脖颈。
钰轩的眼中欲念渐深,恍然间,晚晴觉得他眸子的欲望中竟然夹杂着绝望,她心中一惊,身上的热消散了一半,待要问他时,却被他轻轻吻上樱唇。
今日他的一切动作都是极轻极珍重的,仿若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那般小心翼翼,却又那般缱捲难舍。
晚晴只好迎合着他的吻,也轻轻回吻他,却忽见他的泪水一直止不住流下来。
他从来没有如此过,即使在当日离京赴蜀前,他也不像今日这般模样,不对,一定有什么事,她的身子僵了僵,将钰轩的手按在胸前,低低问道:
“轩郎,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出事了?”
钰轩身子一滞,吻了吻她的额,道:“傻瓜,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说着,又微微喘息着贴到她耳后轻吻,良久方如呓语般道:“晴儿,你会永远爱我吗? ”
晚晴被他的发丝挠的痒痒,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事,强笑道:“对呀,你呢?”
“我,我恨不得把你吃到肚里去……”,钰轩抬起微微汗珠的清俊的脸,深色迷离而恍惚:
“这样,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情到极.乐之处,钰轩脸上身上的汗珠滑落下来,他紧紧搂住晚晴,轻喘道:“晴儿,永远别忘了我……”
晚晴见他发稍上尽是汗水,爱怜地替他拭了拭,眼角有泪溢了出来。
钰轩见此,心中更痛,双手将她揽得更紧,似呓语般说道:“晴儿,这辈子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二人柔情缱捲,缠绵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晚晴实在累得再也睁不开眼睛,便沉沉睡了。
钰轩看着晚晴那张瘦了一圈的小脸,依然美貌动人,风致嫣然,忍不住亲了亲,只觉得犹如摘了心肝一般,万分舍不得,心想难道自己今生和晴儿,就只有这一点浅显的缘分?
若早知如此,当初何不狠下心让她去江南找柳泰成,也好成全了她一世的幸福。
到了天亮她发现了事情真相,会不会难过的不能自已?
自己的一生已经全毁了,她的呢?若是毁掉自己的一生能换得她幸福,他乐意,他真的乐意。
他再也不执着于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他已经无能为力,再也给不了她幸福了,但愿日后还有人陪伴她度过这漫长的一生,“晴儿,晴儿,”
他轻抚着她的脸蛋,晚晴迷迷糊糊地搂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钻了钻,低低呓语道:“轩郎,冷……”
钰轩心痛难忍,紧紧搂了搂怀里的女子,低声哄她道:“晴儿乖,不冷了,我在这里守着你,你好好睡一觉吧……”
“嗯……”晚晴似无意识般答了一句,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退去,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她又往他怀里蹭了蹭,那发丝紧紧贴在他胸膛上,他爱怜地轻抚着她满头秀发,闻着她头上散发出的阵阵桂花的清香,喃喃道:
“晴儿,这一生一世,都不许忘了我……记住了吗?”
晚晴不知做了什么美梦,脸上绽放出笑容,轻轻道:“轩郎,你等等我嘛……”
“好,我永远等着你……”钰轩的泪水一滴滴全落在了晚晴的青丝上。
一夜的光景,他都未曾合一下眼帘,他一眨眼不眨眼地望着这睡熟的女子,这是他一生中最深爱的女人,是他愿以命相倾爱着的女人,他和她经历了千万重劫难才走到了一起,谁料恩爱犹如朝露,瞬息即散。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晴儿,我不愿和你分离,我舍不得,舍不得……”
他心中呐喊着,眼睛却贪婪地要将这女子的娇媚的容颜全都刻在自己心里脑中,全都深镌在自己的生命里,以陪他走过那条黑漆漆的——黄泉路。
这正是:
一切恩爱会回,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黎明时分,只听得外面马蹄声杂沓,火把铺天盖地而来,人声嚣嚣。
晚晴睡眼朦胧地起身,忽见钰轩已经不在枕边了,不由大吃一惊,忙忙套上了一件衫子,赤着脚蓬着头下地跑到了屋外,此时天气尚寒,被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低声呼唤道:
“轩郎,轩郎……”
跑到屋外一看,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上百兵士着甲胄在外持戟而立,火把将半个天空都映红了,为首的一位首领高高坐在马上,正是郭谦之。
再一看,钰轩一脸淡然,早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是被上了全套枷锁,正准备被押到刑车上去。
“住手,住手,你们抓错人了,轩郎,轩郎,你们为什么要抓轩郎?是我,你们要抓的是我……”
晚晴在一众人的睽睽注视下,就要往钰轩身上扑,被钰轩身边的士兵一把推倒在地,见她这般,本来淡定的钰轩早已张皇失措失了分寸,他嘶吼道:
“你们干什么?你们莫伤了她……郭谦之,你答应给我的……”又冲晚晴高喊道:
“谁让你出来的?回去,快回屋里去……外面冷……”
他说到这里,那声音哽咽难耐,似乎说不下去。”
郭谦之一见是晚晴,也愣了一愣,下马来,亲自扶起晚晴,还没说话,晚晴一把推开他,一头扑到钰轩怀里,搂着他放声痛哭道:
“轩郎,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为了我的事情?”
钰轩被禁锢住了手脚,他用下颌抵着她的乌发,悄声道:
“傻瓜,快回去,我没事,这么冷,你怎得不穿鞋?我让他们不要惊动你的……”
“郭将军,我是逃犯,我才是你们要抓的人,你为何抓轩郎?一切罪责都在我,你把他放了,押我回黑牢吧……”
晚晴听钰轩这么说,已经判断出事情的大概,她蓬头跣足,立在郭谦之面前,将双手伸出,不管不顾嚷嚷道:“
你给我上枷,事情因我而起,轩郎是受我唆使……”
“晴儿……”钰轩嘶哑着嗓子,心里又急又怕:“你回去,先你回去,好好活着,替我把我那一份也活出来,快走,快走……”
周旋
“妹子”,一头黑线的郭谦之无奈之下,只得拉住几近疯狂的晚晴小声解释说:
“皇后在宫中涉及巫蛊诅咒皇上和柳贵妃,证据确凿,此事已涉及裴氏全族,你先回去,回头我再来找你。”
“巫蛊?”听了郭谦之的话,晚晴的头嗡地一声炸开,倒退一步,失魂道:
“皇后涉嫌巫蛊诅咒?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可能,不可能,这必是有人陷害……”
“妹子,你冷静一下听我说,这事是裴家倒霉,和你无关,我已经多方活动,很快就能讨得皇上赦免你的诏书了,现在你赶紧回屋去,我先把犯人押送至天牢去……”
“我不许你们抓他”,晚晴一听此语,猛然清醒过来,她兀然起身又扑到钰轩身上,用手紧紧箍住他的腰,声嘶力竭地对郭谦之喊道:
“轩郎没有罪,裴氏一族是受人构陷的……你们不要乱抓人……我要去面圣,你们等我讨得皇上的旨意再来抓他不迟!”
“妹子,这……郭某没有这么大能耐啊!你又何必为难郭某?”
郭谦之踌躇不安地搓着手,眼见着东方渐明,心中的那点子燥意渐渐升了上来。
“晴儿”,钰轩心如刀绞,强忍着悲恸对晚晴说道:
“你不要拦着郭指挥使,让他先履行完公务,好不好?你听话,先回屋去,这里人多眼杂,对你不利……”
钰轩深怕她也被牵连进来,昨天从郭谦之处得知皇上对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后,只觉欣喜万分。
他知道这必然有郭谦之一份力,但今日她这般不管不顾地拦囚车护着自己,在场这么多双眼睛,万一传出去,她又要岌岌可危了。
都怪自己,怪自己舍不得她,想要再见她一面,想要再抱一抱她,享她片刻温柔,怪自己太贪心,若她因此再获罪,自己就百死莫赎了……
晚晴揽着钰轩的腰嚎啕痛哭,只哭得涕泪横流,天地失色:
“不行,我不许他们抓你,你是冤枉的,一旦抓进去就要任由他们构陷了……他们的手段,你还不知吗?”
钰轩哪里会不知?他自己就在刑部任职多年。凡想要的口供,没有得不到的,没想到天道好轮回,这次轮到他了——
轮到他,他也没什么话说,乱世之中,人人都是过河卒子,可是他的晴儿怎么办?
她一介弱女子,行单影只,茕茕独立,在这虎狼一般的世界里,若失了自己的庇护,岂不是要任人欺凌?
想及此,他便万分不甘心,不舍得……可是不舍得,又能怎么办?
他泪流满面,无计可施,又一次尝到了回天乏力的绝望滋味。
天色越来越亮起来,郭谦之身边的裨将低声向他禀报道;“大人,再不走就误时辰了……”
郭谦之没说话,看了一眼陷入癫狂死死抱着钰轩不撒手的晚晴,长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向属下挥了挥手。
那裨将得令,立刻高声命令道:“将无关人等拉开,立刻出发。”
立时冲上两个兵士将晚晴从钰轩身上拖下来,可怜晚晴不但大病初愈,且身子柔弱,哪经得这般大力拉扯,一下便被扯出三丈开外,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额上现出一抹红殷。
顾不得抚上那额上的伤,她一骨碌爬起身,小跑几步又赶上了钰轩,那两个兵士见她摔破了头,额上血迹斑斑,吓得不敢再上前阻止她,她伸出手又要去触钰轩的手。
“晴儿……”钰轩见她额上鲜血淋漓,惨呼一声,再也忍不过,便要带着一身的枷锁想要靠近她。
眼看着二人的手就要触碰上,岂料钰轩的身子被猛地往后一扯,他身后不知何时钻出几个兵士,手脚麻利地将他硬塞进狭小的囚车,紧接着,囚车如风般向前疾驰。
晚晴豁了命地向前冲着去追赶那囚车,边跑边拍打着囚车哭喊到:
“轩郎,轩郎……你回来,你回来……你答应陪我的……你不能抛下我……”
众人见她一身衣衫狼藉,额上的血流下来,和着满身满脸的尘土,哭喊得这般惨烈,明明是个如花的美人,可此时万分狼狈。
那泪水交织,肝肠寸断的模样,就是铁石心肠也为之心折,都不由掩面叹息,有心软的亦不由红了眼眶。
钰轩见晚晴这般不顾命地赤脚带伤追赶着自己,犹如有万条钢针齐齐扎入心脏。
他喉咙嘶哑,浑身麻木,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徒劳无功地追逐囚车,如坠阿鼻地狱,历经万箭穿心之苦。
终于,他还是闭了闭双眼,不忍再看那披头散发、螳臂当车追逐的女子。
旁边的押送兵士因看郭指挥使对这女子颇为客气,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任她这般攀着囚车。
眼见那囚车越来越快,晚晴已经攀附不住,随时要被摔下去,钰轩看着,只觉肝胆俱裂,用头猛烈撞击囚车,冲郭谦之咆哮道:
“姓郭的,你眼瞎吗?还不叫人把这女人拉走……让她走……我不认识她,快点赶她走……”
郭谦之见裴杜二人这生死离分的情景,本也有些进退两难,待要强拉住晚晴,又因她身份特殊,怕唐突了她,更怕回头自己说不清,所以一直不敢贸然动手。
此时听了裴钰轩的话,他暗自称心,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攀在囚车后面的晚晴生拉硬拽下来,用两只粗壮的臂膀箍住她的身子不许她再动,一面给身边的裨将使了个眼色,那裨将会意,高声道:
“加速前行……”
随着一阵黄土扬尘而起,那囚车滚滚而去,只听晚晴凄厉绝望的哭喊声仍不绝于耳。
可怜裴钰轩五脏俱焚,肝胆俱裂,却还挣扎着从那木枷中伸长脖颈想要在那黄沙迷雾中再看晚晴一眼,可此时,哪还有晚晴的身影,重枷在身的钰轩犹如被困的猛兽,绝望又徒劳的在心中嘶喊:
“晴儿,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啊……”
这边杜晚晴哭喊了几声,忽然身子软绵后仰,晕死过去。
郭谦之无法,只好先让亲随将她扶到了正堂,又担心她寻死,留下了两个小校看着她,自己因有公务在身,不便再留,便也骑马而去……
周旋
郭谦之当然没有当日便来看晚晴。
他三日后才选了个黄昏换了便装骑马而来,还特特吩咐亲兵提前去天外天点了一席上好的席面送到别苑,裴氏所有产业都已封掉,此处因挂了假名,尚未波及。
和晚晴相见之事,本应是极为避讳之事,那日他奉旨去捕捉裴钰轩时,裴钰轩倒没有反抗,只是要求再去和晚晴见一面。
郭谦之心里本也是想要拒绝的,可是想他和郭三公子交好,不好贸然拒绝,便咬牙答应了他。
谁料他和杜晚晴竟然上演了这么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戏,让郭谦之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哪怕得罪了义父一家子,也不该让他们见面。
谁能想到当日文静内敛的阿蛮,今日竟然这般痴情又性烈,若不是自己拦着,她竟是要为姓裴的殉情的模样。
他已经彻底弄清楚杜晚晴就是自己在掖庭时相遇的阿蛮,可是这个阿蛮出身富贵,知书达理,原不是自己一介武夫可以攀得上的,更何况她和裴钰轩之间还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感情。
这些日子他反复思考过自己和阿蛮的关系,到底是该彻底放手还是该再进一步?有裴钰轩在,自己自然半点机会也没有,可是没了裴钰轩呢?
若是没有了这个巨大的障碍,自己是不是还有……一丝机会?
假设她回不了宫,那除了自己,她还能依靠谁呢?到时形势比人强,凡是都由不得她了。
就算她回了宫,自己也不会白替她担这场天大的风险。
本来后宫中,淑妃和自己交情不浅,可她弄了个赝品阿蛮糊弄他,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郭谦之可不是那牵线木偶,任人摆布。
而晚晴若此次顺利回宫,只要不出差错,德妃之位必然还是她的。自己与她,又有故旧之情,又有救命之恩,她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的。
算来算去,虽说晚晴现在落难处境有些棘手,但搭救她一把,自己也不会吃了亏。
他这么乱七八糟想了一大通,总算理清了头绪,这才深深吸了口气,拍马向别苑而去。
到了苑内,却见晚晴早已梳洗得整整齐齐,穿一件石青色袍衫,画着淡淡的妆容,面色忧戚坐在中堂,手里举着一本书,却根本没看那字,只是呆呆坐着。
夕阳最后一抹光柔柔罩在她身上盘旋不去,衬得她犹如一株被暴雨侵袭的蔷薇花,虽然已被浇淋的憔悴不堪,却还透出丝丝的坚韧。
郭谦之见她这么快就从悲痛欲绝中走出来,不像寻常的民夫民妇那般惊慌失措哀哀待死,不由心中大是钦佩,朗声道:
“妹子,在这里看书啊,大哥送的席面可还喜欢?”
晚晴见他,极客气地起身福了福,轻声道:
“自是喜欢的紧,郭大哥,让你费心了。那日的事,对不起,是我失礼……妨碍了您办案子了,不会让您为难吧……”
郭谦之见她态度如此柔和,又听她叫自己大哥,心中一喜,不由一双大手径直握住她纤细白嫩的双手,高声道:
“妹子,做大哥的怎会怪你?只是你该早点给我说你的身份……”
晚晴见他这般,微微笑了笑,轻轻抽出了手,躬身道:“大哥,你的情义我一直铭刻在心。”
郭谦之听她这么一说,原先心中的那几分忐忑平息了不少,之前在掖挺培养出的感情瞬间燃起来,他热热地说:
“好,有妹子这句话,大哥就放心了。来,坐下。咱们吃饭。”
晚晴微微颔首,向他笑问道:“大哥,不知您还爱不爱喝我熬得粥?今日我给您熬了粳米粥……”
郭谦之一愣,心中不由一荡,开怀大笑道:“好妹子,这么多年,还会这手艺啊?快快,端上让我尝尝……”
早有亲兵将粥盏端上,他大大咧咧地挖了一大勺便往嘴里倒,结果烫的吸溜吸溜的,晚晴拿着帕子捂着嘴,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郭谦之不好意思地摸了一把嘴,转而品评佳肴:“哎呀,好吃好吃,就是烫啊……妹子也不提醒我……”
晚晴笑得眼角微微翘起,眼眉如一弯月牙:
“大哥怎得还和当年那般不妨不顾的?我记得当时您便被烫了好几回,每次都记吃不记打的,怎得当了将军了,还是如此?”
郭谦之听她提到掖挺的往事,不禁想起那段难忘的时光。
是了,当年她便是这般泰山压顶也能淡然处之的态度吸引了他的吧,今日她又是如此这般了,短短不过三日,她便能气定神闲坐在这里和他聊起往事,当真令人佩服。
此时二人都在试探对方的心意,均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马虎。
晚晴敏锐地捕捉到了郭谦之眼中的犹疑和故情。
有故情便好,即使这故情是稀薄的。
郭谦之对当日的阿蛮还留有几分旧情,留有几分旧情便能帮她几分。
这几日郭谦之没来,她从最初的悲痛中迅速复原过来,钰轩还没死,一切还有转机,现在最关键的是,她必须迅速冷静下来分析现在的处境、可用的人手和最终的事情走向。
目前的处境自然已经糟到不能在糟,最终事情走向也只能豪赌,完全没有胜算;
唯有用人方面,似还有转圜的余地。比如方回可用,但是暂无人替她联系;鹊喜可用,但在深宫出不来,而且生死未知。
其余一众晋国的宗族旧臣,虽然有用,但她的身份注定了无法上达天听,也无可奈何。
其余的,便只有朱公公叔侄了,可是朱良这次迟迟未能传出消息来,难道是他叔叔压着他?
而今裴氏家族一败涂地,钰轩在死牢生死未卜,她再无可以利用之人,唯有眼前这人——
这人是皇上最亲近的皇家禁军的首领,他可以左右皇上的意见,也能探知皇上的心意。若他愿意,他便是她最得力的营救裴氏的助手。
可是,他会愿意吗?
他凭什么愿意呢?
他不傻。
他已经为了当日掖庭那短短一两个月的情义冒险将她从天牢里救出来,到现在还顶着天大的干系。
而且戳穿了她旧日的身份,他还无法面对从淑妃那里得来的那个假冒的阿蛮。
他作为从马直指挥使,需要方方面面的支持,皇上后宫内重要的嫔妃势力,他是不可能不兼顾的。
眼下她杜晚晴的靠山已经坍塌,为了她再去得罪深不可测的淑妃娘娘,甚至得罪权倾天下的柳贵妃,这根本就是桩赔本的卖卖,所以他必不会再为了她铤而走险,除非对他有利——什么对他有利呢?
自然是保住他的权势。
当日龙七公子说:天下最难满足的便是人心。只要你能明白他最在意的是什么,你就能知道此人的死穴在哪里。
她赌郭谦之放不下他的权势,放不下他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挣来的这份荣耀和富贵。
他在低处待了多年,一旦踏上高位,必然会贪恋这温柔富贵之乡。
底层的人一旦到达高位,鲜有不恋栈权位的,原因无它,食髓知味,权势的滋味一旦被品尝,便再难舍弃。
他郭谦之必不能例外。
知道郭谦之要什么,她便心里有数了。此后便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想到这里,她嘴角那丝若有如无的笑容又显现出来,郭谦之见她若有所思却又一言不发的模样,一时倒猜不透她心底到底想什么。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问自己裴氏一族的事情,却见她只是慢条斯理吃饭,仿若没这么回事,自己心里暗暗起疑,却没说出,只是一味给她夹菜,道:
“妹子,那时在掖挺时,咱们没钱,你有次说想吃天外天的菜,那时我没钱请你吃,今日你尝尝是不是那个味?这清蒸鲈鱼,素炒虾仁我记得都是你当日提的,可好吃?”
晚晴听到“天外天”三个字,心如刀刺般尖锐地痛了一下,她的筷子抖了抖,随即笑着遮掩道:
“大哥,你真有心。我说这菜怎得这般可口呢?确是我少年时的滋味。来,来,这道鸭脯也不错,您尝尝。”
说着,便用一双银筷替他搛了一块,放到他的盘子里。
郭谦之受宠若惊,不自主起身道:“哎呀妹子,谢谢,谢谢。这么久了,你还记得我爱吃鸭子?
我家那里别的没有,就是盛产鸭子,到了春天呀,一群群毛茸茸小鸭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到了秋天肥了,咔嚓一刀,哈哈,就成了下酒菜了……”
他是个粗人,说话自然是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晚晴哪里记得他喜欢吃什么鸭子,只是恰好那盘鸭脯隔得自己近罢了。不过听他这样和自己套近乎,她少不得也只好顺着他说下去,随口道:
“那大哥必是江淮人士。那里现在是吴王的领地,对不对?可是大哥,你怎的到了北地了?”
“妹子,你真是神机妙算”,郭谦之向她一竖大拇指,道:“我的确是江淮人,不过那老吴王死啦,现在是他儿子当王了。
我家以前在那里还有几亩水田,谁知道他娘的天天打仗,田也荒了,又碰上该死的秦宗权那老贼竟然拿老百姓当军粮,被他掳了就是一个死。
我们一家子就逃窜到北地来了,这不,一大家子就剩了我一个,靠着唱戏留了一条命。”说到这里,郭谦之眼圈微微红了红。
晚晴也不禁停箸叹息道:“大哥莫难过,咱们是同病相怜罢了。”顿了顿,又说:
“而今大哥身居高位,伯父伯母在九泉下定会安息的。听说他们也都得了封赠了?”
“是,都得了封赠了,多亏了今上英明。”郭谦之拱手向上道:“妹子,也谢谢你。”他炯炯望着她,真挚地说: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当年若不是你鼓励我去从军,我到不了今天。今日哥哥应承你,你让哥哥去做什么,哥哥二话不说,能为你做的都会尽力做。”
晚晴料不到他这般直接,倒似一愣,旋即笑道:“大哥,有您这句话,妹妹就安心了。
今日咱们先吃饭。赶明儿啊,你再来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再给你做茶汤如何,你还记得我煮的茶汤吧,记得当日我们就是因为茶汤认识的?”
说着,那眼眶里泪水可是溢满了。
郭谦之见她这般,心里不由一疼,低声道:“是了是了,妹子熬的一手好茶汤。”
说着便似无意般顺手捉住晚晴的手,一缕淡淡馨香直冲鼻息,他的心如春水般漾了一漾,若无其事地将那双白玉般葇荑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妹子,你现在手也细了,还能干这些粗活吗?”
夜探
晚晴见郭谦之径直覆在自己手上的毛茸茸的大手,神色一变,那手待要抽出,犹豫了一下,还是暂时忍下去。
她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抬首盯着他眼眸,见他触到她的眼神时似乎黯了一瞬,藏了一丝羞惭,但那手却依然纹丝不动,晚晴心中冷笑一声,当即说道:
“大哥说笑了,我自然还和从前一般模样。只是听说你有了妻室,日后你来这里怕是不方便了吧!”
郭谦之闻言一怔,旋即将晚晴的手抓的更紧,似乎诉衷肠般对她抱怨道:
“直娘贼,我被淑妃那个婆娘坑了……她竟给我搞了个假的……”
说到这里,他热辣辣的望着晚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妹子,是我对不住你……我认错了人了!”
晚晴微微颔首避过他火热的眼神,慢吞吞抽出自己被攥的红了一片的纤手,眼睛里的泪水将坠未坠,楚楚可怜说道:
“大哥,人家才是真的阿蛮,奴家是假的……不过大哥,你可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淑妃娘娘,你不知道,她,她……她是前燕宗室……”
听到这惊心动魄的内幕,郭谦之心中刚被拱起的火泄了大半,他一迭声追问道:
“你说什么?你说韩淑妃是前燕宗室? ”
晚晴冲他点了点头,眼神飘到了窗外挂着的一只被风吹破了半边的红灯笼,答非所问地说:
“都是可怜人,裴皇后,韩淑妃,柳贵妃,全是可怜人。后宫里哪个人能自保呢?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
大哥,晚晴是个浮萍一般无根之人,这次,我不想再回宫了,想找个道观了此残生,要不,您替我安排安排可好?”
郭谦之顺着晚晴的视线望出去,也看到了那只破灯笼漂浮无依地荡在屋檐下。
他暂时无心再去理会韩淑妃的那些旧事,但觉一口郁气从胸口直喷洒出来:
“这吃人的世道,没啥可怜不可怜,妹子,你要是信哥哥我,便安心在这里等着,就算圣上不下旨让你回宫,哥哥也得拼了命的护着你!
那裴家败了没啥可惜的,你哥哥我现在混的不比他们差,你莫怕……”
晚晴听了郭谦之这番话,不知为何悲从心起,上一个让她莫怕的人,现在已经身陷囹圄,生死未卜。
她不怕,她怎会不怕?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还靠什么撑着活下去?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将襟前打湿了一大片。
她本来便是一等一的容貌,现在这般梨花带雨似抽抽噎噎,两颊淡施脂粉,却被泪水刷洗下来,露出的肌容更为白皙柔嫩,看着让人心中怜惜不已。
这厢郭谦之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心醉,趁着几分醉意,他大着胆子踉跄着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揽入怀里,一只大手径直抚上那吹弹可破的面颊,帮她揩泪之余,又粗声大气地安慰她:
“妹子,你莫哭,哭得哥哥心尖生疼。你放心,日后有大哥一口吃食,就有你的。就算再进宫,我看哪个王八蛋敢欺负你,老子一剑捅死她……”
晚晴此时已绝无他法,亦不能与他撕破脸,只好将计就计,眼泪汪汪地抬头睇他: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可我不能连累您,我定是要出家去了。可是临走之前,我还有点事要交代,大哥,您能不能帮我把从前的贴身侍女鹊喜叫来这里一趟?”
郭谦之见晚晴好像并不反感自己的亲近,当真是喜出望外,一颗心都快要蹦出腔子,此时晚晴就算要他项上人头,只怕他也能割舍相送,更何况这些小事!
他连连点头,又顺势低头嗅了嗅美人头上若隐若现的淡淡发香,只觉心旷神怡,再抬头看窗外那盏破灯笼,早不知被风吹到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支锈烂的钩环在风中飘荡。
”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儿就让小校去买上它十个八个红灯笼热热闹闹挂在檐下,也为这屋子去去晦气!”
郭谦之嘴角微扬,又低头去闻那一抹微香,谁料晚晴早已扭身离了他怀中,静静立于灯影之下——
灯下的美人,风姿绰约,云鬟雾鬓,更让人挪不开眼!
郭谦之看呆了,一时竟盼着皇上那旨意再也不来,至于黑牢的事情,他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二人又盘旋谈了许久,席上的酒热了三巡,漏过二更,郭谦之虽然心中百般舍不得走,却也不敢再留,便依依不舍对晚晴道:
“妹子,我得走了,明天我再来看你。你别怕,我让两个小校在这里守夜,屋外我再放四个弟兄替你守着,你说的那个丫头——
要是没被关入大牢的话,我明儿也替你带来。你还想吃什么用什么,让小校告诉我。奥,对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鸳鸯海棠纹玉簪,替她插在发髻上,又顺手替她抿了抿落下的碎发,大剌剌说道:
“妹子,你插一支荆钗做什么?来,先插上这支,回头哥哥给你搬一盒子来。”
晚晴也不推辞,便任由他将簪环插入自己发髻之中。
那郭谦之见她这般柔顺,当真是心花怒放,一颗心早飞到了九霄云外,还没踏出门外,便恨不得立刻再飞奔到她身边来。
两个小校在门外偷看到了这一幕,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显出鄙夷之色。
眼见这女人三日前还对裴国舅情深义重,要死要活地要跟着囚车去,不想今日就投到了指挥使的怀里去了——
可真真是个狐狸精转世,看起来端庄大方好个相貌,其实却是水性杨花的低贱女人,自此二人常偷偷在背后对着晚晴吐唾沫。
晚晴知此时不是拘小节之际,故而根本不理这些是非。
在郭谦之走后,她便将那玉簪摘下来,自己拔下头上的荆钗怔怔望着,不由泪如泉涌。
原来那日钰轩在囚车上戴的便是当日在集市上老婆婆给的那支如意荆簪,这对簪钗本来一直由他收着,那日他将荆钗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将荆簪簪在他自己的发上,她便知他的心意了,他定是抱着必死的心上的囚车。
这傻瓜,他明明早知道了要罹祸大难,为何还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哄了自己一晚上?
若是早点告诉她,又怎会让自己这般被动,不得不求助唯一能帮忙的郭谦之?
可郭谦之的心思她如何不知?她看自己不提裴家,郭谦之半个字也不提,便知这人的心思早已非当日在掖挺时那般单纯。
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但愿鹊喜未牵入此事。
郭谦之信誓旦旦说她快被皇上赦免了,他必然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不然钰轩已经落难,为了他自己着想,他也得将她再投到黑牢里去比较稳妥,又怎敢在这里和她演什么兄妹情深?
可是郭只说她快被赦免,究竟现在还是未下诏书,若是下了诏书,她一进宫,必能联系宫内各方势力,这次她再也不会硬碰硬了,——只要能救钰轩,她什么都可以豁得出去。
这狡猾的郭谦之,他明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却故意只字不提,无非是为了让她求他,可她又怎能轻易开口?
高手对决,最先出招的人,必会立于下风。所以,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唯一的胜算。
这一晚,她依然没有睡。不知是不是在黑牢中呆了那些时日的缘故,她的大脑一到黑暗中便异常活跃起来。
此时,她吹灭了灯盏,见婆娑树影下,尽是郭谦之的人。他说给自己留了六个人,其实根本不止——
他是将她软禁在了此处。
软禁不软禁的,她倒不在乎。反正她现在也无处可去,恰好也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仔细梳理一下过去这几个也发生的事情。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离奇了。
自钰轩参加了伐蜀的军队离开后,先是她忽然被告发了和钰轩的事情,紧接着便被关入黑牢;
她入狱,皇后也被设计了,晚晴笃定这巫蛊之事绝非是个突发事件,这事必准备了许久了。
历代因巫蛊之祸破家灭门的事情数不胜数,但小打小闹的巫蛊是无法撼动世家大族的,必有实锤才可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因此这事必有个漫长的准备过程,可在这期间,为何中宫无半点讯息?还是……中宫之中压根就有内应?难道中宫出来叛徒?
想到这里,她额上的汗冒出,如果有内应,会是谁?必是皇后最亲近的侍女,那么鹊喜还可不可靠?——
本来她最有动机做此事,她原本就是那人的细作,这个多年前自己就知道。
当日皇上坐实了自己和钰轩之事,便是因那花匠的密报,可那花匠,恰恰就是经鹊喜找的。她到底有没有参与到那件事中去?
晚晴一时不好判断。而今只能赌一把。以她多年来对鹊喜的认识,她直觉鹊喜不会背叛她,到了现在,她手中已经无人可用,若连鹊喜都已不能信任,自己还能指望谁呢?
她一次次救助自己在水火之中,她忠心耿耿,性情爽直,从未做过任何违逆良心之事,自己怎可对她起疑心?很奇怪的,她从鹊喜,忽地想到了钰轩。对钰轩,她是否也是太过于疑心?
晚晴胸脯起伏不定,思绪渐渐混乱,看着沉沉的夜色,她索性披衣起身,又一次踱到窗前,看着那一轮皎皎明月,想起钰轩那日给她所说的遇见自己是他最大的幸运。
她眼中轻雾笼起,想起他为了救自己,不惜千里奔波、拼上身家性命回来救自己,他这般爱护自己,是她之前未曾想到的。
她是个极无安全感的人,因着钰轩从前的所作所为,她其实一直都很难做到真正的放下,有时想起来便恨不得借机同他大吵大闹一番。
他也自知对不起他,是以和好后,他对她百依百顺,二人稍有龃龉他必是最先道歉的那个。
就这样,她还是贪餮不足,有事没事便要冷嘲热讽他一番,心底深处还是对他有些隐隐的怀疑,怕他会故态重萌。可是这次,见他这般拼命救自己,她醒悟了。
原来她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他生命的全部,为了她,他不惜赔上生命。
其实,细细想来,他救她,又岂是这一次,他曾为了她,将刀架在脖子上威胁父亲;他曾为了她,甘冒天下大险将被逐出宫廷的她接到丹桂苑疗伤;
他曾为了她,放弃进士的簪花宴去秦州死牢救她;也曾为了她,不惜惹怒父兄暗自调动裴家暗卫,为了她,出生入死为晋王去联络。
他为了她,已经付出一切了,她却还在疑他。
她始终不能放下心来,始终带着怀疑、猜忌和忐忑对他,究竟是什么原因?
是不是内心深处她始终是自卑的,她怕自己配不上他的才华、地位和家世,所以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龙七先生所说的,每个人都有最怕的东西。
自己最怕的,原来是,原来是失去钰轩啊!
她并非不爱他,可是却一次次逃离他的身边,说到底不过是无法面对失去他之后的恐惧罢了。
”轩郎,轩郎,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你既愿为我以命相酬,我必不会辜负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生天,救你裴氏家族出生天,为此,我不惜奉上我的一切,包括声名、前程、身体,乃至性命。”
半夜,晚晴还立在窗前,窗外淋漓下起了细雨。
忽然,在一片薄薄的雨雾之中,她看到梧桐疏影下,似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闯入眼帘,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到了窗边,她颤着手,将窗户打开,那人灵巧地钻进来。
晚晴看了他一眼,用眼睛瞄了一下床榻,那人犹豫了一下,会意地往榻上一滚,晚晴悄悄走到内室门边,悄悄向外张望了张望,只见两个小校睡得正香,鼾声震天。
秘密
晚晴看了那人一眼,用眼睛瞄了一下床榻,那人犹豫了一下,会意地往榻上一滚。
晚晴踮起脚尖走到门边,拔下头上银簪将门扉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然后将眼睛贴在缝隙向外张望,只见几个士兵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睡得正香,鼾声此起彼伏。
看到守卫睡得死沉,晚晴放下心来,她悄悄摸到榻前,轻轻放下床帏,犹豫了一下,这才放平身子,躺在榻上。
借着从窗棱透过的微弱月光,她见榻上的人面色赤红一片,身子绷得紧紧的,直挺挺贴着床榻的一角,似一座死火山般沉寂。
二人之间,横放着一把长剑,在暗沉的夜里,剑锋发出清冷的光。
晚晴看着那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她的手小心翼翼越过长剑,轻轻触了触那人的手,示意他收起剑来,靠近自己说话。
那人没敢即刻收起剑来,只是微不可闻的向她身边靠了靠。
这床帏之内淡淡的幽香让那人忍不住心神荡漾,旁边躺着的这位女子,虽然衣衫整齐,合衣而卧,但自己依然紧张到连呼吸都是乱的,手足冰凉无措,无处安放,唯有那颗心,却是滚烫火热的。
正当那人思绪万千之时,忽听得晚晴压着嗓子悄声对他道:
“阿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拘礼?把剑拿开,再靠我近些,给我说说,你们公子到底怎么样了,裴家现在是什么状况?”
剑被拿开的一瞬,阿诺有刹那的恍惚,一时忘了身在何处,臂肘处压着她的白绫寝衣的一角,微凉又柔滑,像极了家乡那一缕早春的风,轻轻拂动着腔子中那颗怎么也压抑不住的悸动的心。
晚晴见他半日不动又不语,只好自己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轻轻拽他的衣袖低声唤他道:“阿诺,阿诺……”
阿诺听到晚晴的声音,一个激灵从幻梦中醒过来,毕竟是自小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强自抑住情绪,调匀气息,一板一眼向她汇报:
“禀告夫人,巫蛊之事已经坐实,皇上的旨意也已下发。幸好之前方公子曾冒险见过三公子一面,所以三公子得以将府中暗卫提前先散出去了。
现在裴家已经被抄家,老爷和三公子都下在了天牢里,听说老爷还剩了一口气,大概命不久了;
大公子也将从幽州押送回京,预备一起问审,不过听说李四原将军颇是维护他,押送他的囚车迟迟未成行;
二公子夫妇本就在边关,听闻消息已经逃到邻国去了,现在大街小巷张榜正在缉拿他们。
其余裴氏宗亲也都悉数系押在狱,由当地官府看押。
宫中,皇后娘娘受了惊吓,一病不起,皇上格外开恩,没有立刻将她下狱,只是将她囚禁在冷宫,娘娘身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拉去拷掠鞭打,除了……珊瑚和鹊喜……”
晚晴听他这般说,身子不由打了个冷颤,仿若自语般道:“果然是有内应,那内应是……谁?”
“是珊瑚!”阿诺叹息道:“按我们现在手里掌握的消息,基本可以断定就是她将那些巫蛊之物埋到了皇后寝殿中的。”
“果然是她!她到底还是,还是辜负了裴后的一片心,做了叛逆之人。
想到裴钰媚在失去自己之后,又被最亲近的侍女背叛,导致整个家族覆亡,她的心中该是何等的凄凉和绝望啊!”
念及此,晚晴的泪悄悄滑落下来,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阿诺身子一僵,用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衣角,低声安慰道:“夫人莫哭,小人会尽量想办法的。”
“那鹊喜呢?”晚晴抽泣着问。
“鹊喜在巫蛊案发后,便告了病假,此事并没有牵连到她。对了,她走之前还带走了紫蝶。”
“那也算是她的一念之仁了。她自然是牵连不到的,”晚晴抹了把眼泪,苦笑着说:
“本来她就是皇上派去监视裴家的细作,只不过后来裴家将她给了我使唤罢了。”
“姑娘原来知道?”阿诺惊讶地问。
“知道。鹊喜她一直看不惯裴家人,对裴后面上也是勉强应付差事,只是对我还算颇有情分,可是我一走,她也早早抽身了。
她为人桀骜不驯,但是天性纯良,不是个坏人。此事如能经她提醒,不至于此。”
“是,三公子当日也这般说的。公子还说您是唯一可以降服挟制鹊喜的人,可惜有人故意把您支开了,不然中宫不至于一败涂地。”阿诺心悦诚服地对晚晴说。
“便是我在,又能如何呢?”晚晴心里暗暗道,对手招招下的都是死手,根本没准备让裴家全身而退,就算自己在,怕也挡不住这场浩劫。
想到此,她长叹一声道:“此事终归还是我们用人不当。珊瑚不可用,我对裴后说了许多次,她不听,一味念旧情,果然被反噬了。
珊瑚心中有执念,或者便成全她的执念,让她出宫服侍你们公子;或者就彻底放弃她,不让她再参与核心机密。可是皇后太固执了……你怎可让一个心怀怨念的人效忠自己?”
“夫人,我会为您效死力的,您放心。”阿诺忽然横插一句,言之凿凿。
“我不用你效死力,我要你好好活着。”
晚晴和颜悦色同他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着。另外,你转告兴儿,此后由他来向我汇报事务,事成后,我保证会撮合他和鹊喜。”
“夫人……您……您不信任我吗?”阿诺明显声音有一丝颤抖。
“不,我十分信任你们兄弟,但来通传消息之事必得兴儿。”
晚晴坦诚相告,“以兴儿感悟鹊喜,方能让她为我们效力,至于你和阿默,你们等我救出你们公子后,速速护送他离开京城。”
“那你呢夫人?你怎么办?”阿诺情急之下,在一片黑暗中握住了晚晴的手。
晚晴心内一动,悄悄抽出了手,低声道:“我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我。你记着:
第一,如果宫里还有裴氏暗桩,尽快告知我名单。
第二,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大公子入京,只要他不入京,轩郎就还能活;
第三,你们去尽快打通关节让我见一下轩郎。”
阿诺低低应是。
晚晴又道:“裴府暗卫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这些人现在都潜伏在京师待命,目前只有三公子能命令他们。”
“轩郎现在在监狱,如何命令?传我的话,在三公子出狱之前,让阿默统领裴府暗卫。”
“夫人,这……”阿诺语结,支支吾吾道:“只怕哥哥……难以承担大任……”
裴家暗卫向来都是裴家当家人才能掌管,这几年裴时渐老,才将权利逐渐交给裴钰轩。
阿诺担心哥哥的身份低微,不能号令众人,这才出言拒绝。
“此时最重要的,就是收拢人心。裴府豢养暗卫已是多年,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下你只让你哥哥把人心笼络住,等三公子出来,裴氏才能保证元气不亏。”
晚晴沉着下令,语气不容置疑。阿诺不敢再反对。
晚晴又问:“裴氏的家产都抄没了吗?你们手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银钱?若是没有,就暂时再等几天,若我得到赦免,自然会替你们想办法筹集……”
“夫人……您莫再为我们担心了。”不知怎地,阿诺听了她的话,鼻头一酸,嗓音有些酸涩的沙哑:
“我们银钱不缺,三公子因提前得了方公子的消息,已经将这些事处理妥当了,抄没的家产只是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产业早在几年前便已转移了出去。
他们这些贵人,怎么会让自己吃亏呢?夫人,您就为自己多想想吧!”
“那还不算太糟糕,”晚晴听说银钱不缺,方略略松了口气,也没在意他后面的话,只是又殷殷问道:“你们公子在狱中,可还安好?”
“目前还好,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们已经在监狱上下做了打点。”
“好,告诉轩郎,我会想办法尽快去探望他,让他别急,再给我点时间。”
晚晴深知裴钰轩自来心高气傲,一旦受挫,必是生不如死,所以想带话进去,先安抚住他。
谁料阿诺一听她说这话,声音陡高:“夫人,您……您不可涉险……”
晚晴还没说话,只听外面响动了一下,接着便有睡意朦胧的声音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阿诺手握长剑便要奋身而起,却被晚晴一把攥住腕子,向他轻轻摇头。阿诺强屏住呼吸,暂时止住行动。
便听晚晴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向外屋说道:
“奴家没事,只是这屋里好像有耗子,给你们大人说一下,明日带包耗子药过来,这大半夜的唬死人了……”
门外的兵士不知低声嘟哝了句什么,鼾声便又起了。
晚晴听见外面再没什么动静,这才暗松了口气,再一看,阿诺不知何时早已翻身越到了她身外护着她,此时正像一张拉满的弓一般跪坐榻上,握剑的手上骨节分明,青筋毕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晚晴不禁哑然失笑,悄声对他说:“不用剑拔弩张的,快放下。”
阿诺撤了力,径直对她说道:“夫人,请您收回成命,让我来给您传送消息。别人,我不,不放心……”
“胡说”,晚晴沉了脸,捺着性子劝他:“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和你哥哥是公子身边最得力的侍卫,你们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反倒是兴儿,他的武功平常,且一向是由他联络传送府内宫内的讯息。
最关键的是,他的命鹊喜会护着。鹊喜力量不小,我们若要尽力争取到她的支持,就不能没有条件。兴儿是我们送她的酬金,你知道吗?”
“可是我担心你,夫人。”阿诺大着胆子,一咬牙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
“这里情况太过凶险,不如我们兄弟俩带你逃了吧,就姓郭的留在这里的几个废柴,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裴家现在也倒了,谁也管不了我们了……”
说到这儿,他向她靠近了几分,颤着手将她的手覆于掌中。
晚晴闻言,蓦地抬头瞪着他,一双如水的眸中写满震惊。
阿诺被她的目光逼视的低了头,片刻之间,却又高高昂起头来,一字一句道:
“夫人,你信我,我阿诺以命起誓,此生定护卫您周全。……”
“看你,无缘无故起什么誓?”晚晴从最初的震惊中平静下来,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出,顺势拍了拍他的手,轻声细语说:
“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你们兄弟?”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阿诺眼中的狂喜与疑虑交织而至,急切追问。
晚晴终于还是涌上了三分怒火,忍不住轻斥他道:
“你还真是个武夫,你当郭谦之这个从马直指挥使是纸糊的?他手下有上万精兵,我如果逃了他不但官做不成,只怕命也保不住,你说他能轻易放过我吗?
再说了,听说皇上对我的态度已有所松动,应该不日就会有赦免书,到时赦免了人跑了,又要牵连一大波人。为我一条命害那么多条性命,岂不伤天害理?”
说到这里,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放软声音说:
“阿诺,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不过你再不要这般胡思乱想了,我答应你,日后若有一天我们逃出生天,我定会替你们兄弟各讨房好妻室;
至于我,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们公子了,此心如磐石,再无更改。你莫为我担心了。”
阿诺眼中的火花散去,渐渐垂了头。
他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拼了命也要试试罢了。试了,他便再无遗憾,纵使无成,他也心存感激。
只要让他在她身边默默守护,看她笑靥如花,看她春风拂面,看她为人妻母,看她白发苍苍,只要她平安喜乐过了这一生,他便再无其他希冀。
她的人生,他参与不了,能远远观望,也是一种幸福。
只盼着来世早上奈何桥,早点遇上她,到时换一个显贵的身份,长一张俊俏的面容,读一腹锦绣的文章,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到那时,不知她会不会,将第一眼的心动留给那体面又从容的自己?
月光清冷又温柔,抚上了帘栊。阿诺静立的刹那,似已过了长长的一生。
“阿诺,你,怎么了?”晚晴见他半日不语,只当自己刚才说话唐突,小心翼翼地问他。
“既是夫人吩咐,阿诺无有不从。小人这条命,是夫人的。”阿诺抬起头来,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晚晴望着眼前这铁塔般粗壮的汉子,一脸赤诚模样,也不忍过多责备,只道:
“好,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日后,再莫提此事,更不要被你们公子知道,你可都记下了?”
阿诺点一点头。
晚晴沉默片刻,忽向他问道:“此次除了裴家出事,朝廷还有什么勋贵之家遭难?比如……冯相家族,郭元帅家族?”
阿诺想了半天,方道:“冯相不知道,他一直称病废退在家。但郭家好像日子不太好过。
当日我们在蜀中时,常听公子说郭元帅和魏王不和,将领们都只拜见郭帅,不去拜见魏王。所以魏王手下那帮太监是以都愤愤不平,屡次进宫来诬告郭元帅……
现在,京城中有消息说,皇上有意要处死郭元帅,但因他刚立了赫赫战功,不好下手,便派人将京城郭帅的家眷都圈禁了起来。
幸好孟志祥孟大人偷偷暗中照佛郭家,因他要去蜀中接替郭帅做蜀中节度使,所以暂时劝住了皇上,说自己到蜀中一定会去劝说郭帅,皇上这才没下旨意。”
“完了……”晚晴只觉眼前一黑,喃喃道:
“郭元帅必定逃不过此劫……裴氏一直以来就有两大靠山,李四原和郭元帅。
因为大公子的缘故,和李四原的关系在明,和郭元帅的关系在暗,而今看皇上这么肆无忌惮地对付裴家,必定是郭元帅倒了,那李四原怕也难逃一劫……”
阿诺在旁听她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
晚晴闭了闭眼,对他道:“阿诺,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阿诺领命后,深深看了晚晴一眼,这才翻身下榻,低声道:“夫人一切小心。”
晚晴点了点头,见阿诺用剑将窗户一点点调开,身手敏健地从窗口跃出。临去前,还用唇语对晚晴做了个保重的动作,晚晴坐在榻上,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身世
郭谦之已经7日未来了。
一天是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八刻,七日一共84个时辰,大约有700刻,铜漏中的水滴一滴滴滑落下来,将时间一点点分割开来。
有那么一刹那,晚晴觉得那漏中滴的不是水,而是自己血管中的血,待到这些血流尽了之后,便跟着钰轩一起去了罢。
若真的救不出他,她笃定也是活不了的,而今这时间拖得越久,事情就越不利。
郭谦之为何不来,必是宫中出了大事。此事大到了他也无法承受的地步,故而,他不来了。
他不是不重情义的人,亦不是为了富贵功名就能忘却故人的人,晚晴虽然和他相处较短,对他的人品还是有所了解的,她知道他必是有事羁绊才不能来。
那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却又不敢确定。因为她不信皇帝会糊涂到那个地步,做自毁长城的蠢事——
这天下是他历经千辛万苦亲手打下的,难道现在他要亲手毁掉?
没有人回答她。
她每日坐立不安,一到深夜就到窗口站着,盼着兴儿能出现,可是没有一人出现。这段时间,便是死一般沉静,无人,无声,甚至连一只鸟雀都未曾经过这里。
这里已然被人忘记了吧。她头晕晕沉沉,觉得快要熬不下去了,心上的重负仿佛比在黑牢里还要重上百倍千倍。
在黑牢里,虽然自己的性命不保,但是知道钰轩的性命无虞,再难过也有一丝安慰;在这个僻静的小院子里,却是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第八日,又是阴沉沉的雨天,晚晴病了。
她的身体本来便在黑牢中受到了重创,未曾修养好,又受到了钰轩被逮捕的重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勉强靠提着一口气才强忍着撑到现在。
可是到了第八日,她连夜不能安眠,日日忧心焦虑,终于病情不支倒下了,初时只是喉咙嘶哑身体疼痛,又过了两天,那高烧便熊熊烧起来了。
守门的士兵再也不敢隐瞒,便一层层上报上去,到了第十天上,郭谦之来了。
他还是晚间来的,眼见得晚晴已经烧得像一块火炭了,几乎都烧得人事不省了,忙唤人去请了医生,开了药,在晚晴床前长吁短叹了半宿,第二日,还是唤人去找了那人过来。
等晚晴醒来时,郭谦之走了,鹊喜已在自己榻前落泪了。
原来这日晨曦初起,枝叶上还带着薄薄的露珠,鹊喜便赶过来了,暗红的裙锯上沾满了晨起的的露水,湿漉漉的。
她来时,晚晴尚未起床,只见她仰卧在榻上,面色苍白,下颌尖瘦,一把子头发洒在枕席之间,枕上斑痕点点,手腕瘦的不堪一握,原先略有些紧的绞丝金手钏此时空荡荡地悬在手腕处,眼见得便要滑落在地上。
鹊喜立在她榻前,忍不住眼泪直流。或许是抽泣声惊醒了晚晴,晚晴睁眼,见到鹊喜,一抹喜色浮上面容,猛地起身,却又头晕目眩不止,一手扶住了床栏。
鹊喜走上来,扶住了她,二人相顾无言,只有默默流泪。
最后,还是晚晴先抹了把眼泪,拿帕子拭着鹊喜脸上纵横而下的泪水,轻轻问道:
“鹊喜,你还好吗?我只当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鹊喜点了点头,泣道:“我没事,夫人,您出来就好了,只要您愿意,我还乐意出来侍奉您……”
晚晴紧紧攥着她的手流泪说:“鹊喜,求你救我……”
说着便起身屈下膝来要给鹊喜下跪,鹊喜知道她的意思,只能拦着她,将她拦腰抱着。
晚晴望着她,怔怔地只是流泪,鹊喜见 她这般,只觉心如刀割,她挥泪道:
“夫人,您别这样,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可是,您为何这么傻啊?大厦倾了,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晚晴以袖掩面道:“我知道救不了,可我不是想去挽扶那倾倒的大厦,鹊喜,我救得是我的夫君啊,……若不是他,我现在已经死在黑牢里了……”
“苦命的夫人啊……”鹊喜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悲怆道:
“我自认为我鹊喜,一生身不由己,为人作嫁,已是悲剧,可是夫人,您的命怎么比我还苦啊?”
晚晴见她这般说,心里略略安了安,将她拉着坐在榻上,抽泣着说:
“好鹊喜,我早知你不是常人,是以从来当你是姐姐,现在听说皇上放你出来了,恭喜你逃出生天了……”
“不是皇上放我出来”,鹊喜脸上阴晴未定,带着几丝不屑说道:“是我那做神策军统领的舅舅觉得我无用了,放了我一条生路……”
“鹊喜……”晚晴吃了一惊,说:“你真的有舅舅在神策军?我以前,我以前一直以为你说笑的。”
“夫人,我对您从来没有撒过谎。”
鹊喜替晚晴绾了绾落下的乌发,见那里面竟然夹杂着一两根白发,心如针扎般刺痛了一下,忙替她拿黑发遮住。泪水重新浮上了眼眶,她道:
“也罢,我今日就给夫人说说我的身世吧。夫人怕是早已知道,我是皇上的人,派到裴家的。”
晚晴倒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是,轩郎告诉我了。”
“我早知他们裴家知道。”鹊喜将晚晴搀到了妆台前,一面替她梳理头发,一面苦笑着说:
“我本姓高,是太原人士。六岁时父母双失,族人不容,有个远房舅舅大发善心将我从故乡带到京里,说要我做他女儿,他有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儿。
当时我高兴极了,以为自己是个有福的,谁料他只是想要我代替他的亲生女儿进宫当宫女。
我进宫没多久,就被送到一个秘密的训练营地,那里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我们练习武术、习文法秘术,学诗书,最关键的是,我们还要熟悉朝中重臣的亲眷及其特征,其实就是培养细作。
12岁上我被选出来派往了裴府。进裴府之前,我表舅找到我,说他已经进了神策军,只要我好好为晋王效力,他会在暗中保护我。
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舅舅送给晋王的投名状,也是晋王挟持舅舅的一个把柄……
老实说,我这表舅,除了利用我换出了他女儿,其余的事对我还算颇为不错,尤其是这两年他唯一的那个女儿又死了以后……”
鹊喜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有一丝讥讽浮起。
晚晴转过身,轻轻抱了抱她,低低唤了声: “鹊喜……”
鹊喜的泪一下蓄满了眼眶,她哑着嗓子说:“看夫人这般乱动,刚才盘好的头发又乱了,您坐好。“
说着,便将晚晴身子扶正,继续给她梳理头发,又道:
“当日进裴府,为了让裴家相信,晋王不但给我编了一套履历,还给我找了一个‘家’,没过多久我就被裴府管家买进了裴府。
为了遮人耳目,我常一月或数月回‘家’去看一次。后来裴家搬到京师,那个‘家’的人也跟着入了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略有些歉疚道:“夫人知道那一家的吧,就是当日裴家逼我问您要银子买药的那家。”
晚晴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都是身不由己,鹊喜,我不怪你。”
“夫人,我虽是细作出身,却不是天生的冷心冷面之人,实在是裴家上下,做的那些事,真让人看不上,不管你是谁,只要触碰了他们的利益,这一家子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你别看裴大人和周夫人夫妻不和,其实他俩正是一对,周夫人做事是心狠手辣,裴大人丝毫不差,手上的血一点不少,他们裴家就是作孽太多了,才到了今日不可活的地步。”
晚晴听她这般说,自然也不好辩驳什么,只是尴尬地轻咳了两声,鹊喜会意,便也不再说,只道:
“当日我去了他裴家,这一家子都是人精,估计后来慢慢猜透了我的身份,是以他们根本不给我接触核心机密的机会,而是将我安排在二小姐房里,让珊瑚、琅玕一帮家生子监视我,这些宵小之人,我高鹊喜岂会看得上?
后来夫人您去了,他们竟就直接把我送给夫人了。
真难为他们的胆大,当时晋王知道了此事,对他们也颇不满,可笑他们还以为自己打得一手好算盘。
后来裴相怂恿着二房去投靠永王,莫非是断定晋王是个傻子?他们一直这般摇摇摆摆,当墙头草,晋王也是一直忍着他们。”
晚晴听到此,不禁心惊胆战,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眼中也显出疑虑担心来,她以为裴家一直深得晋王赏识,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层的芥蒂,难怪,难怪……
“夫人莫惊。他们把我给了夫人,我本想出府,因此才会顺着他们的意撒了那么一个谎,谁料夫人您真的……真的去替我谋划去了,而且……”
她仰着脸,抑制住要落下的泪水,举着的镂花雕刻的木梳停滞了片刻,方道:
“我认识了柳公子。他每次都陪同那个老大夫一起来。
柳公子和我认识的裴府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都不同,他细致、体贴、善解人意,从来也没因为我是奴婢而轻贱过我。
每次大夫看完病,他不但不要钱,还要偷偷给我留一点钱,怕我知道难为情,他总是悄悄放在有些看不到的地方,临走才让小厮转告我。
“我不缺钱,但是……自来没有人这般对过我……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看着夫人您的面子,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便……便喜欢上了他。
最后一次,那个‘家’中的老男人真的快要去世了,他又来了,我大着胆子问他想要什么报答。他说,他自己无所求,但您在裴家没有倚靠,希望我能帮您一把……”
晚晴的心如同钢针扎了一下,泪水直流了下来。
她一直都觉得鹊喜当年忽而对自己贴心帖肺地侍奉照顾有几分蹊跷,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可是这份深情,她终究还是辜负了……
鹊喜却没在意她的失态,还是幽幽道:“我那时虽觉得您最好还是离开裴家那个是非地,可是柳公子的恩德,我亦不能不报。
所以我就告诉自己,如果您第二年再去裴府,我定会全心辅助您;若您再不来了,我便离开裴府。
后来的事情您也知道了。其实当时裴府也盼着我自己能够主动离开,他们受够了我,我也早受够了他们。
夫人不知,在您去之前,阖府里没有一个可以和我说话的人,人人都在明里暗里防备着我,独有……兴儿,对我还算不错,那时多亏了他,我才能在裴府立下脚。
他父亲那时是裴府大管家,对我颇是照顾,可惜后来他父亲去世后,他受到旺儿他们的排挤,又因为我的缘故,三公子有意疏远了他。哎,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他……”
说到这里,鹊喜叹了口气,她已经将晚晴的头发细细绾起来编了一个堕马髻,又为她插上那支玉钗。
晚晴见鹊喜说到兴儿,只得强转回思绪,将她拉到身边来坐下,牵起她的手说:
“鹊喜,前事不说了,兴儿是个好男人,我观察他很久了,觉得他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说服轩郎将兴儿放出来照顾你。”
鹊喜却没有答这话,只是望着晚晴,迟疑半晌,方问道:“夫人,您不责怪我没帮裴家在巫蛊之祸中脱身吗?”
“你已经做了全部你该做的,我的绝笔信也是你委托兴儿通过阿回寄给轩郎的吧!
鹊喜,你本来就是皇上的人,各为其主,我不怨你;只是,你告诉我,此次巫蛊之事,究竟是因何而起?”
“因何而起?”鹊喜望了一眼晚晴,起身站到窗前,神情有些恍惚。
此时晴朗的天忽而遮了厚厚一层云层,光线有些暗了,有一缕光斜斜洒进来,更增添了几分冷清。
她沉默许久,那日发生的一切闪现在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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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假期比较忙,没有更新,今天补上一小节,小天使们不要抛弃我啊,我会尽快更新完哒!
巫蛊
巫蛊
那是七月初四。
微风,易出行,忌安床、忌沐浴,忌搬迁。
中宫殿的宫女太监们都小心翼翼地,谁也不敢惊动了裴皇后午睡。
皇后娘娘自从梁国夫人被投入黑牢后,健康再次恶化了,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每日里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珊瑚和采芹屡次请托,去药膳局找人给裴后看病,却始终无人搭理他们,最后还是鹊喜看不过,找了朱良,让他悄悄给中宫殿送了几副安神的药。
皇后吃了药后,身体略略好些。
因她身子好些,以淑妃为首的宫嫔均派人来问安,只有柳贵妃没有派人来,因为她嚷嚷说自己快要病死了,每日里心口像插了把刀子,一直头痛,心口痛,镇日间不能闭眼,一闭眼就能看见鬼怪追逐,宫里有些传闻说是像遭受了诅咒。
皇上很为她忧心,便下令彻查宫中是否有人暗行巫蛊之事。
最开始各个宫殿都有所涉及,但后来忽然有小宫女举报说曾见中宫殿庭院里的土翻新过,像是埋过东西。这种事本来无人当真,也就罢了,谁料隔了几天那小宫女竟然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是淑妃宫里的宫女,韩淑妃少不得亲自到中宫殿这边来找裴后,裴后很是诧异,忙说没有。淑妃便也没说什么,便客气地起身告辞了。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晒得人晕晕沉沉,裴后这几日心里不喜,勉强吃了几口点心,珊瑚等服侍她吃了药刚刚睡下,忽然来了一队羽林军,说奉皇上命令,要求彻查中宫殿。众人都惊得无人色,还是鹊喜出来问道:“怎得这般突然,皇上一向未说过。”
领头的那男子便道:“在下为羽林军校尉焦新,此为皇上手谕,请姑姑过目。说着,便将手谕呈上。”
鹊喜见珊瑚采芹一众人都面如土色,根本不接那手谕,只能自己躬身取过手谕,扫了一眼,又恭敬还回,问道:“请问焦校尉,皇上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此次彻查,是单查中宫殿吗?”
“皇上吩咐,举凡中宫殿上下,均需彻查。唯怀玉殿除外,怀玉殿上下侍奉的人等,均可豁免。”焦校尉恭敬回答。
珊瑚听闻此语,忽地走上前来仰头质问那校尉道:“中宫殿上下一体,敢问校尉大人,为何怀玉殿例外?”
“皇上说怀玉殿的梁国夫人这些日子正在为国祈福,此事她未曾参与,故而不涉及夫人的人……”焦校尉楞了一下,认真解释。
“为国祈福?她在牢……”珊瑚话还未完,却猛地碰到了鹊喜投向她那略带嘲讽和不屑的眼神,心里不由紧了紧,咬了咬嘴唇没敢说下去。
鹊喜见她偃旗息鼓,这才横扫了在中宫殿侍奉的众侍从一眼,冷冷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谢焦校尉了,我和紫蝶等人都是侍奉怀玉殿梁国夫人的,而今我们便退居怀玉殿,请校尉大人自便。”
说着,便叫上紫蝶待要走,紫蝶似乎还有些犹豫,她抬头看了一眼珊瑚,这才期期艾艾问鹊喜道:“可是姐姐,我……我……”
鹊喜不待她说什么,狠命地将她臂膀一扯,瞪了她一眼道:“还不快走,你想妨碍羽林军办差么?”说着,便硬拉着紫蝶走向怀玉殿,殿中其他的仆妇也忙跟在二人身后。
她们走后,珊瑚对着她们的背影哼了一声,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倒是采芹等人均艳羡地望着鹊喜等人的身影。
“哼……果然是墙头草,两边倒。”见她们一行人走远了,珊瑚还是忍不住,咬牙啐道:“喂不熟的白眼狼!”
孰料鹊喜耳力好,珊瑚的话她一字不落听到了,于是猛地回头,狠狠瞪着珊瑚,珊瑚毫不示弱,也回瞪着鹊喜,二人剑拔弩张,似乎便要高声嚷起来,众人都悄悄捏了把汗。
一阵风过,鹊喜忽而对黑着脸的珊瑚笑道:“你话别说的太满,不要日后打了自己的脸……”
珊瑚冷笑道:“我忠心为主,天地可鉴。”
“是忠心还是邪心,不日便能看出分晓。”
“你……”珊瑚被气得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了?”正在此时,裴后被两位侍女扶着,摇摇晃晃走出来,那太阳光一刺,她眼睛都睁不开,便用手遮住眼睛,气喘吁吁问道。
“参加皇后娘娘。”羽林郎齐齐给皇后行礼,皇后眯着眼睛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有何事吩咐?”
“我等奉皇上手谕,前来彻查中宫殿巫蛊一事,还请皇后娘娘见谅。”焦校尉出列,躬身回复道。
“来得真快啊……”裴后闻言,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似乎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摆布了晴儿,就该轮到我了……好,好,你们查吧……”
她心灰意冷地斜觑着那刺目的阳光,侧过身子去,请焦校尉等人进入大殿。
鹊喜见了,好生不忍,回头看了又看裴后,屈膝说道:“皇后娘娘,您……千万珍重。”
裴后见她带着紫蝶等人正要离开,大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便笑答道:“好,你们也都好好珍重。你瞧,今儿的太阳多好啊!”
是啊,那太阳光柔柔地从树叶中泄下丝丝缕缕的光芒,将青翠的树叶上镀上了一个个的光晕,看起来仿若一个个跳跃着滚动着的青绿的露珠,让裴后立刻想到了那首《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微笑着低低唱着这首哀歌,再也不看鹊喜,也不看院子里跪着的乌压压的一片侍者,而是径直走向了一株芙蓉花旁,淡定坐下,吩咐道:
“中宫殿上下均得听从皇上命令,只有一点,这里挖出任何东西,都是我主使的,和服侍我的人无关。”
焦校尉听了,忙忙低头称得罪。
殿中的宫女太监们听到裴后这般说,都不由痛哭失声,又见年轻皇后的容颜上尽是憔悴和病容,但却没有半丝紧张之意,却又好生佩服。
之后三天,中宫殿上下内外以及中庭、内室的地都被挖起,甚至皇后的床下都全是翻新的土,就这样大肆搜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终于挖到了证据。
在皇后寝宫,挖到了一坛骨灰,骨灰中有一张柳贵妃的画像,画像上写上了生辰八字,在画像正中央有一枚大大的铁钉子直穿入柳贵妃的心脏。
皇上闻听大怒,立刻将中宫殿所有的仆役太监宫女都被抓起来,严刑拷打,甚至有拔舌剜目之酷刑,后来有人熬刑不过,说此事是皇后指使。
裴后对皇上派来的问责之人,一言不发,声称非要面圣才肯说话,但皇上始终也未见她。倒是珊瑚出来愿意顶替裴后,说一切尽是自己所为,和裴后无关,可惜亦无用处。
裴后被单独监禁,软禁在宫殿之内不许出入,因裴钰圃、钰轩兄弟还在前线,此时不能打草惊蛇,故而皇上暂时封锁了消息,未下旨废后,追查裴氏。
直到听到蜀地前线不战而胜,王建家族投降后,皇上这才开始行动。一查,裴钰轩竟然已经偷偷回京了,皇上这一气非同小可,要去立刻拘拿裴氏兄弟,将裴时下狱,家产充公,裴后褫夺封号,迁居废弃的瑶华宫。
其余中宫殿未打死的侍从均下入大狱,此时本该被拘押的珊瑚反倒被放了出来,依然侍奉裴后。
众人均不解其意,后宫内议论纷纷。
柳莺儿的病应声而解,皇上深觉此事对不住她,便口头允诺会封她为皇后,只是国事繁重,暂时将册典推后,宫里上下人等已都称她为柳皇后。
皇上不但不制止,反倒为了表示荣宠,特意给她也刻了一枚印章,叫做皇后印,号令天下,此印与皇上金印等同,见此印如见皇上。
天下哗然,舆论沸腾,奈何皇上一意孤行,不知为何就是这般宠幸信任柳皇后。
以至于宫里都私下议论并非裴后设下巫蛊毒害柳皇后,而是柳皇后设巫蛊术魅惑了皇上。
这些流言从后宫传出后,天下为裴后喊冤者甚众,王室宗亲乃至六部尚书以下,更是接连上书,要求彻查巫蛊之事。
连一向称病的冯相都出面递了条陈,认为以巫蛊术就将裴氏一族抄没无法服众。可能正因为如此,皇上才未下旨诛死裴氏一族吧。
其实大家猜的不错,此时皇上的确心烦意乱,一时下不定主意,又因近期接连杀死股肱之臣,天下已经民意沸腾,若此时再诛裴氏,只怕会激起政变,是以对裴氏的处理犹豫不决,始终未下旨意如何处理裴家。
晚晴听鹊喜这般说,不禁泪如雨下,长叹息道:“自古以来折在巫蛊上的人数不胜数,这法子虽笨,却是柄利刃,害人害己不说,贻害万年。
不过能在皇后寝宫埋东西,这必是皇后亲随才可以做到,鹊喜,是谁做的?难道是……”
鹊喜低低道:“不错,正是珊瑚。”
“糊涂啊!”晚晴拊膺叹道:“倾覆之下,岂有完卵?其实她最恨的是我,为何却将矛头对准了皇后?当日为了她是否留下侍奉,皇后几乎和我翻脸,可是她却恩将仇报……”
“因为她真的以为这样可以害死柳莺儿……”鹊喜淡淡道:“她没想到指使她的人是一箭双雕。”
“淑妃,韩淑妃,她真是蛇蝎心肠!终究是我心太软,顾念当初龙七公子对我的恩德,没对她下手,却让她害了裴氏一族……”
晚晴痛苦地扶着额头,说:“明明她亡国那么久了,明明皇后待她不薄,明明她什么都得了,为何她还这般险恶?”
“我听说她一直爱龙七,可是龙七却出家去了,她这么做就是想逼他出来见她一面。”
哼,这不过是托词罢了。晚晴冷笑一声,说:“当初七公子便说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醉心于权术之中不能自拔。爱七公子?或许吧,但是她更爱权力吧!”
说到这里,她亦走到窗前,和鹊喜肩并肩,问道:“此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回旋……除非淑妃和柳莺儿两人亲口承认事实经过。可是让她们改口,岂不是与虎谋皮?”
“你说的是,鹊喜,辛苦你了。”晚晴抚着她的肩膀说:“听说你还带出了紫蝶,是吗?”
“是,皇上对您留了余情,所以您的人他没有动,也正因为如此,裴氏垮了后,他已下令要赦免你,不料最近出了件大事,给耽搁了……”
“什么大事?”晚晴心怦怦跳着,忍不住问道。
离间
听了晚晴发问,鹊喜垂头,沉默片刻,对晚晴道:
“皇上派人将郭元帅父子杀了……连带着京城里的郭府,也被灭了门。”
“郭氏灭门?”晚晴一时站立不稳,额上冷汗滚滚而落,她捂着胸口,满面狐疑地问道:
“皇上这是听了谁的谗言?……他为何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韩淑妃和柳皇后——对了,柳莺儿已经被封为皇后了,她身边张守义这帮梁国旧人,一直对当年郭帅灭梁心存敌意,百般怂恿她向皇上进谗言。
再加上郭帅向来厌恶宦官,曾对魏王建议若他登基,定要尽除阉宦,结果被宦官探知此言,告诉了韩淑妃。
淑妃本来就不满郭帅力压魏王一头,此时抓住机会,联合宦官,通过柳莺儿等人将枕边风吹到了皇上那里,皇上终于杀了郭帅。可怜郭帅刚刚灭了蜀国,竟遭受了这无妄之灾。”
“大乱将作了……”晚晴面色如土,频频摇头道:“怪不得郭谦之这么长时间没来,原来他……”
“不错,他是郭元帅的义子,听说前两天他在家私祭哭郭帅,被皇上知道了,狠狠训斥了一番,说他是自己的侍卫亲随,为何要哭一个叛逆之人?是不是心里有什么鬼?
吓得郭守谦叩头流血不止,方才平息了皇上的怒火。”
晚晴听了这一席话,若有所思盯着鹊喜,忽然转移话题,问道:“你刚才说,柳莺儿现在有一方印的效力和皇上的印等同?”
鹊喜点头,颇有些愤愤不平:
“是,听说那张家老小拿着她的金印替她四处征收脂粉税首饰税,流水的银子财物都被送进了皇宫,咱们的好皇上,呵,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他不是爱柳莺儿爱的昏了头,他是爱财爱的昏了头!
柳莺儿不过是他敛财的工具罢了,他要维护自己明君的称号,有些不敢出面征收的税赋条文便借柳莺儿的口发布出去……
只是可怜那些保卫京师的将士们都将近一年没发俸禄了,连我舅舅都半年没有进项了!”
晚晴听到这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感慨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初张承业先生在世时,替皇上理财,皇上连为魏王多讨几个压岁钱都讨不出,而今张先生去世,皇上却能夜夜笙歌,酒池肉林,他怎得不喜?
且短短几年,我们便灭了梁蜀两个国家,他又怎能不心生奢靡之心?
只怕是再也没人在他身边规劝他,他现在连唯一能匡扶劝说他的裴后都废掉了,身边围绕着只能是一群见利忘义的小人罢了!”
说到这里,晚晴不由扼腕叹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得就是皇上这种人吧。罢了,罢了,咱们不说他了,你可有龙七公子的行踪吗?”
鹊喜本来听她前面说得那番话,一直频频点头,却忽然听闻她又提起龙七公子来,不由迟疑一下,对晚晴说:
“夫人,您别再掺入此事了,您跟我走吧,好不好?我会护您周全的。
我舅舅在京西给我买了一个小宅子,咱们带着紫蝶,到那里去住吧,到时我俩还侍奉您,您不要再为这些事费心了。”
“鹊喜……”晚晴拉着她的手,切切地说:
“你知道我的心的,我还是那句话,我既已许嫁裴家,便生死都是裴家人了。
且我和皇后相交一场,不能看她惨死在冷宫;和钰轩夫妻一场,更不能眼睁睁看他瘐毙在死牢。鹊喜,还请你成全我。”
鹊喜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她,便长叹息道:
“好吧,我就知道是这样。既然您主意已定,我帮您就是了。不过,龙七公子的行踪,我的确不知,不如您问问三公子,他向来是收集情报的高手。”
“好。”晚晴也不多问,又道:“柳莺儿不足虑,她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现在我们先全力对付韩淑妃,对了,韩淑妃那个宫女,就是失踪了的那位,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先从她下手。”
“听说叫什么……翠屏……”
“翠屏?”晚晴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忙追问:“真的是翠屏?”
“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对了,当日夫人是不是给我提起过她?说她是朱公公侄子的对食?”
“正是。”晚晴痛心道:她怎会?怎也会陷到这个局里?
“她不得朱公公叔侄的心,又是韩淑妃的弃子,必定是双方都希望她死,她便死了。”
鹊喜轻描淡写,她看惯这种尔虞我诈,早已经麻木了。。
“你怎知她不得朱公公叔侄的心?”
“这还不简单,搞掉朱公公大内总管太监这事,是淑妃联合柳莺儿一起干的,朱公公被黑了,这小丫头一点话都没传出去,你说朱氏叔侄还会信她吗?”
晚晴摇了摇头,望着被云雾层层遮掩的阴沉沉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还是鹊喜打破僵局,进言说:“夫人,您的赦免书很快就会下来,到时,您还要回宫里去吗?”
“当然要回去。我不回去,媚姐姐一个人孤苦伶仃如何是好?倒是你,鹊喜,我已经做主,让兴儿娶你了,你可乐意?”
鹊喜微微低了低头,略略红了脸,徐徐说:“夫人,若不是那人,谁都可以,任凭您做主就是。”
“鹊喜”,晚晴挽住她的手,垂泪说道:
“你当日曾问我,为何那么快便决定要对柳郎放手,那是因为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笺中,说他已与何氏喜结良缘。
何氏,便是当日对他有情的那个女子,咱们在首饰店见过她一面的。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在苦守,也是难为她了。
鹊喜,爱是慈悲,是成全,所以我放手了。
你也是一样,柳郎和我们不仅隔着山水迢迢,而且和我们隔着经年的岁月,他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太久太久了,我们之间都只能靠着回忆活着,实在太累了……
再说兴儿在你身边陪了你这么久,我每次去裴府,他都要悄悄向我打听你的信息。
你爱吃蜜饯,他找各种借口让我带给你。鹊喜,这男子我看很是不错,你和他,定会有结果的……”
“夫人……”鹊喜的泪一滴滴落了下来,“奴婢侍奉您多年,终身之事但凭您安排……”
“好,好。”晚晴拔下自己头上一根乌金簪子,插到了鹊喜头上,说:
“我出来的仓促,一时没有好礼相送,这个权作你的贺礼,回头你的嫁妆我替你补上。”
离间
却说晚晴和鹊喜正在窃窃私语地说着悄悄话,却见郭谦之红肿着双目走进来,他穿着便装,身上一股颓唐悲凉之气环绕着。
鹊喜见他来了,忙忙要告退,却被晚晴一把拉住,对谦之道:“大哥,这几天有劳您了……这是鹊喜,我的好姐妹。”
郭谦之点了点头,嘶哑着嗓子对她道:“妹妹好了就好,鹊喜这姑娘我知道,我和她舅舅相熟,这几天你让她在这里陪你吧。
赦免你的诏书已经下发,估计过两天就有好消息了,妹妹,你收拾收拾,准备入宫吧。”
晚晴和鹊喜对视了一眼,鹊喜躬身道:“奴婢去外面买点吃食,两位先谈吧。”说完,便出去了。
晚晴见鹊喜出门后,忙给郭谦之奉茶道:“大哥,听说郭元帅出事了,是吗?”
郭谦之抹了一把眼泪,瓮声道:“是。”
晚晴见他这般悲伤的模样,俯身附在他耳上低低道:“大哥,你把外面的侍卫撤了,我有几句话要给您说。”
郭谦之见她这般说,便真的出去喝退了守卫,进来拉着晚晴的手说:“妹子,你知道,我这世上亲人不多,郭元帅对我,实在是好……
可是这皇上老儿,不近人情,怎得打下一个国家来,不但没有寸功,反而诛了人家三族?自来也没听说过这事啊……
老郭家光免死铁券就有十张,结果一家几百口子,连个响声都没有,就被灭了。
睦王是郭元帅的女婿,也被砍了头,那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啊,就因为他攘臂哭了几声,就被灭了族……”
晚晴闻此不由一脸惊慌的问:“大哥,那你……那你有没有被牵连?皇上可否……可否……”
郭谦之见她抖着唇,上半身微微前倾,本就苍白瘦削的脸蛋儿因为紧张,反而添了一点点红,不由大为感动。
想到她本已落难,此时反倒关心起他来,也不枉自己找了她这几年,冒险将她救出黑牢,便拿手拍了拍她的手道:
“妹子莫怕,皇上……无非就是……骂了我几句,倒没说什么……”
晚晴这才喘息了一口气,将身子坐正,抽出手扶额,庆幸道: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皇上多疑,一旦起了疑心,谁也逃不脱……”
听她的语气,倒颇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郭谦之知她伴君多年,且深得恩宠,当知君心,此时见她这般,不由心中一动,道:
“妹子,那皇上,他……他……”
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晚晴侧身向他道:“大哥,君心难猜,您可千万小心了,万不可……”
她溜了一眼门外,用手握嘴低语道:“不可不防身边亲近的人啊……”
“他娘的!”郭谦之何等聪明的人,他一拍桌子,腾得站起来,怒道:
“怪道老子前脚去哭了几声干爹,后脚就被叫去痛骂了一顿!可不就是妹子说的出了内贼了吗?”
晚晴探身过去,紧张地问:“大哥,皇上说什么了?”
郭谦之小声嘟囔:“说我吃里扒外,做他的皇家护卫,反倒向着郭帅!”
晚晴闻此脸色大变,手里的茶杯哐啷啷掉到了地上,郭谦之大惊,忙忙问道:“妹子,怎么了?”
晚晴摇摇头,抿了抿嘴唇,待要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郭谦之一个粗人,哪里懂她这些暗示,见她一脸担忧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将她一把拉起置入自己怀里,说:
“妹子,你有啥好怕的,有哥哥在,你有啥话大胆地说。”
晚晴身子一滞,勉强笑了笑,说道:“大哥,那,皇上真的是……真的是如此说的?”
郭谦之粗声大气道:“可不是嘛,我怎么会骗妹子呢。”
晚晴轻轻推开郭谦之,拉他的手让他坐下,推心置腹地给他说:“大哥,不是妹子生性胆小,实在是……实在是……事情危急了”
她看着郭谦之,捕捉到他眼中一丝焦虑,又道:
“皇上为人,看来最是豁朗爽快,其实却是多疑善变,且耳根太软,自己有主意,偏偏听些佞臣小人的。
大哥,您是否也和景进不对付?和柳贵妃身边的那个张守义也有过节?被人捉了把柄了?”
“我……我和他们都没交集啊,我日常只在宫里当差,闲了就和营里那帮兄弟们喝酒……妹子,你知道我出身低,那些大官儿谁理睬我?我也懒得理他们……”
“那……那会是谁告了您的状呢?”晚晴望着郭谦之,忽然低喊了一声“哎呀”,接着抬手捂住了嘴。
郭谦之惊恐问:“妹子,又怎么了?”
“大哥,你可将我是小蛮的事,透露给过别人?比如,你家里那位如夫人,你,你这段时间回去可曾露出破绽?”
“怪我,怪我……”郭谦之恍然大悟,拍着大腿,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对晚晴说道:
“不瞒妹子,哎,自从知道家里那个,那个人她骗我,我真是半回都没回去过。
可是前几天,她忽然派人给我说自己病了,让我回去看看,我……我心里一软,便回去了……”
见晚晴略低了低头头,他误解了晚晴的意思,忙忙握住她的手道:
“妹子,妹子,我……我真不是要回去看她,我就是……你知道,我自见了你,心里就没别人了……不要说她是假的,就算她是真的,我也……我……”
他是个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的意思,晚晴却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她看似不经意地轻抚了郭谦之的衣袖,半红着脸说道:
“大哥,你知我不是那小性的人儿,再说现在不也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你说的,我都理解。你和她夫妻一场,怎能不回去呢?”
郭谦之见她这般善解人意,不由又惊又喜:“妹子,你放心,等这事了结啦,我定打发了她。”
刚说到哪里来着?对,她让我回去,我,我有心待问她,又怕打草惊蛇。
妹子你的赦免书还没下来,我担心夜长梦多,也便和她虚应付了几句,顺口说起了郭帅的事情,我心里难过,便多说了几句……”
他似有点心虚地看了晚晴一眼,只怕她不高兴。
晚晴现在哪里有心情管他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只想着尽快解救钰轩,便故意问道:
“大哥,你给她说了,按理,她不会告发你啊,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她,她后来又回宫里吗?”
“她倒没回宫,不过她有个小丫头叫阿言的,说是哥哥在淑妃宫里当值。”
晚晴倒吸了一口冷气,满目同情地望着郭谦之,再不肯说一句话。
郭谦之眼圈都红了,在一旁唉声叹息,看起来似乎是极为难过的模样。
晚晴见状,徐徐道:“大哥,你也莫难过了,她毕竟陪伴了你这几年。
我想,淑妃那边到底也没有下狠手,是以皇上才只是训斥了你,若是他们……大哥,您不可不防啊……”
“我这就去杀了她……狗娘养的,我对她还不够好么?平日里插金戴银,使奴唤婢,天天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供着,绫罗绸缎穿着,顶着你的名号,她享了多少福,回头却回来害老子……”
郭谦之听闻此语,火冒三丈,推开晚晴,怒不可遏地就要拔剑冲出,被晚晴死死地拉着他的手,跺脚道:
“大哥……你这么急做什么?你坐下,先坐下,和我吃饭,好不好?”
她额上渗出汗珠,眼见得身子摇晃地要跌倒,郭谦之忙忙扶住她,歉疚地说:
“哎呀,妹子,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来来,我扶你去榻上躺下……”
探监
晚晴一连几天未曾好好安歇吃饭,此时又一气说了这么多话,不免头晕目眩,靠在郭谦之身上良久,方蹙眉道:
“太阳都那么高了……大哥,你陪我吃点东西好不好?我一人在这里实在怕的很,饭也吃不下。”
“好好”,郭谦之略一迟疑,忙点头道:
“我今日没什么事,便陪你用了饭,等会我走了,就让鹊喜那丫头陪着你。刚才怪我,是我一时性急,吓着你了……”
“大哥”,晚晴强忍不适,莞尔道:“我哪有那么胆小?不过现在千万别惊动你的如夫人,你说得对,不要打草惊蛇。
其实,淑妃才是事情的真正主使者。就是她派了这姑娘在你身边要控制你的吧,你不可再任她宰割了……”
“妹子你说得对,淑妃这娘们,我早知道不是善茬,你看那双三白眼,哼!”
郭谦之闻言大怒,抬手重重击打桌案,气哼哼地说:
“怪不得,我找了你好几年找不到,等我升了指挥使了,忽然她就送了那个女人来冒充你了……”
“大哥,韩淑妃不比别人,你可得想好了,她既然派了你的如夫人监视你,必有你大量的证据。
此次皇上对你的责罚只是冰山一角,若日后你再违逆她们,只怕就是……”
晚晴低头顿了顿,似乎不忍说下去,见郭谦之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心里暗暗有一丝怯喜,又道:
“大哥,我倒有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郭谦之出身草莽,得了这场富贵全靠着皇上的赏识,最近皇上忽而痛斥,又加上郭崇滔这个大靠山已倒,他其实心里怕得很,是以不敢再来找晚晴。
若不是听说晚晴病重,他甚至想这段时间要避避嫌。
可是他今日来了,没想到晚晴对时政和人心把握的如此之准,怪不得宫里都传她是裴皇后手下第一高参,果然名不虚传。
他此时对晚晴不但有当日共患难的情分在,还加了一些尊重和敬慕,他甚至想,日后若有这女子在身边给自己出谋划策,是不是自己的位置可以做的更稳一些?
想到这里,他看她的心态起了些变化,那投向晚晴的目光更多了些柔情的成分。
晚晴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打趣道:“大哥不听,那奴家就不说了。”
郭谦之竟不自觉红了脸,搓着手遮掩着说道:“对不住妹子,你说,我听着。”
晚晴知道他对自己的疑虑在慢慢打消,心里也不由松了口气,便附在郭谦之耳边说了两个字,郭谦之抬头,惊讶道:
“龙七?当日掖庭中那个阉人?”
晚晴一下捂住了郭谦之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郭谦之知道她怕泄露机密,更感激她对自己的心细,便对她点了点头。
二人又商议了许久,才见鹊喜姗姗而来。身后有人抬着食盒,早有小校将食盒接进来,三人用了饭,郭谦之便先告辞了。
鹊喜见郭谦之远去的背影,问晚晴道;“夫人,我看他席间对您颇是殷勤,他可会帮我们?”
“帮不帮我们,无妨,”晚晴呷了口茶,淡淡说:“只要他帮自己,必然就会帮到我们。”
鹊喜点头称是,心中对她很是钦佩。
晚晴却忽而满目凄凉,望着手中茶盏,仿若自语道:
“鹊喜,你说我是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龙七公子毕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我怎能背负他当日的恩义,将他再度……拉回俗世?”
鹊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息着说:
“从前师傅曾教我们: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淑妃的野心,也许比柳莺儿还大,柳莺儿只想得富贵,她却想要咱们晋国覆亡……”
“你……你怎得如此说?”晚晴的手一滞,杯中茶水溅出几滴。
鹊喜忙忙过来擦拭,一面对她道:
“夫人,此事您先别追究,我建议您先去狱中见一下三公子,他手里定有更多淑妃的信息。
他们裴家暗卫擅长搜集这个,三公子又在刑部多年,您去见见他,他会给你建议的。”
晚晴听到钰轩的名字,只觉心中一阵刺痛,她以手抚额,哽咽道:“我何尝不想去见轩郎,可是,我又担心他,他会……”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得站起身,双手紧紧攥住鹊喜的肩膀,一迭声问道:
“你为何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轩郎出事了?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鹊喜见她这般,只得将头扭到一边去,不忍看她如此忧伤:
“听兴儿说,他……他最近似乎情绪不太好,一心……求死……”
“求死?他求死,我怎么办?他准备让我作未亡人?”晚晴急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夫人,您小点声……他贵公子出身,自来没受过这般磨折,又可能,可能这段时间没见到您,怕是……又误会了您和郭谦之……是以……是以……”
“傻瓜!”听鹊喜这般说,晚晴不由珠泪满怀,含泪笑说: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吃这干醋,也罢,鹊喜,你快帮我安排去见见他吧,我本想等淑妃的事情完了后,再去找他,现在看等不及了。”
“夫人还是得自己求郭谦之”,鹊喜低下头,略有点为难地说:
“我现在出了宫,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了,我舅舅……他是个极铿吝的人,没有好处,他亦不肯……”
晚晴闭了闭眼,咬牙道:“好,我去求郭谦之。可是,我这身份,怎能去探监?”
“身份的事情,我来替夫人打点。”鹊喜慨然允诺。
“有劳你了。”晚晴感激万万,对她轻言:“鹊喜,本来你都跳出这是非圈了,我却又将拉了进来,对不起,真心对不起。”
“夫人,我一直很后悔没能在您入黑牢里时施以援手。而且……我钦佩您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愿以命相救,就凭这一点,奴婢甘愿为您驱驰。”
鹊喜抚了抚发梢,眼角红了。
“其实我并非你们所说的那种豪气干云的豪杰,”
晚晴的眼睛略过了鹊喜,望向了窗外,那明晃晃的太阳不知何时落了下去,沉沉的天空阴云密布,她苦笑着向自己的侍女剖明心迹:
“当时我想,终归是一死,总得死得其所,刚好那段时间宫廷内外都在议论幽州大旱之事,我便冒死进谏了一番。
当时我只想今生好好过两天太平日子,若我过不上,有人能代我过上,也是好的……”
鹊喜听了晚晴这番话,对她的尊重不但没有半丝减少,反而心中更加钦佩。
晚晴在至上的荣誉面前,不但没有粉饰自己,反而这般坦诚,将自己的心思一一说出,当真是天下至诚之人。
看来自己当年没有看错人,也没有跟错人。这样的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帮她。
鹊喜并未说出自己的心思,只是走过来,轻轻揽住晚晴的肩膀,二人便一起抬头看那彤云密布的天空下飞翔的自由的鸟儿……
三日后。
晚晴以黑纱遮面,以鹊喜的名义探监裴钰轩。
这是她软硬兼施跟郭谦之硬磨来的机会。
郭谦之本待不答应,却因为见她苦苦哀求,实在是可怜,而且她这几日为他的事情劳心费力,也的确欠她人情,是以一咬牙应了下来,先提前做了安置。
这日管牢房的均是郭谦之的心腹手下,为遮人耳目,狱卒还是旧人。
郭亲自找人带晚晴进了牢房,自己在门外等候,说好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晚晴都一一答应下来。
狱中,一盏烛光微弱,四处铺散着几堆稻草。
裴钰轩便倚坐在一堆乱草之中,衣衫虽华贵,却也污迹斑斑。头发有些乱,上面满是稻草,脸庞清瘦,憔悴得不堪,但眼神倒还刚毅。
晚晴见他一介贵公子而今沦落到阶下囚,忍不住心酸难忍,就要扑倒他怀里去,却忌讳周围或有监视的眼睛,自己局促不敢动,只是上前去,轻换了一声:
“轩郎,你还好吗?我来看你了。”
钰轩听了她的声音,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了望她,眼中的惊喜蔓了出来,却又旋即黯了下去,望着她清丽憔悴的面容,他笑了笑,强自平静道:
“晴儿,你来啦?这污浊的地方,下不了脚吧。来,到我身边来坐!”
说着,向她伸出手,却并不站起,晚晴大惊,俯下身子便去掀开他的衣衫,看着他的腿说:
“轩郎,他们……他们打你了?”
只见他腿上纵横的都是清淤瘢痕,看来已有些时日,还好未伤筋骨,晚晴用手轻轻拂过这些伤痕,含泪问道:
“疼不疼?是不是特别疼?”
钰轩见她这般,心中犹如一股暖流涌过,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他一把拉过晚晴靠着自己坐下,又拿起晚晴的手,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事,晴儿,他们例行要打的,你别为我担心。”
说这话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你的身子可大好了?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好好养身子,不要任性,好不好?不然”,
他笑着揩了揩她的泪,心酸道:“我到了那边会担心的。”
晚晴一闻此语,心如刀割,替他拿下头上的枯草,她想起当年在秦州死牢里他去救自己的模样,又想起他不顾个人的安危,救自己出了黑牢,谁料造化弄人,今日竟成了他沦为阶下囚。
想及此,不顾外面监视的眼睛,她硬生生扑到他怀里,泣道:
“轩郎,你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你等着,我会救你出去的。”
“别傻了”,钰轩轻轻抚着她的秀发,云淡风轻地说:
“皇上恨不得夷灭我裴家三族,那郭家不已经诛三族了吗?我也不做此梦了。晴儿,你莫再和他们作对了,我知道你的心就是了。”
见她将头埋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他的泪也忍不住滴落下来,用手轻抚着她的背,他道:
“傻晴儿,你哭什么?不要哭了,告诉我,郭谦之待你好不好?”
晚晴抽噎着抬起头,赌气道:
“你说他对我好不好?我统共也没见他两回,这次为了见他,求他让你我会面,我不惜以冷水洗浴感染重疾,快死了他才出现的。我要是对他没用,现在早就已经死了……”
钰轩心里狠狠疼了一下,他拂过她的脸庞,对她耳语道:
“那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才让他同意你来见我?”
那嘶哑的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酸涩和悲愤。
成全
晚晴见裴钰轩这般问自己,也知他疑心重,便索性实话实说:“我告诉郭谦之,如果让我们夫妇二人会面,我就会替他解决了韩淑妃。”
见他仍然心存疑虑盯着她,她没好气地附到他耳边说:“韩淑妃弄了个不知来路的阿蛮在他身边监视他,难道真是为了成全他的一片痴心?”
钰轩这才笑了,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叹息道:“你就不怕到时兑现不了,他找你麻烦?”
“我能兑现”,晚晴直起脊背,定定望着钰轩,声音虽低却字字铿锵:“我能扳倒韩淑妃,也能扳倒柳莺儿,我还能救你出去,轩郎,你信我!”
“我信你,但是我不许你去做。”钰轩带着几分倦意,眼帘微阖,掩住了婆娑泪影:“你受了太多苦了,不要再做这些掉脑袋的事情,我只盼着你开心地活着。”
晚晴见他这般,莫名感觉心里有些怕,但又不敢说出来,只娇声道:“你陪我,我自然开心活着。”
钰轩抬眼望着她,眼中满是柔情和不舍,缓缓道:“好。那你陪我说说话吧,好吗?”
晚晴不知他要说什么,含泪望着他,只听他娓娓说道:
“还记得那年,我初见你,你抱着一大捧梅花,站在一棵杏树下,对我说这是你送给二妹的礼物,还说什么‘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我当初真是又好笑又好奇,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倒像个老学究般寻章摘句?”
晚晴见他竟然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叙起旧来,颇有些诧异,却也不忍打断他,便微嗔他:
“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你后来不是好长时间都不喜欢我嘛,又嫌我聒噪,又说我字写得难看,琴也弹得不好。”
“是啊,我那时当真混账,怎么老嫌弃你呢?可是后来你的字写得那样端庄秀丽,连爹都赞不绝口了。
晴儿,你知道吗?当日你同二妹去我那里安慰我,你劝我的那番话,我都听进去了,所以,我才去祠堂救你。
我记得你在祠堂外那夜,卖力和我演戏,那时的你啊,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一点点把我拉到你温柔的陷阱里……”
晚晴听着这般动人的情话,那心却如沸油滚过,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下来,钰轩的前襟都被她的泪打湿了。
裴钰轩见她落泪,更觉痛彻心扉,他狠心闭一闭眼睛,轻轻抚着晚晴的背,柔声说:
“莫哭,莫哭。晴儿,你知道的,我自幼没了娘亲,也没什么人疼我。在我还没学会爱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恨了。
那时,有人悄悄告诉我,害死我娘亲的,正是平日里像菩萨一样端庄的大夫人,又说她不但害死了我娘,还准备害死我……
“轩郎……”晚晴听他说的凄凉,刚待要说什么,却被他用手指压住唇,自顾自继续道:
“晴儿,你先听我说,我自小看到的都是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那些脸可真奇怪,当着人,他们就热待你,离了人,他们就苛责你。
全家唯一对我好一点的,就是秦妈妈,可是秦妈妈,也只陪了我10年。
我爹,他口口声声说疼我,给我找最好的师傅,请最好的武师,甚至找了一群给我伴读的伙伴,日日责我课业,问我寒温,当真是慈爱极了。
可是一旦我哪点做不好,不顺他的心意,或是大夫人去告我的黑状,他就会抹下脸来骂我是庶孽之子,天生下.贱!
对我大哥,他却从来不会这样,在大哥那里,他永远温情脉脉,和蔼可亲,他从不对他说重话,即便他做了天大的错事。
我记得有一年临近年根时,大哥不知听他母亲说了什么,冲到书房打碎了爹心爱的定窑瓷瓶——
那不是一只瓷瓶,是一整套特意定制的瓷器。大哥又扯下了书房卧榻上爹的帷帐,掀了他的被褥,将书房搞得乌烟瘴气。
现在想来,那些东西上似乎都描了杜若草的图案。这个还是当日你在夜闯祠堂后告诉我牌位之事时,我才想明白的。
要说那次爹真的气急了,手几次举起来又落下,可到底还是没打大哥一下,只对大哥说:
“你这孩子,性子怎得这么急呢?有什么事跟爹直说就是了,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大哥同他大吵了一架,放弃了科举,第二年没出正月就跟随他舅父去了幽州。
大哥走了,爹反倒将火撒在我身上,说都是因为我四处招惹是生非让嫡母和长兄不满,才害得他无端失了一个好儿子。
那时候我真恨透了他。
他自己无能,不敢反抗夫人和长子,反倒将脏水泼到我身上,那我索性便如他所愿,成日里斗鸡走狗做起纨绔子弟来。
说起来,我的人生,在遇到你之前,是一点光也没有的,我时常想自杀,因为觉得人生没意义。
那时我当真是又自卑又自大,对外也做一副纨绔的样子,可是这里”,
裴钰轩拍拍自己的胸膛,“这里,却是空空的,我没有学会爱人,也没有学会爱自己。直到,我见到了你。”
“轩郎”,晚晴越听越难过,带着懊悔说道:“原来你受了这么多苦,我竟不知道。”
她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温柔地对他说:“但以后有我了,我和孩子们都会爱你的。”
钰轩听她这么说,那苦苦抑制的泪水刷地一下落了下来,心中那块坚冰渐渐融化起来。
之前已经下定了的决心,不知为何忽然渐渐坍塌,可一想到当日和晴儿分别时,她那般悲痛欲绝,赤足追在囚车之后的情景,他又狠起心肠。
不不,他再也不舍得让她受这般苦,这种苦她受一次便够了,他再也不能让她这般心碎心痛,长痛不如短痛,他逼迫自己下心来,慢吞吞说:
“好,好晴儿,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见晚晴略有些诧异又担心地望着他,他避开她的眼睛,接着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挑剔你吗?因为我不会爱人,我爱人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挑剔别人。
从小,我身边每个人都说爱我,却都不停的挑剔我,从我爹,大夫人,到贴身的妈妈仆从,每个人都理所应当的教训我。
唯有三妹不对我说教,可她自来性子冷淡,和我并不亲近。你来了,不一样了。
你来了,我的生命力有了光,我第一次感受到关爱、体贴和被人疼的滋味。
上天没有薄待我,把你赐给了我,晴儿,若说在这世间我还有什么牵挂的话,就是你了。”
晚晴瞧他今日神色异于往日,竟无故絮絮叨叨回忆起往事来,只觉心里突突地跳,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她强笑着打趣他道:
“你虽这么说,可那时你的性子可没这么好,每次见了我,都要训斥一番,我还要老哄着你呢……”
顿了顿,又说:“那时,你不是一直喜欢柳莺儿的嘛。”
“柳莺儿?”钰轩愣了愣,一抹冷笑浮上来:
“也是,认识你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她。我生母有一张画像,画得和她颇为相似,所以见了她,我便觉得亲切。
那时她的性子软,又对我百依百顺,再加上那时我还年少,尚不知道自己的心该何处安放,以为这便是喜欢了;
可是,她是永王派来监视裴家的细作,我和她的关系当日也是在爹的暗示下才那般好的。
当然,那段日子,她的确为我们裴家做了些事,可是我又怎能和一个对手派来的细作真的产生感情?就算我想,我爹也不会同意的。
这一点,相信不但我懂,柳莺儿她也一定懂的,不然我爹把她赏给了崔百味,她怎会直到最后一刻还瞒着我?
现在想来,她也没爱过我吧,不过是利用我罢了……我们相互利用,也曾妄想假戏真做,可最终,我没能给她归宿,她也未能给我温暖……”
不知怎得,听到这里,晚晴忽然对柳莺儿生出几分同情,她当年未必一点感情都没有施在裴钰轩身上,可是后来,她终究还是对他失望了吧,不然她怎会一次次将屠刀挥向裴家?
“晴儿,你是不高兴了吗?”钰轩见晚晴沉默不语,只当她生气了,忙用力拥了拥怀中的女子,深情地说:
“你听我说,我和柳莺儿,我们俩的心都是冷的,谁也休想温暖谁;但是你的心是暖的,我这一生,若没有你,我会终生都生活在冰窟里。”
晚晴听了他这番话,有刹那的失神,往事连成了片,曾经的疑惑一一解开:
柳莺儿是永王的细作一事,从前她曾从无数蛛丝马迹中探得一二,但她从未去找人求证过,她只是怀疑,为何当初裴时就那么轻轻巧巧将奇货可居容颜正盛的柳莺儿送给了崔先生。
后来,当她知道了崔先生的真实身份时,她便揣测出了其中缘由。现在听钰轩说出,果然是这样。
实际上,晚晴早已意识到,柳莺儿倒向韩淑妃,并不一定仅仅是谋求富贵。柳的为人,虽看似愚赣实则精明,在任何时候,她的选择都是最利于自己的。
永王已死,她的靠山倒了,原本只有裴家可以依靠,可她毅然决然和裴家决裂,必是韩淑妃给了她更大的筹码,也给了她更多的安全感和信心。——
崔先生的死,可能是推着她倒向了韩淑妃的缘由之一,却绝不会是惟一的原因;
韩淑妃究竟是怎么让柳莺儿这般死心塌地追随她、为她冲锋陷阵卖命的呢?
晚晴眼中浮出一丝迷惑。
或许这才是揭开整个事件的谜题。只要揭开了这个谜题,柳莺儿的软肋就会被找到,日后,才不会步步受制于她。
“晴儿,你还在听吗?”钰轩见晚晴忽然陷入了深深沉思中,不禁开口问道。
晚晴闻言,愣怔过来,忙收回思绪,伸手握着他手,轻声抚慰他说:“好了,莫再提那过去了,轩郎,你信我,我一定有法子救你的,你信我……”
说完,看着面色犹如死灰般地钰轩,她对他柔言道:“你不是说我能暖你吗?你不是答应要和我百头偕老吗?你……你们裴家连聘礼都给我了,”
说着,她便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递于钰轩手中,赌气说:“你自己看,当日爹爹送的金钗我还戴着,你又要变心么?又要负我,抛弃我吗?”
这枚金钗是她此次探监之前,央求鹊喜着人从宫里偷拿出来的。
钰轩刹那间泪如泉涌。
“晴儿,我何尝不愿意与你白头偕老啊?可是……没希望了,好晴儿,这辈子,总是我对不住你。
去吧,去江南吧,去江南找柳泰成吧!记得告诉他,若他敢慢待你,我做鬼也放不过他!”
裴钰轩垂头,强迫自己说出这字字诛心的话,话还未完,他的心已碎裂成无数碎片,痛地整个人都麻木了。
“轩郎……你胡说什么……你竟把我往外推……你……你……”
杜晚晴听他说完,顿时觉得出离了愤怒,她的声音越说越高,仿佛一辈子没这么愤怒过,她的小心翼翼都用完了,一把推开身旁的裴钰轩,她拿着手里的金钗,往后膝行两步,将锐利的钗尖紧紧抵着自己的喉咙,一字一句冲他道:
“裴钰轩,你听好了,我这辈子已经受了太多苦了,唯一的一点甜,就是你了。现在我再无依靠,父母订的亲事,也被你搅合散了,好好地要出家,又被你逼得回到俗世。
现在我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姑娘了,没有钱,也失了容貌,又和你早有了夫妇之实,只怕也没人再会娶我了,现在你又要弃我而去,那好,你先别走,也不用往外推我,我先走一步就是……”
裴钰轩见她手拿着金钗抵着自己的喉咙,眼中又是憔悴,又是悲伤,又是失望,又是痛苦,他绝望仓皇的心中忽而有了一丝慰藉,他紧紧拽住晚晴的手,抱住她,眼底含泪,低声道:
“晴儿,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疯了么?我不值得你这么做啊!”
杜晚晴一把推开他,大声嚷嚷道:“对,你说得对,你不值得,你先是好色忘义,新婚之夜掀开盖头弃我而去,然后你娶了一个夫人,又娶了一个夫人;
你自己姬妾满堂花天酒地,反倒攀诬我不贞,差点杀了我,还当街打死了我的朋友;
你,裴钰轩,你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浪荡子,我不该喜欢你的,我爹早说了,生的太好的男人靠不住,你就是生得太好……
后来,我明明都死心了,你为什么又来找我?为什么又逼着柳泰成娶妻生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还骗了我的身子,你,你说要娶我,说给我一个婚礼的,我合卺酒都没喝过,我就……就被你始乱终弃了,我真是遇人不淑啊!……”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是乱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
裴钰轩从未见杜晚晴这般失态,她数十年来仪态万千,落落大方,此时却蓬头散发,泪痕满脸,和民间那些骂街的泼妇人一般,正上演着一哭二闹的把戏。
听她说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辩解,忽又听到柳泰成的名字,便习惯性地有一股酸意涌上,一把紧紧拥住杜晚晴,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怀中,又是道歉又是许诺:
“好啦好啦,你老说那些前尘往事做什么?你乖一点,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收起金钗来,别吓唬我,我以后都改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晚晴哪里会听他这些迟来的马后炮歉意?她不依不饶的从他胸前抬起头来,一头发髻被她滚松了半边,她用手使劲捶打裴钰轩的胸膛,哭的惊天动地,脸上的胭脂水粉合流,显得又狼狈又带了几分滑稽:
“当然是你不好,你就是看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没有钱,你便要抛弃我,你肯定是看上了更年轻貌美的姑娘了,你一直都是这样子,从年轻时就是这样子,你就是个可恶的花花公子……呜呜……”
她这番话都是顺口说出来的,哪里管它什么逻辑不逻辑,都是想到哪里信口胡诌到哪里。不过她话虽是乱说,但那泪却是实打实的,从眼睛里汩汩而出。
裴钰轩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哭笑不得,只觉又是伤心又是暖心,又是狼狈又是欢喜,原本那套理论也说不得了,奇怪的是连同这些时日因为一直未见到晚晴积攒起来的失望、绝望、悲观、无奈也一瞬间都扫空了,眼下只顾着慢慢哄着眼前这个耍性子的女子,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说:
“没有啊晴儿,我哪会嫌你啊,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哪,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老呢?不老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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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是对不住大家,更新太少了。其实是这样的,当初写网文不过一时兴起,但很快就发现遭遇滑铁卢。期间编辑曾说要尽快完结,可我不是职业写手,也没想用文换钱,况且不管人数多寡,总有那么几十个小天使默默追文,知遇之恩,不能不报,所以我一直坚持要更完。本来想今年还写一篇的,但现在看来估计不行,所以只能用这篇文来应付这两年的固定任务。剩下的篇幅不多了,所以更新不会很快,大家周末有空来看一眼就行。感谢诸位的一路相伴,祝大家好运~~
奇谋
晚晴拨下钰轩的手,想了想,又拉起他的衣袖来,径直用那肮脏狼藉的带着斑斑血迹的袖角擦拭脸上被泪水冲洗掉的脂粉,似乎没有半分嫌弃。
钰轩的泪遏制不住地一下子涌了出来,他颤着手抚上她已擦拭地干干净净的白皙秀丽的脸颊,哽咽道:“晴儿,脏,你别……”
晚晴还是不理他,再一次拂下他的手,她对着他气乎乎地说:
“你不许转移话题!刚才你还让我去嫁柳泰成呢,泰成连儿子都有了,难道你想让我去做妾?
你明知道我平生最恨男人纳妾,现在反倒要自食其言主动与人做妾,那我成什么了?你说……”
她故意将“柳泰成”三个字重重提起,果然裴钰轩打个激灵,眼内迸出火来,他一把捂住她的唇,急吼吼道:
“不许再提他了,不许了!”
想想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他不禁额角青筋迸起,追悔莫及地说:
“刚才是我说错了,我昏了头了,昏了头了……我死也不能让你再去嫁柳泰成……”
杜晚晴见裴钰轩如是这般,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总算稍微松了松,她抚了抚散了半边的发髻,顺手将乱发挽了几挽,深呼一口气嗔他:
“你倒是认错认得快,既然已答应明媒正娶我,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再不许胡思乱想!”
说着,便从钰轩手中取过金钗,拆成两股,一股给钰轩插到发髻,另一股插到自己的发上,认认真真对他说:
“等到宝钗合一时,你就要明媒正娶我,记下了吗?”
钰轩握住她的手,哽咽难言,良久方暗哑道:“记下了,晴儿,我全都记下了。
不过,我欠你一个婚礼不假,可你早就是我的夫人了。
在我心中,自始至终,我就只有你一位夫人。我裴钰轩在此发誓,晴儿,今生我一定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听了钰轩的誓言,杜晚晴黯淡惶恐了多日的心终于挤进了一丝亮光,她下意识地抬头向外张望了一下,岂料这一看,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推开裴钰轩的手,她悄声对他道:“好啦,小点声,你看有人听呢!”
裴钰轩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原来囚室外站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狱卒,正一个个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聚精会神看这一出好戏。
这牢里阴暗,镇日间没半点事,是以有家属探监这帮人就聚在一起看热闹。
——但其实这是押重犯的地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个探监的活人,所以这种热闹实在难凑的很。
因郭守谦封锁了消息,一线当差的狱卒并不知杜晚晴的真实身份,只是见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眷竟敢单独来探监,当真是天字号第一奇闻,于是蜂拥而出来看美人。
众人先看杜晚晴温文尔雅的劝解犯人,不知为何忽然画风陡变,劝解便成了哭闹骂街,且愈骂愈凶,这帮人别提多来劲了,是以看得正欢。
此时见杜晚晴忽然回头看他们,大家如同鸟兽散,似乎各自分开抬腿要去巡逻,实则脚像钉在了地上,个个支棱着耳朵在听。
裴钰轩哪管这个,他听了杜晚晴一番剖肝沥胆的话语,心里只有一片明朗,哪里还有什么阴霾黑雾,只是,他最后还是不放心,又向晚晴追问了一句:
“可是我裴家已经彻底失势了,你愿意陪我过苦日子么?甚或是,裴家有灭顶之灾,你又当如何?”
杜晚晴微微一笑,忽然倾身向前,附在裴钰轩耳朵上说了一句话。
钰轩闻言大慰,他的嘴角玩起来,笑容微溢,伴随着滚滚的泪水。
晚晴扑到他怀里,假装和他咬耳朵,实际却是又要和他商量起宫内之事,钰轩见她这般,不禁又是心疼又是爱惜,对她低低道:
“晴儿,这段时间你受苦了,你放心,日后我若能逃出生天,必定这一生都疼你爱你,事事顺你心意,绝不违逆你一丝一毫。”
“胡说,你这是捧杀,我不许。我错了,你还是要说的,免得日后孩子们说娘亲被爹爹惯坏了。”
晚晴义正言辞地说完,却忍不住红了面颊,将头埋到他怀里。
钰轩轻抚过她的脸,贪婪地望着她,看着她憔悴瘦削却依然秀丽清雅的面容,只觉无论天上地下、人间还是地狱,他再也不忍心抛下她。
想及此,他忽而低下头紧紧吻住她薄软娇嫩的唇瓣,不觉一股麻醉酥软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他辗转吮吸,沉迷于这短暂而令人心醉的甜蜜中。
晚晴见他这般,自然也由着他,知道他此时才是真的打消了寻死的念头,便也迎合着他的吻,与他唇齿相交,口舌相依。
缠绵许久,待到钰轩抬起头,晚晴方将脸藏在他怀中,娇羞道:“轩郎,那些人在外面看。”
“看便看,我自己的娘子,谁管得着?他们无非就是告诉郭谦之,他没戏了罢了。”
钰轩不屑一顾,而且故意放大音量说话,晚晴见他这般说,也不反驳,只笑意盈盈地将脸抬起来凝望着着,对他微笑道:
“有些人啊,天生就是醋缸里泡大的,到现在还在吃飞醋。”说得钰轩脸微微一红,拧她的脸说:
“休胡说,我的娘子当然要看紧,乱世当道,豺狼太多。”
“胡说……”晚晴啐他道:“快说正事。”
钰轩此时心中芥蒂全无,不由心情大畅,将她揽入怀里,细细给她说了半天,外面夹杂的那些监视的人只见晚晴频频点头,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其实二人这个在密谋淑妃之事。
晚晴分明知道韩淑妃的七寸在哪里,可是事到临头,她又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钰轩见她这般犹豫,心里一疼,不忍再逼她:“你若实在不愿动龙七,咱们再想办法吧。”
晚晴望着他,眼见他已到此山穷水尽之际,还体谅自己的难处,不由心中有丝丝感动浮上来。
她知道做大事忌讳妇人之仁,只流泪心酸道:“没有办法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钰轩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对她说道:“晴儿,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淑妃……淑妃留不得啊!
她不但有前燕的情报网,还阴狠毒辣,诡计多端。她的身后有魏王撑腰,手中又有柳莺儿这把利器供其驱驰,要扳倒她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当日你顾念龙七的恩德,明知她已算计了咱们不少却还纵容她,最终才导致我们这般被动。
晴儿,她是盘踞在柳莺儿身后最大的毒蛇,你不灭她,咱们怎么能团聚?”
晚晴的泪一滴滴滴落在钰轩的手背上,低声啜泣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轩郎,七公子救过我的命,我下不去手啊……”
“好,不用你下手,你听我的安排即可。你不许哭了,看看眼睛都哭肿了,把我的美娇娘都变成大花猫了。
你听我说,我已派人探知,龙七寄居在平安州的寺庙里,距这里大概有300多里地。
到时我会派人将淑妃的求救信发给他,约他在西山伏虎寺清凉亭见面,那里的地势易守难攻,且草木茂密,适合伏兵。”
晚晴听到这里,抬头惊讶问道:“轩郎,你,你早就准备好了吗?”
“不错,韩淑妃早已是咱们的心头大患,我早在赴蜀前便已部署好,本想用这个作为杀手锏,到时如果救你出宫时她敢阻挠,就以此要挟她,谁料她们竟先动了手。”
钰轩轻抚着晚晴的秀发,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沮丧道:
“说起来还是皇上早就存了心要对裴家下手,可是即便如此,也是我不够果决导致,当时我只怕打草惊蛇,又碍着龙七的面子,因此暂饶了她。
谁料竟让她们在背后捅了咱们一刀,先是害了你,又去害裴家,若是早点解决了她,不至于如此……”
“怪我,都怪我心痴意软,才酿成今日大祸……”晚晴惭愧地低头。
钰轩紧紧了臂膀,将她搂得更深,附在她耳上轻轻说:“傻瓜,这都是命罢了,你听我的,到时你便……”
那话语渐渐低下去,待说到最后,晚晴吃惊地瞪大双眼望着他,满怀疑虑地问:“这般……这般便成么?”
“放心,你回去便和郭谦之这般部署,一定会成的。”钰轩胸有成竹。
晚晴这才重新打量裴钰轩,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以前老觉得他是个富贵公子哥,虽有才华却并不更事,在刑部顺风顺水也难免不是靠着关系才有今日。
谁料看他这方方面面处理地滴水不漏,即使深陷死牢绝望彷徨之际,只要有机会也能迅速整合出新的应对方案。
这心机手腕处事决策,哪里是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那为何自己从前老觉得他那般傻,原来他不是傻,他是愿意在自己面前傻啊。
他不愿在她身上使出半分手腕,无非就是想要得她的真心罢了。想及此,她忽然对他嫣然一笑,主动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钰轩楞了一下,心里顿时涌上了一阵甜蜜,他爱怜地轻抚着她如凝脂般娇嫩的脸蛋,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只觉满怀都是她身上香甜可人的栀子香味。
……这丫头,早就让她不许随意更换身上的熏香,怎得又换了味道?
转眼又一想此时她被郭谦之软禁,必是人家送什么她便用什么,想到此不由心里一阵心酸,触上她笑靥如花的面庞,他哑着嗓子问道:
“笑什么?到这时你还笑得出……”
“我发现你还挺聪明的”,晚晴浅浅笑道:“以前老觉得你就是一个优游贵公子,还以为你不识人间烟火呢……”
“傻瓜,我不食人间烟火,日后怎么保护你和宝宝?……”钰轩咬牙作势扯了扯她的耳朵,嗔她道:“你托付终身的良人,是个纨绔你也肯嫁?”
“哼……”晚晴听到这里,心里又浮起往事来,很是不喜,待要反唇相讥他本来就是个纨绔,忽而想到这死囚牢里还谈这个不妥,便道:
“好啦,不提旧事了,那柳莺儿怎么办呢?她的势力也渐渐做大了。”
“她?她就更简单了,说说她的家世就行。淑妃倒了,她还跑得了吗?”
钰轩冷哼一声:“就她那点小小伎俩,离了韩淑妃,她活不过一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晚晴瞪了他一眼,嗔道:“你不知她现在几乎已经封后了吗?她手里的权力足以置我们于死地,我们怎敢小觑?”
“晴儿,不怕,对付柳莺儿,由我裴家出手即可。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深陷她手,但是我们现在需要她来帮我们推一把。晴儿”,
他捧起她的脸,爱怜地望着她,深深道:“现在我出不去,要你冲到最前面去帮我,我心里很是担心。
但是你放心,日后一定再不会如此了,我会保护你和孩子们的。你不要怕,好不好?”
晚晴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那泪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抽泣着说:“可是我还是……我还是怕得很……轩郎,你要护着我才好……”
“不怕,我会一直陪伴你、保护着你的。”钰轩强忍心中酸楚,看晚晴梨花带雨的模样,他那种惶恐无奈之感又升,此时却只好强作笑脸,逗她道:
“我自己的娘子我不护着,谁替我护着?”
钰轩将唇贴在她的发丝上逡巡,怕被她发现自己的红眼圈。
晚晴听他这般说,故意怄他道:“刚才你还说想让柳泰成替你……”
“不许再说了”,钰轩伸手捂住她的嘴,满心懊悔道:“以后再不许说这个了……我是因为,因为你这么长时间了不来看我,我以为你,我……”
钰轩有几丝羞涩的模样,晚晴看在眼里,忍俊不禁,刮了他一下鼻子,啐他道:“好个小心眼的裴三郎……”
钰轩心里一荡,捉住她的手,沉吟半日方问道:“晴儿,他,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晚晴一怔,笑道:“说你心眼小,还真是心眼小,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最多叫我一声妹子……”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钰轩将她的手贴到自己胸口,仿若口中含着一枚苦橄榄般,生涩而心酸地说:
“我是想告诉你,晴儿,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刻,先保住命要紧,我不怪你。”他的泪含在眼眶中,仿若痛彻心扉般吞吞吐吐道:
“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
“傻瓜。”
晚晴心中的感动溢满了整个心房,这么霸道任性的一个男人,竟然能说出这话,可见他心中要下多大的决心,要多么爱自己才会说出这番话。
他终于懂得了成全,懂得了取舍,懂得了爱的真谛。
晚晴抬起头,深情的凝望着他,娇声道:
“好啦,你放心,我会保护自己,也会活着,但是要和你在一起活着。你在这里好好等我的消息,再不许寻死觅活了,听见了没有?……”
“我哪有寻死觅活?”钰轩被她逗笑了,那滴泪还是端端落在她的手上,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泪水擦拭,深吸一口气,嗔道:
“没有就好。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咱们再商量一下后续的事情。”
二人头碰着头,喁喁而谈,别人只当是小两口说情话,其实二人谈的无一不是关乎未来生死命运的大事。
终于,时间还是到了。相聚的时光如此短暂,二人只觉难分难舍,而狱卒已经在催。
晚晴低垂着眼帘,握着钰轩的手,怎么都不肯撒手,那眼泪一滴滴滴在钰轩的衣襟上。
钰轩心如刀绞,心中好生不舍,可是此时别无他法,只好将她紧紧搂了搂,又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晴儿,去吧,只要按照今日我们说的去做,一定会成的。你记着,无论天上地下,你我夫妇,绝不分离。”
晚晴点了点头,待要站起时,却又回头抱了一下钰轩,叮嘱道:
“轩郎,你自己要多保重。我出去后立刻找人给你看腿伤,在此之前你千万不要感染了。”
钰轩强忍着锥心之痛,颤声说:“好,我都记下了。快去吧。”
杜晚晴站起身,极快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满怀悲辛地往外走,不料狱卒们忽然涌上来,毛遂自荐起来:
“姑娘,你既不老又不丑,你看我还没娶妻……”
“姑娘姑娘,我家里还有十几亩薄田,你考虑考虑……”
听了这话,杜晚晴哭笑不得。
又见裴钰轩强撑着身子趔趄着站起,扶着栏杆对着牢门喊道:
“晴儿,你的话我记得了,这里太污浊,你不许再来了,我会在这里等你消息的。”
晚晴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道:“好的,轩郎,你放心。”
很多年后,裴钰轩都忘不掉杜晚晴那个笑容,明媚,阳光,不屈不挠;可是他不知道,她为了这明媚,阳光,不屈不挠准备拿自己的命去换——
那时,他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他绝不会让她以身涉险。当他知道真相时,满城已经挂起了淳徳皇贵妃的图影祭祀了,这当然又是后话了。
此时,他却还沉浸在幸福之中,见杜晚晴的身影消失在了牢狱的尽头,他才转过身来,想到刚才杜晚晴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甘苦与共,生死不弃”。
他的唇边渐渐显出笑容,刚刚一心求死的志向,渐渐变成了一心求生,此时此刻,即使这阴暗潮湿的牢房,也不显得那么的阴森可怖了。
未来的路虽然还有坎坷,但是他终究见到了一线光明。
往事已成空(捉虫)
晚晴虽然撑着笑走出钰轩的牢房,可是出来后,却再也笑不出来。
她好容易抚慰住了钰轩,可是究竟如何救出他,她却一点谱都没有。
皇上那里,她不敢求。不求钰轩还可活,一旦要是真请求,钰轩必死无疑。
可是不求他,能求谁呢?
去求郭谦之吗?郭谦之一个从马直指挥使,有那么大的权力放了钰轩吗?
他必不能赔上身家性命去救一个朝廷重犯!
那还有谁呢?还有谁能救钰轩?
她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直回到住所,她还在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个事,直到看见郭谦之面目冷峻地在客堂里等着她。
她知监视者必将刚才她和裴钰轩在狱中的所为告诉了他。不过她既然敢做,就没想遮着掩着,是以郭谦之见了她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倒生出几分羞赧。
她本来便是裴钰轩的人,此事她连皇上都不避,又怎会避他郭谦之?再说自己的那点心思,无非就是想趁火打劫,而今见晚晴落落大方,他将那份私心压了压,还是先同她商量对策为要。
二人计划仍然通过小蛮那条线将龙七公子要见面的信息传达给淑妃,再将淑妃有难的消息传给龙七公子。
龙韩俩人未必会信这个计谋,可是钰轩说了,就赌他们二者都会视对方如生命,知道是圈套也一定往里钻。
龙七公子那边,裴家的暗卫已经在做工作了,淑妃这边,要郭谦之做,郭都一一答应下来。
晚晴松了口气,刚要送客,却见郭谦之一脸郑重地欲言又止,她知他要问什么,便笑道:“郭大哥,您有话直说吧。咱们之间无需遮着掩着……”
郭谦之见晚晴问自己,也便实话实说:“妹子……哥哥问你一句话,你明知裴家已经一败涂地,为什么还要和那裴钰轩……藕断丝连? ”
“大哥”,晚晴叹了口气,认认真真答道:“裴家是被诬陷的。那种下三滥的巫蛊手段,裴家不会做的。”
“就算是被诬陷的,皇上只要信了,裴家也就已经败了,妹子,你何必再把自己陷进去?”
郭谦之往前走了一步,将晚晴的手拉起,放到自己的胸口,低低道:“你要的幸福,哥哥也可以给你……”
晚晴心里一动,倒没推开他,甚至连脸都未红,反倒微微抬起头来,圆睁一副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三分认真三分轻谑,径直问道:
“大哥,你能救轩郎一救吗?”
郭谦之被她的话惊得脊背一凉,不由自主弯了下腰,旋即又挺直道:“妹子,你若乐意嫁我,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自会替你筹划。”
看着晚晴迅速黯淡下的脸,和一点点抽出的细白的小手,裴谦之有点心急,仿佛非要说点什么才能挽救这个僵局,于是口不择言道:
“妹子你别不信,我说的是真的,我找人劫狱把他弄出去,妹子,你要信我……你跟了哥哥,一样长保富贵……”
晚晴听了他的话,心里有点失望,却也就那么一点点失望,她知道不能依仗郭谦之,也知道他的能力着实有限,如果按他说的这个法子,钰轩是逃了,裴氏其他族人必将受到没顶之灾。
更何况若是钰轩出狱后看到自己跟了郭谦之,又怎会善罢甘休?那绝对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白白牺牲了人命,简直是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郭谦之这路子是堵死了,救裴氏一族,还得再想法子。
她想到此,反而脸色好看了,笑一笑,她闻若无其事:
“大哥刚才不是说下个月要陪皇上出征,那等您回来,咱们再说这事吧,眼下淑妃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她本是敷衍的态度,谁料郭谦之点一点头,竟然爽直地说:“也好,妹子,便依你,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你放心,哥哥总会帮你的。”
三日后,郭谦之又来,说是韩淑妃和龙七公子那边都已经通知到了,二人约定在明日的伏虎寺明月亭见面。
晚晴点了点头,想起龙七公子的事情,不由心酸不已,眼睛酸胀难忍,可是此时要顾全大局,也实在无法了。
二人商定,由郭谦之带一队人马包围伏虎寺,裴家暗卫在外围保护,如果有事,两方势力同时协助。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往事已成空
有的人的一生,是一首题在岁月里的诗,从容而优雅;
有的人的一生,是一副挂在墙上的画,活色生香又勾人心动;
有的人的一生,却如一张抚平了的白纸,平淡冷漠而生冷无趣;
到了韩淑妃这里,却都不是,她的一生,是一道激流澎湃的瀑布,大开大阖,纵横汹涌,瞬息天堂,瞬息地狱。
她出身前燕赫赫有名的李氏家族,自曾祖那一代起家里四世三公,出了三位宰相,她父亲早逝,依托叔父为生。
叔父是燕废帝的最后一位相,最后自焚了李氏府邸以身殉国。
在那场铺天盖地的大火中,她的贴身丫鬟穿了她的衣裳替她死了,她则由未婚夫偷偷接出来,秘密送到了晋国韩太师家。
她的未婚夫,便是南燕的七皇子,后来化名龙七公子的。
韩太师的第一任夫人是韩淑妃的姑姑,只是早逝了,韩太师虽已再娶,却对原配李氏夫人旧情未散,和前燕李氏家族关系也极好。
正因为如此,当年及豆蔻的李家遗孤来投奔时,韩太师冒着巨大风险收留了她,还主动将她认到续弦王氏的名下,对外假充是王氏的侄女,后来索性收她做义女,对她千依百顺,比对亲生女儿还好些。
因她生的貌美,在她十七岁时,韩太师将她送到了晋王府,她成了晋王侧妃。
可是奇怪的是,她自入了晋王府,虽蒙盛宠,却对韩氏家族并没有太多的眷念。
后来韩太师在战争中丧了命,韩家也失去了靠山逐渐败落,韩家子弟几次托人求她,她却始终未曾为韩氏一族说过半句话。
韩氏族人对她颇为不满,她不以为意;晋王,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反倒因此对她另眼相看,对她极是宠爱,她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争宠,不夺利,独来独往,极是神秘。
在宫里,她虽不惹别人,别人也不敢惹她,她在宫里的地位一直很高,只是她盛宠时亦未曾盛气凌人,后来色衰爱驰时也从不抱怨,待下人又十分宽宏,是以宫里念她好的人颇多。
就是柳莺儿身在低位时,因为憎恶裴家,也曾向她抛出橄榄枝,她也一力提携,柳莺儿很是念她的恩德,故而甘愿受她驱使。
在裴皇后倒了之后,有人揣测她会接替皇后之位,谁料她主动向皇上推荐柳莺儿,皇上嫌弃柳氏出身过于卑微,也是她从中调停,皇上这才同意的。
总得来说,她这个人,就像一道谜题,谁也猜不透她,她也不屑于去猜别人,看起来似乎是好好先生,实际上却是刀枪不入,任谁都无法动她半分。
可是这样一个水泼不入的人,她也有自己的软肋,那软肋便是——龙七公子。
他是她一生最深的眷念。
——无论他为皇子,为中官,为僧侣,她都视他如命。
她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也可以为他消尽善良,不择手段,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她无惧生死,无惧风雨,甚至无惧无常地狱。
可是不知为何,七哥却和她渐行渐远,他总嫌弃她沉溺于权势之争,对她翻云覆雨的手段也极为不满。
可是她若不如此,如何在这刀林剑雨中辟出一条生路来?
又如何能与他长相厮守?
她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他,可他竟然不领情,头也不回出家去了。
她甚至连他在哪里出家都打听不到。
自从龙七公子走后,她的情报网便几乎名存实亡,当日那帮人本来就是效力前燕七皇子的,七皇子出家后,他们似乎也一夜之间四散而去,而今,还是她第一次得到了七哥的消息。
此时,她正对着一轮残月泪流满面。她的侍女阿影也不敢打扰她,便静静站在旁边,捧着帕子,想要递给她,却又犹豫着未曾伸出手。
淑妃哭泣了很久,才栖栖遑遑问道:
“你说七哥的信是真的吗?听说郭谦之截获了这信笺放在身上,又喝得酩酊大醉,阿蛮偷偷从他衣袋里掏出的,七哥为何忽然送信给我,约我在伏虎寺见面?”
阿影是她贴身大宫女,对她一向忠心耿耿,此时也不由替主人担心:
“娘娘,你觉得会不会有诈?那郭谦之……也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了,阿蛮那丫头是不是对他动了真情,反倒被他利用?”
阿蛮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南燕遗孤,当日国破时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是七皇子的手下将她从早已死去的母亲怀中救下来。
——像她这样的孤儿不少,后来大都成了七皇子麾下的线人,她也不例外。
“哎,”淑妃长叹一口气,揉一揉刺痛的太阳穴,带着几分怜悯道:
“她若真动了心,那真是痴心妄想了,郭谦之那人,外粗内细,只怕这些时日早看出她不是真身了吧。
杜氏是个什么狠角色你不是不知道,她连杜氏十分之一也没有,时间久了只怕会露出马脚。
你要告诉她,趁现在郭谦之待她还念旧情,万不可再耍小姐脾气了,更不要假戏真做起来,不然日后被识破,姓郭的可不是什么仁义的人!就是咱们这边,也是护不住她的!”
“是,奴婢明日就会传信给她。不过娘娘,杜氏到现在还在天牢里呢,郭谦之也没机会去见她吧!”
“哼,她在天牢呆着那是皆大欢喜。想来现在不但杜氏倒了,裴家也完了,裴家一完,杜氏绝不会东山再起了。”淑妃冷冷笑道:
“她不是一直靠着裴家在宫里耀武扬威,甚至敢动我的魏王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走独木桥……”
“可是娘娘,当日七公子临走时不让咱们动……动杜氏的……”阿影小心翼翼地说。
“七哥那是受了她的蛊惑罢了,狐媚子不知死的东西”,淑妃愤愤地说话,那眼角虽施了厚厚一层脂粉,细看却也有细纹了,她拧着眉头诅咒道:
“当初如不是她,七哥或许还不至于那么快就离开我!不说了,阿影,你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去伏虎寺。”
“娘娘使不得”,阿影急忙劝道:“万一这是个陷阱怎么办?他们就是要去捉拿您和七公子怎么办?伏虎寺那边地形复杂,娘娘,您不要去。”
“我已经几年未曾见七哥了,看了七哥的笔迹,我确信是他的手书。
伏虎寺,伏虎寺是当日我在韩家时和他私会的地方,他特特选这个地方,我知他的意思。阿影,就算去了被人杀了暗算了,我也无怨无悔。”
韩淑妃笑笑,那笑容里满是凄凉:“与其死在这寂寂深宫里,不如和七哥一起同生共死。
我要去亲口告诉七哥,我们就快成功了,让他再等等,我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娘娘,万一那郭谦之受人指使,害您怎么办?”
“他郭谦之一个唱戏的戏子爬到今天,靠的是谁?无非是皇上的恩宠和咱们的暗中支持,离了我们他能活?我想他绝不会背叛我们。”
“可是万一,万一他认出了杜氏,他和杜氏联手如何是好?听说皇上有心要原谅杜氏,那杜氏也上了请罪书,娘娘,咱们怎能不防啊?
废后虽然不足为虑,可是这个杜氏的手段极其厉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说的也是。”淑妃点了点头,眼中也有了一丝疑虑,但片刻间便又道:
“可是杜氏一直未出天牢;而且裴家已倒,她完全被斩断了羽翼,又怎会和郭谦之合谋?
阿影,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她终究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深闺女子罢了,若是裴家不倒,我们自然也会忌惮她,可是现在裴家倒了,裴钰轩都关入死牢了,你怕她什么?”
“可是娘娘……”
“好了,你也不要劝我了,我意已决。明日我们准时去伏虎寺。”
淑妃抬首望着天上那一轮细细弯弯的残月,唇边浮起一缕微笑。
明天,在伏虎寺,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不管是怎样的情景,只要能见七哥一面,她都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伏虎惊魂
伏虎寺已有500年历史了。
500年岁月荏苒,沧海几度桑田,帝王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这寺庙巍峨,历经风雨而历久弥新,唯有那庙墙外斑驳的墙壁仿若在诉说旧日的时光。
此时,伏虎寺已经被团团围住,所有的和尚早已被秘密迁出。一场大戏徐徐拉开帷幕。
到了亥时,月亮升起来,将万丈银辉洒下,月下站立的一对中年男女被细细的月光笼罩,周身像镀了一层银。
“七哥,真的是你?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韩淑妃在月光之下,蓦地见到灰色僧衣的龙七,顾不得有没有人监视,上前一把抱住龙七,又抖抖索索地将他从头摸到脚,抚着他的粗布衣衫,只觉泪水四溅,欣喜若狂,嘴里只道:
“你好好地,你好好地,我就放心了……”
龙七便似木偶般一动未动,只任由她拥抱、抚摸,一直都未出声,月光太暗,看不出他眼中的悲喜。
过了许久,见怀中女子的泪水四溅,越涌越多,他才拉着她的手问道:“芸儿,我没事,你也没事对不对?”
说着,不待她回答,他却又叹口气道:“不过你做那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韩氏好像未曾料到他问此,楞了一下,便低头道:“七哥,你莫生气,我……我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她昂起头,美眸流转,热泪盈眶道:
“七哥,你知道吗?咱们就差一步便可以长久在一起了,魏王打了胜仗快回来了。他一回来做了皇上,必然会给我尊位,到时我便可以召你回来了。”
说到此,她竟像个小姑娘般羞涩,脸上微微带着潮红,她将脸贴在龙七的胸前,双手环住他的腰说:
“这个梦,我做了二十年了,七哥,终于,我们要在一起了……”
龙七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轻轻推开她,静静问她:“即使魏王登基,也是柳莺儿做太后,你一个太妃,便能做得了主吗?”
“七哥,你不责怪我了是吗?”韩氏抬起头,那一双泪眼汪汪的丹凤眼在月光下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
她虽已三十余,却还是一个娇艳动人、风韵犹存的美人,而今见到心上人,更是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来。
晚晴在宫中数年,从未见她如今日般灵动、活泼,宛若一个普通的市井姑娘见到了自己的郎君。
她眼中的韩淑妃,永远如娟纸上画得死气沉沉的贵妇人,那美就如同被油蜡封住了一般,无论悲喜都似乎冰封住了。
有时强要活泼起来,便有一股带着讨好的媚俗的气息,是以这么多年以来,晚晴始终不明,为何超凡脱俗、深不可测的龙七公子会喜欢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深宫贵妇。
原来韩淑妃真实的面目是这般的,到了心上人面前她分明也是一粒饱满夺目的珍珠,只是深宫寂寂,将她变成了一个死鱼眼睛罢了。
不知为何,一刹那间,晚晴竟然深深怜悯起这女子来,虽然这人是她的死敌,虽然这人手上沾满了鲜血,但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痴情女子罢了。
鹊喜见晚晴这般愣怔在那里,心里有些担心,推了推她,轻声道:“夫人,您怎么了?可是身上觉得冷?”说着便给兴儿使个眼色。
兴儿会意,忙将身上的一件短披风脱下,递给鹊喜,鹊喜要给晚晴披上,晚晴这才回过神来,推辞道:“不冷,这山风寒,让兴儿自己穿吧。”
鹊喜哪里依她,便将那披风披在她身上,果然一阵暖意将她包裹住,她感激地握了握鹊喜的手。
鹊喜只觉得她的手冷得似冰一般。刚待要开口说话,却听龙七公子开口说道:“我不责怪你便是,但你要给我实话。”
韩氏便略有几丝得意地说:“那柳莺儿不过是个草包罢了,要家世没家世,要头脑没头脑,她不过是咱们的提线木偶,有些事推她到前台做,总比咱们自己亲自去对付裴家和那些勋贵强些。
七哥,裴家的势力不容小觑,一旦他们裴家坐到了太后的位子,我们可还有办法在一起吗?”
“所以……你和柳莺儿联手利用了巫蛊之事构陷裴家?你……你可知这样会害死多少人吗?”
龙七紧紧蹙着眉,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他痛心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临出宫时,便已叮嘱过那人,让她万万不可伤害你。为何人家遵守了承诺,你却反倒背后捅了她刀子?”
“七哥……”眼看着龙七公子忽然变了脸色,韩氏有些惊慌,她心虚地说:“那杜氏,我并没动她……我暗示皇上放过了她的怀玉殿……
可是七哥,你知她的手段,她敢在皇上身边安插人打探消息,也能瞒天过海的和裴家暗通款曲,她在,我……我动不了手……”
“你动不了手,所以你把她害死了?”龙七推开她,背着手冷冷问道:
“当日我临走时,是怎么给你说的?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早知你我的关系,却从来未曾动你,你为何要陷害她?”
“并非我陷害她,她和裴钰轩私通的事阖京城谁人不知?”韩氏心有些冷,下意识地为自己回护:
“而且皇上本意是要封她做德妃,她却当众忤逆,这才被关进了黑牢。”
“你跟随皇上多年,你觉得皇上是要真心封她为妃吗?还不是因为猎物迟迟不肯降服,便下了个圈套戏耍她。
若她真的做了这个德妃,只怕皇上能让她一年半载便得薨逝。”
月光下的龙七公子看起来长身玉立,虽着僧衣亦不掩其卓然高举之色。
晚晴听他这番话,不禁有些呆了,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通透之人,此人虽然远离百千里之外,与她相隔遥遥,但他深谙权力游戏,一眼便能看得破本质。
不错,当日她的确也顾虑到了这一层。虽然她不屑做德妃,但是她也知道其实德妃做不得,一旦做了便要陷入网罟之中。
可是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一人点破这其中奥妙,龙七公子是第一人。
想到这里,她竟然按捺不住,想要从草丛中站起与他相认,幸好鹊喜时时刻刻盯着她,一见她这般,忙将她死死按住,惊慌地摇了摇头。
她这才稳住了心神,听那龙七继续对韩氏道:“我知你也许未曾去告发她和裴三公子的事情,可是推波助澜的事情你做过吗?”
“七哥,那分明便是皇上做的圈套,就是要以她为诱饵诱惑裴三公子的,到时可以以此事将裴氏一网打尽。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她的未婚夫柳泰成从江南来寻她的消息,虽是我得了密报透给皇上的,却也是得了他的默许,我才找人告知的裴钰轩。
哈哈哈,真是一顶绿帽子戴得不够,唯恐裴钰轩自此便和杜氏分了手,他多年设下的局便毁于一旦……
七哥,其实不止是我们想要裴家倒台,就是皇上他,他也盼着裴家早点垮台啊!”
晚晴听到这里,不啻五雷掣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日向钰轩告发自己和柳泰成的,她想过是柳莺儿,想过是韩淑妃,就是没想到是皇上竟然也知此事!
是啊,是自己傻啊,朱公公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自己向朱良借宅子,岂不是自投罗网?更何况良儿身边还有翠屏时刻盯着。
真是好算计,好算计,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果然是自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天才——
自己和钰轩,自认为是冲破了重重藩篱才结合在一起,却原来不过是人家计谋中的一枚棋子,人家让你分,你便分;让你合,你便合;
哪来的缘分天定,却原来全是人为!
想到这里,晚晴面目惨白,身体僵滞,精神几近崩溃,鹊喜和兴儿听了韩淑妃这一番话,也都惊诧莫名,深感皇上深不可测,可是都不知为何皇上事到临头,却还是放了晚晴一命?
恰好听龙七也似乎惊讶万分,问了韩淑妃这个问题。
那韩氏便冷笑着说:“还能为什么?天意从来高难问,不过据我揣摩,第一是皇上还想留着杜氏当诱饵,第二也有可能是他忽然舍不得了吧!
因为那丫头向来对他便是冷清,人性至贱,越得不到他就越想得到,柳莺儿曾问过皇上,为何对杜氏这般迁就大度。
你猜皇上怎么说的?他说那杜氏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心中全是天下苍生,自来没为她个人求过一件私利,所求者都是为了百姓疾苦。
真是天大的笑话,杜氏没有私心,那裴家的富贵从何而来?
杜氏没有私心,那梁国夫人的名号又从哪里来?
她是连我的魏王都要插一脚的,哄得那孩子五迷三道的,几次三番去给我说她的好处。想来也不过是个既想当表.子又想立牌坊的贱人罢了!”
“住口!”龙七公子怒斥韩氏道:“你胡说什么?杜家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是了,连你也替她说话”,韩氏含泪对自己的情郎说道:“她到底哪里好了?柳莺儿是贱在明处,一览无余;而杜氏不过是贱在暗处,犹抱琵琶半遮面罢了。”
“因为她的确未曾为了自己谋求私利,她也的确是为幽州数万灾民挣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芸儿,她是救人无算,你呢?你为了一己之私,已经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柳莺儿身后的军师,是你吧,她做得那些坏事,害死的那些宫嫔,强加的那些税赋,甚至她拜的那干爹,都是你帮忙出谋划策的吧!
害死郭崇滔一族,也是你气不过魏王在蜀地受委屈,去鼓动柳莺儿吹得枕边风吧!
而今,裴氏一族数百条性命,又都落在你手上了!
芸儿,芸儿,当日你是何等的天真烂漫,为何今日变得这般残忍冷酷,是我害了你了,是我害了你了……
龙七公子痛心疾首道:我当日不该回头去看你那一眼,我真的不应该……”
韩氏一听此语,浑身犹如大雪天里别生生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冷到脚,她扑到龙七公子身上,恸哭道:
“我都是为了我们两人能重聚,七哥,我是为了我们两人,我们已经苦了半辈子了,总得结一个善果吧!
七哥,你不能这般看我,你要原谅我……那些事,那些事都是柳莺儿干的,和我无干,和我无干,七哥,你信我……”
她急着为自己辩解,浑身颤抖着,本来端着得体的发髻不知何时散乱开来,一头长长的发被山风一吹,全都扑在面上,那惨白的一张脸,配了黑亮的头发,看起来让人觉得如同魑魅般冷艳诡异。
龙七心灰意冷地推开她道:“你不是为了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权势富贵罢了。
芸儿,当日我是有办法让你离开王府的,可是你不肯,你忘了么?而且你自己最开始就说了,那柳莺儿不过是你的傀儡罢了。
她没这种手段,没这种心计,也没这种势力,她在宫里数年才得盛宠,这宠是怎么来的,不过是托你淑妃娘娘的福罢了……”
”七哥,我没有……你要信我……”韩氏的汗湿透了衣衫,她语无伦次地向龙七分辨说:“真的,真的是柳莺儿……”
“柳莺儿知道皇上嫌弃宗室尾大不掉,故而利用后梁投降的贵族去制衡当朝的勋贵吗?
柳莺儿知道咱们的皇上其实骨子里是个骄奢淫逸的人,只是不好说出来需要有个人替他敛财享乐吗?
不,这些柳莺儿绝不会知道这些!而你淑妃娘娘,你陪了皇上十几年了,他所有的缺陷你都一清二楚,他所有喜好你也心知肚明,你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柳莺儿怎么会是呢?
可是芸儿,那柳莺儿,还有裴家三郎,都是咱们燕国的遗孤,你为何不能看在大家都是宗室血亲的份上,放过他们俩?你为何反倒特意要去害了他们的命?
他们的娘亲,和你我,不是沾亲带故的骨肉同胞吗?芸儿,你的心呢?你的心呢?”
“七哥,你听我说……”韩氏见龙七动怒,只觉张皇无措,涕泪纵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我是想我们能在一起……七哥,你原谅我吧!”
韩氏跪在地上,抱着龙七公子的腿苦苦哀求:“七哥,我们就快得胜了,就差一步了,皇上……他活不了多久了……”
“你……你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龙七公子闭一闭眼,抬眼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绝望地说:“芸儿,你是从什么时间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七哥,我们就要胜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你信我……”韩芸儿眼神呆滞,一直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还在做梦,今日是谁通知你来的?你看到这漫山遍野埋伏的兵马了吗?你我今日谁能逃离此地?”
龙七一个使力,将韩芸儿摔在一边,万般无奈地向她道:“芸儿,芸儿,为何你到了现在,还在执迷不悟?”
“谁也拦不住我”,韩芸儿蹭地站起来,咬着银牙,面目扭曲着说:“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回不了头了。谁拦我,谁就得死,七哥,他们谁都拦不住我们……”
她凄怆地笑着,说道:“反正我手上已经这么多条人命了,再多几条又怕得了什么呢?
无妨,无妨,成王败寇,七哥,只要咱们成功了,你想复国,想当皇上,我都支持你……”
她的眼里闪出的是阴寒冷酷却又绝望狠戾的光,逼得龙七公子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摇着头,低低道:
“芸儿,我后悔了,我当日真不该回去救你,我不知自己救了一个禽兽!你竟害死了这么多无辜之人,是我的不是……”
说着,他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小瓶子从怀里掏出来,打开盖子从容喝了一口,凄怆向韩芸儿道:
“二十年来,惟欠一死。芸儿,咱们就此别过,希望来世……不要再见了……”
说完,他手里的瓶子跌落到了地上,随之跌落的,还有他高大的身躯。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傻了眼,郭谦之、杜晚晴包括韩芸儿都像被电击了一般,一下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韩芸儿见龙七公子嘴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和轰然倒下的身躯,才木呆呆地走上前去,温柔地扶起了龙七公子,将他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摇着头说:
“七哥,你又这样吓唬芸儿,不好,不好,芸儿不喜欢……七哥,你快醒来,咱们还没大婚呢,还没长相厮守呢,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咱们的姻缘是三生石上镌刻的,今生一定会在一起的……
七哥,你不会抛下我的,我知道……七哥,山风冷,别睡了,快起来……”
驯服(捉虫)
龙七公子一动未动,韩氏浑然不觉,依然拿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痴痴地说:
“七哥,你看那漫天的火烧起来了,燕国的皇宫烧起来了,你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都烧死了,我李家的相府也烧起来了……
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你救下我送我去投奔姑爹韩忠毅,可是姓韩的这道貌岸然的老畜生,他却强占了我的身子,我怕你伤心,从没敢告诉过你;
我只是不答应进晋王府作妾,可谁料姓韩的为了逼我死心,竟然以我做诱饵,哄你来见我,将你捉住净了身送到了晋王府,毁了你的一生,自此后,我发誓绝不饶他。
七哥,我从来没告诉你,当初我为何没跟你逃走,那是因为——
我想报复那该死的韩忠毅,他活该万箭穿心,被乱马踏成肉泥,谁让他人面兽心,趁火打劫,他一定生生世世都下地狱去了……
七哥,你起来,我还要告诉你,当日我怀的那孩儿,不是曹太后给我打掉的,是我自己打掉的,我讨厌那个孽种……
我憎恶晋王,对他没有半分感情,就算在床笫之间,我也只能闭着眼,将他想象成你的脸,才能和他交.欢……
七哥,我这一世只爱你,你快起来,咱们去看看我们成亲的礼服好不好?……七哥……你快起来……”
她使尽全身力气,紧紧搂住龙七公子已经逐渐冷却变得无比沉重的身躯,她的眼神娇媚如丝,凝望他紧阖的双目,兀自说道:
“那花是大红的牡丹花,一朵一朵散开像是天上的云霞,我喜欢得很,七哥,你喜欢吗?”
不知何时,龙七公子眼中流出一行泪来,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芸儿……我,我也喜欢……你,你日后,都改了吧……”说着,头一歪,便再也不动了。
不知什么时候,韩淑妃已经放下龙七公子的尸身,在月下跳起舞来,边跳边唱着歌:
借问江潮与海水,
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
相思始觉海非深。
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洒脱不羁,大红色缀满牡丹花的裙子在月下发出夺目的绚烂的光芒。
她舞了一圈又一圈,唱的嗓子都嘶哑了,唱的月亮都要落下去了,唱的满山的伏兵都已经齐刷刷地围着她,她还在一圈圈不知疲惫的跳着,歌着,嗤嗤笑着,看起来已经完全疯了!
郭谦之的人已经围上去了,裴府的暗卫在外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看阿默。
阿默遣阿诺偷偷去请示晚晴,却见晚晴也几近昏厥,一张脸白的像纸一般,嘴里喃喃道:
“对不起,七公子,我没想害你……对不起……”
鹊喜和兴儿围着她,正在手足无措间,见了阿诺,忙忙让他过来,他刚靠近,晚晴却抬头望着他,浑身颤抖着说:
“轩郎,我害死了七公子,我明知韩氏的事情暴露一定会逼死他,我还,我还……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却……恩将仇报……”
阿诺见她这般,不由心头一热,竟不顾尊卑将她揽在怀里。
兴儿和鹊喜一愣,却也没有责怪他,反倒拼命地向他点头打手势,他自知其意,便也将错就错,轻拍了拍晚晴的后背,虚虚道:
“晴儿,不怪你……他自杀的……”
他向来嘴笨,不会说什么,此时更是心如撞鹿,哪还会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晚晴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便抱住他哭泣起来。
三人均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这龙七公子何等魅力,一个去了势的中官,去世后竟然让一向冷静刚毅的杜晚晴和阴狠毒辣的韩淑妃同时迷了心智。
这三人还在忙乱,却见那边的韩氏见到郭谦之等众人,仿若不知,还在那里一味起舞,郭谦之一时也摸不清韩淑妃的意图,只好小心翼翼问道:
“淑妃娘娘,您……要不还是移驾御前去……”
韩氏对他嫣然一笑,娇媚横生,阴恻恻道:“郭指挥使,你知道你的阿蛮是谁吗?”
郭谦之一惊,忙屏退了士兵,低低说道:“淑妃娘娘,在下是个粗人……”
“你可不是粗人……”韩氏笑得花枝乱颤,高声道:
“阿蛮呀,其实是七哥最小的妹妹,是我们大燕国的十六公主,燕国覆灭时,她还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你呀,可是我大燕国的驸马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见一脸目瞪口呆的郭谦之,出其不意地刷的抽出了他腰间的宝剑,将剑锋抵在自己颈上,低声道:
“让我和七哥葬在一起,否则,你等着……”
说完,又笑了一笑,双手忽然用力,猛地往脖子上一挥,那血如瀑般四溅了出来,喷了郭谦之一身的血。
就算是久历沙场,郭谦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弄得一阵眩晕。
等他定睛再看时,韩氏已经倒在龙七公子身边,面上兀自带着微微的笑意,她的手缓缓握住了龙七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这才死去。
………
淑妃去世后,不知道郭谦之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让皇上接受了堂堂的淑妃死在了外面这个事实,总之宫里未发丧,淑妃的封号被褫夺,只以贵人的身份下葬了,亦未葬入帝陵,就在帝陵外围随意找了个地方埋了。
奇怪就奇怪在埋了7日后,棺材竟然被人启走了,谁也不知道那棺木运到了哪里去,此时晋朝风雨飘摇,谁会费心去管一个废妃的身后事呢?
后宫里还是笑语欢歌,新人迭出,晚晴便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回了宫。
一回去,照例要拜见皇上,只是这次皇上对她倒是和颜悦色的多了。
“你恨朕吗?”
皇上明显瘦多了,黑青的眼圈下,是一副瘦劲嶙峋的模样,英气虽在,却着实憔悴,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晚晴此时早已无所畏惧,她略低了低头,温驯地回答:“不恨。求仁得仁,又何怨?
皇上要遵循祖宗法制,臣妾要遵循内心之所想,各取所需,您惩罚臣妾,应当;但即使让臣妾重新选择,臣妾依然会像当日那般行事。”
她以前是从不敢这般跟皇上说话的,此时置之死地而后生,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说完,她甚至还微笑着看了看皇上,让皇上觉得,她态度虽然温驯,但骨子里还是一匹烈马,她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脊梁,就算打断了她的脊梁,她的头仍是昂着的。
皇上见到她这副不服输的模样,反倒忽而自嘲般地笑了,他用手抬起她圆润光洁的下巴,让她一张俏生生的芙蓉面对准自己,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但她仅仅是顺从的抬起了头,眼睛里却仍是一片祥和——
是的,并非桀骜,而是祥和。
皇上楞了一下,对她说道:“你现在是一点都不怕朕了,说起来,还真是朕自己惯的。”说完,便觑着她,又问:
“现在,你想好了吗?要入朕的后宫了吗?”
晚晴心怦然一跳,她略一思索,笑笑说:“皇上出征在即,等您凯旋时,臣妾必有答复给您。”
皇上松开手,将她拉起来,坐在自己身边,用手抚着她的头发,略带伤感地说:
“朕这一辈子,最好驯烈马。女人,朕也喜欢性烈的。越是性烈,朕越感兴趣。
韩氏,朕知道她是前燕余孽,也知道她心有所属,但朕就是觉得,只要诚心诚意待她,她的心,总有一天会到朕身上来。
谁料,她宁愿喜欢个阉人,一心盼着朕死,和朕离心离德,宁死也要和那个阉人在一起。朕一辈子没暖过她的心来……”
晚晴听到这番言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韩淑妃的一切过往皇上都是知道的,那皇上是怎么忍下的?他毕竟还是爱过她的吧。
虽然他多情,却并不薄情,所以他容忍龙七公子在自己身侧,也默许魏王由韩淑妃养大,他对韩淑妃的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这,这是万万没料到的事情……
“你为何这般看着朕?觉得朕是个傻瓜?”皇上见她发愣,苦笑着对她说:
“朕不是傻,朕只是自负而已。朕万万人之上,想要得到这天下任何东西,都是唾手可得,更何况区区一个女人?
韩氏之后,是侯氏。
朕当初见到侯氏,就如同当日见了韩氏一般,她眼睛里那种誓死不从的光,打动了朕。
朕知道她是梁帝的宠妃,但朕就是要看她是如何在朕面前摇尾乞怜匍匐求生的。
她果然对朕毕恭毕敬,而且越来越温顺,朕还以为她被驯服了,结果后来发现她给朕推拿时,将毒药融入药油里毒害朕的身子……
就这样,朕也没想杀了她,还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只要她老老实实给朕服个软,道个歉,朕可以饶她不死。
谁料她竟敢痛斥朕好色无德,然后用金簪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溅了朕一身血……哈哈哈哈,看看,看看朕要驯服的烈女,烈是烈了,可惜都驯服不了……”
他笑的眼底都有一抹红,堪堪藏住了那分凉薄与阴狠,嗓音中甚至带着一丝软糯与妥协。
他的手轻轻抚过晚晴的脸庞,压着嗓子喊了声:“陆氏……”
晚晴听说侯昭仪竟是毒杀皇上未果后自尽的,惊骇的无以复加,此时忽听得皇上叫自己,忙低头称诺,又听皇上道:
“你知道为何你屡次忤逆朕,朕还留你一条命吗?”
晚晴听皇上唤她,忙从榻上走下,就势跪伏在皇上脚下,那泛着清冷的白光的脚踏如冰一般冷冽,晚晴却浑然不觉,只是额上的冷汗密密生了一层又将将跌落,一颗心如坠入千寻幽谷。
她心里知道,此次,自己怕又一次站在了悬崖边上——
皇上竟将一生中最难堪的事情讲予自己听,那必将是把自己当成了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才不会泄露秘密。
“因为朕觉得,你和韩氏、侯氏不同,她们都是表面逢迎朕,背地里却插刀子,你陆氏不是,你是表里如一,从始至终也没把朕放在眼里过,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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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一个巨大的bug,捉了一下虫~~
我实在太忙了,先少更一点啊,小天使们凑合看吧,希望周末多更点~~
驯服2
听皇上这般说,晚晴只得敷衍道:“不是的,皇上天资英庭,……龙凤之姿,臣妾……好生……仰慕……”
说出这几个字,晚晴只觉腔子中有万千芒刺刮过,虽未见血迹,却痛彻心扉,这几个字,在喉中滚了几滚,才艰难地迸出来。
“仰慕……仰慕……”皇上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如鲠在喉,良久,方阴森冷笑道:
“好,好,仰慕也罢了,总比什么都没有,只把朕当傻子强!
你能熬得过黑牢,朕还是有几分钦佩你。且你到现在为止,再怎么忤逆朕,倒也没想过取了朕的命去,朕还得谢谢你……”
说到这里,皇上苦笑一声,青筋交错盘恒的手抬起来,无力地指着空荡荡的宫室,对晚晴苍凉道:
“你看看,这偌大的后宫里,全是朕的女人,可惜个个都是章台柳,朕风光时,自然跟着朕,等朕落败时,又攀折在他人手了。
说到底,她们根本不是爱朕这个人,他们爱的是朕身下坐的这把龙椅……”
皇上说到这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泄愤般用力拍打龙椅上高昂着的狰狞凶猛的龙头,一遍遍重复着说:
“她们爱的是权势,爱的是坐在着龙椅上的人,谁坐上这龙椅她们就依附谁……
晚晴见堂堂一代帝王,不知为何忽然这般反常脆弱,只觉心内有一丝触动,她轻启朱唇,满含同情地呼了声:“皇上……”
“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你和皇后……”皇上说到这里,微微抬了抬眼帘,扫了一眼晚晴,那瞬间,晚晴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泪影,接着又听他道:
“你们对朕还有几分真心。至少你们不会眼睁睁看朕死……
琉璃,朕知道你其实早已和那裴三离心离德,可是怪朕的私心作祟,竟逼得你……走了回头路……”皇上略低了低头,带着几分薄薄的悔意,感慨道: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朕的缘故啊!朕一生磊落光明,怎会一时耳软,听信那景清之言,拿自己心仪的女人去做制衡臣子的筹码……陆氏,你原谅朕吗?”
晚晴听皇上这般罕见的对自己剖心沥胆,竟有了几分自我反省的意思,只觉心内之事如大潮汹涌,一时将她的思绪砍伐的七零八落,感激,愤恨,不甘,怨尤,乃至一丝丝的力挽狂澜的侥幸,攀爬上心头。
最后,仰仗着头脑中最后那丝清明,她强抑着内心的种种不安,轻泣道:
“皇上,都是臣妾肆意妄为,才惹得您生气,一切都是臣妾的错。
而今,臣妾只愿陛下能保重龙体,国家的千万子民只有在您的庇佑下才能得到安宁。皇上,往者已矣,请您珍重前行……”
“好,好,现在唯一不盼着朕死,不盼着朕死了急着做太后太妃的,偌大的后宫,竟然只有坐了朕黑牢的杜晚晴了。
宫里的那些女人,朕给名分地位,给富贵荣华,到头来还是背叛朕,而你,朕不但什么也没给你,反倒差点要了你的命,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果然,杜晚晴这番话说得皇上大为感动,他第一次喊出“杜晚晴”的名字,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这难得温柔顺从的小女人,眼中闪出一丝温柔的光,他伸出手,将晚晴从地上拉起来,置入怀中,摩挲着她的脸颊,柔声说:
“从前的事朕都不追究了,只要你从此之后安分守己,好好的守着朕,陪侍朕左右,朕许你作贵妃,你可欢喜?”
见她似乎还在犹豫,皇上将臂膀一紧,哈哈一笑,又哄她道:
“你放心,朕答应你,从今往后,朕就只宠幸你一人,再不纳新人了,朕年纪大了,也倦了,身边,是要有个贴心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的心一沉,那股不详的预感又笼罩了上来。——
他的身子不知还能撑多久,前方的战事也是一败涂地,死亡和溃败,哪个会先来,他也说不清,但眼前这女子,品行高洁,值得信任,他希望未来的人生乃至死后的世界,都能得她来陪伴——
晚晴听他这番话,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此时,她的恐惧固然烟消云散,而寒意却渐渐升上来。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怪不得皇帝都自称寡人,原来到了最后,他们真的都成了形单影只一个人,纵然有滔天的富贵地位加持,因那真心的缺失,最终还是落得孤零零一个人。
到了最后时刻,皇上寻温暖,寻归宿,寻慰藉,不去找那些和他同床共枕、共享富贵的妻妾妃嫔,反倒找到自己这个几次差点命丧他手的女官头上了,岂不是可笑?
自己曾被他逼得头撞香案,血溅佛堂;
也曾被他关入黑牢,整整几十天没有见一丝光亮,差点得了失心疯;
他凭什么就这么自信自己能陪在他身边?凭他手里的权势?凭他九五至尊的地位?
可这些,恰恰是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在意。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她杜晚晴从来未曾爱过李亚子,也未曾爱过皇上,他的人,他的权势,她统统都不爱,昨日不爱,今日不爱,未来,更加不会爱。
想及此,她反倒心中略安,佯装出一份又惊又怯的模样,低低道:“只怕柳贵妃……对臣妾多有误会……容不得臣妾……”
“她?她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朕给她脸,她才有脸”,听她这么说,皇上毫不在意,摆摆手道:“你不用担心她,你只说你乐不乐意?”
晚晴的心扑通扑通跳了几跳,这样就好办了,她抬起头时,一片笑靥如花,只撒娇道:
“皇上,臣妾现在就在您身边了,您还问臣妾这个……”
她故意未将话说完,皇上见她脸上显出几丝红,便只当她害羞,心里不由有了几分喜悦,打量着她,笑着问道:
“怎么了?又害羞了?”说着,便俯身将她捞起揽在自己怀里,亲昵地问。
晚晴这次再未挣脱,只是半倚在他身上,低眉顺眼地说:“皇上,臣妾只要侍奉在您和皇后身边,无论什么名位都无妨。
可是,皇后……独居姚华宫,十分冷清……臣妾这段时间想去照顾她……”
她故意还称裴钰媚为皇后,只当还不知钰媚已经被废,说完这番话她偷偷打量皇上的神情,皇上听了她的话,将手放在她白腻的脖颈上摩挲不止,徐徐道:
“你不忘旧恩,朕倒是颇欣赏你这一点。哎,朕的皇后,若是像你这般机警过人,又怎会被人陷害?”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由抬了头看他,却见他的眼神里竟然迅速划过一抹狠戾,她立刻读懂了他的心意,他明知道裴后被人陷害,却并不准备放过裴家,帝王心凉薄至此!枉顾刚才自己还有片刻同情他。
既然如此,她只好压在心头的那番话,软言道:
“后宫自来是名利纷争之地,皇后娘娘御下不严,被人钻了空子,皇上有心开脱她,臣妾心里都知道。
只是现在皇后娘娘奄奄待毙,臣妾和她主仆一场,还是想再去陪陪她,请皇上恩准。”
“去吧……”皇上见她终于什么也没说,也不由如释重负,温和地说:
“你以前问朕讨要金棋盘,朕一直没应你,前几日着人给你打了一副,回头你去朱公公那里取吧。
只是你这性子得改改了,若不是当日你在牢里向朕上书请罪,朕这次便不想恕你了。
……记着,日后,不可再当众参预朝政,否则就算朕再宠着你,也总得有个界限,朕不想让人说朕待宠妃是非不分,你明白吗?”
晚晴一听,自己竟然还有一份请罪的折子递了上来,是谁替她递的呢?估计多半是钰轩,因唯有他能模仿自己的笔迹,别人绝不会模仿,可是他是何时替自己递上的折子呢?
这折子必是通过了郭谦之的手递上的,那递折子之时,钰轩一定已经知道了裴氏巫蛊案了,可能是为了怕她也被牵连,是以不得不替她上了一道请罪折。
可他们都不告诉她,她竟然是今日才知道,怪不得,怪不得,她说皇上一直都想赦免她,却迟迟不肯下旨意,本以为柳莺儿在作祟,现在才知道柳莺儿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那依她的能力未必能左右这件事。
想到此,晚晴点了点头,向皇上笑了笑,只要允许她去姚华宫陪伴皇后,她的胜算多了一份,她的笑容便格外绚丽起来,像是春末盛开的蔷薇花,耀眼而明亮。
看得皇上心一动,本已放开了她的手,又再次环绕上她袅娜的腰身,她还在愣怔中,皇上已经将唇压在她鲜花般的樱唇上。
晚晴知道他出征前例行是禁绝房事的,所以笃定他也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但即便这样,她也有种抑制不住的恶心,本能地拿手想要推却又不敢推,只能假装不谙情.事般僵直着身体,将唇抿得死死的。
就在她如受酷刑一般坐立不安时,皇上却抬起了头,附在她耳上道:“别辜负朕。”
她点头如捣蒜,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皇上的距离,嘴上却一派真挚说道:
“皇上,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战场上瞬息万变,臣妾只盼着您能早日凯旋归来。”
“好”,皇上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深深道:“朕答应你。”
她出皇上寝殿时,背上的汗将衣衫全部湿透了,今日又险险过了一关,还好皇上同意了她去照顾裴后,只要她能奉旨去照顾裴后,那裴家就又有了喘息之机,之后去柳莺儿那里谈,她便有了底气。
皇上第二日便出征去了,她暂时未去姚华宫,因和柳莺儿这一仗,是硬仗,若是输了,便是死路一条,到时难免会连累裴家,是以她先回坤宁宫的怀玉殿歇了两晚,到了第三日,她便穿戴整齐,求见柳莺儿。
这世间有一种奇怪的悖论,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柳莺儿被皇上口头封了后,阖宫也以皇后之称称呼她,实际上她早已失掉了皇上的宠幸。
皇上早就不在她的宫殿留宿了,虽说承恩殿的美人妖艳狐媚缠住了皇上,但是皇上有时也留宿其他宫人那里,只是不到柳莺儿这里来罢了。
巫蛊一案之后,皇上更是避她如虎,恨不得绕着她走,她唯一能做的,竟然是为皇上敛财。
所有皇上做不了、不好做、难以开口的赋税都由她手里的大印盖上章,然后流通出去。
皇上当她是傀儡。
淑妃当她是棋子。
后宫当她是笑话。
晚晴回来两天便弄清楚了真实情况。她看着早已经疮痍一片的坤宁宫,竟然不害怕,施施然打开怀玉殿的大门,殿里连个鬼影都不见,此时,紫蝶已经跟着鹊喜出了宫,她身边没人侍奉。
按理柳皇后执掌后宫,理应由她派人来侍奉晚晴。
可是柳后听她回来后皇上对她甚为亲密,极念旧情,还一回来就赐她金棋盘以示恩宠,柳莺儿未免又气又妒,憎恶她尚且不及,又怎会替她派人来侍奉?
唯有朱良听说晚晴回来,喜极而泣,摸着黑来寻她,一见她就抱着她嚎啕大哭了一场。告诉她淑妃去世后,仇鲜失宠,朱公公重得圣心,晚晴为此也欣慰不已,二人又说了好一番话,这才分开。
第三日一大早,晚晴梳洗完毕,径直往显德宫走去。
“娘娘,我来了。我来替轩郎求一条活路。”
晚晴静静地站在显德宫内,这宫殿装饰地极尽奢华,中庭是一片艳红的颜色,刺得人的眼睛生疼,猛地一看,宛若欢场的绝望而嗜血的红,宫殿内门限以黄铜襄饰,并涂上金粉。
殿内壁上竟然镶嵌了蓝田玉壁、明珠、翠羽等奇珍,其富丽奢侈,令人咋舌。
在这般豪奢的宫殿里,晚晴只觉万般不适,这分明是黄金打造的一座金丝笼,笼中人困在里面,出不去,外面观看的人,却咬牙切齿恨这里徒费民脂民膏,兼带着恨着金丝雀,妖媚惑主,九死难赎其罪。
柳皇后从镶嵌着白玉的阶梯下拾阶而下,大红的朝衣犹如晚霞般铺满了整个殿宇,她眉头微皱,一双美眸灵动,白皙光滑的脸颊犹冷玉般,散着魅惑的光。
晚晴见她这般丰艳,忽想起宫内传她保持容颜的那些令人耸人听闻的传说,不由忙忙低下头去,强忍着胃部不适,施礼道:
“娘娘,奴婢百死莫赎,愿以命抵命,救轩郎出生天。”
柳皇后见她的表情,知她心意,便将朝服一撩,顺势坐在白玉石阶上,静静道:“杜姑娘,你数年来一直没有变化,虽然表面恭维我,实际骨子里一直没瞧得起我,是么?”
晚晴一愣,抬起头,没说话,只是跪坐在地上,柳皇后未开言,她不能起来。
“你让我开脱你的轩郎,你说,我为什么要救他呢?他乐意与你同生共死,你便和他一起去死便是,也好成全一段生死相依的佳话,何必又要来我这里展示你们的奋不顾身,愿意为对方舍弃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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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度过了史上最繁忙的一周,直到今天才能还上上周的旧债,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追随,爱你们~
较量(捉虫)
“因为轩郎还年轻,他还能为国家效力,人固有一死,可是得死的其所,好男儿精忠报国,岂能为情所困?还请娘娘成全。”
晚晴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昂首挺胸,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
柳皇后见她这般,忽而笑了,她的笑又是憔悴又是寂寞,眼眸一转,她嘲讽眼前这女人道:
“你来我这里,定要我救你的轩郎,必是拿了我什么把柄了,不如你拿出来让我瞧瞧,是什么逼我就范的东西?”
晚晴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极其坦然地望着凤袍高高在上的柳莺儿,一字一句道:
“不瞒娘娘,当日崔先生死时,我在他身旁,他让我交给您一封信,这是信的拓图。”说着,从容从袖中将信和崔先生的玉佩取出,双手高举过顶,呈于柳后。
柳后起身,劈手从晚晴手中夺过信物。
她在宫里数年,已经颇识得些字,仓促间读完这信,她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玉佩,眼中蓄积的泪水忍不住滑落,一滴滴落在白玉之上。
忽然,她站起身,走到晚晴身边,当心一脚将其踢翻在地,看晚晴嘴角渗出的血迹,她尚不解恨,又一把扯起晚晴,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怒斥道:
“你……你这狠心的毒妇,为何先生的信,你瞒了这么多年,为何你不早点告诉我?”
“娘娘已入宫中,知道此事,亦徒劳费心,是以我……”
晚晴匍匐在地,扬起火辣辣的肿了半边的脸,认真回话,岂料话还没说完,脸上又受了重重一击,这一次,她的另半边面颊也高高肿了起来。
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晚晴昂首不语,只是盯着柳后。
柳后歇斯底里冲她嘶喊:“你胡说,你是怕我找裴家报复!你从始至终都是裴家的一条狗,一条疯狗……”
见晚晴无动于衷的模样,柳后犹如火上浇油般,一手扯起她散乱的头发,勒令她抬头看向自己:
“你还想今天活着走出这里?杜晚晴,别做梦了,你和裴钰轩这对奸夫yin妇,就等着黄泉路上见吧!哈哈哈,哈哈哈!”
晚晴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淡然一笑:“自然,奴婢今日来此,并没有想活着出去,但是轩郎得活……”
说到这里,她靠近柳皇后,低声道:“若娘娘得闲,奴婢今日就斗胆给您说几件旧事:
第一,您是当年永王殿下送给裴府的细作,崔先生是永王的秘密军师,您曾嫁给崔先生,亦曾为他孕育过胎儿,此事,皇上怕不能释怀。
第二,娘娘的身世来历也颇有可道之处。
比如,娘娘的生母是前燕宗室女,前燕当日抵抗晋国过于激烈,使得晋国损失了大半的兵力,是以高皇帝勃然大怒,将俘虏的燕国宗室女都投进了教坊司做ji女,这些人所生女子便为官妓,娘娘您最初的身份不就是官妓吗?
据说当日是永王的人见您长得美,才设计将您送入裴家的。裴家何尝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您的母亲和轩郎的母亲是同宗姐妹啊! ”
“你说什么?”柳皇后听了晚晴的话,吓得踉跄着倒退,她忍住头晕勉强扶住白玉扶手,怒视着晚晴道:
“你说我娘亲和三郎……和裴钰轩的娘亲……是同宗姐妹?”
“不错,永王的人正是因为抓住了裴相这个把柄,所以才将你也放到了他府上时刻提醒他。裴相也不是一定要牺牲了裴家二房的利益,实在是轩郎的生母有大不道的来历。
娘娘,你知裴相为何这么怕沾上燕王宗室这几个字吗?
因为咱们的皇上当日少年得志,在伐燕之战中担任主帅,却被燕国的美人计设计,不但折损了大半的兵力,而且失去了自己的同母弟,以至被罢黜多年,使得永王趁机上位,所以他特别恨前燕之人,当然,也特别恨永王。
可娘娘恰恰就与这两者搭上了干系。——前燕余孽外加永王余孽,娘娘即使再吃百八十个婴儿,便可以永保这场富贵吗?
崔先生的信件原件,我已交给了妥当的人,娘娘是前燕宗女之后,裴家更是早已心知肚明,所有人证物证都齐备。
不过我向您保证,只要轩郎能安全离开京师,这些东西都可以自动作废,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娘娘至高的地位了。”
听了晚晴的话,柳后怆然跌坐在了白玉台阶之上,摇头黯然道:“你看看,争来争去还是一场空是不是?
就算你乐意做一个玩物,被人豢养着,到底还是被人设计,从生到死,都在被人算计着。
杜姑娘,你说,这人世是不是一场空?”
晚晴见她的语气忽地这般柔和,只觉心中一凛,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柳后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只道她还是瞧不起自己,不由尖声喝问道:
“杜姑娘心里必是讥讽我这般恶毒阴狠、人尽可夫的女人,为了富贵不惜出卖灵魂良心的女人,不配问这个问题是吗?”
她抬起头,咬牙盯着晚晴质问:“可是,我是一出生就这般的吗?
当日,我爱三郎,你来了,硬逼他离开我;
我嫁给崔先生,裴家杀了崔先生,逼着我进了宫;
进宫后,皇上待我不错,你们又生出奸计,想算计我的孩子;甚至有个小优伶对我好些,你们也要设计将他处死来诬陷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偌大深宫,只有淑妃待我好些,现在竟然连她也不明不白死了,谁能保证不是你们动的手脚?
姓杜的,这么多年来,你和裴家人像是恶鬼般缠着我,我走到今日,都是拜你们所赐…”
晚晴见她倒也不是完全糊涂,只是被人当提线木偶一般玩弄却全不自知,身处高位却无匹配的德行,到了今天这般地步,她不但丝毫不见悔改,反而将罪责都推到别人身上。
这样的人,若不一桶冷水将她浇醒,只怕她还死不认账,想到此,晚晴昂起头,沉着应对道:
“娘娘,您踩着累累的白骨走到了今日,已经荣登了皇后的宝座,现在裴后奄奄一息,裴家已经树倒猢狲散,您不应该高兴吗?为何会觉得一场空?
裴家固然有对不起您的地方,可是裴后何辜?
您曾侍奉她数年,在宫中她是妻您是妾,可您害得她失了长子,失了生育能力,甚至失了生机;
而且深宫里那些无辜宫嫔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们只要一得圣宠,便都落得个凄凉下场?听说这些年后宫内凡有身孕者,您动的手脚可是不少了;
这些且不说,您还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派您的干爹在附近几省替您筹集脂粉税,老百姓家卖儿卖女,就为了装饰你这宫殿里的一面墙壁,有多少人倾家荡产您知道吗?
更遑论您为了驻颜用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方子,使得多少无辜性命命丧黄泉!
这桩桩件件,难道也是裴家逼你的?
娘娘,人在做,天在看。若是人死如灯灭,那也罢了;若死后还有审判,那娘娘的罪行,只怕还少不了呢!”
晚晴此时早已无惧生死,只想将柳莺儿的气焰压下去,若任由她这般一味将责任推给别人,自己休想拿到钰轩的赦免书。
“杜姑娘这是在审判我?”柳后冷静下来,眯着双眼歪着头妩媚地望着晚晴,脸上闪出诡异的光:
“对啊,大仁大义的杜姑娘,幽州上万灾民心目中琉璃药师菩萨转世的梁国夫人,可真是纯洁无瑕,舍生取义,对情忠贞,人见人爱,人人钦慕!
杜姑娘,你不怕死,是不是觉得即便死了你也是对世人有大功德的人,就算是再投生也是上等人;
而像我这种腐臭到底的人,只配投胎成豺狼虫豸,就算今世得了这高位,也是一场空梦,转眼就消失了,是不是啊?
她走下台阶,慢腾腾走到了杜晚晴身边,用手抬起她低垂的脸,用力往上一抬,那尖利如刀的指甲缓缓划过晚晴的面庞,一道红印随之在她嫩白的面庞上留下痕迹。
柳后嗤嗤笑着,宛若鬼魅般,贴着晚晴的面颊,和言细语地说:
“你看,这也是一副好皮囊,引得这世间多少好男儿折腰!看你这铮铮铁骨,款款柔情,连我也不禁为你动心呢!啧啧啧,其实也不过是个……婊.子……贱人……”
说着,她忽而青筋暴起,横眉倒立,又是一记耳挂横扫过去,打得晚晴眼冒金花,伏在地上半日动弹不得。
钻心的疼痛让晚晴更加警醒,她慢慢立正了身子,就那么跪坐在柳后前,昂然道:“今日奴婢来,就是让娘娘泄愤的,娘娘发泄完,好将赦免书交予奴婢……
“果然是个贱人,贱人!”柳后被她的目光逼视,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她道:
“你和裴钰轩,真是一对狗男女,你们两个打着爱的名义,害死了多少条人命了,怕也不比我手里的人命少吧!”
晚晴藐视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柳后见她表情,遏制下的怒火不由又起,厉声呵斥道:
“杜晚晴,凭良心说,若你是我这个身份,你能做的比我好么?
你出生就是娼.妓吗?你是个没有爹的杂种吗?
你经历过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众人凌.虐至死还勒令你在旁边观看吗?
你曾被人像货物一般卖来卖去,甚至要推到黄河里淹死吗?
你能受得了明明知道所谓爱你的人只是在利用你,还舍了命的替他出生入死吗?
你曾感受过活生生一条命被搅成一团血肉从自己腹中掉落剥离吗?
杜晚晴,我这一生自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可是,我不是天生的娼.妓,我只是,比你差了个体面的出身罢了!
我一身肮脏,不过是为了自保为了活命为了那点可悲可怜的爱不得已罢了!
你一尘不染,到现在还端着你的假清高,也不过是有人替你遮住了这世间的所有肮脏!
说起来,你杜晚晴的手段,哪一点比我差?
你骗得裴钰轩那个蠢人为你出生入死,骗得柳泰成那个傻瓜替你养着爹娘;
更可笑的是,连皇上这般凉薄无情的人,竟然也心甘情愿为了你给自己带上顶绿帽子!
你给每个男人都带着一定偌大绿帽,还让这些男人争先恐后觉得你是他们的真爱!
笑话,笑话,你不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贱人吗?”
“娘娘,您若这般想,奴婢也没办法。公道自在人心。”晚晴叹了口气,微微阖上双目。
“我可没冤枉你,我的圣贤杜姑娘。”柳后的目光如刀般刺向杜晚晴,森森道:
“你的手上虽然没有血,但是你知道裴钰轩为了你手上沾了多少血吗?你们俩的真爱感天动地,那裴钰轩那两个明媒正娶的夫人呢?
许氏活着受冷淡,死后一口薄棺发送;安乐郡主疯癫而死;大夫人不明不白死于非命;
青萍母子一尸两命,旺儿被活活鞭死,那个不知怎么伤了你的丫头如心被打得骨头都全碎了,怎得,他们不是人?他们的命不是命?
这还不用说侍奉裴钰轩的那些可怜的侍妾了,被鞭打、火烧各种虐待不说,还得出去替裴家四处探听机密甚至是供人聚众淫.乐,裴钰轩何曾把她们当成是人?就算是养个畜生,也不过是如此罢?……
更可恨的是,你们这般深情,破镜重圆了怎得不生个菩萨心肠,将这些薄命女子都放了呢?
又为何那般丧心病狂的送她们去做营妓,任由着那帮臭男人将她们作践至死呢?”
“你说……那些被打发出去的姬妾都去做了营妓?”
晚晴初听柳莺儿说那番话,心里只是有些不适,可当听到那些姬妾竟然被驱逐去充做了营妓,她不由惊呆了,用手捂住胸口道:
“此事是安乐郡主经手的,我的确不知。”
“你不知?”柳莺儿见她终于低下了一向高昂的头,心中暗自得意,冷笑向她道:
“你故意将她们送到对其恨之入骨的郡主手里,就想着让她们好过了吗?再说了,郡主的心狠手辣不是拜你们这对狗男女所赐?
嗬嗬,我的人追上裴钰轩那三个宠妾时,发现她们又聋又哑,早成了废人了,你敢说这不是经你杜晚晴的手处理的?”
晚晴见她连这般机密都知道,不由分寸略失,忍不住辩解道:“不错,可此事我也是奉命行事,而且我也是想保全她们,让她们安分守己,嫁个守边的将士。”
“哈哈哈哈,你让她们嫁守边将士?”柳莺儿讥讽她道:
“你那么嫉恨她们,裴钰轩难道不知道?他向来唯你命是从,讨你的欢心唯恐不及,他会让她们活?
他急着把自己那点破事脏事让那些无辜的女人背锅,急着向你表忠心表赤诚,什么手段使不出?
哼哼,你猜猜他怎么做的?他在你把她们毒哑了后,全送给了安乐郡主处置。
这招借刀杀人好不好用?真是好用极了,果然那个和她娘一样又狠毒又无用的安乐郡主将她们第一批送到军营去劳军了……”
听柳后这么说,晚晴着实有点坐立难安,她对这些事情当真是不知道,汗水不知何时从额上滚下来,她仿若自语道:
“此事,我真的不知……”
“你当然不知,你是天下最温顺和善的女人了,你的手上怎么能沾血呢?
反正有裴钰轩这种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愿意为你效命,你坐享其成不就成了?可笑裴钰轩还觉得他使计谋骗了你,你的骗术不比他高明百倍千倍?
借着皇上你得了郡国夫人的尊号,借着柳泰成你得了一条退路,他裴钰轩对你本来早就如同鸡肋一样食之无味了,若不是淑妃设计,你和他能成?
笑话,你早想借故甩了他,任凭他狗皮膏药般贴上来,你若借故跑了他能奈你何?
这还不算,你还凭着这副清纯的假面去勾引申王、魏王,杜晚晴,你真是好厉害的手段,只是你再厉害,今日便能从我这里逃了么?”
“我没准备逃。”晚晴的情绪渐渐平息了下来,她有要事在身,不能再纠缠过去的恩怨旧事,更不能被柳后的言语栽赃迷乱了心智。想到此,她开口对柳后应对道:
“你放轩郎走。你不是要报复他吗?杀了我,让他一辈子孤孤单单一个人,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可若我还是不愿呢?”柳莺儿绣眉一挑,杏眼圆睁。
“娘娘依仗的无非是皇上的恩宠,可我手里这两件东西,足以要了你全部的恩宠。
淑妃娘娘的下场你见了,她可是早就洗白了身份,跟着皇上的日子比你多了几倍,但就一个燕国宰相女就要了她的命。
你呢,你还连着永王这条线。娘娘,你今日的富贵得来不易,我劝你还是听听奴婢的建议。”
柳莺儿只是冷笑不止,根本不屑于理杜晚晴,她形似鬼魅的一张脸上,尽是揶揄讽刺,过了良久,才拨弄着保养得秀美纤长涂着红艳艳朱红色的手指,嗤嗤笑着说:
“杜晚晴,你也有穷途末路急红眼的时候,哈哈哈,好好好,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只是你这番话,吓倒了别人,却吓不倒我,若是我的命我自己也不甚看重呢?什么皇上的恩宠,什么泼天的富贵,都是狗屁,我柳莺儿半点儿不稀罕!
就算是现在让我死,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这辈子,我早够本了!”
牺牲
晚晴望着已近疯癫的柳莺儿,有些惊讶,又有些同情,压下心头那股尖锐的恨意,她静了静心,良久,方开口劝说道: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不是贪恋富贵才到了今天,说起来都是造化弄人罢了。
说实话,当日您愿跟着崔先生一介布衣南行,我是很钦佩的。
至于您和轩郎的事情,当初是我……是我少不更事,阻断了你们,对不起。但轩郎他当日,对您也是真心的,不然他不会在洞房揭盖头时脱口而出了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杜晚晴悄悄抬眸,觑了一眼柳后,却意外发现她的眼中含了一丝泪影,神色中也多了几分犹疑和怅惘,但是,她仍然没有松口。
晚晴等不及了,她不能无休止的和柳后耗下去,就算她可以耗,死牢中的裴钰轩和冷宫中的裴钰媚也等不得了,她再一次叩首乞求柳后:
“娘娘,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轩郎一条生路吧!”
岂料柳后一听杜晚晴仍称裴钰轩为轩郎,只觉气冲丹田,抬手擦掉眼角泪痕,她狠心答道:
“我和裴钰轩早已恩断义绝,当年,他既然弃我而去选择了你,今天,他就该受这样的报应!”
“娘娘,奴婢劝您三思后行。毕竟您还有荣王,也有这万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这场富贵来之不易,您怎能这样就轻易撒了手?”
“杜晚晴,你休要花言巧语哄我了,也用不着抬出荣王威胁我,我说过了,我这辈子值了,不管你今天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看起来似乎已然平静下来的柳后,再也不愿和眼前这女人纠结,她起身,挺胸屹立在匍匐身下的杜晚晴前,冷笑着说:
“你劝了我那么多,我也劝你一句,早点置办一副好棺木,替你的轩郎收尸吧!”
晚晴听了此语,不怒反笑,她缓缓抬起了头,对高高在上的柳后轻言细语地说:
“既如此,奴婢也不敢强迫您。轩郎若死了,我再离宫也无异,不如就在宫里和娘娘做个姐妹,一起侍奉皇上,只是到那时,你我便是白刃相见了!
您千万别告诉我皇上身子骨不好,撑不了多少时日,我看她身子再不好撑个三年五载也没有问题。
娘娘,不是奴婢在您面前夸口,不用三五年,只要给奴婢三五个月,奴婢就能拉着您和荣王一起下地狱!!!”
“你敢……”柳后被杜晚晴赤.裸裸的威胁惊出一头汗,这个女人对自己够狠,对别人又会好到哪里去?
她柳莺儿向来不怕裴钰媚,但一直忌惮笑面虎一般的杜氏,所以不由自主地,她指着这女人咆哮道:“我现在就能让你碎尸万段,你信不信?”
“我信。可是您现在要了我的命,皇上回来,绝饶不了您。
娘娘别急,只要您答应救出轩郎,我愿意将自己这条命赔给娘娘,在皇上回来之前,任由娘娘处置,且我愿立遗嘱自愿殉葬裴皇后,洗脱与娘娘的干系。
我死之后,这后宫之中,哪里还有娘娘的对手?皇上的万千恩宠自然落在了娘娘身上,娘娘所出的荣王,也能得以保全。”
柳莺儿听到晚晴这一番话,怔住了。
和杜晚晴为敌,她没有十分的胜算。
皇上已经觊觎杜氏多年,一旦她得了宠,凭她的心机手段,必能得专宠。到时若她铁了心要与自己为敌,自己这后位坐不稳是其次,只怕命都保不住。
这女人说到做到,她手里捏着那么多自己的黑历史,自己真的敢和她对赌一把吗?
况且,裴钰轩的事,又是她心头一根利刺。
这次年,她遇到的男人不少,真心待她的,却不多。
皇上待她,虽算有情,却也凉薄,这份恩宠,还能持续多久?也许明年,也许明天,就会失宠。到时年老色衰,会不会落得和裴后一样的下场?
还有一个,是崔先生。可当日先生待她虽好,却终究时间短浅,还没等生出情分便生生斩断了。
这么多年来,她从心底中真正爱过的人,是不是自始至终就只有裴钰轩一人?
他是她少年时的白马英雄,是她年少时的渴望梦想,也是她惨淡一生中唯一的温暖。
她想起在黄河滩头他执意要救她时的温情,教她习字下棋时的耐心细致,醉酒时替她煮醒酒汤,生病时亲自给她喂药,即使她失手害了青鸾,为他惹来无穷的麻烦,他也抚慰自己,一切有他,他会替她出面打理一切。
当年,他曾为了她,不惜和裴家上下人等作对,为了她和柳泰成、方回等人的友谊都一度停滞。
甚至到了最后,他还真心实意地想纳她为侧室,在洞房中掀开杜晚晴盖头时,他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要说他对自己完全无情,她不信。
她与他曾经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从未忘却,她这一世所得的爱不多,裴钰轩这有始无终的爱竟然成了她生命中最后一抹光亮。
她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慕,便是裴钰轩。
时至今时今日,她依然相信,那些年,他对她,必也是倾注了真心的,如果不是杜晚晴横插了一杠子,自己和裴钰轩断然不会分离。
所以,该死的人,从始至终都应该是眼前这个夺人所爱诡计多端的杜晚晴,而不是曾经的爱侣裴钰轩。
现在既然杜晚晴自愿求死,她柳莺儿为何不顺水推舟,送她一程?这样既解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也能让裴钰轩对自己终生感激。
主意既已定下,柳后拿出了皇上特赐她的皇后印,反复把玩,却不盖下。
她虽想除了杜晚晴,却不想有后患。
杜晚晴见她行事,似乎已经探知了她的顾虑,便道:“娘娘,您若实在为难,便先流放了轩郎和大公子,其余裴氏族人,暂时先不动。”
“杜姑娘,你知道的,即使是流放裴氏兄弟,我也担着莫大的干系。”
“娘娘当然得担一点干系,可是比起荣王的前程来说,这点险您值得冒。而且,我死后,您尽可以拿我做挡箭牌,对皇上说是我逼您赦免的裴氏兄弟二人。”杜晚晴直言不讳。
柳莺儿见杜晚晴这般从容,心里反倒一悚,又追问道:“你可知道,我这金印盖下去,你必死无疑,你愿意拿自己一条命来换裴氏兄弟的命?”
“一条命换两条命,怎么不值呢?”晚晴微笑着回答,似乎这问题不值一哂。
父母长眠泉下,钰轩逃出生天,泰成也有了家庭和归宿,陪着钰媚走完最后一程,她便再无牵挂了。
生亦何欢,死亦何憾?
少年时,那种桃道士曾预测的宿命,自己已一一应验,这最后一劫,也算是顺命而为。
见杜晚晴这般淡然,柳莺儿似不敢相信般,不由自主又多问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晚晴不再答话,只是挺直腰身,跪在殿上,一缕夕阳从绮窗外射进来,将她的容颜镀了一层金边。
不知为何,柳莺儿此时忽对眼前这女子生出一股怜悯之情,甚至还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钦佩,她鬼使神差向她道:
“杜氏,你愿归顺我吗?裴家已倒,淑妃已亡,只要你我联手,便可将这偌大宫廷控制。”顿了顿,她又道:
“你若愿意,我们便一起想个法子救出裴氏兄弟,只要你愿意像侍奉裴后那般侍奉我,一切我们都可以谈。”
晚晴闻言,波澜不惊道:“娘娘厚爱,奴婢怎会不知?只是现下姚华宫中住的是是奴婢的姐妹,总得送走她,奴婢才能回复娘娘。”
柳莺儿看她的神色,知她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便径直取过印章,在晚晴递上的赦免令上盖了大印,亲手递于晚晴,轻叹了一口气,她又柔声道:
“在皇上回京之前,你若改了主意,可以派人来告诉我一声。”
晚晴紧攥住那张赦免令,向柳后点了点头,冲她微微一笑,便要往宫殿外走,却柳后在她身后幽幽道: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知道当日救了你一命,到底是对还是错……”
晚晴忽然回头,迷惑地望着她,却见柳莺儿站在夕阳中最后一束光中,裙锯精美,那眼神却是极为冷清:
“当日你撞在佛堂的案几上,是我趁乱给你额上撒了一把香灰。忘了告诉你,我娘便是那么死的——
当时她被多人凌.虐,衣衫破碎,浑身是血,可恨那些人又故意将我拖拽到她面前,她见了我,大叫一声,撞死在了供佛的案桌上。
临终前,她躺在地上,拉着我的手,一再嘱咐我,‘逃出去,逃出去’……”
说到这里,柳莺儿的泪落了下来,她没有拭泪,只是自顾自道:
“那日我见你浑身是血的横在条案前,不由想起了娘亲……
救你时我想,这辈子我和我娘都没得到的自由,你能得到,也很好。可是你看,到最后,咱们都败了,谁也得不了那自由……可能唯有有死亡,才能通向那里……”
柳莺儿说完,诡秘一笑,像是疲倦极了,眼睛闭上,向杜晚晴挥了挥手。
晚晴握着那一纸赦免书,跌跌撞撞走出宫室,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逃生
不到二十日,裴钰轩已经逃离生天,他宛若做了一场暗黑的长梦,梦中,有人来宣旨,裴府抄没全部家产,父亲仍在牢中收监,他和哥哥却被流放至边境。
他被带上囚车,囚车轰隆隆离开京都,他的泪水滑落下来,晴儿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真的让他安然离开了京师?
裴府的暗卫一半都跟随着押送他的囚车离开,暗中保护他;另一半暗卫由兴儿统领,在京师随时待命。
及至离了京师,河北大乱。
趁乱之际,阿默兄弟率暗卫劫了囚车,将钰轩救出后,一行人速速前往吴越,据他们所掌握的信息,裴钰圃已经在流放途中逃往吴越,此时发密函让弟弟赶紧过去与他会合。
钰轩还待回京师去看看晚晴的情况,他实在不放心,还是阿默百般劝阻,告诉他晚晴当时通过密信再三忠告他们千万不可再回京师,她自有办法脱身。
钰轩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低低道:“她能有什么办法脱身?无非是要以命相搏!”
“公子放心,夫人智勇双全,定能有万全之计,再说大公子那边,必有办法解救夫人。”
说到这里,阿默给阿诺使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夹住钰轩,硬要他上马,接着,阿默又道:“要知道这次若非夫人舍命相救,拿了赦免书,大公子必也不免。
听说押送他的囚车已经出了幽州,又被截下,另改了流放,说起来是咱们夫人救了大公子一命,他欠咱们人情,怎么会对夫人束手旁观?
公子放心,现在皇上的势力出不了京师就废了,而今朝政这么乱,风云变幻太快,为免夜长梦多,咱们赶紧去找大公子。”
钰轩实在无法,也知即便是回到京师,那森森宫墙自己也进不去,而且晴儿千辛万苦让他逃离出来,他若再返回也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想到这里,钰轩索性便也横下一条心,带着阿默兄弟和暗卫昼夜不停奔赴吴越,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裴钰圃。
兄弟二人在一个灯火昏黄的深夜相见,钰轩见多年不见的大哥已经早生华发,鬓角斑白;
而钰圃看到曾是天人之姿的三弟,也早已褪去了青涩和冲动的少年气息,变成了一副持重老成的模样,那眉眼间带着的是挥不去的浓重的忧郁,也不禁感伤不已。
二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一场,虽然早年多有芥蒂,但总是血浓于水,钰圃湿润了眼眶,低声道:“三弟,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不大好。”钰轩强抑着悲伤,开门见山地向钰圃说道:“大哥,此次我们兄弟能死里逃生,全靠晴儿在宫里勉力支撑,还请您千万想法子救她一救,做弟弟的给您行礼了。”
说完,便待要跪地行礼,钰圃一把拦住他,说道:“三弟,你不必如此,杜姑娘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钰轩闻言,泪滴下来:“大哥,晴儿已由父亲做主嫁给我,她早已是我的娘子了。
这次,必是她以命相拼才救我兄弟出了生天,现在她还在宫里生死未卜,我……我,心里担忧的很……”说着,便拿衣袖不停地擦拭眼角。
“好好,三弟放心,弟妹的事情都在我身上”,钰圃知他自少年时便对杜晚晴情根深种,但二人却始终暌违难成,也不由替他难过,此时他拍着钰轩的手,说:
“你放心吧,宫里还有咱们安插的细作,裴家暗卫在京师也还有一部分人马,到时必能将弟妹救出,三弟,你不要难过。”
钰轩起身直接跪倒在地上,给钰圃砰砰砰叩了三个头,说道:“大哥若能救出晴儿,便是对钰轩恩同再造,日后但凭大哥驱使,弟弟无不从命。”
“看你这脾气,竟然还是小孩子模样。”钰圃毕竟年长,他虽鼻子发酸,却也能体谅弟弟的难过,他扶起钰轩,叹息道:
“咱们裴家一直人丁不旺,未来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不要担心,你的事情爹爹都在书信中告诉我了,我心里很是为你担心。
弟妹上次遇难便是因为替幽州请命,救了幽州上万百姓,现在幽州当地有人设生祠祭祀她。
李帅也是因此对我网开一面,将押解我进京的囚车一拖再拖,我这才有机会在改放流刑时逃走。三弟”,他拍了拍弟弟的肩头,夸赞道:“你娶了个好娘子,咱们裴家有福了!”
钰轩听大哥这般说,想起晚晴命运多舛,一再遭受磨折,此时依然生死未卜,不由心如刀割,他垂过头去,手里摩挲着那枚喜上眉梢的玉佩,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
钰圃见他这般,也不由替他难过,湿润了眼眶。
兄弟二人倾心相谈了半宿,又说了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妹妹亦奄奄一息,家族不幸一至于此,当日放任柳莺儿入宫,未想到她为虎作伥,反倒最终成了裴家倾覆的罪魁祸首。
钰圃叹息道:“当日我劝父亲,放柳莺儿一条生路,让她和崔先生走,父亲不听,终至酿成大祸。”
钰轩想起晚晴当年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唏嘘不已,此时恨不得插翅回到京师,和她一起面对那汹涌而至的风浪。
姚华宫
正当裴氏兄弟在筹划如何拯救晚晴时,晚晴已经到了姚华宫有一段时间了。
姚华宫是废弃的宫宇,窗棱残缺,屋顶漏雨,冷风一吹,四面生寒,这些若是还能忍耐,那么完全无法容忍的便是从外面送来的浆饭,多半是馊的,实在难以下咽。
在这种环境下,不要说病人,就是好人,也断断熬不过去。
裴钰媚的身体本来便十分虚弱,又受此重创,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也就是熬日子罢了。
即便是熬日子,她也快熬不下了,宫里只派了珊瑚照顾她,柳莺儿明知道是珊瑚出卖了钰媚,却偏偏对她没有任何惩处,反倒将她再一次派到钰媚身边侍奉,其司马昭之心也是昭然若揭了。
柳莺儿不但派珊瑚来恶心裴钰媚,还常常让她宫里的掌事宫女来借故训斥责骂钰媚,以此来折磨侮辱她。
谁料钰媚对此听之任之,像木偶人一般逆来顺受。
至于珊瑚,钰媚早知其事,她再也不肯和珊瑚说一句话,一个字。珊瑚来服侍她时,她便漠然接受,不来,她也绝不会叫她。
珊瑚自己也痴痴傻傻的,这主仆二人似乎天聋地哑一般,在冷宫里打发日子。
冷宫
当杜晚晴到达姚华宫时,裴钰媚已经骨瘦如柴,气息奄奄,似乎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见了晚晴,唯有流泪而已。
晚晴听说她初入冷宫时,身体还尚可,怎么这短短时间便搓磨成这般模样了?
强忍着悲酸,晚晴替钰媚请医延药,上下打点,暗里又得了朱公公叔侄的帮助,总算是让钰媚暂时保住了一条命。
待钰媚略有好转时,晚晴这才顾得上去打量珊瑚。
只见她这段时日已经变了很多,那一头乌油油头发不知怎地竟然变得半白了,眼神里有一种迷惘、悔愧浮动,又有一种死不认输的倔强暗含其中。
她初见晚晴来姚华宫时,似略有惊诧,但随即垂下眼帘,远远避开,晚晴倒不以为意,只是深深叹息罢了。
之后二人便各司其职,侍奉钰媚。平时见面也都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其余时间都各自安坐。
姚华宫中别的没有,独有许多深而且空的屋子,一间一间,虽破败残损,却也可遮风挡雨。
晚晴便自择一间,朱良替她抱了一床崭新的被褥放置榻上。晚晴本想要将其换给钰媚,奈何朱良不许,亲自为她铺排好后,又拿钱买了一套新的铺盖送到姚华宫来。
无以回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晚晴索性将皇上赏赐自己的金棋盘赠与了朱良,朱良哪里肯要,晚晴便同他道:
“你若不收,我日后便再不接你一点东西。你怎么拿来的,便怎么拿回去。”
朱良知她脾气执拗,实在无法,只得答应暂时替她保管那金棋盘。
这一日趁着天气好,晚晴和朱良将昏昏沉沉的钰媚抬下榻来,替她铺好了新的铺盖,又小心翼翼将她重扶在榻上躺下。
晚晴将钰媚替换下的铺盖送给了珊瑚,珊瑚床榻上光秃秃的,只铺了一张薄薄草席。
珊瑚没有拒绝晚晴的好意,却也没有半句感谢之言,她默默地抱着那套铺盖,站在大太阳下发呆。
待到晚晴送走朱良后,珊瑚还站在太阳底下,腋下仍然挟着那套薄如蝉翼的替换下的铺盖。
晚晴也没理她,便去看钰媚,却听珊瑚在身后对她幽幽道:“我不会感激你的,杜姑娘。”
晚晴略停了停脚步,便继续往前走,又听珊瑚在她身后幽幽道:“因为我恨你。”
杜晚晴听了她的话,依然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钰媚的卧房。
这世界已有太多无稽,她并不想再多生事。
钰媚依旧在昏睡,对外面世界的纷争浑然未知。
有时晚晴看着钰媚平静地卧在榻上,紧阖双目,无知无觉,甚至为她感到庆幸,暗想如果她便这般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用再面对这龌龊的世界和疮痍满目的现实。
这一日,朱良悄悄带了太医院一位陈太医来来姚华宫为钰媚诊视,陈太医早年受朱公公的帮助不少,因此这次冒险来冷宫为钰媚做几乎算是最后的诊治。
晚晴忙忙请陈太医安坐,珊瑚去倒了两盏清水,奉给陈太医和朱良,二人都推辞未就。
陈太医看着裴钰媚面色如纸、昏沉而卧的模样,也不禁湿了眼眶,没想到堂堂一国皇后竟沦落至此,他心头惨然,垂头为钰媚把脉,不到片刻,他便起身对晚晴等人道:
“咱们去外面说吧。”
朱良和晚晴跟随他到了外厢房,留下珊瑚在里面侍奉钰媚。
陈太医出来后,对晚晴拱手道:“依下官看,娘娘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大限将至,请梁国夫人做好准备,也就这半月一月的事情了。”
晚晴虽早知是如此,但听到陈太医这般铁口直断,还是不由泪如雨下,身若飘萍,眼看着便要站立不住,朱良忙来用手扶住她的腰。
陈太医见她如此,长叹一口气道:
“皇后娘娘仁德,却无辜受害,天下人都为娘娘喊冤不已;而夫人大仁大义,不忘旧恩,竟然舍弃荣华富贵来冷宫陪伴旧主,也实在令下官佩服。
下官没有别的可以帮夫人的,这是我家传的保命丹,每日含服一粒,可保病人在弥留之际亦能清醒片刻,也好交代一下后事,请夫人收下。”
说着,便解下随身荷包,倒出几粒丹药在手心,待要递出时,又想了想,将丹药悉数放入荷包,连荷包都一并解下,递于晚晴。
晚晴抖着手,那荷包接都接不住,还是朱良替她先接了。
她听闻陈太医语,五脏俱焚,心内犹如刀绞,只觉和钰媚多年的情分,今日亲耳听到她被宣判了死刑,那种崩溃五内的绝望吞噬了她的心。
她冷汗淋漓,只觉得口干舌结,天晕地转,朦胧中看到朱良和陈太医絮絮说了些什么,朱良给她嘴里喂了一粒什么丹药,她便晕晕沉沉地跟着朱良进了她栖身的那个简陋的寝房。
等她清醒时,却见朱良泪眼朦胧地坐在榻前望着她,她细细端详着这个业已长大的男孩儿,他的身量早已长得比她还要高出一头去,且眉眼十分清秀,即使平日低眉顺目时,亦有一种隐隐的气势笼罩全身。
这孩子有才华,人品好,长得又端正,如何便净了身入了这火坑里,白白废了一生?
她想及此,不由心中暗暗摇头,自己这一生,酸甜苦辣均已尝遍,也曾爱过人,也曾负过人,即使明日便将赴死,亦无遗憾了。
可是这孩子,他何曾真正体味过真正的爱?要是锦屏还在,也许还能给他几丝慰藉,可锦屏却最终背叛了他。
自己是真的关怀他,可是有什么用呢?她也快要离开这人世,日后漫漫长路,他要如何在这深宫里独守?
说起来,这宫墙内外,世间众生,无一不苦——人间,便是修罗场。
朱良见她醒来,背过身去极快地擦了把眼泪,端起了榻旁一碗粥,笑对她道:
“姐姐醒来的正是时候,外面送饭来了,我替你去端了一碗粥。来,我喂你喝。”
说着,便将晚晴扶起来,将她的睡枕放置其腰后垫着,看她坐定后,又取了那粥吹了吹,舀了一小勺,送到晚晴嘴边。
晚晴一语未发,亦未推辞,只是顺从地张开嘴,含了那口粥,将脸上滑落的泪水和嘴里的粥一起吞了下去。
朱良见她这般,也泪如倾盆,那泪一滴滴落到粥里,他喂一口粥,便拿着帕子替晚晴擦一擦嘴角,喂了几口之后,晚晴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轻声道:
“良儿,你把粥放下,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朱良将粥碗放下,反手握住了晚晴的手。晚晴看着他,不由抽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角眉眼,温柔同他说:
“良儿,你长大了,姐姐见你长得这般顶天立地,心里甚是欣慰,你要答应姐姐,日后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好好过完这一生。”
“姐姐……”朱良抬起手,慢慢将附在自己额角的晚晴的手轻轻拉下,放在了自己胸口,深深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远远能看到你,我便什么都无所畏惧。”
“傻良儿……”晚晴凄凉地笑:“姐姐……终究陪不了你一辈子,你还是要独自走这漫长的一生。
你莫再执迷不悟,好好活着,好不好?只要你活得开心,便是对姐姐最大的慰藉和报答了。”
朱良温温笑了一笑,将晚晴拢入怀里,这是他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将晚晴这么自然而然地搂住,长吁一口气道:
“姐姐,我一直都很开心,因为有你在我身边。只要我在一日,自然会陪着你一日。”
晚晴是用手拍了拍她的背,低低道:“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良儿,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千万要珍重自己。”
说着,便想将他轻轻推开,可是朱良并未放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晚晴无奈,也只好随他,她已然认命,若朱良认为自己还能给他片刻温暖,那给他便是了。
二人如同互相抱团取暖的禽鸟一般相拥,并未有任何不洁的邪念,只听得天地间飒飒风起,一场暴风雨随时可能降临。
珊瑚在门外看到这一幕,冷冷笑了两声,呸呸吐了两口吐沫,扭身便走了。
经历了一夜的狂风骤雨,这残破的宫室更是露出了狰狞的本色,四处漏雨湿漉漉地不说,那些破旧的窗棱更如衰朽残年的老人,还未触碰便整张跌落,西风直直从窗内透进来,若不是有太阳,简直是冷得刺骨。
晚晴给钰媚喂了药后,眼看着这屋子竟如此破败不堪,又看钰媚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伏在钰媚残破的床榻前,哀哀痛哭起来,却忽觉一只手抚在她的秀发上,再一看,竟是昏迷多日的钰媚短暂醒转。
见了她,钰媚那苍白的脸上有了一抹血色,虚弱地冲她微笑道:“晴儿,你没死,你回来了,真好……”
晚晴见她竟然醒转过来,欣喜若狂喊道:“娘娘,您醒了,您真的醒了……”
她心想,果然,陈太医的药有如此的奇效。
“晴儿,叫我姐姐吧,可你不该回来”,钰媚的手早已失了血色,干瘦地犹如冬日的枯枝一般,她轻轻拂过晚晴的脸庞,说道:
“你该和我三哥逃出去的,还回来做什么呢?在这里,无非是个死。”
“姐姐,我……我放心不下您……”晚晴强打着笑脸说:“您看,现在您不是好些了吗?都怪我,都怪我强出头,才让您中了人家的圈套,姐姐,你不怪我吧!”
“傻瓜,我怎么会怪你呢?”钰媚惨淡地笑着,让珊瑚将她扶起,她拉着晚晴的手说:
“这一世有你相陪,我很欣慰,好妹妹,若不是你,我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小宝宝一起去了……
晴儿,我撑着一口气到现在,就是想亲口告诉你,这辈子,谢谢你了,你的恩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姐姐……”晚晴跪倒在地叩首,泪水喷涌而出,她嘶哑着嗓子回答道:
“姐姐,深宫寂寂,妹妹全靠您的庇护才苟活至今,您不怪妹妹多事为您惹来灾祸,反倒这般说,妹妹无地自容了。”
“起来”,钰媚伸出胳膊,便带要去拉晚晴,可她哪里还有一丝力气,便吩咐珊瑚道:“你替我搀起晴儿来。”
晚晴哪里需要珊瑚搀扶,她抹了一把泪,自己坐在钰媚的榻边,钰媚打发珊瑚出去,拉着晚晴的手说:
“晴儿,此次大难,我爹必是不免了,到时麻烦你去处理一下他老人家的后事吧!”
晚晴点了点头,抽泣着说:“姐姐放心,我已经让鹊喜告知了方回,让他去死牢帮忙照看,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好”,钰媚点一点头,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欣慰地说:“晴儿,裴家有你这样的好儿媳,必是积了阴德了。'
晚晴心如刀割般低下头,虽然自知逃生无望,但此时却也不能伤了钰媚的心,她含泪道:“姐姐,现在咱们不说这个,我,我总会陪着您的。”
“傻瓜,你陪着我做什么?”钰媚冲她和婉一笑,说道:“你去陪三哥。晴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她刚待要说,却忽然爆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容颜失色,整个身子都往后仰,晚晴忙为她倒了一盏清水,一面替她捶着后背,一面将水递到她嘴边,急急道:
“姐姐,今天咱们不说了,等您身子好些了再说。”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钰媚喝了一口水,挥手让珊瑚出去,强自抑制住剧烈的咳意,气喘吁吁道:
“晴儿,有件事我从未向你提起过,便是……咳咳……我大哥,刚成亲时曾和大嫂有孕过,不料大嫂惊了胎小产了。那之后,他又在战场上伤了……身子,失去了生育能力。
现在我裴家……就靠你和三哥……绵延子嗣了。晴儿,日后,你和三哥有了侄儿侄女,别忘了到我灵前告知我一声。”
晚晴听闻钰媚的话,凄凉万分,她又何尝不想和钰轩去生儿育女?可是哪里还有机会呢?
她的命早已握在了别人手里,人家什么时候要取,便什么时候来取。现在她杜晚晴不过是残喘着一口气,陪伴钰媚罢了。
钰媚见她不作声,便温柔地替她抚了抚鬓角落下的几根碎发,安慰她说:
“莫怕,我们总会想办法让你出去的。晴儿,你出去后,一定好好活着,一定要和三哥好好过日子,我三哥他这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性子又冷僻,你也要多担待他……好吗?”
晚晴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只觉腹内如同转轮般刺痛不已,钰媚见她点头,不由心中大慰。
旋即,她又抬眼看了看门外,说道:“晴儿,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你。”
晚晴抽泣道:“您说。”
“珊瑚,我知道她做了许多错事,可她自幼陪伴我,这些年多亏了她。她不是坏人,只是被私欲……被私欲蒙了心,晴儿,你能原谅她吗?”
晚晴听到珊瑚的名字,心内早已五味杂陈,珊瑚的底细她焉能不知?在她心里,珊瑚就算不是死敌,亦早已如同陌路。
可是此时听钰媚这般问她,那眉眼间又分明带着期待之意,不忍让她失望,晚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声道道:“姐姐,您的吩咐,我无不遵从。”
钰媚点了点头,忽然扬起声音道:“珊瑚进来。你来……给晴儿道个歉……”
珊瑚从门外哭红了眼睛走进,一言未发跪在晚晴身前,晚晴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冷冷道:“我只是遵从姐姐吩咐,并不敢受你如此大礼。”
珊瑚倒也磊落光明,坦然道:“杜姑娘,我承认我对不住你,当日你私藏在耀德宫佛堂时,是我向皇上告的密;可是我没有私心,我是担心你害了三公子;
后来,旺儿和青萍死于你手,我恨你不过,又偷偷去大长公主那里私告了你和三公子的私情……杜姑娘,我是欠你许多,你要杀要剐,我并不敢有怨言。”
晚晴听了她的话,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一派漠然至极的模样,倒让珊瑚看着,心里有些疑惑,不知她因何至此。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边,过了许久,晚晴望了一眼惭愧至极的钰媚,还是压下一口气,缓缓对珊瑚道:
“你做的事情,我早就知道。可是我有一事不明,你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轩郎,才恨毒了我吗?”
珊瑚听她问及此,倒是毫不隐瞒,昂首道:
“是的,杜姑娘,当初你初来裴府,我很尊重你,以为你宽容大度,必也能容得下三公子身边侍奉的人。
谁料你并不是,你说一套做一套,表面看起来大方,实际却谁也容不得。可你容不得我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容不得青萍,怂恿三公子将她赶出去?
后来,三公子明明已经成了亲,你还在宫里还和他拉拉扯扯,吊着他的心,我对你十分愤不过……”
晚晴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的笑,鼻子哼了一声,冷眼瞧她道:“是吗?”
不知为何,她这种轻视的态度逼急了珊瑚,只见她往前蹿了一步,竟拿手指着晚晴鼻尖道:
“姓杜的,我后来才知道,你和那柳莺儿分明是一路货色,是三公子识人不明,着了你们的道,其实你们一个比一个阴狠,把三公子哄得晕头转向,迷了眼迷了心;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鹊喜那贱人蛇鼠一窝,就是为了坑害出卖我们裴家。
你现在在我们小姐这里装善人,那我问你,是不是你生生逼死了青萍,她都有了身孕,你为何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不止如此,你还进谗言害死了旺儿,他们到底都害了你什么了?”
赐死(1)
“别的我都不想解释”,晚晴掠了掠头发,平静地向珊瑚说道:
“可是关于青萍和旺儿,我得说一句,青萍的孩子是旺儿的,此事为旺儿亲口给我承认,可青萍却想假冒孩子是轩郎的,就单凭这一条她就必死无疑!”
说到这里,晚晴站起身,立在珊瑚旁边,将她指向自己的手硬生生拨下,扬眉道:“
至于旺儿,我更是无辜受牵连。旺儿为了青萍,借我的侍女之手差点毒死我,为了保全他的性命,我当时咬牙没有给轩郎讲,后来是轩郎自己查出来了,这才瞒不住的。
珊瑚,我自认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你,我甚至还曾请皇后恩准放你出去照顾轩郎,可你为何这般对我?
若不是你去告发我和轩郎在宫外私会之事,我何至于被皇上一再怀疑,最终下了黑牢?
而且你恨我也就罢了,可你为何又去投靠韩淑妃和柳贵妃,诬陷姐姐巫蛊诅咒,将姐姐乃至于整个裴家都折了进去,现在你说你没有私心?”
晚晴的问题犹如连珠炮,一环接一环向珊瑚连环发射,珊瑚只觉头晕脑胀,钰媚听到这些,也惊呆了,她用手指着珊瑚,颤巍巍问道:
“贱婢……你,你说,晴儿说得这些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珊瑚被主人怀疑,冲着晚晴嘶喊:“杜晚晴,你说青萍的孩子是阿旺的?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一双眸子发出奇异的红,犹如被围困的猛兽,要冲出樊笼:
“青萍是因为你容不得她,才自杀的,你说要放我出去照顾三公子,也是想暗中害死我,你,你根本不是什么活菩萨……你绝不允许三公子身边有任何人……抢了你的位置……”
“放肆,珊瑚,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钰媚面如死灰道:“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晴儿,对不住,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说着,她抬头死死盯着珊瑚问道:“巫蛊的事情,我相信你是受了蒙蔽,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三哥和晴儿的事情,真的是你告发的是吗?”
“小姐……奴婢没有私心,奴婢都是为了裴家好,为了三公子好……三公子是受了她的挑唆蛊惑……”珊瑚泪流满面,仓惶跪地,不停向钰媚叩头,胡言乱语为自己辩解道:
“是她,是她一直在我们裴家挑拨离间,小姐,您别信她,别信她……您别忘了,您娘家的两个表哥,吴公子和周公子,都是她害死的,连您的娘亲都是她害死的。
小姐,您别不信,这些事奴婢手里都有证据,您别再让这个狠毒的女人骗您了,小姐,您开开眼吧!……”
“你说我周家表哥和吴家表哥都是被晴儿害死的,又说我娘也是被晴儿害死的,可晴儿一个闺中女儿家,哪来的这么大的本领去害死他们?你说的证据,又在哪里?
这些年,你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这些旧事,我不和你计较也就罢了,今日,你当着晴儿的面,还敢胡说,那你就索性把证据拿出来,我将死的人了,你也不用怕刺激了我,你告诉我,证据呢?”
裴钰媚被金珊瑚气得身如筛糠,一口气喘不上来,只得用手扶住胸口,质问珊瑚。
晚晴避过这主仆二人的目光,微微抬头看向一碧如洗的天空,心中暗暗叹息。
这些年裴钰媚虽嘴上什么都没说,可心中未必没有对这些往事没有质疑之处。她拼死也要留下珊瑚,是不是觉得珊瑚才是她最后一丝微末的依靠?
可珊瑚却最终背叛了她。
其实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都是对错交织,爱恨交融。
“淑妃娘娘对奴婢说了,只要奴婢扳倒了杜晚晴,她就交给奴婢全部的证据,可是,还没等奴婢去找她,她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小姐,淑妃一定是被这个坏女人害死了!”珊瑚越说越急,竟要跳起来去撕打晚晴。
却见裴钰媚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珊瑚忙不迭去扶她,却被她劈手一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
“贱婢,你一口一个淑妃,你可知,淑妃就是柳莺儿背后的主使者?人家不过是利用你罢了!我错了,我终究还是看错了人,金珊瑚,我被你坑得好苦啊!”
“不是的,小姐,淑妃说了,她会替我们除掉柳莺儿,到时还是您做太后,她做太妃!”
“蠢货,你到现在还在做梦!”裴钰媚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得金珊瑚一脸的赤红,只得匍匐在地,再不敢抬头。
钰媚浑身瘫软,半日说不出话。
杜晚晴一动未动,眼见这主仆二人反目,她无言可对,亦无计可施。
良久,钰媚方将身子探出,以手招呼珊瑚,珊瑚不知其意,膝行至钰媚前,钰媚又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心痛如绞般说道:
“我真是瞎了眼……认错了人,谁想到我裴家赫赫扬扬数百年,最终,竟折在你这毒妇手……”
话还未说完,她又一口鲜血喷出,那血珠四溅,再一次喷向了珊瑚。晚晴到底忍不过,忙过来扶住钰媚,低声道:“姐姐,您不要激动,那些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再一看珊瑚,她既未擦脸上的血,亦未再看钰媚,只是身子一歪,脸上表情僵滞,似乎精神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嘴里喃喃道:
“狐媚子,都是狐媚子,二小姐和三公子都会被这些狐媚子缠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跌到陷阱里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钰媚见她这般,反倒笑了,看着珊瑚道:
“本来我想让晴儿给你找条活路,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既是我身边的人,日后便跟我走吧”,说到这里,她闭了闭眼睛,一行清泪落下,自言自语道:“自作孽,不可活啊……”
珊瑚本来便因自己受了韩淑妃挑唆在裴后寝宫暗埋巫蛊使得裴家落难一事心怀巨大压力,此时又忽然听说自己可能是受了人家的蒙蔽,才害得主人落难,只觉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突然断裂了,她哈哈大笑着站起身来,跑到庭院里高声喊着:
“我没错,哈哈哈,我没错,我金珊瑚是忠仆,我对我家小姐忠心耿耿,哈哈哈……”
钰媚一口气没撑上来,径自昏厥过去。
晚晴见这主仆二人如此这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却见朱良站在摇摇欲坠的门框那里边,眼圈通红,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所说。
晚晴站起身,摇晃了两下身子,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还是朱良上来扶了她一把,哽咽道:“姐姐,你受了太多苦了,你放心,日后弟弟必能护你周全。”
晚晴强笑道:“傻孩子,我此生已经了无希望了,良儿,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这偌大的深宫,若没有姐姐陪伴,该是多么寂寞?”朱良温柔地向晚晴笑,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之意。
此后的日子里,珊瑚的疯病时好时坏,钰媚却已然不起了,她偶尔昏迷醒来,便拉着晚晴的手说几句体己话,但更多时候她是昏迷。
这冷宫不但阴风飒飒,而且鬼气森森,晚晴纵使无所惧怕,也不由在月黑风高之夜战栗惊悚,幸而朱良时时来陪伴他。
她自认自己是将死之人,也不劝朱良回去,二人便坐在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和着一室的秋风说着往事。
到了入夜,她便心心念念计算着裴钰轩到达江南的日子,也偶尔想到钰轩要是知道自己当日在狱中是骗了他,其实她早已下了决心要以命换命,他会不会有些怪她?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暗暗祈祷:“轩郎,愿你和柳郞一样,只当我是误入桃源迷津,再也无法回还,早些忘了我吧!”
又过了几日,眼见得皇上回京日近,晚晴自知大限将至,她知道柳莺儿必要赶在皇上回来之前处置她,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等待命运的召唤。
此时,鹊喜的密报传来,裴时已经在牢里去世,方回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机缘巧合,惠宁仙师亦跟着方回一起,为伯父在牢狱之中做了最后的超度。
密报说裴时临终忏悔自己损了阴德,导致裴家一败涂地,又说他弥留之际直着脖子喊了一晚上杜若的名字,令人唏嘘不已。
晚晴的心已如千锤百炼的钢铁一般,甚至连为他洒几滴泪都做不到,只能嘱咐朱良出宫一趟帮着鹊喜、兴儿一众人给裴时处理了后事,封存了骨殖,以便来日裴家后人来起骸骨。
赐死
裴时死后,仅仅过了三日,忽有显德宫内的总管高公公带人来了。
姚华宫空空荡荡,唯有珊瑚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天空,一见人来,她顾不上拦阻,便跳起来往外冲去,现在阖宫都知道珊瑚已经疯了,所以也没人理她。
晚晴见此状况,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低低颔首,对高公公道:“容我换身衣衫,便随诸位去。”
高公公虽然是显德宫人,却自来颇有正义感,对晚晴当日辅佐裴后善待后宫上下人等很是感激,他点了点头,慨然允诺道:“请夫人自便。”
晚晴回到房内,换上一袭暗红色的绸缎锦裙,重新梳了头发,理了理头上插的金簪,又从衣袖内摸出一枚荆钗,端端插在自己头上。
她望了望铜镜里自己尚还年轻姣美的容颜,莞尔一笑,凄怆说道:“再见了,杜晚晴,这一世你辛苦了!”
说完,又含泪到钰媚榻前,面朝她跪地磕了三个头,又起身抚着钰媚枯黄的一张脸,那眼泪噼里啪啦掉在钰媚脸上。
钰媚的睫毛动了动,却未睁眼,晚晴终究还是狠了狠心,笑着向她告辞:“姐姐,我们黄泉路上见……”
说完,头也没回,径直走出去。
※※※※※※※※※※※※※※※※※※※※
最近有一场考试,淘汰制的那种,忙得昏天黑地,头都熬秃了……所以,还请小天使们见谅,周末没更,今天补上一节。
赐死(2)
晚晴被押走后,奄奄一息的裴钰媚强撑着从榻上撑起病体,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以手扶额,含泪微笑:
“晴儿,永别了,日后你要和三哥好好过活,记得把老天爷欠我的那份也活出来……”
却说那珊瑚见晚晴被人押解出去,便跟着疯疯癫癫奔到门外拍手,不一会便被外面守卫的兵士反剪双手擒了回来。
她摸着被勒得通红的双手,坐在破院子里的一截枯木上呵呵傻笑着,忽见朱良一头大汗,风一般赶来,一进门便高声呼喊:
“姐姐,你在吗?大事不好了,你快出来我带你走……”
“哈哈哈,她走了……”珊瑚顶着一头鸡窝般乱蓬蓬的头发,笑嘻嘻看着朱良:“她被人带走了……”
朱良一把抓住她,焦急地问道:“你说,她被谁带走了?”
“她该死,她早该死了,嘿嘿,柳莺儿早该杀了她了……你看她俩狗咬狗,好不好玩?好不好玩?”
珊瑚呵呵笑着,一张脸笑的皱起来,半百的头发被风一吹,形似鬼魅般:
“青萍,我替你报了仇了,琅玕、旺儿,你们都看到了吗?我替你们报了仇了,这个作乱的女人终于死了,她终于死了……
真好,太好了,咱们裴家还和从前一样,二小姐也好好的,三公子也好好的,大夫人也好好的,都好好的,咱们好好过,咱们重新……好好过日子……”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嘶哑,泪水交织而下,反复嘟囔着“好好的,好好的……”
岂料朱良听她言语,火冒三丈,一把撕扯过她的头发,恶狠狠冲她吼道:“你这个疯女人,若是再敢说我姐姐半个字,我就杀了你,你信吗?”
珊瑚见他面露凶光,又被他撕扯的头发实在疼痛,吓得吱吱乱叫,嘴里一味乱嚷着:
“她就是个biao子,就是个贱人,是个祸害精,她不该死吗?她连太监都不放过,真是贱到……
话还未说完,她便被朱良一脚踹在腰眼上横躺在地,朱良手脚并用,没头没脑地朝她身上横扫乱踹,打得她鼻青脸肿,耳鼻窜血,在地上抱头翻滚着,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门外的守卫探头进来看来一眼,看着朱良正在气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当没看见,还顺手将那两扇破败不堪的大门带上了。
不知何时,钰媚一步步挪到中庭,扶着墙壁虚弱向朱良求情:“小朱公公,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先饶她一条命吧,她还……有用……”
朱良听裴钰媚这么说,只能收起拳头,额上青筋直暴,眼底一片血红,他一脚踏在珊瑚的胸口,嘶哑着嗓子警告她:
“你听着,要是我姐姐死了,你也绝活不了,你且等着!”
不料珊瑚猛地抬起头来瞪着他,眼中闪着桀骜的光:“等着便等着!只要她杜晚晴死了,我金珊瑚烂命一条,又怕什么?”
朱良被她的话一激,恶向胆边生,又要抬起手来,却转念一想,松下拳头,弯腰附到她耳边道:
“想死?没那么容易,我有一万种办法让你受尽折磨还吊着一口气。
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想杀了你,要不是担心姐姐不高兴,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所以,我姐姐她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护身符,若是她不在了,哼……”
说着,他用手轻轻划过金珊瑚血迹斑斑的脖颈,手下一用力,忽然锁紧她的咽喉,并渐渐加大了力气。
珊瑚的脸涨的青紫,手脚乱动,眼看就要窒息,朱良却忽然松了手,起身到了钰媚身边,搀扶着她进了内室。
金珊瑚险些被活活扼死,愣过神来,只觉浑身汗毛倒立,不寒而栗。
太监们因去了势,大都心胸褊狭,阴狠毒辣,对女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姓朱的有人撑腰,又常年在药膳房当差,他说要折磨自己,会不会是真的?
她不怕死,但想要求个痛快。--难道杜晚晴,真的是她金珊瑚的克星?活着克她,死了还要克她?
她横卧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钰媚的所谓卧房。
却说钰媚向朱良道了谢后,又同他说:“小朱公公,晴儿走了,你以后也莫来了……”
“她真的走了?”朱良见连钰媚也这般说,不啻五雷轰顶,心痛如绞:“原来传闻是真的,是真的……”
他转身而去,钰媚本来要叫住他,却被一阵猛烈地咳嗽打断。
她咳了半日,再抬头,却见珊瑚满身尘土,一头一脸的血,站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钰媚冷冷向她道:“金氏,你是装疯卖傻也罢,真疯真傻也罢,有一事我要给你说清楚。你替我做了这件事,咱们这辈子就两讫了!希望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小姐,我……”
“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说半个字。若你还认我是你的主子,你就按我说的做。”
“我做,我做,小姐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只求小姐救我……”
珊瑚跪在地上,捣头如蒜。
晚晴毫无意外地被投到了监狱里。
高公公临走前,又问她道:“皇后娘娘着咱家最后再问一次夫人,您是否愿意改变主意,答应和娘娘一起辅佐皇上?”
晚晴嘴角牵一牵,敛眉低首,声音铿锵有力:“生死有命,公公替奴家向娘娘辞行。”
高公公似有不忍,屏退了随从,再次进言:“夫人,皇上这两三日就回京了,依咱家的意思,您不若先答应皇后娘娘,等皇上回来再从长计议……”
见晚晴抬眼看他,他忙又补充:
“老奴当年受朱公公提携才有今日,故而不敢忘恩。夫人,您放心,皇上和朱公公他们很快就要进京,不如您先便宜从事,日后就算皇上说什么,朱公公自然也会从中替您斡旋……”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指了指耀德宫方向,向晚晴耳语,“那位,不得人心,夫人,只要您愿意,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高公公一番肺腑之言,”晚晴起身,对着高公公福了一福,真诚致谢,“只是奴家认命了。”
让她在这深宫寂寂中,守着那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虚与委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诰命加身,全是枷锁!
她杜晚晴一生向往自由,追逐真爱,这里既无自由,亦无真爱,那就罢了,罢了!
皇上看走了眼,其实自己还不如韩氏,侯氏,她俩还能撑着一口气陪皇上周旋若干年,而她杜晚晴,却连一日都不想和他在一起。
活着不愿和他在一起,死了,更不愿和他在一起!
宫外,又有杜鹃啼血而过,她抬起头,望见宫墙上空那一抹湛蓝,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世间,自此就别过了,轩郎,善自珍重,后会无期了……
显德宫内
柳皇后斜卧在贵妃榻上,一张雪白的脸上红唇浓艳,看起来有种目惊心的妖异之像。
旁边的侍女正在服侍她吃一盏养颜滋补的汤水。可她今日不知怎么了,一看见那汤汁,便忍不住呕吐起来,蹙眉向侍女问道:
“今日这汤水怎得这般腥臭?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侍女跪地回禀:“回禀娘娘,汤药还是按照之前的方子煎的……可是,据说胡先生,胡先生他逃走了……”
“逃走了?”柳莺儿大惊失色:“无缘无故的,他为何逃走了?”
“据奴婢所知,是因为之前他给皇上夸下海口说要炼制长生丹,结果丹炉爆炸,死了三四个童子,丹药房也塌了,所以他才连夜逃了……”
“该死……这个王八蛋,”柳莺儿咬牙切齿:“为何你们不看好他?”
“他的丹药房在东郊,平日里半月过去一次。而且即便在宫中,他也常以去购买药材为名在长安城里闲逛,我们,我们也实在看不住……”那侍女嗫嚅着解释。
“没用的东西!”柳莺儿一脚踢翻那侍女,将那碗汤汁劈头砸在了她的头上,滚烫的汁液顿时将那侍女的面部浇得起了一大片红,那侍女却连哼到没敢哼一声。
柳莺儿暴怒向她道:“他走了,皇上必回来问哀家要人,到时怎么办?你还不赶紧去禀报淑妃娘娘?”
“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已经……薨了……”
“薨了?”柳莺儿扶额,楞怔良久:“是啊,她死了……连她也死了……”
“娘娘莫慌。奴婢有办法。”
这时,从屏风后转出一位穿青衣的婢女,这女子长得蜂目细眉,看起来颇有几分凶相,但是却深得柳莺儿信任,见她转出来,柳莺儿挥手将下人清退后,径直问她:
“青玉,你有什么主意?”
“启禀娘娘,此事简单的很,就实话给皇上说,那姓胡的的跑了……”青玉挑眉道。
“可是他能给哀家配药……没有他的方子,哀家,哀家怎得坐稳这个位置?”
她一身恩宠全靠美貌,是以美貌如她的性命一般。可是这几年她年龄日长,兼又心事重重,波折不断,是以容颜衰老地极快,现在已经全靠那药撑着了。
“娘娘,现在关键不在于药,在于那个人,那个人留不得了……”青玉附在莺儿耳后,悄悄道。
柳莺儿拉起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数过去,低低道:“可是,哀家不想杀她,你知道,她那人……颇有些手段,若能为我所用,即使没了淑妃,哀家也不怕不得皇上的欢心……”
说着,柳莺儿抬起头,那眼里飘过一层轻雾,垂一垂眼睑,道:
“哀家和她是布衣之交,她虽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但当日哀家落魄时,她对哀家也颇为尊重,哀家十分感念她这一点。”
青玉知道这不过是柳皇后的遮掩之词罢了,其实她和杜晚晴哪有那么深的交情,无非是说点漂亮话,但她盼着杜晚晴能帮着自己重得皇上宠幸倒是真的。
杜氏心机颇深,就算裴氏一门垮台,她还能东山再起,重蒙恩宠。听说皇上竟然允诺要封她做贵妃,只不过柳后不知道罢了。
自从韩淑妃死后,柳后已经进退失据,失了圣心。
上次她去承恩殿面见皇上,本也想要做出贤后的范来,去劝谏皇上一番的--从前,裴后曾经这么做过--为了立威,她也想效仿一番。
谁料根本没人买她的帐,她竟被皇上新得的那两个江南美人狠狠羞辱了一番,皇上不但没替她说半句话,反倒警告她要识本分,免得自取其辱。
她跌跌撞撞回到宫里来,哭了半宿,因那两位江南美人是张家献给皇上的,所以她连夜找人去张家把张守义父子大骂了一顿,扬言和张氏恩断义绝,皇上听了后,更加厌恶她。
后来有人给她出主意,说梁国夫人竟从死牢里被赦免出来,只怕还要得盛宠,她便动了心,想让杜氏再辅佐自己,可那杜氏岂是等闲人物?
当日韩淑妃想尽办法都没能力动她分毫,再说此人颇有几分硬骨头,这次赦免出来,竟然放着好好的宫室不住,非要去住废弃的姚华宫,陪伴废后。
就她这个举动,便已令得阖宫上下人等对她钦佩不已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来辅佐这一身污名的柳皇后?
想到此,青玉抽出自己的手,笑道:“娘娘,那杜氏颇有几分风骨,只怕她不肯,她和裴家的关系那么深,之前您设计裴家,她怎会不知?”
“可是裴家都倒了,她怎么可能还会为裴家卖命?这世间之人,谁不爱荣华富贵?我不信她能免俗。”
“或许她就是不爱呢?娘娘,听说皇上亲口许她做贵妃,她可是心头大患啊!”
“她做妃,我做后,只要她不生异心,我……我容得下她。”
柳莺儿慢吞吞说。
无论怎么说,她柳莺儿并没有蠢到那个地步,杜晚晴虽然怂恿着自己放了裴氏兄弟,但她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她毕竟是皇上中意的人,回头皇上回来了,发现自己竟然处死了她,那自己还说得清吗?而且她活着,若是皇上追查起裴氏一族的案子来,还可以将她推出去顶缸;若是咔嚓杀了她,倒成了死无对证了,自己为何非要杀掉她?
最最关键的是,若她能和自己合作,这后宫不就是她们的天下了吗?
毕竟皇上很看重杜氏,杜氏的确也有几分胆气和骨气,和韩淑妃阴险毒辣不同,杜氏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并不在背后捅刀子,反正这后宫自己也遮不了天,不如邀她一起来。
她柳莺儿就不信,这泼天富贵在前,她杜晚晴还能置之不理。从前她说的,那不过是文人爱说的漂亮话罢了,糊弄别人可以,糊弄她柳莺儿,可还差点火候。
青玉见柳后这般犹豫不决,索性祭出最后的法宝,冷笑着说:
“娘娘,您还在这里心痴意软做好人,只怕今后您容得了杜氏,那杜氏容不得您,您可知,荣王的软骨病,是怎么得的吗?您难道真的以为荣王是先天性的疾病吗?”
柳莺儿听此,如遭雷击般,悚然站起身,浑身乱颤着问:“你说,你说哀家的荣王,不是先天的毛病?御医不是说他是先天的疾病吗?”
“先天的?娘娘真是糊涂啊!说起来,这病都是拜娘娘口中那位仁慈的梁国夫人所赐。听说荣王一出生,太医院就接到坤宁宫密旨要求给荣王的饮食中加入软骨散……”
“不可能,不可能……”柳莺儿一时头晕目眩,她扶住软塌,低声问道:“这是谁说的?”
“中宫殿的那帮侍女太监在监狱里招供的,皇上怕刺激了娘娘,特意让人收了起来。这可是奴婢费了不少银子从天牢管事那里找到的副本,娘娘,您可要亲眼看看口供?”
青玉窸窸窣窣从身上取出一页纸,递给柳莺儿。
柳莺儿哪里会看,她木在那里,似乎灵魂被抽离了躯体,她还在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哀家的荣王不会遭人陷害的,他是先天的软骨病,他是先天的软骨病……”
她对杜晚晴一直以来高抬贵手,不是因为她格外大度,而是她感念当日杜氏回宫辅政,间接的帮她保住了腹中的胎儿,而今,才知道这是个天大的阴谋。
“杜氏,杜氏,这个狠心毒辣的女人,披着羊皮的狼,哀家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她……”
“娘娘,还请您尽快定夺,若等皇上回来,可就由不得咱们做主了……”青玉趁热打铁,在旁提醒。
“传哀家口谕,赐陆氏鸩酒一杯,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永不许入宫!”
柳莺儿咯咯笑起来,越笑越急,越笑越尖利,她如疯癫了一般,跣足奔向殿外,凄厉地喊着:
“儿啊,娘对不住你啊,是娘害了你啊……”
此时,天地间忽然一片混沌之色,隐隐间似有雷声轰鸣。青玉听到柳后口谕,嘴角含笑,微微抬头,眼角斜睇低语:
“杜姑娘,这是裴家送你的大礼,你可收好了……”
这日已是晚晴在牢狱中度过的第三天。
这三日,她水米未进,早已体力不支,蜷缩在监狱冰冷的一角。忽听牢门一响,见高公公带了两位内侍走进来。
晚晴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她被架起来,听高公公宣旨:
“庶人陆氏枉顾皇恩,妄议宫室,不谨于宫门,存大不道之事。依律当斩,鉴于其入宫侍奉多年,着夺去封号,褫夺品服,贬为庶人,钦此。”
宣完旨意,高公公忍不住滴泪询问晚晴:“夫人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还请高公公成全,奴家上路时可否便穿着这套衣衫,戴着头上这两枚簪环?”
“夫人往日多照佛我等废疾之人,咱家心中甚是感激,些许小事,老奴担着,夫人便穿戴着旧时衣裳簪环便是。”
高公公抬起袖子,不停地擦拭着眼泪。
“多谢高公公成全。”晚晴福了福,抬起头,极力想往外再看一眼,可是狱中四处都是森森的幽暗灯盏,再不见一缕阳光。
“再见了轩郎!”晚晴凄苦一笑:“这辈子,你可不许忘了我,忘了我,我可不依……”她喃喃自语,眼中的泪,到底还是溅了出来。
“那就……赐夫人一盏酒,早些上路吧!”高公公手一挥,侍立在门外的内监疾步入门,端上一盏琉璃盏。
那琉璃盏里的酒色,犹如三春漫天的桃花,煞是好看,奈何却是要人命的。
晚晴起身将那酒拿起,决然喝下,身体晃了几晃,轰然倒地。
“药膳房朱良,谨奉皇命……姐姐莫怕,姐姐饮了这杯酒,自此便可脱离这宫室深墙,小弟先恭喜姐姐。”
晚晴听到这话,身子猛然一震,她强撑着抬头看了看内监,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她摇着头道:“良儿,良儿,你……”
“姐姐保重……”朱良眼中溢满悲伤,他眼见着晚晴的嘴边渗出血迹,含泪说道:“良儿今日和您永诀。”
晚晴已经开始感受到腹内犹如刀绞般的疼痛,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气息奄奄对朱良说道:
“好,好,你来送姐姐一程,姐姐高兴。你万万莫要自责,这是我的命,……来世咱们再做姐弟,你,保重……” 说着,头一歪,手垂了下来。
“姐姐……”朱良伏地,跪倒在青砖之上,将头磕倒在地,“姐姐走好!”
此时烛火忽然被风熄灭,雷动风起,大雨倾盆,高公公尖细嗓音忽又升起:
“庶人陆氏,既已自裁,即刻抬往京郊乱葬岗,不得有误。”
一道闪电将牢狱显得分明,只见朱良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擦了把眼泪,对高公公拱手:“这事已经奏请内务省,内务省管事已同意让药膳房负责。”
“好说,好说,那有劳小朱公公了。”高公公知道内务省管事亦是朱公公的人,也不敢再问,只转身向带来的两个小内监道:“孩子们,咱们走。”
众人走后,朱良上前来抱住晚晴的头,颤抖着手试探了一下晚晴的鼻息,一片冰凉。
他笑了笑,将晚晴的身子抱在怀里,又将嘴唇贴到晚晴额上,深深道:“姐姐,别忘了你的誓言,咱们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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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文马上结束,下个月就完结了,先向小天使们预告一下。
图影
图影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一身玄衣的裴钰轩刚刚在观音像前上了一炷香,却见大哥从外面进来,忙起身迎接,钰圃殷勤携着他的手,温言同他道:
“三郎,你从蜀地回来了几日了,怎么一直没去我那里坐坐?你嫂子问了你几回,让你搬过去住。”
原来裴钰圃已经在吴越立住脚,将家眷也腾挪到了吴越。
裴钰轩闻言,淡淡一笑推辞:“不敢扰了大哥和大嫂,我一个人住很清静。”
蜀地此时战事已平,孟氏一族在当地把持了政权,程方兴也跟随孟氏留在了蜀地。
当初裴氏兄弟商量,二人同留在吴越怕还是有祸事,因吴越和晋国离得太近,晋国此时战火纷飞,政局不稳,二人毕竟是罪臣之身,是以便由裴钰轩将裴家一部分家资转到了蜀地。
本来裴钰圃的意思是自己坐镇吴越,让弟弟在蜀地多留些时日,经营几年稳定了再回来,所谓狡兔三窟,兄弟同气连理,相互照应,更为妥当。
可裴钰轩放心不下晚晴,又担心自己不在大哥身边,大哥便不肯使出十分力来保全晚晴,所以仅仅在蜀地呆了半月不到,便留下阿诺在当地打理事务,自己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吴越。
谁料此时晋国的政局已经彻底改变了天地。
皇上变成了先帝,被自己亲手提拔的从马直指挥使郭谦之弑杀,皇上的义兄李四原借勤王之机挥师南下,一路从幽州打到京城,取代义弟做了皇上,史称明宗。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为先帝加封庙号为庄宗,图影天下祭祀。
可怜庄宗皇帝一世英名,最后死在了郭谦之手里,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郭谦之因何反叛,怎么反叛,远在吴越的裴氏兄弟都一无所知,当他们知道此事时,郭谦之已经被李四原斩杀在阵前了。
后来有人传出是因庄宗屡诛功臣,对自己的亲近侍卫也百般猜忌,郭谦之便首当其冲,最后郭为了自保,只好一反了之。
也有人说是因郭谦之的义妹被庄宗身边的柳皇后无辜杀害,郭去柳后那里要人,柳后反咬一口诬陷他要谋反,他便从了柳后的心意索性反了。
当然这些事情众说纷纭,因当事人都死了,成了一本烂账。
宫廷煌煌,早已住进了新人,先帝的一后四妃全部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宫嫔被迁往皇家寺庙永宁寺修行。
永宁寺一时人满为患,本来寺中只是饮食不足,而今更是连住处都拥挤不堪,有些人便趁着大乱逃走了。
新朝廷正百废待兴,哪有空管这些事,有人自寻出路反倒减少了寺内开销,因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庄宗的高品阶宫人,其余前朝贵人因犯事在此修行的,都一路放行。
方回因受了裴钰轩夫妇的委托,便也趁乱去寺中接了缺衣少食的惠宁出来在自家供养。
方家也不宽裕,养不得闲人,惠宁不好一直寄食,只得改回旧名,蓄发还俗,替方回照看几个失母的孩儿。
久了,裴钰淑与方回二人竟也惺惺相惜,走在了一起,结为一对乱世夫妻。因共同经历过诸多生死之事,二人的感情虽说不得浓烈,却也夫唱妇随,白头偕老了。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裴钰轩得知晋国政坛天崩地坼的消息时,早已乱了阵脚,晋国大乱,那他的晴儿呢?
她到底从皇宫里逃出来没有呢?
她现在是生是死?
若不是河北全境还在封锁,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京都,他早已飞驰去了京城。
早知天下这般乱纷纷,当日他就该留在京城陪着晴儿,就算是死,二人也要死在一处才好。
想及此,他悔愧万千,每日里心乱如麻,只能忐忑不安地等消息。
此时南北交通阻断,南方所能得到的消息只有新帝上位这种大事,裴钰媚和杜晚晴的消息,却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信了。
裴钰轩再也不能做任何事,只能一心一意求神拜佛——他向神佛祷告,只要晴儿能安好地回到他身边,他愿付出一切代价。
裴钰圃见弟弟一直这般消沉,也知他心事,只不好点破,便随口道:“也罢,那过两日你再去我那儿吧,你嫂子很是惦念你呢。”
见弟弟只是敷衍,钰圃无法,看了一眼佛龛中供奉的观音像前香雾缭绕,没话找话说:“三郎何时求神拜佛起来?”
“已有些时日了,当日晴儿身子不好,我便在菩萨前许愿,只要让她能快点好起来,我宁愿此生吃长斋修行。” 钰轩对观音双手合十,万分虔诚。
钰圃见他眼角含泪,也不由心内叹息,只得劝慰弟弟:
“好了,弟妹的事情,你先不要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走,今日大哥带你出去逛逛,这江南的春日啊,不比咱们北地,很有些风景可看,今日咱们兄弟便去街市看看。”
钰轩不好拂了大哥的面子,只好起身,怏怏跟着钰圃走出门去。
一出门,果然见四处青翠欲滴,绿草如织,杨柳依依,流水脉脉,好一派江南春日的气息。
那迎面而来的细软的风,将人吹得如醉如痴,年轻的女孩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这春日的气息里,如同一幅流动的风景,煞是动人。
钰轩看着这副美景,神情有些萧索,看着这些年轻的女子,他想起了自己身边的那个女子,她娇俏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江南有以梅赠人的习俗。……公子若喜欢,这梅花您拿去插……
这曲琴音赠予公子,祝愿公子生辰快乐!
哥哥,你不能对我这么好,你对我这么好,我便再也忘不了你……
长夜漫漫,我愿做公子的灯盏……
轩郎,我是真心爱慕你,日里夜里也忘不了你……”
钰轩想到这里,手微微探出,似要握住什么,那嘴角翘起,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
晴儿若在这里,她也一定喜欢这江南美景吧……她曾说过:我也舍不得死啊,我还没看过杏花春雨江南呢……
可是,现在的江南,这般美。晴儿,你在哪里?
“轩郎,你带我走,我就算是为妾,为婢,我也绝不在皇宫里……
轩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轩郎,我们都没喝一杯合卺酒……你说了要明媒正娶我……
轩郎,轩郎,你怎能抛下我,你答应了绝不抛下我的……”
钰轩脑海里翻涌出晚晴蓬头跣足追逐囚车不许他走的一幕,不禁泪水滚滚而落,接着,眼前又闪现出她在探监时对自己许下的铮铮誓言:“轩郎,我今生必与你生死不弃,甘苦与共……”
“晴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何时才能到我身边来来?你知道我想你想到肝肠寸断吗?”
钰轩脚步踉跄,神情惨然,那和煦的春风轻抚他,像是晚晴温柔的手;那细密的春雨洒下,像是晚晴潸然的泪水。
他实在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痛地扶住路旁一棵古树,那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滴落在了衣襟上。
钰圃见弟弟这般失态,有些讶异,悄声问阿默:“你们公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阿默红着眼圈答:“今日是……我家夫人的生辰。”
钰圃恍然大悟,刚待要劝说弟弟,却见钰轩抬起头,似已强行遏制住了眼泪,谁料他眼神无意中一扫,身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眼看着便要倒下去。
裴钰圃不解其意,待要扶他时,却见他兀自直起了腰身,大步疾走,朝着一个古旧的小店飞奔而去,钰圃与阿默二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能急急跟上他。
裴钰轩一路飞奔到了店里,看那店内正中间端端挂了三张图影,图影下有朱墨端正书写:大晋庄宗皇帝影;大晋隐皇后裴氏影;大晋懿德皇贵妃陆氏影。
而那懿德皇贵妃陆氏的图影,分明是晚晴的画像!
只见她笑意盈盈,着一品诰命服饰,端坐在太师椅上,和旁边那幅满头珠翠却沉默着的裴钰媚画像截然不同,她显得活泼又灵动,宛若下一刻便会从图影中跃下,和钰轩述说相思之苦。
裴钰轩见此光景,人都懵了,他站立不住,虚倚店门,哑声问店主:“你这……这图影是什么时候挂的?”
那店主见他黑面,不敢隐瞒,忙道:“不瞒客官,我本是大晋国人,这些时日因避乱才到吴越的,现在明宗皇上登基,为先帝庄宗图影祭祀,这是我今天刚从晋国那边拿来的……”
钰轩面无人色地轻抚那张陆氏影,脸上闪现出一种奇怪的诀绝的温柔,店主上前急忙制止他:“喂喂,这是皇贵妃像,要祭祀的,你不能摸……”
裴钰圃他们从后面进来,看着那几幅图影,也愣住了。
钰圃的双手不自主地攥成铁拳,强抑着喉头酸楚,红了眼圈对阿默吩咐:“还不赶紧把你们公子请回去……”
阿默见了图影也觉心内一片惨然,眼中迷蒙一片,听得钰圃发话,只得先来扶住钰轩,钰轩放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他脚底虚浮,失魂落魄回头对大哥道:
“把晴儿,把晴儿带回去,不许她在这里……不能扔她一个人在这里……”
钰圃含泪点头应允,眼见钰轩主仆二人出去后,这才向店家施礼:“我出五两银子,能不能将这几幅图影请回去祭祀?”
那店主满面狐疑望着钰圃,好心劝告:“老兄也是晋国人吧,不瞒你说,这图影不值5两啊!
晋国那边,从昨天开始由官府发送,十户一份图影。听说当今皇上是先帝的义兄,图影这东西,不过是走过场,也没强制咱们祭祀……”
“是了,我们也是晋国人”,钰圃强忍着泪水,看着妹妹的图影,只觉心如刀割,郑重向店主长揖:“拜托了,求你卖给我吧……”
那店家见从天而降的财运,哪里会关心裴钰圃什么表情,拿到银钱,店主眉开眼笑的将那三幅图影取下,便要替客人包起来。
谁料裴钰圃推开庄宗的那幅,长叹一声,对店主说:“我只要这两幅就够了……”
晚间,一灯如豆。
钰圃钰轩兄弟在灯下喝着闷酒。
兄弟二人都热泪纵横,钰圃哭妹妹,钰轩可怜,不但要哭妹妹,还要哭妻子。
“大哥,你莫嫌弟弟没出息,晴儿怕黑,我得去陪她。”钰轩面色惨白,凄凉地笑着对大哥道:“没想到,她还是被逼死了……”
“被逼死的是咱们的妹妹。”钰圃将一大口烈酒倒进喉咙,那酒将呛地热泪长流:“二妹性子绵懦,根本不适合王侯之家,当时我给爹爹说了许多次,他都不听,白白害了二妹一条性命……”
钰轩见大哥如此,却反倒面含微笑起来,他轻轻抿了口酒,说道:
“有晴儿作伴,二妹也不会寂寞……晴儿是个好性子,人人都说她又懂事又体贴,识大体,知进退,她活着,不知多少人受了她的恩惠,连二妹不也得了她的扶助吗?
可大哥,你不知道,她独独对我,那性子烈得像暴炭,不许我苛责下人,不许我过度饮酒,不许我纳妾媵,不许我和女人多说话,还不许我不想她……
她给我立了这么多规矩,我都做到了,可她,她到哪里去了呢?……晴儿,你抛下我,到哪里去了呢?”
钰轩将那盏酒放下,轻抚着图影上晚晴那如花般的容颜,柔声道:
“你平生最恨宫廷,无意富贵,又怎会稀罕他们给你穿上这一品服饰?你便要离开人世,也不能给那个昏君陪葬,是不是?
别怕,晴儿,我来陪你了,你不是最怕黑吗,为夫来陪你好不好?”他将脸贴到晚晴的脸上,泪水将那画像打得精湿。
钰圃见弟弟这般伤心欲绝,实在不忍心,但是因战争之故,京内的消息一直未能传回,他只知道杜晚晴喝了鸩酒被救下,却不知此时搭救她的车马到底走到了哪里?
因着此事事关重大,他担心路上也不一定安生,是以一直不敢给弟弟说,但现在见三弟一副要殉情的模样,只好先稳住他的心神,故而低声对弟弟道:
“三郎,她没死,弟妹没有死。”
钰轩猛地抬起头来,看钰圃面沉如水:“我向你许诺过,一定救弟妹出生天。她现在已在来江南的路上了。”
岂料钰轩不为所动: “大哥,你莫哄我了,你哄得了我一时,也哄不了我一世。
我死之后,请你将我的骨灰撒入江河,我要顺着水流去找晴儿,不管是在阴曹地府还是九重天上,我一定要找到她……晴儿,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钰圃被弟弟气得直跺脚,一拳砸在桌子上,声音抖起:“我糊涂的三弟啊,生死之事,我做大哥的能信口雌黄吗?你难道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人?
当日,让柳莺儿赐酒给弟妹的侍女,是我安插在宫里的线人。我给你打包票,弟妹绝对没有死于鸩毒。 ”
“是真的吗?大哥,是真的吗?”钰轩闻言,仿佛起死回生般,眸中闪出一丝光芒,他身子一软,跪倒在大哥面前,切切地问:“晴儿真的没死?那这图影……这图影?”
“死的是咱们的二妹,弟妹,我们救出了。怕你担心,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钰圃的脸上有泪水滑落,他不知是为二妹落泪,还是为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弟妹落泪,只是现在他深切地感知到如果弟妹不在了,三弟多半也保不住了。
——现在京城往江南的通道早已封死,他也许久未能得到杜晚晴的消息了,不知一路兵戈相争,她能否顺利到达江南,可这话钰圃哪里敢跟情绪激动的钰轩讲,此时只能瞒一时是一时,先保住三弟的命再说。
钰轩听了大哥的话,一下瘫倒在地上,喜极而泣:“感谢大哥,感谢菩萨保佑。”
钰圃出身武将,本不信什么神佛,此时再心里也暗暗念起佛号来,希望菩萨千万开恩,好歹留弟妹一条命。
只是可怜早逝的妹妹,却是再也回不来了,如果连三弟也跟着走了,自己这做大哥的,真是百死莫赎。
到了夜深时,裴钰圃才踉踉跄跄回到家里,谁料此时裴府暗卫长青在门口等他,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他听闻此消息,只觉膝头一软,他的三弟,终于保住了。
一梦到江南
一梦到江南
“夫人,请下车吧!”
马车夫日夜兼程,连赶了数天路,又在河北延误数日,终于到达了吴越国。
杜晚晴一路跋涉,风尘仆仆,从车上下来时,正直江南四月,一片莺红柳绿,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开了,美的不可方物。
自那日从皇宫内赐鸩酒被毒杀后抬出,晚晴便被人秘密灌了解药,她当时虽然意识模糊,也知道给她服用解药的分明是朱良,似乎也还有别的人,但她心智全失,已经辨认不出。
她虽口不能言,心中却难过万分,她知深宫内逃生无路,朱良这样救她,相必是准备搭了一条命给她,可是她竟无法给他亲口说一声谢谢。
又昏迷了许久,她感觉自己已经躺在马车上一路向南奔驰。
一路上两位马车夫均默默无言,他们也未曾靠近过客栈,每到亥时午时便会端饭给她吃,其余均是日夜兼程在官道驰骋。
但不知为何,有些时日却是躲是在深山之中,似乎粮草都断绝了,那段日子车夫递予她的饭食便成了野果子。
后来,他们再出发时,便不再走官道,尽走些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马车颠簸的她吃不下饭,勉强吃下了也只能吐出来。
她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眼见得便要撑不住。
好容易长途跋涉到了江南,两位马车夫终于松了口气,将她搀下马车时,见得她已经成了一个鹑衣百结、蓬头垢面的妇人,二人心内不禁暗暗为她叹息。
却不料她虽狼狈不堪,却还能保持着往日风度,施施然对二人施礼,轻声道:“谢谢两位先生,两位的救命之恩,奴家没齿难忘。”
“夫人客气了,小人只是遵从主人安排。”
两人均着玄衣,一路上都是一张青白僵硬的脸,应该是带着面具,此时却将面具取下对她。
晚晴看时,只见二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身形彪悍,举止干练,眼中闪着精光。
其中一人抬手将晚晴搀起,那衣袖偶然露出,赫然有一枝白梅袖在袖口,杜晚晴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果然是裴家的暗卫。
她松了口气,敛袂低首向二人道:“有劳二位先生了。”
二人躬身向她行礼,朗声道:“夫人客气了,这都是小人们的职责所在。您今日便留宿黄叶镇,到时会有人来此接洽夫人。我等先告辞了。”
说完,二人径直驾马车离开。
晚晴知道他们的规矩,也未多言。
她一人站在一片旷野之中,只见此处花草繁茂,细雨纷飞,呢喃燕子,盘旋飞舞,四周都是芬芳泥土的气息。
一阵风起,杂花生树,落英缤纷,好一派翩翩美景,想起自己近日的遭遇,她恍若隔世,一时间竟迷失了自我,只觉万念沉寂,了无生趣。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时,忽有一把青色的油纸伞从身后撑起遮在她头上,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这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苍凉,那么低沉有力却又那么游疑不安:
“晴儿,是你吗?”
晚晴缓缓回头,未敢抬头看来人,只垂首嗫嚅许久,方道:“轩郎……”
此时她历经风血雨,面容早已憔悴不堪,往日的绝代风华消失不见,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还略有些神采。
那一头乌发蓬乱犹如枯草般,只有两枝钗环好歹还在头上插着。
她的身上仍穿着赐死时那一身暗红色衣裙,只见上面血迹斑斑,狼藉不堪,一只衣袖已被斩断;
因多日未曾沐浴,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这样的杜晚晴,明明已沦落到乞丐般的境地,但在裴钰轩眼里,却如同九重天上的仙女般明亮耀眼——
晴儿,他的晴儿,他的妻子,他这一生的挚爱,终于穿越了千万重险阻,穿越了命运的层层阻隔,回到他身边了!
自此后,他再也不会和她分离,再也不会了!
他扔掉伞,径直上前拥著她,紧紧揽她在自己怀里,眼泪如涌泉般落下,打湿了晚晴的衣襟。
许久,他才放开她,晚晴这才抬首认认真真看他,只见他一身青衣长袍,乌黑的发上已有些许白发,脸色消瘦而憔悴,但腰身挺直,眼神刚毅,仿若昨日才离别,今日又得相见。
他替晚晴理了理头发,温柔地拉住她的手,轻声道:“晴儿,我们回家。”
晚晴听到他说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的腿一软,踉跄着要倒下,却被裴钰轩稳稳扶住,重又揽在怀中,轻声道:“别怕,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之后,为夫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丁点苦,我发誓。”
晚晴用嘴咬住唇,抬头看着眼前像高山一般魁梧结实的男人,待要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她喃喃道:
“轩郎,我以为……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一语未尽,泪如雨下。
钰轩细细替她拭泪,缓缓道:“傻瓜,我早说过,咱们夫妇,无论天上地下,绝不会再分开。”
晚晴将头依靠在裴钰轩的胸口,觉得生命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安宁。
四周一片静寂,油菜花盛开的田野上,偶尔一两只飞燕划过天空,未留下一丝痕迹。
乌衣道人
黄叶镇取自“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诗句,听起来还颇有情趣,然而镇子却小得可怜,只有一条主街道,两条辅道,街道中心零星开着几个小店铺,卖点熟食。
镇子小,驿站就更小了,简直小得和鸽子笼般,一个客房连着一个客房。
别看这里狭小,却住满了人,因此地是晋国入吴越的交通要塞,是以客房供不应求,只是客房之间板壁薄的惊人,是以隔壁有个什么事,旁边的客人听得一清二楚。
乌衣道人和徒弟阿楚便深受其害。
因为昨天隔壁才住进的客人不知为何哭个不停,男人哭完女人哭,女人哭完男人哭,哭哭啼啼地折腾了一夜,到天明了,师徒二人红着两只眼睛,打着哈欠打开窗户,想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在此打扰他们的清梦。
可谁知,隔壁的人半日也没出来,倒有个年轻的劲仆出出进进,一打听,才知道隔壁的小娘子病倒了,请了大夫来看。
“哼,好人也经不住哭一夜啊,这不,哭病了吧……”乌衣道人用手挠着头,对徒弟吩咐:“你去看看厨房里有啥,今日里再取些来。”
他和徒弟因为欠缺驿馆的费用,困在了这里,已经连续呆了半个月,穷的只怕要吃土了。现在只好靠徒弟阿楚每日里偷鸡摸狗去厨房顺点吃的才能活。
阿楚才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是个小眼睛塌鼻梁的半大孩子,本来在街上偷鸡摸狗混点吃的当乞丐的,后来被乌衣道人忽悠来学相面,结果相面没学成,还得重操旧业。
还好这孩子心地纯善,一心一意地对师傅,得了点什么好吃的,便孝敬师傅。
只是好吃的十分难得,这几天他已经被厨房管事打了三回了,这不,刚才他又鬼哭狼嚎地奔回来,杂役拿着一把笤帚奔过来,冲他高喊着:
“小崽子,你看今天我不剁了你的手……”
阿楚个子矮小,怎么是这肥大仆役的对手,刚在厨房里便已经被重重打了两记耳光,此时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他嚎叫着跑到自己的房间外,将门拍的砰砰响。
正在补回笼觉的乌衣道人只好又起身打开门,将鼻青脸肿的徒弟迎进来,徒弟哭哭啼啼地,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压扁了的芝麻烧饼,低声抽泣着给师傅说:
“吃吃,师傅你吃……”
仆役堵在他们门外高声叫骂,那污言秽语简直令人不忍卒听。
乌衣道人师徒二人恍若耳聋,假装听不见。
只是不知为何,叫骂声忽然戛然而止了,因着隔壁的劲仆出来,不知说了什么,那仆役灰溜溜走了,过了一会儿,那仆役又回来,砰砰砰敲开乌衣道人的门:
“喂,你们遇贵人了,刚才隔壁的那对小夫妇已经替你们交齐了旅资,你们赶紧滚蛋吧,再叫我逮着偷东西,定打折了你们的狗腿,妈的……”
“师傅,谁替我们交了房费?”阿楚疑惑地问师傅。
“谁啊,还不是昨天那俩哭个不停的小两口”,乌衣道人不但不感激,反而愤愤不平:“老道我平生最恨欠人人情,谁让他们替我们交的?”
“师傅,人家帮了咱们,你怎得还这么说?”老实的阿楚惊讶地看着师傅。
“你不知道,这些贵人只要抬抬手指头就能干的事,穷人就得撅起屁股卖力地答他们的人情,不公平,不公平……”
乌衣道人一面教育徒弟,一面踅摸了嘴角上一粒芝麻,不动声色地塞到嘴里,慢慢地品咂。
可怜小徒弟喉结上下滚动着,口水都要流下来。
“你饿啦?”乌衣道人看着徒弟的可怜样,叹了口气,一拍大腿嚷嚷:
“罢了罢了,看在你孝顺的份上,师傅还是去替你找点吃食吧,也顺便答了他们的人情。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可不想无缘无故种下这因……”
道教弟子宣佛号,估计太上老君听见能气得跳起来,但乌衣道人嘛不拘小节,想到什么说什么,百无禁忌,大吉大利。
“师傅,你想怎么去弄吃的?”
小徒弟抬头望着师傅,心想您老人家若能弄来吃的,为何这么久了天天让我去偷摸,这偷摸就不是因果了?只是这话他哪敢说,也就心里嘀咕几句罢了。
“昨天那小娘子来,我无意中瞧了她一眼,她那面相很是清奇,不如我去看看吧,顺便还能送她一卦。”
乌衣道人拽起他的酒葫芦,踢踏着鞋带着徒弟就想径直去敲隔壁的门。
“哎哎,师傅……你再想想……”
阿楚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连忙把他们唯一的行李——一个破褡裢也背上了身,以防万一,待会要是有危险,带着东西跑比较踏实。
要知道他师傅看面相是半瓶子水,走到哪里被打到哪里,这次若不是给一个贵人看相说人家七日内必死于非命,被人一路追打从晋国逃窜到吴国,还不会在这黄叶镇上困住呢,而今他又要重操旧业,只怕凶多吉少。
“怎么了?你师傅的相面术天下第一,你拦着我干嘛?”乌衣道人很是不满,
“您的术法是第一,可您老预测凶事,不预测好事,这……”
阿楚撮着牙花子好似牙疼,心想人家就算是三流卖艺的卦师的只要给金主说几句好听的都能混口饭吃,您老人家号称鬼谷神算,可是动辄给人预测凶事,自从给你当徒弟,别的没学会,这逃跑的技术倒是增进了不少。
“笑话,扁鹊医术天下驰名,就是能防患于未然。我看相和他一般,也要让世人未雨绸缪,提前预知风险,哪里错了?”
师傅振振有词:“只是那些愚夫愚妇不懂罢了,成天惦记着那点酒色财气,哼!”
哪里错了?哪里都是错的。
阿楚不敢说话,只能支吾了事。
二人还是去敲了门。不料那门却半日敲不开,好不容易开了,依然是那劲仆,冷冷道:“我家主人不见客。”
“小娘子身子骨损耗的厉害,小老儿这里有两粒药丸奉上,也好谢过你们帮忙垫付旅费的恩德。”
乌衣道人泰然自若,一副看惯大风大浪的模样,倒把旁边的阿楚骇得不轻,没想到师傅来这么一出。
“请人进来吧。”许久,屋内传来一个男子冷冽的声音。
乌衣道人师徒进去,只见榻上的帐子半放下来,有个高大伟岸的男子正扶着一个女子喝药。
那女子的容貌却被这帐子挡住,看不真切。
乌衣道人伸长脖子也看不清那女子的颜面,不禁暗暗着急。
阿楚见师傅做派似乎不大老道,赶紧躲到其身后,觑着门口,想着一会若见形势不对,一定夺门而出。
却见那劲奴端端站在二人身后,一脸肃杀之气。
阿楚心中更惧,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心想今日这屋子里的人怎得都透着邪气?好生骇人。
“待娘子喝完药,我自来招待二位,现在请二位稍待。”男主人再次开了腔,不知为何,这次,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温柔。
师徒二人只得点头称是。
却听那女子咳嗽声顿起,那男子极是体贴,将她半个身子搂在怀中,替她抚着后背,又替她擦拭嘴角,不料她忽而干呕了几下,又“哇”地一口将药全吐出来,吐了男子一身。
那男子半点不恼,只是焦急地替她理气疏导,一迭声问道:“是不是喝了药还是不舒服?那咱们不喝了,歇一会好不好?”
那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无力地闭上双眼,男子将她揽在怀里,眼圈红了大半。
女子忽然开口道:“我闷得厉害,你把这帷帐打开吧……你也去换换衣裳……”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帷帐略微打开了一点,自己也脱下了外衣径直扔到地上。
乌衣道人冷眼觑了二人半天,趁那男子脱衣衫的空儿,乌衣道人冷不丁冲到床榻前,径直伸头往帷帐中扫了一眼少妇的面容,吓了那男子一跳,当即以臂膀护住女子,向他勃然怒喝道:
“大胆,你是何人,怎敢如此放肆?”
说着,又将那女子的头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这下乌衣道人只能看见女子乌油油的发了。
乌衣道人不满地摇着头,徒弟却着实为师傅捏了一把汗。
那劲奴不知何时已经蹿到乌衣道人面前,一双粗壮有力的手已经搭上了乌衣道人的肩头。
却听乌衣道人不疾不徐向众人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小娘子分明是必死之相,为何如今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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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你说什么?”听乌衣道士这般说,那年轻的男子犹如火上浇油,怒喝一声,立起身子来。
谁知他刚待要起身,却被那少妇扯了一下袖子,有气无力说道:“夫君莫恼,听听这师傅说的。”
“小娘子这面相劫数重重,逢三五之数,必生变故。敢问小娘子今年贵庚几何?”乌衣道人根本不看那男子,自顾自问那少妇。
那少妇并不回答乌衣道人的话,只是一把将帷帐掀起,探身对着这师徒温和笑道:
“奴家这命理多少人算过了,不止师傅。夫君,你去给师傅拿点钱,打发他们走吧。”
她的声音婉媚动人,面色虽憔悴却不掩天姿国色,把阿楚都看呆了。
“小子,别乱看!”却见劲仆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硬生生将他的脑袋按下。
“原来小娘子都知道啊”,乌衣道人见少妇这般镇静,倒吃了一惊,又道:“我见小娘子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劲奴手间的匕首已冰凉的贴在自己的颈间。阿楚见师傅受迫,吓得“啊呀”大叫一声,随即被劲奴点了穴,歪倒在地上。
此时,那位清俊的男子却反而平静了下来,他伸手从榻上拽过一个脏兮兮的靠枕,垫在女子背后,柔声道:“晴儿,你先歇一会,我和阿默出去一趟好不好?”
——原来这二人正是裴钰轩和杜晚晴,他俩昨日在黄叶镇重逢,因遇上大雨,加之晚晴身子不好,只能暂居这驿站里。
谁料就在这驿站中,竟也能遇到威胁。钰轩打定了主意,要出去解决了这个麻烦。
“你不许出去!”晚晴怎么会不知钰轩所想?所以她按住丈夫的手,径直问乌衣道人说:“道长,你曾在哪里看到过我呢?”
乌衣道人刚要开口,却见钰轩眼中闪出冷厉无比的光,岂料乌衣道人不但不惧,反而哈哈大笑道:
“郎君何必这般看贫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小娘子为何不死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钰轩一脸狠戾盯着他,和阿默交换了一个眼色。
乌衣道人知道,今日自己若不说个清清楚楚,只怕出不来这间屋子。
他丝毫不惧,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必是有人替小娘子死了,而且天下人都在祭奠此人,是以蒙过了上天,小娘子,我说的对不对?“
晚晴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正待要问话,却忽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钰轩急忙将她环在怀中,轻轻替她捶背,又忍不住嗔道:
“好啦,和个江湖骗子啰嗦什么?你先睡一会,我和阿默出去处理一下。”
晚晴却推开他的手,强撑着起身,似乎要下地来,钰轩连忙搀住她道:“晴儿,你做什么……”
“这对师徒不是凡人,阿默,把匕首放下,把这小哥的穴道解开……”
听晚晴吩咐,阿默不敢违背,看了钰轩一眼,钰轩点了点头,阿默只好照做。
那小徒弟一解开穴道,便冲晚晴嚷嚷道:“姐姐,你是,你是晋国的懿德皇贵妃么?”
晚晴自出宫后,一直都在亡命天涯,哪里知道宫里那番变故,昨日得遇钰轩,只顾道出相思离别之苦,又何曾有空说这个?今日听闻阿楚此语,茫然不解,疑惑问道:
“小兄弟,你说什么,谁是皇贵妃?”
那阿楚抖抖索索从背后的卷轴里掏出一副图影,缓缓向她展开,惊怖万分道:
“姐姐,你,是不是这个人?你……是人是鬼?”
晚晴一见这图影,不免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钰轩又气又怒,自己扶着晚晴,给阿默使了个颜色,阿默走到阿楚面前,三下两下便要将图影扯烂,却听乌衣道人道:
“莫扯莫扯,小娘子这就不知道了,若不是这图影的贵妃娘娘替小娘子死了,又受到天下千千万万人的祭祀,小娘子哪能活到今日?”
晚晴还是懵懵懂懂,钰轩只好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她抬起头,震惊无比,让钰轩搀扶着,亲自下床来,对乌衣道人施礼道:
“道长原来是世外高人,晚晴有礼了……”
因是近距离,乌衣道人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晚晴的面相一番,方道:
“小娘子,你积了大德,救了无数生灵罢?而今你眼下这阴鸷纹已生,往后必是顺风顺水,和乐且湛地过一生。”
听了这状似疯癫的道士这么一说,不但晚晴,就连钰轩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眼见他竟然不看晚晴八字,就能将她的过往看得这般清楚,不由钦佩不已。
那乌衣道人全然不顾二人震惊的眼神,只是从袖中取出两丸药,递予晚晴道:
“小娘子,贫道无所有,这两枚药丸便赠予你,你莫再别乱吃那些乡野游医的药了,白白损了脾胃,与身体无益……”
晚晴接过道谢后,看了一眼丈夫,钰轩忙从袖内掏出两个金锭,恭恭敬敬递给乌衣道人,致谢说:
“多谢道长施药,内子身体虚弱,若吃了您的药能进益,当真感激不尽。请问道长在哪个道观修行?到时晚辈还要亲去拜访。”
“云游之人,居无定所,今日相见,便是有缘。”乌衣道人毫不客气地接过金锭,大喇喇扔到袖子里,又冲二人道:
“放心,小娘子是有福之人,她命中劫难已除,你们早日离开此地吧,带她去个清净地方修养,到时她的身子必然会康复的。
裴氏夫妇听闻此语,感激不尽,当即重又拜谢了一次。
出门去时,乌衣道人一路唉声叹气,阿楚不解问道:”师傅,人家明明奉上了丰厚的酬金,您怎么还愁眉苦脸?”
“嗨,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小娘子的命明明早就该绝了,是谁有这么大的法术强行替她续了命呢?”
“续命?您不是说这位美人姐姐积了阴鸷,又有人替她死了,这才……”
“傻子,那得先续了命才能有后来的事情……”乌衣道人沉吟良久,喃喃道:“难道这世间真有所谓的起死回生术?”
“起死回生徒儿没听说,就听说西王母见汉武帝,给了他两个桃,说那个桃吃一个能增寿一季,嘿嘿……”
阿楚自小在市井里混,常在书肆外偷偷听书,见识到时不少。
“仙桃增寿,一桃增寿一季?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不行,我得去问问。”乌衣道人看着徒弟,夸赞道:
“没想到你也有聪明的时候……其实也未必是仙桃,说不定是内丹术,不知是谁将修炼好的内丹给予了这小娘子,延了她的寿命……嘿嘿,我去一问便知啊……”
说完,他拔腿就往驿站跑,徒弟在身后跑的气喘吁吁,都追不上他。
却说乌衣道人到了驿站后听那屋子里有人言语,正暗自庆幸人家还没走,谁料他敲开门,却见一个肥胖的插红戴绿的娼女气呼呼开门,问道:
“你找谁啊?”
他大吃一惊,往里面一看,哪还有那少妇及其丈夫?只有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衣衫半解,正对他怒目而视,他硬着头皮问道:
“请问,之前在这里住的那对小夫妇呢?”
“滚滚滚,哪来的小夫妇,我俩没见……”暗娼见有人扰了她好事,哪里肯依。
那男人猥亵地笑:“翠翠,别惊了道长,也许他说的是咱们呢?”
乌衣道人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连忙带着徒弟狼狈逃窜了。走了许久,方才叹息道:
“老夫这辈子最传奇的事情就是遇见了这一对神龙不见首尾的年轻夫妇,这两人看面相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怎得流落在这偏远乡村之间?
尤其那女子,更让人觉得扑朔迷离,她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按理,她的面相早已不该在人世了,她到底是用什么续了命,又为自己积了阴鸷活了下来的?
想来必有绝世高人替她做了法,这高人的道术只怕比自己高百倍千倍不止啊!”
想到此,他不禁冷汗遍身,又想自己常诩观相天下第一,可谁知却是鸡毛蒜皮的浅显功夫。罢了罢了,乌衣道人越想越灰心,对徒弟道:
“徒儿啊,咱们也别去游历天下了,你我就此别过吧,我要去深山修炼了。”
徒弟惊问道:“师傅,我不在谁侍奉您?”
“你是个好孩子,宅心仁厚,来来,这本书你拿着好好揣摩,这辈子不愁衣食。日后,好好修行吧,但问好事,莫问前程。若有缘,你我还能再见。”
说着,便将一本卷了皮乌七八糟油乎乎的一本书交予徒弟,又将那两个金锭也给了他,然后背起褡裢再不回头,一路向西而去了。
留下徒弟在他身后嚎啕大哭,一时无法接受师傅怎得就看了个相,就抛下了自己走掉了。
他痛哭了许久,方捡起地上那本书,上面赫然写着《麻衣相术》四个大字。
裴家家宴
却说裴钰轩见乌衣道人师徒来历不明,神秘莫测,怕惹上麻烦,顾不得晚晴鞍马劳顿,忙叫阿默备车一行人急急赶去临安。
晚晴本来昏昏沉沉,谁料吃了一粒乌衣道人的药,反倒精神好多了,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她问起图影之事,钰轩知道此事瞒不过她,只得缓缓将事情给她讲了,她听闻,不禁花颜失色,原来庄宗皇上竟然死了,竟是死在了郭谦之的手下,这……世上之事,也太波兰诡谲了!
她又想到二人各自的好处,对自己的种种恩德,不禁潸然泪下,之后听说裴钰媚也去世了,更是心伤不已,痛哭流涕。
往日种种,竟以这般惨烈的方式结束了。
泥沙俱下,玉石俱焚。
佛说万事皆空,岂虚言哉?
钰轩见她这般心伤,也怕她再受刺激,只得百般抚慰,千般哄劝,晚晴见他一脸担心仓惶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让他难过,只得强压下心里的难过,反倒安慰了他几句。
二人到了临安城外,便在城郊裴钰轩新购置的一所宅子中先安顿下了。
此处宅院地势较为偏远,钰轩一直一人住着,宅子里也没有什么奴仆,还是裴钰圃派了家里两位得力的老仆妇过来,帮着晚晴沐浴更衣。
晚晴本在黄叶镇上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身子,到此处才得以真正洗去风尘。
可能是太累了,当钰轩安排好饭蔬过来看她时,她竟然已经歪在浴桶里睡着了,仆妇们要唤醒她,钰轩道是不用,亲自替她擦净水渍,径直抱去了寝室。
这一日红烛频爆灯花,钰轩见自己身旁躺着的合眼安稳而卧的女子,不禁热泪纵横,有种今夕何夕的惶惑。
他拥着她,只觉得从前之事,犹如前生一般飘渺。
如今自己终于可以和晚晴安稳度过余生了,此生他再无他求,哪怕天崩地坼,只要他们夫妇二人在一起,亦当无惧。
晚晴安歇了几日,才觉精神渐渐恢复,这一日早起时,却见钰轩未在榻上,刚要起身叫他时,忽听得外面阿默和钰轩两人在窃窃私语。
侧耳一听,却是阿默来禀报:裴钰圃那边派人来接他们夫妇去自己府内团聚。
钰轩让阿默去回复,只道晚晴身子不适,要养好了身子才能去。
阿默劝道:“公子,大公子那边咱们推了几次了,夫人的命毕竟是他救的,他本来要亲自和大夫人来此拜访的,您推脱不让他们来;
此时他让咱们去赴宴您也不许,只怕大公子会心生不满。”
钰轩如何会听,只摆手道:“我不管他怎么想,夫人的身子经不得再受刺激,上次被那道人用图影的事情激了一下,这些时日里天天哀泣,晚上睡觉都睡不稳,等她过几个月缓过来再说。”
“那您去大公子府上看看?”阿默小心翼翼问主人。
“我也不去,把夫人一人扔在这里,我不放心。”钰轩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你去告诉大哥一声,我们都无事,让他自忙……”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得内室晚晴呼唤道:“轩郎……”
钰轩摆摆手,阿默下去了,他便急步走入了内室,却见晚晴却已起身梳妆,钰轩惊问道:“晴儿,你怎得起身了,今天身子好些了吗?”
晚晴对他嫣然一笑,发问道:“今日好多了,轩郎,这几日我一直昏昏然未曾起身,当日我那换下的衣衫到哪里去了?”
钰轩走到她身边,张开双臂从身后揽住她,温柔应道:“傻娘子,那些东西咱们都不要了吧!我已经替你置办了新的衣衫鞋履,一会让仆妇帮你拿过来。”
“不成不成”,晚晴猛地回身望着他,眼含热泪道:“我那衣衫,那衣衫是……咱们当日圆房后穿的喜服……是不是颜色污了你看不出来了?”
钰轩闻言,身躯猛地一震,不敢相信问道:“那是,那是咱们的喜服?”
那衣衫早已污秽不堪,血迹之外,更有泥点雨点覆盖于上,根本看不出当初的颜色,是以钰轩并未认出。
“是,我当日接到旨意要赴死时,特意穿了那衣衫,头上的簪环,你也见了吧,是不是已帮我收起来了?”
她说这番话,说得那般轻松,似乎死生不过似乎一场极寻常的事情,在钰轩听来,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屈膝在晚晴身前,哀恸道:
“晴儿,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那千般苦,我该死,是我该死……”
“傻瓜,哭什么?我不是还好好地吗?不哭了,不哭了……都过去了……”
晚晴爱怜的抚着他的头发,见他青丝中已搀着不少白发,不由悲从心起,那泪亦如滚珠般落了下来。
钰轩见她亦在哭泣,不由抬起头替她擦拭泪水。又将晚晴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定定道:
“晴儿,我裴钰轩今生得了你,再无所求了!晴儿,对不起……谢谢你!”
“夫妇之间,说什么谢字?快起来”,晚晴强止住泪水,将他拉起身来,坐在自己身侧,拿帕子替他擦拭掉泪水,又道:
“前几日对你说起宫里的事情,你便是这般放不下,而今不过是说了几句闲话,你又情绪激动,下次我可不敢说了……对了,你不是说替我买了衣衫吗?快叫人拿来,我今日便穿上出去逛一逛。”
钰轩听她这般说,知道她故意怄自己笑,便强颜笑道:
“好,好,不过等几日你身子好了咱们再穿好不好?在家里只穿家常衣裳吧,穿上也宽松些。
“我现在身子便好了,你让人拿衣服给我吧。轩郎,既然大哥来找了我们几次,我们不好托大,今日便去他府上拜谒一番。”
“晴儿,你不用顾忌他人,我们现在谁也不怕了……”钰轩不愿意她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有些事,我们早晚都得面对,躲是躲不过去的。”晚晴笑一笑,在他手背轻拍了拍,安慰他道:
“再说了,你的娘子不是纸糊的美人灯,她经得住风浪,你放心……”
“嗯,我知道。”钰轩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良久方呓语般道:“可是,以后我再也不许你这般逞强了,凡事都有我,我替你遮风避雨,再不让你经半点风浪。”
早饭过后,钰轩到底拗不过晚晴,二人穿戴一新,去拜访裴钰圃夫妇。
裴钰圃的庄园却在一处四处环水的疏阔之处,庄园内陈列森严,丫鬟仆妇均恭谨有礼,裴钰圃夫妇早已在大门外迎接。
钰轩一一给晚晴介绍后,晚晴忙躬身致意,却见卢夫人携手对晚晴道:
“好妹妹,我早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最聪慧不过的女孩儿,没想到你长得这般美,当真比桃花庙里供奉的桃花娘娘还美上三分。”
晚晴见卢氏三十许年纪,身材丰腴,眉眼慈善,虽略略发福,却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流动着,当即对她好感顿生,笑道:
“嫂嫂谬夸了,听说嫂嫂既上得马背,又擅长音律,和大哥最是琴瑟和谐的一对贤伉俪,而今一见,果然所传不虚。大哥好有福气。”
“要说福气啊,还是我这三弟有福。”裴钰圃捋动胡须,哈哈笑道:“好啦,弟妹快进屋吧,外面风大。”
说着,便拉着钰轩的手,亲亲热热说道:“走走走,咱们哥俩先走,让她们妯娌说说话。”
谁料钰轩毫不客气的拒绝,坦然说道:“大哥,晴儿体弱,还是我陪着她吧,不麻烦嫂嫂了。”说着,他便向晚晴伸出手。
晚晴瞪了他一眼,他却依然固执地伸着手径直来捉她的柔荑。晚晴终究不忍拂了他的面子,只得给卢氏告了罪,任由钰轩挽住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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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
裴钰圃见弟弟此状,当时一愣,但也体谅他们夫妇刚刚重逢,于是笑道:“也好,也好。”卢氏也笑着打趣两句,总算将这尴尬的场景遮掩过去了。
四人入了正厅,叙过寒温。晚晴见裴钰圃夫妇坐定后,忙起身待要跪谢,口中说道:“奴家叩谢大哥救命之恩。”
钰轩见状怔了一下,也便作势要拜下去,裴钰圃哪里肯依,忙一个箭步从座位起身,双手携住钰轩夫妇二人的手,对晚晴道:
“弟妹客气了。倒是我们兄弟要感谢弟妹为裴家出生入死,保全裴氏一支不灭。”
“不敢当,若非大哥计划周详,奴家怎能逃出生天。”
卢氏见他们要谈密事,便借口去看为宴席准备的菜品,先退出了,只剩三人在客厅。裴钰圃便谈起晚晴被鸩之后宫廷发生的密事:
“当日父亲病重时,曾悄悄和二妹商议救你出去一事。谁料旋即裴家遭难,父亲瘐毙在狱中,二妹只好独自安排你的事情。”
晚晴听到裴钰媚的名字,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媚姐姐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还想着奴家的生死,此等深情厚谊,奴家何以为报?”
“晴儿,别难过了,媚儿不会怪你的……”钰轩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劝慰她道。
“是,弟妹节哀吧!”钰圃红了眼圈,声音滞了滞,方继续道:
“当时二妹身边已无人可用,唯一在她身侧的珊瑚还是叛变之人,鹊喜虽能出入宫禁,我又不放心,所以最后只好冒险动了最后一个人,柳莺儿身边的青玉。
那青玉借故去姚华宫斥责二妹,和二妹接上了头,二人商定了大致的日期后,青玉便自行出宫和兴儿联系。
兴儿安排了暗卫守护在宫门外,一旦宫内有药膳房的人抬出鸩死女犯,立刻着人将其护送上马车,星夜奔赴吴越,一刻也不容耽误。”
“原来是这样”,晚晴闻言,哀泣半日,方向钰圃道:“媚姐姐一生为人和善,从不使用计谋,临终为了奴家,却也不惜铤而走险。
只是那青玉,不是柳莺儿的贴身女婢吗?”
“正是,青玉本是殿前值守的宫女,那年我跟随李四原将军——也就是当今皇上,觐见先帝太.祖爷,太.祖命她给我们捧上玉杯时,她竟不慎将玉杯摔碎了。
太.祖爷勃然大怒,立刻就便要降罪于她,我见她可怜,冒昧地向今上和太.祖爷求了请,两位圣人当时也给了我几分薄面,便宽恕了她,只是罚她去了偏僻的酔清阁侍奉。
后来她私下找到我,说她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既然我救了她一命,日后若有用到她的地方,她也会帮我一次,但就只有一次,用过即废。
我当时并没有在意,想她一个小小宫女能帮我什么忙,谁料后来她竟成了柳莺儿身边的红人。——
原来当初柳莺儿初入宫时,入住的便是酔清阁,当时已在宫中当差多年的青玉人情练达,处事妥当,很快便得到了她的信任。
后来柳莺儿一路擢升,青玉也跟着她青云直上,成了她的掌事宫女。
在柳莺儿背叛裴家后,我本想借助青玉之手除掉柳莺儿,可青玉却说,她入宫时发过重誓,这一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人。
同时,她也告诉我,她不愿掺入柳氏和裴家的恩怨之中,她可以报答我的恩德,但只能是关于我个人的私事,不能牵涉宫闱内斗之事。
我当时很是失望,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后来,裴家岌岌可危,弟妹深陷囹圄时,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再次派人找到青玉,问她是否愿意协助你逃出生天,谁料这次她没有拒绝——
据她说,你辅佐二妹多年,待宫中上下人等十分宽厚,让你枉死她于心不忍,所以愿意救你一命,同时也还了我的人情。
果然,在她的游说下,柳莺儿终于冒险赐死你,此时药膳房的人早已将准备好的薄鸩拿出,待你喝下后,又给你灌了解药……”
晚晴听到此时,这才知道裴时父子为何二十年间便可位极人臣,原来他们步步为营,下了偌大一盘棋,若非时运不济,裴后腹中孩子小产,只怕此时裴家的富贵还不止于此。
想来那青玉必是和他裴家干系匪浅,就凭裴钰圃让她帮忙除掉柳莺儿,而她却半个字也没向柳透露可以看出,她哪里是真心向着主人;
再说她救了自己出生天,那柳莺儿的后路必也被截断了,到了最后,她还是助了裴家。裴家竟能在柳莺儿身边安插这种人物,当真是好手段!
怪不得皇上视他们为眼中钉,却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用巫蛊这种昏招整治他们,他们的本事真可谓上可通天。
“弟妹可是埋怨二妹没有告诉你青玉一事?”见杜晚晴沉思不语,裴玉圃问道。
晚晴摇头,怅然道:“大哥误会了,据奴家猜测,定是当初连媚姐姐也不知道青玉的身份吧。”
“弟妹果然聪明。其实青玉并不完全算是我们的人,用她,我们只能赌一把。
所以此事唯有我和爹爹知道,连二妹和三弟都不知道。三弟是前不久才知此事的,二妹则是父亲在你被押入黑牢后不得已才告知她的。
说起来,我们也有不到之处。其实金珊瑚最初向皇上告发你的藏身处,以及向长公主告发你身份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
当时本来想利用她告密一事,让皇上、淑妃等人放松警惕。可谁知她越走越远,竟敢去告发你和三弟……
皇上抓住了这机会,待三弟离开京师、父亲病重之时,先发制人,将你关入黑牢后,又火速用巫蛊案整垮了裴家,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裴钰轩听到这里,不由呼吸渐促,眉头紧锁,心头怒火上涌,想起当日晚晴被皇上逼得撞案自尽时,他不是没怀疑过珊瑚,可是爹爹却百般替她遮掩,兼之二妹也哭哭啼啼,说自己离不得她,他实在无法,只好时时敲打她一番。
现在看来,姑息养奸的结果便是害人害己,父兄看似聪明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皇上可不就是利用了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矛盾,才会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吗?
若非父兄对自己百般猜忌,晴儿怎么会受那么多苦?想及此,他怒气更炽,脸色更黑。
晚晴见他这般,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将手拂过他的手,轻轻按了按。
钰轩知道她的意思,勉强抑制自己,冷哼一声,没有作声,只将她的小手反手握住,晚晴这才缓了口气,向裴氏兄弟二人感慨道:
“皇上工于心计,善于筹谋,这便罢了,只可惜珊瑚本性不坏,却因爱慕轩郎,又受人唆使,才会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万劫不复。”
钰轩手上青筋绽出,冷冷道:“金氏这个贱人,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们当初若告诉我,何至于此?……”
他说这话时虽然是朝晚晴说的,今儿实际上谁不知道他针对的是谁呢?
晚晴见钰圃面生尴尬,忙打圆场对钰轩道:“轩郎,莫要这般说……谁能未卜先知呢?”
钰圃见三弟这般不满,自己也有些抱歉,眼见得晚晴替自己开脱,心内暗暗感激,话语中略带几分愧疚:
“不怪三弟埋怨,我的确有过失之处,可是当时父亲坐镇京师,我隔着千里之遥,实在是鞭长莫及。
珊瑚的事情,父亲当时只说不急,此人可以做颗棋子,最后给柳莺儿致命一击。
不过,珊瑚最后也的确做到了,二妹临终前,交予珊瑚两份密函,让她呈送给皇上。后来她交了密函,便自尽了……”
“两封密函?”钰轩和晚晴同时惊问道。
“是,一封是关于柳莺儿的身世及其所作的一系列丑事的,另一封……”裴钰圃顿了顿,看了一眼晚晴,低声道:
“是二妹临终前给皇上上的最后一道奏疏,奏疏中写道:她在世间一无所求,亦无心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只是夫妻一场,她担心皇上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人照顾,因而愿将陆氏留给皇上,侍奉皇上晚年;
而陆氏,……也终于答应了二妹的请求,愿侍奉皇上终生。”
“原来是你们,是你们让晴儿为那个昏君殉葬的?”钰轩终于还是忍不得,腾地站起身,怒容满面地望着裴钰圃。
裴钰圃料不得三弟竟然不顾长幼尊卑,公然对自己怒目相向,尴尬之余也有些不满,却见晚晴款款起身,拉着钰轩的手,轻声对他道:
“轩郎,你坐下,你再这般,我可生气啦……这不过是政治权谋罢了,不然怎么扳倒柳莺儿?
再说若不是陆氏陪葬先帝,哪有我今日的逃脱?你忘了前几日那道人说的话了?快坐下”,见钰轩还是怒气冲天,她又晃了晃他的手臂,软声劝说道:
“坐下呀,不然我真的生气了……”
钰轩见晚晴这般娇声软语劝慰自己,又想她拖着病体在身,不忍拂了她意,只得忍下一口气,铁青着脸先坐下了。
晚晴对钰圃道歉道:“大哥,对不住了,轩郎是一时没转过弯来,其实奴家知道,这些都是权谋之术,无妨。”
裴钰圃见三弟的性子如此暴烈易怒,怪不得当日父亲坚决不肯将宫内暗桩的事情告知他,原来是怕他关心则乱。
现在看来他心里眼里只有杜氏一人,幸而这杜氏还能挟制住他,不然便是自己也难和他相处了,想到此,他道:
“三弟只是担心弟妹罢了,我省得。但是当时的情形危急,我和三弟虽然逃到吴越了,可裴氏一族还有大批人在晋国,别的不说,二房兄妹就都在那里,是以柳莺儿必要根除。
果然先帝回朝后,一见珊瑚呈上这两封密折,又是喜,又是怒,喜得是陆氏终于屈服,怒得是柳莺儿的过往竟瞒了自己这么多年。
后来的事,估计你们也猜得到,皇上要传陆氏时,却被禀报陆氏暴病而亡。
皇上自是不信,派人彻查此事,却是说柳莺儿嫉妒陆氏侍奉皇上一事,已经赐死了她,尸首便扔入乱葬岗,皇上派人去寻时,只发现了一截带血的外衣,想来尸首早已葬身犬口。”
杜晚晴这才想到,当日的确有人在自己的衣襟上割了一刀,当时还不明白为何,此时方才明白。
又听玉圃道:“皇上当时大为震怒,柳莺儿见状,便说陆氏临终前有一封遗书留给皇上,她亲眼看过,的确是一封认罪书,她已交给青玉保管。
岂料青玉却声称并无此事,从未见过梁国夫人的认罪书。皇上要调查那日参与此事的药膳房内监,却听说那小内监在当夜便已饮药自尽了。”
“自尽了?”杜晚晴早就知道,朱良在救出自己后,必定不能全生,奈何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心如刀割,泪水滂沱而下。
钰轩见状,不顾大哥在场,忙起身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背,软语劝说道:“晴儿,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弟妹勿要伤心了,二妹曾说过,这个小内监是弟妹的人,据说当日我们的人秘密找到他,他说即便不找他他亦要这么做。
后来,我们本可保他周全,柳莺儿早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了,奈何他一心求死,这,这真是无可奈何之事……”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良儿,良儿,你怎么那么傻啊……”晚晴只觉心痛不已,轻轻推开钰轩,喃喃道。
兄弟二人见她这般难过,也不由为她心伤不已。
钰轩回到座位,拿起茶盏递予她道:“别难过了……来,喝口茶好吗?”
好在晚晴也知此时不是心伤难过的时候,便自己用帕子拭了拭泪,颤着手将茶盏端起,强颜笑对钰圃道:“对不住了,大哥,您继续说吧。”
钰圃见状,便继续道:“你们想必已经知道,这小内监原是大内总管朱公公的侄子,他一死朱公公伤心欲绝。
他跟随皇上多年,权柄极深,此次他受了这样的打击,唯一的侄子死于非命,又怎肯罢休,他手下那帮人将往日网罗的柳莺儿的罪状一一呈上——
有关柳氏曾在民间嫁人,曾谋害先皇后小产等事一一翻出,皇上只说了两个字:“毒妇!”便将柳莺儿劈面两记耳光,本待要褫夺她的封号,谁料荣王病危,柳莺儿躲过一劫;
此时不知为何郭谦之得了陆氏去世的消息,忍不过来找柳莺儿理论,柳莺儿为求自保,竟然诬陷郭谦之谋反。
这时天下大乱,皇上草木皆兵,竟然真的听信了柳莺儿的胡言乱语,待要将郭谦之下狱问罪,郭被逼不过,终于起兵,在兴教门射死了皇上。
柳莺儿眼见着庄宗皇帝死了,儿子也奄奄一息,竟然二话没说,跟着从江南逃回去的申王私奔回太原了。没料到申王中途被今上杀了,柳莺儿也被斩杀在太原城外。”
“她死了……她竟然这样死了……”晚晴闻此不但没有半分喜悦之情,反倒茫然道:“她一生竭尽全力保全富贵,怎得最终还是这样的下场……”
“晴儿,她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钰轩握住她的手,道。
“可是轩郎,她是你的中表之亲,从前与你又有一段情……”晚晴望向他,眼睛湿润了。
“我怎会和这种人生出感情?”钰轩咬牙切齿道:“我早已与她不共戴天,这个蛇蝎女人早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在裴钰轩心中,早年与自己相伴的那个明媚温顺的少女早已死了,后来这个为了权力地位不择手段的女人,是害死二妹、诬陷他裴家参与巫蛊的始作俑者,更是亲自赐死晴儿的罪魁祸首。
更遑论她骄奢淫逸,草菅人命,鱼肉百姓这些斑斑劣迹。这样的女人九死难赎其罪,自己哪里对她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倒是懿德贵妃,的确为庄宗皇帝驾崩前封给陆氏的。今上登基后,为二妹恢复了位份,又将陆氏加封为懿德皇贵妃,二人同和庄宗合葬了。”
“懿德皇贵妃”,杜晚晴讽刺道:“哪来的什么懿德皇贵妃?连陆琉璃都已经死去数年了,这原都是一场戏罢了。”
裴钰圃见她这般不屑一顾的表情,当真是对那名位富贵半点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不由对她致意道:
“弟妹,在下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阿谀之辞,今日对着弟妹,容大哥说一句:
弟妹真乃大德之人,不慕富贵,心向草野,实在难得。听说当日弟妹在市集,曾以金钗换荆钗,我当日还怀疑弟妹沽名钓誉,今日眼见,实在佩服。
眼线回报,当日皇上曾以贵妃之位许弟妹,弟妹却宁愿一死也不愿屈从于她,最终引鸩而决。
那时弟妹哪里知道那鸩酒是假,分明就是抱着必死之心了。
孟子所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弟妹虽女子,亦可担得。请受我一拜!”说着,真的站起身,撩起袍袖要施礼。
钰轩和晚晴慌忙站起,晚晴一叠声阻拦道:“不敢当,不敢当!”
钰轩此时终于脸色缓和下来,他亲自伸手扶住大哥,满面骄傲地望着晚晴,笑对钰圃道:
“大哥不知道,晴儿向来便是这个脾气,她自小不慕富贵,心向山野,你强要拗了她的性子,她可要和人急的。”
钰圃见他这么说,便哈哈大笑道:“果然是知妻莫若夫,三弟说得很是。……对了三弟,有这样的好女子陪伴,日后你可得好好珍惜,不然,别人不说,大哥先不饶你啊!”
钰轩望着晚晴笑道:“放心吧大哥,晴儿是我命中的贵人,我哪敢对不住她啊?”
“轩郎……”晚晴脸上赤红一片,嗔道:“不要在大哥面前胡说。”
钰轩对她爱之不尽,替她拾起几根散落在鬓间的发丝,柔声道:“没关系,大哥不是外人,不会笑话咱们的。”
234(捉虫)
裴玉圃见杜晚晴从容恬淡,虽刚从鬼门关走过却依然云淡风轻,仪容风雅,心中叹道:
怪不得三弟为她白首不相负,而二妹直到临终也还对她念念不忘,这女子果然有其传奇之处。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问道:“你们夫妇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我准备和晴儿归隐山林,了此一生。”钰轩不假思索回答大哥。
“是吗?”裴玉圃轻叹一声,他虽早知答案,但听闻弟弟这么说,心中还是略有遗憾,略一思忖,他叮嘱二人: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逼你们了。此时晋国国内政局未定,咱们裴家虽然被朝廷平反,但此时也不敢再贸然入京师。
最关键的是,现在弟妹的图影挂得满大街都是,总要避过这阵子去,所以三弟你也不要急着出仕,暂时躲一阵子也好”
“大哥,那我们夫妇还是去蜀地避一避吧!”钰轩听大哥这么一说,心里一急,脱口说道。
钰圃闻言,楞了一愣,点头对弟弟说道:
“去蜀地?也好。孟志祥的儿子和你有交情,孟志祥一心想为先帝庄宗报仇,故而和当今皇上不和,据线报,他已经着手准备据蜀地自立了。
你们过去,暂避一下风头也好。等到我在吴越立下足,自会写信让你们过来。”
裴钰圃已经入仕吴越,钱氏虽对他颇为赏识,但他初入朝中,根基不稳,不敢带弟弟冒险;
现在弟弟愿意去蜀国,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兄弟二人分属两国,万一一人有难,另一人也可顾及。
现在裴家唯留他们兄弟二人。二弟裴钰甫虽然亦逃出晋国,但一蹶不振,心灰意冷,竟然箪食瓢饮,和妻儿母亲过起隐士的生活来了。
钰圃派人找了他几次,他拒不出山,且不愿再和裴氏一族有任何关系,自愿出离裴氏祖籍,只想平平淡淡过完此生。
裴钰甫究竟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且自幼亦未曾在一起生活过,感情淡些,既然他一意孤行,钰圃也只好作罢。
现在裴钰圃对三弟一家抱有希冀,希望三弟暂避几年,日后河清海晏之后,他再将弟弟召回身边。
本来他还很是担忧弟弟的性格和自己能否相处,今日看到杜氏这般贤德,心中大慰,所谓“妻贤夫祸少”,三弟未来可期。
如此看来裴氏一族虽然遭到重创,但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只盼着三弟他们早日诞下子嗣,自己也好教导侄子,重振裴家。
现在只愿这一日早些来临,爹爹亦可含笑九泉了……
想到此,钰圃不禁红了眼眶,对三弟夫妇道:
“只是咱们初相见又要分离,你们,一定要多多保重……”
“大哥放心,你和大嫂也多多保重。”钰轩对大哥道:“而今咱们裴氏一族全靠大哥支撑,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钰圃听三弟这般说,心中不由一暖,拉着弟弟的手,兄弟二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
不久,卢氏敲门而入,只道宴席已经备好,请钰轩夫妇入席。
席间,卢氏问起晚晴身体,知道无碍后,忍不住携住她的手对她说:
“今日既以酒遮着脸,我也不免多叮嘱弟妹几句,弟妹年轻,还是保养好身子,早日为裴家开枝散叶。
裴家因为我的缘故,到了现在还没有……没有后嗣,弟妹,日后,就全靠你了。”
她说完这番话,眼圈变红,想起自己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不由心痛万分。回想当年之事,宛若一场梦般。
那年自己从幽州回老宅拜见公婆,公公还好,平日里极少见,而婆母虽表面对自己客客气气,实际却处处对她不满。
因她不是出自世族名门,爹爹只是一介武将,婆母对自己的家世很是不满,若不是夫君坚持,自己便进不了裴家的门。
原来当日裴钰圃初上战场便立了头功,李四原大喜,当众问他想要何赏赐?他二话没说就回禀想要娶卢氏为妻。
李四原也是武将出身,没有世家大族那些酸文假醋,当即应允了这位年轻将领的要求,并且亲自做主在军营里替他们完婚了。
等到裴家得到消息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裴时再不满也无能为力了。
那李四原战功赫赫,又是晋王心腹,裴家惹不起,便只好认了这门亲事,只是又让他俩回老宅办了场婚事,卢氏也因此见识了威严的公公和冷漠的婆婆。
孰料裴家本来便对卢氏的家世不满,结果不久后卢父又战死沙场,幼弟尚未成年,家道一落千丈,裴家对卢氏的态度更是雪上加霜。
还是钰圃宽慰卢氏说,只要为裴家生个一儿半女,必会得到长辈们的认可。
卢氏也无他法,只好努力备孕,过了一年多才好容易怀上身孕。恰逢钰圃再立新功,加封了四品将军衔,朝廷恩诏回乡祭祖。没想到这次的祭祖却是噩梦之旅。
回到裴家老宅后,合宅上下和卢夫人演起了大戏,在夫君面前对她自是关怀备至,离了夫君的眼,则对她冷面相向,而夫君又是日日不在家,要四处去应酬饮酒的。
卢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自来洒脱惯了,谁知道这些世家大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伎俩。
然则虽日日遭人奚落,她也忍过了,想着再熬个把月回到幽州便好了,直到有一日她亲眼见一个年轻貌美的丫头大清早从夫君的卧房走出,这才知道原来婆母已为夫君新纳了侍妾。
说是因她怀有身孕,夫妇二人一直分房,夫君身边无人侍奉,理应有侍妾照顾。
她自幼性格倔强好强,怎忍得下这种事?于是不依不饶地冲到屋里去,见着狼藉不堪的卧房和宿醉未醒的夫君,她气急了,和他狠狠吵了一架。
那时都还年轻,她见着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且嫌她小题大做的夫君,一时没忍住挠花了他的脸。
果然此举激怒了他,他口出恶言,嫌她不够体面庄重,在大宅里让自己没脸,说到激烈处,他狠狠推了她一把,谁料将她撞到了红木柜角上,落红小产了。
事发后,所有人都惊呆了,然而却已回天乏力,大夫当下便断言她再也无法怀孕。
卢夫人心灰意冷之下,半夜悬梁自尽,被救下后,发现钰圃在旁哭红了眼,发誓自此后绝不再辜负她,请她原谅自己,又说岳父当日在战场救过他的命,而他却恩将仇报险些要了妻子的命,他深自悔愧,几乎一夜之间白了头。
卢夫人终究还是心软了,想起钰圃初到幽州时,跟在爹爹手下做一个小裨将,每日里挨骂受训,是她一点点教他刀枪弓箭,又宽慰他,帮助他,度过了当初最难的那段时日。
他们之间不是没感情,也不是盲婚哑嫁,可在幽州时夫妻分明是好好地,不知为何到了这裴家大宅之后,二人竟成了怨偶。
面对这府内数不尽的明枪暗箭,自己固然受尽了委屈,那他呢,他过得快活吗?
那孩儿也有他一半的骨血,他难道不心伤吗?那侍妾的事情,明眼人一眼便知是他母亲的杰作,他本是孝子,为了娶自己已经违逆了母亲,还能再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再伤母亲的心吗?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太冲动,没有问个青红皂白便贸然将事情闹大了,其实现在想来再过几日便要离开大宅,回幽州后有的是办法处理这个所谓的侍妾,自己怎么单单就选了最差的方式,害的未出世的孩子也做了殉葬品。
若此事再一味闹下去,自己又能怎么样呢?难道真的和他分道扬镳?想及此,她轻抚过他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不久后,二人返回了幽州,自此后,卢夫人再也没回过大宅一次,而钰圃果然恪守承诺,再未曾辜负自己,甚至为了打消父母逼要子嗣的念头,假称自己在战场上伤了身子,不能生育。
见夫君这般待自己,卢夫人反倒又觉得对不住他,对不住裴家,所以这次才会不顾及礼仪,让弟妹帮自己完成夙愿。
晚晴以前只是约略听过大嫂这段往事,知道她本是个通大体明事理的巾帼女子,却无故受到婆母的干涉损折了子嗣,也是一生不幸。
见她这般殷殷托付自己,虽然有些羞涩,但也能探知她的心意,是以并未推脱,只微低了头,轻声道:“大嫂,这……我,我自当尽力就是。”
钰轩听此,却没想那么多,见嫂子这般对晚晴说话,脸色一暗,略有不快道:
“大嫂不知,内子身子一直不好,又屡遭大难,现在还不能谈及生养之事。”
晚晴闻此,悄悄拽他的衣角,孰料钰轩反手握住她的手,又继续说道:“再说子嗣之事,皆是天定,裴家有无子嗣,不是人力所能决定。”
晚晴见他这般回护自己,心里虽感动不已,却也知不能这般打钰圃夫妇的脸面,只好笑着说:
“虽如此,大哥大嫂放心,只要奴的身子略好些,定不会辜负大哥大嫂的期望……”
“晴儿……”钰轩不满的望着她,似是埋怨她不该如此大包大揽地担下此事。她不以为意,又对钰圃夫妇道:
“轩郎的性子是急躁了些,大哥大嫂多担待些……”
“这事正是我要嘱托弟妹的事情。”到底是钰圃年长,且又多年混迹官场,此时也便打圆场道:
“我这弟弟,自来性子是拗了些,日后就拜托弟妹了,务必让三弟修心养性,平心静气。”
“我看三弟这是疼惜娘子”,卢夫人一点儿都没生小叔的气,反倒薄嗔丈夫:“你又胡说些什么?看三弟对弟妹的模样,我真是羡慕不已呢。”
卢夫人见晚晴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理,性情和软,更兼之听她从前的往事犹如传奇一般,不由对她又钦又敬。
只说她娇娇弱弱的女儿身,谁料却生了一身铮铮铁骨?便是男儿也做不到这般。因此对她很是亲近,撤了宴席,便邀请晚晴去自己的内室攀谈,又赠与她簪环首饰,锦缎布匹。
晚晴哪里肯要,二人推辞半天,还是钰轩过来接晚晴,晚晴才脱开身。依着卢夫人,还要再将晚晴留几日,奈何钰轩坚决要让晚晴跟自己回去,卢夫人也只好罢了,便将所赠之物替他们放在马车上,依依不舍地和晚晴作别。
钰轩见晚晴上了车,还一再回头和卢夫人招手,便半含酸道:“娘子怎得到哪里都这么好的人缘呢?大嫂我见了多少回了,也没对我这般热情。”
晚晴笑一笑,感慨道:“大嫂也是可怜人,当年若不是周夫人设计,也不会人到中年了膝下没有子嗣,还天天对大哥心怀歉疚之意,今儿给我说起那个小产的孩儿,她哭得眼睛都红了。”
说到这里,她忽而顿了顿,对钰轩道:“轩郎,周,周公子的小姐,我今儿也见了,已经会走路了……”
“晴儿……”钰轩见她神色不悦,只道她心里尚有芥蒂,便道:“你若不喜欢,那咱们日后便少和大哥见面。”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郡主,郡主毕竟曾是你的妻子,我见了这孩子,难免想起往事……”
“傻瓜,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我也没把她当什么妻子。”钰轩揽着她的肩,见她依然深锁眉头,又道:
“要不我给大哥说一下,让他们把这孩子送走吧,郡主和姓周的恩将仇报,把裴家害得差点家破人亡,没道理咱们还替他们养着这个孽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晚晴长叹了口气,垂眸道:“孩子是无辜的。”
钰轩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良久方道:“晴儿,从前的事情都是我辜负了你,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往事不要再提了,可是轩郎,我心里总有一根刺……当日,我去求见柳莺儿,求她放你一条生路,她……她曾对我说了一些话……”
晚晴眼前一片氤氲,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扪住胸口,钰轩见她这般,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起来,他急急阻止道:
“好了晴儿,咱们不说从前那些事了……”
“你让我说完……”晚晴睁开眼睛,泪水溢满眼眶:
“柳莺儿当日骂我说,郡主本来是个温良贤淑的女子,却被我生生逼成了一个泼妇,她竟然将你那些侍妾都……都发卖到军营去做了军ji……”
钰轩听她这般说,心下不由一阵紧张,只将她揽到自己怀里,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哑声道:
“那都是我的罪孽,晴儿,那都是我造的孽,和你无关……”
“是你说的夫妇一体,你的罪孽因我而生。”晚晴苦笑一声,叹息道:
“从前我一直认为安乐郡主不该恨我,因我从未介入过你们的婚姻,可现在想来,她是恨毒了我,只因我当时以周公子和周小姐的命挟制她,她才勉强对我示好罢了……”
轩郎,原来她自始至终都是爱你的,不然她不会那么恨你的那些侍妾,其实那些薄命的女子都是替罪羊,我才是她真正该恨的人……”
说着,那泪滚滚而落下,她摇着头,情难自抑道:“是我该死,柳莺儿该狠狠惩治我,她说得对,我是个灾星,我给大家带来了灾……”
她话还未完,只觉自己的的唇猛地被钰轩的唇攫住,那带着些许寒意的冰冷的唇冷得她一个激灵,她瞪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眼圈红成了一片,满含怜惜和爱恋,也夹杂着一丝歉疚,深深吻了吻她,他沉声道:
“晴儿,一切罪责皆因我起,但我不爱郡主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无关。郡主发卖那些女人,更与你无关。
要说恨,她该恨的是我。是我设计的她失节,她对此心知肚明。但我一点不后悔设计她,因为我恨毒了她的家族,他们害了你数次,还践踏我侮辱我,我就是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用手替她轻轻擦拭泪水,又道:“若不是你,我早将她的家族一网打尽了,你知道吗?她那个庶出的残废哥哥竟然敢去策划绑架你,连路线都设计好了,若非我得到情报,晴儿,我不敢想……”
他的目光锁住她,捕捉住她的无奈和凄怆,心里一疼,放缓了声音,道:
“是她惹我在先,她和周子冲的确是我设计的,那周子冲屡次三番带信给大哥离间我们兄弟,若非我和父亲数次拦截,大哥早已和我们离心离德,他也实在留不得了……”
晚晴听钰轩这般说,猛地抬起头来,怔怔望着钰轩,片刻后,方将视线转开,垂首喃喃自语道:“果然,果然,被我猜中了,周公子,你便是不听我的劝……”
“晴儿”,钰轩霸道地将她箍在自己怀里,声音带了几分怒意:“不许你还替他说话。他心里一直怨恨我和爹,一直想为他姑母报仇,连二妹都被他说得有段时间对我们很是冰冷。
外有周子冲,内有金珊瑚,晴儿,若非你进宫去陪伴,二妹几乎就要和我们恩断义绝。”
说到这里,他颀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晚晴紧锁的眉头,贴着她白皙柔嫩的面颊,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兄弟阋于墙是最大的祸患,一个闪失足以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晴儿,我没得选。”
晚晴无力推开他,亦无力辩驳他,她茫茫然伸出手将那帘帷打开,看着片片黄叶萎地,落红凄然,想起前尘往事,不禁心中一片凄凉,不由道:“轩郎,我累了……”
钰轩见她这般沉沦,不由心头一紧,亲吻着她的乌发,他柔声道:“好,那咱们回家。”
“可是我早就没有家了……”晚晴望着钰轩,泪水盈盈而出:“踩着那么多人的血和泪,我哪里还配有家呢?”
“胡说……”钰轩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说道:“咱们成了亲自然就有家了。过去的事情,不要总放在心里了。
我答应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咱们马上奔赴蜀地,到那时眼不见心不烦,你也不会有这么苦恼。”
晚晴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低低道:“好。不过去之前咱们还要去见一个故人——柳大哥,听说他还在晋国是吗?”
钰轩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紧紧攥了攥拳头,他强自镇静道:
“应该还在吧,我近期没有他的消息。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找人去打听他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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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要见男二了,哎,可怜的男二啊,老为他人做嫁衣裳!
落花时节又逢君(1)
柳家的玫瑰茶、玫瑰饼、玫瑰花露在晋国的容城很是著名。
举凡到了玫瑰成熟的季节,便有四方商贾来容城的新丰镇上大批购进玫瑰原料。
柳家的老板神龙不见首尾,极少出现在镇上,凡事都是大掌柜柳忠林出面应酬。
柳家人本来都是异常低调且神秘的,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却忽而人声喧腾起来,只见家里挂起了白幔白花,竟是办丧事的模样。
后来传出是柳老板的结发妻子陷落京师,死于乱兵之中,故而请了法师招魂收魄做道场,又忙乱了些时日。
这些日子,出出进进都是柳老板续娶的妻子何氏张罗,何氏已有六七个月身孕,却从没埋怨过苦累,一镇上的人都称她极是贤良,心里未免对闭门不出的柳老板多了几分鄙薄。
还是何氏对人道夫君这些时日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这才不能见客,众人这才罢了。
这一日何氏正在上房核算账目,忽然下人递了一张名帖,何氏一看,失了颜色,忙对下人吩咐:“快去请老爷,有贵客上门来了。”
“什么贵客?”柳泰成从门外进来,清癯瘦劲,面容带几分憔悴,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不是说了吗,什么人我都不见。”
“夫君,是……裴三公子的名帖。”何氏心里有些不自在,蹙眉回答夫君。
“你说什么?”柳泰成面色一寒,大呼一声,面目凄凉以手撑案道:
“他来这里干什么?他们逼死了晴儿还不算,还要再来逼死我?也罢,我便把这命给他便罢了,这么苟活于世,有什么意思?”
“老爷,您怎么这么说?咱们的孩儿还没出世……”何氏委屈地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对丈夫说:“杜家姐姐若是知道您这般消沉,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的。”
“是啊,她那么善良,她最不喜欢看人沉沦,她赞我是犁牛之子,可是晴儿,我根本不是。我只是一介凡夫罢了,根本没能力保护你……”
他闭一闭眼睛,两行清泪落下:“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弃我而去,可是就算不弃我,我也负了你了,对不起晴儿,对不起……”
他的五官因为痛苦纠结在一起,何氏见此,不由心内苦涩不已,此时只好强打着精神劝道:
“夫君,裴氏兄弟在晋国姻亲故旧甚多,咱们小商户人家得罪不起,您还是去见见吧,裴三公子不会轻易来找您的,他可能是受杜家姐姐所托来捎什么口信呢?”
“捎口信?对,对……你说得对”,柳泰成听了妻子的话,恍然大悟一般,拔腿就要跑,因跑的过猛,又久病初愈,只觉额头发晕,以手扶额片刻,他又急急忙忙窜出去。
柳家大门外,一身深蓝色长袍的裴钰轩一脸冷漠地站在门外,他身边跟着几个黑衣劲奴,围着一辆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马车。
“裴公子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柳泰成冷若冰霜,兀立在门外,似乎并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
“柳兄,内子想要见见你,有几句话要当面向你说。”裴钰轩出乎意料地收起了冷脸,客客气气道。
“你的妻子?”柳泰成心内暗恨,“你害死了晴儿,自己反倒妻妾满堂,和安乐郡主和离了才几日,你又续上了弦?”
“不错,内子有几句话要当面和你说。烦请你开一下大门,让我们进去咱们再说话。”
此处是晋国同吴越边界,但仍在晋国境内,当日柳泰成怕晚晴身份不好出晋国国境,故而一直以来都在此处停驻,日积月累也便在此安家了。
柳泰成摸不透他的想法,手一挥,大门徐徐打开。裴钰轩亲自将马车驶进了庭院,几个劲仆都在门口外逡巡等候。
柳泰成命人将大门关上,刚待要说话,忽听得马车上一个最是熟悉温柔不过的声音想起:“柳大哥……”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声音,这个魂牵梦绕的声音是……是……,踉踉跄跄冲到马车前,他结结巴巴道:“晴……晴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车门打开,面罩黑纱着一身黑色长袍的女子被钰轩扶下车来,还未站稳,柳泰成便扑上去,将那女子面纱揭开,一张清露芙蓉的面容堪堪露出,明眸皓齿,颜色如花,不是晚晴又是谁?
“晴儿,晴儿,你没死,原来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柳泰成不管不顾地拨开裴钰轩,伸开双臂便将晚晴抱入怀里。
晚晴心中百感交集,便也轻轻拍了怕他的背,泪水溢满了眼眶。
“住手!”裴钰轩见此景大怒至极,正待要将柳泰成拉开,恰好何氏扶着肚子出来,正正看到这一幕,也惊得花容失色,磕磕绊绊问钰轩道:
“这是……这是杜家……杜小姐?”
裴钰轩脸色铁青,点了点头。
晚晴见何氏出来,忙忙将柳泰成推开,低声抽泣道:“柳大哥,这些年,你……和嫂嫂……过得还好吗?”
柳泰成语无伦次道:“好,好,我看到了那图影,晴儿,我只当你,我当你……”
他说不下去,那泪水止不住喷薄而出。
晚晴见此也心酸不已,她强抑着自己的情感,含泪对柳泰成笑道:“是了,我是死里逃生从宫里逃出来了,柳大哥,我没事了,你放心……”
“没事就好,晴儿,我只要你活着……谢谢神佛菩萨……”说着,他又要抖抖索索去摸晚晴的脸,却被裴钰轩一条手臂伸过来挡住,将晚晴揽在自己身旁,黑着脸说道:
“柳兄,抱歉,内子身子不好,不能久站,能不能借宝地暂歇一歇?”
柳泰成见裴钰轩这般,顿时愣住,这才想起他刚才便说是带妻子来此拜访。看来他们俩人已经结为夫妇了。
他苦笑着想,也是,晴儿能从宫里全身而退,必还是借了他裴家的力,不然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从兵荒马乱中脱身?
自己究竟势单力薄,帮不了她。想到此,他的心内一片凄凉,胡乱拭了把眼泪,勉强笑道:
“是我失礼了,二位请到客堂饮茶。”
“杜家姐姐,原来你还健在,好,好啊”,何氏抹着眼泪对晚晴道:
“夫君为了你的事情,难过得茶饭不思,瘦得脱了形,现在好了,夫君,你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她泪汪汪的望着柳泰成,柳泰成却没看她,一味只盯着晚晴。
晚晴见此景忙对何氏道:“是了,您是何家嫂嫂吧?谢谢您和柳大哥这般深情厚谊。往日晚晴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便对何氏福了一福。
何氏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钰轩也对她拱手道:“内子之事,有劳贤伉俪,多谢了!”
“贤弟客气了。”柳泰成终究是男人,最早反应过来,见妻子还站在原地未曾动,便小声道:
“有劳你去安排茶饭,招待贵宾吧!” 何氏听见丈夫这般说,便只好点点头,吩咐下人去操持。
一时诸人分主客在厅堂内坐下。
晚晴见柳泰成这几年白发新添,皱纹亦增,望向自己满面欣喜的模样,不由心内酸楚,她起身走到柳泰成面前,顾不得诸人在场,哽咽道:
“柳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我杜晚晴今生无以为报,今日便给您叩三个头吧!”说必,也不顾柳泰成阻拦,便跪倒在地,纳头拜倒在地。
孰料裴钰轩见晚晴向泰成跪拜,自己竟也走上前来跪地对柳泰成道:
“我们夫妇一体,内子欠你的,也是我欠的。柳兄,多谢你当日帮我们照顾岳父岳母,替他们养老送终。
日后,你有任何要求,我裴氏一族必定竭尽所能,尽力满足你。”
众人见他竟降尊纡贵,也跪倒在泰成面前,都惊呆了。还是晚晴泪眼朦胧推他道:“你做什么?快起来,不要让柳大哥为难。”
柳泰成正在扶晚晴起身,听见裴钰轩如此这般,不由唇边露出一缕笑容,直起身子,他平静向在自己面前跪着的裴钰轩问道:“贤弟此话当真?”
“正是,柳兄要官要钱,尽管开口,我裴钰轩绝不说一个不字,这原是我们夫妇欠你的。”
他将“夫妇”二字咬得极重,眼中却带着一丝轻蔑之意。
“好好,贤弟请起”,柳泰成向他颔首:我柳泰成既不要官,也不要钱,我只想和晴儿单独待二个时辰,可以吗?
“你……你……”裴钰轩怒极,腾地从地上站起,盯着柳泰成,似要生吞活剥了他,碍于晚晴,他终究还是未发作,只是将头扭到一边。
何氏也嗫嚅向泰成道:“夫君,杜家姐姐已嫁做人妇,你怎能?怎能单独和她在一起?”
柳泰成傲然站立,恍若未闻,只死死盯住脸色铁青的裴钰轩,等他一句话。
晚晴见此,对裴何二人道:“既然柳大哥有此心愿,还请两位成全。
你们放心,柳大哥是志诚君子,我相信柳大哥的人品。刚好我也有几句话要和柳大哥说,柳夫人,轩郎,拜托你们了。”
说完,她躬身对二人郑重施礼。
钰轩心内一万个不愿,上前携她手道:“晴儿,我,我陪你……”
何氏自然也不乐意,却不敢说。
她偷偷觑着眼睛看夫君,却见夫君一双眼睛全在晚晴身上,那眼中闪着的爱恋、欢喜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她的心中只觉苦涩至极,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她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晚晴见她这般委屈,又看了一眼满面怒容的钰轩,推开他的手,强自镇静道:
“轩郎,你放心,我和柳大哥只是有几句话要私下说,而今柳大哥已经娶妻生子,我绝不会破坏他的家庭,这点也请柳夫人放心。”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毫无半丝扭捏作态,只是一片坦然之情。
是以裴柳二人再不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柳泰成带她去了后圆一间静室之中。
这间静室颇是雅致,四面都是綺窗,推开窗子,便是无边无际的玫瑰花海,此时正值玫瑰花开的季节,一阵阵花香扑面而来,伴随着清风徐徐,一时让晚晴恍若隔世之感。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晚晴红着眼睛,望着泰成消瘦憔悴的面容,心中犹如刀割一般,只觉又是愧又是痛。
“晴儿,这所玫瑰园,你可喜欢吗?”柳泰成在她身边安坐,感伤地说:“我当日曾许你,要给你种大片大片的玫瑰花海,你不是最爱玫瑰花吗?”
“柳大哥,我很喜欢,谢谢你。可是……”晚晴的泪水溢出来,勉强笑道:
“‘满目空山相望远,不如惜取眼前人。’大哥,何家嫂嫂贤德,又和你青梅竹马,此时还怀着你的宝宝,请你珍惜她吧。”
“对不起,晴儿,还是我负了你,我……我着了裴家的道,那时,岳父母病重,我日夜侍奉在旁,后来二老还是去世了。
我心内伤痛不止,便去酒馆买醉,等我醒来时,我醒来时,却见,见何氏在我身边睡着。
我大惊失色,问她怎么会在此,她说是有人在吴越找到她,说会将她送到我这里来,她一听我的名字,便跟着人来了,到了酒馆,果然见到了我。
她和我打招呼,谁料我那酒里下了药,一直抱着她叫你的名字,后来……终于酿成了大错……晴儿,对不住,对不住……”
他泪如泉涌,懊恼得捶打自己的胸膛。
晚晴靠近他,握住他的手,含泪道:“大哥,要说错,全是晴儿的错。若不是因为我,您怎会半生坎坷,抑郁至今?
我此生便是倾尽所有,也没办法报答您的恩德。只盼着有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说着,那泪簌簌而下,打湿了衣襟。
“晴儿,不哭,不哭,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没呢你,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柳泰成手忙脚乱给她拭泪,自己的泪却也滚滚而落。
二人抱头恸哭不止,只觉心中无限悲痛,却又无从说起。
这惨烈凄楚的哭声传到内堂,裴钰轩和何氏都失了颜色,钰轩怒极,便要起身,还是何氏拦着他,轻声道:
“裴公子,就让相公和杜小姐说几句体己话吧,他们日后要再见面,可就难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2)
裴钰轩闻言,咬牙欲碎,额上青筋直暴,强忍下怒火,又坐了下来。
静室之中,还是柳泰成先恢复了理智,他见晚晴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只怕她受不了这大喜大悲的刺激,只得压下心中悲酸,含泪道:
“晴儿,不哭了,说起来这一世还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背弃了咱们的誓言,先娶了何氏。要说做牛做马,也是我做,我柳泰成,下一世愿给你……”
“大哥,不怪你,我都知道……”晚晴强止住泪花,止住泰成,轻声道:
“你是被裴家逼不得已,可是裴家这事虽然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总是成全了你和何家嫂嫂……大哥,你已为我牺牲多年,我无以为报,要说辜负,是我辜负了你……”
她此话是真心实意对泰成所言。其实她已早知当日必是钰轩做了手脚逼得泰成娶妻,可是现在看来,也总算是成就了一段姻缘,总好过泰成孤零零一个人独守着这偌大的宅门。
“晴儿……”柳泰成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心酸心伤更甚,忍不住重又抱住她,他嚎啕道: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何氏,我从来没喜欢过她,晴儿,你我明明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为什么老天爷要这般捉弄我们……”
晚晴这次没有推开她,她的手臂也缓缓环住了这个心碎的男人,只觉自己的心内也哀伤不已。她知道泰成所言俱是实情,可如今回天乏力,只能狠心劝他 :
“大哥,过去的事情不提了,说起来,裴家对你这样,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对不起,柳大哥,是我导致你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受尽了命运的折磨……”说着,两行清泪从她姣美的面容上滑落。
柳泰成放开她,用手替她擦拭掉泪水,哽咽的问道:“晴儿,你我今生,你我今生还能不能……”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晚晴,似乎希望晚晴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大哥,我们现在各自都有了家庭,前尘往事就当是一场梦吧,此生我终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好,好……”柳泰成惨笑:“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可那裴钰轩,他,他待你如何?”
“他待我很好,柳大哥,你莫要操心我了,只要你和嫂嫂平安喜乐,我便无所求了。”
晚晴说完,见柳泰成终究还是心意难平,一副锥心之痛的模样,心下不忍,又道:
“大哥,你莫难过了,我看嫂嫂已有了身孕,日后我,我们若能也得个一儿半女,咱们便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晴儿……只要能时时看着你,我便无所求了。”柳泰成满面怆然地看着晚晴,哑着嗓子道:
“岳父母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终究,终究还是有负所托……晴儿,你一定要幸福啊!”
听他说到自己的父母,晚晴泪如泉涌,心痛如绞,哽咽道:“大哥,我爹娘,他们,葬在了哪里?”
“便在这玫瑰园中。”泰成低声道。
“我此行过于仓促,且身不得自由,大哥,就烦请你先帮忙看顾二老的坟茔,待我安定下来,再来,再来迁坟吧……”
“晴儿,就让二老在这里安歇吧,我父亲也埋葬在这里,老人们相互照应,也不会寂寞,我会替他们守护坟茔,四时供奉,你放心。
二老在生前,待我如亲儿子一般,在我心目中,他们永远是我的父母。就像你,……你在我心中,也从未远离一般……”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晚晴听了泰成的话,只觉腹内百转千回,肝肠寸断,她再一次俯身跪倒在柳泰成面前,痛哭道:
“你的深恩我此生难以为报,来世愿当牛做马报答……“
“傻晴儿,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柳泰成颤巍巍俯下身子去搀扶晚晴,晚晴未动,他便索性屈膝在地,将她搂入怀里,深深道:
“在我柳泰成心目中,你我的婚约从未取消过,你永远是我的妻子……”
“大哥……”晚晴仰头望着他,见这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男子,万千语言一时无从说起。
柳泰成抬眼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知道她终将离自己而去,不由一阵心灰。
一阵风来,将玫瑰花瓣吹得满室都是,也吹到了晚晴的发间额上。
晚晴低垂着头,只觉得对柳泰成万分歉疚。
柳泰成颤抖着手,将她发间的玫瑰花瓣取下,低低道:“晴儿,你还能,还能再叫我一声柳郎吗? ”
晚晴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柳郎,对不起,此生,还是负了你……”
泰成望着她红肿着双目、泪痕满面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当日在永宁寺见她时的情境,那时她孤苦无依,进退失据,被裴家和皇室逼得走投无路时也是这般柔弱无助。
可恨自己最终还是不能给她终身的倚靠,命运弄人一至于此,为何他们明明已经定下了婚约,却还是中道仳离,劳燕分飞?
二人便这般相对泪眼,纵有千言万语,却倶都说不出。
“咳咳……”不知何时,却见何氏和裴钰轩已然来到门口。柳泰成冷眼望着裴钰轩道:“二个时辰到了吗?这才几炷香的功夫……”
钰轩泰然自若对柳泰成道:“抱歉,内子吃药的时间到了。”说着,便将一粒丸药用手托着,径直放到晚晴唇边,道:
“来,晴儿,把药吃上吧。”
晚晴知他只是借口罢了,只是当着众人面也不好戳穿他,只得应了声好,便要去接那药,却被柳泰成劈手夺来,问道:
“这是什么药?晴儿不能乱吃药的,她现在惊魂未定,身子要先调理些时日,你不能急着,急着让她……”
他本想说“受孕”两字,却又担心会给晚晴惹来麻烦,只好生生将那两字囫囵吐下。
裴钰轩何等精明的人,立刻猜到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裴钰轩觉得他对柳泰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即使看在晚晴的面子上,他也再忍不过,是以冷冰冰对柳泰成道:
“内子的身体不劳柳兄挂念。刚才听闻柳夫人说,柳府内还设着内子的牌位,内子安然无恙,还请柳兄速速将牌位撤下。请柳兄记住,内子姓裴,不姓柳……”
“你……”柳泰成气结,冲他怒喝道:“晴儿本是我柳氏妇,若不是你裴钰轩使手段耍阴谋,晴儿会落到你手里吗?你们裴家这些年坑害晴儿坑害的还不够吗?”
“说起这个来,还得请柳兄送还内子的合婚庚帖。内子早在16岁上便已和在下拜堂成亲了,她和我是天定的姻缘,任谁也拆不散。”
裴钰轩对柳泰成的斥责充耳不闻,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好啦”,晚晴沉脸对钰轩呵斥道:“前尘往事,说那么多做什么?何家嫂嫂有孕在身,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孕妇吗?”
钰轩见她容色憔悴,仿若大病一场,不忍再激怒她,只得强压下心头火,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不料何氏听晚晴这般说,强抑着的泪一下涌出来,走上前来,她拉着晚晴的手期期艾艾地说道:
“好姐姐,夫君往日待我极好,今日里只是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我不怨他……”说着,便看向泰成。奈何泰成浑然未觉,只是一脸凄怆,望着晚晴万分不舍。
晚晴见何氏容颜憔悴,眉宇间亦是哀愁环绕,只得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婉言道:
“嫂嫂,柳大哥为人热忱,心地极为良善,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日后,我便将大哥托付给嫂嫂了,不日间我便要远赴蜀地,我们相见遥遥,只能各自珍重了……”
“真的吗?”泰成和何氏同时开口问道。
“当然是真的。此事怎好瞒你们贤伉俪?”裴钰轩上前一步,待要携起晚晴的手,晚晴垂眸,下意识地向旁避了避,向柳氏夫妇躬身道:
“柳大哥,何家嫂嫂,日后天各一方,也请你们多多保重!”
“晴儿,你真的要去蜀地?”柳泰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将信将疑问晚晴:“你不是一直盼着来江南吗,怎得来了又要走?”
可怜他本还想着日后能与晚晴比邻而居,就算此生不能与她结为夫妇,至少每日里能见她安好,也是一种幸福,岂料她竟然又要远行,难道自己此生,真的和她没有半点儿缘分?
“大哥,你不是看了晋国四处悬挂的图影才得知我的凶讯的吗?而今那图影挂满了这里的大街小巷,我在此地多有不便,所以想先去蜀地避一避。
大哥,你和何家嫂嫂好生过活,等日后河清海晏了,我再来探望你们……”她的泪落下,心痛难抑,望着泰成。
眼见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她的心里一阵凄凉。
如果当初她能冷静理智,没有被父母的凶讯迷了心智相信泰成另娶,也没有思前虑后怕裴家危及泰成,仓促答应了钰轩的求和,会不会,泰成不会像今日这般难过?
安乐郡主也不会鱼死网破般向皇上诬告,周子冲也不会惨死在破庙之中,而皇帝也不会因此而迁怒裴家,使得钰媚郁郁而终,而皇上自己,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说起来,她和裴钰轩的结合,是踩着无数人的血泪走到了今天的,如果当时她坚持选择和泰成在一起,会不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好了晴儿,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要再打扰柳兄一家了。”
裴钰轩见晚晴望向泰成的目光充满了歉疚,只觉百般不适,他硬是攥住晚晴葇荑,对柳泰成道:
“还请柳兄赐还内子的合婚庚帖,在下感激不尽……”
“算了吧”,晚晴横了钰轩一眼,低斥道:“不过是张纸罢了,这么多年哪还找得到?”
“不会找不到的,我见夫君供在佛前了,是不是夫君?”何氏微笑看向泰成。
柳泰成面色铁青,狠狠瞪了一眼何氏,牙缝逼出两个字:“闭嘴!”
说完便往外走,走出两步,忽然回头对裴钰轩恶狠狠道:“姓裴的,日后你若对晴儿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我柳泰成便是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泰成自来和善,这般凶神恶煞的神情,诸人还是第一次见,不禁被他唬了一跳。
无论怎么样,等裴钰轩终于拿到那张合婚庚帖,又亲自监督柳府撤下了白幡以及供奉的杜氏牌位,他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柔声对晚晴道:
“晴儿,咱们走吧,夜路难行……”
晚晴垂泪道:“我去拜祭一下父母的陵墓吧……”
裴钰轩极快地扫了一眼柳泰成,心内暗自惊慌不已,晚晴的身体怎能承受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
可他却也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晚晴走向那玫瑰园深处,扑向父母的陵墓,泣血稽颡,甚至于昏厥过去。
裴、柳二人这才终于第一次有了默契,连拖带拉的将晚晴拉开墓地,送到客房里。
缓了许久,晚晴终于回过神来,此时已是身心俱惫,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柳泰成还要再留二人多住几日,钰轩哪里肯依,见晚晴略有好转,便急急忙着告辞了。
泰成无法,只得问了他们的居所地址,只想着过两日便去拜访,钰轩也极客气的应承下来。
临行前,泰成忽又进入内室,取了一对龙凤金钗赠与裴氏夫妇,权作他们的新婚贺礼。裴钰轩待要推辞,晚晴却知泰成心意,接了过来。
最后,纵有千万般不舍,柳泰成还是只能目送裴氏夫妇离开自己院落,晚晴临上马车前,对柳泰成含泪叮嘱:
“柳大哥,多多保重,记得我说的话,一定好好活着,惜取眼前人。”
柳泰成歪过头去,一行清泪落下,他点了点头,眼见得裴钰轩将晚晴扶入马车中,忽对钰轩道:
“裴钰轩,好好待晴儿,我一辈子感激你……”
裴钰轩豁然一笑,朗声道:
“柳兄放心,我的娘子我自会上心,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也跃上马车,劲奴骑马环围四周,一刹那烟尘滚滚,一行人驶出伯劳镇。
晚晴还不停掀帘往后探看,挥手作别,柳泰成见此一幕,心痛地犹如抽去了魂魄,喃喃道:“晴儿,晴儿,你我今生到底是无缘……”
马车驶出许久,晚晴的泪水仍流之不尽,钰轩见她这般悲苦,由不得心疼万分,便揽她入怀里,好说歹说终究哄她睡了一会儿。
谁料晚晴一觉醒来,只见残星如月,那马车竟然还在官道上疾驰,钰轩也正闭目养神。
晚晴大惊,轻轻推了推钰轩,面带忧虑问道:“轩郎,什么时辰了?咱们怎么还没到?这车夫……”
“没关系,咱们去古桥渡口,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钰轩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柔声道:
“你再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好不好?”
“去古桥渡口?怎得不回家么?”晚晴的瞌睡一下全都惊没了,“咱们不回临安了吗?”
“不回了,我们直接去蜀地,行李我让阿默先行一步打包好了,我们去渡口和他会合,其他的人自会回临安找大哥复命。”
晚晴气结,一时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气呼呼地直起身来,将钰轩推到一边,自己紧贴着车厢门坐着。
“怎么忽然生气了?生气伤身,咱们不气啊!”钰轩假装看不到晚晴的表情,只是笑着将她紧紧箍在怀里,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早晚要去蜀地的,早点出发有什么不好?”
“可你半个字都没给我透露过……”晚晴恨恨道:“你今日还假模假样地给了柳大哥咱们在临安的住址,你……你早打定了主意,今日拜访完柳家就要离开吴越是不是?”
“不是啊,我临时起意的,一路上我看晋国大街小巷到处悬挂着那该死的图影——当今皇上可能从义弟手里抢了天下心虚,故而命天下为庄宗守孝三年——晴儿”,
他将脸紧紧贴着她的脸,一脸无辜地说:“我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着想啊……”
“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么?……”晚晴气哼哼推开他,憋了一肚子闷气,质问道:“那我们的换洗衣衫呢,随身的日常用品呢,难道我们两手空空去西蜀?”
“放心,那些早都安排了”,钰轩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将娇妻往怀里揽了揽,慵懒道:
“再说了,那些钱财衣物都是身外之物,咱们读书人,不要计较……快到渡口了,来,你再歇一会儿,不然到了船上又要打盹。”
晚晴见他又恢复了当日的无赖模样,不禁又气又笑,说道:“那大哥那边呢?咱们不用辞行了吗?”
“不用了,上次不是告过别了吗?好啦,快休息一下吧,你今儿累坏了,看看,眼睛到现在还肿的像桃子似的……”他抬手覆上她的双目,自己也闭上眼睛,似乎立刻便睡着了。
晚晴见他这般气定神闲,想必早已想好了这一步,只是瞒了自己,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将他的手拨下来,暗暗叹息。
只是想到泰成若去临安探访自己,只怕又要扑个空!本来她还想日后要和他结亲家,现在看钰轩这等严防死守,只怕此事又是一场空梦。
她愁肠百结,想东想西,睡意上来,究竟还是体弱禁不得,便阖眼睡着了。
钰轩见她终于闭上眼睛,呼吸转匀,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她揽在怀里,眼睛里闪出冷厉的光芒,想起今日柳泰成竟敢当着他的面还对晚晴那样的情意绵绵,当真是一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发誓,这辈子柳泰成休想再见晴儿一次。
晴儿来之前还和他商量想要和柳泰成结亲家,做梦,简直是做梦,这次便是他们二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他已经想好了,在蜀地安顿好了,他便让大哥带人给岳父母迁坟,他裴钰轩的岳父母为何要葬在他柳氏墓园里?日后,柳泰成再也休想有任何借口接近晴儿。
一想到他竟敢在柳氏的宗祠里供奉所谓的亡妻杜氏之灵位,钰轩就气得要吐血,柳泰成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倔强一根筋,自己就算用了手段让他和何氏成了夫妇,他的心还在晴儿身上。
怪不得当日晴儿心心念念就要到江南来,不惜一切代价地求魏王求申王,原来他们二人也不是如晴儿说得那般,只是一纸婚约捆绑在一起的,晴儿对他的歉疚之心如此之深,若频频见面,谁料到又会如何?
他正这般想着,忽见晴儿在他怀中呓语道:“这里好黑,太黑了……”
钰轩心头一颤,忙将心头杂念摒弃,将晚晴紧紧往怀里揽了揽,又取了件车厢里放着的衣衫给她盖上,轻声细语地说:“晴儿莫怕,有我陪着你,一会儿天就亮了……”
晚晴在他怀里蜷缩了一下身体,又睡了过去,鬓发间一缕发丝荡在她洁白如凝脂般的脸颊上,平添了几分妩媚,钰轩将脸轻轻贴在她脸上,深深道:
“晴儿,这辈子,任是谁都休想再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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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动京师的美人叶映雪初嫁青梅竹马的探花郎徐志朗,本想温婉柔顺做贤妇,谁料引狼入室,遭妾室构陷,婆母挑唆,不到三年,便被徐家一纸休书打发回了娘家。 京城人人看起了叶家的热闹,看这早已衰落了的旧日高门如何打发这年轻的弃妇。 结果让他们大跌眼球。 再嫁的叶映雪竟然麻雀变凤凰,高嫁平南大将军周显威,成了他的正妻不说,还被他宠成了掌中宝。 周显威相貌堂堂,威武英俊,虽出身平民,却战功赫赫,从小卒开始不到十年便成为平南大将军,这样的人物是京城无数少女心中的佳婿,为何会娶了传说中悍妒娇蛮又不能生育的弃妇叶映雪? 必是叶映雪下了蛊。 叶映雪确实下了蛊,蛊惑了周显威一辈子不说,还使得这赳赳武夫临终时恋恋不舍,一定要与爱妻结下再生缘。
愿作鸳鸯不羡仙(捉虫)
却说裴钰轩携杜晚晴连夜从水路离开吴越,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蜀国。
蜀地果然物阜民丰,人杰地灵,气候适宜,繁花似锦。二人到达益州后,早被仆从迎到新居。
晚晴看新居模样,和当初丹桂苑的样式一般无二,当即心中暗暗感激,只未曾言语,携了裴钰轩的手,二人进入卧房。
这一路二人耳鬓厮磨,虽然有千言万语,却只觉隔着时光的磨折,终不能似少年时那样尽情说说笑笑。
今日到达益州,眼见的这家园如同在长安,晚晴这才流下泪来,心道: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今之后,便收起旧日心事,好好与轩郎过日子吧!
裴钰轩见晚晴惘然不乐,忙上前轻揽住她,柔声问道:“怎么又掉了眼泪了,可是不喜欢这里?”
晚晴抬手抹了把眼泪,强笑道:“轩郎,轩郎,我们可以无拘无束的在一起了。”
裴钰轩轻抚着她的头发,感慨道:“是啊,我裴钰轩终于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了。晴儿,咱们到益州第一件事,就是要张灯结彩,隆重迎娶你。”
“那……不必铺张了吧,有个仪式走走过场便罢了!”
“哪能走过场?我就是要昭告天下,我裴钰轩娶了全天下最美最贤淑的娘子!”钰轩正色,一本正经。
“瞧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轻狂。”
钰轩只是笑眯眯看着晚晴,不说话,眉宇间全是爱意。
到最后,晚晴见钰轩半点不让步,也只好依了他:“若你执意如此,也罢了。只是千万低调些。”
裴钰轩笑一笑,这次却也从善如流:“这倒是,咱们在这里也算客居,而且你这样貌美如花,可不能轻易被人瞧了去。”
晚晴薄嗔他:“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二人几日后便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婚礼。揭开红盖头后,裴钰轩深情地对妻子说:“娘子,咱们终于把这一世的苦全吃完了,以后都是甜了。”
晚晴只觉得前尘往事不堪追忆,为了这相聚,付了多少代价,付了多少性命,不禁泪下沾襟,道:“轩郎,我……我也万没想到,有今日。”
钰轩携过她手,想到她九死一生,为自己受的那些罪,自己便心如刀割,此时更是禁不住滴下泪来,缓缓道:
“娘子,以前你受了太多苦,我没能保护好你,从今以后,有我护着你,纵有滔天的巨浪,也由为夫一力担着!”
晚晴知道他想起往事心有余戚,便道:“轩郎,前事何必再提?而今咱们到了这里,再不用受那份惊吓,我只当是入了天堂了,咱们好好过日子吧!……”
钰轩紧紧拥着自己的爱侣,道:“好,好,咱们好好过日子!”
晚晴眼见红烛渐暗,娇羞地说:“那你先放开我,你抱得这样紧,我气都喘不上来了……待我卸下簪环,咱们便……歇息吧。”
裴钰轩笑着应允,便顺势斜卧在榻上,看晚晴在妆台前一一卸下头上的簪环梳篦之物。
那新娘的头饰繁复精丽,花了许久才卸了大半,待到最后,晚晴却指着头上的一支荆钗,软言向钰轩道:
“轩郎,你看,这钗上的凤凰,可还如同多年前咱们在市集上见到的那样鲜艳么?”
裴钰轩闻言,忙起身站在她身后,替她拔下凤凰荆钗,同时将自己头上的如意簪拔下,放在手心和晚晴一起相看。
红烛摇曳,那两枚钗簪质木无文,被灯影镀了一层薄薄的晕黄的暖意。
二人执手触额,热泪满眶,许久,方听钰轩略带哽咽道:
“晴儿,这钗簪的模样没有变,还和往日一般鲜艳。现在想来,当日那市集上的婆婆当真是个仙人,她早说了咱们的缘分是天定的,果然是……天定的。”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过往那些困苦流离,都如梦幻般散去,二人能有今日之相聚,当真是不容易,因而更珍惜彼此,恩爱不已。
却说裴钰轩当日听从晚晴劝告,在益州也置了不少产业,后来他在流放途中脱险后,特意从吴越到益州来实地考察了一番,又留下阿诺专门打理此间事务。
当初钰轩来蜀地时,有人给他推荐了几处住宅,他看到这处宅院离益州市中心最近,虽面积小一点,却还颇精致,也算不显山露水,故而暂选了它。
钰轩回吴越后,阿诺便出面做主招了一批仆役下人,又整修了花园果蔬。临回吴越前,裴钰轩已安排了让以前杜家的下人福子做宅院的大管家,阿诺便专管生意去了。
后来钰轩携晚晴回益州,又是办婚事,又是招待在益州的故旧友人如程方兴以及孟氏族人,忙乱了许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此时钰轩在益州城盘了不少家书画作坊,白日里也例行到作坊里走走。过了些时日,晚晴定下心来,冷眼看了府内这些仆从丫头多时,见这些人一日间并没什么事,只是三五成群聚堆,或闲聊,或赌博。
待有差事时,这些人只会胡乱应付主人,且又乱支银两,待要饭时饭却未熟,待要茶时茶却冰凉。
有一日裴钰轩有事要出门,只不过起得略早了点,洗漱用的热水迟迟送不来,厨房中的朝食也半晌未准备好,最后钰轩只好胡乱用凉水揩了把面,饿着肚子出门去办事。
正因为此事,晚晴这才上了心,观察起裴家这帮子下人来。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裴家后院本有个小巧玲珑、错落有致的小花园,只因无人打理,遍地衰草,圆子四周横七竖八种着几株芍药,从未见开过,倒是野花花花绿绿开了一大片。
再看厢房里的家具上落了一层灰,客房和卧房也只是眼见着的地方略干净些,其他的却也没法下眼看。
晚晴偶尔问起时,下人们却各自推诿,都说不管自己的事情。
合宅统共只有钰轩和晚晴两个主人,那仆从却足足有十几个,到底每人做什么也不甚分明。
晚晴心中暗叹,这家不像家的样子如何使得。钰轩大家公子哥出身,事事讲排场,还是照着从前公侯门第来运作。
虽说现在裴家还算颇有产业,但是这日子究竟和从前不一样了,兼之奴仆都是新招的,人心不一,看这样子当真需要好好管治一番才是。
因此这日便趁裴钰轩不在时,晚晴将奴仆都召集到一起,又找人叫了自家旧仆,现在裴宅的大管家福子。
福子当日一见晚晴,便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杜晚晴当时向他允诺道:“福子莫哭,日后我便为你做主,给你娶一房好娘子。”
这日晚晴将众仆人集到一起,先叫过一个叫素绢的女子来,只见这女子削肩瘦腰,杏眼桃腮,颇有几分姿色,着装也与其他婢女不同,晚晴当众问她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素娟,拜见夫人。禀报夫人,奴婢受大夫人的命令,一直在二公子身边侍奉。”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回,不知主母忽问这话,有何深意。
“如此,倒是辛苦你了。”晚晴道:“也多谢你替我照顾老爷起居。”
“奴婢不敢居功。奴婢本是大夫人的侍婢,大公子见二公子日日辛劳,无人侍奉,故而将奴婢赏给了二公子。奴婢跟着二公子,也有些时日了。”素绢屈膝泣道。
“好好地要打赏你,你哭什么?即是大哥赏的,自然不能亏待了你。”晚晴端起盖碗抿一口茶,不动声色道:
“而今你们二公子身边已经有人照料,你即刻脱离奴籍,便与阿福结为夫妇吧!”
“求夫人开恩,奴婢……奴婢不愿离开二公子……奴婢,奴婢愿终生侍奉……”素绢抖抖索索地说,眼泪径直流了下来。
“你嫁了福子,自然也可以在我裴家帮工。福子是我杜家的老人了,我不会亏待他。福子,你可欢喜?”晚晴不再理素绢,径直望向福子,问道。
“福子谢谢小姐赏赐。” 福子之前便已与素绢有些首尾,今日美梦成真,如何不喜?当下叩谢小姐的恩典。
那素绢却抵着头,怯怯懦懦地道: “奴婢,奴婢要等着二公子回来,亲口给奴说。”
“你当然也可等着他回来给你说,但若是那样,只怕我又会改了主意,让牙婆帮你找个好人家了……”
晚晴多少风浪没见过,又岂会不知这小小婢女心里的算盘。
那丫头本来跟着大夫人,只是裴玉圃在女色上并不在意,是以侍奉数年也没结果,后来好不容易被赏给了裴钰轩,她一看钰轩的人才又要好上十倍,且身边又无妻室,当真欢喜不已。
谁料裴钰轩对她毫不在意,平日里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出入都只让阿诺兄弟贴身伺候。
她疑心裴钰轩好男风,再细看,竟也不像,按理裴钰轩这样的年纪,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怎可能独自栖居?
她观察多日,也没个结果,过了月余,裴钰轩就带他们几人来到益州,安顿好宅院店铺后,自己只带阿默回了吴越。
她见安排了福子做主管,自己便自封了夫人,新招的仆人不知底细,也各种奉承她。
只有阿诺日日沉着脸,看起来不像是个好惹的角色,但阿诺主要负责店铺生意,偶尔回内宅,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去,倒不是个惹事的。
谁料好景不长,主人不日竟带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回来,眼见主人和新娶的夫人千般恩爱,说一奉百,只怕是新夫人要天上的月亮也能蹬着梯子爬上去摘下来,自己只当主人贪新鲜,过不了几日或许就罢了;
又见新夫人往日不大言语,时时在无人处落泪,只当也是个软性好欺的。
谁料主母今日忽然这般凌厉起来,依着主人对她的模样,只怕她当真找牙婆卖了自己,主人也不敢说半个字,况自己在主人跟前素无恩义,无非就仗着大公子的脸罢了。
就有恩义,主母要卖,谁敢说不?及至落到那牙婆之手,祸福就难知了;
嫁与福子,福子虽然木讷,却也照顾了自己这些时日,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地,至少先保这辈子衣食可以无忧。
既然攀高攀不上,好歹也不能落到黄尘里去,想即此,素绢只得低头敛手道:“奴婢不敢,全凭夫人发落。”
晚晴倒不计较,只颔首道:“这就对了嘛,你们小两口收拾一下,明日就脱去奴籍单过去吧。账房里我已经让人给你们准备了银两,足够你们日后安身落脚。”
福子为人忠厚,倒不在意是不是做裴府做管家,此时只是感激小姐给自己脱离奴籍,又赐了一房美貌娘子。
他自幼在杜家为奴,后来跟杜氏夫妇与柳泰成去了吴越。杜氏夫妇去世后,他便留在了柳家。
去年裴钰轩请钰圃着人去柳泰成那里,专门点名要了他来,并带着他到了蜀地。
他一直浑浑噩噩,在这乱世之中,活一天算一天,未曾想到年近三十还有这样的福分,不禁涕泪横流,向晚晴叩头:
“谢谢小姐恩典,谢谢小姐恩典。阿福一辈子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磕完头后,便领着素绢先去收拾了。
晚晴接着对众仆夫丫头道:“这府上的人手,无需这么多,年关前,便要清减大半,至于减掉谁,留下谁,就要看你们自己的表现了。
日后,阿诺便接替福子做管家,好好地将账目算清,万事都要节俭,不可太奢了。
以前你们老爷不常来此地,故而也没时间辖制,咱们就既往不咎,以后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做事,莫要让人说到我这里。你们可知道了?”
仆人们每欺裴钰轩富贵公子,不识人间烟火,福子又是个滥好人,阿诺虽然精明,却又不主事,故而常常有欺上瞒下之举。
今日见杜晚晴此举,知道是个厉害角色,又听说年关近时便要裁撤人手,个个都心惊,只因这乱世之年,一份轻省又富厚的工作实在难得,不由个个打起精神。
花园里渐渐花色繁多起来,日常酒水茶饭也都及时,屋子内外一尘不染,裴宅的风气也为之一新,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那日仆人们散了后,晚晴又特地将阿诺带到内室,问道:
“阿诺,你对我有数次救命之恩,我和轩郎,只把你当成一家人。可是,这些日子,我问你,这裴宅的银子,日日流水般滚出去,你可知道?”
阿诺一听,忙跪地道:“多谢夫人提携,阿诺不敢撒谎。
以前这裴宅原是福子哥当大管家,但福子心痴意软,受那素绢挑弄,下人瞒上不瞒下,都一份事要三份钱,公子一直在吴越,统共就来过一次,不过我只负责外面的铺面生意,内宅都是福子哥主持。”
晚晴说:“我并非要兴师问罪。福子是我杜家故人,故而你家公子提拔他,可我焉不知福子的能力?他人是极老实一个人,那素娟却不是省事的,她和公子……”
晚晴用手轻轻捧着茶盏,沉吟良久未说话。
阿诺何等聪明,忙道:“她和公子定没有事,夫人放心,她原是大公子送给公子的丫头,公子碍着脸面,也便让她在内室端茶倒水,做些轻便营生,她倒是以……以侧室自居,竟做了这大宅的半个女主人。”
晚晴闻言,垂眸笑了笑,道:“如此,我便知道了。”说着,又亲自扶阿诺起来,和言道:
“你知我这个人,并不拘礼,日后你不用动不动便跪下,咱们是故人情分。
喔,还有,今日你莫要眼红我赏了福子一房娘子,日后,有忠厚老实的姑娘我自然也给你们兄弟留意着。”
阿诺感动至极,闷头半晌,方道:“小人兄弟俩这一生只要长侍公子和夫人左右即可,不愿再有妻室。”
晚晴听了他的话,忽觉一阵惭愧:“阿诺,对不起,都怪我当日出京时太过仓促,没有把紫蝶带出来,以前我曾想着你俩能成。”
阿诺眼圈红着,瓮声瓮气道:“夫人的恩德小人都知道,小人的命是公子和夫人的。”
晚晴见他如此重情义,只觉心中热浪翻涌,她是几经生死之人,对情分格外看重,是以拍拍他的手,诚心诚意道:
“阿诺,有劳你了,我和公子都十分感谢你们兄弟。”
阿诺尚未开口,忽听见门外有咳嗽声,再一看,却是裴钰轩回来了,他脸色颇不好看,一进门便对阿诺低声斥道:
“怎么还是这般没规矩,竟闯到内室来了……”
阿诺一见钰轩,脸色刷地变了,慌忙退后,连说:“是阿诺该死,阿诺这就离开。”
“不关阿诺的事,是我让他进来的。又不是外人,怎么进不了内室?”晚晴瞪了一眼钰轩,从旁款款道。
裴钰轩没作声。
见阿诺出去了,钰轩才忍不住对晚晴道:“你今日身子大好了么?怎么想起来特特叫家人来问话?那阿诺……怎得还是这般不懂事,你们……有什么事要拉拉扯扯?”
晚晴见他又故态重萌,哭笑不得嗔道:
“我不过随手把他搀起来罢了,怎么叫拉拉扯扯?你明知道他数次救过我的命,我对他感激的很。
怎么,你又为了阿诺吃起飞醋来?不是你那婢女告状才生气的?”
裴钰轩素知阿诺忠诚,又见晚晴笑意盈盈,不觉心中阴霾一扫而空,便笑道:“什么婢女告状?哪个婢女?”
“就是你那个丫头素绢。”
“素绢啊,她怎么了?”裴钰轩不在意地问。
“那女子颇好,我想福子跟着我家一场,也算有功之臣,因此让他俩脱离奴籍,自己出去单过吧。想要征求你的意见……”
晚晴看着裴钰轩,慢慢说。
“如此也好。”裴钰轩笑了笑,过了半晌才说:“没想到我的晴儿这乱吃醋的毛病是一点没改正啊。”
说着,径直过来将晚晴揽在怀里,点了点她秀挺白皙的鼻尖佯嗔:“你说说,怎么我娶了个醋娘子呢?”
晚晴用手掠了掠头发,飞了他一眼:“你倒丝毫不关心那女子的去处?你不是最喜欢那些莺歌燕舞吗?”
裴钰轩见她这样娇嗔薄怒,更显万种风情,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面颊,轻笑道:
“胡说,怎得又提起那些陈年旧事呢?你看我们的裴夫人哪是可以容忍莺歌燕舞的人啊,我不惹麻烦,你随意处理就好。我只要你就足够了。”
晚晴用手点着他的额头,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么无情,人家刚才苦苦要听你亲自说舍弃了她才罢呢,倒像个痴情种子。”
裴钰轩见她这般不依不饶,只好叹口气,拿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柔声道:
“你看你,怎得到了现在还是对我不放心?咱俩和好后,我可还招惹过半个女人?
再说,这个什么素娟,她本是我大哥在江南硬塞给我的,我还怀疑她是大哥派来监视我的呢,躲她还来不及,还会碰她?只是不好拂了大哥面子罢了。
你若不信,你问问这合宅里的人,我可是清清白白的,我发誓……”
晚晴笑着捂住他的嘴说:“好了,大男人动不动赌咒发誓做什么,当日大哥将她赠与你,也是怕我在深宫不能出来,想为你留下一儿半女,只是当下我们自己便能生儿育女,无需假手于人了。”
裴钰轩见她面如流霞,千娇百媚,忍不住悄声道:“娘子说得极是,咱们不假手于人……”说着便贴上身来,一双手只不老实。
晚晴脸红道:“你看你,天还没黑呢,我有话给你说。”
“我正好也有话给娘子说呢……”裴钰轩一脸坏笑。
“你有什么正经话……”晚晴含羞将头扭向一旁,只不看他,却早被裴钰轩紧紧揽入怀中。
此时红烛冉冉,水晶帘动,清风四溢,只吹得墙上一副沙卧鸳鸯图轻轻浮动。
※※※※※※※※※※※※※※※※※※※※
周末有事,晚更新了一天,所以多更新了一点,将功补过。
故人
次日清早,裴钰轩知道晚晴整治家仆,更换管家,不由喜不自禁道:
“早该如此,现在府中账目虚空,养了不少闲人,旧时我因着急赶着去吴越,所以在这里虽治下产业,却无心料理,而今娘子来了,正是整治家风的时候。”
晚晴颔首,对丈夫正色道:“是,合宅里只留下几个得力的人即可,其余慢慢找机会便都遣散了吧。
咱们不是官场上的人,月月有俸禄银子,生意人家,没有进项便是坐吃山崩,怎能不精打细算?往后一切可都要节俭着来了。”
裴钰轩见晚晴说得煞有介事,不禁低头一笑,爱怜地望着娇妻说:
“依你是依你。可咱们家不缺银子,广有产业,这你是知道的,而且你的身子弱,原该歇着,又让你这么操劳。今早的药一会儿我走了可别忘了喝。”
“总是让我喝药,那些药都苦死了。”晚晴皱起眉,娇嗔道。
“好……,待你身子养好了就不喝了好不好?再苦就吃枚蜜饯压压。你不是最爱吃桂花蜜饯吗?我今天回来再给你带一包回来。”
“哪要那么许多?你快去铺子里吧,怎么日上三竿了还只赖在家里?论理那些店铺的伙计,找个时间我也该见见,帮你看看有哪些堪用,哪些不堪用。”
钰轩听这话却不依了,脸上堆着笑哄娇妻:“都是些粗野男人,哪还用劳动我的娘子?
听话,你闷了便在家里看看书,咱家书坊里颇有些好书,我到时带几本回来给你看看。你等我午时回来陪你吃饭。”
说着钰轩又要来捉晚晴的手,一再叮嘱:“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可不许四处乱跑啊。”
“好啦好啦,你快去铺子吧,让下人看见,多难为情。”晚晴哪里听他的,站起身来直往外推他。
钰轩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堪堪又过了几月,却说这一日,钰轩难得到茶楼一坐,这些时日他要在益州商场打转,难免也认得几个熟人,见他来了,忙招呼他来坐。都问他这许久不见,是不是又去吴越了?
钰轩道只是新娶了亲,日后只在益州走动,不往别处去了。那些人都奉承叫好,又说起闲话来。
有一人叫周显的中年书商的忽道:“你们知道吗?近日益州城出了位风华绝代的美人,那美人只独身一人,每隔三五日便去街上书坊逛去。
我远远隔着看了一眼,妙啊,真像画里画出来的人,只多口仙气罢了。”
众人轰然绝倒,都问在哪条街看的,改日定也要看。
此时又有一叫孟良的古董商人顺口接道:“周兄说得这个美人我见过,虽然素衣轻履,却当真仪容万千,妙的是她好看书,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街的人都偷偷瞧她,但那美人却仿若未闻,只端坐着不动。那通身气派,竟比宫里的娘娘还好上千万倍。
有好事的人起哄道:“拉倒吧孟老弟,你哪只眼见过宫里的娘娘?你这牛可吹过了啊!”
孟良虽是个古董商人,却是继承祖业的,此时年龄尚轻,还未娶亲,听言便红脸分辨道:“我虽没见过,但是这娘子千真万确就是美人,怎么啦?”
“美人不美人的反正都和你沾不上吧……”众人见他脸都红了,更不放过他,都来打趣。又有人道:
”哎,我若得那美人轻轻摸一下,不多……,就摸一下,我死也值了……”
“你还想着让美人摸,有一次我看见那美人无意向我这方向看了一眼,那眉眼,那眼神,那气质,哎呀,我真是,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有这般福分……”
这帮人越说越轻薄,钰轩的脸越来越沉,刚听到一半时,他已明白了七八分,听着这帮子人在这儿插诨打科,不由双手紧紧攥成拳,他强抑着怒火,假装平静地闲插了一句问道:
“那美人除了长得美,可还有什么特征?”
孟良倒是厚道人,见钰轩问,便老老实实回答:“那姑娘穿着打扮极素朴,只头上插一支羊脂白玉簪。
不过那簪子倒显得这姑娘必定出身不凡,不知为何也没个人跟着,当真不知这街面上可不太平哪……咦,裴公子这是要哪里去?”
裴钰轩早已霍然而起,也未曾与众人道别,蹬蹬下楼去了。
那桌人虽一时惊鄂,却也并不在意,因与裴并不太熟,以为他有事离开,接着又开始讨论起南巷一桩虐待公婆案子。
裴钰轩刚下茶楼,却见阿诺满脸焦急地跑来,小声对裴钰轩道:
“公子,刚才小人听说夫人和一男子去了东市的酒楼。便让阿默先在那里守着,请您赶紧过去看看。”
裴钰轩一听,只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又惊又怒,又有些担心,铁青着脸呵斥道:“还不备车。”
阿诺见他一脸肃杀,忙躬身道:“车已备好,请公子上车。”
二人驾车一路狂奔,裴钰轩冷脸问道:“夫人近几月可曾单独出门?”
阿诺期期艾艾:“夫人……我……小的不知……”
“你不知?你怎么做的裴宅管家?”
阿诺被裴钰轩吓得一哆嗦,低声道:“夫人……偶尔在您去铺子里时,也,也跟着出去转转,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回了,时间不……不长……”
“为何不派人跟着?为何不向我禀报?”裴钰轩沉着脸,声音冷得像冰,“出了事你担着吗?你好大的胆子!”
“夫人……夫人不让人跟,也,也不让人给您老人家说。”
“都推到夫人身上,我养你们兄弟做什么!”裴钰轩声音抖高,怒斥道。
阿诺跟着裴钰轩二十年,深知裴钰轩的脾气,只要涉及杜晚晴的事情,他可以六亲不认,翻脸无情,故而战战兢兢应道:
“小人错了,只是夫人每出去,小人和哥哥都是轮流悄悄跟着的,只怕夫人看着,未敢露面。
今日,今日是我和哥哥跟着夫人,看见夫人在街上走,忽遇一男子,那人见着夫人,絮絮说了半天,又抹眼泪,又……执手……
离得太远,我们兄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后来见他们二人进了茶楼,小的便急忙回来禀报您了……”
裴钰轩听了阿诺的话,心跳如擂,额上青筋暴绽,半日不言语,只重重出气。
二人奔到东市酒楼,裴钰轩隔着酒楼还差十几米远便纵身跃下马车,径直闯入酒肆,伙计来问时,他一把拨开,冷冷道:“说,哪个包间是一位夫人包下的?”
伙计一见来者不善,忙引着进了凝翠阁。
阿默便站在凝翠阁旁,见钰轩来了,忙迎上来,还未说话,便被裴钰轩一把拨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裴钰轩哐啷一声推开门,却见杜晚晴和一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拭泪叙旧。
那老人一见裴钰轩,颤巍巍站起来拱手道:“老朽给国舅爷行礼了!”
裴钰轩见了老人,倒是吃了一惊,忙忙还礼,窘迫道:“老大人有礼了,往日的称呼,再不提了吧。”
晚晴见钰轩气势汹汹而来,知道他又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老毛病犯了,只是此时却也不是追究的时候,只是款款站起,对着老人介绍:
“朱大叔,现在我已嫁给轩郎了,轩郎,快来见过朱大叔。大叔对我有救命之恩。”
裴钰轩自然认得这是大内主管朱公公,长长作揖道:“内子之性命,全靠贤叔侄成全,请受钰轩一拜。”
朱公公抹了把眼泪,阻拦道:“国……裴公子,不敢当,咱家生受了。当日杜姑娘现放着贵妃不做,也要冒死跟随公子,公子真是好福气啊,切莫要辜负了这么好的女子。”
裴钰轩听了他这番话,只觉得心内万分愧疚,当即敛手道:“朱大叔说得是,晚辈此生定不敢辜负娘子。”
“好,好,好,见你们这般恩爱,我那薄命的侄子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朱公公老泪纵横,举起宽大的袍袖拭泪。
“小朱兄弟的恩德我们夫妇没齿难忘,还请朱大叔节哀。只是蜀地离路途遥远,不知您为何忽到此地?”钰轩拉着朱公公安坐,又殷殷询问。
“哎,公子莫提了,那皇宫被李四原那厮攻破了,宫人死的死,逃的逃,庄宗皇上也一命归了西;
老奴蒙受庄宗之恩,本来也想以身相殉,谁料李四原那厮却说受了裴大公子所托,要放我出宫,我待不依,他竟让人押着我送到了吴越。
我在吴越听说杜姑娘来了西蜀,便也乘船来到此地,我侄儿临终前,只想让老奴帮着看一眼杜姑娘是否安好,老奴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替他看一眼姑娘。”
晚晴听了朱公公的话,脸色忽而变得苍白如纸,额上都是细细汗珠,身子摇晃不已,裴钰轩只当她听到朱良之事,心里难过,便轻抚她的背道:
“娘子,你也莫要伤心了,日后咱们好好奉养朱大叔便是。”
晚晴强撑着跪倒在地,向朱公公泣道:
“若非良儿以命相救,奴家只怕早已化为白骨,奴家生生世世不敢忘记朱家大恩。还请朱大叔随我夫妇回家,我二人定当自己亲生父母般孝敬您。”
裴钰轩亦从旁附和,要接朱公公回家侍奉终老。
朱公公见他二人如此殷勤,心下大慰,含泪扶起晚晴,强笑道:“好孩子,好孩子,我侄儿到底没看错人。
只是咱家已然在城外青龙观出家,此次出来只为见你们一面。而今一面已了,咱家便要回到观里,终生不出了。
你们二位无需相送,日后想我便到观中找我吧!”说毕,拱拱手,便要出门。
裴钰轩扶起杜晚晴,二人相送朱公公到茶楼下,眼见那朱公公走远了才转身过来。
裴钰轩刚要问晚晴话时,却见晚晴脸色煞白,身子渐沉渐软,直直往后仰倒,顿时吓得失去颜色,一面搂住她的腰肢,一面大声道: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晚晴氣若游絲道:“轩郎,我……我身上不大舒适,你快……快带我回家去……”那一额头汗水滚滚而下。
裴钰轩魂飞魄散,嚷道:“来人,阿诺,阿默,过来帮忙!”
阿诺兄弟一见晚晴也着了慌,连忙过来,几人一起将晚晴扶起,钰轩打横将晚晴抱着几步跨上马车,阿诺将车驾得风一般快,不消一时三刻,便已经到达裴宅。
阿默早已飞奔着去请大夫,阿诺跟随裴氏夫妇回到内宅。
钰轩浑身打颤,眼见晚晴已然昏迷,自己也昏昏然不知所以,只想着若晚晴再有差池,自己只怕也难活了。
阿诺见主人这般抱着夫人,忙提醒道:“公子,总是要先将夫人放在床榻上再说。”
“不必了,我就这样抱着娘子。”裴钰轩喃喃道:“这次,我绝不会再放手了。”
阿诺眼见主人神志迷离,忙道:“公子,夫人今日出去时还好好的,现在突然这样,大概是受了刺激。
小人看夫人这些日子身子渐好了,应当无事。您先将夫人平放下,这样夫人也更舒服些。”
裴钰轩此时神志略清醒了一些,觉得阿诺说的也有道理,便轻轻将晚晴放在床上,一双眼只盯着自己的妻子,心中着实忐忑,只觉吉凶未卜,之前那通气早跑到爪哇国里,现在只觉只要晚晴醒来安好一切都可以不提。
阿诺小声道:“公子,阿默去城内请名医程大夫了,只是夫人这般急,先叫了邻家生药铺的蒋大叔来,现在正在外面候着……”
“你还不请来,还在这里啰嗦半天做什么?”裴钰轩低吼道。
阿诺忙回头低声道:“是,是,蒋大叔快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便进来了,裴钰轩道:“蒋大夫,内子就交给你了,你快看看,到底怎么了?”
蒋大夫拱拱手道:“小老儿自当尽力,公子莫要担心。”
说着,便要为杜晚晴把脉。裴钰轩起身将床帏放下,又为晚晴的手上搭上一方帕子,这才请蒋大夫坐定。
喜脉
蒋大夫细细为晚晴把了把脉,过了片刻,又请钰轩将晚晴的手换一只,复摸脉半晌,方满脸堆笑,起身向焦急万分的钰轩拱手相贺:
“恭喜裴老爷,裴夫人这是喜脉啊!依老夫看,裴夫人已怀了三个月身孕了!”
“喜脉?这……这是真的吗?”裴钰轩听了大夫的话,大喜过望,结结巴巴地问。
“正是,老夫行医三十年,多少有些把握。只是夫人似乎受了大惊吓,脉象有些不稳,今后要格外小心才是。”
听了这话,裴钰轩只觉一时天堂,一时地狱,刚溢出的喜悦荡然无存,强制住内心的恐惧,他一把攥住大夫的手,一迭声问道:
“那内子的身体没事吧!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她怎么还没醒过来?”
“不急,不急,待我开一剂安魂汤给夫人饮下,保管夫人醒来便是。只是,日后,万万不可再让夫人受大的刺激。”
“好好,多谢您了!阿默阿诺,你们替我去送送蒋先生,加奉三倍诊金!”
阿默兄弟满脸含笑,忙忙领命出去了。
待到喝下药去,晚晴果然醒了,她睁开眼睛时,却见自己躺在在家卧榻上,钰轩笑盈盈一张脸对着自己,吃惊地起身问道:
“怎么了?我怎么会在家里?刚才……我忽觉身上不适……”
“娘子,我们要有小宝贝了……”钰轩激动地一把揽过妻子,眉开眼笑地说。
“真的?”晚晴虚弱一笑:“我算着也该有了……只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觉心中一阵难过,新的生命要出生了,只是那些逝去的生命呢?如今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裴钰轩见她眼圈发红,神色凄惶,也知她心意,只是想起大夫的话,他假意没瞧见她的心伤,含笑问她道: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算的,我的小诸葛?”说到这里,他忽而想起一件事,带了三分疑惑,仿若自语道:“可是你分明……不应该啊……”
“我分明喝了你的避子汤是不是?”晚晴扫了他一眼,微嗔道:“几月前,我就给你说,那药苦,我不要喝。”
“原来你背着我听了药?晴儿,你不该这么任性!……不过,你日常喝的药也有几种,你怎知哪个是避子汤?”
“当日宫里这种东西我见得太多了,只闻气味也能辨出个七八分。”晚晴神色萧瑟而悲伤,盯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摇头道:
“在那寂寂深宫中,埋葬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啊!”说着长叹一声,泪水滚滚而落。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钰轩怕引她情绪波动,忙替她擦拭眼泪,又哄劝了她半日,见她神色略霁,又小心翼翼说道:
“晴儿,汤药之事你不会怪我吧,我只是担心你身子虚弱,不堪孕育之苦……你,你不该这么早断了那药,我总想着要再给你调理个一年半载的。”
“不喝了就是不喝了,我身体好了,还喝什么避子汤?又赶走了你的侍妾,又不给你裴家开枝散叶,相必你裴家的列祖列宗在地下也要数落我。”
晚晴知晓钰轩心意,对此事并不介怀,见他对自己陪着十万分的小心,心软了下来,只得暂将往事摒弃,和他玩笑道。
“又胡说了,我娶了这么贤德的娘子,裴家的祖先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我哪还敢有什么侍妾,我这小娘子可好生厉害呢!”
钰轩爱怜地抚着晚晴的发丝,轻言细语说道:“你不喝就不喝,可不该瞒着我。”
“不瞒着你,你整天怕三怕四,平时这也不许我吃,那也不许我动的。”
“晴儿,……我只怕……只怕再失去你……”钰轩只觉眼中酸涩,垂首低语。
“傻瓜”,晚晴听得心里暖暖的,嘴里却说:“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日后除非你休了我,否则我可赖在你裴家了。”
钰轩闻言,一滴泪落下,将晚晴拥在怀中:“我早已说了,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绝不会分开了。”
第二日,裴钰轩便哪里也不去,单只在家里陪着晚晴。
晚晴道:“昨日蒋大夫和程大夫都看了,均说是喜脉,只要保养即可,你却将我困在这榻上不许起身,是什么意思嘛?”
“晴儿,你身子弱,一定要卧床静养。昨日你昏过去,吓得我魂飞魄散。”
“昨日,那是蓦然听到从前旧事,心神不宁……”晚晴喃喃道。
钰轩唯恐她再想旧事,忙又说东指西,给她讲笑话,逗她乐。
过了好一会,晚晴才心情缓过来,只道:“轩郎,你陪我到花园走走,我这躺得身上生疼。”
钰轩也知不能成日拘她在床上,只好让她起床梳妆,只见她依然素衣单衫,头上只簪一支羊脂白玉簪。
钰轩心里一动,软言道:“晴儿,你日常出门,也戴这支簪子吗?”
晚晴随口答道:“对啊,这不是当日你送给我的嘛,后来我便一直戴在身上。”说到这里,忽然惊觉,道:“轩郎,你是……怎么知道我出去的?”
钰轩昨日自然为这事生了气,但经历了那一番事,又不敢十分责怪妻子,只好委婉地说:“是听茶楼的人说的,我一猜便知是你。”
“茶楼的人?茶楼的人怎么会知道我?”晚晴惊问:“我出去没告诉过旁人啊!”
“你这样风姿绰绝,走到街市上,谁不争着看美人?”泰成哭笑不得。
“我算什么风姿绰绝,当日那柳氏才算倾国……算了,不提她了,”晚晴摇头,不以为然:“这西蜀美人甚多,我算什么?你莫要取笑我……”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钰轩单膝跪在地上,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郑重道:
“晴儿,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是么?你端庄素雅,雍容华贵,在我心里,你比当日那柳氏美上千倍万倍不止。”
晚蹙眉对他,佯嗔道:“死者为大,逝去的人莫提了。可是轩郎,你忽然这么认真是为什么?”
钰轩缓缓向她道:“我只想说,晴儿,我不是心胸豁达的人,我不想自己的娘子出门被人窥视指点,就算他们是真心赞赏你也不行。
咱们好不容易才团聚,我不想再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了。你若喜欢看书,我就将全益州书坊新出的书都买回来你看又有何妨?你只不要再瞒着我一人独去街市了好吗?
我已经在城郊买了一处新宅,周围种植了千棵丹桂树,你去了必定欢喜,那儿又僻静又安全,日后咱们搬到那里去好不好?”
晚晴闻言,黯然道:“又要搬家啊,这里哪儿不好呢?我刚刚熟悉了的。”说着,她摇着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说:
“轩郎,咱们不搬家好不好?我以后去书坊看书,不瞒你就是了,你让阿诺兄弟陪我,好不好?”
“要他们兄弟做什么?”钰轩脸上滑过一丝愠色,却又迅即换成爱意融融的模样:
“你有我保护就可以了,无需假手他人。晴儿乖,这次听我的,咱们先搬去新宅,等你生了宝宝,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到城里逛好不好?”
“哼!”晚晴气得不愿再理他。可过不了半日,经不住钰轩的哄劝,她也只好应了下来——
毕竟生活又不是过家家酒,便是神仙眷侣也得先学会妥协和让步。
况且,很快,新的麻烦又会涌出来,这一次,倒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杜晚晴从未遇到过的状况。
番外一(1)
晚晴的妊娠生涯真可以用血泪史来形容。
她吃什么吐什么,吐得一张粉嫩嫩鹅蛋脸变成了尖尖瓜子脸,起初还只是见到油腥吐,渐渐发展到见到青菜也吐,见到面点也吐,见到食物形状的东西都要大吐特吐一番。
为了让她吃一点饭,钰轩挖空了心思,裴家的厨子换了几茬,始终做不到晚晴爱吃的食物。
与此同时,晚晴的脾气也跟着见长,她待下人倒还算客气,唯独对钰轩,横也不满,竖也不满,吵着要去城里的书肆看书,要去郊区的圩地赶场,不然便是要吃糖葫芦,要吃酸杏子,都是些当季完全没有的东西。
钰轩无法,只能每天打叠起千般精神来哄使性子的娇妻,无人处便愁眉苦脸,连带着下人们也都战战兢兢。
那饭食流水般做出来,晚晴能吃十之一二都不到。
这一日,晚晴照例又是吐了又吐,吐到傍晚,直吐得黄胆汁都出来,腰都直不起来了,那眼泪滚滚落下来。
钰轩心疼地抱住她,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她,她倒在钰轩怀里大哭不止,嚷着不要生孩子,要去书肆看书。
钰轩哄着她说:“好好,咱们就生这一个宝宝,以后再不生了,再不生了……”
晚晴抽泣着,蹙眉抱怨:“太难受了,这个我都不想生……怎得以前宫里那些女人生孩子,都不似我这般吐得厉害?”
说着,又敲打着钰轩的胸膛说:“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钰轩哪敢辩驳半句,只得连连点头:“娘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你好歹把今天的饭食吃一点好不好?是嫩嫩的鸡蛋羹……”
“我不吃,我一听胃里便难受……”晚晴一听便下意识地捂上嘴,头摇得像拨浪鼓:“轩郎,轩郎,我想吃酸的……我想吃红果,吃酸杏。”
“好,等生完宝宝咱们再吃啊,大夫不是说不能吃太酸的东西吗?尤其那红果,更是吃不得……”钰轩好脾气地劝说。
“我现在就要吃,生完宝宝还吃什么什么?”晚晴闻言不悦,扭着身子便要走,被钰轩一把拉住,苦口婆心地劝:“好啦,你听话,先把鸡蛋羹吃了,就吃三口好吧,吃了我便给你说个好消息……”
就吃三口,晚晴听到好消息,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走到那碗盏前,拿起调羹吃了三口,真的只有三口,钰轩还待劝说她吃时,她便忽然又要呕吐起来,吓得钰轩一把将那碗盏推到一边,一叠声道:
“咱们不吃了,不吃了!”说着带她到窗边看风景去了。
晚晴这才好歹压下去要呕吐的意思,闲闲问道:“怎得这几天阿默兄弟一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偷偷溜走了?”
钰轩心里知道原因,却不敢说出来,只说:“哪有,你又多心了。”
“哼,我这段时间看家里的下人见了我都不似从前那般了,怎得个个见了我就溜?是不是你给他们说什么了?”
钰轩哪里敢接话,忙忙道:“没有没有,你如不喜欢,咱们就都换了他们,好不好?”
“胡说。”晚晴难得清醒一会儿,道:“下人总还是要几个的,不然这么大的府宅谁帮着打理?只是奶妈的事情你也该上心了。”
“好,奶妈已经派人去找了,你放心。”钰轩见她这般通情达理起来,简直感动万分,便斗胆说道:
“晴儿,孟家明日大宴宾客,托程方兴给我也送了张请柬,你看我……”
晚晴沉吟道:“孟大人现在已是西川节度使了,他对今上篡位不满,今上对他也猜忌,估计日后他绝不会离蜀了,咱们既然在他的地盘上,少不得也得应酬一番。”
“是啊,虽然他上次邀我出来做官我没有出山,可是若连这私下的宴请也拒绝了,只怕他们孟氏家族会不满。”钰轩执着晚晴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吻,柔声道:“既然娘子应允了,那我便去走一遭吧。”
“哼……”晚晴抽出手去点他的额头道:“你必是蓄谋已久了,五哥也和你同流合污,每次都糊弄我。”
程方兴当日作为魏王手下极少数留在当地会和孟志祥的高级将领,竟因此躲过了一劫,从此受到了孟的重用。
裴杜二人来到西蜀,第一个先去找他,他喜出望外,自然热情相待。两家成了通家之好,感情更上层楼。
“好啦,谁敢糊弄我的娘子啊?”钰轩揽着她纤细的腰肢,道:“你就是吃得太少了,能不能吃得多一点?咱们宝宝也可以……”
话还未说完,忽见两个仆妇端着一案桌饭疏从窗前过,晚晴只觉得胃里顿时翻山倒海,用手捂着嘴,又不停干呕起来。
钰轩扶着她,一面替她拍打背部,一面向窗外高声呵斥仆妇道:“谁让你们把饭菜端到这里来的,还不赶紧退下?”
那俩仆妇一时未能听清,还在往内室走,饭菜的香味直冲过来,晚晴这下呕吐的更厉害了,将刚才吃得那一点鸡蛋羹全部吐出来不说,还将早上吃的饭菜也都吐出来。
只见她吐得满面涨的通红,一张小脸全都皱起来,那身子弯的像一张弓一般,若不是钰轩扶着,都快要跪倒在地上了。
钰轩一面心疼不已,一面怒斥那两个一脸茫然的仆妇道:“滚,滚出去,阿诺,你怎么看得人,谁让她们进来的?……”
阿诺正在吩咐下人事务,此时听到主人召唤,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推着仆妇道:
“谁让你们把饭布到这里来的?不知夫人闻不得饭味吗?快走快走。”
这两个仆妇是当地蜀人,在裴家做得并不久,不太熟悉这里的情况,其中一个口快的便小声嘟囔抱怨:
“哪个女人不怀孕呦?偏咱家夫人娇气地很……若在我们乡下,让婆婆饿两顿还得去地里干活哩!”
不料孕期的女子最是敏感,晚晴刚刚止住恶心,稍微能喘息一口气,忽听得这话,一口气没上来,那眼泪刷的便流下来,对钰轩指着那喋喋不休的仆妇,颤着声音问:
“她这是骂我吗?她是谁?我就那么让人讨厌了?连下人都这般厌恶我……”
说着,身子一软,便坐在旁边的绣榻上,哀哀哭泣起来。
可怜钰轩哪知道这人是谁,招人的事向来是阿默兄弟在管,他狠狠剜了一眼那闯祸的仆妇,那两人一见主人动了怒,忙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钰轩只得暂压下这口气,安慰晚晴道:“好啦,是下人不懂事,不生气了……”
“是下人不懂事,还是你也嫌着我?”晚晴猛地抬起头,直盯着钰轩道:“你是不是也嫌我多事?觉得饿我一顿就好了?”
“我……我怎么会呢?”钰轩一听大事不妙,似要引火烧身,恨不得浑身长出一万张嘴来替自己辩解:
“我自己的娘子和宝宝,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嫌你?”
“你们就是欺负我没爹没娘罢了……可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当日是谁挡着不让我去见我父母的?我若去了,他们何至于……”
晚晴想起往事,越说越气,越说越心伤,不由俯在榻上大哭起来,一边又喊娘亲,又嚷着若是娘亲在,必然告诉自己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不会像现在这般,什么都吃不得……
可怜的钰轩听到娘子这番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关系的抱怨,头都懵了,不知怎生劝才好,只能过去揽起娘子来,任她在自己怀里乱吵乱嚷,只握着她的两只手不让她使力气以免伤害到自身。
这边阿诺打发了那两个仆妇,又回到二门这里,远远看见钰轩还在哄夫人,他额上满是汗珠,将晚晴搂在怀里,一再认错赔不是,看得阿诺都呆了。
阿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调侃道:“哎,没想到咱们公子也有这么一天,当日风流倜傥的玉面小生今日成了怕老婆的耙耳朵了。”
“你少说几句吧,”阿诺白了他一眼,说道:“夫人吐得那么厉害,你看不到么?”
“我看得到”,阿默摇了摇头,冷笑道:“”这拨仆从除了咱俩,又快换了个遍了吧?你说自从咱们夫人怀了身孕以来,公子赶了多少个下人了?
饭也做得不好吃,活也干得不利索,嘴也把不住,得嘞,赶明啊,连大门都得咱们哥俩自己看。
我看公子是不敢对夫人发火,回头那火全发到下人身上了。哎,说起来,我觉得公子实在太宠着夫人了。
你说也怪了,夫人当日多么通情达理端庄严肃的一个人,咦,成了亲变成这样了,和个小女人般天天吵吵闹闹,也就是公子,要我早就受不了啦!”
“你受不了那是你的事,你知道咱们夫人为了公子受了多少苦吗?公子这么做,也是该当的。”阿诺不屑一顾地给哥哥说。
“该当的?那天尊地卑,男尊女卑才是该当的,你只说夫人为了咱们公子,可咱们公子付出的少吗?
要不是公子,夫人能活下来吗?最后靠的不还是裴家的关系嘛……”阿默不服气,努着嘴对弟弟说:
“哪,你看,咱们那万年冰霜脸的公子又戴着块花头巾跳起舞来了,你说这是大老爷们干的事吗?”
阿诺远远一看,果然裴钰轩不知何时头上顶着一个花色的布在晚晴前面跳舞,晚晴终于收了眼泪,在那里咯咯地拿着帕子笑,笑着笑着不知怎的又捂起了嘴。
钰轩过去揽着她,二人亲亲热热地头靠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阿诺有一刹那的失神,不由自言自语道:“夫人终于笑了……”
“喂,你少做点梦行不行?人家做梦有醒的时候,你永远活在梦里是吧!”
阿默看着弟弟那副模样,没好气地说:“赶明儿让夫人早点给咱们娶上媳妇,你就不做梦了。”
阿诺狠狠瞪了哥哥一眼,说道:“行了吧,你想娶媳妇别带上我。你还不去给老爷收拾明天赴宴的行头,一会老爷问起来,又要大发雷霆。”
“这个你倒说对了”,阿默笑道:“咱们老爷这脾气,是随着夫人来,夫人好他就好,夫人闹他就恼,还真是两口子,嘿。”
第二日午间,钰轩好歹劝着哄着晚晴吃了一点粥,又吃了一点新鲜的水果,看着她朦胧睡去,这才去赴孟家的筵席。
番外一(2)
临走前钰轩还百般不放心,让阿诺一定盯着晚晴把晚饭吃了,又叮嘱千万不可再让那些仆妇接近晚晴,怕他们又要说出什么让晚晴生气伤心的话来。阿诺一一都应允。
结果钰轩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叫春姐的仆妇,采了一大把柳枝来,说是她们故乡的风俗,女子若害喜害得太厉害,便在内室插上这柳枝,祭拜柳神,能治害喜。
阿诺本来还犹豫未决,可是听春姐说得信誓旦旦,又想夫人的确这两个月害喜害得实在厉害,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不如试试?想了想,便将那束柳枝让春姐送进去了。
这春姐三十四五年纪,以前亦是在权贵之家做事的,可是郭元帅平蜀,那权贵之家倒台了,又找人介绍来到裴家。
她做事颇是伶俐老到,又会看眼色行事,虽来了不久,但觑着一大家子都围着夫人转,心里自然百般想着巴结,只盼日后能混到夫人跟前侍奉,只是晚晴性子清冷,平日并不会无故与下人亲近,春姐一直没找到机会。
这次晚晴害喜严重,阖府惶惶,春姐逮住了机会,四处找人打听方子,好容易听了这么一个土方,忙忙地告假出去折了些柳枝来献宝。
谁料晚晴见了这柳枝,便似生出了无限烦恼似的,书也不看,茶也不喝,眉头紧蹙,一直摇头。
刚开始春姐还只当晚晴为了他事烦心,想糊弄过去,可谁料晚晴只翻来覆去看那柳枝,长吁短叹,似有无限心事,到后来晚饭送来,晚晴还是推着不吃,早早到榻上躺着去了。
春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吓得腿都软了,只得偷着去找阿诺,打着团磨磨求阿诺救她。
阿诺一听也急了,猛地想起柳枝的禁忌,悔之莫及,想要去内室将那柳枝拿出来,谁料晚晴根本不让他们进门,那饭也在屋外摆得好好的,可见她根本一口都未吃的。
阿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只将那门敲得怦怦响,一再劝说道:“夫人,您开开门,把饭吃了,将那柳枝撇出来,不然公子回来,谁也担不了干系。”
“你们都出去吧,告诉公子我吃过饭了,柳枝就留下吧,不是说辟邪吗?”晚晴背朝里躺在榻上,心酸又怅惘地说:
“放心,你们谁都不会被牵连。这辈子,受我牵连的人难道还少吗?我不会再无故造业了!”
这话说得阿诺更是头大如斗,苦苦哀求:“夫人……您开开门,容我进来给您解释……”
“天晚了,你回吧,你们公子忌讳多得很,你别惹他了。对了,你去那点赏钱打发了送柳枝的下人,别让人白白费了这心。”
见晚晴这般固执,阿诺只得带着春姐离开上房。
二人吓得谁也不敢去安歇,一直等到深夜钰轩才摇摇摆摆回来,他看起来喝了不少酒,阿默扶着他,他醉得东倒西歪的,饶是这般,一回来,他照例先问夫人今日如何,吐了没有?吃了什么东西?
阿诺不敢撒谎,只好说:“吐是没吐,但也没吃晚饭,自您走后,茶饭也没吃一口,一直倒在榻上没起来。”
钰轩一听急了,踉踉跄跄地推开阿默,一路小跑着走到上房。
看房内未点灯,钰轩打开火折,见晚晴蜷缩在榻上,也没盖被子,只穿着一件家常白色绣花的睡袍,阖着双目,紧蹙眉头,脸上似有微微泪痕。
钰轩心猛地一抽,将那火折吹灭,便俯下身子来抱了抱晚晴,低声道:“晴儿,怎得便这样睡着了?也不盖上被子,一会儿着凉了……”
晚晴早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心里酸楚,听他这般说,便半红了眼圈道:“轩郎,我,我是不是一直都不是个好人?老给人带来无穷的麻烦?”
钰轩一惊,问道:“怎么了晴儿,你怎得忽然这般说?是不是又有人说什么……”他猛地回头,又待叫人,问今日谁来过,被晚晴一把捂住嘴巴,说:
“你不许再斥责下人了,和别人无关,是我今日心绪不佳,你上来陪我歇息……”
“好,好”,钰轩道:“我去换下衣裳,洗个澡就过来陪你好不好?你看我一身酒气……”
“不要”,晚晴把头扭到里面,声音带了几分颤:“轩郎,你现在就来陪我好不好?我觉得好孤单……好冷……”
钰轩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那你吃点东西,你不吃,咱们的宝宝也要吃呀!”
“饿他一顿也无妨。”晚晴似乎非常疲倦,紧阖双目:“我不起身了,我心里不舒服,轩郎,你能陪陪我吗?……”
钰轩见她这般,哪里还能不依,也没再点灯,便脱下外衣扔到地上,上榻来揽她入怀中,夫妇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安歇了。
第二日钰轩醒来,天已大亮了,一看,晚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在室内找了一圈没见人,刚要喊人,却见阿默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外,禀报说:
“公子,夫人今天早上不知为何一大早便一个人非要出门去,又勒令我们不许叫起您来,阿诺现在跟着她出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钰轩吓了一大跳,心急如焚道:“为什么夫人忽然生气了?你们怎得不拦着她?怎得不叫我?”
“公子,您……您昨天穿的衣衫上是不是沾了胭脂印啊?我刚才好像听夫人提到了一两句。
夫人脸色不佳,她怀着身孕,我们不敢十分拦她,她又说谁叫您她就打发谁出去,是以仆妇们谁也不敢来叫您,我和阿诺陪她走了一小段,见她往岫山去了,我便跑回来叫您了……”
“衣裳沾了胭脂?”钰轩看了一眼搭在条案上的昨日穿的那席浅蓝色的衣衫,果然有个大大的唇印般的胭脂印子,不禁冷汗从脚底升起来,结结巴巴说:“这……这……”
他心中只觉懊悔莫及,昨日酒席例行都有歌妓劝酒,钰轩和孟氏不熟,也不好拒绝,后来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怎么便沾染上了这印子,可他的确连昨日那歌妓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了。
昨日在席间他一面饮酒一面担心晚晴,一心只想早点散席回来看看晚晴,还是程方兴给他使眼色,他才勉强应酬下去。
席间孟氏又邀请他出仕蜀国,他坚守往日的诺言,并不肯应答,其实也是怕一旦出仕,势必又要上报朝廷自己的亲眷情况,故而坚辞不就,孟氏见他坚决,倒也没强逼他。
他见孟氏没逼他,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也投桃报李地尽力应酬了一番,这才喝得有点多了。
回来他只顾着哄晚晴,也没看那衣衫,谁料晚晴起得早,必是看到了他衣衫上的胭脂印子,这才气得大清早跑了出去。
他又是懊悔又是害怕,想晚晴才四个月身孕,胎像未稳,这么三不管跑出去,又是气,又是累,出了事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胡乱披了件衣裳便要出门,忽然扭头看到了窗前插的柳枝,当即雷霆大怒,满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高声怒喝道:
“是谁把这东西插在这里的?”
阿默战战兢兢道:“昨日,昨日有仆妇从外面采的,说是,说是可以防止害喜……夫人,夫人让留下……”
他话还未说完,那裴钰轩早将那瓶子连柳枝带水全砸到了门外,勃然大怒道:
“怪不得……怪不得晴儿昨晚不开心,谁让你们弄这种东西来的?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吗!”
可怜阿默被溅了一身水,也不敢躲,只好默默地垂首站立着,心里暗暗恨弟弟不知深浅,惹得公子这般暴怒。
气归气,裴钰轩到底还是担心晚晴,急急忙忙地带着阿默去追晚晴了。
此时晚晴已经爬到岫山上,那小山不高,亦极为平坦,是以晚晴攀得上去,她走得极快,阿诺紧紧跟着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晚晴到了山顶,选了块靠近崖边的巨石上坐在上面,将双腿便荡在那崖边,忽而笑问阿诺道:“阿诺,你怕什么?我又不跳下去……”
阿诺吓得脸都白了,他既不敢靠着她坐下,又不敢离她太远,只好紧紧贴在她身边站着劝说:
“夫人,咱们不要坐在这里了,坐这里太危险了……您是双身子的人……”
“对啊,我现在为人妻,为人母,唯独不是我自己了,是吗?”晚晴满目凄怆,心里似有无限悲伤:
“经历了前事种种,只觉万念俱灰,阿诺,你说人生有何意趣?”
“夫人,”阿诺劝道:“您千万莫要这般说,老爷待您可真是没得说了……”
“可不是吗?”晚晴掠一掠头发,冷笑道:“我这样的妇人,便是那不知足的……”
“不不不,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诺本来便不会说话,此时更是手足无措,额上滚汗,语无伦次道:
“公子那都是应酬……夫人,那种场合都是免不了的啊……”
“免不了……每次都是免不了……”晚晴闭一闭双目,有些神色索然,道:
“免不了受伤害,却又免不了去伤害无辜之人,我杜晚晴,就算有一日重蹈覆辙,亦不过是咎由自取!”
说着,她的泪潸然而下,眼前闪过那一束刚刚抽芽的柳枝。
“晴儿……晴儿……你怎么了?”忽听得钰轩气喘吁吁喊道。
晚晴没有回头,她轻轻张开了双臂,两条腿也直直伸开,身子向前倾去。
钰轩在身后吓得魂飞魄散,颤着嗓子喊道:“晴儿,你做什么……”
晚晴头也没回,含泪问道:“轩郎,这山风不错,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便自由了,你也自由了,是不是?”
“晴儿,不许你胡说……你乖,快把身子转过来……这样危险……”
钰轩脸都白了,阿诺给他使眼色,他悄悄站到了晚晴身后了,半弯下腰,只待她有什么过激,便一把扯住她。
“这样危险什么呢”,晚晴喃喃道:“人心惟危,人心才是最微妙难测的呢……”
“好晴儿,你先转过身来,你听我向你解释,你千万别冲动,好不好?”
钰轩急不可耐,刚待要伸手去拉她时,却见晚晴冷冷回头道:“不许拉我,不然我真的从这里跳下去。”
番外一(3)
其实阿默兄弟就在晚晴身侧,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绝不会让她有半点差池,可是钰轩还是吓得手足俱软,缓缓坐在晚晴身旁,他说道:
“晴儿,昨日宴会上是有歌妓劝酒,可我真的没怎么着,这么着,我向你保证,日后再也不出去应酬了,好不好?任凭他天王老子招唤,我都绝不出去了,我天天在家陪着你……”
说着,那胳膊悄悄伸到晚晴身后,虚虚遮住她的身子。
“夫人,昨日是数百人的宴会,人人都有歌妓佐酒的,据说这是蜀地的习俗,就连程大人也是如此,不然您亲自问问他。”阿默站在晚晴右侧,帮着钰轩劝道:
“真的,小的亲眼见到老爷几次想走,孟公子不让,夫人,那宴席场合,老爷又是客居,怎会僭越? ”
晚晴听了阿默所说,似有所触动,略侧侧头,盯着钰轩,一语未发。
钰轩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咬牙跺脚地发誓:“晴儿,我真的不骗你,你相信我,明天,不,就今天,我去就叫程方兴来,你亲自问问他,好不好?”
说着,那手臂便慢慢揽上晚晴的腰肢,看晚晴脸上的泪痕都已经北风吹得风干了,摸摸她的手,也是冰凉冰凉的,不觉心疼万分,轻轻抱住她,说道:
“傻晴儿,你怎得这般傻呢?即便是我的错,你罚我便是了,为什么惩罚自己?你知不知道这样子我……”
晚晴不理他,又要慢慢伸开臂,却被他紧握住双手,将她慢慢扶起来,晚晴刚才全凭一股气走上山来,此时却腿脚酸软,又兼之两顿没吃饭,不觉头晕目眩,刚起身,便要栽倒在地。
钰轩叹了口气道:“身子不好,偏又是个烈性子,晴儿,你说你这性子到底是随了谁?”说着,便打横将她抱起来,紧紧揽在怀里,一行人下了山。
晚晴究竟还是怏怏不乐,回到府里也懒怠吃饭,胡乱喝了几口汤便罢了。
钰轩背地里让人赶紧去请程方兴来给自己当说客,不料程方兴随了孟氏出城去巡查去了,说要过几日才回来。
钰轩背地里直埋怨,晚晴又找她的柳枝,钰轩哪里会给她看什么柳枝,说那柳枝枯了,扔出去了,晚晴更加不乐。
还是阿诺荐了春姐过来陪晚晴说话,钰轩实在无法,只好临时调拨了春姐到上房来,那春姐百伶百俐,专挑着晚晴爱听的说,晚晴虽然心里不舒服,也好歹还算是安安稳稳地吃起饭来,孕吐的确也没那么厉害了。
过了几日,钰轩一大早便去给晚晴买柑橘去了,听人说柑橘最是止吐,只是这季节未到,只有少量的流到了蜀国地界上。
钰轩便四处打听买去了,谁知问了一圈都说没有,只好带了点青梅回来,当地的羌人说,这种青梅也可以缓解孕妇害喜。
等他回来,却见晚晴打扮一新正在陪客人说话,再一看,原来是和程方兴在说话。
只见晚晴画了淡淡的妆容,梳着高高的飞天髻,插着紫金凤凰步摇,衬得眉眼如画,娇媚可人。
她今日着一件酡红单衫,小腹虽微微凸起,却依然腰肢纤细,身材窈窕。
钰轩这许久以来,很少见到她如今日这般温婉平和了,她自怀孕以来,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日日哭泣,呕吐,吵闹,本来好好一个美人,弄得狼藉不堪,是不是自己对她还不够好?
看她和程方兴巧笑倩兮,细语交谈,那么大方得体,他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酸意,程方兴是他派人去请的不假,可是看着自己的娇妻在这里陪着人家有说有笑的,他却又心里极不舒服。
此时程方兴不知说了句什么,晚晴拿团扇遮面浅笑起来,似乎脸微微红起来了,更显得风情万种。
钰轩见到这一幕,心里如针扎般刺了一下,明知不礼貌,却还是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贸贸然高声道:“怎得五哥来了也不告知一声?”
两人都吃了一惊,晚晴对他温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程方兴站起来说:
“贤弟回来了?对不住啊,前两天你派人寻我,我去公干了,这不今日才回来。
对了,上次你说的那柑橘,我替你弄来了,这玩意啊现在还不大熟,我托人到孟府里弄的,让晴儿先吃着,回头吃完我再送来。”
钰轩听到此,不由心沉了沉,却还拱手对程方兴客气说道:“让五哥费心了,阿诺,快去取两绽银子来。”
程方兴一愣,说:“贤弟,你这是要给我钱啊?我可是晴儿的哥哥,给妹妹送点吃的,不是应当的嘛,你给钱就见外了啊……”
“是啊,五哥的东西不用给钱,五哥是自家人”,晚晴笑盈盈地扶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钰轩忙去扶住她,她握着钰轩的手说:
“你常来吃饭就抵了,对不对五哥?”
程方兴笑着说:“对啊,这才是嘛,你嫂子在信中也是这么说的,让我没事来你们这蹭饭。”说着,那眼圈红了,下意识低了低头。
裴钰轩知道他的家眷都在京城,因为皇上不允许蜀地的高级将领家眷迁出京城,是以一直未曾搬到蜀中来,见他这般,自己心里那丝疑虑瞬间消失了,便忙笑道:
“好,好,这样也好,五哥,你今晚就在这里用晚膳吧,顺便给晴儿说一下咱们那日的情形,免得她又起了疑心。”
“胡说什么?让五哥笑话!”晚晴红着脸捏了他的手一把,他心中一荡,顺势揽住了她的腰。
“那事我已经给晴儿说了,而且我还给她说,以后不能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都成了亲马上要当娘亲的人了,怎得还和小姑娘般吵闹?
再说了,以前当姑娘时倒还稳重,现在快要做娘了,反倒脾气大了,难道越活还越倒退了?”
程方兴大喇喇的真地教训起晚晴来了,晚晴被他一席话说得羞愧地低下了头,嘴里呐呐地称是。
谁料裴钰轩听他这么说,不知怎地心里反倒不痛快,他的晴儿只能自己说,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说去了?
他刚待要开口替晚晴辨别几句,谁料程方兴根本不容他说话,仿佛摸清了他心内所想,直言道:
“仗着比你们痴长几岁,我也不客气了。贤弟你呢,也不能再无休止纵着晴儿,我这做大哥的,不偏不倚,只要你不打她,批评几句我是不反对的。”
听程方兴这般说,裴钰轩倒是万万没想到,故而一下没接上话来。
“五哥……”晚晴跺一跺脚,冲程方兴佯嗔道:“哪有你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
“瞎说,妹夫怎么是外?”程方兴哈哈大笑,对着裴钰轩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多,贤弟,我这妹妹属实性烈,你莫要委屈了自己。”
“我哪有什么委屈?”钰轩笑咪咪地,一本正经地向程方兴解释:“晴儿就是喜欢和我耍点小性子,和别人可是识大体得很。”
说着,不由自主地将晚晴的腰肢揽得更紧一些,又道:“而且她自幼就是这性子,我都习惯了,若哪天改了性,我还不习惯了呢……”
“你……不许瞎说……”晚晴听丈夫这么说,脸都红透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钰轩却毫不为意,仍是含情脉脉地望着娇妻。
“好好,看你们小夫妻感情这么好,我就放心了!”程方兴又一次爽朗大笑起来。
晚上,送走了程方兴,二人回到卧房安歇。钰轩拥着晚晴,略有点酸涩的问道:
“晴儿,大夫不是说孕期不能涂抹脂粉吗?你今天怎得便上了妆?”
“哼,上了妆好看!待客怎么能素面朝天?”
晚晴这几日总不理钰轩,还是今日程方兴来,给了他面子,现在她又背过身去,被钰轩从身后紧紧拥住,低低道:
“好看也得顾忌咱们的宝宝啊,脂粉不是对宝宝不好么?”
“大夫上午来把过脉了的,说我的胎像都稳了,以后也不会吐得那么厉害了,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了。”
“真的?”钰轩喜出望外,将脸贴着她的脸颊上,坏笑着问道:“娘子,真的是什么事都能做了? ”
晚晴笑笑,没说话。
屋外开始沙沙下起小雨,那雨滴又轻柔又润泽,漫天弥漫起了轻雾,晚晴不由往往窗外瞧去,只见窗下红红一片芙蓉花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更是娇媚万分,果然是红湿处一片绿肥红瘦的光景。
晚晴还待仔细看时,却被钰轩揽入怀里,此时雨越下越急了,天空中翻滚着隐隐雷声。
晚晴又待要起身看时,却被钰轩压住不许她动,她便恶作剧般张开口狠狠咬了他的肩膀一下,钰轩抬起头,身子一颤,俯身抱住她,一脸无辜道:“疼……”
晚晴的手略过他的眉眼,娇声道:“人家也疼……”
钰轩紧张地问:“真的疼吗?有没有事?”说着,那手便滑到她凸起的小腹上。
晚晴嗤嗤笑着,不作声,只是伸出那雪白纤细的皓腕,将层层帷幔掀开,微风起伏处,幔帐外挂着的那副和合二仙图在红烛映衬下显得灵动又活泼。
晚晴还未看清,那手却早已被钰轩捉住,与他的手指交叉而握,卧榻之内一片旖旎风光蔓延开来。
夜雨越来越急了,一株株怒放的芙蓉花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更加艳丽多姿……
大结局(1)
抓周
五年后。
裴府张灯结彩,仆妇家丁忙忙碌碌,挂红灯笼,洒扫庭厨,准备酒宴,到了晌午,丰盛的酒席已经准备妥当。
今日是裴家二少爷裴继宗周岁庆典,兼着要给孩子抓周。大家都喜气洋洋,连小哥哥继祖都开心地四处乱跑,奶妈跑的满头是汗,阿诺阿默兄弟围住堵截,这才好容易捉住了大少爷。
阿默好脾气地哄着大少爷:“乖宝宝,你去看看老爷和夫人怎得还不到?快把二少爷抱出来啊,时辰到了……”
祖儿不听,撅着小嘴道:“我不听,娘亲坏,她刚才又骂我了,我让爹爹去打她了……”
阿默被惊到,看了阿诺一眼,兄弟二人齐问:“你爹答应了?”
“嗯”,四岁的祖儿很得意的说:“爹爹答应了,一定会去打娘亲的屁股,就像娘亲打我那样……”
二人一齐笑喷。
祖儿惊讶地说:“阿默叔叔阿诺叔叔你们笑什么?”
阿默严肃地说:“不笑,老爷以前是刑部尚书,人称玉面阎罗,教训妻子的事,嗯嗯,做得。”
转过身,他小声嘟囔:“可怜把阎罗都逼成耙耳朵了,夫人是九天仙女下凡吧……”
“咳咳”,阿诺白了哥哥一眼,低声道:“别瞎说!”抱起祖儿问道:“大少爷,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夫人要打你?”
“我要画画,就把娘亲一盒胭脂全涂到镜子上了……娘亲就打祖儿了,祖儿很疼,娘亲坏,要不是爹爹,娘亲说要打死祖儿。”
祖儿十分诚实,边说边给阿诺兄弟指着自己胖乎乎的小屁股。
阿诺点点头:“嗯,好。”
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好”是何寓意,因为他一向惜字如金。
祖儿见他不肯和自己一起讨伐娘亲,不高兴了,扑棱着要下来,一头扎在阿默的怀里。
阿默能说会道,颇得祖儿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奶娘,天天缠着这兄弟俩。
阿默抱起祖儿,对祖儿为难的说:“大少爷,小的也不敢说你娘亲啊,夫人是连阎罗都能降服的人啊!”
卧室里,晚晴正在给小儿子的小帽子上簪一朵大粉花。
这孩子长得胖乎乎粉嘟嘟,眉眼里都像晚晴,很是俊秀,举止神态却和钰轩一般模样,只见他穿一身大红袍子,肉乎乎的坐在娘亲怀里,仰着小脑袋一再去拽娘亲的耳坠。
曾经的玉面阎罗裴钰轩此时正愁眉苦脸地给夫人做思想工作:“好晴儿,好娘子,你不要给孩子簪花了吧,他是个男孩子,周岁怎么能带花呢?”
“我不管”,晚晴气呼呼将孩子“扔”到夫君怀里,坐在妆台前,抱怨道:
“那时你说肯定是女儿,我才生的,结果呢?生出来,又是男孩子,你说我气不气?早知道又是男孩子,我一定不生了。”
“怎么能不生呢”,钰轩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给他把帽子上簪着的大花解下来,笑嘻嘻道:
“咱们裴家几百年基业,出将入相,要人才济济才是呢。宝宝要戴花那得是进士簪花宴才能戴呀,现在且戴不得呢,对不对?我们宗儿是男孩子,以后和哥哥一样,都要成为国之栋梁。”
晚晴还在抱怨:“你当初拍着胸脯说的是女儿,现在你又不认账啦。”
“认账认账,确实是为夫的错”,钰轩一手搂着刚周岁正在吐泡泡的儿子,一边过来搂着娇俏动人的妻子,检讨道:
“是为夫摸索的还不够,为夫……还得继续摸索,多实践才能总结出经验。”
后面那几句,是他坏笑着附在晚晴耳朵上说的,晚晴的脸刷地红了,她一把打掉他的手,嗔道:“胡说什么?讨厌……”
“娘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钰轩见娘子粉面含嗔,云鬟半偏,胸前的衣裳被宗儿抓的斜斜张开,露出雪白的一抹胸脯,他心中一荡,一把搂过娘子,在她面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小声说:
“宗儿都一岁啦,快抱去让他跟奶娘睡吧。”
晚晴脸颊飞起一朵红云,薄嗔丈夫:“做爹的和儿子吃醋,你真有出息了。”
钰轩见她薄嗔含笑的样子,不由身上一团火热,他将孩子放在摇篮里,紧紧揽着晚晴,深深吻了又吻,那眼神随之迷离了起来,低低叫道:
“晴儿,晴儿……”
晚晴笑着将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前,有一股甜香随之弥漫过来,钰轩的手开始不老实,晚晴笑着打他道:
“做什么?老实一点啊,我给你说正事,……哎呀你别乱动,我说正事”,她将他的手捉住,“你说,我们要不要再生个女儿啊?”
“不要不要,你身子弱,生宗儿时差点吓死我,我坚决不让你再生了。”他抬起头,眼底藏着一片红:
“我好容易才有这般的团圆美满,再不能让你冒险了。”
“傻瓜,不就是产程长一点了嘛,大夫说是常事,你就是大惊小怪。”
“不行,我冒不得险。你还记得吗,当时那个棋待诏的姑母不是说有个方子可以避孕吗?我后来去找过他,让他帮忙去打听那方子,还真被他打听到了……”
“你说的是……”
“就是翰林院的棋博士胡大可呀,他后来在幽州城郊开了个棋馆,生意还不错。我资助了他百十两银子,他感恩戴德的,把他姑母和小姑父也葬到一处了,倒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晚晴惊问道。她从未听雨钰轩说起此事。
“哎,这个久远了,我还没出蜀的时候……那时,咱俩不是,嘿嘿,闹了点别扭嘛,就没告诉你,后来索性忘了这事了。”
“你……那时待我那般决绝,怎得又去给我打听避孕的方子?”晚晴说起旧事,脸拉下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要将他推开。
钰轩哪里肯依?依然死皮赖脸地黏在她身上,嬉笑道:“瞎说,我什么时候待你决绝啦?我没一日不想着你哪,当时我怕你身子弱,子嗣过密会危害身体,这才去打听了那方子。
还好当时胡夫人还没过世,按照她说的,我专门找人配了药,后来我不是给你说要找人再配药吗?就是用这方子打底的……你刚来蜀地时,吃的便是那药。”
晚晴听他这般说,不由握住他的手,倚在他身上,怅然道:“也罢,既然你已经计划周全,我就不说什么了,本来还想给你生个小棉袄,你说不生那就不生了吧。我是女儿,不也没在父母面前尽一天孝嘛……”
说着,那泪水直流了下来,“要是爹娘看到我生了两个外孙给他们,他们该多开心啊!”
钰轩不由心内一紧,忙起身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柔声道:“晴儿,岳父岳母在天上看到我们一定会祝福我们的,我爹娘也会祝福我们的,是不是?不哭了啊,大夫不是说,你不能忧思过度吗?听话,乖。”
说着,爱怜的将她的泪水擦干,轻轻道:“再过两天是中元节,我已经定了河灯,到时咱们去河边放河灯好不好?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哭了啊,看妆都哭花了……”
晚晴见他这般体贴,也暂时放宽了心,笑道:“好,听你的。快抱上宗儿,去抓周吧。”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刚要出门,钰轩侧头一看,大惊道:“娘子胸口怎么露这么多?”
因刚生了宝宝,晚晴身材圆润了些,旧日的衣裳稍紧了些,这般看起来倒确实是春光有些露。
钰轩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一条长襟绣花的外衣硬给她嗔上,晚晴嗔道:“热死我了,我不去了。”
“不热不热,你身体虚,一会怕有风。”钰轩哄着妻子,一会小儿子吐了一嘴泡泡,全抹在他靛蓝的罗衫上了,又张着小手咿呀呀地抓他的脸,他笑得和一朵花一样,抓住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放在自己嘴边亲吻。
晚晴见他这般幸福和满足,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快乐,待说什么,还没说,忽见一个小人一下扑过来,张着小手,嚷道:“娘亲抱抱……”
夫妻二人一看,是祖儿跑过来了。
钰轩喜笑颜开,把宗儿递给妻子,将祖儿一把抱起来,道:“祖儿大了,娘亲可抱不动喽,来,爹爹抱。”
夫妇二人一人抱一个,两个粉妆玉砌的孩儿都在怀里乱摸乱嚷,钰轩又特地腾出手来,揽住晚晴,深深道:
“谢谢你晴儿,谢谢你终于给了我一个热气腾腾的家。”
晚晴向他莞尔一笑,看他眼底藏着泪光,自己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裴氏一家四口到厅堂,客人们起身迎接,待见到裴钰轩怀中的宗儿,立刻喧腾起来,都道好个孩子,真是眉眼如画。
一时宗儿抓周,弃了□□、算盘、印章、脂粉、小锤子,独独抓住了纸笔,拿着那笔放到嘴里大嚼,客人们都叫好,纷纷道:
“人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会抓呢?大儿子抓了印,二儿子抓了纸笔,这以后都了不得啊!你说我们家孩子,他抓杆秤……”
有一个宾客道:“哎,别提了,我们那个抓了一盒胭脂。”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开宴了,大家便不再议论,纷纷入席。
钰轩早带着妻儿到了内室。略有些不高兴,怏怏对晚晴道:
“上次已经和程五哥他们喝过酒了,我说不要再办什么家宴了,你就不信,果然,你看今日这许多客人都是从哪里来的,早知道不让你露面了。”
他有些后怕,在帮晚晴脱下外衣时,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是我让发的帖子,我们少不得还得在这里呆上些时日,怎能不结交四邻乡绅?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还不敢见人,你还真是敝帚自珍!”晚晴笑骂道。
接着,便有奶妈将两个孩子抱出去,钰轩跟出去吩咐道:“让阿诺和阿默跟着,不能出大门,喔,不不,二门也不要出,今日客人多,让家丁都打起精神来看好两位少爷!”
奶妈们领命而去。
晚晴便歪在榻上看着他笑。他看着孩子们都出了门,方才将门关上,过来揽着晚晴道:
“娘子笑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对了,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大哥几次找人捎信过来,说李四原多次召他回晋国任职,他都没答应,他现下已经在吴越那边立下了脚,听闻我们在这里已生了两个儿子,非常激动,让我们带回去祭拜裴家宗祠。
现在裴家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继承香火了。我想这边究竟是地处偏壤,孩子们的教育日后也成问题,你看……”
“轩郎,我知道你的意思,让你堂堂的两榜进士、曾经的二品大员,在这偏僻的地方陪我过活,我也好生过意不去,你若想去吴越,我便和你一起回去。”
晚晴歪在钰轩怀里,软言道。
“不不,晴儿,我自己在西蜀是甘之若饴。我对做官没兴趣了,只要陪着你便罢了。
再说当年若不是你劝我在西蜀置地,我们怎么有这般快活的日子?不过现下李四原的几个儿子争得厉害,他的女婿石静堂又野心勃勃,北方是回不得了,看来还有战火。
吴越的钱氏还不错,那边地处中心,文化很发达,大哥已经官居二品了,很得钱氏赏识。
他这些年一直劝我们过去,说自己年纪渐长,膝下无子,很想余生教养一下子侄。我想儿子们人生才刚刚开始,总也得跟着大伯学做点事。你说是不是?”
晚晴听着钰轩这番话,心里百感交集。那富贵名利场,难怪古往今来难有人跳出来,无非是因为自己看破了,跳出了,但是想到儿孙的前程,又不得不忍着再跳下去。
像范蠡、张良这般“事成拂身去,不留功与名”的人实在太少了,所谓“看得破,忍不过”。
果然是忍不过啊,自己一生追求闲云野鹤,想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是何尝有真正的自由?
即使今日,也不过是拘禁在这千亩丹桂苑里罢了,连益州城里的书肆都无法任意一游。
现在眼见钰轩又动了富贵心,他们裴家数百年基业,高门大姓,自然不堪在这西南一隅龟缩,还是要再去名利场博击一番。
自己的两个儿子抓周,一个抓印,一个抓书墨,难道真的是他们裴家祖先不愿让子孙平淡过活一生?况两个孩子都极聪颖,难道真的让他们在这里默默无闻过一生?
罢了罢了,大贤如张良者,不也为了子孙忍了吗?最后还是屈从吕后,为其设计使得太子继位。
自己不过一介女流,又何必故意凌空蹈虚,追求什么化外之人呢?若真想做化外之人,当年就不该去劝钰轩,打定主意留在紫金庵修行便可了。
如今已经嫁人生子,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误了孩子的前程?此生自己既已深入红尘,便不可能还想抽身。若想修行,只好来世了吧!
想及此,她不禁略略有些惆怅,轻叹一口气道:“好,轩郎,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
“真的,你同意啦?”钰轩见她这般轻松便答应了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初看她沉吟良久,还怕她不答应。
他知道她向来是视富贵如粪土的人,对尔虞我诈的官场十分厌恶,可是自己提议回吴越,无异于继续走这条富贵之路,若她真的不答应,自己也说不得什么,少不得也得顺着她,只是心里其实还是盼着她能答应。
因为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儿实在聪明灵透,可堪大用,若是老死在这僻壤之中,着实可惜,而且自己年龄越大,家族认同感便越强,
想到大哥无后,自己和晚晴所生的这两个儿子便是裴家仅有的两支血脉,那光宗耀祖之心又难免浮起,想裴家富贵历经数百年而不衰,到了自己这一支反倒成了布衣,怕也愧对祖先。
况且孩子们若将来有所进益,对百姓对国家亦有好处,自己这番心思也并不全是为了富贵。
“怎么啦?呆住了?那咱们就不走了”,晚晴见他怔怔的样子,打趣道:“就在这里做个土财主,悠游自在也没什么不好。”
“不不不,谢谢你晴儿,我以为你可能不会答应呢,你不是一直觉得大哥……我以为……”钰轩又惊又喜,吞吐道。
“大哥是城府深沉,可是当年若不是他,我又怎么能逃出生天?咱们在这世间的亲人不多了”,
她的眼圈一红,钰轩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鼻头酸了一酸,道:
“就剩这么个大哥了,我相信他是真心盼我们回去,当初晋国的政局不稳,先帝新丧,我们才暂避西蜀,现在没什么避忌了,理应回去。
再说你们裴家赫赫扬扬几百年,人才辈出,哪能窝在这里做个陶朱公呢? ”
“晴儿,你这么通情达理,果真是我的贵人,若不是当年你力劝我和大哥修复关系,咱们今日哪能有此依傍?”
钰轩将晚晴紧紧揽入怀中,忍不住信口开河道:“哎,要不是我当年咬牙不放弃,这么好的娘子早就被人抢走了……”
“你还说”,晚晴啐他道:“你骗我说泰成成亲了有宝宝了,其实他根本没有,我们去的时候他的娘子还没有生产,你……就是故意的……”
“咳咳”,钰轩看冷不防的又提起这个话头,忙找补道:
“圣人云:兵不厌诈,哎呀,娶个好娘子真是不容易啊,天天劳神费力……还得看着,看紧了。”
说着,便忍不住又去摸索着解晚晴的衣带了。
岂料被晚晴用手打开,佯怒道:“瞎说,怎么你娶了我就劳神费力的?”
“好好好,为夫给你解释一番啊,你听我细表。”钰轩嗤嗤笑着,一手搂着晚晴,一手拉上了重重的帷幕。
秋光正好,潋滟旖旎,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
大结局(2)
河灯
中元节,蜀地的风俗是放河灯祭祀亡灵。
晚晴从早上起来便心思沉重,她已经背着钰轩抹了几次眼泪。钰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好骗着大儿子去哄娘亲开心。谁料祖儿并不乐意,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
“爹爹,阿默叔叔说您曾是刑部尚书,很是威风,您为何不打娘亲?”
“打娘亲呀?为什么又要打娘亲啊?钰轩佯怒,拎起他的小耳朵,娘亲那么温柔,那么善良,还要打呀?”
“娘亲哪里温柔了?”阿祖撅起小嘴,告状说:“我看娘亲骂爹爹,骂祖儿,骂弟弟,对那些下人倒是很和气,对阿默叔叔和阿诺叔叔尤其好,从没骂过他们。”
“啊呀,我们祖儿真棒,连这个你都发现了?对了,弟弟这么小,娘亲也骂了?”钰轩强忍着笑,问儿子道。
“嗯”,祖儿点点头,绞着胖乎乎的手指,不好意思地对父亲说:“因为我让弟弟去把娘亲的粉全撒在帐子上了,结果娘亲打我和弟弟的屁股,还不许乳母带我们进你们的寝室。”
“喔……怪不得为父也跟着挨了好大一阵骂呢,原来是你小子惹的祸!”钰轩故意沉下脸,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训儿子:
“你们能不能放过娘亲的那些脂粉哪,都很贵的!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是爹爹买的啊!”
“爹爹说得是”,祖儿像个小大人那样点了点头,乖巧的很:“既要费银子,那我不玩了,对了爹,我想到了,娘亲有好多好多的书,我要带弟弟去上面画乌龟……”
这个小不点还没说完,就被爹爹捂住了嘴,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你娘亲自小嗜书如命,你乱画了她的书,爹也救不了你啊。”
祖儿撅着小嘴道:“爹爹……夫子不是说,女人要讲三纲五常嘛,您怎么这么怕娘亲哪?”
“因为没有娘亲就没有爹爹的今天,而且没有娘亲就没有祖儿、宗儿,你想咱们这一家子都是因为有娘亲才合在一起的,爹爹能不怕娘亲吗?爹爹不仅怕娘亲,爹爹还爱娘亲呢。”
“嗯嗯”,祖儿点了点头,张着小手让爹爹抱,又搂着爹爹的脖子道:“祖儿也爱娘亲,弟弟也爱娘亲。”
钰轩欣慰:“嗯,这才是爹的好孩子,你看,娘亲现在不开心了,你去哄着娘亲乐一乐。”
“爹爹,娘亲为什么老一个人流泪啊?”祖儿歪着头问:“娘亲让祖儿背《凯风》《蓼莪》,祖儿一个字都没错,娘亲还泪流满面。
娘亲还时常拿着她的一支凤头簪掉眼泪,有时看着医经也掉泪,为什么啊爹爹?”
钰轩鼻子一酸,他强忍着眼泪,笑道:“娘亲那是想起自己的父母、姐妹和故人了,没事,走,祖儿,你和爹爹一起去看看娘好不好?”
“好,祖儿不愿意见娘亲掉眼泪,娘亲一掉眼泪就不好看了。比起来,祖儿还更愿意让娘亲打祖儿一顿。祖儿乖巧的很。”
“所以你才老去娘亲的梳妆台捣乱是不是?”
做爹的心里一软,不由抱起儿子,心里暗暗愧疚,自己怎得连个几岁的黄毛小儿都不如,眼见得晴儿这些年越来越释然,还以为她已经放下旧事了,原来她一直在自己眼前掩饰,在小孩子面前没有遮掩,所以小孩子看得清楚,不惜用自己的方式逗娘亲开心。
他抱着儿子进去,见晚晴拿着一本书,正在看书。他放下儿子,儿子跑去扑在母亲身上,大叫了一声娘亲,又惊到:
“娘亲,你怎么满脸都是泪啊?爹爹,你看,娘亲在这里哭呢。”
钰轩眼泪一下涌出,他过去从后面揽住晚晴母子,哽咽道:“晴儿,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我以为你会慢慢忘了那些旧事……”
晚晴握住他的手,强颜欢笑道:“轩郎,没关系,我是……一时没忍住罢了。咱们收拾一下,去放河灯吧。”
钰轩给祖儿说:“祖儿去找阿默叔叔玩吧,阿默叔叔就在室外守着呢。”
祖儿用小手抹着娘亲的泪,说:“娘亲乖乖,不哭了啊……说着,吧唧亲了娘亲一口,这才跳下娘亲的膝头,自己开门出去了。”
钰轩搂住晚晴,深深道:“晴儿,以前大风大浪都过了,怎得现在又这般难过?你本来身子不好,又爱多思虑,你若有个什么闪失,让我们父子三人怎么办?
逝者已逝,生者还要向前,这是你少年时劝慰我的话,怎得现在反倒想不开了?”
晚晴闻言,泪如雨下:“轩郎,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今天的幸福,我的父母我一天都没孝养,我的姐妹,我眼睁睁看她死,无能为力;
良儿,那么好的一个弟弟,替我喝了鸩酒;我踩着这么多人的血和泪过来,我怎么敢幸福?我不敢……”
傻娘子,钰轩摸着她的头发,爱怜地说:“要是你都没资格幸福,谁有资格?当日幽州一带发生旱灾,赤地千里,是谁冒着生命危险逼得皇上在寿宴上亲自允诺放的赈济款?
为此你自己被□□在黑牢里关了40 天,出来眼睛都要盲了,一头青丝生出了白发,如果这种功德还不配得到幸福的话,那谁能有资格呢?
岳父母若是知道女儿被立生祠奉养,难道会不欣慰吗?若你只是孝养父母,能解救那数万灾民吗?
淑儿和媚儿,那是我爹他们定的婚事,富贵人家的婚姻都是政治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就连我的婚事,不也被捉弄了两回吗?
晴儿,你尽力了,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帮助他们了。良儿确实是救了你,我也好生感激,在青城山,我已经为他立了牌位,和他叔叔一起,受寺庙供奉。晴儿,你莫要自苦,总是要惜取眼前人啊!”
“轩郎,谢谢你。”晚晴扬起脸,眼中还噙着泪花:“谢谢你开解我,也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傻瓜”,钰轩吻住她的额头,笑道:“以后有我们三个男人保护了,裴夫人还老哭鼻子吗?”
晚晴破涕而笑。
钰轩拥着她,一面替她擦拭着眼泪,一面感慨道:“晴儿,你知道吗?咱们祖儿现在也大了,知道娘亲不开心,故意逗你开心,是以以身试法,让你打两下子。”
晚晴一下从他怀里坐正身子,狐疑道:“嗯?不可能吧,这孩子自来和你一样诡计多端,我根本不信……”说完自己去打开梳妆台的各种小抽屉检查。
钰轩哭笑不得:“你看你,总是误伤,我怎么诡计多端了,我看咱们孩儿十分像我,品质端方,才……”
“裴钰轩”,晚晴忽而柳眉倒立,对着丈夫怒道:“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我这一式四支的眉笔……全毁了……”
钰轩伸头一看,晚晴拉开的抽屉里,果然是四支眉笔笔芯都断了,兼之旁边还散落着胭脂、香粉,满满登登一小抽屉的化妆品的残渣。
他目瞪口呆,慢慢站起来,准备往外溜。
“你给我站住,我都吩咐了不许这两个小崽子进我们的卧房,是谁带他们进来的?”晚晴高声道。
钰轩顾左右而言他,挠头道:“是吗?这个,孩子调皮,要多教育,教育很关键……”
“奶妈”,晚晴咬牙冲外喝道:“奶妈到哪去了,给我把两个小崽子带进来。”
两个小崽子进来了,祖儿一见自己的杰作被打开展示,忙躲在爹爹身后,嘴里嚷道:“不是我娘亲,是弟弟干的,弟弟用小手掰的……”
弟弟无辜地躺在奶妈怀里哈哈大笑,又伸出两只小胖胳膊让娘亲抱抱,晚晴没好气的从奶妈手中接过他来,略抱了一下,便要放到床榻上,钰轩一个箭步冲上来,将爱子抱在了怀里,向妻子谄媚地笑道:
“哎呀,娘子,你不要生气嘛,孩子们还小,不懂事!”
“奶妈,是你们把孩子带进来的吗?”晚晴根本不理他,径直问奶妈。
奶妈们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老爷一手一个抱进来的。”
“你们……”钰轩万万没想到这俩奶妈连象征性掩护都没给打就直接把他卖了。
“好,你们俩出去吧,以后记得,如果没有我的吩咐,谁再让这俩兔崽子进来,我就把他当场撵出府去,谁要是想抱进他们来的话,让他来找我,我亲自去给他抱……”说完,拿眼直觑着钰轩。
奶妈们捂着嘴忍笑出去了。
钰轩尴尬地说:“娘子,你看,这个,以后当着下人的面,咱们能不能……”
“不能”,晚晴竖眉道:“谁要是再动我的胭脂水粉,就给我等着。”
宗儿见娘亲忽然变得这般凶,小嘴一扁便要大哭,被晚晴怒喝了一声:“不许哭”,可怜的孩子吓得立刻合上了嘴,小脸憋得通红。
钰轩心疼,忙帮孩子拍了拍背,对晚晴说:“他才多大啊,又不懂事,你别吓着孩子了。”
晚晴瞪了他一眼,先不理他,扭头对始作俑者的大儿子道:“你,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做人要光明磊落,不许耍小心眼,错了要认,耍小聪明就要双倍罚,去,给我去书房抄100遍‘静’字,抄不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也不许去看河灯。”
祖儿垂头丧气的出去了。
钰轩抱着小儿子,偷偷抬眼觑着晚晴,有点心虚道:
“那……为夫我也领罚?我是看着两个孩儿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是以抱进来在榻上玩了玩,你不许奶妈进来的嘛,所以,我一时没看住……喔,其实是我小憩了一下,让哥哥带着弟弟玩了一会儿……”
对,是,我不让奶妈进来,你想让奶妈进来?你卧在榻上看她带孩子?晚晴怒视着他,逼问道:我看这新来的奶妈有几分妖娆,怎么,你又要故态重萌?
“晴儿”,钰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鼓起勇气抗议道:“那个奶妈,脸和马一样长,还半脸麻子,水桶腰,到底哪里和妖娆沾边了?”
“哼,你是看她比我年轻吧!”晚晴气哼哼。
“她还年轻,她都生了4个孩子了,我……”钰轩暗暗咬牙,却也无法,只能一手抱着小的,一手揽着妻子,苦口婆心地劝说:
“行了晴儿,你看看咱家那些仆妇,各个都长得,哎呀,真是一言难尽哪,还有,阿默给我抱怨几回了,说你给他们兄弟介绍的那些姑娘们,未免也都……就这你还担心,这个未免矫枉过正了……”
“怎么,那兄弟俩都抱怨我吗?哼,怪不得这么多年还没挑中一个……”
晚晴根本不肯从善如流,她当即柳眉轻竖,佯怒道:“以德服人,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圣人说的,你们都不知道吗?”
钰轩只有点头的份了,毕竟谁能说圣人有错呢。还是当年方回有先见之明,他说哪个男子若娶了晚晴,怕男子雄风难展,你是说得过她呢还是学得过她呢?
果然自己是既说不过也学不过,只好点头哈腰变成了老婆奴。还好,自己甘之若饴,甘之若饴……想到此,他不禁看着夫人乐呵呵笑起来。
“傻笑什么啊?是不是心里还在腹诽?”晚晴倚在他怀里,用手点着钰轩的额头,嗔道:别忘了,去给我买双份的胭脂水粉去,就明天,明天我看不到,你那俩熊孩子我一个打一顿。”
“买买买”,钰轩点头如鸡啄米,心悦诚服地说:“娘子我买二十份给你啊,你千万别打孩子了,上次把祖儿的屁股打的疼了好几天呢。”
“轩郎”,晚晴忽然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戏谑地说:
“我记得你以前号称阎罗,杀人不眨眼,动辄就要打断人的腿,刑部大牢里那些死囚,一听你的名字都发抖,是真的吗?”
“咳咳”,钰轩脸一红,拿着儿子的两只肉嘟嘟的小手遮着自己的脸,吞吐道:“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自从得了娘子,又生了这两个孩儿,我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了。”
晚晴笑道:“果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轩郎,你变了。”
钰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良久,方柔声道:“娘子,我见过光明的模样,便再也忍不了黑暗了。 ”
夜幕降临时,万千盏河灯在河面上随水上下浮沉,将这一大片河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千千万万的人们汇集到这里,在河里放一盏河灯,以纪念那些已经往生的先辈们。
裴家这次买了多盏河灯,无论亲朋故旧,甚至是仇怨旧敌,全部都点上一盏河灯。
裴氏夫妇,杜氏夫妇,杜若、钰媚,小良子、珊瑚、阿旺、青萍,每个人都有一盏灯,遥寄哀思,念终追远。
晚晴含泪祈祷:“公婆、爹娘,姑姑,请你们保佑我和轩郎及孩儿们都能平安顺遂的过这一生。”
钰轩一手抱着宗儿,一手揽着晚晴和祖儿,低声道:
“娘子,会的,祖先们会在那边保佑我们的。”
“呀,呀!”宗儿忽而咧开嘴,哈哈大笑,他的小手指着前方,大家一看,原来河对岸正在放烟花。
漫天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天空,万千的火树银花落下,像极了那年长安城里的上元夜。裴氏夫妇相视一笑,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正文终
番外二
番外·人生一梦是百年
宋·太平兴国年间开封 裴府
“爷爷,救救我,救救我,爹爹不让我读书……”一个刚刚总角梳着两个小丫髻的小姑娘飞奔着跑向祠堂。
后面一位中年男子追得气喘吁吁,待追到祠堂,却不敢进去了,只听得祠堂内那小姑娘咯咯地笑声。
“爹爹,您在里面吗?”那男子低眉顺眼道:“儿子给您请安了。”
“不必了。让颖儿在这里陪陪我吧。”祠堂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
“儿子谨遵父命。”那男子拱手在门外侍立,一动未动。
良久,又听得那老人声音又起:“让女子读书识字,通达事理,是自庆国公开始的家族祖训,枉你饱读诗书,怎得连这个道理都不清楚?还要公然违背祖训吗?”
“儿子不敢。”那男子跪地叩首道:“是儿子错了,儿子这就安排颖儿和她的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好。收到你二叔的信了吗?他的身子好些了没有?可还在按时服药?”
“禀告父亲,今日刚从吴越传来信件,还未上禀您。叔父说身体好得多了,今年适逢祖母80冥诞,问您要不要回乡祭祖?”
“娘亲若在,都已经80岁了”,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两个牌位之前,那牌位上赫然写着:
先考庆国公裴氏讳钰轩灵位;
先妣魏国太夫人杜氏灵位;
牌位上方,高高悬挂着两副人物卷轴画,男子轻衣缓带,端肃清雅;女子俊美端庄,温婉雍容,二人的画像均毛发毕现,栩栩如生。
老人对着那女子画像,泣道:
“娘亲,这些年……您和父亲……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娘亲,祖儿年迈,不能亲自回家乡去祭拜您和父亲的墓冢,只盼着百年后,能再回到您和父亲身边,那时咱们一家子就团圆了……”
“爹爹,请您节哀。”那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入祠堂,跪倒在父亲旁,劝慰父亲道:“祖父祖母已走了十余年了,您莫要再这般伤悲了。”
“我后悔啊,后悔当日为了求取功名,到了这都城来做官,说什么光耀门楣,封妻荫子,却远离了父母”,那老人抖动着白发,颤声道:
“我真羡慕你二叔,他一直承欢父母膝下直至天年。成儿,我告老后,也要回到吴越去,到时你一定记得将我的骸骨埋葬在你祖父母身边。”
“父亲……”那中年男子泪如雨下,“儿子谨遵父命。”
“爷爷,您为何和父亲哭得这般伤心?”那小姑娘天真地指着墙上那两副画像,歪着小脑袋问道:“这上面的伯伯和嬢嬢,长得真好看,爷爷,他们是谁呀?”
“傻孩子”,那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笑道:“那是你的□□父和□□母啊。你今日能读书,都要感谢你□□母……”
“感谢□□母,为什么感谢□□母呀?”颖儿拉着爷爷的手,问。
“因为你□□母是咱们裴家的大功臣哪,她在世时治家严谨,克勤克俭,使我裴氏这一房东山再起。
也是她临终前交代,自她之后,家族所有的女孩子除学女红之外,必须读书习字,所以你的几个姑姑都得以读书明理,咱们裴家的姑娘在京城中可是人中翘楚呢。小丫头,你也要好好读书才行啊。”
“那是自然,爷爷放心。”小丫头满眼崇拜地看着那画像,忽又转头问中年人道:“爹爹,您见过□□母吗?□□母给您说过什么吗?”
“当年祖母给为父说:做官要廉洁清明,不可沽名钓誉,更不可恃才放旷,要……爱民如子,视民如伤。”
那中年男子涕泪纵横,对着牌位叩首道:“祖父祖母,成儿幸不负你们当日的殷殷期望,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好啦……你祖父祖母知道你的心意了。”那老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去“吧,去忙你的公务吧,让颖儿在这里陪陪我。”
待儿子出去后,那老者也踉跄地站起,颖儿赶忙站起来扶起爷爷。老人用手轻抚那画像,道:
“颖儿,爷爷老了,不知能不能看到你出嫁的那一天,如果你的姻缘能如你□□父、□□母这般恩爱圆满,祖父也就放心了。”
“爷爷,您不老,、您一点也不老……孙女给爷爷擦着眼泪,撒娇道:颖儿才不要嫁人呢,颖儿要一辈子守着爷爷。”
“傻瓜,听说当日你□□母也说过这话呢,后来还不是嫁给了你□□父了。”爷爷含泪笑道:
“□□母为什么要嫁给□□父呢?是因为□□父对□□母好吗?”小姑娘仰着脸问爷爷。
“对啊”,爷爷抚摸着小孙女的头发,慈祥地说:
“要说你□□父对你□□母啊,那真是好得没话说了,自来也没见他违逆你□□母半句。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了。
当日你□□母身子不好,先走了一步,不到两个时辰,你□□父便也跟着去了,说是担心你□□母怕黑,寻不到路……”说到这里,老人那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小姑娘听到这里,忍不住踮起脚尖,用小手轻轻抚摸着□□母大红的裙裾,细声细气地问老人:
“爷爷,我也好想成为□□母这样的女子啊……□□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您能给我讲讲吗?”
“你□□母,那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了。”老人望着那副卷轴画,悠悠道:“她的故事,在那个乱世之中,是一个传奇……”
颖儿听爷爷这般说,不由抬头看向了那画像,此时,忽见一阵微风吹起,将那两副卷轴画微微吹起,画中的男女衣履翩然,似乎已从画像中闪出,携手走出了祠堂门外。
待要跨出门槛的一刹那,那女子忽而转身对着颖儿嫣然一笑,旋即便不见了踪影,颖儿呆住了……
这正是:
人生百年一梦幻,世间万事空悠悠。
一声野鹤忽惊醒,山炉活火茶烟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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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祝愿小天使们新的一年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