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舞生》 第1章 狗腿子 1.夭折 【都市长篇言情小说】 老舞生莺鸣(谢英明)著 序 人到世上,各种活法,或富贵健康,或贫穷弱病,皆是运数。然轰烈也罢,平凡也罢,各自皆有人生故事。 在这故事里,有他憎恨厌恶的人,也有他敬爱思念的情。他经历过风雨波涛,也见过朝霞彩虹。他有时喜悦激动,有时悲伤苦闷。不管生活一帆风顺、锦衣玉食,还是崎岖坎坷、家徒四壁,每个人知天命后,心灵深处最忘不了的,还是一个“情”字。 老舞生阿明生活的年代,是共和国六十年代至今。这一时代,虽无兵燹,却有太多的变化,从有信仰、有理想的主义,到拜权钱、逐肉色的社会,令人瞠目结舌。在这汹涌的潮流中,阿明拼搏过,奋争过,然他不是一条游鱼,而是一片鱼鳞,被大潮冲落,沉入水底。 阿明生活在杭州,西湖景色,秀甲天下,他忘不了故乡情;阿明的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五子长大,却从未享受过一天空调,他忘不了血缘情;阿明有很多同学、同事,快乐相处,他忘不了朋友情;阿明在舞厅二十年,傍徨中**,沉沦中亢奋,他最忘不了男女情。 逝者逝矣,生活不会从头再来。杭州的秀景,杭州的风土,杭州的人情,渐行渐远,阿明愿化作西湖边的一片落叶,即使腐烂了,也要枕着故乡芬芳的泥土,做一个来世的梦。 第一章狗腿子 浙西天目山余脉,龙飞凤舞到钱塘,煞尾于吴山。这吴山,俗称城隍山,处杭州东南,紫阳、云居、宝莲、石佛、螺蛳、伍公诸山总称,景色秀美,人文荟萃,真个是卧龙眠凤妩媚,游凫立鹤隽美。山左西湖,碧浪千顷;山右钱江,奔潮壮观;山下巷陌,烟火万家。小子有一首《吴山天风》,单赞这杭州西湖新十景之一,诗云: 潮叩城隍阁1,浪拜汇观亭2。 云居烟万家,紫阳鸟千声。 笠翁唱秋雨3,崔郎笑春风4。 杭州多名胜,吴山最关情。 吴山北麓,东西一条路叫作勤俭路,今已恢复旧名“河坊街”;南北一条路叫作劳动路,五十年代末,千众杭州人拆桥填河而成,民国桂系将领黄绍竑命名之,依旧用着。阿明家中排行第四,人多呼“阿明”,也有叫“阿四”的,便出生于两路丁字口。 这阿明,身高1米68,头像冬瓜,身材瘦小,皮肤黝黑,两眼细小,鼻梁略歪,嘴唇稍厚,活到土埋到喉咙口、脚走到新凉亭5,似渣子非渣子,不坑蒙拐骗偷,不耍心眼,安分守己;似才子非才子,为了糊口,对月七年,写了一本百万字小说《龙虎争霸》6,一箩筐纸儿,糊墙壁厌黑,揩屁股嫌硬。 阿明虽则穷困潦倒,然天不亏人,偎红倚翠,桃花运倒是不少。后来老了,所有钞票都赌输在股市、麻将桌上,日子要过,愁着看个病儿愈来愈贵、水费电费一个劲儿上涨,便想卖几许字儿,好贴补贴补家用、养养老。正是: 少时逐花学崔护,老来对月效李渔。 【注释】 1城隍阁:吴山之巅有阁曰“城隍阁”,供奉护城神周新。阁高七层,辉煌富丽,秀出云表,堪与黄鹤楼、岳阳楼、藤王阁媲美。 2汇观亭:紫阳山巅有亭曰“江湖汇观亭”,明代徐渭题楹:“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3笠翁唱秋雨: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号笠翁,隐居吴山,卖赋糊口,编著有艳情小说《***》、《八段锦》、《十二楼》等。 4桃花笑春风:吴山宝成寺内,寺壁上刻有唐代诗人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5新凉亭:在杭州西溪路上,离龙驹坞火葬场(杭州殡仪馆)不远。 6《龙虎争霸》:又名《龙虎风云演义》,详见游鳞斋新浪博客。 1.夭折 1966年的清明节,黄昏。杭城久雨乍歇,天空阴云依然密布,似雨不雨,像坟头祭夫寡妇的双眼,黯淡无光。 春寒料峭,一行雁北,留下声声凄厉。 南屏钟声似为湿气粘滞,不像往日般洪亮清脆,带着悲凉,隐约传来。 上劳动路口,一溜儿二三百米两层黑瓦白墙楼房。一楼皆是木门、木窗;二楼外壁,里面是竹片儿、木板儿,外涂泥浆儿,再抹白灰儿。朝西的门窗、墙面,日晒雨淋,脱落斑驳。 离路口五六十米的青石板上,搭着个塑料棚儿,棚里摊着一张旧草席儿,上面躺着一具小死尸,盖着一块虽皱却洁的白布儿。 谢家阿五满身红疹子,发冷发热,出兔儿1死了,年仅四岁,就像他脚后的长明灯,本是亮亮的,寒风吹来,忽然就灭了。 阿五名强,家里人叫阿强,是谢家六兄弟中生得最壮实的,百米外拎尺高两桶井水,行走如飞;握着腕口粗的扁担,当街一横,邻居小浑蛋望风而逃。 母亲莲子擦亮火柴,重新点燃了油灯,用竹筷挑着灯芯儿,两行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用袖儿揩抹着。 天渐渐黑了,风也大了些,父亲锡顺拿着两块破瓦片儿,一前一后压在白布上,担心风掀白布,孩儿添冷。 “我想给阿强做个小棺材,葬在荆山岭他爹爹坟头旁。”莲子哭了一天,嗓子有些哑。 锡顺皱起了眉头,道:“一没木板,二没油漆,这个小棺材如何做得来?荆山岭离这儿五六十里,走走也要大半天,还要叫人抬,不给脚钱儿谁肯,不如葬在万松岭下,近便些。” “人是活的,物是死的!”莲子本是个高八音,听了老公的话,伤心得很,立起身来,嗓门虽哑却尖:“我莲子前世欠了你什么债,你这个小气鬼,一个铜板翻来翻去,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用!” 都是“光荣妈妈”2赐的福,一家九口,靠锡顺一辆铃儿不响、其它都会响的自行车,起早摸黑,走城北,闯城南,在运河、钱塘江边贩来甘蔗、西瓜等水果,摆在丁字路口拐角头,赚几个铜钿养家糊口,没甚么余钱。莲子不当家,不清楚家中有多少积蓄。 锡顺听了话后,瘦削的脸儿像天色一样阴沉下来。莲子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出口不分场合,没遮没拦,管你好受不好受,锡顺毕竟读过几年私塾,也被老婆烦惯的、骂惯的,有些耐心儿,也不搭理她,掉头想进回屋里去。 那屋子堂前用竹篱隔开,竹篱上糊了一些报纸,时光久了,黄黄的,破破的。 左房七八个平方,是锡顺的娘住的。日本鬼子快打进杭州时,莲子随大人逃到荆山岭避难去了,锡顺的爹在自家门前小河里撒了泡尿,不巧被汉奸看见了,告到旧藩署,来了两个鬼子,各把他吃了个背摔,没几天,便吐血死了。锡顺当时十来岁,也被抓去万松岭,到鬼子兵营里养马。锡顺的娘突遭灾祸,三日不进米水,后来抑郁成病,生活很难自理。解放后,锡顺和莲子结婚,便住在这间老屋里。 右边一条一米不到的泥地走廊通到里屋。里屋没有窗户,黑漆漆的,潮湿得很,约莫十个平方,锡顺夫妇睡处。到底是厨房,边上有个小天井,五六个平方,与邻居共用的。天井门对过一个木楼梯,楼上二十来个平方,老大阿贤、老二阿龙、老三阿虎、老四阿明、老五阿强、老六阿煌住的。推开后窗,正对着城隍山。 城隍山上那时还没有城隍阁,只有瞭望塔,又叫“望火楼”,驻着解放军战士,观察杭城火情。六、七十年代的杭城很小,上到湖墅、下到江干而已,不像现在高楼林立,都是低房浅屋。伫立塔上,高倍望远镜一望,杭城一览无余。 “你这块茅坑边的硬石板,阿强到底怎么办,倒是放个屁儿啊!”莲子见老公不理她,上前一把扯住胳膊。 阿贤、阿龙、阿虎守着弟弟,见父母又要吵架了,知道会没完没了,三张小脸儿顿时愁白了,眼里忽闪着泪花儿。 这吵架便吵架了,谢家兄弟都习以为常了,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只是莲子向来争强好胜,不受邻居们欺负,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与他们斗嘴。 杭州人旧俗,喜取绰儿,不叫名字。 有邻居“麻婆儿”者,满脸麻子,生得高大壮实,凶得很,有两儿两女。大儿子绰号“老缸头”,二女儿叫杨梅,都是拖油瓶3;三女儿**桃;小儿子绰号“小狗儿”。这老缸头天生的胎里坏,见谢家兄弟多,老五又了得,单打独斗不过,便纠集左邻右舍一伙小鬼头,如“六只指头”、“鼻涕阿二”、“跷拐儿”、“肢手儿”、“张大头”、“阿德哥”、“缺嘴儿”等,趁谢家大人不在家时,常来吃团体操。 锡顺夫妻每每吵架,这十来个小鬼头就来看热闹,跳跳蹦蹦,指指戳戳,所以,阿贤、阿龙、阿虎心里有些怕,脸儿变白了,泪儿快流了。 莲子喉咙一响,一骂,邻居都开了门窗,探出半个头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锡顺夫妻吵架儿,这是他们泄怒的乐事儿。 锡顺甩开老婆的手,道:“人家屋里头出兔儿死的多呢,席子一卷,万松岭一埋,茅坑里一丢,就了了。你又要做棺材,又要葬到荆山岭,我们是穷人家啊!” 莲子知老公犟脾气,扑簌簌掉下两滴热泪来,双眼带着乞求,放低了嗓门,道:“邻居看不起我家穷,捂着鼻子过我家门,阿强死了,也要做得光彩些,免得麻婆儿他们背后到处说疯话儿。” 锡顺虽是个犟脾气,却也懂道理的,又知道老婆说做什么便要做什么的一个人儿,便拉老婆进了走廊,道:“家里头一古脑儿4百把块钱,六七十块要做水果本钱,阿贤、阿龙读书,阿虎再过几个月也要上学了,学杂费要用去十来块,阿明那脚烂得越发厉害了,一天到晚喳西5出,没有几十块是看不好的,大大小小还要吃饭,就做口纸板箱儿棺材罢,明早我去粮道山脚下废品店里收些厚点儿纸板箱儿回来,用面粉糊一糊,将就过去吧。” “棺材都是黑的,哪来黄的!” “晚上大家守灵空着,磨个一碗两碗墨水,纸板箱上涂一涂,也只能这样子了。” “那坟头呢?” “爸死得惨,有阿强陪陪他也好。你去向小胖子求个人情,便宜些,十块钱,用他的大板车拉去。” 莲子虽有点不称心,但毕竟买木头、油漆,叫木匠做,要化费一些钱,穷人只能穷打算,也就允了。 进了厨房,莲子打开洋油箱盖儿,用瓢羹儿6舀出黄豆粉,放在缺边破根儿的小碗里,每碗三四瓢,开水一冲,跑上跑下,端在每个孩子手中。又从木箱里挑出几件补丁厚的衣服,叫阿贤、阿龙、阿虎穿上,免得晚上受冷。 夜雨又下了,细细的、斜斜的,往棚子里直钻。 三兄弟轮流进屋磨墨,到了子夜,呵欠连连。 莲子在木箱里东翻翻,西挑挑,花布衫不是旧的,就是破的,总算有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蓝色上面有点点小印花,还算称心,便在30瓦昏暗的白炽灯泡下,一针一线为阿强做葬衣、葬裤。 她想要个女儿,老天不遂人愿,生一个是和尚头,再生一个也是和尚头,没有一只蚌。所以,她要把阿强打扮成姑娘儿一样。 缝制完后,莲子见儿子都累了,便叫他们上楼去睡,自己拿了砚墨和破碗,坐在小凳子上,叫老公也去打个盹儿,然后便磨起了墨。 劳动路上那时还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唯有这盏长明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幽灵似的一蹿一蹿。 夜风裹雨,比前半夜急了点,骤了些,直往莲子脸上吹打。莲子的眼眶下,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火光的照耀下,滴滴晶莹。到肩的头发半遮着耳朵。那耳朵很薄,轮廓外露,没有耳垂,人家都说她是个苦命人儿,莲子总是苦笑一声。 莲子有些累了,一边磨墨,一边捶腰。腰酸背痛,半边麻木,那是坐月子遗下的病儿。锡顺要出门贩卖,莲子身子瘦弱,产后三天便要下床照料家庭,得了病也不怪老公。 莲子磨圈的墨块渐渐慢了,慢慢地她伏在了白布上,左手搂着白布下的小腰。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请囡吃年糕。 糖蘸蘸,多吃块; 盐蘸蘸,少吃块; 酱油蘸蘸没吃头。 本是安逸的催眠曲,这时出了莲子的口,又哑又涩,甚是凄凉。不知哼唱了几遍,莲子的脸,隔着白布,贴在阿强脸儿上,像是睡着了。 “砰”、“砰”、“砰”。。。。。。 死寂的马路上,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砸声。一时间,烟雾腾腾,火星闪闪,就像无数鬼怪出了冥府,抖着翅膀,眨着眼睛,要来尘世搅乱。 【注释】 1出兔儿:天花病。 2“光荣妈妈”:共和国成立后,出于战争需要,鼓励多生孩。 3拖油瓶:妇女再嫁时携带的前夫的儿女。 4一古脑儿:杭州话,全部。 5喳西:杭州话,小孩溺床。 6瓢羹儿:小勺子。 第2章 2.出殡 2.出殡 “千人骑、万人踏的烂污货1!” “吃烂污2的草狗儿、癞皮狗!” “石头缝里爆出来的枪毙鬼!” “贼骨头,全家要倒路死的!” “。。。。。。” 莲子仰着头,朝上大骂起来,喉咙本来哭久了,有些嘶哑,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劲儿,格外的尖响。 锡顺和孩子们被莲子的骂声惊醒了,料知不好,纷纷奔出屋来,操凳的操凳,提棒的提棒,齐声道:“怎么啦?怎么啦?” 莲子一边骂着,一边用手指指地上。 原来不知哪家恶邻,趁着莲子睡着的机会,用未烧尽的煤球,从楼上掼将下来。 老大阿贤,虽没阿强强壮、威武,却也生得五大三粗,尤其那张脸,赛过张飞的黑,人皆叫“黑炭”,一看地上的煤灰,便知端的,双睛圆瞪,拣起碎瓦片,就要往上掼。 锡顺一看苗头不对,急忙上前制止,转身对老婆道:“阿强的事儿木佬佬3,人都吃力死了,再跟他们吵,正好他们高兴。再说,这煤球是老缸头家掼的,还是阿德哥家掼的,弄不清爽,还是省点力气好。” “都是你这个软性格,没声没屁儿的,所以他们都要欺负我们!我莲子不怕他们!” 锡顺见老婆又冲着自己来出气了,两眼瞪得直直的,不知道该怎么说。莲子嘴硬,锡顺是绝对说她、吵她不过的。莲子一直骂到天亮。 这一天,出太阳了,红红的,暖暖的,雀儿也扑棱着翅膀,在嫩绿的梧桐树间飞来飞去,叽喳个不停。 锡顺踏着自行车出门去了。那自行车28寸的,永久牌的,虽然旧了,那后架还是很结棍4的。没有多久,锡顺回来了,后架上绑紧一叠儿纸板箱,那上面覆着破油布雨披儿。锡顺不让小棺材露出破绽来,免得被人耻笑。 莲子已在洋铁桶里搅好了浆糊。 这晚夜深,老大、老二、老三双眼紧紧盯着邻居的门窗,莲子倒了一热水瓶的水在脸盆里,眼噙泪花,左一声阿强,右一声阿强,为阿强揩了脸儿,抹了身儿,穿上花衣裳。锡顺已在旁边的石板上放了两条木头,再放上小棺材。 小棺材糊了二三层,上面的墨汁也涂了四五遍。棺盖的一边是用黑胶布粘牢的,棺底铺着小棉被,还有阿强喜欢看的几本小书儿5。 阿强被小心翼翼放进去后,盖子盖上,先用小钉子钉紧,再用黑胶布粘住,然后用墨汁涂抹得漆黑。 天未放亮的时候,“吱嘎”一声,一辆大板车儿停在了门口。小胖子十五六岁,重的吓死人,有400多斤,住在孔庙旁边的巷子里。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父亲拉车,早几年父亲失力黄胖6死了,接了班。 晨风冷飕飕的,小胖子只穿一件粗布白褂儿,下着一条到膝的大裤管黑布裤,脚登一双翘头麻鞋,裸露的双臂粗得像大碗。 “大嫂,我来!”小胖子张着虎眼,大踏步上前,伸手便要提拎小棺材。 “不用!不用!自己来!”莲子怕露了马脚,赶忙挡住。 “嗨,大嫂跟我客气什么?” 这条路上就这么一些人,来来往往,张三李四、阿狗阿猫都是熟脸孔。莲子很紧张,鼻头上都冒出汗来,亏得锡顺帮着拦住,小胖子才收了手。莲子的鼻头不挺,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只要一激动、紧张,就是会出汗。小胖子退在一边,莲子习惯地用袖儿擦了。 小棺材连同两条木头被轻轻抬上车后,用绳子固定好了,莲子突然放声大哭。这时候天朦朦亮了。 邻居们听了嚎啕哭声,纷纷打开门窗,探出头来,眼里或是阴毒,或是幸灾,更多的是惊讶。 莲子虽没文化,脑子却是很灵光的。她算计好了时间,天亮出殡,邻居必看热闹。阿强虽死,死后不是席子一卷,是躺在棺材里走的,风风光光,在这条路上,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不过,莲子这哭,是发自肺腑、伤心伤肝的哭,直哭得吴山崩坍、钱江倒流。 小胖子张开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左手一个阿龙,右手一个阿虎,拎到板车上,叫上坡时扶好了棺木。阿贤不肯上车,定要自己走。 锡顺夫妻往板车上放好几篮孝敬坟山老虎的瓜果,小胖子吆喝一声,板车“吱嘎”一声,上路了。突然,莲子跑回了家,过了十多分钟,又匆匆赶上了灵车。 锡顺有一个哥哥,当时在古荡工作,去荆山岭要路过的,说好中午在那里歇脚,没来烘丧事。莲子有一个姐姐,住在小螺蛳山,不巧正流产,所以也没来。 莲子跑进跑出,所放心不下的,是留在家里的另外两个儿子----老四阿明和老六阿煌。 阿明当年六岁,阿煌两岁。 出殡日一早,莲子烧了两壶热水,又蒸好了荷花糕儿,放在阿明的床头边。莲子知道,阿明腿脚烂得厉害,行走不便,再说将东西焐在煤炉上也不安全,所以这样做的。 荷花糕是放在搪瓷杯里的,再套在烧水壶里,外面包裹着一件破棉袄,为的是保温。莲子临走,上楼关照阿明饿时吃,如果阿煌哭饿,用筷子掏糊了再喂给他吃。 那楼上,搭着三张木床,阿明的床是靠窗的,他常常溺床,这样可多晒晒太阳。 纸糊的天花板,风从椽子缝里吹进来,边头边脑有些脱落。屋里木柱上,钉着大钉子,钉头弯着,拉着三根粗粗的铁丝儿,挂着厚厚的尿布、薄薄的纱布,琳琅满目,像万国旗。 连日霪雨,阿明每日换下来的尿布和包脚的纱布,多得有一箩筐,烘干都来不及,只能挂在屋里阴干。 阿明三岁半时,父母带着去长桥贩卖老菱,回家的路上,不慎从前车杠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腿皮,鲜血淋漓。回家后,父母用红药水一涂。几天后,小腿溃烂化脓,父母用紫药水涂抹,不见好转,且愈发厉害,大腿、手肘、头上都烂出来了,而且小便也失禁了。父母跑遍了杭城医治,或说湿疹,或说神经性皮炎,不管怎样用药,一直烂,烂满了下身。这烂就烂了,就是瘙痒无比,难以言表,忍不住就要抓痒,于是血水、脓水就止不住直流,纵然裹着三四层纱布,也渗得满床都是斑斑点点。这烂样子,加上膏药与尿水混合的异味,令人作呕。 按理说,人穷是最苦的,对阿明而言,天生的穷命,算不得最苦,最苦的还是烂腿。 阿强摆尸的几天,阿明天天伏在窗口,楼下的情景、吵闹,他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默默地流着泪。他还不太懂事,但他懂得,强壮如牛的弟弟死,还不如自己死,因为这烂腿,他自己都不敢看;这奇痒,他实在无法忍受。 小弟阿煌哭饿了,阿明打开棉袄,掀起盖子,荷花糕儿还是热乎乎的。阿明喂弟弟吃了,自己也吃了两块,一步一步移回自己的床。 莲子走前,虽然给儿子换过尿布,可是阿明的尿不知怎么的,特别多,又尿了。那垫子多日不能晒,潮扭扭7、粘搭搭的。 这几天阿明没睡好。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床上,被窝里却湿漉漉的,冷冰冰得很。阿明东翻翻,西翻翻,总算在床沿边睡惬意了,半个身子却在床外。他习惯了,有这本事。 “狗腿子!” “烂脚儿!” “喳西泡!” “。。。。。。” 一阵阵叫骂声,忽然震天价响。 阿明被惊醒了,知道一帮恶少又来吃团体操了,骨碌爬起来,赶紧关闭窗子。 “噼----啪!噼----啪!” 楼下响起了小鞭炮声,阿明只在过年的时候听见过,那是欢乐的响声,今天听来,却像针儿刺向心头,非常痛,痛得咬紧了嘴唇。他的双睛顿时喷出怒火,朝楼下望去。 在老缸头的带头下,七八个小鬼头,蹦蹦跳跳,朝窗子扮鬼脸、做妖相,乐不可支。他们似乎看到了阿明那张愤怒的脸,嘴里哇哇啦啦,将石灰、碎石、烂泥、沙子朝窗子一个劲儿直扔。 玻璃去年夏天被老缸头打破过一次,阿明头破血流,左眉上缝了六针。后在居委会调解下,麻婆儿赔了医药费和玻璃钱。之后,老缸头他们就不敢用大石块砸玻璃了。阿明这次也有经验了,不对着玻璃,而是侧身窗边看下边,万一玻璃再打破,也可以向人讨偿。 这次阿明看惊了。 在这伙小鬼头中,多了三个扎着小辫子的小丫头,两个是杨梅、春桃,另一个是冬萍。这冬萍,住在马路对过巷口边上的青砖大院里,墙上有铁丝网,爸爸是个师长,家里条件,这条马路上首屈一指。冬萍人又生得雪白粉嫩,喜欢扭腰儿、唱歌儿、踢毽儿、跳绳儿,只要一动,那张脸儿,顿时雪里红,红得人见人爱。 鹞儿鹞儿飞的高, 回来吃糕糕, 鹞儿鹞儿飞的高, 回来抱弟弟。 冬萍清脆地唱着童谣,像小燕子一样奔跑着圈儿,身后风筝跟着她翩翩。那时杭州人放的风筝,都是用竹片儿、桃花纸自糊的,几乎都是方形的、白色的。冬萍的风筝可是买来的,花花绿绿的,绘着一只蝴蝶儿,好看极了。 她扯着棉纱线儿,没将风筝放出去。她喜欢与杨梅、春桃一起玩。她跑了一会儿,拣了几块碎石子,学着男伢儿的样子,也朝窗口扔,还绽开笑脸儿。 她可是和阿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谁都晓得的,而且常常在立桶里一起晒太阳,今天居然也。。。。。。 阿明气得两条细腿儿直哆嗦,牙缝里恨不得喷出一个霹雷来,把冬萍和那一帮子小坏蛋统统炸死。 老缸头十岁,生得五大三粗的,鹰钩鼻,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哪里来的,只有他爸妈知道。但见他跑回家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牛皮纸,到了谢家楼下,叫小走狗们闪开,将那包纸直往窗子扔。 那窗子下,横七竖八好几条铁丝儿,是晾衣服、尿布用的。那包纸好巧不巧扔着了铁丝,“噗嗤”一声,许多黄黄的、紫紫的、烂烂的、粘粘的物儿,天女散花一般,四下坠落,落在了老缸头和走狗们的头上、脸上、身上。。。。。。 【注释】 1烂污货:杭州话,即婊子。 2烂污:杭州话,稀屎。 3木佬佬:杭州话,很多。 4结棍:杭州话,坚固。 5小书儿:即小人书。 6失力黄胖:一种用力过度、营养不足的虚劳症。 7潮扭扭:杭州话,潮湿。 第3章 3.野花 3.野花 小走狗们蹦得欢,一时没反应过来,用手一抹一闻,叫声爹,喊声娘,捂着鼻子,瞬间没了影儿。 阿明也闻到了味儿,皱起了眉头,忽然见跷拐儿一颠一颠摔了个狗吃屎,又一颠一颠往家跑,一只布鞋也掉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泪儿都出来了。 阿明自烂腿后,变得少言寡语了,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只有眼泪,没有笑脸,尤其看见邻居们指指点点晒着的万国旗,向窗**来道道冷酷的、鄙视的目光时,更是忍不住那滚烫的眼泪。 这狗屎运是他们自找的,阿明也有舒心的时候! 也许小鬼头们回家不敢说实话,也许说了实话大人还想出气,一支香的时间后,三四个婆娘聚集在谢家门前,泼妇开始骂街,什么难听的、龌龊的话都骂了,还嫌不够,乒乒乓乓地拍打着门,麻婆儿更是狠狠地踢上了一脚。 谢家没大人在,臭婆娘们自然要趁机闹混堂1,在大街上耍耍雌威,出出恶气。 那木门还算牢固,没被踢破,只是那些声响如小鬼敲夜门,传到楼上,阿明担惊受怕,心儿扑通扑通似要跳出喉咙来,不住地打着寒噤。 阿明的脸突然通红,两眼喷射出仇愤的光,他提起了热水瓶,打开了窗子。。。。。。 “哇----哇!” 这时,阿煌哭了,不知是饿哭,还是被吵醒。 “哇哇!” 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阿明塞回了瓶塞,蹭到后床,给阿煌喂了几瓢。阿煌抿了抿小嘴儿,翻了个身儿,甜甜地睡着了。 阿明回到了窗边,也许婆娘们看到了冒着热气的热水瓶,也许她们骂够了,楼下悄无人影。阿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明伏在窗口,眺望着马路的尽头。马路上来去几辆钢丝车、自行车,偶尔还有一辆骡车,也有挑菜担的、耍把戏的、卖棉花塘的、捏糖人儿的,锔缸补锅的,杂七杂八都有。渐渐地,阿明的眼光落在了几个讨饭子上。 这几个讨饭子像是祖孙三代一家人,老年夫妇白发蓬乱,中年夫妇衣衫单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破破烂烂,他们拄着拐儿,背着包儿,拎着篮儿,捧着碗儿,在路口挨家乞讨过来,到了谢家门口,见门关着,便坐在青石板上歇息。 那个小女孩似乎走累了,侧着身儿倒地便睡了。阿明看得很清楚,她右耳边下,有一颗豆大的黑痣。 之前,阿明就听大人说起过,浙江衢州、金华、东阳、义乌一带发大水,淹死、饿死了不少人,好多人沿着浙赣铁路北上讨饭,杭州是个福地,难民自然很多。 锡顺夫妇见了讨饭子上门,都要给他们一分、两分、甚至五分钱。那时的一分钱,可以买十粒盐津枣、一根棒儿糖;两分钱可以买一支赤豆棒冰、一根油条;五分钱就能买一碗粗面、两只馒头了。 阿明盼着大人早点回来,太阳西下了,没有;天黑了,还没有。他迷迷糊糊靠在窗儿上,睡着了。 天很黑很黑的时候,他们回家了。莲子从大板车上跳下来,见讨饭子在门口,便给了他们几分钱。那小女孩似乎没睡畅,揉着眼睛,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回头看。 莲子跑进了婆婆屋里。她走前,在小脸盆里用开水焐着一只搪瓷杯儿,杯里放着两只刀切馒头,盖着锅盖,放在婆婆床边的方凳上。她见婆婆吃了,便又匆匆跑上楼,看荷花糕都吃完了,顿时没了焦急的眼神。 “阿明,门口都是垃圾,是不是小鬼头们又来寻事儿了?” “嗯!” “又是老缸头带的头?” 扑哧一声,阿明笑了。 莲子好久没看见儿子笑了,而且又笑得那么开心,有点迷糊了,问道:“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阿明还是笑,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三个哥哥听见笑声,都跑上楼来。 阿明抹了把鼻涕,眉飞色舞,把发生的事儿娓娓道来。他天生的会说故事,如此这般,又添油加醋,又装腔作势,说得活龙活现2。大家越听越发靥3,直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莲子笑了一会儿,收起了笑脸,下了楼梯,提了几桶井水,直朝门口洒,边洒边骂,还把空桶儿踢来踢去。在寂静的夜里,洋铁桶的咣当咣当声,像针头儿,直刺人的耳膜、心窝。左邻右舍白日里做了亏心事,都做了缩头乌龟,哪敢出来应战。 “天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进货、摆摊儿,早点困搞4吧。”锡顺出门拉老婆回家。 “这帮吃狗污长大的吊死鬼,你越怕他们,他们越要骑到我们头上来喳西喳污!”莲子甩开手,不听。 “四天不去摆了,水沟巷的四罩儿5来抢位子了,省点儿力气明早用。” “明早天不亮,我就去拐角头把位子抢了,等你进货回来,看四罩儿有什么本事!” 锡顺叹口气,回屋抹把脸、洗洗脚睡了。 莲子骂够了,解气了,这才回屋休息。 第二天上午,谢家门口的吊水桶里,摆着一大束盛开的映山红,鲜艳夺目。那花儿和叶子上喷过水,珠珠透亮,苍翠欲滴。 这花是荆山岭上采摘来的。 那时的杭州,不像现在到处绿化,什么季节便有什么花开在路边,几乎是看不到花的,所以吸引了不少过路的人,忍不住要回头多看一眼。 杨梅和春桃被花吸引住了,站在花前又是看,又是吻,痴痴的可爱。 麻婆儿窗口看见了,出了门来,怒气冲冲,左手揪了杨梅的耳朵,右手拎了春桃的辫子,脸上麻子一颤一颤的,边骂“小猢狲”6、“讨债鬼”,边往家走。杨梅和春桃呜呜哭了,活颠活倒7,不肯回家,痛痛的可怜。路过的人都停了脚儿,来轧热闹。 老缸头,掼烂污, 掼出烂污散花儿。 跷拐儿,掼跤儿, 一跷一跷回家儿。 肢手儿,捞屁儿, 捞不到哟眨眼儿。 阿德哥,傻哒哒, 歪着嘴巴流水儿。 老缸头,抹缸头, 吃了狗污倒霉儿! 阿龙上小学二年级了,有些才气,听了阿明的笑话儿,躺在被窝儿,唧唧歪歪编了首顺口溜。他上学去了,阿虎喉管粗,对着大街,抑扬顿挫地哼了起来,引得大家都笑了。 麻婆儿脸色铁青,进了家门,砰地关上了门。 杨梅和春桃或许被打了屁股,哭声传了出来,阿明楼上听得清楚。他很喜欢这两个小丫头,杨梅瓜子脸,春桃鹅蛋脸,一个是白牡丹娇媚,一个是黑玫瑰健壮,都生得活泼大方。 麻婆儿夫妇都到望江门外的肉厂上中班去了,老缸头也到劳动路小学读书去了。 杨梅和春桃没人管了,像小兔儿一样蹦出门来,到了谢家门口,见门紧紧地关着,也不见了映山红,对着门缝,眯眼瞅看。一会儿,两张笑脸儿变成了闷脸儿,站在门口嘀嘀咕咕,还不想离开。 原来中午的太阳直照下来,有点厉害,阿虎担心映山红被晒瘪了,就搬进了屋里。 杨梅和春桃正失望的时候,一阵清脆、甜美的歌声从对面小巷口传来: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打不到, 打到小松鼠, 松鼠有几只, 让我数一数, 数来又数去, 一二三四五。 那是冬萍的歌声,阿明一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出来玩耍了,浑身的血液,就像钱塘江的潮水,直冲击着心扉。她比杨梅、春桃生得更高大、健美,而且她家条件好,打扮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阿明每次看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补了又补的破衣裳。 “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地上的癞尸8。”阿明时常这样暗忖。 阿明伏在窗口,竖起耳朵,听她们说话。 冬萍:“我家院子里花儿多着哩,五颜六色的,比映山红好看多哩,我带你们去看。” 杨梅:“你家有大狼狗的,舌头吐出来吓死人,不去!不去!” 冬萍:“不要紧的!狼狗看见我,很听话的。有我带你们去,不会出事的。” 春桃:“姐,怕什么?有冬萍姐姐在,狼狗不会咬我们的!” 冬萍:“到了院子里,我们还可以跳牛皮筋、踢毽子,我家奶妈不会骂的。” 杨梅有些动心了,春桃拉着她的衣袖,催着要去。 三个小丫头,这才蹦蹦跳跳地,像欢快的鸟儿,喳喳地去了。 阿明的头、手、腿、脚又痒得很,不停地抓挠。他留着长长的指甲,不管大人怎样劝骂,死活不肯剪,就是为了抓痒。每次抓完后,指甲里便塞满了带血的皮垢。 黄脓把纱布粘结得一块一块的,梆梆昂9的,外面抓起来不煞克10,他便把手伸进纱布里去抓,血水渗流出来,点点殷红。他抓着痒,眼睛却始终不放过三个丫头,尤其是冬萍。 冬萍修长、白嫩而又壮实的腿儿,他羡慕死了。 他好久没在马路上了跑动了。在这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日子里,他渴望与冬萍、杨梅、春桃一起玩,因为他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他觉得很奇怪,她们和他那东西怎么会生得不一样。 所以,他一出生到世上,便喜欢姑娘儿! 【注释】 1趁机闹混堂:杭州话,有趁火打劫之意。 2活龙活现:描述或模仿的人或事物生动逼真。 3发靥:有趣、好笑。 4困搞:杭州话,睡觉。 5四罩儿:戴眼镜的人。 6小猢狲:杭州话,小猴子、小畜生。 7活颠活倒:杭州话,甩手踢腿、硬是哭闹之意。 8癞尸:蛤蟆。 9梆梆昂:杭州话,很硬。 10煞克:杭州话,厉害、过瘾之意。 第4章 4. 夕浴 柏油马路上泛起了泡泡,黑黑的,粘粘的,还冒着热气。 路上行人很少,偶尔听到一两响自行车的铃声,酷夏到了。 为抵挡炽烈的西晒太阳,家家户户的门窗前,有条件的放下了竹帘子,没条件的挑起了破布头,一眼望去,花花绿绿、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太阳下山后,各家收了竹帘、布头,先将马桶洗刷干净了,放在墙角边晾晒,然后拎着大桶小桶的井水,纷纷朝马路、人行道上泼洒。 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知了歇住了嘹亮的歌喉,东家西家搬出了竹榻儿、方桌儿、条凳儿、藤椅子、小凳子,放在家门口,他们把啤酒、西瓜浸在冰冷的水桶里,张罗着晚饭了。 小孩子们这时是最高兴的,大一点的孩子从百米外的井里拎来井水,从头到脚冲凉,惬意极了;小一点的孩子则坐在大脚盆里,井水和着半瓶热水,舒舒服服地由大人洗澡。 “阿明,水都准备好了,快来洗了,好吃饭!”莲子在楼下向窗口喊了几次,不见儿子下楼,提高了嗓门。 “昨天洗过了,今天就不要洗了,明天再洗吧。”阿明见姆妈催得紧,心里很不情愿,在窗口回答,想要蒙混过去。 “这么热的天,活臭倒笼1的,都焐出痱子来了,快来洗了,大家等你吃饭呢!”莲子有点火了。 阿明知道捱不过去了,一步步、慢吞吞地下楼。他多么想等他走到门口时,天已黑了,哪怕朦朦黑也好,免得像昨天洗澡时一样,邻居们吃着饭,眼睛都朝他看,使他难为情地不想从盆里头站起来。 这几个月来,锡顺背上背下、背进背出,不停地去城头巷市三医院看病。那是家专看皮肤病的医院,主任住在四条巷,下班要路过劳动路口,顺便买些水果回去,锡顺知道了,每次给他些便宜,渐渐地熟悉了,便托他看病。 也许夏天透气,抑或主任医术高明,烂疮不像过去那样不易愈合,一块一块都结成了小疙瘩,一冲眼看,似葱茏山丘,如圈圈涟漪。 阿明低头走到了脚盆前,他不敢向旁边看,他怕蔑视、讥笑,匆忙脱了开档裤,跳进盆里,一屁股坐在水里,两条小腿摆成了罗圈。 这时候,他得意极了! 他把水不停地往身上拍,故意弄出声响,好叫大家都来看。 他的上身皮肤虽粗糙、黑黝,但没有烂处。手肘一点烂已结了疤,皱皮佝偻的,却无大碍。头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基本已被森林覆盖住了。所以,他的上身,是老天爷给他的唯一自信。他泼打着水,要向邻居们炫耀,他并没有给谢家滴卤儿2,他从来不是一个滴卤坯! “咣当!” “咣当!” 离阿明五六米处,放下两只大脚盆,麻婆儿向盆里各倒了一大桶井水,又各加了一瓶热水,用手搅了搅,叫杨梅、春桃洗澡。 杨梅和春桃蹦到盆前,脱了花衣裤,赤条条的跳进了盆里。阿明不敢看,怕大人打骂,低下了头。 一只鸡, 二会飞, 三个铜板买来的, 四川带来的; 五颜六色的, 六(骆)驼背来的; 七高八低的, 八(爸)爸买来的; 九(酒)里浸过的, 十(实)在没有的。 骗骗伢儿的! 阿明听到动听的童谣,忍不住斜瞥了一眼。但见春桃坐在盆子里,一边用花毛巾往壮鼓鼓的胸口抹水,一边哼着谣儿。 春桃圆圆的脸儿,似荔枝生就;乌亮的双睛,如龙眼妆成;红润的小嘴,像樱桃鲜艳;粗黑辫梢上的一对花蝴蝶,翩翩起舞。阿明虽和她常照面,今天看来,分外的妩媚,不觉又偷看了她一眼。 一螺3穷, 二螺富, 三螺卖豆腐, 四螺抬棺材, 五螺骑白马, 六螺磨刀枪, 七螺害爹娘, 八螺叩菩萨, 九螺做太守, 十螺中状元, 没螺满天飞! 阿明正想着春桃的时候,又响起了童谣,那声音更脆更甜,比春桃的还要悦耳。阿明又斜瞥过去。 这一瞥,却丢了魂儿! 杨梅直挺挺站在盆里,朝着阿明! 阿明赶紧低下了头,脸儿瞬时红了。 阿明心头撞鹿,浑身酥软在水里。 他感到有一样东西没看清楚,心里想看得很,便用毛巾捂住脸,慢慢往下移,露出一只眼儿,直看过去。这次他看清楚了! 在杨梅肚脐眼下面一寸正中,有一块胎记。这胎记就像扑克牌上的“◆”,打印在她洁白如玉的身上;颜色淡紫,如紫霞初露,令人赏心悦目。 阿明垂下了头。他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已如痴如醉。他希望天色凝住,而不要暗淡下去。。。。。。 一会儿,阿明似乎意犹未尽,又用毛巾捂住脸,侧过身去,突然移开毛巾,两眼直勾勾地看去。 杨梅两条雪白的大腿,紧紧夹着毛巾,“◆”下只露出半个山丘,哪有溪沟的影子! 阿明失望了。 “狗腿子!”麻婆儿似乎发现了,狠狠地踢了水桶一脚,又朝阿明凶凶地瞪了一眼,嘴里骂了一句。 阿明吓了一跳,赶忙用毛巾遮住了脸。 麻婆儿麻利地给杨梅和春桃洗好澡,洒了花露水,抹了痱子粉,穿上干净的花衣衫。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阿明贪婪地嗅闻,脑子里尽想着那个“◆”和隆起的小山丘。 色香勾住了他的魂灵! 莲子给路口摆摊的老公送去晚饭后,回来见阿明还坐在盆里,像只癌头鸭儿4似的,耷拉着脑袋瓜子,一动不动,以为他在磨时辰,也不催他。等桌子上的饭菜、筷儿都摆好了,天也有些黑了,依旧坐在那里,便催促起来。 “快点儿洗好,要吃饭了!晚上老徐还要过来说大书的!” 阿明听到“说大书”,蓦地回过神来,左右瞟了一眼,左邻右舍都忙着要吃饭了,不怎么注意他,心里一阵高兴,便跳将出来,毛巾胡乱一揩,套上黄一块、黑一块补了又补的开裆裤,赤着膊儿坐在小桌子边。 桌上摆着一碗酱油汤,里面是一段一段的油条,葱花儿绿绿的;两只咸鸭蛋对半分开,蛋黄儿快要流出汁来;还有两块红腐乳、小碟油炸花生米。稀粥是凉在小木盆里的,大家自己盛来吃。 老大早已饿了,端起大碗儿,三下五除二吃了两碗,鼻里涕一抹,跌死绊倒5到对面小巷里拍洋片儿去了。他不喜欢听大书。老二、老三吃完,拎了小凳子,坐在路边,数着牛皮筋,打着玻璃弹子,等着老徐来,好听大书。阿明有心事,吃得有些慢。莲子到楼上给老五阿煌(阿强死了,他升了一级)喂粥去了。 “噗咚”、“噗咚”。。。。。。 那声音不停地传来,阿明觉得烦,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的地上,都是螺蛳壳,再往上看,但见麻婆儿的老公,一手摇着芭蕉扇儿,一手拿着竹子筷儿,渳6着老酒,嗍7着螺蛳,斜着眼儿,哼着调儿。 这麻婆儿的老公,外号“周扒皮”,是肉厂里杀猪的,生得滚得儿死圆8,胡子拉碴的。 那张脸,就像庙里的黑罗汉,吓人倒怪9的。 周扒皮隔三岔五,要拎点儿猪肝、猪肺、猪耳朵、猪尾巴等猪下脚料儿回来,烧炒得喷喷 香,摆在桌上显阔。 这对谢家兄弟来说,几乎是吃不到的,只能口水往肚里咽。 周扒皮两只大姆脚趾上,长着一撮毛儿,长长的,黑黑的。他的左趾头挠着春桃的脚底板,右趾头搔着杨梅的肋胳肢10。杨梅和春桃在竹榻儿上翻来覆去,弄得竹榻儿吱嘎吱嘎直响。两丫头被挠痒了,嘴里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就像花猫儿叫春。 周扒皮听着叫声,似是兴奋了起来,喝酒渐渐加快了,脸皮儿也涨成了猪肝色。 他把螺蛳壳越吐越远,直往阿明身上吐,嘴里还不停地嘟囔,像是在骂人。 也许是阿明偷窥洗澡那贼头狗脑的样子被周扒皮看见了,他着了恼,心里憋气,所以,他吐壳的架势,是要寻事儿。 莲子在楼上也听见了那奇怪的响声,她探头朝下一看,见周扒皮喝了酒没事儿做,又想来寻衅滋事,暗叫不好,一个转身,拎起小马桶,直往楼下走。。。。。。 【注释】 1活臭倒笼:杭州话,臭哄哄。 2滴卤儿:杭州话,丢脸。 3螺:手指上的罗纹,成圆圈的谓之“螺”。 4癌头鸭儿:呆头呆脑。 5跌死绊倒:杭州话,匆匆忙忙之意。 6渳:读“咪”,小口喝酒。 7嗍:读“缩”,吮吸。 8滚得儿死圆:杭州话,肥壮。 9吓人倒怪:杭州话,很吓人。 10肋胳肢:腋窝。 第5章 5. 听书 这小马桶,太阳下山时刷洗过的,里面没有脏物。莲子下了楼,在灶头间里的鸡窠里,用小铲子铲了几泡鸡污,放在马桶里,再从水缸里舀了两碗水冲稀,然后拿起门后角落头的马桶刷子,直奔出门。 “乒----乓----刮----啷----当!” 莲子一出门,将马桶盖儿一掼,那盖儿竖溜了一圈,歪倒在路边。 “哗----啦----啦!” 莲子又将马桶里的脏物朝路上一倒,满地都是黄黄的、黑黑的,散发着臭气。 “呛啷啷----呛----啷啷!” 莲子刷起了马桶。那时的马桶刷子一尺半长,是用竹片制成的,荡在马桶壁上,声音清脆又响亮。 莲子慢吞吞的,故意不冲脏物入阴沟,斜睨着周扒皮。 周扒皮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他喝酒正喝到兴头上,一见脏物,又被臭气一熏,气得龇牙咧嘴,猛地一拍桌子,咆哮如雷,上前指着莲子的鼻头。 “疯七疯八,你疯啥西1!是不是想寻事儿?” 莲子一把撂开周扒皮粗壮的毛茸茸的手,挺起脖子。 “西污2喝多了的婊代儿子,拐头拐脑3,你拐啥西!螺蛳壳儿要塞住你屁暗4的!” 周扒皮没想到吐螺蛳壳被她看见了,有点理亏,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吃果子,而老四偷看洗澡又是摆不上台面儿的事儿,荡马桶又荡在她自家门口,一时打了个瞪头憨5。 “你个杀猪佬、吃血鬼,喝了西污就想耍酒疯,要疯也疯不到我伢儿头上!到你厂里,到派出所,到居委会,评个理来!你这个滴卤刮浆的虫泡蛋6,出门当心车子撞,半夜有鬼来讨命!” 莲子捡起一把螺蛳壳,对着城隍山上看火烧7的人说着骂着。 周扒皮本是个只会用蛮力、不会鼓舌的人,这时舌头打结儿,被莲子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对腮帮子像癞尸喘气,一鼓一鼓的;两只乌珠儿像饿狗抢食,瞪得滚圆滚圆。 麻婆儿和两个儿子老缸头、小狗儿帮腔骂着,三只喉咙加起来,竭叫皇天8,还是不及莲子的响。 锡顺听见又吵架了,托人看住摊子,匆匆往家跑。 这边里,谢家四兄弟也不肯示弱,挥拳头、吐口水,助姆妈骂战。 阿明在乱骂的时候,瞥见杨梅和春桃躲在门后,闪出脸蛋儿,一脸的恐慌,还闪着泪花。那可怜兮兮的样子,阿明就像被针头扎了一下,心一下子软了,他扯着姆妈的衣角,眼神带着恳求:“姆妈、姆妈!不要吵了,都是我不好!” “你不好什么?你是家中最乖的,不是闯祸胚!” “是我闯出的祸。。。。。。” “你好好的在洗澡,闯出了什么祸?” 阿明羞涩地低下了头,用手绞弄着衣摆,一只脚来回蹭着地面,鼻头上沁出汗来。鼻头会流汗,这一点,阿明十足像他妈。 “是你骂了他们?” 阿明摇了摇头。 “用肥皂水泼了他们?” 阿明又摇了摇头。 “你倒是快说呀!” 阿明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一抹急出来的鼻里涕,扭头跑回家去了。。。。。。 老底子9的杭州人,同住一个墙门里,同在一个屋檐下,为了门前一点点小地皮,或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司空见惯,不像现在的人家,住在高楼大厦里,独门独户,很少照面,吵架自然少得很。莲子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如果有人犯着了她,她是死不倒蛋10的,一定要喉长气短,吵个你死我活。 她相信阿明不会去冒犯他们,所以,不停地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口来。 周扒皮、麻婆儿相差一大截,哪是对手,只有挨骂的份儿,没有还嘴的本领。 老缸头气得斜头撇脑,捏着小凳儿想动手,老大黑炭早抄着一张条凳儿,圆瞪双睛,威风凛凛。看热闹的人都拉住两人的胳膊。 天已黑了,吹来一丝凉风。 马路边梧桐树的叶缝里,洒下道道如丝如缕的银光。 蚊子都从阴沟缝里钻了出来,飞在人们的头上,嗡嗡作响。 老徐摇着纸扇儿,趿着拖鞋儿,哼着小曲儿,脸上红扑扑的,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他抬头一看,前头黑压压一堆人,声音梆梆响,料知又在吵架儿,跑将上去。 大家叫老徐“徐文长”,他四十出头些,肚子里颇有墨水,能说会唱,故事儿一天到晚说不光。他又是个和事佬,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所以大家有什么难题,都喜欢向他请教。他住在蔡官巷口,白天去城隍山茗香楼前摆个地摊儿,卖些钱币、玉器等小玩意儿,有时也收卖一些鸟儿、蛐蛐儿、小猫小狗,晚来吃好几杯老酒后,没事儿做,东逛逛,西荡荡,哪里有杯茶喝,哪里有瓜子嗑,屁股便粘在了那里。 “螺蛳壳里做道场----热闹得很啊!”徐文长分开众人,一看地上有许多螺蛳壳,一声响亮。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和事佬,便让开一边,听他理论。 莲子嘴快似刀,哪容周扒皮、麻婆儿说话,早已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徐文长摇着扇子,频频点头。 莲子道:“这个天杀的杀猪佬,欺侮小伢儿不说,还想动我莲子的毫毛,轮得到他这个瞌充鬼、蛮胡佬吗?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算是这个猪头三、灶壁鸡运气!” 徐文长道:“莲嫂嫂,错是他错,你也骂畅了,远亲不如近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伢儿都小,骂来骂去,对他们影响不好。今天的事,看在我老徐的面上,到此为止。哪个不肯熄火,就是哪个的错了。” 周扒皮、麻婆儿被骂得气鼓恼躁,感到吃亏,还想再闹,被徐文长这么一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莲子也骂够了,口干舌燥,见有台级下,何乐而不为,就卖徐文长一个面子,搬了一张靠背椅子,叫他坐。又去屋里泡了一杯茶,拎了盏洋油灯,放在方凳上。 隔开几间门面或对面的邻居,和谢家没有破口过,平时见面都点个头,打个招呼,他们家的小孩,如“条儿”、“小胖”、“馊泡饭”、“酸腐头”等,见了徐文长来,都拎了小凳,拿把扇子,来听大书。 莲子点起了猎狗牌蚊虫香,又从水桶里捧出一只平湖西瓜,切成好多块,一块大的给徐文长,小的分给了伢儿。那西瓜冷水浸过,在炎热的夏季,吃起来特别爽口。 那时的西瓜便宜,五六分一斤,进价更是便宜,莲子虽凶,但只骂大人、恶邻,对小孩从不打骂,只要可能,也舍得给他们吃。 “阿明,听大书了!” 莲子叫了两遍,不见阿明出来,便进了屋。 一会儿,阿明才慢吞吞出来,坐在边上,一声不响。 这晚,徐文长讲的故事是“冷面寒铁斗千户”: 明朝永乐年间,海南人冷面寒铁周新出任浙江按察使,救灾免税,鞭打恶霸,惩杀贪官,巧断冤案,为民传颂。明成祖的宠臣纪纲派千户到浙江搜刮民财,被周新棒打四十。千户回京哭诉。纪纲诬告周新,说他目无皇上,鱼肉地方。明成祖大怒,将其解京问罪。周新慷慨陈词,列举千户罪行,结果还是被处斩。周新临刑,大呼“生为直臣,死为直鬼”。一日,明成祖梦神,知错杀周新,为平民愤,遂于吴山建庙以祀,奉为杭州护城神。 徐文长说书抑扬顿挫,辅以动作,娓娓动听。 洋油灯的灯芯在微风中一闪一闪,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传来。 小孩们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痴痴醉醉的,尤其讲到神鬼在漆黑的夜里飞来飞去,在皑皑白雪的松林里踏雪无影,鼻涕流到了嘴巴边,还浑然不觉。 他们几乎没去城隍山玩耍过。山上的庙、山上的亭、山上的樟、山上的石、山上的洞,在徐文长的口里说出来,千奇百怪,都带着神秘的色彩。他们心往神驰,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到山上去,拜一拜杭城的土地公公,看一看童话世界里才有的风景。 大人们----男的袒胸露腹,女的着薄衫、花裤衩,或和孩子一起挨在竹榻上,或独自躺在躺椅里,呼噜呼噜地好睡。 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着的,这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年代。现在的人家,防盗门、铁栅栏,甚至有监控,半夜稍微有点声响,便以为贼来了。 “啪----啪----啪!” 周扒皮一觉醒来,张望了一下,见杨梅和春桃又在那边,趿了拖鞋,翘起胡子,过来每人便是两屁股。 “小死尸,不安耽,又溜过去听故事!”他边打边骂。 小孩们听书听得入神,杨梅和春桃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没注意。 春桃抹着眼泪,呜呜地哭开了。 “听听又怎么样呢!”杨梅是麻婆儿二婚时带过来的,她也许和后爹合不拢,加上脾气有点犟,回了一句。 周扒皮这下子吹胡子瞪眼睛,一手将杨梅提将起来,剥了小裤头,扬起熊掌般的大手儿,噼里啪啦直打。 “犟头倔脑!看你嘴巴老!老子迟早要打死你这个臭b儿!” 周扒皮似乎刚才被莲子臭骂了一顿,心头窝着火,绰起鸡毛掸子,打着不停,直打得杨梅雪白的小屁股乌青膨肿。 大家感觉到了周扒皮有点指着和尚骂贼秃的味道,可是并不理会他。他是劳动路上出名的凶鬼,弄得不好一泡污粘上身,自讨苦吃。 杨梅痛的颠上颠下,哇哇直哭,但大家都没听到她讨饶。 毕竟是自己生的,麻婆儿有点儿肉疼,上前夺了鸡毛掸子,劝老公去歇了。 瘌痢背洋枪, 洋枪打老虎, 老虎吃小孩, 小孩抱公鸡, 公鸡啄蜜蜂, 蜜蜂刺瘌痢。 徐文长觉得没趣,立起身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哼着儿歌,晃晃悠悠地走了。。。。。。 【注释】 1啥西:杭州话,什么。 2西污:杭州话,尿屎。 3拐头拐脑:杭州话,了不起、耍威风之意。 4屁暗:杭州话,**。 5瞪头憨:杭州话,一时间内的目瞪口呆。 6虫泡蛋:杭州话,臭虫泡在蛋花汤里,比喻龌龊、没用的人。 7城隍山上看火烧:看热闹。俗语:城隍山上看火烧----幸灾乐祸。 8竭叫皇天:大声吼叫。 9老底子:从前。 10死不倒蛋:杭州话,臭蛋都不肯倒掉,比喻固执到底、不肯终结。 第6章 6. 塞锁 那一晚,阿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忽儿想着杨梅、春桃挨打的情景,一忽儿想着老缸头掼烂污前得意的样子,越想越憎恨周家了。 到了鸡鸣二遍后,阿明更加胡思乱想,杨梅的“◆”已深深地刻在他的心田里。 “春桃也有吗?” “女孩都有吗?” 他仰望着满天繁星,心里嘀咕着。 “姑娘肚皮眼下东西,都像星星一模一样吗?” 。。。。。。 寂夜里,断断续续传来了蛐蛐儿的鸣叫声。阿明起伏的思绪,就像那声音,时尔欢快,时尔凄凉。 阿明骨碌翻了个身,屁股下面湿漉漉的。他知道喳西出了,不敢惊动哥哥,用身体努力捂着。 小孩一累,又睡不好,更易溺尿,而湿疹被热尿冷尿一浸,便会发痒。 阿明轻轻捞痒,那痒未捞到煞根1,群魔乱舞,这头痒,那头也痒,奇痒无比。 他忍受不住,悄悄地起了床,拎了张小凳,坐在门边角落里狠命地抓捞。他一边捞,一边看周围动静,他怕别人发现了不好意思。 突然,一道冰冷的光束射向阿明。阿明赶紧停住了手,朝那束光回投去无奈。 杨梅的屁股被打得稀里哗啦,她睡不着,她看见了阿明的动作。。。。。。 “哧溜!”一只夜猫子向前蹿过,纵上屋檐,隔断了阿明和杨梅的对视。 那冰冷的光连同“◆”,在之后的夏天里,始终在阿明的眼前、心头晃动、汹涌,挥之不去,欲落还起。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的每天,阿明像中邪入了魔窠,早早坐在脚盆里。 莲子很高兴,儿子终于肯自觉洗澡了。温水多泡腿脚,对减轻阿明的烂痒,大有好处,所以,她不催阿明快点洗好。 可是,不是做娘的全懂得子女的心事,莲子就不清楚阿明此刻真正在想什么。 十多天了,杨梅和春桃虽然每天出来洗澡,但她俩总是围着一块遮羞布。那布两头扎着红绸绳,套在脖子上,中间两根红绸绳,围腰一系,能看到屁股,却不能看到前身。杨梅的遮羞布是绛紫色的,春桃则是粉红色的。她们在盆中荡圈儿的时候,就像两只蝴蝶翩跹,迷了人眼,醉了人心。 阿明虽然觉得美,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有时望着彩霞或梧桐发呆,直到杨梅、春桃乘大人不注意泼水过来,或麻婆儿骂一声“表2脸胚”时,才回过神来。 麻婆儿发觉苗头不对,就叫她们坐下,背朝阿明,解开系绳,掀起遮羞布,把肥皂往毛巾上一擦,给她们洗澡。 东瓜皮, 西瓜皮, 姑娘儿赤膊表脸皮。 。。。。。。 春桃在洗澡时,喜欢哼童谣,她一哼,杨梅便会应和: 金乌龟, 搭搭背, 明朝还你个三百岁。 。。。。。。 快要吃饭时,阿明才会立起身来。这时候,春桃往往会把大姆指搭在小姆指上,竖起来,露出一小截,另一只手指指点点阿明的下身;杨梅则会把大姆指贴着食指,放在嘴边,做嗍螺蛳的样子,朝阿明扮鬼脸。 阿明虽然有点觉悟,毕竟虚年七岁,对这方面还不甚懂得,总是傻乎乎地笑。 “狗腿子!” 麻婆儿会趁莲子进屋忙碌,佯装拿肥皂盒儿、拖鞋爿儿,或倒盆水,压低嗓门,朝阿明恶狠狠骂一句。 狗腿子是地主、资本家的走狗,都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蛋,骂阿明“烂脚儿”、“喳西泡”,他倒无所谓,骂他“狗腿子”,这是他最气恨的! 每次听到麻婆儿这样骂,阿明都把恶气往肚里咽,他不是怕麻婆儿打他,他是怕大人又要吵架! 他又气又恨了好几天,每次看到麻婆儿,总是握紧小拳头,嘴里蓄着口水,两条极细搭骨3的腿儿立稳脚步,眼里要喷出烈火来。 他要吐口恶气! 连着几晚,徐文长讲《三侠五义》,众侠义蹿房越脊、登堂入室,本领非凡。阿明自忖,要有这班侠客的半点本领,休说老缸头,即便全上,也怕他们甚么鸟! 夜深了,他仰躺着,睁眼闭眼地思想着。忽然,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海,他兴奋地扑转身,眼睛望向麻婆儿家的那扇门,从上移到下,从下移到上,最后直勾勾地盯着司匹灵锁。 街上人家的门,几乎是双扇的,两门之间用个铁搭爿儿,弹子锁锁门。周家的门是单扇的,刚做了新门,刷过朱漆,换了司匹灵锁,要比其它的门牢固得多。 第二天,几个兄弟吃罢午饭,都到了楼上。 阿明摇头晃脑的,道:“我已想出一个法儿,叫老缸头家好看。” “什么法儿?快说!快说!”老大急不可耐。 阿明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趁个机会,用火柴棒儿往锁里一塞,叫他们吃了苦头还木而搁置4。” 老大点头,老三拍手叫好。 老二摇头:“放暑假,人都在屋里,马路上人又多,被他们看到,要吃笃栗子5、鞭三饭6的!” “周扒皮、麻婆儿一起上落班的,没什么难,但要趁老缸头、小狗儿、杨梅、春桃都不在,这恐怕有点儿凑不好。”老大有些担忧。 阿明信心十足道:“你们尽管放心,笃定没问题!” 之后的十多天里,阿明有时拿张小凳儿,坐在家门口,地上放两只蛐蛐盆儿,佯装和小鬼头斗蛐蛐,注意着周家动静;有时伏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观察周家的出入。 这天,周扒皮夫妇上早班去了。中午一过,老缸头、小狗儿拿着蛐蛐罩儿出门了,阿明知道他们不是去城隍山,便是去万松岭捉蛐蛐,要些时间才能回来,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来,躲在自家门后,将半扇门开了一条缝儿,眯着眼儿盯着周家看。 “吱嘎!”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周家的门开了,杨梅、春桃没出来,她家三只母鸡倒是一蹦一跳先出来了。阿明家的公鸡一早就在外头晃荡,见了母鸡,鸡冠鲜红、直竖,抖开一只翅膀,咯咯咯叫着,斜着身子,直追着母鸡兜圈儿。一会儿,在他家的门口,公鸡猛然啄住了母鸡的头颈,揿到在地,骑了上去。。。。。。 公鸡追母鸡,阿明看得不少,可是像今天这般近切,还是头一遭。那母鸡乖乖地匍伏了下去,翘起了屁股。。。。。。 阿明正胡思乱想,咯咯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杨梅和春桃边笑边朝他家门走来,在门口立住了脚。 阿明悄悄地掩上了门,竖起了左边左上角缺了一个口子的耳朵。这个口子他不知道怎么会缺的,也许是摔跤摔破的,也许是被大人揪掉的。 “大公鸡坏,欺负小母鸡!阿姐,公鸡为啥欺负母鸡呀?”春桃一脸的疑恼,傻乎乎地问杨梅。 杨梅眨了眨双眼皮,不假思索地回答:“公鸡力气大,母鸡力气小。” “为啥要骑在上面这样子欺负呢?” “母鸡不听话,公鸡叫它停下,它还要跑,就骑在上面惩罚它,甩威风呗。” “这只母鸡那么小,那只公鸡这么大,母鸡会不会被压死呀?” “不会的。” “为啥?” “你看公鸡的两只爪子,踩在母鸡腿上,使劲撑着,它还有点良心。” “公鸡摇摇荡荡,好吃力,为啥呀?” “这。。。。。。” “母鸡会生蛋,公鸡为啥不会呀?” “。。。。。。” 春桃见姐姐蹙着眉头,愣在那里,半晌没回答,便跑上去,狠命踢了公鸡一脚,没踢着,就拉起杨梅的手儿:“阿姐,快走吧,冬萍姐姐等着我们去剪纸、躲猫猫儿7哩!” 杨梅和春桃手拉着手儿,跳嘣嘣地,像一对蝴蝶儿,往对面去了,留给了阿明一首童谣: 哎唷喂,(春桃唱) 作啥啦,(杨梅和) 蚊子咬我啦,(春桃唱) 快快爬上来,(杨梅和) 爬不上,急个办8?(春桃唱) 飞机乘上来。(杨梅和) 阿明傻傻地坐在门后,他在想如果春桃问他,他该如何回答。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几个兄弟斗完蛐蛐回家,见阿明坐在那里,知道他在想着那歪事儿,朝他呵呵一笑。 “昨天紫阳山坟窠里扌可来的那只‘大红袍’,连斗五只,咬得它们一塌糊涂!”老三朝下半曲食指和中指,再分开来,扮成蛐蛐儿的利牙,在阿明面前做出横冲直撞的样子。 阿明喜斗蛐蛐,今天却心不在焉。 “今天赢了一角钱,走!买油冬儿9吃去!”老大得意洋洋,嘴里叼着蛐蛐草儿,龌风鸡槽10的一只手拍拍阿明的肩膀,另一只手翻滚着几个硬币。 阿明坐着不动。 老三似是看出了端倪,对阿明说:“算了算了,那个事儿被人抓住,要吵大架儿的,弄得不好,还要到派出所去!” 阿明坐着,还是不动,他的眼睛这时已朝向门外的天空、树叶和路面直看。 天空乌云滚滚,越来越浓,越来越黑,没多久,似要塌下来一般。 豁闪婆乍现乍失,每次闪现,似要撕裂乌黑神张开的邪恶的黑暗;雷公爷咆哮着,震耳欲聋,似要唤醒瞌充鬼沉沦的麻木的灵魂。 狂风呼呼,刮得树叶、沙尘满街乱飞。有几块瓦爿儿被吹掉了下来,砸在人行道上,发出声声吓人的碎响。行人捂着脸儿,遮着眼儿,匆匆地奔跑着。。。。。。 夏天的脸,说变就变。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阿明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周家的门,他手里捏着的几根火柴棒儿,几乎要湿透了。 他的心扑通扑通,似要跳出喉咙来! 他倏地站起身,跑出了门外。几个兄弟想拉他回来,已来不及了。 这时,已有豆粒大的雨点直往地上砸,那被烈日烤热的地面顿时腾起了白烟。 路上几乎没有人了,远处屋檐下几个避雨的行人,正好被凸出屋面尺许的风火墙挡住。 周扒皮夫妇上班去了,老缸头、小狗儿捉蛐蛐还没回来,杨梅、春桃也许在冬萍家正玩得欢呢,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阿明贴在墙边,东张西望,一个鬼影都没有。 暴雨倾盆! 他动如脱兔,没几秒便到了周家门口,稍稍踮起脚跟,屏住呼吸,火柴棒儿往锁眼里一塞,不粗不细,正好进去,迅即拗断,再用后半截棒儿,对准前半截,往里一捅,然后拔出后半截,疾似灵猫,闪进家门。。。。。。 【注释】 1煞根:即杀根,过瘾、彻底之意。 2表:杭州话的“不要”连读,音便成“表”。 3极细搭骨:杭州话,皮肉搭在骨头上,很瘦、很细之意。 4木而搁置:杭州话,木头搁在一边,比喻人糊涂而不明白。 5笃栗子:杭州话,五指朝上弯拢,其中食指、中指半弯前凸,以此击打小孩的头,叫吃“笃栗子”。 6鞭三饭:杭州话,小孩在外闯祸,不准吃早、中、晚饭,用鸡毛掸子的竹柄抽打,以代替吃饭。 7躲猫猫儿:即捉迷藏。 8急个办:杭州话,怎么办。 9油冬儿:杭州小吃,里面萝卜丝,外浇面糊,盛在圆柱漏勺里,沸油一炸,香脆可口。 10龌风鸡槽:杭州话,肮脏。 第7章 7. 撬门 “砰!” 一个滚地雷,炸在路中央。 那球火红火红,像足球大小,在触地的一瞬间,消失在雨中。 阿明正抹着雨水儿,听见巨响,瞥见火球,唬得脸色煞白、牙齿打架1儿,坐在小凳上如同泥塑儿一般。 徐文长昨晚刚讲过鬼打墙的故事,兄弟们看到阿明憨头憨脑坐在那里,怕做了坏事儿,天要来报应,一时愣在那里,手足无措。 半晌,阿明吁出一口气来。兄弟们才鲜龙活跳起来,纷纷问塞锁的事儿。 “塞了!” “塞得很紧!” 阿明连说两遍,还用手比划着,颇是兴奋的样子。 这时的他,好像自己是条好汉,是能够征服所有妖魔鬼怪的英雄!当鼻里涕穿过紫红色的峡谷,淌到下巴颏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在跳,而这跳动,不像是勇敢者的无畏,更像是懦弱者的担忧! 许久,阿明觉得肚皮饿瘪了,便向老大要了赢来的一角钱,外加六分,道:“肚皮饿死得喽,油冬儿我去买。” 那时油冬儿四分一只,一角六分可买四只,四兄弟一人吃一只。 老大道:“这么大的雨,恐怕王老妈的摊儿早收了。” 老三道:“阿明是想出去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动静。没油冬儿的话,到食品店里买些鸡蛋糕、麻酥饼也好。” 阿明的肚皮是饿了,老三却说中了他的心思。他想着将要发生的故事,急不可待,便撑开黄黄的油布伞,跨出门槛。 劈雷闪电没了,雨也小了些,空气粘滋滋的。阿明斜乜了一眼,并无动静,便到了丁字路口。 锡顺的水果摊,四根竹竿撑着塑料布儿,四角用绳索儿绑紧砖头固定。他坐在棚内,没生意,打着呆鼓儿2。莲子不在,或许又到前头婆婆家纳鞋底、嗑家常去了。 阿明收小了雨伞,猫着腰,从摊前过去,锡顺没发现。阿明怕阿爸看见,要问东问西。锡顺最恨赌博的,一看到扑克牌儿、麻将骰子,都要扔到斜对面的茅坑里去的。 王老妈的摊儿不在,阿明到食品店买了些糕饼回家,兄弟们抹着鼻里涕,分着吃了。 大家都一本正经,坐着蹲着,眯着眼睛,竖着耳朵,等着看戏,老大还操了根木棍儿,准备打架儿。 雨还是不停地下。。。。。。 到了下午四点零一点,铃儿一响,周扒皮踏着自行车,后架上横坐着麻婆儿,回家来了。 周扒皮搁好自行车,收着雨披,见老婆翘着大屁股,朝锁缝里张望,觉得奇怪,道:“你在作啥?” 麻婆儿没有立即回答,拿着钥匙东翻来,西翻去,往缝里使劲塞,塞不进,拔出来,换了两把钥匙再塞,还是塞不进,脸上雨水夹着汗水淌了下来。她抹着脸,转过身来,骂了一声,一脸的迷惘。 “走开、走开,我来试试看。”周扒皮看出了原因,叫老婆走开,解下自己裤腰带上的钥匙串,挑出门钥匙,先是轻轻地塞,塞了个头进去就塞不进了,便对着锁缝狠命地塞。 周扒皮两眼瞪得铜铃也似,额头也冒出汗来,塞进拔出,拔出塞进,锁缝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就像猫儿舔水声。 他折腾了一会,汗流涔涔,喉咙梆响地骂了句下作话3,然后对老婆说:“门刚换的,锁是新的,怎么会销不开4呢?是不是有人在调爿5我们?” “你问我,我问谁去!”麻婆儿一边气鼓恼躁6地说,一边乒乒乓乓敲门。 屋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几个小死尸,一天到晚只晓得搞搞儿,都死到哪里去了?”麻婆儿炸咙皇天7地叫,只有屋檐里躲雨的燕子吱吱地应一声。 雨又下大了,周扒皮夫妇重新穿上了雨披。那雨披是油布做的,厚厚的,不像塑料雨披那样透气,闷得他们脸儿红红的,额角头直冒热气。 几兄弟挤挨在一起,轮流从门缝里张望,抿着嘴儿偷笑。 “蟑螂灶壁鸡,一对好夫妻!”阿明嘀咕了一句,兄弟们听了,好形象,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几乎要笑出声来,都捂住了嘴巴。 雨渐渐小了,差不多要停了,天色也亮了一些,路上有了行人。有几个拎着竹篮儿去买菜的,熟悉周扒皮夫妇,停下了脚步,问着说话。周扒皮夫妇一脸的恼恨,骂骂咧咧的,还不时地用脚跺地。 带鱼鲞, 洋油箱, 马桶盖儿拍照相。 ...... 千涩涩, 拜菩萨, 菩萨叫我矮搭搭8。 春桃和杨梅牵着手儿,一唱一和,一蹦一跳,从对面跑回家来。 周扒皮圆瞪双睛,指着杨梅,大吼一声:“你这个臭b儿、表好胚,只晓得玩,又带春桃到哪儿去了?” 杨梅被这一吼,看着后爸这副吞头势9,吓得腿儿软了,浑身发抖,搭着舌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明门缝里看见,心里咯噔一下,暗悔自己闯了祸,害了杨梅姐妹又要吃苦头。 周扒皮跨上一步,扬起手掌要打,被麻婆儿拦住了。 阿明暗叫“还好”,绷紧的神经稍稍有点放松。 杨梅不是周扒皮生的,又不听话,打着不肉痛,麻婆儿可是不一样了,是手心里的肉,何况她屁股上的乌青还没退哩,一把拉过杨梅,对老公道:“小伢儿懂啥西,你今早打,明夜骂,吓出毛病来怎么办?” “都是你宠坏的!” “我宠、宠、宠!宠她们什么?你说话牙齿笃笃齐10,不要嚼舌头!” “她们一天到晚往外面跑,野成了这个样子,不给她们吃拳头、巴掌。。。。。。” “野!野!野啥西?”麻婆儿听到“拳头”、“巴掌”,火气更大了,打断了老公的话。 周扒皮脸孔铁青,不甘示弱:“就像你当初一样,野的人家姑娘儿逃得精精光!” “我野你个头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杨梅像你的,野得很!当初老子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追我的小姑娘木佬佬,你来钓我,骂这个,骂那个,吓得她们都不敢来。这劳动路上,你不野,哪个野?” 麻婆儿比老公大两三岁,拖了两个小的过来。当初周扒皮还是个小混混,据说翻墙偷吃了麻婆儿的果子,被麻婆儿寻死寻活缠住才结婚的。周扒皮是没头脑的一个人,今日翻出旧帐来,触了麻婆儿的痛处。 “你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镜子!生得猪八戒的嘴脸、李逵的面孔,我稀罕你啥西?还说我钓你、野你!你的卵泡不比人家的大!” “扑哧!”老二阿龙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兄弟们赶紧叫他闭嘴。 阿明两只食指对在一起,不停地离合,嘴巴里发出轻轻的却又恶狠狠的“斗、斗、斗”。他对周家恨之入骨,一把火烧了最好! 卵泡大小,只有周扒皮夫妇两人晓得。人大不等于卵大,或许周扒皮的东西不过尔尔,他听了老婆的说,看来他老婆见多识广,味道尝过不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一巴掌拷死她。 合该老缸头倒霉。他和小狗儿浑身烂烂湿,一颠一颠回家来了。 “你个婊代儿子,死到哪里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周扒皮正没地方出气。 “啪!” 还没等老缸头反应过来,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趑趄了两三步,扑倒在青石板上,门牙顿时飞掉了两颗,鲜血直流。他身上的、手上的蛐蛐筒儿满地乱滚,有几个筒儿的纸塞儿掉了,蛐蛐儿到处乱跳。 谢家兄弟看得清楚,乐不可支! 周家仗着条件好,看不起穷人,欺负穷人,也有报应的日子! 阿明兴奋不已,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叫着:“打!打!打!” “小乌龟!王八蛋!看老子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老缸头还没翻起身来,周扒皮抬起大腿,一脚、一脚,狠狠地朝他屁股踢去,嘴里不停地骂。 老缸头痛得满地打滚,哭得鼻里涕、眼泪水稀里哗啦。 麻婆儿看得心痛死了,哇哇大叫,拉扯着老公。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说。 周扒皮唧唧歪歪,还不肯罢休。 莲子拎着菜篮儿回家来了,她要给孩子们做夜饭吃。 她推开门,见伢儿都挤在一堆,吃了一惊,道:“介闷热的天,不开门透透气,你们鬼头鬼脑的都躲在门后,在作啥?” 几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着笑。 莲子有点着恼,“咣当”打开门。周家吵架儿,她在路上就看见、听见了,门一打开,骂声就传了过来。 “害千害万的害人精,生出你们几个没爹没娘教训的**儿子!”麻婆儿的声音。 “小猢狲!小乌龟!婊代儿子!老子今天不拷死你们,明早就把你们扔到茅坑里去喂蛆虫!”周扒皮的声音。 “。。。。。。” 莲子似乎听出了麻婆儿、周扒皮在指桑骂槐,火气上来的,一掼菜篮儿,把几兄弟叫到灶头间,道:“快说!是不是你们闯了祸?”她担心共用天井的那户人家听见,所以压着嗓门说的。 姆妈一发火,几兄弟都是怕的。老大直肠子,嘴巴快,便把老四如何如何塞锁,一五一十,都吐了出来。 莲子听后,气得直跺脚:“这种火戳锒铛11的事怎么好做呢?怪不得周扒皮、麻婆儿气得朝天乱骂人。阿明,”莲子眼睛转向阿明,“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做坏事的伢儿,半夜里吊死鬼要来讨命的!” 阿明一边抹着鼻里涕,一边连声“嗯”着。 莲子拎起煤炉,推开小门,到了天井里,火钳钳开铁皮闷盖儿,又钳出煤球,用水浇灭,然后在空炉心里塞了些纸儿、碎柴和煤球,出门去了。 夏雨后的傍晚,空气粘滋咯哒12的,叫人难受。 燕子似乎闷热难受,都飞了出来,上下盘旋,发出吱吱声;蝙蝠好像不甘落后,也在门前扑棱,要与燕子争一雌雄。 莲子出门的时候,周扒皮夫妇正在嘎叽嘎叽撬门。。。。。。 【注释】 1牙齿打架:杭州话,因寒冷、害怕而战栗。 2呆鼓儿:杭州话,发楞。呆,读“霭”。 3下作话:下流话。 4销不开:打不开。 5调爿:杭州话,作弄之意。 6气鼓恼躁:形容非常生气、急躁。 7炸咙皇天:杭州话,亮开嗓门,大声喊叫。 8矮搭搭:杭州话,思维不正常,即傻乎乎。矮,读“啊”。 9吞头势:杭州话,架势、模样之意。 10笃笃齐:杭州话,排排齐。 11火戳锒铛:杭州话,指做事轻率、冒失。 12粘滋咯哒:杭州话,潮湿而粘滞。 第8章 9.寄养 莲子看到老二那跌死绊倒、哭作拉污1的模样,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儿,脸儿的两边,顿时涌现出血色来。 “出了什么事,快说来我听!”莲子站住了脚。 老二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指劳动路口:“阿爸被大头鬼打了!” “大头鬼为啥事要打你阿爸?” “大头鬼说阿爸占了他的家门。” “这摊儿摆了好几年了,街道、居民区见我们无业,孩子又多,都是点过头,特地照顾的,怎么占了他家的门?” “阿强死的时候,”老大摸着额角头,自作聪明地说:“四罩儿来抢位子没抢成,说不定串通好了麻婆儿、大头鬼来寻事儿的。” “四罩儿家伢儿多,困难,在什么地方摆摊儿,街道会解决的,要想抢我们位子,不是随随便便抢得到的。”莲子说。 “大家都说戴眼镜儿的人,个个蛮坏的。我们的摊儿位置好,四罩儿抢不到位子,所以要来出口气。”老大固执己见。 莲子听了,似乎觉得有理,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门口,东西一掼,跑到路口,见老公坐在条凳上,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胸口,老三在捡地上一屎八脚2的水果。大头鬼袒着胸儿,露着肚儿,横着眉儿,竖着眼儿,叉手站在家门口,嘴巴上叼着一支老刀牌烟儿。 大头鬼是修自行车、配钥匙的。他比周扒皮还要高出半个头,这街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结棍的人了,说他“彪形大汉”,恰如其分。 他的家门是朝南开的,朝西的一面,下面是四尺来高的泥墙,上面是两扇木窗。门前的人行道,约莫三米来宽。锡顺的水果摊朝西摆的,门窗下堆放着水果、杂物。 这摊儿,两张条凳儿一摆,搁上一扇门板,门板上砖头、木头一垫,形成高低,水果分类而放。每种水果上,插一块小木板,板上写着每斤几分或一角几分。 莲子一看到老公的样子,响起了喉咙:“这么回事?胸口要不要紧?” 锡顺摇了摇头:“没啥事,没啥事。胸口揉了揉,好多了。” “哪个打你?为啥打你?”莲子急不可耐。 锡顺指指窗门:“刚才来了一车甘蔗,放的时候,窗门是关着的,等立起身时,窗门却开着了,正好撞在颈背上。我痛叫了一声,并没骂人,大头鬼出来,说我骂他,拎起便是一拳,打在我胸口上。。。。。。” “乒。。。。。。乓!” 锡顺的话还没说完,一张小凳子已朝大头鬼飞去。 大头鬼没提防,见凳子飞来,闪身急避,那凳子砸在肩膀上,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亮。他嘴上的那支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大头鬼唬了一大跳,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冲将上来。莲子早已右手抓着红砖,左手操着西瓜刀,向老三使了个眼色。 大头鬼举着拳头,想要动手,见莲子那拼命的架式,圆瞪双睛,蹭、蹭、蹭倒退三步。 他的两个儿子大头、小头也出来了,手里拿着铁榔头、大扳手。这边里,锡顺、老大、老二也抄起条凳、砖头、秤铊。 阿明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拿什么家伙好,见脚旁一支丈把长的青皮甘蔗,便拿将起来,用马屁梢3直朝大头鬼的眼前撩。 每人眼里喷出的烈火,都想烧死对方! “烂污货!老子今天弄死你!”大头鬼咆哮如雷。 “婊代儿子!妄搡胚4!看我夜里头一把火叫你全家死光光!”莲子霹雳爆响。 “。。。。。。” “。。。。。。”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老缸头、缺嘴儿、跷拐儿、肢手儿等,都夹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帮着起哄。 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突然,人们都乌龟似的缩了头,劳动路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一位民警叔叔大踏步过来。他穿着65式警服:上着草绿色军衣,下穿藏蓝色军裤,脚登一双球鞋,头戴缀着警徽的军帽,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是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姓张。有一次,一个酒鬼在丁字路口发酒疯,吓得行人不敢来去,他来了,二话不说,一个扫堂腿,扫翻酒鬼,所以大家都知道他的本领,不是吃醋的5。 他是老三叫来的。过去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姆妈的一个眼色,老三会意。派出所就在马路对面的水沟巷口院墙内,百把米路,那时的民警,为人民服务的热情好得没法儿说,一叫就来了。 他分开众人,两手大姆指插在寸宽牛皮军腰带里,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向大头鬼、锡顺询问情况。 “窗门总要开的,我又不晓得他在下面放甘蔗,他自己不小心,还骂人!” “我只是痛叫了几声,根本没骂他,他出来就朝我胸口一拳,还掀了好多水果。” “你不骂我,我没头没脑打你,吃了饭没事体儿做啊!” “我骂你啥西,你倒是说出来叫大家听听!” “你骂的!” “我没骂!” 大头鬼、锡顺面红耳赤,指手划脚,争执不下。 张副所长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争了。我说大头啊,小蛇这人蛮和气的,也讲道理的。他在你矮檐下摆摊儿,不会没数帐6的,你买些水果,不会对你杀猪7,还会给你些便宜,我说得不错吧。” 锡顺属蛇,人皆呼“小蛇”。 大头鬼听了副所长的话,有点尴尬,用手挠着耳朵根儿。 张副所长转对锡顺道:“和气生财。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必要吵架儿,如果胸口没什么问题,此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锡顺点点头。 张副所长对围观的人挥了挥手,众人都散了。 他见众人散了,对莲子道:“我说莲子嫂啊,你吃亏就吃在脾气太急。有些事儿,退一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与人喉长气短,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莲子也点点头。 民警叔叔是城隍爷周新的化身,是这城市的保护神,没有人敢冒犯神的尊严,所以,阿明童年时代,从未听说过哪里有杀人、拐卖、抢劫、强奸、偷盗的事。 这晚,起风了。 一钩弯月倒悬在天空,有点朦胧,像含羞低着头的少女,片片薄云缓缓飘过来,亲吻一下她的脸,又缓缓地飘走了。 黑沉沉的路上,飘舞着几片梧桐树的落叶,发出咝咝的声响。这婉柔的声响,仿佛在预告人们:秋天快要来了。 莲子帮锡顺收摊回来后,一双脚放在木盆里浸泡。她的两只脚趾骨外凸得很,像个隆起的小山包。 街坊人说,像莲子这种脚型的人,命一定很苦,所谓人生即是走路,脚趾骨越凸出,表明前路坎坷,走路要付出更多的艰辛。莲子不太相信迷信,姑妄听之,报以苦笑。 莲子:“居委会来通知了,要我去参加扫盲学习,一三五晚上,每次一个半小时,自带凳子,在街道的大礼堂上课。家里事体这么多,还要去读书识字儿,真烦人!” 六十年代初期,中国人口约六亿,80%是文盲,人民政府动员读书识字,像莲子这样的城市劳动人民,要求识字1500个。在两年前的大扫盲中,莲子成了漏网之鱼。这次,人民政府不会轻易饶放她的。 锡顺:“早两年文化扫盲,你溜得人影儿都没有。这次补习,你至少要学会自己的名字、年月日会写。你这个人,丢三拉四的,以后出去办事儿,忘了拿印章,也省得来回跑。” “你肚里有点墨水,就想教训人。” “不是我想教训你,你会说,大家服你;你不会写,大家背后捏鼻头。你自己想想,都像你不要文化,脏话挂在嘴边,伢儿要学坏样的。” “好了好了,你要么不烦,烦起来比女人还要烦。说正儿八经的。马上就要开学了,伢儿也帮不了你忙了。姆妈近来越发糟糕,几乎离不开照顾。大头鬼是个藤条百拧8的人,一天到晚坐在家里没事体做,趁你西急污急9跑开的时候,来调爿我们,哪个对,哪个错,到时说也说不清爽,所以我想把老四托养到阿松娘这里去,这样我就可以在摊儿上多帮你一些时间,你看怎么样?” 这阿松娘,住在勤俭路8路“杭四中”车站边,前屋是勤俭食品店,后头是她家。她寡居,只有一个儿子,十四岁,叫阿松。 锡顺整理着没卖完的水果,听了老婆的话,有些疑虑,道:“这样好是好,可是阿松娘最爱干净,这是大家都晓得的。阿明的腿脚,时不时要烂开来,又天天喳西出,只怕她嫌脏,不肯收养。”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松娘把我当作阿妹看的,前几天我和她商量,她点头答应的,吃住费用,一个月也只要十五块。” “钱就不管它了,只要她肯收养就好。只是新造茅坑三日香,这阿明,日长细久的,谁也受不了,到时伤了小姐妹和气,大家见面难为情。” “不是我硬要把老四托养出去,实在家里事体太多。先说老五吧,到处爬来爬去,万一从楼梯上掼下来怎么办?再说老大他们玩玉石、打弹子什么的,水里泥里地玩,中午回家来吃饭,总要给他们弄弄清爽,免得下午到学校,邋里邋遢被老师、同学看不起。老四一托出去,要轻松不少。” “丑话要说在阿松娘的前头,这样到时有个台级儿下,不伤了邻里和气。” “这个我晓得的。只是老四不像其他的伢儿好管,十五块一个月,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她是替人洗洗衣服、挑挑毛线过日子的。” “平常日子、节头节脑10多带些水果去看看她。她有什么困难,比如买煤球啊,踏腌菜啊,多帮帮她。如果水果生意旺季,再补贴她一些钱也可以。” 锡顺歪着头随自己做的犟脾气,莲子是知道的,什么事儿基本上和他商量不进的,这次却意外的顺利。莲子很舒心,揩抹好了脚,到婆婆屋里去了。。。。。。 9月1日,冉升的太阳格外红彤彤,灿烂的朝霞布满了天空,雀儿在茂密的树叶里欢跳歌唱。 小孩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干净的书包,跳着蹦着,唱着哼着,朝他们心目中的圣殿而去。 这是学校开学的日子。 这也是阿明的生日。 一会儿,劳动路上没了声响,显得空荡、冷清。老鼠又纷纷从洞缝里钻出来,或许它们在这个夏季里被人类毒死了不少弟兄,鬼头鬼脑的,小心翼翼地寻觅着残羹剩饭。。。。。。 【注释】 1哭作拉污:杭州话,一边哭,一边流鼻涕。 2一屎八脚:杭州话,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3马屁梢:杭州话,甘蔗的末梢。 4妄搡胚:杭州话,指很凶的人。 5不是吃醋的:杭州话,非同一般之意。 6没数帐:心中无数。 7杀猪:即宰客。 8藤条百拧:杭州话,像藤条那样不易拗断,形容难缠的人。 9西急污急:尿急屎急。 10节头节脑:杭州话,即节日。 第9章 12.春梦 阿明惊慌地一看那手,白白的,嫩嫩的,凝脂的一般,他抬起头儿,当他看清是谁时,顿时结舌瞠目,鼻汗泉涌。 “狗腿子!你在偷吃!” 阿明被一声娇喝,唬得魂飞天外,赶忙将胳膊肘儿一抬,滑出洋糖糕。 好在大人此刻都在往前挤,并没留意到这句话。 冬萍冰冷、鄙夷的目光看得阿明无地自容。他反应过来,一把把她拉到外边。 “我没、没偷----吃啊!”阿明舌头打着转儿。 “不要脸!明明在偷吃,还要抵赖!”冬萍恼了,脸儿瞬间红得像石榴。 “我真没。。。。。。” “小伢儿说假话,要瞎眼的!” 阿明哭丧着脸,泪水儿都快跳出来了。他带着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冬萍,我实在饿----饿馋了,我不要瞎眼!” 冬萍或是起了怜悯,或是对他差点掉进井里的内疚,从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往他手里塞:“偷鸡摸狗,说假话,耍赖皮,要被天雷劈死、汽车轧死的!” 阿明感激涕零,扭扭捏捏不肯要。冬萍似是着恼了,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左手,阿明想拒绝,右手不经意地也捏住了冬萍的手背。 阿明的皮肤不用去说腿脚,就是身上由于营养不良,瘦骨嶙峋,干不拉几1、节里骨碌2的。这一纤手,似玉光滑,如草柔软,叫阿明羡慕得爱不释手。不但如此,有一股热气,绵绵不断地浸入阿明的心坎,更叫他快活得神魂颠倒。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但见那手嫩如柔荑,白似荷花,与自己粗糙、黝黑的手相比,不啻宝玉和烂铁。她是他心目中的仙女,他能如此紧捏,如此近觑,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他如痴如醉,轻轻抚摸,还想把纤手翻过来。 “下作胚!坏良心!”冬萍见阿明想捡巧穗儿3,急忙甩脱了手,满脸绯红,有两枚硬币掉在了地上。 “冬冬,你们在说什么?”冬萍的奶妈买好了烧饼、油条和葱煎馒头,过来从地上捡起硬币,问冬萍道。 “他不要脸!偷东西吃,还要欺负我!”冬萍手指阿明,桃腮儿一鼓一鼓的。 奶妈是个明白人,知道小伢儿说闹就这么回事儿,哄了他们几句,然后给了阿明两只葱煎馒头,拉起冬萍的手回家了。 阿明拿着馒头,愣在原地,望着冬萍一步一步消失在拐弯口。他像失落了什么,许久,把馒头吞进嘴里后,还企望着冬萍的身影能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好几个月没看见冬萍了,更不用说听她甜美的童谣了! 连着两天,下起了雪粒子。寒风透过门窗的缝隙,嗖嗖地钻进来,屋里冰冷得很。 阿松娘担心阿明喳西出,把铜烘盆塞在他的脚后,自己坐在床上,一边挑毛线,一边给阿明串烧杭州的景点:“一线天,二凉亭,三郎庙,四眼井,五(伍)公山,六和塔,七星缸,八卦田,九里松,十(石)屋洞。”还讲述这些景点的小故事。阿明听得津津有味,夜深人静的时候,蒙在被子里,徜徉于洞天福地,满脑子的神仙美女、妖魔鬼怪。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太阳暖洋洋的,一丝风儿都没有。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年年冬天,阿松放寒假后,都要上山去拾柴,一来自家要用,二来可以卖些钱。这样,有了零花钱,过年买点鞭炮、糖果什么的,就很自在了。 阿松将铁钩绑紧在长晾竿上,叫阿明拿了两根短的,一前一后出了门。 阿明早就想跟阿松上城隍山了,只是前几天天气不好,今天终于有了机会。 上了粮道山,走小径七拐八弯,便到了城隍庙。那庙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台阶上满是腐叶、苔藓,庙里也没有神像、道士,倒是墙上乱七八糟涂鸦着许多字儿,诸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与徐文长故事里所说的“画栋雕梁”、“金碧辉煌”大相径庭。 那时,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兴起,阿明自然看不到那些封建玩意儿。 他走遍了庙宇,空荡荡,冷清清,除了那些看不懂的革命标语还招人眼儿,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是没有一个瞎眼老太和一个佝背老人在角落里叽叽咕咕,这里仿佛就是一座鬼窟。 阿明失望地摇了摇头,狠跺一脚,自言自语道:“徐文长是个骗子!” 他俩在杂草林中勾下了不少枯枝,绑成两大捆,用粗枝做杠杆,阿松肩挑着前头走,阿明则拿着短的、拖着长的晾杆跟在后头。到了茗香楼前的山道处,他们歇下了脚。 几人才能合抱的宋樟,郁郁苍苍。在它下面的青石凳儿上,有不少人或喝茶聊天,或打牌弈棋。卖唱算命的,拎笼遛狗的,挑担摇铃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 阿明坐在石凳上,被习习的冷冷的天风吻了一下脸,汗水顿时收敛了。他东瞧瞧,西看看,像乡巴佬进城似的。 忽然间,他感到尿急,本是穿着开档裤的他,只要撸出吊儿随地一洒就完了,可人来人往的,似乎难为情,便跑到楼边的僻静处小便。 当他解完,仰着脸儿抖着吊儿舒畅时,一声娇呼响起:“麻巧儿!” 阿明闻声,透过小树蓬一看,似是杨梅,大吃一惊,赶忙合拢裤子。 “麻巧儿?在哪里?让我看看!”春桃手上拿着吴山酥油饼4,蹦出树蓬,问她阿姐。 杨梅指指阿明的裤裆:“在那里!像小螺蛳!” 春桃明白了,原来不是说麻雀,而是说这个东东,便弯下腰儿,嬉笑道:“阿明哥,让我看看。” 阿明一羞一恼,红着脖儿,紧捂着裤儿,不肯给她看。 “阿明哥,给你一半酥油饼,就看一眼,又不是珠宝,看看又怎么样?”春桃调皮捣蛋地说。 此时快近午了,阿明饿得肚子咕咕叫,闻到酥油饼的香气,早已馋涎大滴,便一把夺过饼来,咬了一大半,然后撩开裤衩。。。。。。 阿明意犹未尽,直盯着饼儿。 春桃看了那东东后,脸绽桃花,见他那馋猫样儿,便把剩下的给了他。 阿明两口便吞下了肚,然后把粘在嘴边的糖粒送进了嘴里,舔完唇后,问她俩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哥带我们去鼓楼买炮仗,买好后,他们从十五奎巷爬山到‘泼水观音’那里去玩了,我们想吃饼,还想去‘十二生肖石’玩,所以到这儿来了。”杨梅从袋里拿出一把散鞭炮给阿明看。 “城隍山这么大,你们迷路了怎么办?”阿明还不懂怜香惜玉,更多的是担心。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经常来玩的,认得路。走!前面就是‘十二生肖石’,很好玩哩!阿明哥,我带去玩!”春桃一把拉起阿明的手,就要走。 “我还有柴呢。”阿明忽然想起了柴。 “柴?哦!原来你是到山上来捡柴的。”春桃撅起了嘴儿,朝他嘿嘿一笑,似乎有点轻蔑的味儿。 阿明惭色地低下了头,然后拔腿就跑。 杨梅和春桃追了上来,嘴里喊着什么。 阿松正东张西望着,见阿明跑了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问了几句,挑起柴担儿,便要下山。他走出十来步,回头见阿明愣在原地不动,两个姑娘儿一人拉他手儿,一人扯他袖儿,觉得奇怪,便说:“阿明,回家吃饭去了,快走啊!” “阿松哥,他们叫我去‘十二生肖石’玩,玩一会再走吧。”阿明像木桩似的立在那里,口吻带着恳求。 阿松虽见过杨梅和春桃,但不那么熟悉,看他们贪玩的模样,便点头答应了。 春桃高兴得跳了起来,拿起一根短晾竿,挥来挥去,像赶鸭子似的催趱着阿明走,嘴里还哼起了曲儿: 上海小瘪三, 手拿小洋伞, 耍子城隍山, 前山不走走后山, 跌得屁股三花三, 打个电话三零三, 叫个医生猪头腮5, 看看不来赛6, 钞票化了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 春桃的歌喉,像天风一般吹拂人心,路人纷纷注目而听。 这“十二生肖石”景点,离茗香楼不远。但见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岩石突兀于山道旁,移步换地看,似盘龙游蛇,如伏虎奔兔,十二生肖形象,栩栩如生。生肖石的背后是挺拔的银杏、枫香、金钱松,前面是如龙似练的钱塘江。 传说这生肖石,是一个叫瑞石的神童为斗贪狼星,邀来了巫山十二个小仙女,捏泥而成。瑞石和仙女们以奇珍异宝为诱饵,最后把这恶魔压在了石下。 四个小鬼头蹿上跳下,爬来爬去,躲猫猫儿,玩得乐而忘返。 玩累了,他们坐在草地上,阿松问清了杨梅、春桃属相,摆起了老资格。 阿松:“阿明属鼠的,生肖最大,今后耍子儿,你们两个要听他的。” 杨梅:“老鼠只会穿墙打洞,没什么大本领,我可不想听他。” 阿松:“你属牛的,牛脾气上来,一根筋要通到底,不吐出气来不痛快,呵呵,这只老鼠有苦头吃了。” 春桃:“我属虎的,啊唔一口,吃了老鼠!” 阿松:“老虎威猛、厉害,人人怕的,更不用说阿明这只小老鼠了,呵呵。” 阿明:“牛、老虎厉害,怎么会排在老鼠后面呢?” 春桃:“老鼠贼头狗脑的,狡猾得狠,比狐狸还要坏!” 阿明:“对了,要是老鼠跳到虎背上,捞它的痒,咬它的屁股,那老虎怎么办呢?” 春桃:“。。。。。。” 大家开够了玩笑,也看够了风景,吻够了天风,阿松挑起担儿,阿明背着长晾竿,杨梅、春桃各拿一根短的,哼着跳着,下山去了。。。。。。 这年,当南屏晚钟响起新年的钟声时,阿明正沉睡在梦中。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个生肖动物从花花草草、树树叶叶间旋着舞着、蹦着跳着出来,在阿明的眼前晃着荡着、扭着摆着。不一会儿,精灵们变成了玉质花容的少女,个个花枝招展,人人轻歌曼舞。阿明的魂灵儿飘荡在薄如蝉翼的纱裙里。蓦然,那为首的一个,峨眉粉黛,杏腮红霞,飘旋近来,俯下身子,脉脉含情地咬住了他的左耳,直到滴滴鲜血淌落在枕上。。。。。。 阿明痛叫一声,大腿之间顿时热烘烘、湿漉漉的。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听到了金鸡啼晓。。。。。。 【注释】 1干不拉几:杭州话,干燥之意。 2节里骨碌:杭州话,不平整、不光滑之意。 3捡巧穗儿:杭州话,捡碰巧掉下的钱币,比喻乘机捞好处、沾便宜。从前的硬币上有麦穗图案。 4吴山酥油饼:杭州传统名点,色泽金黄,层层似塔,覆以白糖,脆而不碎,油而不腻,入口即酥。 5猪头腮:半边脸肿,即甲状腺肿。 6不来赛:杭州话,不行、不奏效之意。 第10章 少年郎 13. 赌钱 第二章少年郎 西湖东南,环湖傍山有一条路叫南山路,民国时期拆清波门、涌金门古城墙而建成。数里长的道路两旁,一色粗大的梧桐树。夏天里,宽大的绿叶遮天蔽日,杭州要算这条路最荫凉了。路西便是南宋御花园----柳浪闻莺,路东几乎是黑瓦白墙的陋屋低房。阿明就读的小学----卫东小学就在三衙前。 春天一到,柳浪闻莺千柳成浪,黄莺翩啼,果真是个名胜所在。小子有一首《柳浪闻莺》,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雨细南山绿,风轻柳浪斜。 翩跹舒怅望,婉啭解愁结。 春短相思会,秋长寂寞别。 游人多止步,恐搅鹊桥约。 卫东小学,原叫三衙前小学,阿明读小学的时候,正碰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为了保卫伟大领袖***,改称“卫东”。这是一幢民国时期的青砖两层楼房,后面是一个小操场。阿明在班里第四个矮小,所以坐在头排,冬萍上过幼儿园,家境又好,是他这一班的班长。班主任是个女的,姓成,三十岁不到些,目秀神莹,丰标娇姿。 时代使然,阿明未能好好读书,却也从《***语录》,尤其是“老三篇1”中学到了不少革命道理,树立起了崇高的信仰和伟大的理想。这六年,福兮?祸兮?祸福相倚?到了今天,阿明报纸越看越远,西越喳越近,对那段大革命的认识,还是浑里瞌冲2。小老百姓,饭吃三碗,政事莫谈。正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注释】 1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著。 2浑里瞌冲:杭州话,头脑浑沌,只想睡觉,形容糊涂。 13.赌钱 今天的课堂,格外庄严、肃穆。 黑板上方正中,贴着伟人像。他的面容,端庄而慈祥。他是劳动人民心中永不落的红太阳,而学生们则是在温暖阳光下茁壮成长的朵朵向日葵。 讲台前,整齐排列着十八个同学,在雄壮的《国际歌》歌曲中,成老师亲手为他们佩戴上红领巾。他们高举起右手,向鲜艳的少先队队旗行注目礼。 成老师宣布第一批少先队员名单时,阿明的眼泪水就快掉下来了。少先队员光荣而骄傲的神色,他羞愧不已,真的好想钻入课桌下去。 可是,他不是一只老鼠! 当少先队员转过身来时,阿明垂下了头,两滴晶莹的泪珠儿落了下来。 阿明坐得直直的,双手交叉地摆在桌上,这时,他的胳膊肘儿突然骚痒起来,忍不住偷偷地抓捞着。 一道峻厉而又鄙夷的目光射向了他。他赶忙停住了手,眼睛里射出怨恨的光束,对视着她。他不能让她-----冬萍看不起自己了,至少是今天! 阿明的学习成绩在五十四个人的班里挤进了前十,他不能第一批参加少先队员,都是冬萍在背后搞的鬼。 昨天放学路上,文体委员小燕似乎和冬萍合不来,告诉了阿明班委会的最后决定:冬萍说他不讲卫生,课椅上有腥臊味;上课时不停晃动双腿,身子扭来扭去;休课间不遵守秩序,抢打乒乓球----他就这样被剔出了名单。 阿明最头痛的是上数学课了,活猫撞上死老鼠,成老师偏偏要向他提问,他有时回答不上来,坐下后感到脸红,尿水便滴滴答答流出来。课间休息十分钟,大班小班很多人争着打乒乓,他奔跑后血脉贲张,腿脚便痒了,上课后又捞不来痒,便晃腿擦脚以减轻骚痒。 这冬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看佛像,也要看看缘份,居然背后捅自己一刀,阿明气得张口直想骂。可是,他骂不出口,也不敢骂。 冬萍,班上甚至是校里最漂亮、最雍容的,亲近她都来不及,而在阿明的眼中,她永远是仙女! 癞尸对仙女,只有馋涎,岂能辱骂! 这天放学,阿明后悔自己那束怨恨的光,或许冬萍以后对自己更有看法了,所以心情恶劣极了,垂头丧气往家走。他就是这个性格,到老不改:心血来潮时,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计后果;说了做了以后,又思前想后,担心这个,害怕那个。 牛皮大王、日本矮子、筒儿将军等四五个同学吆呼阿明赌棒冰棒儿、香烟壳儿、牛皮筋、弹子什么的,阿明平时和他们赌惯的,可今天一点劲儿都没有,闷着头儿只顾自己走。 现在的小孩玩游戏,看电视,花样儿蛮多,那时没有电视,更不用说手机,所以玩的东西档次很低,也简单。比如手握一把棒冰棒儿,往地上一倒,然后把交叉的棒儿一根一根挑开,碰到其它棒儿就输。又比如把香烟壳儿折成小方块,放在竖起的左拳上,用右手中指弹飞出去,远的吃近的。 “喂,阿四,我们赌钱怎么样?”日本矮子呛啷啷扔下十来个角子1在阿明脚前。同学们不敢叫阿明“狗腿子”,有一次,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条儿麻子这样叫他,在学校大门口,他们厮打的鼻青眼肿,难分输赢。 其他同学也纷纷拿出角子,甚至还有纸币,有个同学居然还摸出两颗投子3来。 赌性是与生俱来的,诱惑难以抗拒。 阿明的眼睛发绿了。他一摸口袋,大小几个角子,十来分钱是有的,顿时血气上涌。 他摩挲着角子,一下子又犹豫起来。这钱是阿明告别寄养时,阿松娘给了他五毛钱,省死省活2省下来的。 “赌!赌!赌!不赌是小狗!叫化子生的!” 同学们相互炫酷,催趱着阿明。 “哪里去赌?这巷里,人来人去的,被老师晓得,吃批评不说,万一告诉大人,要吃鞭三饭的!” 那时的杭州,不要说五六尺的巷头巷脑,就是二三尺的多得是。阿明他们回家的这条旧仁和署,还算宽的,有四五米,可是放学后人多,这赌博的罪名对小伢儿来说不是一般般的。阿明嘴里这样推脱,一来肉痛那几个角子,毕竟他还没有正儿八经直接用钱赌博过;二来怕老师、家长知道,所以心里寒滋滋的。 “怕啥西!怕啥西!我们翻到红楼里去赌!”日本矮子就是坏,鬼点子多,挥一挥粗壮的胳膊说。 这红楼,是省军区的宿舍,外面有一堵两米高的围墙,拐角处有几个被小孩故意敲开的小缺口,正好垫脚爬上去。爬上围墙,里面是窗沿,一跳就下去了。围墙里一米多宽,是个死廊,没人看得见。 阿明再三被催,头脑子发胀,随着他们翻爬了进去。 小孩们有的押二三分,有的押七八分,在泥地上掷开了投子。阿明钱少胆小,开始只押一分,手气还不差,连续掷了小鬼、地斗4等,吃了庄家的长三、短斗等。赢了七八分后,便押二三分了。 财气随人,有人捡芝麻丢西瓜,有人破小财却进大财,似乎命中注定,半点不由人。 赌运转了,阿明连输了几把,赢进的吐出,还倒输了本钱五六分。阿明捏摸着剩下的八九分钱,便想到此为止,就靠边观战。 日本矮子做庄,连续掷出了差点,基本上是吃小赔大,大败亏输于闲家。 同学手舞足蹈,极力怂恿阿明下注。 “痛打落水狗!” “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机会来了!阿明想着翻本、赢钱,手痒难熬,心里头大叫着,把钱往泥地上一掼,夯不锒铛5全押在了“天门6”上。 日本矮子真也晦气搭煞7,掷出了红彤儿。阿明一阵高兴,随便掷一把,可以说赢钱是三个指头捏螺蛳——十拿九稳。 其他人随便一掷,都大于红彤儿,日本矮子数着阿明押着的钱,准备付钱了。 阿明最后一个掷,他不敢掉以轻心,握着投子,摇了好几摇,屏气凝神一掷。 投子滴溜溜滚了几滚,泰山稳定。 他奶奶的!这是什么点数:一粒投子是“二”,另一粒投子是“三”——红污儿! 日本矮子哈哈大笑,还痛快地骂了一句“晦气鬼”。 阿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似的。当他看见日本矮子把自己的钱挪到了他的面前,鼻汗便涔涔地流下来了。。。。。。 他缩回了鼻里涕,掏遍了袋里的角头角脑8,再没半个角子,耷拉着小脑袋。 那窗沿跳下来容易,可没人在屁股上推一把,爬上去就有点难了。同学都在赌兴上,谁还来管他出去不出去。阿明见窗沿难爬,便沿着墙脚往大门走。 他的背脊本来就有点佝,此时更佝了几分,因为他的眼睛直盯着地上。他在搜寻着什么,可地上没有他渴望看到的东西。 阿明丧魂落魄地转过弯去,离大门不远,他踢开一把破扫帚,眼睛突然放亮——一枚灰不溜秋似五分硬币半嵌在泥地里。他的呼吸骤然加快,弯下腰去,扒开泥土,抠出那硬物。 他抹去泥土,大失所望——那是一片什么朝代都弄不清楚的黄宣儿9的壳! 阿明真个是眼花落花,猫拖酱瓜10,气恼地把壳儿扔出了墙外。 只听得墙外一声尖叫,阿明吃了一惊,紧贴着围墙,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便轻手轻脚想出大门去。 “嗨!阿明,你在里面干什么?” 刚出大门,一声响亮,阿明抬头一看,却是小燕。她的身后立着一个梳着粗黑辫子的胖姑娘,比小燕大出大半个头,看上去足有130多斤,手上拿着一根跳绳。 她俩脸蛋儿都红扑扑的,显然刚做了运动。 “没、没干——什么——干呀!”阿明冷不丁撞着小燕,心里咯噔一下,回答有点语无伦次。 “没干什么?”小燕气冲冲上前,一把抓起阿明的手:“把手摊开来!” 阿明紧握着拳头,不肯摊手。 两个姑娘儿七手八脚掰开阿明的手,但见那手脏兮兮的很,长长的指甲缝里黑糊糊的。 “刚才是你从墙里掼出来的壳儿?”胖姑娘直竖柳眉,圆瞪杏眼,拿着黄宣儿的壳儿在阿明眼前晃了一下。 阿明知道抵赖不掉了,点了点头。 “壳儿差点把小燕的眼睛打瞎了!”胖姑娘气鼓鼓的。 阿明垂下了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到红楼里来想作啥,是不是想愉东西?”胖姑娘不依不饶,说话有点刻薄。 “没、没想——偷,只是——只是。。。。。。”阿明听到一个“偷”字,要是误传到学校去,那还了得,鼻汗泉涌,几乎要迸出泪来。 “只是什么?”胖姑娘问个萝卜不生根。 “只是。。。。。。”阿明一个“赌”字到了嘴边,赶紧吞回喉咙——这“赌”,要是传到学校,又如何了得。他脖子一仰,眼射冷光,斩钉截铁道: “我——来——玩!” 【注释】 1角子:即一分、贰分、五分硬币,一角以上是纸币。杭州话“角子”的“角”念“国”。 2省死省活:杭州话,节省、节约之意。 3投子:即骰子。 4小鬼、地斗:杭州骰子点数组合叫法----从大到小依次为“二四大鬼”、“一二小鬼”、“六六天斗”、“一一地斗”、四四城斗、一三河斗、五五长五(三三长三、二二长二,并列)、一五短斗(一六短斗、四六短斗、五六短斗,并列)、三六杂九(四五杂九,并列)、二六杂八(三五杂八,并列)、二五杂七(三四杂七,并列)、一四红彤儿、二三红污儿。大小并列时,庄家吃闲家。 5夯不锒铛:杭州话,全部。 6天门:庄家对面的位置。(庄家上面的叫“上家”,下面的叫“下家”。) 7晦气搭煞:杭州话,不吉利、倒霉至极之意。 8角头角脑:杭州话,角落之意。此处的“角”念“国”。 9黄宣儿:土话,即河蚬,又称黄蚬,一种淡水贝壳。 10眼花落花,猫拖酱瓜:杭州谚语,猫把酱瓜当作老鼠拖了,形容看花了眼。 第11章 14. 偷窥 “滴滴。。。。。。巴巴。。。。。。” 一辆军用边三轮拖着长长的白烟,突、突、突朝红楼驶来,掀起一蓬尘灰。 那时旧仁和署的道路还没有铺柏油,地面是细小的石粒子,车轮儿驶过,灰蒙蒙的。 边三轮右边坐舱里,大步跨出一位浓眉大眼、熊腰虎背的解放军叔叔,那开车的战士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后,跨上座位,油门一哄,打了个急圈儿,一溜烟去了。 “爸爸!爸爸!” 小燕欢快地跑上前去,她爸爸抱起她,在她粉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进大门去了。那胖姑娘也随之进去了。 阿明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气儿。他用补丁加补丁的衣服擦擦手儿,羡慕地看了小燕一眼,又朝那胖姑娘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液,这时,他突然感到尿憋得急,或许幸亏那老鼠肉还有后来吃了些猪尾巴的功效,没有对着她们喳出来,否则,洋相1出尽,卤儿都滴光了。 可是,光天化日,人来人往,无处可以轻松,阿明又跑进红楼,在围墙角落里放得痛快淋漓。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一泡尿难道会憋死三尺男吗?阿明爽快完了,又肉痛起刚才输的钱,悻悻地走回家中。 少先队员没当上,钱又输得精精光,端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坐立不安,做了一会儿回家作业,便丢了课本,到了他爸爸的摊上。 也许是深秋之故,水果生意并不行俏,阿明坐了片刻,百无聊赖,便想回家。锡顺叫儿子看住摊儿,他要去对面清波卫生院里方便一下。 阿明看着洋铁盒里的钱,他的眼睛发绿了,可是他不敢动。阿爸是很精细的一个人,一分一角都记在帐上,要是给他晓得了,那是真正不得了了。 今天,大头鬼家的大门关着,窗门留出一条缝儿,门口清清爽爽,连修车的招牌儿也没放,屋里头像是没人。阿明踮起脚,将窗门稍稍拔开一些,朝里窥探。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点声息都没有。阿明又走到门边,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些。 那时的人家,出门去了大都不上锁的,用竹椅子门后一靠,算是小心的。如果出门不远,门口凳椅煤炉什么的,一般不会收进屋里去的。 大头鬼的家门是用椅子靠着的,看来是出门做客去了。 大头、小头基本上不穿补过的衣裤,他家条件好,街上的人都知道的。 “他家八仙桌的抽斗里,难道就没有钱?”阿明的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一念头。 他的鼻头上顿时冒出热汗来。 此时的阿明利令智昏,他太想钱了——有了钱,明天就好去翻本,不但能翻本,我阿明一定还能赢回很多钱。这样,晚上蒙在被子里数钱,不亦乐乎,日本矮子那帮小赤佬背后也就不会再讥笑我是拖着鼻涕的穷鬼阿四了。 阿明这般忖定,像狸猫一般钻进门内。 那八仙桌是贴窗放的,只有三面抽屉。他迅速但又不乱地翻遍三个抽屉,只翻见二两半粮票,大失所望,也没奈何,只得将粮票往袋里一放,贼头狗脑钻出门外,右臂反着手,伸进门缝,拖动椅子,掩上了门。 当他坐在条凳上竭力控制自己的心跳时,锡顺方便回来了。 阿明有点做贼心虚,说了声“我回家了”,像丢了魂灵儿似的往家走。 早知道只有二两半粮票,阿明杀了头也不会冒着“偷窃”的罪名去干这傻事了,要是被捉住,去派出所坐班房,那灰卤儿都滴光了!他后悔不已,闷着头走着。 从大头鬼家到阿明的家,过两个屋面,一个小弄堂。那两个屋面,一个是鼻涕阿二家,另一个是高老头家,小弄堂里则住着三户人家。 “咣当——咣!” 阿明不注意撞上了鼻涕阿二的娘。她拎着的马桶晃了几晃,马桶盖儿掉在了地下,秽物飞溅了一些出来。 “狗腿子!走路不长眼吗?”鼻涕阿二的娘和莲子虽没破口过,但关系并不怎么好,她一边抹脸,一边恶狠狠地骂道。 阿明抓抓头皮,很是不好意思,愣怔了一会儿,拔腿跑回了家。 阿明的奶奶去年冬天死后,堂前的竹篱拆掉了,门后靠墙边摆了张小床,是他睡的。 月儿含羞地撩开薄纱,看见星星都沉睡在深邃的帷幔里,莞尔一笑,便又悄悄地掩上了脸。 一只似是大老鼠吱叫一声,钻进了阿明的床下。阿明拉亮电灯,拿起扫帚,一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就睡不着了。 他用扫帚往床下直掏,蓦地里,一股活臭倒笼的气味扑鼻而来,直熏得阿明浑头浑脑2。一只尺来长的黄鼠狼从他眼皮底下刺溜窜向后屋。 阿明连叹晦气,这一天来,什么倒霉的事儿他都遇上了。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儿,透透臭气儿。 夜已很深了。马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只有落叶被秋风扫着,翩翩起舞。 阿明熄了灯,没有马上关上门,那臭气还没散尽。 他辗转反侧,想这想那,想起鼻涕阿二娘骂他“狗腿子”,一股无名火儿便直冲脑海,两排钢牙咬得嘎吱嘎吱响。 士可杀,不可辱! 徐文长讲的侠客故事,阿明听得多了,中毒自然也深。他忽然之间,闪出了报复的念头。 他竖起耳朵,后屋除了阿爸隐约的呼噜声,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穿好衣服,套上破球鞋,蹑手蹑脚跨出门,将门虚掩了,东张西望一番,在墙角边捡了几片碎瓦,三步两脚便到了鼻涕阿二的家门口。 一阵夜风吹来,冷飕飕的,阿明不禁打了个寒噤。 鼻涕阿二的家,一边是泥砖墙,上面有两扇窗,里面是鼻涕阿二的睡处;一边是木板,里面是两米来宽的灶房,灶头边上是楼梯,鼻涕阿二娘睡在楼上。 小道消息说,半年前,鼻涕阿二的爸在水漾桥得意楼3边的巷口倒卖粮票,被抓进去了,犯什么“投机倒把罪”4判刑三年,送到余杭某某监狱劳改。后来有人说他得了什么病,死在牢中了。 一个强壮如牛的人突然不明不白死了,鼻涕阿二娘在大街上哭爹喊娘,整整嚎叫了三天,人们以为她疯了,后来好像是派出所、街道出了些抚恤金,这事儿就平息下去了。 阿明惊讶地发现,夜这么深了,她家灶房居然还亮着灯! 那厘米宽的木板,日晒雨淋,斑斑驳驳,板与板之间,露出细缝儿来。那灯光从缝里透出来,照在泥石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老鼠闪着狡黠的光,贪婪地觅食。 阿明听到了水声,觉得奇怪,便贴着板壁儿,眯起小眼儿,朝缝里头窥看。 这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什么也没穿,一手撩拔着垂肩的头发,一手用葫芦瓢儿从大水缸里舀水浇身。 她身上有些许肥皂泡儿,水泡打着转儿,从上往下淌,顺着粗壮而又雪白的大腿流到了地上,再流入灰渣地的下水沟里。 虽不是三九严寒,毕竟已深秋桂落,她竟然还在用冷水沐浴! 阿明最怕冷水洗澡了,他目瞪口呆,一张嘴儿似尽绽的花儿,两条鼻里涕如春水从山峰的罅洞中直流而下。 他和她近在咫尺,电灯泡又直照在她的背面,亮堂而又清晰。 阿明自出娘胎,头一遭如此完整地看到女人这摄人魂魄的背影,心头撞鹿,恨不得扒开板缝儿看个清楚。 他感到不对头,使劲地缩了一下鼻子,企图控制住自己的紧张。 鼻涕阿二娘似乎听到了不祥的异响,倏然转过身来,用毛巾遮住了胸口,双眸闪显出惊慌之色。 阿明看到了她的神情,突然感到自己大腿间热烘烘的。不争气的西又喳了出来,滴滴答答贯穿到底。 这下他也慌了,急忙猫起腰儿,轻轻放下瓦片儿,贴着墙脚儿,就像先前被他吓跑的老鼠似的,溜进了家里。 他把门留开一道缝儿,一只手放在胸口,偷偷往那边看了半晌,并没动静,一颗悬跳的心,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阿明关好门,脱衣上床,蒙头盖脑。他暗暗庆幸自己溜得快,未捅出乱子来。 一会儿,他觉得双颊发烫,心跳加速,便掀开被子,左翻来,右翻去,最后直挺挺地仰望着上面。 此刻,阿明的脑海,汹涌澎湃。 他在波涛中,时尔被抛上浪峰,时尔被抛入浪谷,欲沉还浮,惊心动魄。 这是一幅美妙绝伦的女人胴体画卷! 哎唷,那婆娘深更半夜洗什个5澡,说不定。。。。。。 阿明心里当下犯起了嘀咕,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又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在床上侧身张望。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一条黑影出了鼻涕阿二的家门,往那边走了。阿明觉得那背影好熟悉,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 哦!居然是他——说大书的徐文长。 他是个大书先生,好好先生,原来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木狼6! 原来鼻涕阿二娘这个馋星7被他钓上了。 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啊! 阿明少不更事,哪识风流,胡思乱想着,到了金鸡初啼,才昏昏沉沉入睡。。。。。。 【注释】 1洋相:逗人发笑的怪样子,或令人可笑、可厌的丑态。 2浑头浑脑:杭州话,形容头脑发昏,晕头转向。 3得意楼:解放后营业的杭州著名面馆,尤以肉丝拌川、虾爆鳝丝闻名,2004年清泰街拓宽改造,废之。 4投机倒把罪:源出共和国计划经济时代,即低价收进,高价卖出,以牟取暴利,2008年废之。 5什个:杭州话,即什么。 6木狼:奎木狼的简称,古代神话中四木禽星之一,杭州人借此喻禽兽不如的淫男。 7馋星:对男人眼馋而放荡不羁的**,杭州人以此呼称。 第12章 16. 香帕 这一年过年,阿明过得最开心了。 不是因为天气晴朗可以痛快玩,也不是有了五毛钱的压岁铜板,而是左隔壁开了家小书店。 店主姓高,约莫四十七八岁,或许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人显得有点老,白发错杂,背脊佝偻,不时戴上取下老花眼镜,走起路来迈不开步子,大家都叫他“高老头”。 据说他老婆得病死了,有一个儿子当兵去了。他原住在云居山麓四宜亭,收集了不少书籍、小书儿,墙门里开不来书店,便在去年秋天以大换小到这里来了。 他买来了木头,到百把米外的木材加工场里加工成木条、木板,自己动手做成书架,又自己刷了油漆。 大年初一这天上午十点钟,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高记书店”开张了。 高老头也许怕炮仗,叫谢家兄弟放的。谢家兄弟过去放的都是小鞭炮,这八个大炮仗,还有一串百子炮,看是看到过的,但没放过,不免有些提心吊胆,推来推去。老大阿贤毕竟上初中了,叫老二点百子炮,自己擦亮火柴,点起大炮仗。一时间,鞭炮震天价响,引来了不少小伢儿。 书架上,大书、小书琳琅满目。小书儿一分一本,十本八分,租一套60本《三国演义》回去看,四角五分。谢家兄弟放炮仗有功,每人免费看两本。 那年代,看的东西少,不像现在有电视机、手机,小伢儿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阿明、阿煌的压岁铜板,几乎都掼在小书儿上了。阿龙、阿虎特别喜欢《水浒传》,居然租借回家来没日没夜地抄。 阿明五十岁后写成的穿越小说《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便受此影响,而阿煌终成杭州著名壁画家,也是从小临摹小书儿之故。 忽忽元宵一过,又开学了。 同学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胸前佩戴着领袖像,高举红宝书,铿铿锵锵唱罢《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读毕《***语录》,成老师宣布新学期第一堂课,是忆苦思甜课。 成老师娓娓讲着《半夜鸡叫》,同学们对周扒皮残酷剥削长工恨得咬牙切齿,也为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唏嘘落泪。“打倒地主!打倒资本家!”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 口号声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成老师讲完故事,教室门一开,学校员工抬进两只大蒸笼来,放在讲台上,然后揭开盖子。一股热浪夹着野菜气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教室。 同学们挨个儿领食黑糊糊的窝窝头,有的咬了半口便皱起了眉头,有的狼吞虎咽了下去。阿明领了窝窝头,捏着看着,好稀奇,放到鼻子前一闻,有一点煮熟了的马兰头气味,他咬了一口,味道有点苦涩,感觉还不错,便把剩下的吞咽了下去。 他张望着冬萍,见她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大半个窝窝头发楞,顿生英雄救美之念,便移开凳子想绕过去,忽然他觉得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回头一看,却是小燕。 但见小燕的脸儿红红的,一对明眸含着苦恼,努了一下鲜润的小嘴儿,用左手悄悄地指了一下右手上的半个窝窝头。小燕的右手是藏在桌下的,阿明领会了她的意思,朝四周看了一眼,没什么人注意,便拿过窝窝头,一口吞了下去。小燕像燕子似的飞回自己的桌子去了,回头朝阿明投来了一束感激的光。 阿明又朝冬萍望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 冬萍刚咽完了最后一口,一双杏眼含嗔地注视着阿明。 糟了!不救大美人,却救小美人,这倒翻五路1的事,没能逃过冬萍的眼睛。阿明心里一阵酸涩,惭愧地垂下了头。“噗笃!” 一块橡皮落在了阿明身上,掉在了他的脚前。 阿明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小燕正朝他挤着眼儿,右手的食指在腮上移上移下,似是在为他感到羞惭。 阿明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瘟鸡笃头2,心里面辣乱三千3。 这天放学,阿明搞完值日卫生,打了一个多钟头乒乓,便回家了。 天色有点晚了,路上的行人并不多。阿明走到红楼拐角处,突然瞥见小弄堂里蹦出一条人影,他还没看清,背后已骑上一个人来,白嫩细腻的手儿箍住了阿明的头颈,两条腿儿有劲地夹住了他的腿胯。 阿明吃惊地回过头来,一股丁香气息直扑入鼻。他看清了是谁的一瞬间,一阵奇妙的感觉直袭心头,恰似暗潮涌岸凶猛,宛如日出雾谷热烘。 这是他降临尘世的虽未膨大的第一次自然冲动! “谢谢阿明!” 阿明正对自己的触觉感到奇怪时,小燕已跳了下来,送给了他一支带着橡皮的花铅笔。 “阿明,那窝窝头真难吃,我直想吐。” 阿明离开刺激,马上涌潮回落,日隐雾谷。他看着花铅笔,心里高兴极了,因为他用的铅笔都是不带橡皮的,五分钱三支,而小燕给他的一支则要三分钱。 “阿明,冬萍背后戳你蹩脚,你是不是还要帮她。。。。。。” “没、没。。。。。。” “嘿,你还想赖!” “嗯。。。。。没。。。。。。没想。。。。。。” “好了,好了,看你鼻头上的汗,不要那么紧张呗。” 阿明用袖儿想去擦鼻汗,小燕拿出一块小手帕,道:“老师说要除四害,讲卫生,看你。。。。。。怪不得大家背后说你邋里邋遢,叫化子投胎来的。” 阿明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不尴不尬地朝小燕一笑,不好意思去接香帕儿。 小燕一踮脚,擦掉了阿明的鼻汗:“这学期,为了提高学习成绩,成立学习小组,大家互帮互学,你和我分在一个组,在我家自修,感到怎么样?” 阿明似乎还沉浸在手帕的清香中,没听清小燕的话,小燕一拍他的手臂,这才略转神来。 “你说啥西?” “我说你脑子扳牢了4!” 小燕一蹦一跳去了,不时回头晃动着香帕儿。她的花格子红外套,在暮霭中显得格外夺目。 阿明这才想起她方才是说学习小组的事,可她快拐进红楼大门了,他微叹一声,用手抹着鼻子,放在嘴边闻着,又转看着花铅笔,自言自语道:“嘴巴翘翘起,姑娘儿就会扮俏作5!” 乍晴乍雨,欲暖还冷,日子如车轮,碾翻着日历。 操场边两棵白玉兰的花儿凋谢了,落在茅厕黑漆漆的瓦爿儿上,在春风的吹拂下,挣扎着她们最后的芳颜。围墙外的小溪沟边,金黄的迎春花、粉红的桃花却绽开着笑脸儿,挤挤挨挨的往后栅门里钻,她们似是来听琅琅读书声的。 围墙内的边上,新近种了不少大家都叫它油桐的树儿,宽大而青青的叶子沐浴着暖风。据说种植这种树,等它长大了移植别处,结出的果子提炼航空油,用于备战。 阿明这班的教室,一边是操场,每块玻璃窗上,横的竖的斜的贴着白纸条,像面米字旗,为防原子弹冲击波的;另一边白白的墙壁上,贴着“打倒帝修反”、“备战、备荒、为人民”等标语。 当成老师在放学前通知明天去南山大队学农采茶时,同学们都高兴得蹦呀跳啊。在这油菜花儿黄的春天,去郊野该是多么地快乐啊! 阿明兴奋了一夜头,鸡窠算命6着明天的开心,梆打四更后,才迷迷糊糊睡着。 莲子一个老早7爬起升煤炉了。她为儿子准备好了两只刀切馒头、几片酱瓜,还有一只煮熟的鸡蛋,又往凹进凸出的军用水壶里灌满了开水。 时候不早了,她看儿子还不起床,便叫他起来。 阿明一看堂前搁板上的小闹钟,快七点了,暗叫不好,骨碌跳起来,胡乱刷牙洗脸,吞完泡饭,挎上水壶,抓起饭盒,抄起小凳就走。 旧仁和署的道路,只数日间,已被挖得坑坑洼洼,一排排横幅上贴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标语,许多树上绑的泥上插的彩旗迎风招展。珍宝岛一战,中苏交恶,杭州群众有组织或自发地掀起了深挖防空洞的高潮。 阿明穿的球鞋是哥哥传下来的,破帮烂底儿。他太心急了,一不小心仰天滑倒在泥地上,浑身烂污滴答8。 这下糟了,七点半要集合出发的,回家再换衣服肯定来不及了,阿明一边抹着黄烂污泥,一边朝学校跑。 他冲进学校,奔到水槽边,一看没有抹布,便拧开水笼头用手抹呀揩。 “嗨!阿明你在作啥?” 阿明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燕,苦笑道:“路上掼了一跤,来、来、来,快帮我背上揩揩干净。” 小燕看他满身泥巴、哭作拉污的样子,抿嘴一笑,拿出香帕儿,用水打湿了,利索地揩抹起来。 阿明侧身看着小燕弯腰为他揩身,一股温暖的浪潮涌上了心坎。他突然想到那天莫名的冲动,正心花儿荡漾时,集合的哨声响了。。。。。。 【注释】 1倒翻五路:杭州话,形容做事轻重不分、次序颠倒。 2瘟鸡笃头:像瘟鸡一样耷拉着脑袋。 3辣乱三千:杭州话,即乱七八糟。 4脑子扳牢:杭州话,意同“脑稀搭牢”,头脑糊涂、不清。 5扮俏作:杭州话,假装生气之意。 6鸡窠算命:杭州话,盘算之意。 7一个老早:杭州话,很早之意。 8烂污滴答:杭州话,污水往下滴,龌龊之极。 第13章 17. 采茶 这天太阳没出来,也许是被春云春雨缠绵之故,还想睡一会懒觉。 同学在成老师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习**好榜样》,气昂昂地向南山进发了。 出了荷花池头不远,便是柳浪闻莺正大门。一进大门,一幅巨大的《***去安源》油画映入眼帘。画的两边,雪松蓊郁,杨柳青翠,数只莺啼,几声燕喃。 伟大领袖身着长衫,手拿油伞,英姿飒爽。 冬萍站在最前头,少先队员站在她后头,举起右手,其他的则站在后面。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学们敬颂毕,热泪盈眶地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幽静的柳浪闻莺,顿时歌声嘹亮,响彻云霄。 出了左边的落花泥径,便是学士桥。那时还没有学士公园,是一片自然的野景,还有居民放养着鸡鸭。但见一座青苔斑斑的小石拱桥,横跨于池塘上。塘边杨柳依依,轻吻着池水,荡开一圈圈清波,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碎了杉影,断了松枝。几株桃树,数颗月季,红的黄的白的粉色的,竞相吐艳,风儿吹过,送来阵阵幽香。几个老叟坐在小凳上,旁边放着箬帽,优哉游哉地垂钓。早莺、春燕或停在枝头,或穿梭叶间,争相啼鸣,更添了几分静谧。 在高大葱茏的水杉林中,掩映着一座黄墙铁网围着的两层楼洋房,大门口有一个小角亭,亭内站着一个持枪的解放军战士。 “这是熊应堂1熊司令的家,他是长征途中抢渡大渡河的十八勇士之一。他跃上对岸,‘咔嚓咔嚓’,一把红缨刀接连砍翻两个敌人,大家都跟着冲了上去。”牛皮大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手指着洋房嚷叫道。 “牛皮大王你瞎说,我爸爸跟我讲,熊司令并不是十八勇士之一,而是一个叫熊尚林的战士。”冬萍果然是高干子弟,见多识广。 牛皮大王牛皮爆破,斜乜冬萍一眼,闷不作声了。 过了学士桥,便是长桥2。那时在湖中还没有筑桥建亭,不到十米长、宽的桥上铺着柏油,4路车经过这里。桥下是条涧溪,杂草葳蕤,玉皇山上的清水潺潺而下,注入西湖。 过了长桥,眼睛豁亮,同学们都兴奋起来,在冬萍的领唱下,大家唱起了《少先队员采茶歌》: 茶树青青绿叶娇 我们和茶树一般高 迎着朝霞采茶来 追着晨风快快跑 走过十里路 越过五里桥 采呦采呦采呦采呦 。。。。。。 这是个阴天。 玉皇山云雾霏霏。 傍山错落的农舍,隐隐约约显现出白墙黑瓦。层层的茶田由远及近,黛绿变成了青绿,靑绿变成了嫩绿,不少农妇带着草帽,背着萝筐,后面跟着狗儿,在茶田里穿梭。 同学们被分成了若干小组,在农妇的指导下,展开了劳动竞赛。 明前茶,贵如金。两片小小的新叶,拥着尖尖的青芽,细嫩娇美,清香袭人。 也许是山野湿气太重之故,阿明的腿脚骚痒不已,忍不住要去捞几把,所以摘茶慢了些。 冬萍摘完了自己的茶,见阿明拖了她这一组的后腿,便过来帮他摘。 阿明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见冬萍的一双纤手,既快又准,一把一把往小篮里放新芽,便当门门帐3了,索性坐在小凳上,一边看她摘,一边笃悠悠4捞起了痒。 冬萍穿着一件红蓝相间的卡其布5格子外套,在翠绿起伏的茶丛中,犹如一只花蝴蝶,格外耀眼。 阿明看着她那乌黑亮泽的辫子和娇俏的背影,眼前闪现出鼻涕阿二娘背部优美的弧线和雪白的山包,心里又汹涌起像那晚自摸一样的波涛。。。。。。 “阿明,快起来摘呀!他们都在喊加油了。”冬萍见他偷懒,回头嗔怪道。 阿明听见叫声,方从云里雾里出来。他看到冬萍生气的样子,心里便着急了,赶忙起身。 “哎哟!” 一声尖叫响起,还没等阿明反应过来,冬萍已撞在了他的怀里。 阿明本能地抱住了她,不让她摔倒。但见冬萍娇喘着气儿,惊慌地用手指指草丛,煞白的脸上沁出了几粒汗珠儿。 阿明感到她的身体香香软软的,不停地颤抖,不自住地紧紧抱住了她。 他照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一条半尺长的四脚蛇弯曲着尾巴儿,两只鼓凸的眼儿闪着贼绿贼绿的光,嘴里吐出一条细细的红红的信子,漆黑一片金黄一片的鳞儿亮晃晃的,四只脚儿张开着尖长的爪子。 阿明小时候上山捉蛐蛐儿,蛇虫八脚、蚂蟥黄蜂见得多了,并不害怕,他像护花使者似的,操起小凳头,照准四脚蛇便打。 “啪嗒!” 那凳儿砸在泥地上,但听得“咝咝”声响,那蛇儿异常机敏,窜向冬萍脚边的草丛。 冬萍吓得大叫一声,更贴紧了阿明,唇中的一缕丁香气味直冲阿明的鼻孔。 阿明陡奋精神,双睛喷焰,一把推开冬萍,纵起身来,连砸三凳,砸得四脚蛇污泥滴答。 冬萍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拿过凳儿,到不远处的小溪里洗净、擦干了,回来还给阿明。 阿明正弯腰露腚捡着倒翻在地上的茶叶。 冬萍捂嘴“扑哧”一笑。阿明听到笑声,回过头来,见冬萍怪兮兮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含羞地立起身来,挟紧了双腿。 冬萍看看小英雄结满泥巴脏不拉几6的破衣裳,又看看自己洁净的衣服,或许想起方才倒在他怀里的情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油然而生,两腮泛起了桃红,放下凳子便走了。 中午,一阵山风徐吹,飘起了蒙蒙细雨。农舍、茶田披上了一件淡白色的薄纱,几声狗叫打破了田野的寂静——农妇们收工回家吃饭了。 同学们或坐或蹲在溪边的大树下,揭开饭盒,吃起了午饭。 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的小雨伞,撑开在青草绿树间,几只调皮捣蛋的小鸟儿飞上飞下,啄着掉在地上的饭粒儿。 那从玉皇山烧香下来的乡下婆婆们,到此也歇了脚,咬着啃着糯米团子、棕子什么的。 山水簇拥着朵朵洁白的花儿,浅唱低吟,流过了水草,流过了枯叶,流向了长桥。 阿明早上出门太匆忙了,忘了带雨伞,躲在树下,并拢着腿儿,吃起了馒头。这时雨又大了些,冬萍拿着小凳、雨伞走过来,到了他身边坐了下来,为他撑着伞。 阿明感激地看了一眼冬萍,不知道该说什么,低着头把最后一片酱瓜塞进了嘴里。 “阿明,这个给你吃!” 阿明抬起头来,感动得几乎要掉下了眼泪。 那是一只红烧的香喷喷的鸡腿。 细雨蒙蒙,青草萋萋,溪水潺潺,鸟儿翩翩,癞尸能和仙女并肩而坐在一把花雨伞下,这本身已够浪漫了,在牛皮大王、日本矮子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中,阿明足已满足。 现在,仙女赐给了阿明天鹅肉,这叫他如何承受得了! 他咽回了口水,缩进了鼻涕,扭扭怩怩不敢接。 “阿明,给你吃就吃吧!” “那你吃。。。。。。” “我还有卤蛋、香肠、苹果、巧克力。” 冬萍翻开军包,一件一件拿出食品给阿明看。阿明这才信了,鼓起勇气,伸出右手想去接那鸡腿。 “走!阿明,我们去扌可蝌蚪。” 一只白皙的手儿有劲地抓住了阿明伸出去的右手,阿明吃惊地侧身一看,原来是小燕。 阿明看看冬萍,又瞧瞧小燕,有点尴尬,正想说什么,小燕已拉他起来,直朝农家走。 “男孩子不吃嗟来之食。”路上,小燕这样教训他。 阿明好像没听懂意思,回头望去,但见冬萍站在树下,手上捧着饭盒,花雨伞似是被风吹倒了在她的脚旁。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是她站立不动朝着他们,阿明的心里头顿时荡起丝丝怅惘的涟漪。 “嗨,跟你说话呢,阿明!” 小燕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阿明这才从恍惚中收回了魂灵儿。 雨差不多快停了,鸡呀鸭呀猫呀狗呀在青石板上、树蓬里钻来跳去,甚是自在。 桃花含笑,绿柳带烟,一个农家的门前,有一口小水塘,男的女的几个同学已在扌可蝌蚪了。 筒儿将军、条儿麻子还卷着袖子、裤脚儿,在清浅的水里掬起蝌蚪,放在女同学的饭盒里。 塘边的蝌蚪受了惊,都游到中间去了。阿明烂脚怕羞,不敢撸起裤脚儿,在塘边转来转去,扌可不到一条蝌蚪。他看着小燕指指点点着急的样子,又不能向她说明不下水的原因,搓着手儿,干瞪眼儿,颇是无奈。 在一蓬青青的水草不远处,十几条蝌蚪悠悠游来,阿明赶紧蹲下身,拿着饭盒,只待蝌蚪游近,一盒打尽。 黑黑的蝌蚪摇摆着细细的尾巴,一点一点向水草游近,阿明暗暗高兴,屏气凝神,只要再游近一点,便能大功告成。 “扑通!” 一块石头落在了水中,溅得阿明满脸水珠儿,蝌蚪瞬间游散得无影无踪。 阿明愤怒地抬起头,捏紧了拳头,四下看去。 同学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问小燕那石头谁扔的,小燕方才也专心致志的,没看见,摇摇头,拉起阿明的手儿就走。 集合的哨声响了,阿明、小燕急冲冲小跑起来。 转过一条石板桥,阿明眼睛突然一亮。 在溪沟的小小避风港里,优哉游哉几条蝌蚪。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阿明兴奋地跳下石磡,掬起蝌蚪,献给了他的小美人。。。。。。 【注释】 1熊应堂:湖北红安人,曾任浙江省军区司令员,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 2长桥:“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西湖三绝”之一。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就发生于此。 3门门帐:杭州话,理所当然之意,含贬义。 4笃悠悠:杭州话,形容悠闲自在的样子。 5卡其布:一种棉毛、化纤混纺而成的织品。 6脏不拉几:土话,肮脏之意。 第14章 18. 骑马 小燕看着蝌蚪,好是高兴,有意地拿到冬萍的面前去,还对她说是阿明给她抲来的。 冬萍红红的脸儿变得有点青白了,盯看了阿明一眼。阿明知道得罪了大美人没好果子吃,嬉皮笑脸地想避开她去。 “坏阿明!你还想躲我?”冬萍翘着小嘴儿,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角。 “冬萍,是小燕她。。。。。。”阿明尴尬地笑着,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冬萍将鸡腿塞在了阿明的手里:“来,拿去!都冷透了!” 阿明受宠若惊:“这。。。。。。冬萍,你。。。。。。” “不用多说了,快拿去吃掉!”冬萍命令的口吻。 鸡腿虽然冷后不那么香喷喷了,但那嫩皮白肉,阿明的馋涎早就垂得三尺长了,一抹激动而淌下来的鼻里涕,在裤腿上再一抹脏兮兮的小手儿,躲到茶丛里狼吞虎咽起来。 阿明吃入胃了,抹着嘴儿从茶丛里出来。或许是扔在地上的香骨头之故吧,引得一条大黑狗过来。小燕正在偷偷摸摸玩蝌蚪,没留意那黑狗,忽然见了,吓得不轻,哇地一声,把饭盒都丟了,朝阿明这里跑来。 “阿明,我怕!”小燕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子有点发抖。 “别怕!你不用脚去踢狗,它不会咬你的。”阿明拦在了小燕的身前。 黑狗叼起鸡骨头,张睛看了一眼阿明,小跑着没影了,阿明和小燕便上前去看蝌蚪。那蝌蚪在草泥地上蹦动着,阿明拾起饭盒,连忙跑到溪沟里去舀了水来,然后把蝌蚪一只只弄回到盒里去。 小燕看着蝌蚪没死,脸上绽开了比桃花还要好看的笑靥。 这一幕都被站在不远处的冬萍看到了,那神情有点怨怪的样子。阿明刚吃了她的鸡腿,这样子殷勤地对小燕,也过意不去,便朝冬萍走去。 冬萍一甩辫子,急转身就走了。阿明好像听到了“哼”的一声,心里便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了。 “夹在两个小美女之间,我阿明也难呀!”阿明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自言自语道。 天空仿佛哭干了泪,灰蒙蒙的,阴沉而惆怅。 阿明采茶回来,已近五点了。当他走到丁字路口时,远远看见自家门口三个一堆、五人一群站着不少人,似乎在议论什么事。 姆妈在清波门的风暴食品店上班,要晚上八点半下班,刚才回家的时候路过,还进去讨了颗糖吃,绝对不会与阿爸在吵架儿,莫非兄弟们出了什么事儿,引来了这么多人。 阿明豁闪着念头,蒸笼鼻头又冒出了热汗,心急拉污地1往家跑。 他上前去一听,原来高老头的家刚才被“革委会”抄了,大书小书装满两轮钢丝车,不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高老头平常总是眯着眼儿笑嘻嘻的,还免费给谢家兄弟书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送点过来。阿明吃惊不小,到了窗口,踮起脚儿朝里头看,里头乱糟糟的没人。 之后没再看到高老头过,阿明老是要想他,连续几天做着恶梦,不过记不甚清楚了,只是有个梦,他还依稀记得—— 几个臂戴红袖章的人,抬着大箱小笼,从墙门里出来,哗哗啦啦倒在地上。混乱里,一条黄狗咬着金条,一只花猫拖着奶罩,跑进了阿明的家。阿明喜从天降,捧着吻看,到了楼上正乐呵间,几条彪形大汉飞着爬着入了窗门,蒙着嘴脸,手拿铁棒、砍刀,朝阿明冲来。阿明急忙从腰间拔出手枪来,死命扣着扳机。大汉中枪不倒,依然张牙舞爪,唬得阿明魂飞魄散,从楼梯上一直滚到墨赤铁黑2的天井里。。。。。。 “啪!” 课本打在了阿明的手臂上。 阿明上课恍恍惚惚的,还不停地在成老师的眼皮底下晃着腿儿。 他被罚站壁角。 这是他上学以来的头一次,他羞愧极了,低着头儿,搓弄着衣角儿。 “啪!” 课本又一次打在了阿明的手臂上,阿明这才老实了,垂着手儿,偷偷地掉着泪儿。 “你少儿多动症啊!看来我要通知你父母亲,带你去看一下病。”成老师的目光有点寒冷。 “老师,不要!不要!我不是多动症,是。。。。。。是。。。。。。。”阿明对自家的腿病实在羞于启齿。 “还要狡辩?你上课晃腿不是一次两次了,晃得我都头晕,你还要我来上不上课?” “老师,我实在是。。。。。。是腿痒。” “腿痒?你不洗澡吗?要勤换衣服,看你,上上下下一副肮脏样,哪个同学像你!” 这天放学,在小燕家,阿明草草地做完回家作业,便想回家了。 “阿明,打一会乒乓再回家吧。过两天学校就要选拔校队队员了,你很有希望入选的。” 阿明站在门口,还是想走,小燕正要说话,她的邻居胖姑娘跑了过来。 “阿明,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家?”胖姑娘见阿明似有心思,没回答她,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走!走!走!打乒乓去。今天十一分制,一局定输赢,谁输谁做马,绕桌一圈!” 胖姑娘叫阿雪,比小燕大两岁,是在清波小学读书的,身体好得不用说。 小燕高兴得拍起手来,她打遍女同学无敌手,当选校队女一号手绝无问题。 阿雪人长高了些,似乎又重了十来斤,手劲儿大得很,阿明拗来拗去,居然拗不出她的手掌儿。 红楼是幢军官宿舍,运动房里有两张乒乓球台,平时打球,其他同学不在话下,阿明、小燕和阿雪互有胜负。 阿明拗不过阿雪,只得乖乖服从。 一旦球打起来了,阿明就起了劲头,这是他唯一的体育爱好。 头盘阿雪让阿明和小燕打。 阿明和小燕都是进攻性打法,一拍一挡,一挡一拍,乒乒乓乓,各显本领。10比9,阿明拿到了赛点,只要再赢一球,便能把小燕当马儿来骑了。 小燕弯腰去捡球的时候,阿明蓦然想起那天她骑在他背上的奇妙感觉,还有至今舍不得用的花铅笔,更有那块为他擦鼻汗的香帕儿。 堂堂阿明,岂能以怨报德? 小燕发球,阿明故意入网。随后他又不露痕迹地让了两球,输了局。 小燕骑在阿明背上高兴得哈哈大笑,还用乒乓拍儿轻敲着他的光屁股。 阿雪也笑得东倒西歪,她见小燕迟迟不肯下来,手痒得等不及了,催促着小燕上阵。 她使用的是反胶横板儿,削球和弧圈球刁钻飘忽。也许小燕跟阿明拼了一盘,气力有些不支,败下阵来。 阿雪像只柏油桶儿,格一记3碾过去,鸡呀鸭呀马桶盖儿都腐渣渣4了,小燕如何承受得了。她忽尔绕着球桌,忽尔钻进桌底,不让阿雪骑。 “大姐姐,好姐姐,刮几个鼻头算了。”小燕讨饶道。 阿雪实在也没法儿,便连刮了小燕五六个鼻头。她的手劲或许有点大,小燕闭着眼睛让她刮了十个,鼻头红得像个胡萝卜。 阿明本来对阿雪这头肥猪没什么好感,见她刮鼻头时神气活现的样子,气得白瞳贯日,钢牙吱嘎,恨不得几拍儿把她打得趴下,好为小燕报一箭之仇。 可是这胖妞儿韧性十足,忽削或拉,放起高球,任你拍打吊角,依旧稳如泰山。 比分交替上升,阿明拼尽劲儿,汗如雨下,好不容易杀翻阿雪。 阿雪也被阿明杀得汗水涔涔,她脱了蓝布儿小格子外套,一声不响匍伏到地上,一对肥臀翘得老高。 鼻涕阿二娘的背影,白荷出水带珠已是动人心旌,腰臀细圆衬映更是醉翻人眼,这阿雪直角笼统5的,起伏曲折几乎没有,一点也吊不起胃口。阿明看她那乖乖的样儿,想饶她一马,可转念一想,要是自己输了,她会饶放吗?她刮小燕的鼻子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啊! 阿明踌躇的当儿,阿雪侧转身来,一张脸蛋儿像盛开的粉红色桃花,她还用藕节一般的手儿做着钩儿状。 “精干老瘦,武林高手。你个胖妞儿,难道我阿明还怕你不敢骑吗?” 阿明看花了心,惹恼了头,这般想着,分开腿儿,便跨了上去。。。。。。 只沿着球桌爬了半圈,阿明突然感到很不对头,比看鼻涕阿二娘的背影和小燕骑在背上的反应更炽烈。他翻身而下,弯腰抄起书包,也不打招呼儿,掩拢裤儿,直奔家中。 他打开抽屉,东翻西寻,找出一根二号针,扯了一段蓝棉线,眯着眼儿穿进去,然后缝起了裤裆。 他缝啊缝,缝了半晌还缝不到一跨6,手指头都缝得痛死了。 锡顺被革掉尾巴后,说得好听一点,小商小贩的节俭美德并没改掉,他捡回厂里用尽的砂皮,当作布头给孩子们缝衣服。阿明虽不像小时候时不时喳西出,但一紧张还是要发生,所以莲子就把它缝在裤子上,一来牢固耐磨,二来易洗易干。阿明懂得什么,如何能轻轻松松缝合? 莲子上早班回来,看见儿子那模样,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她早半年就不想再叫他穿开裆裤了,只是上班后,在家时间少,杂七杂八的事体又一大堆,一来二去就疏忽了。 她淘完米,烧上饭,从柜里拿出一条干净的裤子,叫儿子换了,然后取出翻棉被的大号针,手指套上顶针,缝补起来。 阿明闷头想着自家那个小螺蛳的变化,百思不得其解。莲子用顶针一顶一顶,一会儿就缝合好了。 阿明换上不开档的裤子,此后上学,再也不怕与同学骑马斗阵了7。。。。。。 【注释】 1心急拉污:杭州话,心急得就要大便。 2墨赤铁黑:杭州话,漆黑一片之意。 3格一记:杭州话,这一下。 4腐渣渣:杭州话,像豆腐渣一样。 5直角笼统:杭州话,形容物体上下部的大小形状没有明显差别,或对人对事的看法直截了当说出来。 6一跨:手张开的长度。 7骑马斗阵:一种小孩游戏,用左手抓住右脚踝,放在左腿上,左脚独立跳动,与他人冲撞。 第15章 20. 夏泳 夏日,一丝风儿都没有。炽热的太阳高悬在天空,晒得柏油马路都起了油泡泡。 老大阿贤开春时捡回了一根碗口粗的梧桐树条,种在家门口,已长开了手掌大的绿叶,带来了些许荫凉。 阿明坐在门后,借着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光亮做着虾钩儿。他用剪刀在极细的镀锌铁丝儿头上斜剪一刀,再用眉毛钳儿拗成“乚”,然后在尾端拗个圈儿,这样钩儿便做成了。虾钩儿是单只的,直接吊在棉纱线上就行,如果是三四只、五六只的排钩,就先用一根短线吊好钩儿,然后分开距离吊在长线上,排成一排。 他已手痒脚痒心痒,等不及了,一放暑假,就跃跃欲试了。 自从湖中救起小燕后,他就对西湖水产生了亲近感。他觉得水并不可怕,暖烘烘的,很好玩。 几个兄弟或在抄古书,或在看小书儿,阿明出了门,直奔柳浪闻莺。 他在公园内的泥地上根据小屎粒挖了不少小蚯蚓,又捡了长长短短的树条儿。到了湖边,从纸团儿上拉开线钩儿,摊在地上,用钩尖穿上蚯蚓,一根一根摆开了战场。 棉纱线一抖动,说明虾儿上钩了。阿明慢慢地拎起树条儿来,手上有一抖一抖的感觉,整个身心随着它的抖动而陶醉。 这种超凡的境界美妙难言! 落日渐渐收起了余晖,水平如镜的湖面起了微波,欸乃的船儿纷纷回到了岸边。 阿明钓上了大大小小十来只虾,嘴馋不住生吃了三四只,余下的放在灌了水的塑料袋中,哼着小曲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晚饭时,阿爸锡顺放了一点酱油和葱花,冲虾做了一碗汤。那虾儿鲜红鲜红的,蜷缩着。兄弟们各吃了几只,啧啧称鲜。 阿明受到了鼓舞,又为自己能为家庭做出贡献而自豪,第二天蒙蒙亮,便出门钓虾去了。 当他刚走进公园大门口不远,听到了呜呜哇哇似哭似叫的声音,便循声过去。 那石板小道正在整修,泥地上露出了乱七八糟的石棺石盖,吓人倒怪的。由于战火之故,解放前柳浪闻莺是个坟山窠,辇道荒废,蛇蟠丛草,狐窜破冢,一片荒凉景象。 “成老师!” 阿明看清了是谁,惊讶地喊出声来。 那女人站在碎石棺板上,赤脚蹭着破烂布头,嘴里发出谁都听不懂的呓语,并未转过身来。 阿明绕了一圈,瞪大眼睛细看,成老师已完全不复往日之丰腴娇美,如果不细看,几乎辨认不出来。 她的头发散乱着,还打着脏结儿;脸儿又瘦又黄,眼眶儿黑黑的;身上的花衣裳蓝裤子,丝丝缕缕的,露出脏兮兮的肉儿来;一双干瘪的手儿搓弄着衣角。 “成老师!我是阿明!你没死啊!” “成老师!我再也不捞腿了!” “。。。。。。” 阿明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摇着成老师的手臂大叫道。 成老师缓缓抬起头来,呆滞的目光似看非看了阿明一眼,顾自朝林中走了。 她摇摆着双臂,一跳一蹦的,似唱非唱的,还俯下身子嗅闻着树叶儿,似是遇见了还有人叫她“老师”心里头高兴。阿明看着看着,不由得落下了两滴滚烫的泪水。 整个上午,阿明都笼罩在成老师凄凉的模样中,以致于一个下午蒙头大睡不起。 几天后,阿明听租船点的大妈说,昨夜湖里捞起了一具尸体,是一个日日在公园里疯疯癫癫的女人。 阿明知道那疯女人是谁,他呆鼓鼓1地久久地坐在湖边,望着对面云烟轻飞的葛岭出神,有一根钓竿儿被老毛虾拖入湖中还浑然不觉。。。。。。 大伏天,赤日炎炎。 知了儿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吱铃铃吱铃铃地在树上面叫个不停,烦人不已。 太阳下山后,天空里的彩霞更加绚烂。 这天吃过晚饭后,三个哥哥肩膀上搭块毛巾,拿起臭肥皂、牛头裤2,赤着膊儿露着腿儿,和几个要好的邻居哼着灰调儿3,拖鞋爿儿踢踏踢踏响,又要去柳浪闻莺游泳、洗澡了。 西湖平均水深1.5米,经常有小伢儿涡死,阿明人还小,哥哥们担心,万一出个差池,无论如何是搪不牢4的,所以不敢带他去。 阿明那东东偶尔有冲动了,再坐在脚盆里洗澡一来难看相,二来不舒畅,西湖的绿水在勾引他,他要舒开双臂投进她的怀抱。 “嗨,阿明,你作啥去?”老三阿虎看弟弟像个跟屁虫儿似的跟在后头,问道。 “我钓虾儿去。”阿明早有准备,晃一晃线团儿道。 “是不是想游泳去,实说好了。”老大阿贤看出了他的心思。 “嗯。”阿明正想他们说这句话。 “茶楼直冲出去的地方水浅,让他试试看。”老二阿龙道。 “男男女女这么多,赤卵5去游总是不大好的,你回去带条牛头裤。”老大同意了。 阿明高兴得直蹦跳。 果然如老二所说,柳浪闻莺大草坪前的水里刚好到阿明的头颈边,出去三四米则要没顶了。 现在为了保护西湖生态,是禁止游泳、捕钓的,老底子有哪个汪德鬼6吃了饭没事体做来管这种事儿,所以,那时住在西湖边的人是享尽西湖的福了,现在的伢儿想到西湖里去搞搞儿,想都不要想。 之前学校组织过几次到定安路游泳池游泳,阿明怕难为情,不是说头疼,就是说肚皮痛,喳个假污7早溜得没了人影儿。可是,他却照着哥哥的样子,屏着气儿在脸盆里躲猛子8,数到二三十下才会出水。 阿明在湖堤的边儿里拍着水花,躲着猛子,还从石磡缝里摸上十来颗螺蛳放在岸上,得意洋洋。 有人过来时,他一只脚踮在沙地上,另一只脚浮起,狗爬式游过来游过去,像是会游泳似的炫耀着本领。有人看出他是假游,哈哈笑他,他不以为然,更加起劲地游。 学游泳像做其它事儿一样,都是有天性的,有人一学就会,有人就是学不会。阿明不到一个礼拜,就能来回游十来米了。 又是个夕霞绚烂的傍晚。 阿明在水泥台上学跳水,看见老缸头手臂上套着一只黑黑的汽车里胎,小狗儿则拿着一个小的,和其他几个邻居来游泳了。 也许他们常在这里游泳,到了长木板的前端,手里各拿着一蓬东西,扑通扑通跳进水里都往外游。 自划船儿下午四点多收拢后,都拴到离岸150多米外的木桩上去了。老缸头他们游到了停船的外边,踩着水花在水里不知道搞啥名堂,然后一个一个爬上了船,或躺或坐,唱着山歌儿。 阿明觉得奇怪,一问哥哥,才知道他们在放渔丝网,天黑回家时,或许还能网到一两条鲫鱼、鲢鱼、包头鱼、白条儿什么的。 哦,原来如此。老缸头他们游泳的本事真是“浪里白条”,阿明自叹弗如。 杨梅、春桃套在大小气胎里,划着水儿,朝阿明游来,爬上水泥板,朝他打招呼。她俩穿着花绸短衣短裤,在都赤膊的小伢儿中,格外引人注目。 阿明起先担心两帮人扎在一起要打架儿,不去直看,这下见老缸头他们离远了,便放开了心儿,搭着石板边儿移近她们,两只脚儿噼啪噼啪拍着水花儿,还在她们面前躲猛子。 水泥板靠岸一侧,水深与阿明肩平,外头一侧则深不可立。 “阿明,你啥时候学会游泳的?”杨梅坐在水泥板上,两只白嫩修长的腿儿拍打着水儿。 “十来天。你们没救生圈会不会游?”阿明这么近看着杨梅的腿儿,想想自己蛇皮般的腿儿,实在眼热死了9,轻轻地在她的腿上摸了一把。 “还不会。阿明你教教我们。”春桃弯下身子,肉骨壮壮的手儿拍拍阿明的肩膀。 阿明正想逞好汉,便托着她们婀娜的腰肢在水里打着圈儿。 她俩本已轻盈如柳,加之在水中,更是柔美无比。 杨梅、春桃穿着绸衣绸裤,滑溜溜的,阿明细细地品味着手感,好不惬意。 他希望西山边的最后一抹晚霞不要隐去,至少慢慢隐去,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傍晚啊! “杨梅,你肚皮眼儿下的的红桃方块是不是用粘纸儿贴上去的?”阿明终于有机会问这个问题。 杨梅的脸蛋儿顿时像落霞,羞涩地用手拔开阿明托着她腰的手,翻身坐上了水泥板,带着懊恼的口气道:“那是胎记,不是粘纸!” 阿明似懂非懂,一只手捞捞头皮,傻乎乎地看着杨梅。 春桃蹲在水泥板上,捧起水不停地泼向阿明,看着他左躲右闪,开心得嘻嘻哈哈。 阿明用水还击。春桃居高临下,又有杨梅帮衬,水儿如蝗似箭,杀得他手忙脚乱,躲进水里连呛了好几口水。 阿明的鼻子酸酸的,看着春桃神气活现的样子,乘她不注意,鲤鱼跃龙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儿,拖入水中。 这下春桃倒霉了。 阿明对付旱鸭子一般的春桃,就像浪里白条显露出神通来。 春桃的手儿乱挥,脚儿乱颠,水花儿在她的脸上、身上溜着冰儿,翻着滚儿。 她啊啊呀呀的叫声,乐得阿明心花儿怒放。 杨梅拿着气胎,拼命地拍打阿明,只是距离远了,够不到,气恼地干瞪眼。 阿明从小就喜欢姑娘儿的,自然怜香惜玉,捞了点感觉上的便宜后,适可而止。 春桃被阿明抱上水泥板后,花容失色,云鬓乱颤,拿起大气胎直砸下去。 “坏阿明!”春桃大叫一声。 阿明用手挡住气胎,扮个鬼脸儿,双脚一蹬,刺溜钻入水里,从水泥板的那一侧浮出头来,一块小鹅卵石扔向了春桃的屁股蛋儿。 树上的知了儿渐渐闭了嘴,保俶塔也含羞地蒙起了黑纱,平静的湖面绽开了笑波。几只燕子不安分,翩到东,翩到西,追逐着,戏耍着柳条儿。 老缸头拎着一条斤把重的大边鱼,洋洋得意地嘴哼小调儿过来了。 阿明见着那条一蹦一蹦的大边鱼,心里直痒痒,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用渔丝网去扌可鱼呀。。。。。。 【注释】 1呆鼓鼓:杭州话,痴呆的样子。呆读“挨”。 2牛头裤:土话,即有松紧带的宽大的短裤。 3灰调儿:带有下流句子的歌曲。 4搪不牢:杭州话,撑挡不住之意。 5赤卵:杭州话,即裸体。 6汪德鬼:杭州话,不确指某人。 7喳个假污:假装大便,即说个谎话。 8躲猛子:把头浸没在水里,意同扎猛子。 9眼热死了:杭州话,即羡慕极了。 第16章 21. 哭泪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老缸头他们走公园北门穿过一条一米宽的小弄堂从同胞社1回家,阿明他们则走大门过荷花池头从勤俭路回家。 走到茶室前的大草坪上,老大他们反复把拖鞋爿儿从脚上扔到天上,还从后头冷不防跑上前去,相互剥着牛头裤,大叫“都来看”。 草坪的席子上,坐着躺着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摇着扇子的乘凉人,他们被叫声吸引,侧过身儿,拗起头来,纷纷张望。 阿明似有心思,没有参加他们的游戏,赤膊穿长裤,肩上搭着牛头裤,手上拿着肥皂盒,低着头儿,踢着草儿,默默走着。 不错,阿明的确想着事儿。 忽然,他觉得后颈上落下一样东西,本能地用右手一拍。 哎唷,这个痛呀,真当痛啊,痛得阿明眼泪水、鼻里涕都出来了。 黄蜂是被拷死了,可是毒刺却蛰进了他的头颈。 只一会儿,阿明的脖子红红的肿得小馒头也似。他的头歪斜着,像吃紧了螺丝再也转不直了。 老大有点经验,拔出刺来,用唾液抹在上头。 要是他像往常一样跟他们游戏,黄蜂也许不会停到他的头颈上。 “你个贼伯伯阿明,竟敢调戏姑娘儿,还美滋滋地想在水里时的心花儿荡漾、小螺蛳抖动,我黄蜂如何忍受得了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黄蜂今日里即使拼掉老命,也要叫你吃吃苦头!” 黄蜂完成了愿望,阿明却被送进了清波卫生院的急诊室。 医生用碳酸氢钠水一洗,涂了一圈溶化了的南通蛇药片,又配了一盒消炎药给他。阿明睡了一觉,第二天肿痛基本上消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此后,阿明看见黄蜂,听到嗡嗡声,老远不响就跑开了,这苦头实在吃不起。 柳浪闻莺钓虾摸螺的人越来越多了,生态破坏严重。阿明也不满足这小儿科的事儿,他挖空心思要向更高一级的钓鱼迈步。 他凑拢兄弟们的零花钱,一个老早坐8路车到延安路,再转乘辫儿车2到卖鱼桥,直奔渔具摊儿。 现在的卖鱼桥,是座平桥,铺着柏油,通着汽车,那时却是一座横跨于大运河上的石拱桥,两边摆着各色各样的小摊儿,中间熙来攘往着独轮车、钢丝车、脚踏车,还有背着萝筐、挑着担儿的小贩,桥洞下钻进钻出破破烂烂的小船儿。 阿明倾囊买了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线儿、钩儿,回家后用牙膏壳儿做成蜡头儿3,鹅毛管子剪成浮标。 中饭匆匆挖完后,阿明顶着烈日,翻过城隍山,到了南星桥火车货运站。那墙角边堆着一捆一捆的细竹儿,他乘工人不注意,使劲抽了几根便跑。 阿明先用2磅的细径线,小钩儿上穿颗饭粒,在预先撒过的米窝儿上放下钓钩,钓起苍条儿4。 浮标被拖入水中,表明鱼儿上钩了,将竿儿朝后一甩,鱼便钓上了。 头一天阿明钓了五六条,他折了一根杨柳条儿,将柳叶勒到细端,然后用勒掉皮的枝头穿过苍条儿的嘴,拎着回家了。 锡顺将苍条儿去鳞洗净后,在滚油里炸一炸,那个味道啊,香脆可口,这对穷家小鬼头来说,不啻是山珍海味。 阿明钓出劲头来了,线儿加磅,钩儿加大。虾肉儿钓边鱼,红蚯蚓钓鲫鱼,冷番薯钓鲤鱼,嫩草儿钓青鱼,竭尽法儿。 大鱼儿上钩后的感觉,绝非钓虾钓小鱼儿所能比。当渔竿儿弯着头儿,大鱼儿在水里挣扎,人鱼相持时,那种松紧、抖颤的感觉,全身心地会聚在手上,畅美难言。 这天傍午,阿明钓鱼回家吃饭,离家不远,看见杨梅和春桃在自家门口的梧桐树下戏耍。突然,一声尖叫,阿明定睛一看,杨梅的手儿在拍打着自己的肩膀,春桃则在一旁惊慌失措地转圈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跑了上去。 “杨梅,你怎么啦?”阿明看着杨梅痛苦的脸儿,焦急地问。 “阿明!快——快帮我。。。。。。”杨梅痛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帮你什么?” “有东西掉——掉进。。。。。。” 杨梅用手指指头颈,阿明懂了她的意思,掀起她系进裤子里头的花绸衫,一条小指节大小的花里斑斓的毛辣虫掉在了地上,蠕动着毛茸茸的身子。 阿明也吃过毛辣虫的苦头,不过是掉在手背上的,虫也没这只大,锡顺用肥皂给他涂擦了几遍,辣痛减轻了不少。 他一脚踩烂了毛辣虫,把杨梅拉到天井里,叫她脱光衣裤。 兄弟们也许都去扌可蛐蛐、斗蛐蛐了,没在家。 杨梅的背上、腰上,满是红红的肿块,她不停地痛叫着,眼泪水直流。 阿明用臭肥皂在她背上、腰上涂呀擦,又从缸里舀出大半盆水来,冲了半壶热水,反复冲浇,春桃则帮着忙。 过了片刻,杨梅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不少,转过身来感激地看着阿明。 阿明清楚地看见了那个“◆”。 。。。。。。 阿明正心猿意马又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的当儿,光屁股上不轻不重吃了一晾叉。他痛叫一声,回过头来,想骂又骂不出口,提起裤子,朝窗口嘿嘿傻笑,然后低下了头。 高老头死后,隔壁搬进了一对夫妇,似是新婚不久。那女的叫阿娟,生得高大健美,脸儿整日像浸过水的新鲜荔枝,说起话来拖着尾音,煞是悦耳。 她家的后屋是一排窗棂,边上有扇小门,和阿明家共用一个天井。 “阿明,你想作啥?”阿娟举着晾叉,又朝他扬了一扬,问道。 “没做啥,帮她——她被毛辣虫辣了。”阿明把杨梅转了过去,指指她的背。 阿娟一看,“哦”了一声,似是错怪了阿明,收起晾叉,拿了一件衣服,从小门里出来,遮起杨梅,带她回家了。出阿明家门的时候,阿娟回头朝阿明笑了一笑。 那笑,眯眯的样儿,成熟的味道和小伢儿的笑大不一般,笑得阿明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日月穿梭。连续下了几场雨后,忽忽又到了秋天。 门口的梧桐树叶舒尽了青春,渐渐黯淡了光泽,偶尔有几片消失了生命,被秋风吹到了角落里,紧紧偎贴着潮湿的黄泥土,默然无声。 阿明的脑稀有点搭牢了。他在上课时,努力想驱赶走那滑稽而荒唐的一幕,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空劳劳5的。 自然的高山流水冲动着涧里的嫩小枝条儿,纯情的黄鹂穿出了飘抖着的杨柳梢头,迷径的小鹿瞎碰乱撞着篱笆墙儿。。。。。。 此情此景,阿明想要驱赶掉,并不那么容易。 他情绪一忽儿兴奋,一忽儿低落,放学后在练乒乓球时,推挡不到位,被应教练教训了几句后,更是失魂落魄,沿着墙脚低着头儿回家了。 阿明已是学校的乒乓球队队员,应教练在训练队员时非常严格,所以卫东小学的球队在市里还是有点名气的。 家中的气氛与往常大不相同,很少发脾气的锡顺挥舞着手儿,气愤地斥问着老大什么;莲子满脸愁容,在一旁搓手顿脚;兄弟们似乎吓怕了,站在角落里勾头缩脑的。 阿明见了那个吞头势,脚光儿6都发软了,站在门边不敢动弹。 “你们在学校里到底做了啥西,说了啥西,明早下午全校要批斗你们?”锡顺吼道。 老大阿贤是个杠头7,三记棒儿打不出一个屁儿来,闷声不响。 “你不说,明早就不要去读书了!”锡顺抓起桌子上的学校通知书,撕得粉碎,扔在老大的脚底下。 “我就跟着他们说了一句。”老大这下慌了,终于放出一个屁来。 “你说啥西?”莲子已急得眼泪水都出来了。 “我说——说——林彪的眉毛是倒挂的,脸孔尖头巴细的。” “啪!” 锡顺一拳砸在桌子上:“你搞七捻三8搞啥西,有几个脑袋长在裤裆里,竟敢污蔑我们的林副主席!” “我又没污蔑,大家休课的时候说说笑笑而已。”老大翘着嘴巴道。 “你还要嘴巴老,明早大家斗死你,省得浪费粮食!”锡顺气得胡子眉毛乱抖。 莲子吓坏了,一个弯拐儿9说不定儿子就像高老头一样被斗死了,拍着双腿呜呜哇哇哭将起来,边哭边道:“阿贤啊阿贤,你嘴巴吃得噶10闲,话语不能乱说的呀!明早嘴巴干了,人家打你骂你,你一定要熬熬牢,千万不要还嘴,有没记住?” “嗯,记住了。”老大似是不情愿地说。 晚上,莲子翻出厚厚的牢固的衣裤,在昏暗的灯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在补丁上加补,她担心儿子被批斗时大家拉扯他的衣裤。阿明看着姆妈那伤心的样子,喉咙口酸兮兮的,眼眶内湿答答的,几乎要掉出泪来。。。。。。 他好几天不敢早回家,磨磨蹭蹭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踏进门槛。 老大读初中的杭四中,在勤俭路8路车站旁边,很多学生放学后要路过阿明的家,被批斗后,大家都晓得他住在这里,自然要张望一下。 阿明是要面子的,害怕的正是朝他家看时那种异样的目光,所以,他要避开放学高峰。 “我已报名去大兴安岭支边了!”这天晚饭时,老大向兄弟们宣布。 自从被批斗后,老大变得沉默寡言了。这晚的激昂慷慨,惊得兄弟们目瞪口呆。 兄弟们都认为老大支边是为了躲避现实,其实,老大是当大儿子,又是老三届11,下乡插队做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是身不由己的事儿。 寒风凛冽,梧桐树只剩下了枝枝杈杈,有稀稀拉拉的几片枯叶顽强地抓住树杈不放,在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哀泣声。 锡顺、莲子下班后,一个在小煤炉上的油锅里氽龙虾片,一个则缝着大棉祆。他们要为儿子多准备些生活用品和食品,据说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很冷很冷,也没什么好吃的。 阿明看见姆妈的两滴热泪落在了顶针上。他已数不清姆妈哭了多少次了,而每次哭声,都揪动着他的心肺,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姆妈,只能怔怔地望着她的侧影。 莲子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丝丝发儿垂下了额角,有些零乱,在昏暗灯光下,随着一针一线,微微抖动着。 临行前的那晚,莲子用柴灶烧出很厚很脆的饭焦。用糖蘸着它,这是老大最喜欢吃了。 这一晚,全家人几乎没有合眼,满屋子笼罩在忧伤的气氛中。 太阳冉冉升起。清波街道外的劳动路上,红旗飘飘,锣鼓喧天。亲人送别子女登上包来的公共汽车,千叮咛,万嘱咐,泪雨滂沱。 闸口白塔岭火车站,汽笛一声长鸣,铁轮滚动。知青们流着泪儿,挥着手儿,告别了家乡和亲人,枕着青春的梦想,奔向了祖国的边疆。。。。。。 【注释】 1同胞社:民国陆军同胞社,浙江军事编辑处所在,处旧仁和署和劳动路中间。 2辫儿车:无轨电车。 3蜡头儿:杭州人对钓鱼铅坠的叫法。 4苍条儿:即小白条鱼。 5空劳劳:杭州话,徒劳之意。 6脚光儿:杭州话,即腿脚。 7杠头:杭州话,即犟头,性格倔强。 8搞七捻三:做昏事、说昏话之意。 9一个弯拐儿:杭州话,一个转弯,形容不能确定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10噶:土话,这么。 11老三届:1966、1967、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之合称。 第17章 23. 捡宝 春雨季节,凤凰山、玉皇山、南屏山等南山的水,杂着腐枝烂叶,汇流长桥注入西湖。为阻挡杂物流入西湖,长桥修建了一道长二三十米连接汪庄的简易铁栅拦坝。这坝两边杂草堆积,水并不深,是鲫鱼销子的佳处。 阿虎、阿明到了那里,天刚放黑,已有家住清波门一带的渔霸占据了好位子,只得离开稍远的地方下网。 阿虎将长晾竿挑起渔丝网放入湖里,末端的绳儿用砖头拴牢了放在岸上,然后从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坐在草地上吸起来。 “阿明,回家不能说我吃烟的,姆妈晓得后要拷屁股的。” 阿虎说完,将半截烟递过来,叫阿明吸一口。阿明好奇,接过烟,借着路灯一看,是支“雄狮牌”,好像是姆妈吸的,便问:“这烟是不是姆妈这里偷来的?” “不是,不是,是我一毛钱一包买来的,如果偷来吃,姆妈早晓得了。”阿虎掏出还有大半包香烟,连忙解释。 莲子有个习惯,每天坐马桶时要吸半支烟。阿虎学会抽烟,自然是偷吸会的,渐渐瘾头大了,便用零花钱先零买几支来吸,后来就整包买了。 阿明吸了一口,刺鼻的烟味直呛得他眼泪水、鼻里涕都出来了。 吊在砖头上的线儿动了几动,阿明看见后,心跳急剧加快,赶在阿虎之前拉回网来。 也许拉网太快,也许那条老板鲫鱼1力大,刚浮出水面时,尾巴一甩,哗啦一声,瞬间没了影儿。 阿明拉动网儿的时候,手里抖动的感觉妙不可言,鱼儿逃掉了,手里顿时轻飘飘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渔丝网被搅断了线儿,露出一个大洞,阿哥阿弟肉痛死了。 晚十点以后,扌可鱼的人又多了六七个,老缸头拖着拖鞋爿儿,嘴里叼着一支烟儿,摇头晃脑也来了,后面跟着小狗儿。 老缸头似乎和渔霸都熟悉,分着烟儿打着招呼,然后脱掉长裤短裤,穿着游泳裤下到冰冷的水里,手里拿着一蓬渔丝网儿,悄无声息地游向对岸。 对面汪庄,有解放军战士巡逻的,据说***也住过的。这老缸头不但游技高,胆儿也大,阿明暗暗佩服。 对面不像这头是堤岸,而是杂草丛生,时不时能听到鱼儿销子的声响,撩人心肺。 过了不久,老缸头游回岸来,网中一条斤把重的老板鲫鱼鲜跳活蹦,在月光的照耀下,鱼鳞儿闪闪发光。 小狗儿把鱼儿放进洋铁桶里后,帮老缸头理好渔网。老缸头朝阿明这里看了一眼,又游到对面去了。 阿明这边,人多网多,网的距离又近,半个时辰没人网上一条鱼儿。 “来抓了!来抓了!” 阿明正打呆鼓儿时,忽然听到叫声。但见扌可鱼的人纷纷乱拉网儿,四下奔逃。 阿虎、阿明初入江湖,听到一个“抓”字,吓得魂飞天外,浑身发抖。阿虎慌乱中将砖头掼入湖里,与阿明拔腿就跑。 阿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阿明被长桥公园内一个小池塘挡住了去路,见旁边有许多高大茂密的雪松,便像松鼠儿似的钻了进去,然后抓着枝条往上爬。爬到不能再爬了,他坐在枝条儿上,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透过雪松的缝隙,可以看到岸边停下七八辆自行车,每个人的手臂上都套着红袖章。那是西湖水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从今年开始专门来抓偷鱼佬的。 一个收回渔网却来不及逃走的偷鱼佬被抓住了,向管理人员想讨回充公的网儿,被他们推得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有两个管理人员用绑着铁钩儿的竹竿在水里拖动,勾起好几张渔网来。 阿明躲在雪松上,看得清楚,心里默祷着自家网儿千万不要被他们勾走。 过了大半个钟头,管理人员跨上自行车走了。阿明爬了下来,叫着阿哥的名字,四处找他。 阿虎逃到南山路对面的树蓬里去了,听见叫声,钻了出来。 他们到了放网的地方,不知道渔网有没有被勾走,又找不到带去的长晾竿,站在那里一筹莫展。 老缸头从对面游了回来,又扌可了一条老板鲫鱼,得意洋洋。原来管理人员来抓时,他潜伏于杂草中,安然无恙。 阿明看他拐七拐八2的样子,心里窜起了一股无名火儿,便剥了衣裳,脱了裤儿,要入水去。 “阿明,你要作啥?”阿虎见阿弟要入水去,急忙问。 “我去寻寻看。”阿明勾着堤岸,边入水边回答。 “网儿肯定被捞走了,寻了还是白寻,天冷水冷,冻出来犯不着,上来上来,回去算了。” 阿明不听,“扑通”入了水。刚入水的时候,刺骨地冷,水里浸了一会后,就不觉得冷了。 堤边的水深及头颈,三四米外,则深不可测了。阿明踩着水花,东边来,西边去,两只脚儿荡来荡去,荡了半天,荡不到渔丝网儿。 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明心灰意懒回到岸边,突然脚底一滑,不像踩在碎瓦、砖块上,便扎了个猛子下去,捞起那块东西来。 那东西一出水面,在月光的照耀下,黄灿灿的。但见这宝贝的身子圆鼓鼓带着鳞片,一边有翅膀,一边没翅膀,前面一条腿儿,后面一条腿儿,只剩下大半个的脑袋和半条尾巴。 “发财了!发财了!”阿明激动得一塌糊涂,直对阿虎说。 “发什个财?让我看看,是啥个东西?”阿虎也激动起来,蹲下身子,接过那东西,掂掂份量,有两三斤重。 “金器!金器!”阿明爬上岸来,湿答答的就穿裤子,眼睛里放射出异光。 “好像是个被掼破了的金兽,肯定是地主、资本家怕抄家掼到湖里去的。”阿虎已用衣袖抹尽了青污苔儿3,翻看了好几遍,真个是堤外损失堤内补,他也想不到居然有这种好事儿落到了谢家兄弟的头上。 阿明正要说话,瞥见老缸头、小狗儿一帮人朝他们走来,连忙夺过那东西,将套了一半的上衣裹了起来。 “阿明,你囥好格个4东西,苗头不大对,看来老缸头他们要来寻事儿,你快点先走,暂时不要跑,免得他们起疑心。”阿虎在家里天天举石箍儿5、拷沙包的,有时一早还去柳浪闻莺练拳头的,有点底气。 阿明点了点头,急转屁股就走。走出七八十米,他听到吵闹声,不禁为阿哥捏了把汗。 到了万松岭路口,杂树林中有个小池塘,池塘后头好像是部队的仓库。那里杂草丛生,阿明钻进草丛,将宝贝用树叶盖好,做了记号,抓起两块砖头,回头往长桥跑。 到了半路上,他看到阿虎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老缸头有没动手?” “老缸头背事唠叨6的,问湖里头捞出了啥西,老子会理他们个屁!他想要动手,老子跟他直说的,回去给他吃三角刀,他吓死了,哪里敢动手。” 阿明佩服阿哥的胆量,他的性格有的像娘。 阿哥阿弟无意中捡得宝贝,回到屋里,拉亮堂前的电灯,仔细研究。他们猜来猜去,吃不准是金的还是铜的,但从残缺不全的肢体分析,阿虎认为这是一头“四不像”7。 阿明没看过《封神榜》,对“四不像”没概念,就随阿哥吹腮儿8。 到了第二天,还是老二阿龙年纪大点,见识多点,用榔头一敲,清脆而有余音;用火一烧,冷却后色泽变黑,确认它是铜的。 阿虎、阿明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愣乎乎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把它锯成一块块,埋在土里,等出了青污苔儿,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当废铜卖,还是值不少钱的。”老二出了主意。 这下阿虎、阿明又高兴了起来。阿爸在工具厂上班,拿回了不少钢锯条儿,只是锯铜有点费时费力,好在三兄弟吃了饭没事体做,轮流锯着。 吃过夜饭,阿明掼下饭筷,抹着嘴儿道:“今天晚上再去,说不定那水里还有其它宝贝呢。” 阿虎皱了皱眉头道:“渔丝网没了,堂而皇之去捞,恐怕要打一场。” “阿哥,《水浒传》你看过,还抄过,劫财盗宝都是抄家伙的,你不是有把三角刀嘛,晚上别在腰里,不来赛的话,就给他们吃一刀。”阿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没去想这动刀子的可怕后果。 阿虎点了点头,从自己的箱子底下拿出刀来。那刀除出手柄,有两寸来长,三刃十分锋利,刀身有槽,头上尖尖的,有一个蛇皮套子,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 阿虎摆弄了一下三角刀,从天井里拿进一块青砖,猛地戳了下去,那砖头刹那间化成了两块。 “晚上我假装摸螺蛳,你准备一只袋儿,如果摸到宝贝,日子就好过了。”阿明劲头十足,朝阿虎道。 “穷鬼要翻身,只有走黑道。”阿虎确实中了《水浒传》的毒不浅,平日里总是吹捧梁山好汉,还自吹为插翅虎雷横投胎来的。 “你们要小心点,千万别弄出事儿来。”阿龙对扌可鱼钓虾不感兴趣,也许他心花儿已开了,老是喜欢到前面的墙门里去与姑娘儿说大头天话9。 那年代伢儿多,社会治安好,马路很少有汽车,所以锡顺、莲子基本上是不管他们的,最多说声“小心”、“早点回来”。 天越来越黑了,天上阴阳怪气的,一颗星星都没有,似乎快要下雨了。 一只黑猫从阿明的家门口窜过,发出了阵阵凄厉的叫春声。。。。。。 【注释】 1老板鲫鱼:即大鲫鱼。 2拐七拐八:杭州话,自以为了不起、厉害之意。 3青污苔儿:杭州话,即青苔。 4囥好格个:杭州话,即藏好这个。囥读“亢”。 5石箍儿:石头杠铃。 6背事唠叨:杭州话,不合时宜,说话唠叨。 7四不像:即麋鹿,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驴。古代神话中的四不像则是一种神兽,龙头、麒麟身、狮尾、牛蹄,四脚分别踩着金如意、银如意、龙珠、金元宝。 8吹腮儿:杭州话,瞎说、吹牛之意。 9大头天话:杭州话,聊天、说大话之意。 第18章 24. 暴雨 过了万松岭路口,便是长桥了。 湖边有一只路灯也许接触不好,忽明忽暗的。 这忽明忽暗的光亮,由于树木的遮挡,像是一个螟蛉饿鬼在眨眼儿。岭上的风儿带着凉意吹下来,更添了几分慌兮兮。 阿虎、阿明腰里有那家伙,胆子虽大了不少,还是禁不住要打个寒噤儿。 长桥与百果园的“l”字口,有一个直径大半米的水泥管,万松岭上的溪沟水便通过这个管子哗哗流入西湖。那口子上有渔霸在拉网,网牢了一条逆流的老板鲫鱼,阿虎、阿明真当眼热死了,可是没有渔丝网,只能干咽口水儿。 离口子五十来米,阿明脱光了衣裤,赤卵下到了湖里。可是水深站不住脚,他慢慢往上游,边游边试探着能不能站住。 这当儿,天空起了豁闪,闷雷由远及近滚来,阿明想起了塞锁后的那一个滚地雷,做过贼的心儿虚,不免有点害怕,要不是阿虎在岸上,也许早爬起来打道回府了。 终于游到了能站住脚的地方,阿明用脚一点一点地磨蹭着。他充满希望,用心地感受着有没有异样的感觉。 亮光闪起,一声霹雳打破了阿明的美梦! 阿虎见落下豆粒大的雨点,知道要下暴雨了,赶紧拉阿明上岸,躲进了雪松林中。 “也许老缸头、小狗儿他们昨天夜里已捞遍了,我们这趟看来连马屁梢都吃不到了。”也许受了潮,阿虎连划三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递给阿弟。 阿明心里头不畅快,连吸几口,心有不甘,道:“等雨停了,再去试试看。” “算了算了,吃力不讨好,还是早点回去困搞。”阿虎已没劲头了。 阿明又连吸了几口:“格个卖b儿子老缸头,断了我们财路,老子迟早叫他吃苦头!” 平时还算文气的阿明,此时连脏话都骂出来了,看来他对老缸头确实恨之入骨了。 瓢泼大雨哗哗直下,闪电、炸雷一个接着一个。难兄难弟骑在树干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树上的水因摇动而滴落下来。 阿虎有点瞌冲懵懂1了,闭起了眼儿。 “扑通!” 一声响亮,松枝儿也摇晃了一下,雨水乱下,阿虎吃了一惊,睁开眼儿一看,吓得魂灵儿都飞出天灵盖去了。 阿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 阿虎慌忙跳下树来,还好,阿明还有鼻息,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阿明!阿明!你急个套2了?”阿虎拍拍阿弟的脸,见没反应,便想扶他起来。突然,他看到一条大螟蚣从阿弟露着的肚皮眼下爬过去。 那螟蚣差不多有一跨长,红里带紫,阿虎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的螟蚣,也吓了一大跳,连忙拔出刀来,用刀尖挑开螟蚣,然后一脚踩死。 “阿明!你到底急个套了?”阿虎一急一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点点滴滴从额头上直淌下来。 “哎唷喂!哎唷喂!” 忽然,阿明似乎被痛醒了,连声大叫起来,用满是烂泥的手儿去揉肚皮。 阿虎定晴一看,阿弟的肚皮已红肿起来,长长的一条,还有点点小水泡,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帮着揉肚皮。 阿明痛苦了好长时间,脑子似乎清醒了过来,虽然肚皮还是有点痛,但没先前那般刺痛了,坐了起来,他一看自己的肚皮,吓了一跳。 “阿虎,我肚皮上怎么会什个套3的?” “螟蚣爬过了,咬起的。” “哦,要不要紧?” “看你现在样子,没啥要紧。阿明,你好好的在树上,怎么掉下去了,是不是瞌冲煞了?” “我也不晓得啥个缘故,只是吃了那支烟后,人难过死了,脑子里一泡浆糊,一点数账都没有了。” “哦,原来什个套的!你是香烟吃醉了。最早我偷吃姆妈香烟,也像吃醉了酒一样吃醉过的,格个难过真当叫难过,头昏脑胀,想吐又吐不出,睡了半天才好转过来。你现在感到急个套?” “脑子里还是有点浑沌沌,肚皮里不大舒服,好像有股气儿钻来钻去的钻不出去。” “反正已涿湿4了,我们回去算了,下次再来摸摸看。” 阿虎扶起阿弟,一步一步回家了。过了清波门,刚走到孝子坊,老缸头、小狗儿哼着灰调儿,踢踏踢踏迎面而来。 阿虎摸了摸腰间的三角刀,好端端的别在那里。即使没刀,单挑老缸头,阿虎也不寒他,小狗儿比阿弟高出半个头,恐怕要吃亏。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然而,他们假装没看见,各走各的路儿,否则,年少气盛,万一动起手来,后果无法预料。 “我去闻家堰买网儿时,听店老板说,天亮边鲫鱼销子最活跃,老缸头介晚5出门,说不定就是格个缘故。”阿虎悟出原因来了,对阿弟说。 “等那铜块出了污花,卖了钞票,我们再去闻家堰多买几张网儿来。”阿明一时忘了痛,想起那好变钱的东东来了。 光阴荏苒。 黄梅天一过,日光便咄咄逼人了。 太阳落山后,邻居各家摆起了竹榻儿、条凳儿,洗洗干净,摇着扇子,打开啤酒盖儿,吃夜饭了。 这天锡顺临时拔脚到宁波去提臭带鱼了,他是工具厂食堂里的采购员,托厂里的人来家告诉了一声;莲子上两头班,店里月底边儿要盘货,回家要在晚上九点多。这烧饭做菜的事儿只能由谢家兄弟自己解决了。 老二阿龙下了一锅籼米,加了很多水,等饭水一潽6出盖儿来,便滗7在小碗里。糖瓶里的糖早被捞吃完了,精空蚌空,四兄弟没法儿,只能极淡刮得8地喝下了这“粥饮汤”。 灶头间里只有一把青菜,叶儿一半已发黄了,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都好掼到垃圾桶里去了,可是那个时光想买把新鲜的青菜,公鸡没叫就要去菜场排队了。阿龙稍微拗掉了一些黄叶,洗净了准备炒,找了找去,只有两瓢羹菜油。 那饭滗了汤,似乎水不够,有点夹生,吃起来像豆腐渣似的,一点香味儿和嚼头都没有,加上青菜没油水儿,这顿饭吃了个眼不饱,肚也不饱。 阿明放下碗筷,跑到对面与其他小伢儿拍起了洋片儿。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 指引我们向前进 。。。。。。 这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儿歌,不同于当时千篇一律、高亢激昂的“语录歌”、“忠字歌”和京剧样板戏,旋律优美,活泼易唱,是刚刚流行的歌曲。 甜美歌声唱起的同时,铁门嘎吱一声开了,冬萍像清风一般到了杨梅的家门口。阿明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她和周扒皮夫妇在说话儿,觉得有点奇怪,只是小孩们催他快拍洋片儿,也就不去注意了。 冬萍围墙门的对过,也是一个很大很高的围墙,只是这围墙是泥的,不像冬萍家的围墙是青砖的。围墙里面有一口小池塘,四周种满了桑树,住着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的孩子是阿明的同班同学。这同学是个大方的人,常拿些桑树果儿给大家吃,所以大家都叫他“桑哥”。 桑哥捧着饭碗出来了,边吃边看阿明他们拍洋片儿。他的饭是粳米做的,又白又香,比阿明家吃的籼米好多了。 阿明刚才没吃饱,看着桑哥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几片香喷喷的金华火腿,口水不自主地流淌了下来。 他缩回了一点鼻里涕,努力压制馋虫往喉咙上爬。可是,馋虫压制了,鼻涕却出来了。 “馋老胚9!” 一声娇叱,阿明回过头来,只见冬萍站在自己背后,手上拿着一张小纸儿,眼神里带着蔑视。 阿明被她看出了秘密,好不尴尬,一缩鼻里涕,皮笑肉不笑一下,便要走开去拍洋片儿。 冬萍似是怕桑哥听见,一把拉住他的手到了一颗小樟树后,道:“阿明,想不想去看电影?” “看电影?” “嗯。阿爸给了我三张内部票,《列宁在十月》,苏联电影,本来叫杨梅、春桃一起去看的,可春桃吃坏了肚子,人不舒服,所以多了一张票。” 阿明被意外的惊喜几乎要蹦跳起来。 “省军区礼堂有解放军叔叔管门的,赤膊、穿拖鞋爿儿和汗背心都进不去的。你快去穿穿好,杨梅换好衣裳马上就过来了。” 阿明第一次看见的外国佬,便是莫尼克公主。 不久前五月份的一个下午,阳光灿烂。这时的学生,不论好生差生,一律都戴上了红领巾。他们穿着上白下蓝的衣服,手捧鲜花,在湖滨路上夹道欢迎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陪他下了红旗牌轿车,参观解放路百货商店时,他近距离看到了美丽的公主。 这晚的电影,阿明看到了那么多外国佬冲进冬宫,取得了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激动得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可是,散场后外面正下着的倾盆大雨顿时把他的激动心情浇灭得无影无踪。 这场暴雨来的太突然了,很多人没带伞儿,只能挤在台阶上干瞪眼儿,盼它早点停了好打道回府。 “阿明,你也在看电影?” 一声熟悉、清脆的声音响起,阿明转脸一看,原来是小燕和阿雪。。。。。。 【注释】 1瞌冲懵懂:头脑迷糊、打瞌睡之意。此处“冲”,有的用“目充”,有的用“铳”。 2急个套:杭州话,怎么样。 3什个套:杭州话,这样。 4涿湿:杭州话,被雨淋湿。 5介晚:杭州话,这么晚。介:杭州人读“嘎”,这么,这样。 6潽:读“普”,米汤煮沸后外溢。 7滗:读“笔”,用工具将碗里或锅内的东西挡着,将米汤倒出来。 8极淡刮得:杭州话,很淡。 9馋老胚:杭州话,即馋鬼。 第19章 26. 晚风 六月里的梧桐树叶,宛若女人的青春,越是火辣辣的太阳,越是舒展妩媚。人们拜倒在她的绿裙下,仰望着她给人以愉悦的脸色,和她对眸窃窃私语,心里的烦躁不安便缓解了不少。 又是一个炎夏来临了。 门口的梧桐树已长成碗口粗了,茂密的树叶遮住了楼窗,成群的麻雀跳来跳去,无拘无束地玩耍着。 这天下午四点半光景,一声铃响,谢家门口停下了一辆自行车。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将一封信塞进了虚掩着的家门。 阿明在对面小巷里与兄弟们学骑自行车。那车是他阿爸的,太大没法跨上去,也够不着踏脚,只能把右脚跨进三角架里。兄弟们在后头帮他扶着车,他斜扭着身子蹬呀蹬。 他油头汗出1的正学着,看见了邮递员,赶忙招呼兄弟回家。姆妈盼望老大来信快一个多月了,真是望眼欲穿啊! 十天前,莲子晚上下班时,不慎被商店的门槛绊倒了,脚骨骨折,上了石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也许太烦闷了,一天到晚唠叨老大怎么还不来信,没头没脑老是冲锡顺发脾气,弄得大家心里头不安耽2。 “姆妈,信来了!来了!”老二兴奋地跑进后屋。 锡顺下班回来不久,正在灶头间淘米,听见来信了,放下了淘箩,用抹布揩着手儿过来。 “快读给我听听!”莲子拗起身来,迫不及待地叫老二念信。 老二从信封里抽出纸来,平时来信起码两张,多的时候五六张,这次只有一张,而且字儿也写得歪歪斜斜的,不像以前的端正。 老二借着天井小窗户的亮光,读起信来: 阿爸、姆妈,您们好! 你们的来信和包裹已收到,勿念。近一个月没给你们写信了,你们身体好吗?兄弟 们如何?甚念。 我心里是藏不住东西的,有一件事还是对你们说了好,你们知道后也不要太伤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们去深山老林伐木时,遭到了狗熊的袭击,为救工友,我们操着家伙把它赶跑了, 可是我的右手由于用力不当,突然脱臼了,疼痛难当。工友们不懂复位,只能把我送 到呼中区的医院治疗。后来不知怎么的,稍一拐臂,莫名其妙又脱了两次。连里没有 麻醉药,卫生员七弄八弄帮我弄上的,痛得要死。他们说我的手臂已成习惯性脱位了, 没有好的治疗办法,只能靠自己保养。 连队考虑到我不能再干重活了,待我的手恢复些,就调我到食堂里去做,所以你们 不要挂念。 手上夹着木板,写写不方便,就此搁笔。待好些起来,我会来信的。 寒冷、荒凉、孤独、饥饿。。。。。。 远在边疆的我很想回家! 我想回家来看看你们! 祝全家人身体健康! 莲子听到一半时,已经呜呜哇哇哭开了。她想到了自己骨折的痛,想象儿子脱臼后的痛,绝对要痛上十倍、百倍,儿子远在几千里外,交通又不便,做娘的照顾不到,这伤心不是假假儿3的,真当叫伤心啊! 这天的夜饭,几乎没听到一句说话声。莲子本是个爱碎烦4的人,此时靠在床上,端着碗儿,低着头儿,挖到嘴边的饭菜又慢慢放了下去,然后抬起噙着泪花的眼,透过天井门边的小窗,望着一轮明月发呆。。。。。。 阿明在湖边钓鱼时,眼前时常浮现出姆妈那晚凄凉的样子,喉咙口酸酸的。他望着平静的湖面在想,假如阿贤不被批斗,他会自告奋勇去支边吗?或许可以在省内插队落户,这样就不会遇到野兽了,这样就不会让姆妈伤心了。。。。。。 这天钓鱼回家,他在柳浪闻莺大门口看见海报,晚上在大草坪放映《白毛女》和《列宁在一九一八》。阿明早就想看《列宁在十月》的续集了,冬萍和杨梅自从撞见蛇后,晚上再也不敢出来看电影了。 兄弟们听到这一好消息,兴高采烈,脚不停地踢着方凳的档儿,敲打着碗儿筷儿,一吃好饭,便拎起小凳赶去公园抢位子了。 那年代没电视,晚上一点娱乐都没有,有露天免费电影看,说都不用说,肯定是人山人海的。 天一暗淡下来,蚊子便嗡嗡作响,人们坐在草坪上,摇着扇子,驱赶着那讨厌的害人虫。 小贩们胸前挎个绿色的小木箱,走到东,走到西,吆呼着卖棒冰;也有贩子在两只箩筐上搁块小木板,将西瓜切成片儿,高叫“平湖西瓜”、“慈溪西瓜”,在小径边高声叫卖。 一道光亮射向屏幕,开始放电影了。奔来打去的小伢儿都坐了下来,大草坪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晚的天气格外地好,皓月当空,群星璀璨,湖波荡漾,杨柳依依。白堤的路灯闪烁着,勾勒出倒映在湖中的保俶塔的倩影。 晚风带着湖水的凉意,习习吹来,令人无比惬意。人们被白毛女的悲惨遭遇而唏嘘落泪,也为她重见天日而欢欣鼓掌。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阿明自语着。他痛恨地主恶霸黄世仁极了,对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产生了由衷的热爱,幼小的心灵便树立起了对阶级剥削、阶级压迫的刻骨仇恨。 之前,他还为高老头、成老师的死感到可怜,今晚看来,他们是死不足惜啊! 中间休场时,人们争先恐后涌向公共厕所。阿明的尿憋急了,便钻进树蓬里去爽快。 “阿明!表好胚5!乱喳西,不讲卫生!” 阿明正闭着眼儿舒着气儿系着扣儿出来,听到喝骂声,张开眼一看,原来是小燕,旁边站着阿雪。 “你们也来看电影呀?”阿明干笑一声,手高头还有点西头儿6,在屁股上擦了一擦,眨着小眼儿道。 “你好来看,难道我们就不能来看的吗?柳浪闻莺又不是你的屋里。”阿雪说话就是这种口气,昂呛呛7的。 “阿雪,你手膀上、头颈里被蚊子咬了好多块儿,痒不痒?要不要我帮你捞一捞?”阿明气她不过说的话,故意臭她。 “臭阿明,脸皮还蛮厚的,你以为我会把你的盾白儿当补食儿吃8的吗?” “阿雪,你的皮肤倒是雪白粉嫩的,说起话来倒是不肯喳落9的。” “阿明,看不出你嘴巴还蛮会说的,哪里学来的?雪白粉嫩你欢不欢喜呀?” “欢喜得一塌糊涂。你个小气鬼,又不肯让我捞捞。” 小燕见他们兜来绑去10,裤裆都要抖破了,便说:“好了好了,电影要开始了。阿明,等些我们一道回去,前两天听说孝子坊路口的井里死了一个女的,我有点儿怕。” “为啥死的?”阿明觉得好奇,问小燕道。 “听说是轧姘头被人抓牢了,没脸孔做人,所以跳到井里去了。”小燕脸色有点难看。 “好、好、好,等些我去井边看看。” “看不来了,那井口已被石板封死了,不能再饮用了。” 刺溜——刺溜。 一只花猫和一只黑猫尖叫、追逐着,从阿雪的身边窜进了树林。阿雪吓了一大跳,往旁边一避,正好撞在了阿明的怀里。 阿雪人高马大,力道大,险些撞翻了小阿明。阿明这次反应还算快的,立稳了身子,无意而自然地抱紧了她。 阿雪微隆的胸脯起伏着,阿明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心跳。。。。。。 “你们还抱在那里作啥?电影都放了,快去看了!”小燕叫了一声。 阿雪似是回过了神来,含笑地推开了阿明,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眼里放出了异彩,道:“阿明,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打乒乓,我输给你后,你骑在我的腰上,那时光你感觉好像蛮舒服的,是不是?” 阿明正想着那事儿哩,听阿雪这么一说,脸儿顿时红到了头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俩走在小燕的后头,阿雪见阿明不说话,道:“阿明,你刚才蛮会说的,怎么不说话了?” 阿明抬头看了一眼阿雪,见她的双腮红红的,犹如初开的桃花,莹亮的双眼不像先头那般地冷薄,流露出似甜似渴的温柔。 “阿雪,叫我说啥西呢?” “感觉。” “哦,有点——激动。” “怎么个激动呢?” “这个——不知诉你!” “阿明,说实话,那时光我也有点——有点。。。。。。” “有点——激动?女伢儿怎么激动的?” “有点——像你一样的——我也不知诉你!” 阿雪说完这句话,就跑上前去了。 晚风比先前大了些,杨柳条儿摇摆起了婀娜的身姿。阿明回味着阿雪的话,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她圆壮的身子比杨柳条儿更令他遐想,更令他沉醉!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明陪着小燕、阿雪回家,嘴里反复着电影中的这句话。。。。。。 【注释】 1油头汗出:杭州话,汗水涔涔之意。 2不安耽:即不安心、不安宁。 3假假儿:杭州话,装假,做假。 4碎烦:细碎烦琐。此为唠叨之意。 5表好胚:杭州话,不要脸、不求上进之意。 6西头儿:杭州话,尿的残液。 7昂呛呛:杭州话,生硬之意。 8盾白儿当补食儿吃:即把盾话当着补品吃。 9喳落:杭州话,不肯落后、不肯吃亏之意。 10兜来绑去:杭州话,不说正题、乱说,东拉西扯。 第20章 29. 吃醋 谢家门口一片狼藉,满地污水、杂物。一堆棉被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乌焦毛臭味。老三躺在躺椅上,左脚搁在方凳上,他的小腿儿已被烧糊了,不停地呻吟着。姆妈莲子哭哭啼啼的,在收拾着衣服、鞋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阿爸锡顺和老二、老小则抬着从窗口掼下路边的破柜烂箱。不少行人驻足观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原来是自家火烧了! 阿明一问,知道老三看《武十回》看到很晚,迷迷糊糊躺下后,听到放在天井小窗边的条桌下咣当声响,浑浑沌沌爬起来,弯下腰儿,把头伸到桌下,擦亮火柴照看。刹那之间,一蓬火儿便蹿了上来。 老三反应还算快的,一边大叫“火烧了”,一边用堆放在床上靠墙边的棉被扑盖烈火,老二则用缸里的水猛浇。那火已烧得老高,浓烟腾腾。莲子、锡顺在楼上听见,骨碌起床,闻到呛人的烟味,晓得不好了,连忙将东西往楼下直掼,老小抱着一抽屉小书儿跌跌冲冲跑下楼往外逃。 那火烧穿了条桌,蹿出了小窗户,还好与阿娟家是一堵墙,不然就烧大了。老二、老三守住楼梯口,大叫阿爸、姆妈快逃。锡顺抱着一只小木箱下楼来了,莲子则拎起放在楼梯弯道处的一只大马桶哇哇乱叫,出门去了。 有居民报告了派出所,是派出所报的火警。 没过多久,几辆消防车从梅花碑方向呼啸而来,消防队员冲进屋里,用水枪一阵猛扫,火灭了。从断桥那边赶来增援的消防车没派上用场,掉头回去了。 里屋已烧得一塌糊涂。消防队官儿和派出所民警了解起火原因后,也走了。原来锡顺从工具厂带回了两瓶松香水,被大老鼠撞破了其中一瓶的口子,老三又不晓得的,划起火柴,岂不要烧? “你呀,小蛇啊小蛇,样样东西都要捡回来,东囥囥西藏藏,害得屋里头1没得安耽呀!”莲子一边收拾,一边骂老公。 锡顺被骂得闷声不响,这种事体儿的发生,他哪里想得到呢? 卫生院的门开了。锡顺背起了老三,莲子在后头扶着,一步一步去了。 莲子唠叨畅了,叫人心烦的一个多礼拜终于熬过去了。阿明早已闲不住了,到了夜深人静,便像夜猫子似的,溜进湖里,放开网儿,躺在船头,脚翘翘,烟抽抽。星月灿烂,湖波荡漾,微风拂面,无忧无虑,这日子阿明现在想来,不啻于神仙过的。 他每天能网到一二条鱼,包头鱼滚豆腐,鲢爿头炸酥油,鲤拐儿红烧烧,鳊鱼、鲫鱼清蒸蒸。 到了秋风紧的时候,他将大蚯蚓穿进单只的铁丝圈里,一根粗线儿吊紧圈儿,放到水里;另一头系着小棒儿,放在岸上。这样的圈儿有十来只,一排儿放着。螃蟹如果上钩了,那线儿会动,他慢慢提起棒来,放下小网兜,兜底一捞,螃蟹就束手就擒了。 在扌可螃蟹的同时,阿明用一根粗粗的毛竹棒儿,前端绑紧一跨长的铁丝弯钩儿,弯钩儿上也穿着大蚯蚓,放到水里,塞进石磡缝里,一进一出勾引。如果有黄鳝来咬吃,手上有感觉,便猛然朝前一拽,再往后上方一甩,黄鳝便到手了。 螃蟹、黄鳝都是野生的,吃起来十分鲜美,这都是西湖赐给杭州佬的福啊! 太阳不是被云遮,就是被雾罩,偶尔露一下脸,连续几天阴阳搭界2了。风儿吹得树叶儿满地乱滚,行人感到寒意,缩拢脖子,捂紧领儿,匆匆走路。 市里组织乒乓球大奖赛,分团体和个人。卫东小学在应老师的率领下,男女各五名球员参加了在环城西路上的市少体校内的比赛。 团体打到第三轮铩羽,阿明、小燕的个人赛第二轮遇到高手,双双落败。 “嗨,下午自由活动,我们去爬宝石山如何?我去过一次,山高头好看西湖,太好看了。”中午吃好盒饭,桑哥一抹嘴巴,建议道。 少体校离宝石山只有一泡尿的距离,这个建议不错,除了下午还要单打的两个男队员外,其余的都高兴得不得了,立起屁股就走。 过了省府大楼,有一条小径可以上山。桑哥是个替补队员,只打了一盘个人赛便淘汰了,精力充沛,前面带路。 这天的天气也是阴笃笃3的。大树遮径,石级边上有不少青污苔儿,风吹来,落叶纷纷。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更添了几分山径的冷寂。 山不甚高,到了山顶平地,眼前豁然开朗,只可惜天气不好,西湖笼罩在愁云怨雾之中,依稀可看到白堤和里西湖上的二三条自划船儿。 他们转着保俶塔4看了个遍,然后向葛岭初阳台5前进。 那一路上,处处是紫褐色的突兀的岩石,或倚云,或屯霞,或凤翔,或落星,高高低低,奇形怪状,除非你不想看风景走小径,想看风景的须冒危险爬石越坎。 阿明他们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自然要爬石玩耍。 到了一处岩壁,三个男伢儿都爬下近两丈深的岩下去了,四个女伢儿一看岩壁太陡,不敢下去,折回走小径去了。 “嗨,小燕,你敢不敢爬下来?”桑哥见小燕在岩上跃跃欲试,问道。 “有什么不敢的!”小燕大声回答道。 “你敢爬下来,回家后送你几本《西游记》小书儿!” “你说话可要算数的!” “我桑哥从来不耍赖的!” 小燕受了激励,蹲下身子,两手反撑着岩石,脚儿前伸,一点一点往下滑动。 也许天气不好,山上潮湿,岩壁有点滑溜,还有两米左右的时候,只听见“哎呀”一声,小燕从上面掉了下来,亏得桑哥上前一把抱住,不然肯定要头破血流了。 桑哥紧紧抱着脸蛋儿通红、喘着大气儿的小燕,还在她起伏的胸口揉来揉去。阿明在一旁看着,心里头忽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苦涩,喉咙口酸溜溜的,眼里头一下子湿润了。 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地渺小无用。 一个最亲近的女同学居然被一个男同学这般紧紧地抱着,还动起了手,阿明的面子都丢光了,转身顾自往前走了。 他想着小燕凝视着英俊的桑哥的神色,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点玩兴都没有了。 树木参天,山道错综,阿明拾起一根树条儿,一忽儿拍打着岩石,一忽儿拍打着树干,漫无目的地走着。 有几滴水儿掉落在他脸上,天下起了雨来。 阿明想趁雨没下大就回家,可一下子又找不到来时的路。那时的山上,还没有路牌,他东走西走,走了不少路,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想问问路,山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天越来越阴沉了,雨也越下越大了。小径被树木遮蔽得黑暗暗的,雾气弥漫过来浓密密的,风吹山林发出哗哗声,给人以慌兮兮的景象。阿明虽然扌可鱼练大了不少胆儿,此时不免也有些害怕。 他有点后悔独自走了。这走莫名其妙的,还有女同胞呢,特别是小燕,她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迷了路,被雨涿成落汤鸡了? 阿明啊阿明,你是个稳重的、顾全大局的人,怎么会这样丢下人不管,这般地自私呢?你心里头到底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感受,对着山雨,对着山岩,对着山林,痛痛快快说出来也无妨啊! 只是热泪盈眶是真的,要他说清楚当时的心理因何而反应却是假的。阿明“咔嚓”拗断了树条儿,把它扔到山坡里去了。 他在大树下躲避了一会儿,斜风细雨实在太厉害了。这等下去比不得湖里头安全,黑咕隆咚的万一有野猪、饿狼等大虫跑出来怎么办? 早走早安全,不走吃苦头。阿明想了想,还是走。他在三叉路口东张西望了一番,觉得石级往下去的,必定是下山的,只要走下山,天再黑,雨再大,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奶奶的!弯来弯去走了百把米下坡路,那台级又往上去了,而且一眼还望不到头。阿明走回头路不是,往上走又搞不清楚去哪里,真个像后来炒股被套牢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进退两难的味道呀,木佬佬差。 他决定还是往上走,好马不吃回头草嘛。 走到山顶,阿明浑身滥滥湿了。他一看,西湖一点也看不到,眼面前都是雾,下坡的石级倒是摆在那里。 于是他抹了把头,一路小跑下去。 过了一个拐弯处,阿明隐约看到有一个洞儿,洞口站着几个人,紧张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他来劲了,腾腾腾直跑过去。 这个洞叫紫云洞,在栖霞岭上,天气晴朗时,日光从岩缝中射入,照在紫褐色岩石上,洞内的云雾呈现出紫色,故名。其洞底大如屋,可容纳上百人。 阿明进入洞内,避雨的人不少。他见洞儿深邃,好奇心起,便扶着岩壁,蜿蜒而下。忽然,他眼睛一亮,再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小。 但见洞边的一条石凳上,并肩坐着桑哥和小燕。桑哥的外套罩在小燕的肩上,似乎为她添暖,而小燕手上拿着花帕儿,半依半偎在桑哥的肩上。他俩面对着面,嘴儿就快贴牢了,在窃窃私语。一冲眼6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早恋的小情侣呢。 阿明的心里头顿时倒翻了醋瓶儿,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吃醋,只是感到胸口头闷闷的,一股怨气想吐出喉咙去却又吐不出去;眼眶内热烘烘、湿答答的,眼泪水像要掉下来又掉不下来;浑身软绵绵的,似乎快要散了架。 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落汤鸡的模样,乘他们没发现,急转屁股回到了前洞。 “桑哥相貌儿比我好,人生得比我高大,皮肤比我白嫩,家里头条件比我好多了,我阿明跟他去别苗头7,别得过吗?” 看着洞外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芭蕉树上,这么一想,阿明心里头便舒坦了些。 他问清了路下山了,走不多远便是岳坟了。7路公共汽车在此有站头,阿明挤上车,过了一些时间,身上渐渐感到有点暖和起来了。 他看着里西湖凋败不堪的荷花,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小燕手中的那块香帕儿来。这块帕儿对他来说意义不一般,为他揩过汗,为他擦过衣。可是,今天她是否也用它热情而又温柔地给桑哥揩汗擦衣呢? “唉!墨水瓶这支笔可以蘸,那支笔也可以蘸;香帕儿能给你擦,就不能给他擦吗?” 阿明在湖滨转候8路车时,终于悟出自以为是的道理了,只是当他晚快边8回到家时,仰天倒在了床上。 他受冷感冒发热,打针吃药,足足躺了三天才能爬起床来。。。。。。 【注释】 1屋里头:即家里。 2搭界:事物相关,有联系。此处的界,杭州人念“嘎”。 3阴笃笃:杭州话,用于天气,是阴天之意;用于人,是阴险之意。 4保俶塔:八面七级砖砌实心塔,始建于五代后周年间,“雷峰似老衲,保俶如美人”,为西湖之标志。 5葛岭初阳台:葛岭,道教胜地,东晋高士葛洪在岭上修道炼丹而得名。初阳台,为葛洪炼丹所置,是晨观日出之佳地。 6一冲眼:即仓促、随便一看。 7别苗头:原意庄稼汉比稻苗的长势,后成相互竞争、攀比的代名词。 8晚快边:杭州话,即傍晚。 第21章 30. 叮嘱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闪闪的红星》的歌曲回荡在阿明的脑海,以至于电影放完散场时,他踩着了冬萍的脚后跟还浑然不觉。 这电影是学校安排的,也是小学即将升初中的最后一场暑假电影。 冬萍似乎被梆梆硬的凉鞋踩痛了,尖叫了一声,回过头来,见是阿明,生气的脸孔便缓和了下来。 “阿明,你到啥个学校去读初中?” “我到杭四中。你呢?” “我去杭二中。” “为啥学生要分开去读呢?” “这个我也不大晓得,好像是根据成绩好坏分的。” 电影是在新华电影院看的,回家差不多有两站路远,没有公共汽车。阿明和冬萍分开一人的距离说着话,毕竟虚岁15了,都有了青春向上的感觉,不像少小无忌了。 阿明看到桑哥和小燕在前头并肩走着,问道:“桑哥和小燕分到哪里去读了,你晓不晓得?” 冬萍侧过脸来,似乎不高兴,道:“他们两个好像到清波中学去了。阿明,你跟小燕不太说话了,听说你吃桑哥的醋,还斗过嘴,有没有这回事呀?” 阿明的脸孔红了起来,亏得皮肤黑,不是太明显,支支吾吾道:“噢,没——没这种事的。牛皮大王、日本矮子他们背事滴答1的,乱说三千,最好我们打架儿,他们好城隍山上看火烧,你不要相信他们的造话。” “阿明,你的语文还可以,数学不太好,初中有数理化,还要学英语,你要加把油哦。” “我对数学最头疼了,学得好学,学不好也没办法的。”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过了孔庙,见路边围着一堆人在看西洋镜2和买糖人儿3,便走上前去。 阿明想看西洋镜,一摸口袋,一个铜板都没有,便转到糖人儿摊前,看师傅吹着捏着,一忽儿“大公鸡吃米”、“小老鼠偷油”等成形了。他看着小伢儿捏着小棒儿,甜滋滋地舔着糖人儿,口水儿直往肚里咽。 “阿明,快来看西洋镜,很好看的!”冬萍一边看,一边招呼阿明。 阿明心里想看,可是袋儿空空,便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皱着眉儿看着冬萍。 冬萍在阿明摸口袋时已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朝阿明挥着小手儿道:“阿明,三分钱看十五张,钱我已付了。” 阿明联想到了奶糖,心里顿时起了涟漪——冬萍生得美,心灵更美呀! 他走到大木箱边,又看了冬萍一眼,怕她调爿自己。冬萍的眼神一丁点儿没有戏弄的样儿,阿明这才放下心儿对着小洞儿仔细地看起来。 那画片儿翻滚着,有西洋的建筑,也有中国的古迹,阿明何曾见过这美轮美奂的画面,大开眼界。 “阿明,好不好看?我没骗你吧。” “好看!好看!你从来没骗我过!” 阿明感激涕零,还奉承了一句。 冬萍见阿明说话正儿八经的样子,不像是在拍马屁,心里头高兴了:“阿明,你想要什个糖人儿,我给你买一个。” “冬萍,真的?” “你刚刚不是说我从来不骗人的,难道我要骗你?”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那要钞票买的!” “阿明,你挑一个,钞票我有。” 癞尸有癞尸的福呀! 麻袋佬也有麻袋佬的运呀! 阿明到了摊儿前,看着插在稻草架儿上的糖人儿,这个也欢喜,那个也欢喜,那又大又漂亮的“龙飞凤舞”他特别喜欢,不过他不好意思下手,要一毛钱哩。 冬萍见阿明看着自己那傻七傻八4的样子,尤其是眼神,像是在恳乞,实在罪过泥相5,问过价钱,从小皮夹里拿出一毛钱放在盆里,对阿明道:“阿明,喜欢就买。” 阿明高兴得快要跳起来,拿了“龙飞凤舞”,正面看,反面看,看得自己也难为情了——这是人家的钱买的呀!他抬头对冬萍尴尬地一笑,道:“冬萍,你也买一个,让我看看你喜欢啥个东西?” 冬萍点了点头,翻看着簿子上的图案,要师傅做个“丹凤朝阳”。 师傅抬起头来,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把眼镜儿提了提高,道:“这松枝儿、花儿是最难吹的,价钱也最贵,要一毛五。” “一毛五就一毛五。”冬萍拿出一张一角的纸币和几个角子,又放在了盆儿里。 “看不出你这小姑娘,钞票还蛮多的。” 冬萍瞪了那师傅一眼,并不回答。 “冬萍,你要这个是啥个意思呀?”阿明有点不明白。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今后艳阳高照,有所作为呗。阿明,你的那个又是啥意思?” “龙为雄,凤为雌,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玩耍、读书长大,不就像龙飞凤舞吗?我们以后还会一起飞舞的。” “阿明,你说的话蛮可爱的。说实话,那年第一次远足,你帮我揉脚的样子实在也蛮可爱的。” 阿明听了,付出有了回报,心里头舒服死了,朝冬萍看去,但见她含羞似地红起了脸儿,慢慢低下头去,旋了一下“丹凤朝阳”的棍儿。 忽然,冬萍抬起头来,直视着阿明,闪烁着是喜还是怨说不清味道的眼神。阿明这下被看慌了,不敢与她对视,腼腆地垂下了头,鼻头上已冒出点点汗来。 他俩说着似情非情的话,走到清平里口时,看见春桃和一个男伢儿在寻宗帮6,旁边还有三四个小伢儿。地上用粉笔画着大格子,里面分成不少长的方的小格子,还标着1至8数字——这是小孩玩的一种“跳格子”游戏。 “‘我胡汉三又回来啦!’”阿明晃荡着身子,把“龙飞凤舞”当成驳壳枪一扬。 春桃吓了一跳,侧转脸一看,见阿明油腔滑调的样子,“扑哧”一笑,然后带着不解的口气道:“阿明哥,你神样巫道7的,是哪个‘胡汉三’呀?” “这个你就不晓得了吧。”阿明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大土豪啊!” “土豪不是被解放军都打死了,怎么又回来了?” “嗨,胡汉三回来后又被打死了!” “被谁打死的?” “潘冬子呀!” “潘冬子是哪个呀?” “潘冬子——潘冬子就是潘冬子!” “潘冬子怎么就会是潘冬子呢?” “哦哟,跟你说话蛮吃力的。你们寻宗帮,赌啥西呢?” 阿明被春桃问得头毛痱子都出来8了,叉开了话题。 “你只晓得赌,我们寻宗帮就是寻宗帮!” “春桃呀,你是六月里的债——还得快呀!” 冬萍见阿明和春桃在燥说9,把春桃拉到一边问道:“春桃,我们好长时间没看到杨梅了,她到哪里去了?” 春桃捏着衣角儿,扭扭捏捏的不肯说,阿明的脚步儿早跟了过来,道:“啥个事儿这么保密,说说又不搭界的。春桃,你说了,这龙凤糖我就送给你。” “春桃,我这个也给你。”冬萍接着说。 春桃看着眼面前晃来晃去的“龙飞凤舞”、“丹凤朝阳”,欢喜得不得了:“阿明哥,你说话要算数的噢!” “男伢儿,大丈夫!我和你拉个手儿,骗你是小狗儿!”阿明抓起春桃的手,与她的小姆手指勾在了一起。 春桃这下相信了,但似乎还有点不放心,道:“你们不好跟别人家去说的噢。” “不会去说的,你放心好了。”冬萍道。 春桃:“我阿姐到上虞乡下去读书了。” 冬萍:“杭州不是蛮好的,为啥要转到乡下角落头去读书?” 春桃:“自从我大阿哥弄了阿姐生病后,阿爸姆妈就把她转到那里去上学了。” 阿明:“你是说老缸头把杨梅弄坏了,他是不是拷她了?” 春桃:“那天下午我在门口玩,听到屋里头阿姐在哭,便跑了进去,没看到大阿哥拷她,只看到他骑在阿姐身上,好像在捂她的嘴。” 冬萍:“后来怎么样了?” 春桃:“阿爸姆妈下班回来,见阿姐哭作拉污,饭也不吃,发现棉床上到处是一点一点的血迹,把阿姐拉到楼上问了半天,下来后用鸡毛掸子把大阿哥的屁股都打肿了,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阿明:“有这种事情的?春桃,说不定他们在搞搞儿,擦破了一点皮。” 春桃:“我也弄不灵清,反正阿姐发冷发热,住了半个月的院,说是心肌炎,要死的样子,后来被救活了,就送到乡下养病去了。” 冬萍:“原来这样的。” 春桃看见大阿哥从路口挑水回来,慌兮兮地朝阿明和冬萍眨了一下眼儿。阿明和冬萍会意,不再说话了,把糖人儿给了春桃,各自回家了。 那时各家还没有条件安装自来水,吃的水都要一根扁担两只桶儿到劳动路口的公共水笼头去排队买,一担水一分钱,挑回家后倒在大水缸里,而洗衣服搞卫生用的则是井水。 老缸头挑着水桶过来,他已瞄见他们在嘀嘀咕咕说话。那说话的相道不像平常女伢儿的说笑,带有点鬼祟祟的样子,做过贼的心虚,他生怕脚底板的烂疮被挖,加快了脚步,吆呼春桃回家。 桑哥溜着铁丝箍儿出来,歪七扭八刹不住,不巧撞上了老缸头。老缸头被撞,大半桶水儿都晃掉了,勃然大怒,拎起一个巴掌,打得桑哥摇摇晃晃,跌倒在地,捂着眼儿,呜呜哇哇哭将起来。 “你个小畜生,不长眼睛呀!”老缸头怒气不息,指着桑哥一顿乱骂。 阿明正好拿着旋螺陀出来想抽玩,看到桑哥那副哭样,想到山洞里他对小燕的亲热,暗叫活该,同时对老缸头的凶恶更加憎恨了。 不知谁去通风报了信,桑哥的阿爸急匆匆出来了。 “小死尸溜箍儿10,也不看看地方,撞得老子差点儿惯死!你看看大半桶水都没有了,害得老子还要付铜钿去挑水!”老缸头道理十足。 桑哥爸精干巴瘦,可不是个武林高手,他见老缸头竖着眉毛,横着扁担,脚光儿早就发软了,哑巴吃黄连,只好带儿子回家了。 太阳的余晖渐渐消失了,小麻雀在梧桐树叶间叽喳个不停,家家户户的门口像往常一样,洒了井水后,摆开了桌呀凳——又是一个惬意的傍晚来临了。 吃夜饭的时候,锡顺泡了碗油条汤,放了点葱花在里面,老小阿煌也许饿极了,拿起瓢羹儿直舀吃。 “葱不能吃的,吃了要放臭屁的!”老二阿龙戏话老小。 老小看看瓢羹里的葱,又看看老三、老四,似信非信。 “是的,是的,阿哥说的不错。”老三、老四异口同声道。 老小当真了,赶忙将瓢羹里的葱连同油条倒回了碗里,三个哥哥乘机你一瓢,我一瓢,吃完了油条汤。 老小从此以后再也不碰葱、蒜、韭芽之类的蔬菜了。 这晚,兄弟们从柳浪闻莺游泳回家,吃完一片西瓜后,都躺在竹榻儿上摇扇乘凉,莲子又唠叨开了。 她问了老二拜师学艺的情况后,对阿明道:“妈是吃够没文化的苦啊!在店里不会记帐算数,月底盘货时东西少了又说不清楚,背后常常遭人冷言冷语;在屋里头,小蛇欺我不识字,说我只会吵架儿,不讲道理。阿明呀,你马上要到杭四中去读初中了,你要争口气呦!读得好最好,读不好,偷鸡摸狗的事儿千万不能去做哟!” “杭四中很好的,马叙伦、郁达夫、徐志摩、潘天寿、沈尹默、金庸、华君武,好多名人都在这校里任教和求学过。”老二过来人,知道这所学校的底细。 “阿明呀,你从小命苦,生了那个烂腿病,还要喳西出,是有很多不方便,可有没有出息,还是要靠你自己的。” 阿明听着姆妈的叮嘱,嘴巴上“嗯”着,脑子里却在想半夜里能网到几条鱼儿。。。。。。 【注释】 1背事滴答:杭州话,指人说话做事不合常理、啰嗦。 2西洋镜:一种民间的游戏器具,通过箱子上小洞的放大镜看里面翻动的各国画片儿。 3糖人儿:民间艺人用白面粉、红糖等合成的糖稀吹捏而成的各种图案的可食工艺品。 4傻七傻八:杭州话,即傻乎乎之意。 5罪过泥相:杭州话,指可怜的人。罪过,犯错意;泥相,泥人模样。 6寻宗帮:杭州人对“石头、剪刀、布”这一猜拳游戏的叫法。 7神样巫道:杭州话,吊儿郎当之意。 8头毛痱子都出来:杭州话,形容不耐烦到了极点。 9燥说:白说之意,即说没有效用的话。燥,杭州人念“嫂”,本意干燥。 10溜箍儿:一种小孩滚铁环的游戏。 第22章 青春曲 31. 吃砖 西湖之美,甲冠天下;文化遗产,俯拾即是。譬如流芳百世之岳飞、遗臭万年之秦桧,而白堤、苏堤,更给西湖这颗天堂明珠增添了璀璨。 苏堤,北宋文豪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堆泥而成,全长3公里,自南而北有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和跨虹六座桥,杭州人称之为“六吊桥”。春天一到,堤上的一株杨柳一株桃,绿肥红瘦,相映成趣。堤左青山,堤右绿水,烟雨空蒙,风光无限。小子有一首《苏堤春晓》,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玉带烟波里,春风六吊桥。 黄莺啼绿柳,紫燕舞红桃。 雨止双峰1翠,霞出三岛2娇。 垂丝青霭晚,忘却是何朝。 阿明即使记住了姆妈的叮嘱,也是学不逢世,那三年风雨如晦,无法好好读书。尽管如此,冥冥天意,1976年元旦清晨,他推开楼上的后窗,漫天皆白,雪积近尺。因受刚阅毕《封神榜》之影响,阿明突发奇想,精神抖擞,胡乱仿写起来。由于知识、文笔浅薄,写了两回而搁笔。整四十年后,功夫不负有心人,阿明终于以“游鳞斋”之称,将蒋介石、毛泽东为代表的国共史以穿越形式写成了百万长篇小说《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发表于新浪博客,完成了夙愿。杭州之地,水秀山青,钟灵毓秀,果如此乎?正是: 人生磨难未必坏,寒窗苦雨自乐陶。 【注释】 1双峰:西湖边有南山、北山,两山之巅即南高峰和北高峰。“双峰插云”为西湖十景之一。 2三岛:西湖中有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三岛。 31.吃砖 老大阿贤偷尝禁果,未婚做父了。老天有眼啊,终于给谢家送来了一个蚌! 莲子对圆脸蛋、大眼睛的孙女儿小虹喜欢得不得了,上一声“心肝”,下一声“宝贝”,这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了。 只是女方大人气恨老大睡大了他们女儿的肚子,或许也喜欢小孩,叫了一帮人,冲上门来,硬要夺回小虹去。 双方在马路上你争我夺,火药味十足,最后在派出所、居委会的调解下,谢家拿出四十五斤粮票、三十块钱,将小虹留在谢家抚养。 阿明的哥嫂探亲假满后,回黑龙江去了。锡顺、莲子、老二上班不在家的时候,特别是寒暑假,这喂看小虹的担子主要落在老三身上了。 有人抢用清平里的井水,发生了斗殴,血出拉污1的。一家人的衣服洗洗实在不方便,莲子决定水泥、砖头等费用由谢家出,在门口挖一口井,便与阿娟夫妇商量。 阿娟也生了个女孩,半岁多了,洗尿布什么的也嫌拎水麻烦,听了很高兴,满口同意。 于是两家人挑个晴天,举起锄头洋锹,挖得热火朝天。到了2米多深的时候,水便汩汩而出了。说来也奇怪,那井儿离污水道只有2米左右,井水却一点臭味儿都没有,而且还很清澈。莲子在井边搭了个水泥洗衣台,平时洗洗衣服,到了冬天太阳好的时候,台上放块门板,晒晒东西,翻翻棉被,十分方便。 莲子离不开水,这下称心如意了,高兴得逢人便说那是谢家前世修来的福。 阿明读初一的班主任姓汪,她是个英语教师,三十出头些,一头金黄微卷的短发,白皙的肌肤,细细的腰儿,肥肥的臀儿,像个混血儿。 阿明当时还不懂得什么叫染发、烫发,他坐在头排,每到汪老师上课时,一来对英语不感兴趣,二来汪老师的确迷人,便傻傻地看,痴痴地想,尤其当她转过身儿在黑板上写字时,那紧裹的肥臀一耸一耸,眼儿都发绿了。 他已一点一点长须发毛了,喉节也微微凸了出来,青春在招手,自然按捺不住那一颗胡思乱想的心儿! 班长是个男生,副班长是个女生,姓唐,同学都叫她“糖瓶儿”。她身高1米66左右,是女生中最高大的,也比阿明高出一二公分。 糖瓶儿圆圆的脸蛋儿始终红扑扑的,鲜润的小嘴儿微启,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的声音犹如啼春的黄鹂,清脆又响亮;而看着人时那一闪一闪的亮眸,更令人情愫萦肠。当你走近她身边时,可闻到一股幽兰之香,沁人心脾。 她宛如一颗珠玉,好多自我感觉还不错的男生拼命向她献殷勤,自然也有暗底里追求她的,阿明自惭形秽,几乎不敢接近她,最多远远地偷看一眼——这天鹅肉绝对轮不到他吃的! 有时为了读书上的事儿,不得已和美女面对面说话时,阿明一旦直视她,鼻头上便会紧张得冒出汗儿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双眼快成斗鸡眼了,就赶紧走开了。 “阿明,褚军和王华昨天放学后,在藩司前路口打架儿了,你知不知道?”同桌的青皮甘蔗课间休息时,在操场边问阿明。 青皮甘蔗所说的褚军是班里甚至可以说是年级五个班的第一帅哥,身高1米75以上,大大的眼睛比美女的眼睛还要大,而王华生得白白净净,综合成绩位居班上第二,据说他是个高干子弟。 阿明不知道,摇摇头道:“为啥打架?” “争风吃醋呗。王华上课时写了张纸条儿,木佬佬肉麻的,托同桌的歪把子传给了隔桌的糖瓶儿,糖瓶儿在看时,被褚军发现了,抢去看了,后来就打起来了。” “那王华肯定打不过褚军。” “王华好像跟他老子学过拳脚的,打得互不吃亏。” “褚军和糖瓶儿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大家都看到的,他们倒是蛮般配的,王华硬要轧进去,看来他对糖瓶儿已是欢喜得一塌糊涂了。” “阿明,你对糖瓶儿有没有想法?” 青皮甘蔗的问话真是哦七哦八2的,阿明被他问了个稀里糊涂,瞪了他一眼。 对糖瓶儿的想法想都不要想,还不如多看一眼汪老师的肥臀来得过瘾。 “嘿,阿明,你有没有看出,汪老师蛮欢喜褚军的,表扬的都是他,吃批评的都是我们,还常常叫他留下来,有时候我问褚军留下来作啥,他说谈谈心,帮忙批批作业什么的,事体真的这样简单?” “嗨,看不出你青皮甘蔗还蛮会轧是轧非3的,有些话不能乱说的,传到汪老师耳朵里不好。” “阿明,我晓得你嘴巴蛮紧的,所以跟你说说。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汪老师没来教课,说是生病了,金班长、褚军、王华、糖瓶儿都到她家去看望了。” “老师生病了,去看看蛮正常的,你可不要乱嚼舌头。” “阿明,有些事儿你还真不懂。这一看过,就熟门熟路了,这里头花样镜蛮多的。大家都是学生,为啥不叫你去,不叫我去?” “好了好了,你越说越有味道了。” 阿明不是个爱轧是非的人,平常青皮甘蔗说这个男同学怎样骚笃笃4,那个女同胞如何千涩涩5,只当耳边风,听过算数,这下子要给班主任乱抹黑,心里头就不高兴了。 “嘀铃铃——嘀铃铃。。。。。。”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纷纷往教室走。 松杉林间,一幢幢两层红砖楼房整齐排列着。小道的两边,青草萋萋,还有不少盆栽,开着灿烂的花朵。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 阿明所在班的教室在二楼,面临着大操场。放眼窗外,可见围墙边茂密的小树儿和围墙外参差的黑瓦片。白云在蓝天上飘动,鸟儿在草丛里跳跃,铃声过后,教室里静谧得可以听到清风翻书声。 阿明走进教室,不见了自己的坐椅,这时汪老师已夹着书本进来了。 “谁拿走了我的凳子?” 阿明连问了两遍,没有人回应。 汪老师擦着黑板,回头朝阿明看了一眼。这下阿明急了,蒸笼鼻头冒出热汗儿来,又大声问了一遍。邻桌的一个女同学胆儿大,站起来指着王华,说是他拿走的,给了糖瓶儿。 阿明这下火了,走到后排,想推开王华拿回凳子。可是王华不肯,还开口骂人:“穷鬼儿,你看到我拿了你凳子吗?” 阿明见他耍无赖,还骂人,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儿,往外一拽,王华便倒在地上了。 阿明拿起凳子往回走,不料王华从后头上来,箍紧他的脖子,抢回了凳子。 阿明岂肯罢休,上前夺凳,两人夺来夺去,便在狭小的走道里扭打起来。王华人高力大,阿明明显吃亏,额角头被吃了一拳。 “嘭!” 汪老师把黑板擦在讲桌上重重一拍,课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了。 “上课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汪老师怒容满面,指着阿明:“你站到门口去,好好思过!” 阿明想争辩,汪老师又将黑板擦在桌上一拍,不容分说叫他出去。 阿明垂头丧气地站在走廊上,他一摸额角头,有点肿,有点痛。再一看,自己卡其布上衣的口袋也被撕破了,心里头越想越委屈,喉咙口一酸,扑簌簌掉下两滴泪来。 “这明明是王华抢凳在先,骂人在先,错的是他,却不准我说话,还罚我站,在同学面前丢我脸孔,汪老师呀,你是个老师,怎么也不讲道理呀!”阿明暗恨着,抹掉眼泪,缓缓抬起头来,朝课堂里看了一眼。 王华也朝他看来,眼神里带着傲慢,还努了一下嘴巴,向他挑战似的。这更刺痛了阿明的神经,他恨得牙痒痒。 “畜生儿子王华,老子不是好吃果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时有你好看!”阿明心里头这般想。 他转眼看见楼梯弯道口有一张断了一只脚的凳子,这下明白了——“王华这小子为了讨糖瓶儿的欢心,拿了我的凳子去做护花使者,害得我冤枉鬼叫吃这个苦头。” 阿明站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被汪老师叫进了办公室。说来说去,汪老师说他为什么不去寻张凳子来,而非要去抢夺王华的凳子。 阿明又吃了一顿批评,特别是那句“同学之间要互让互帮”,意思是你阿明没有互让互帮的精神,心里头懊恼极了。到了上午放学后,他脑子似是扳牢了,尾随王华而走。 出学校大门,有一条两百多米长的甬道,两边是高高的梧桐树,树下是绿化地,架子上有不少盆景,围墙边堆放着许多红砖。 王华和糖瓶儿并肩而走。这小子似乎还在讨好她,并不留意后头。阿明越看越气,越想越火,拿起一块红砖,腾腾腾跑了上去,照准了他的头。 就在落下的一瞬间,阿明感到恐怖,转了念头,将砖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王华痛叫一声,摇摇晃晃,用手撑地才立起身子。他一看阿明拿着砖头要拼命的架势,吓得急转屁股就跑,一只松紧鞋也掉了。 很多学生围了上来观看。糖瓶儿拿着那只鞋,朝阿明惊讶地一看,然后追了上去。 下午王华没来上课,第二天来了,阿明瞪眼看他,他垂下头,避开走了。 人怕凶啊! 很多年以后,阿明遇着老同学,谈及王华,说他在联合国工作,是中国专写美国人权白皮书的专家。这事儿是真是假,阿明也无法证实。只是他时常想,假如那砖头当时砸在他头上,不死也砸坏了脑子,中国就少了个人才,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注释】 1血出拉污:杭州话,即血迹斑斑。 2哦七哦八:杭州话,说话做事不合常理,乱说乱做之意。 3轧是轧非:杭州话,对事理的对错进行评论,含贬义。 4骚笃笃:杭州话,言行下流、淫荡。 5千涩涩:杭州话,女人搔首弄姿、卖弄风情。 第23章 32. 拉练 快近暮春了,学校围墙边的小树丛郁郁葱葱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油亮的光。 这天礼拜一,下午上体育课,是打篮球,阿明、青皮甘蔗等几个矮子同学或蹲或坐在树丛中,偷偷地抽着烟儿。 这段时间,学校正轰轰烈烈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横幅满园,口号震天。阿明对“修正主义”、“中庸之道”、“克己复礼”等等词语的含义也搞不甚清楚,只觉得学校乱糟糟的,学生不像是在读书,而更像是在开学习会,大家都以张铁生交白卷、黄帅反潮流为荣。 汪老师不见了,来了一个姓刘的高中生代理班主任,大家都叫他“刘高中”。同学们轻松多了,上课的时候,挖着墙上的泥灰,你扔过来,我扔过去,吓得女同胞哇哇尖叫。有的男生胆儿大,明目张胆地写纸条给女生,还移过凳子和她们说悄悄话。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与其说阿明像柳下惠一样不近女色,倒不如说还没有女生青睐阿明,他看看手中的烟头,弹了弹烟灰,自言自语道。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青皮甘蔗似乎对某种现象也有怨气,连吐了好几口烟圈,说话的口吻带着恨意。 过了一会儿,青皮甘蔗把头凑近阿明的耳朵,道:“阿明,据说糖瓶儿被那个油头粉面的刘高中钓牢1了,你有没有看出来?” 阿明摇了摇头:“这个——我没太注意。嘿,青皮甘蔗,你要么不说,一说就说糖瓶儿,是不是对她有想法?” 青皮甘蔗被问得脸儿红了起来,道:“你我虫头虫脑2、邋里邋遢的,哪敢对她有想法?有想法也轮不到你我。嗨,阿明,你说糖瓶儿像不像个馋星婆,今日跟这个,明早又跟那个,蛮会钓木狼的。” 阿明用手指将烟蒂弹得老远,用脚踏了一下青草:“你呀,想得太多了。她看上去像个百搭3,实际上还蛮正经的。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我看到褚军要拉她的手,被她甩开了。。。。。。” “哦哟,过程而已,过程而已。”阿明的话还没说光,青皮甘蔗年纪不大,道儿蛮老4,打断了他的话,说得阿明哑口无言。 “先前汪老师老是要留下褚军,现在刘高中老是要留下糖瓶儿,阿明,你说这里头有戏没戏?” “青皮甘蔗,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又要捕风捉影了。” “阿明你这人呀,什么事儿都往好处想,说得好听一点——老实;说得不好听一点——死板。你再不活络一点,将来要吃亏的。” 青皮甘蔗立起身,掸掸屁股,顾自走了。阿明看着比自己还要瘦小的他,想到了同学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矮子都是很聪明的。” 快放学的时候,刘高中宣布明日去郊外拉练,在五云山住宿一夜。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唯独阿明愁容满面。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正儿八经宿夜过,虽然非常渴望出去玩,但与这么多同学睡在一起,岂不要露丑?这比不得小时候大家都不懂,现在都在茁壮发育,个个都要面子的——男生要装帅,以讨女生喜欢;女生要扮靓,以引男生追求。 对班上的女生特别是糖瓶儿,阿明根本不敢去接近,更不用说去打她套儿了。尽管如此,里子有没有不要紧,这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留住的。 孔孟之道讲的礼义廉耻,这“耻”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做人要懂得羞耻呀! 可是,学校为什么要大批特批“礼义廉耻”呢? 文革中的“尊法批儒”,是“四人帮”明批孔老二,暗倒周总理,这背后的用意阿明如何知道,他心里嘀咕着,回到家门口,见阿爸、老三在做煤饼,老二则在井边揩自行车。 那时刚兴起煤饼,以代替煤球。煤饼火旺、耐烧,现成的买来贵。锡顺在工具厂上班,托人做了个12孔的煤饼模子,从勤俭燃料店排队买来煤灰,加点水锹进模子,然后用铁榔头敲打模盖,压实煤灰而成,这样每百斤可以省下几块钱。 老二每个月储存5块钱,厂里分到了一张能便宜20元的自行车优惠券,便凑凑括括5近百元买了辆26寸的全链罩凤凰牌自行车,就像现在开宝马、奔驰似的在大街小巷里风光。他对他心爱的自行车保护有加,稍微有点灰尘、脏物就东揩揩西擦擦。天还有点冷的时候,他上穿的卡中山装,下着毛的灰呢裤,足登锃亮黑皮鞋,上衣袋口里插支金星钢笔,这“上的下的”的穿着,尤其是那7块钱买来的皮鞋,在那年代很时氅,加上他身高1米73,确实有不少姑娘儿喜欢他。 “阿明,想不想去骑一圈?”老二平时把车儿锁得牢牢的,是绝对不让弟弟们碰的,也许他看到阿弟不高兴,也许哪个姑娘儿又让他开心了,仿佛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似的问道。 阿明这下高兴了,跨上自行车,直往旧仁和署去了,任阿哥如何心疼似的叫喊,头也不回。 他像一阵风儿似的,快骑到红楼时,似是看到了小燕要进大门去,便加快了车速。 自从《闪闪的红星》散场后,阿明再也没见过小燕,他夜里有时自然硬动了,虽然还不全部,除出想冬萍、杨梅,想到她也不少。 这是绝佳的显酷机会!他狠蹬自行车,试图在小燕进门之前拦住她。 人有旦夕祸福。红楼不到一点有个小巷,巷里几乎住着当官的解放军,巷口是个斜坡,有点陡。突然,一轮边三轮开足马力冲上坡来。阿明被围墙挡住了视线,反应不及,依呀一声,歪歪斜斜直撞了上去。 阿明的额角头和手背儿擦破了皮儿,他忍着痛爬起来一看,这下糟了,前钢圈像麻花儿似的,断了几根钢丝儿,车杠儿和车泥板擦掉了不少漆。 这如何回家向阿哥交待呀!他呜呜哇哇哭了起来,连鼻里涕都收不住了。 那解放军小战士也许急于赶回军区司令部去,也不跟阿明计较对错,掏出袋里所有的二十来块钱,塞在阿明的手里,跨上边三轮,如风般地去了。 阿明早忘了小燕还在不在——其实小燕在他摔倒之前已进门去了。他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回家,觉得走这条路太苦了,似乎尽头就是个地狱,等待他的是恐怖。他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至少在天黑之前不能走完。 可是,他瘟鸡笃头回到家门口时,天还亮得很。老二早候在那里等他回来,一看心爱的自行车变成了这个鸟样儿,气得脸儿通红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晚饭似乎是报应,阿明受了阿爸姆妈一顿教训后,闷着头吃昨夜扌可来的鲢鱼,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无论用饭团咽,还是眉毛钳钳,就是弄不出来,难过得要死。 锡顺一看不对头,连忙扶着儿子,与莲子敲开卫生院的小门。那值班医生用木片儿撑开阿明的嘴,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问题,一分钱都不收。 自此以后,阿明除出海里无刺的鱼儿尝几口外,有刺的鱼儿筷子碰都不去碰一下了。 那自行车第二天整钢圈、绞钢丝、喷油漆,用了五块多一点。老二虽然肉痛,不过还因此捡了一票,怒气也就熄了。 莲子生怕儿子吃那次远足的苦头,这天一早就叫醒了他。 天阴笃笃的,风儿带着湿意,吹在人的脸上,并不太惬意。 在刘高中带领下,同学们举着班旗,唱着革命歌曲,向五云山进发了。 这五云山,处杭城西南,耸峙于钱塘江和西湖之间,因山气腾升、太阳照射而呈现斑斓之色得名。山顶有建于五代的真际寺,寺前有千年银杏一株,号称“杭州古树1号”,惜哉为中学生野营炊火时不慎烧掉了半边。***尝登此山,诗赞此山道:“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 过了净慈寺,队伍便有点稀拉了,而到了赤山埠,有的已跑到了坡头,有的则还在坡尾。 一路上,褚军和王华肉麻兮兮的抢着要给糖瓶儿拎挎包、水壶什么的,还做出各种怪样儿逗她开心。糖瓶儿脸如飞霞,梨涡浅笑,就像个公主似的,被同学们捧着呵着——真是个幸福人儿呀! 那些邋里邋遢、斜头撇脑的同学,包括阿明、青皮甘蔗在内,心有慕意,不敢张胆,避开而走,或走在后头,忍不住偷看一眼,也只能把痨虫6不情愿地往肚里咽。 “小唐,把包给我,我来拎。” 不知为什么,糖瓶儿的挎包一直不让褚军、王华等人拎,刘高中在前头不远处这么一说,便绽开了笑脸儿,大步走上前去,把包儿给了他。 褚军、王华呆在原地,也许他们泡妞的功夫还未到家,也许他们不敢与老师争风吃醋——公鸡互斗,总有一只要落败的! “情有独钟啊!”青皮甘蔗对阿明说话的口气,一半像是吃醋,一半像是肯定自己原有的推测。 此刻,阿明并未在想刘高中和糖瓶儿的事儿,他看见了冬萍坐过的石头,思绪犹如浴鹄湾口的流泉荡开的涟波,在氤氲里起起伏伏。 少年时候的快乐不再,已如烟云般散去,只留下眼面前那冷冷的青石、冷冷的山水。虽然在他不远处,有更令他遐想、冲动的人儿,但她不属于他,她属于另一个童话世界里的白马王子。 “阿明,你在想啥西?是不是在想糖瓶儿那一对波波7呀?”青皮甘蔗见阿明没回答他,打趣地说。 这“波波”大呀小啊,是杭州佬最能提神醒脑的,阿明一听到,立即回神了。糖瓶儿本身够健壮,发育也蓬勃,没有烟罩的波波走起路来,特别是上体育课跑步时的一抖一抖,班上的男生都为此而津津乐道。自然贼伯伯阿明也时常偷看,痨虫并不比他人少。 “青皮甘蔗,你要想就想,不要推说我在想呀!”阿明故作清高。 “阿明,你心里头几根肚肠,我青皮甘蔗还会不晓得?”青皮甘蔗对绰号一点都不在乎,他也这样叫自己。 阿明当时并不十分明白“波波”是如何生出来的,只觉得这女人的东东怪兮兮的。发育期的少男,对女人上上下下都感到新奇,这不足为奇。 “阿明,你看,他们坐下来休息了。” 阿明也看到刘高中和糖瓶儿坐下来了,只当作没看到,拉着青皮甘蔗直往上走。走出七八米,他回过头一看,心里头感到怪兮兮的,喉咙口则酸几几8的。 糖瓶儿的屁股朝那头翘着,拿张白纸儿在石头上擦着抹着,然后将红兮兮的纸儿扔进了沟里头。她似乎瞥见了阿明和青皮甘蔗在看她,连忙又坐了下去。刘高中则将一只削好的苹果放在糖瓶儿的嘴边,像是叫她咬来吃。 “阿明,那红纸儿是啥个原因,这个你就不懂了吧。”青皮甘蔗摆出道儿蛮老的样子道。 “你是个活字典,班里的人都晓得的,说来听听,看你说的对不对。”阿明心里头对这个其实是有点数帐的——弟兄们曾经对阿娟晒挂在天井里连绳带儿有两尺多长的骑马布儿开过玩笑。 “糖瓶儿的阿婆来了!”青皮甘蔗打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口,肯定地说。 这女孩子月经来了就叫“月经来了”好了,把它说成“阿婆来了”,阿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点对不上号,便问青皮甘蔗为啥这样说。 “避讳——避讳。省得男人想到那个东西感到不舒服。”青皮甘蔗确实有点水平。 阿明佩服地点点头,一抬眼看到刘高中瞪着眼儿朝他们看,连忙和青皮甘蔗往前走了。。。。。。 【注释】 1钓牢:杭州话,勾搭上了之意。 2虫头虫脑:比喻人的外貌不佳。 3百搭:本意为棋牌(扑克、麻将)上可随意充当其它牌的牌(王牌、财神),引申为与任何人都说得来,贬义则是滥交。 4道儿蛮老:杭州话,社会经验很足之意。 5凑凑括括:杭州话,凑集、拼凑之意。 6痨虫:借喻对人或食物心痒、嘴馋。 7波波:杭州男人对女人双乳的叫法。 8酸几几:杭州话,酸涩、酸溜溜之意。 第24章 35. 偷鱼 这一晚,阿明的魂灵儿被老毛虾的黑须儿钓去了,浪潮汹涌,无法入眠。 他对自己完整而又出色的表现难以置信,一个有溺尿症且浑身湿气的人,居然有如此健全的功能——老天爷并没有遗弃和亏欠他的子民啊! 这必须感谢阿娟那大腿间的一缕春光。在黑夜里,在寒冬里,春光总是给大地带来光明,带来暖意啊! “吱——吱——吱呀。” 到了半夜里,阿明还在翻来覆去激动地想那条薄而白的三角短裤儿,忽然听到了隔壁似是开门的声响。他感到惊奇,竖起耳朵,侧转身儿,打开一条细缝儿。 “咔嚓。” 门儿关上了,门前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一长一短两条人影儿。深更半夜里,这随着树叶儿一起晃动的影儿像鬼魅似的,给人以阴森恐怖的感觉。 老缸头、小狗儿拿看脸盆儿、布袋儿,在门前停了下来,一人点上了一支烟儿。 阿明担心木门发出声响,不去合拢那缝儿,心里头像有七八只吊桶在上下乱撞。不过,他只是紧张,而不是害怕——在起早铺旁边堆放着的松木板缝儿里,有锋利的三角刀,有它保家护身,还怕这两个小鸟人? 老缸头、小狗儿朝阿明家门看了一眼,往对面的小巷里走了。 阿明恍然大悟——这两个鸟人每天在清波街上卖鱼,原来是半夜里出门去撒网捕鱼啊! 他假设了两个鸟人在柳浪闻莺、长桥、百果园扌可鱼,又假设了网儿有10米、20米,甚至30、40米长。 “畜生儿子老缸头、小狗儿,抢走了我的金银财宝,买了网,扌可了那么多鱼儿卖,发大财了,可恶可恨。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阿明暗自恼恨着,一觉醒来,太阳已晒到了屁股上。他端着碗儿快吃完泡饭时,瞥见春桃往路口走去,便扒完饭,丢下碗儿随了过去。 他想在春桃那儿套出一些有关她哥哥扌可鱼的事儿来。 劳动路口朝东的拐角头,是一家杂货店。春桃踩在高高的门槛上,在买铅笔芯、作业簿什么的。阿明站在她旁边,朝玻璃柜里东看看,西瞧瞧,像要买什么东西似的。也许大起来了,不像小时候好说话,他向春桃打了个招呼,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她阿哥的事。 春桃见阿明欲言又止的样子,道:“阿明哥,是不是在想我姐姐呀?” 不提起杨梅也罢了,一提起杨梅,阿明好久没看到她了,这一下的确也想她了:“杨梅现在还好吗?” “姐姐马上要回杭州来读书了。” “真的?” “骗你作啥?大阿哥再过一个多礼拜就要去富阳乡下插队落户了,所以姆妈叫杨梅回家来。” 阿明听了,好不高兴——每天撞见老缸头那拐头拐脑的样子,他心里头就感到恶辣。 “阿明哥,学校布置了几篇暑假作文,头都痛死了,能不能帮我写两篇?” “这个简单,我原先写的作文,你拿去稍微改一下就可以了。” “阿明好,好阿明。”春桃高兴得快蹦跳起来,嘴里甜甜地叫着。 阿明回到家,在纸板箱儿里翻出旧簿子,给了在梧桐树下等着的春桃。 春桃拿走后,阿明这才想起忘了打探老缸头晚上扌可鱼的事。不过,老缸头就要下乡去了,再打听也没多大的意思。阿明这样想,便整理起钓鱼钓虾的线儿钩儿。 堂前的一边墙上,两枚钉头儿拉着一根铁丝儿,上面搭着大大小小的脸布脚布。阿明整理好钩儿,去拿挂在钉头儿上的白色塑料编织袋。 “阿明,你要编织袋作啥?”老三正在给侄女儿把西1,见了不解地问。 “花港观鱼的红鱼儿多得数都数不清,晚快边去钓两条来吃吃,这袋儿好放鱼。” “你脑稀拷出2了,那鱼儿我看到过,大得很,一不小心被它钓下水去了。再说这种地方肯定有人管的,抓牢了要吃铐儿3的,你还是安耽点好,去钓钓虾儿算了。” “我只用4磅的线儿,如果是大鱼儿,线儿就绷断了,不会有危险的。公园管理人员六点就下班了,没人管的。” 老三听听有道理,给侄女儿操着西单爿儿,就不发话了。 离吃中饭还早,阿明拿了张小凳儿,坐在井边剥起了毛豆儿。 “阿明,帮阿哥做事体呀?”阿娟拎着一包菜蔬下班回来了,她边开锁边对阿明说。 她老公是丝织厂搞供销的,三日两头要出差,伢儿没人管,就送到九溪的娘家去了。菜场里做营业员,就是要起个早,十点后一般就下班了,下午没东西卖就不用再去了。阿娟在菜场里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她常常一个人,中午随便吃一点,所以很少带菜回家,除非她要回娘家去过一夜,才带些回来。 “阿娟姐,你、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阿明看到阿娟,不知怎么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脸儿也红了,说话居然有点结巴。 阿娟“嗯”了一声,进屋拿了张小凳儿,到井边洗起菜来——她每次都要把菜洗好带回娘家去。 “阿明,昨天你怎么呢?那么激动。”阿娟边洗边仰起头来,双腮红红的,带着迷人的微笑。 “怎么——怎么呢?”阿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看着阿娟。 阿娟拿起一根刚洗过的粗粗的黄瓜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就像这个——石骨铁昂4的呀!” 阿明忽然意识到了,但没想到阿娟会这样直角笼统地用黄瓜儿来比喻那件事儿,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明,是不是常常这样呢?”阿娟用黄瓜儿在阿明的手臂上轻轻碰了一下。 “阿娟姐,那是——第一次。。。。。。真的!” “没骗人?” “骗你是小狗!” “你看见啥西了,突然就。。。。。。我无意间看见你那样子的。” “。。。。。。” “阿明,这很正常的,没什么难为情好怕的。唉!今后你还只怕它不昂起来呢。来,这支黄瓜儿给你吃。” 阿明见阿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如释重负。那事儿他自己都感动奇怪,这叫他如何启得了口,说出来或许要被阿娟当笑话儿。他接过黄瓜儿的时候,阿娟又重重叹了口气,脸色由晴转阴,似乎有难言之隐。 女人的心思本来就叫人摸不透,阿明还没有跟女人搞b搞卵5过,一点数帐儿都没有。他看到她不高兴的样子,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他咬了口黄瓜儿,感到凉脆爽口,便连咬了几口。 这天的天气像昨天一样,太阳时隐时出,并不那么炽烈,不过风却要大些。吃完中饭后,阿明满怀信心上路了。 络腮胡没有骗他,水杉林里烂泥地上的蚯蚓果如其言。阿明在二桥和三桥之间放下虾钩,也许钓的人多,或者西里湖也有浪,虾儿要比花港公园门口少多了。这下也好,阿明可以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好好欣赏苏堤风光。 暮霭渐渐浓重了,被风儿吹起尺高的浪头,翻滚着白泡泡,拍打着堤岸。燕子叽叽叫着,翩翩于摇曳的柳枝间。外西湖的浪水通过桥洞涌入西里湖,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荡开一个个大波圈。 苏堤上的游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阿明估摸时候不早了,便收起虾钩,东张西望地从东门走进了公园。 曲桥上几个游人往前走后,再没有人了。阿明哪肯错过良机,将事先绕好的4磅线儿套在手掌里,钩上穿上一块烧熟的黄豆般大小的番薯,假装观鱼,把线儿偷偷往水里放。 只几秒钟,阿明的手就感觉到往下沉了,他用力一拽,鱼便上钩了。那红鲤鱼没有野生的力大,不一会儿,一条一斤半斤重的就被拉到了岸边。 他捧着红鲤鱼,跑进了雪松林里,挖开松软的泥土,把它埋了下去,又盖了些草儿。 这钓鱼太容易、太有趣了,阿明意犹未尽,想再钓一条回家。当钩儿刚落水时,一条红白相间的很大的鱼儿就蹿了上来,吞了鱼饵。阿明猛地一拽,只相持了一两秒,只听得一声脆响,线儿绷断了,亏得他扶着拦杆,一瞬间没被拖下水去。 这时,天已蒙蒙黑了。阿明从泥里挖出鱼儿,装进了编织袋里,夹在腋下回家了。 弟兄们没吃过红鲤鱼,在灯下看着洗净的鱼儿,一会儿说要清蒸,一会儿说要红烧,想象着那鲜味儿,连口水都流下来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挂放在天井门上菜篮里的鱼儿不见了,弟兄们东找西找也找不到,确定是被野猫偷走了。 阿明这下肺都气炸了,第二天他以同样的方法又偷钓回来两条斤把重的红鲤,将两条鱼儿的头和尾放在菜篮儿里,挂在门上——弟兄们决定引猫上钩。 到了晚上九点多,一只黑野猫果然从天井门的缝儿里钻了进来,纵上条桌,想要偷腥。弟兄们早有准备,关上门窗,拉亮电灯,拿着木棍追着围着一通乱打。那猫儿无处可逃,顷刻间呜呼哀哉了。 弟兄们丢了芝麻捡西瓜,高兴死了,将猫肉红烧烧。阿明吃了一条腿儿,那香味儿、肉味儿比猪肉不知要好上多少。可当他再拣第二块时,再也拣不下去了。他的眼前浮现出猫儿临死挣扎的眼神,刚刚吃下的腿儿几乎要吐出来了。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碰猫呀狗呀的肉了,而且忏悔不已,每每看到流浪的猫儿狗儿,总要拿些食物给它们吃。 那红鱼儿不管清蒸,还是红烧,都没有野生鲤鱼的鲜美。阿明怕刺儿,尝了一点点,就不吃了。弟兄们也许缺吃荤菜,肚子里油水儿少,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明连续偷钓了五天,这天傍晚钓第二条鱼儿时,天黑下来了。他正在下钩,瞥见一个民警带着几个巡防队员朝曲桥走来,那苗头看似冲他而来,急忙掼下线钩,往曲桥的另一头而走。他侧身见他们紧随上来,吓得拔腿就跑。 那小径曲曲弯弯,溪边草木丛生。阿明见拐弯处有一大蓬小树,便钻了进去。不料树蓬里是个斜坡,他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掉进了水里。 小径那一头,亮起了手电筒,晃来晃去,朝他这边照过来,在黑夜里格外显得刺眼。阿明见光亮越来越近,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吓得浑身发抖,用杂草遮住稍稍露出水面的脸儿,暗暗祈祷不要被他们发现。。。。。。 【注释】 1把西:杭州话,即帮助幼儿小便。 2脑稀拷出:杭州话,脑袋被打破了,指脑子出问题了。 3吃铐儿:即戴手铐。 4石骨铁昂:杭州话,像石头、骨头、铁块一样硬。 5搞b搞卵:杭州话,男女之间乱搞乱弄之意。 第25章 38. 功能 学工结束了,学校组织观看了电影《决裂》,同学们对孙教授大讲特讲“马尾马的功能”哄笑之余,对资产阶级那一套脱离实际的学风愤慨不已。班主任是教物理的,照本宣科,枯燥乏味,学生们上课时要么无精打采,要么嬉笑吵骂。班主任一只眼儿睁一只眼儿闭,下课铃声一响,完成任务似的夹起书本就走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又到了鲫鱼销子的季节。 西湖管理越来越严了,阿明的两张渔丝网在长桥还未发挥出应有的功能,就被没收了。只剩下一张网儿了,他不敢再去长桥抲,这天傍晚小雨一歇,便去了苏堤。 他拣了几根树枝儿用绳子绑在一起,在二桥与三桥间的外西湖边,将数米长的网儿挑了出去,然后藏在树蓬里静待着鱼儿上网。 寂静的苏堤,时不时能听到鲫鱼销子的声音。阿明终于看到网儿的引线在剧烈抖动,他激动不已,缓缓收拢网来,一条老板鲫鱼在网上活蹦乱颠。 这下可以给侄女儿补点营养了——小虹两个月不到就断奶了,又没好东西吃,面黄肌瘦的。阿明暗忖着,用线儿穿过鱼儿的嘴,养进了水里。 他理好网儿,又放了下去。 晚9点和11点来了两拔抓偷鱼的人,都被阿明机智而巧妙地躲过了。他以为万事大吉了,靠在柳树上,点起烟儿,悠哉游哉。 一束强烈的光照在打着瞌睡的阿明脸上。过了大半个钟头,管理人员杀了个回马枪,阿明始料不及,被抓了个正着。 管理人员用绑着三角钩的长竿在湖里一掏,网儿和那条鱼儿都被钩了上来。阿明耷拉着脑袋,斜视着网儿全军覆没,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阿明被教育了一顿,闷闷不乐往回走。过了映波桥,他忽然想起络腮胡曾说小南湖河蚌很多,想想明天礼拜六不上课,又不愿两手空空而归,便脱了衣裤,塞进了树蓬,赤卵下到了湖里。 那湖水不深,底下是软软的泥沙地,走出五六十米,还只在头颈口。阿明用脚踩踏着下面,果然有河蚌。 西湖最早是个海湾,沧海桑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小南湖靠近钱塘江,不少泥沙沉积于此,而河蚌多生活于泥沙中,故此地多河蚌。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阿明摸了十几只河蚌,装进编织袋,刚想回家,突然看见一条人影从苏堤口走来。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小狗儿。 老缸头下乡去后,阿明有时一早看见小狗儿独自一人卖鱼回来,他早就想知道他是如何抲的,在哪里抲的,今日巧遇,岂肯放过,便以柳树作掩护,悄然尾随。 小狗儿过了锁澜桥,在外西湖的桥洞边脫了衣裤,裹成一团塞进了树蓬里,从大编织袋里掏出一大蓬渔丝网,提着下到了湖里,缓缓往外游。 这睌没有月光,风儿也不大。阿明躲在桥的另一头,借着白堤上微弱的路灯光,看见湖面荡开了一条波纹——那是小狗儿游动而产生的水痕。 小狗儿放完网后,回到岸上,穿好衣服后,躺在桥上,翘着二郎腿,还哼起了灰调儿。 阿明想看个究竟,便藏在树蓬里,紧盯着小狗儿。 时间过得很慢,他却一点睡意儿都没有。那张长长的网儿太诱人了,他在想法儿如何把它偷到手,以报长桥失财之仇! 到了四点多光景,小狗儿又下水了。过了不久,他在岸边猫着腰儿收着渔网。 只听见鱼儿不断地拍打着水面的声音,阿明暗想小狗儿此行的收获肯定是不小的。 果然,小狗儿背着鼓鼓囊囊的袋儿一路往回走,到了清波街上,天色刚好放亮。 他从一个卖小葱、生姜的大妈家里借了只脸盆,将还活着的几条老板鲫鱼放在盆里,而已死的几条包头鱼、鲢爿头则摊在地上。 小街上卖菜的买菜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叫卖声也越来越响了。小狗儿也不用秤儿,只一会儿就买光了鱼儿,手指头沾点舌涎,数着钞票回家了。 阿明在小巷边偷望得清楚,心里头既羡慕又气恨。 “畜生儿子小狗儿,你等着,有你好看的日子!”阿明暗忖道。 阿明被老三叫醒,已过正午了。半根里的半根油条汤加半块红腐乳和一碗泡饭,他一口气扒完了,抹了抹嘴,开始了他的偷网计划。 他找出一只三尖秤钩儿,顶端的小圆圈内穿进一根三米来长的尼龙绳,然后又找出一只大的盛米袋,再从木板缝里摸出三角刀,摩挲起来。 “小西斯1,你疯七疯八2外面疯,我们没看到,随你去疯,今天胆子十大3,竟敢疯到家里头来,老子要拷死你!” 阿明正玩弄着刀儿,忽然听到外头一声暴喝,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但见桑哥光着脚儿,只穿着一条牛头裤,捂着头儿,在马路上乱逃,他阿爸举着一根扁担,恨尽恨极似的,穷追猛打。 桑哥绕着巷口的梧桐树逃,被扁担打中背脊,掼倒在地上,牙齿血都出来了。 桑哥爸拎起扁担还要打,一个彪汉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小伢儿有什个错,犯不着死里打,打坏了身子,铜钿不去说它,晦气的还是做大人的,有什个事儿,回去好好交说4。” “格个小西斯,吃饱了饭儿没事体做,发痒了,带了个小胖妞到屋里头来,困在棉床上弄得污里特邋了5,你说要不要拷?” 轧热闹的人听了,都哄然大笑了,那彪汉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桑哥爸回进墙门,揪着一个小胖妞的衣领出来:“你们看看,什个姑娘儿不好困,小西斯偏要困她?” 阿明没看到则已,一看惊得目瞪口呆。 这不是阿雪是谁? 桑哥打的套儿是小燕,怎么会和阿雪好上呢? 阿明真当弄不灵清了,直打呆鼓儿。 “你们吃得不多,管得到蛮多。我欢喜桑哥,桑哥也欢喜我,我们只是在棉床上翻几个跟头、打几个滾而已,有什个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们不翻、不滾吗?”阿雪甩掉桑哥爸的手,整了整衣服,理直气壮地说。 桑哥爸气得胡子眉毛都倒竖起来了,一时不知道说啥个话。 “你还说只是翻翻跟头,打打滾儿,床高头都被弄得一塌糊涂了。”桑哥娘道。 “哦哟,这是功能!你不看书,不读报,没文化的,懂个啥西?我看你们呀,活了介大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阿雪斜着眼儿,她似乎也看过《决裂》,把“功能”两字说的重重的。 桑哥娘被阿雪说得脸孔血沥大红6,知道说她不过,拉着儿子要回家。 桑哥爸见阿雪出言不逊,不肯刹锣7,拧着儿子的耳朵道:“格个小馋星婆,石板缝里暴出来的,没爹娘教训的,她住在哪里?带我见她爸妈去!” “你手膀介细的,我阿爸只要一拳,就把你揎到西伯利亚去了。”阿雪昂着头道。 桑哥爸听了,脸孔都青了,牙齿咬得嘎嘎响:“你个柏油桶儿,下次再看到你到我屋里头来,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搞搞儿难道都搞不来了吗?海马屁打混仗,头蛮大,屁活臭8,现在就去呀!”阿雪也许听到“柏油桶儿”气愤了,喉咙梆梆响。 桑哥爸似是吓唬她而已,没想到要来真的,哪肯叫儿子到派出所去挂个号,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骂了句“**儿”,拧着儿子的耳朵走了。 阿明刚要回家,没想到阿雪主动叫住了他:“阿明,你在看热闹呀?” “阿雪,好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跟桑哥搭牢了,小燕呢?”阿明嘿嘿笑道。 “小燕这个学期转到玉皇山下的反修中学去读书了。”阿雪顿了一顿:“阿明,你问的话蛮发靥的,啥个叫‘搭牢’呀?” 这“搭牢”一词在杭州话中多含贬义,比如神经病叫“脑稀搭牢”,男女轧姘头叫“搭牢得喽”,阿雪好像对“搭牢”一词很反感,翘着嘴儿,有些拥挤的眼缝里流露出失望。阿明也觉得有点蔑视人了,尴尬地笑了一笑。 “阿雪,你啥个时候与桑哥好上了?”阿明改用了一个“好”字代替了“搭牢”。 “难道我就不能和桑哥好吗?”阿雪似乎刚才的好事被桑哥的爸妈搅黄了,心情不太好,说话有点硬呛。 “能好能好!只是。。。。。。” “只是----是不是人胖点就不能谈恋爱了?” “谈恋爱?----能谈能谈!” “瘦有痩的味道,胖有胖的好处。汉成帝喜欢瘦的,唐明皇喜欢肥的,小女子想嫁大男人,长条儿9偏娶矮婆儿,这叫阴阳搭配,功能互补,蛮正常的!” “正常正常!嗨,阿雪,小燕为啥要转校去读昵?” “她和桑哥的绯闻被她阿爸晓得了,她阿爸气得拍桌子、搡碗筷,管也管不好,就把她调了学校。” “所以你就趁机----哦,不对不对,不是‘趁机’,是情愿。。。。。。阿雪,刚才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并没发生什么事儿,可他阿爸说弄得污里特邋了,这。。。。。。” “桑哥也太那个了,一擦着我的大脚膀----打乒乓时,你看到过我的象腿的,也许雪白滾壮的,他搪不牢了,就滮了,这跟我没关系的,是他弄脏的。” “跟你没关系?----你们胆子十大,也不挑个时间翻跟头、打滾儿?” “桑哥说他阿爸姆妈出去了,哪里晓得又回来拿东西了。阿明,其实我----蛮----想你的!” “想我?阿雪,你表寻我开心了。” “我没寻你开心,真当的!你那一次骑在我身上的感觉,一直以来,想忘也忘不了,我做了好几次梦,都梦得舒舒服服的,每次腿儿上都粘答答的。” “有格种事体的呀?” “不骗你的!” 阿雪的坦率,说得阿明快要喝醉了酒似的,飘在云里雾里,只是他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不懂得搞搞儿的具体过程,所以一字半解的,也不敢问得太详细,更没想到要趁此机会向阿雪展开进攻。 阿明情窦微开,然受自卑感的压制,对异性的追求胆子其实是很小的,即便有马尾巴的功能,也只能自得其乐地摇几摇、撸几撸罢了。 他和阿雪说“再会”后,回到家里,想得更多的还是睌上的行动。 天渐渐地黑了,渐渐地深了。 这晚的月亮被一层淡淡的云纱遮掩住了,迷迷蒙蒙的。只有一丝儿轻风,梧桐树叶儿微微摆动着。从桑哥家的围墙里传出了几声蛙鸣和布谷鸟凄婉而响亮的啼叫。 阿明留开一条门缝儿,坐在小凳上,静待着隔壁的动静。。。。。。 【注释】 1小西斯:杭州大人骂小孩的话,同“小赤佬”、“小猢狲”意。 2疯七疯八:杭州话,很疯之意。 3十大:杭州话,很大之意。此处的大读“抖”。 4好好交说:杭州话,心平气和地交流、说话。 5污里特邋:杭州话,非常龌龊之意。 6血沥大红:杭州话,像鲜血滴落在脸上一样极红。 7刹锣:止住敲锣,同杭州话中的“熄火”一样,比喻停止做某件事说某句话。 8头蛮大,屁活臭:俚语,架子摆得很大,说的话却摆不上台面。此处的大也读“抖”。 9长条儿:杭州人对又痩又长的人叫法。 第26章 39. 卖鱼 子夜时分,吱呀一声响,一条人影投射在马路上。小狗儿出门了,往对面的小巷去了。 阿明轻轻掩好门儿,一忽儿贴着墙边,一忽儿闪在树后,尾随着那条影子而去。 过了长桥,阿明离着小狗儿百把米远,以人行道上高大粗壮的元宝树作掩护,紧盯着小狗儿的背影。 这几百米路是个上坡,有个弯道,那时雷峰塔还未修复,路两边乱石横卧,草木丛生,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草木在夜风的吹动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还有不知名的虫儿时断时续地鸣叫着。 阿明曾在这南屏山上拾过柴,也抲过蛐蛐儿,看见过不少坟窠和蛇儿。若是心里头没鬼,他并不害怕,只是这晩要去偷网,下身有点儿发虚,总觉得白蛇娘娘披着白纱,从树林里飘然而出,朝他过来。要不是他坚定报复之念和对渔网垂涎三尺,会吓得屁滚尿流而逃。 “蛇精,我是老鼠精,你被压在雷峰塔下,我以后牙齿硬了,会打洞救你出来的,你今晚千万不要出来吓我呀!”到了要拐弯的地方,草木更茂密了,雾气也更重了些,阿明边走边祈祷着。 “扑通!” 一只癞蛤蟆忽然从杂草里跳到了人行道上,凸着眼儿,鼓着腮儿,朝阿明直瞪。 阿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住腰间——三角刀梆梆硬! 他气得朝癞蛤蟆一脚踏去。那癞蛤蟆异常敏捷,连纵几下,早没了影儿。 阿明尾随过了坡,心跳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小狗儿的道儿确实蛮老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并未在昨夜的地方下网,而是进了苏堤东门后,过了一个老底子观鱼的小方塘,沿着西里湖的堤岸直往花港后门方向走,在一处突出湖岸的水泥台上,下水放起了网儿。 他放好网儿后,到了一处假山边,笃悠悠地躺在了椅子上,抽起了烟儿。 烟头忽明忽暗,阿明在树蓬里看得一清二楚。 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过了一个多钟头,小狗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估计已到爪哇国去了。“此时不为,更待何时!”阿明暗忖着,便蹑手蹑脚折而往后走,一直走到西头的湖边。 合该小狗儿倒霉!这个地方的背景都是高大的水杉等树木,没有灯光,从小狗儿下网的方向看过来,湖面黑漆漆一片。假如从此处往东看,借着苏堤上的路灯,那么有人在水中游动,则能看到波纹的。 阿明够小心了,还生怕老驹失匹1似的,又到前面去看了看,确信没人在钓鱼摸虾,才拿出秤钩儿,脫光衣裤,将衣裤裹成一团,藏进树蓬里。 下水后,他拖着钩儿,慢慢游动,尽量不搅动湖水。 其实这一片水域并不深,出了一百五六十米,他没用上钩儿,脚儿已踫到了渔丝网。 阿明激动得血脉贲张,一点儿都不感觉到湖水的冷了。 他缓缓地拖着网儿往回游。 网儿很沉,在不停地抖动,说明已有鱼儿入网了,阿明的心儿随着那抖动而怦跳。 到了湖边,他还是缓缓地收网,生怕收网过快,鱼儿拍动水面而发出声响。 三条鲢爿头,两条老板鲫鱼,鳊鱼、黄尾巴、包头鱼各一条! 阿明乱七八糟连网带鱼塞进量米袋儿,抽紧了袋绳,抹了抹身子,穿上衣裤,往花港后门走。 他到了西门的小桥边,东张西望了一番,见没有人看门,便出了门,一路小跑,从杨公堤转到南山路。 这么多鱼,家里头吃不完。在井边刮洗,一不小心被小狗儿看到,露馅事小,假如追问起来,岂不要打架儿?不如去卖了。清波街不能去卖,那是小狗儿的地盘,到哪儿去卖呢? 阿明边走边想,过了万松岭路口,他想好了,决定到望江门去卖掉。 杭州落地毛子2有十座城门,随着城市的扩大,俱已废之,仅存门碑。有民谣道: 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 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望江门外菜担儿,候潮门外酒坛儿, 清波门外柴担儿,涌金门外划船儿, 钱塘门外香篮儿,庆春门外粪担儿。 那时从鼓楼到望江门铁路边,是一条四五米宽两百来米长的巷子,现拓宽为望江路。两边除出胡雪岩故居外,都是浅屋矮房,破破烂烂的。天不亮,许多小贩肩挑着车儿推着蔬菜、豆制品等,就摆好了摊儿。 阿明到了铁路边,天还早,但已有人逛着来买菜了。他在角落里倒出网儿,用手勒出鱼儿,除出一条鲫鱼还有一口气儿外,其它都死翘翘了。 那网眼四指半大,抲牢的鲢爿头、包头鱼毛估估有一斤半重,而鲫鱼、鳊鱼、黄尾巴则差不多有一斤。 阿明留了那条活的,找了个空档,把死鱼儿摊在地上。他也不知道卖多少钱一斤,问了一声旁边的老农。老农也不是很晓得,说了个大概。 于是阿明鲢爿头一条卖0.20元,包头鱼0.30元,鲫鱼、鳊鱼、黄尾巴0.70元。 那个年头,水产品是要凭票购买的,淡水鱼运到菜场后几乎是死的。也不清楚是不是卖便宜了,还是不要票儿,几条鱼儿一忽儿就被抢光了,总共卖了3.00元。 阿明将量米袋儿搭在肩头,横叼着烟儿,数着铜钿儿,高兴得走起路来都雄赳赳、气昂昂了,像个阔佬似的。 这三块钱,假如是现在,说得难听点,掉在马路上不一定有人要捡,而在当年,这个数儿的钱赛过到3一个学徒一天工资的五六倍,而锡顺、莲子辛苦一天也只有一块多一点——这叫阿明如何不神气活现呢? 这时天刚蒙蒙亮,阿明虽然肚皮饿得咕咕叫,还是不敢回家,要是好巧不巧4撞见小狗儿,岂不要闯出大祸来? 这样想着,他便从鼓楼坑道边上的石级上了城隍山——反正是礼拜天,溜达一圈再回家也不迟。 鸟儿在欢唱,空气很新鲜。山道上已有晨练的人跑来走去,还有人在林中依依呀呀吊嗓子。快到十二生肖石时,太阳爬了出来,山麓参差的白墙黑瓦眏入了阿明的眼帘。他俯瞰着城市,心情犹如冉冉升起的太阳,驱散了许久以来一直堆积在心头的阴霾。 “老缸头、小狗儿,我阿明可不是吃素的!” 阿明这般自言自语着,将量米袋放在了条石上,头枕着袋儿,翘起了腿儿,一支烟儿吸完后,合上了眼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能梦到了小时候抢吃春桃的吴山酥油饼,抑或是有钱可以买葱煎馒头了,他的嘴角边淌出了点点滴滴的口涎。 “啪哒!” 一张折拢的报纸轻轻地拍在了阿明的脸上。阿明惊醒过来,一看原来是徐文长。 “喂,阿明,你怎么清个老早5在这里睡大觉呀?”徐文长刚问完,忽然捏住了鼻头,道:“咦!阿明你身上介腥气的啊!” 阿明被徐文长惊头怪脑一问,怕露出马脚来,连忙拗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叉开话题道:“城隍山上的空气真当好呀!徐文长,你是不是天天到山上来摆地摊儿的?” 徐文长见阿明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样子也怪兮兮的,也就不多问了,摇着头道:“不敢摆了!不敢摆了!” “为啥不敢摆了?” “那是资产阶级的玩意儿,抲牢的话,东西充公不说,弄得不好还要去坐牢,犯不着!犯不着!” “徐文长,问你一件事儿。听说我家隔壁的老缸头、小狗儿在西湖里捡了不少古董宝贝,到山上来卖了,你也收了不少,有没有格回事呀?” “阿明,话语不好乱说的,传来传去传到派出所,追查起来说都说不清了。” “你介慌兮兮作啥?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小伢儿呀,嘴巴没关闭。” 这件事儿阿明也搭着边儿,如果传出去,被派出所知道了,查将起来,岂不自套箍儿,害人害己,他不会笨到这种程度。 阿明回到家,九点光景了。 他下云居山后,为防不测,特为6从四条巷去绕了个圈儿,在丁字路口张望一番后,确定没问题,便跑回了家中。 阿明眉飞色舞,把三块钱掼在桌上,向老三大讲特讲胜利成果。老三听了,兴奋得很,打了一个响指,连说“偷他光来”。 阿明受到鼓励,信心倍增,在半个月內,故伎重演,又在汪庄边上、苏堤四桥偷了两张百米长的网儿。 然而,阿明还不敢去放网抲鱼,他深知小狗儿对西湖熟悉得很,是个游泳高手,万一在湖中相搏,只恐敌他不过。他要打探确实,然后再去抲。 向谁打探小狗儿丟网后的反应呢?阿明想来想去想到了杨梅。 杨梅贪图方便,在谢家人不用井水时,常常来井边洗洗小衣服、菜蔬什么的。阿明有时撞见了,也跟她打个招呼,只是她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了,不爱说话,所以也不多交谈。 这天是礼拜六,上午十来点钟,杨梅拿着吊桶、脚盆,又来井边洗衣服了。 阿明早候着了,拿起破球鞋、臭袜儿出来洗。 打了个招呼后,他边用板刷儿刷着鞋儿,边道:“杨梅,你们学校乱不乱?我们学校越来越乱了,上课要么嘻嘻哈哈,要么打瞌冲,下课更是搡凳子、掼墙灰,老师或许也被‘读书无用论’批臭了,灰溜溜的,根本不来管。” “差不多。” 杨梅在定安路上当时还叫“五?七学校”的开元中学读书,她听了阿明的话,没有抬起头来,声音低得像蚂蚁叫似的。 阿明听到她的回话了,心里一阵高兴,继续道:“读小学时,教育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读中学了,却宣传‘读书越多越反动’,同学们都被搞糊涂了。现在我们班上的男生女生,抄来抄去抄黄色小说,甚至在校园内搂搂抱抱的,还咬着嘴儿,你说这读书还读得好吗?” “读不好。” “班上有的男生钞票不知道哪儿来的,叼着凤凰、大前门香烟,在女生面前派头很大的,中午常请她们去淸河坊的羊汤饭店、状元馆7吃饭,下午来上课时脸孔都红扑扑的。杨梅,你有没有踫到过格种好事体?” “没踫到过。” “有一次我走过你家门口,看见在理渔丝网,木佬佬长的,要介长的网儿作啥?” “多抲些鱼。” “到哪里抲?” “西湖里呀!” “哦,什个套的。发财了!” “最近不好。” “为啥不好?” “西湖里抓得很厉害,放下网儿后,有几张被充公了。” “放下了,怎么还会被充公呢?” “后半夜睡着了,也许是管理人员划船过来,用拖钩拖走了网儿。” “抲得介紧,那就不要去抲了。” “无所谓的,屋里头新网儿还有一大箱呢!” 阿明套出话来,心里踏实多了。“分一杯羹而已!分一杯羹而已!”他心里暗叫道。暑假快来了,如何尽快地将偷来的网儿发挥出它应有的功能,这是首要之事,毕竟卖掉鱼儿后,那数钞票儿的味道,真当人都要飘起来了,爽得不得了。 “杨梅,我来帮你吊水!”阿明见杨梅的衣服要出水了,真心实意地说。 杨梅抬起头来,脸蛋儿就像刚摘下来的杨梅,诱得人眼馋嘴馋,恨不得咬一口、亲一口。她的额角上有几颗水珠儿,阳光下闪着亮光儿,可与她的双眸相比,在阿明看来,则黯淡无光了。 “阿明,其实你很温柔的!” 阿明没想到闷声不响洗衣服的杨梅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水桶差一点掉落在井里。。。。。。 【注释】 1老驹失匹:杭州话,老马失去伴侣,形容江湖老手也会失误。匹:伴侣,配偶。 2落地毛子:杭州话,婴儿刚落地,形容很久以前。 3赛过到:杭州话,如同、相当于。 4好巧不巧:杭州话,正好赶上、凑巧之意。 5清个老早:杭州话,同“一个老早”,清晨,很早。 6特为:特地、特意。 7羊汤饭店、状元馆:杭州著名饭店、面馆。前者以羊片汤、羊肉烧卖著称,后者以虾仁爆鳝面、红烧黄鱼面、蟹壳黄炒面出名。 第27章 40. 裸奔 “温柔?”阿明以为自己的耳朵流脓水了。 “真的,很温柔!”杨梅含羞地低下了头,搓起了衣服。 “我阿明很温柔?杨梅,你表寻我开心了。” “哪个要寻你开心?” “杨梅,是不是我帮你吊水,别人家看起来,对你很温柔?” “阿明,你脑子里一泡浆糊呀!” “浆糊?杨梅,我真当不晓得你说的温柔是指啥西呀!” “天井里的温——柔啊!” 杨梅说完,拎起吊桶、脚盆走了,快到自家门口时,回头朝阿明看了一眼。 阿明看到杨梅的眼神里似有无限的酸楚,恍然大悟了。 这天井里的事儿,只是小伢儿无意识的搞搞儿,并没触痛触坏身体的某一部位,也许老缸头对她太残忍了,两相比较,杨梅就觉得阿明要温柔多了。 杨梅怕与异性接触,能与阿明说话,已属不易,而能说出藏在心底里的秘密,说明她对阿明还是有好感的。只是阿明对此事没想得太多,他脑子里在盘算如何一显身手。 暑期到了,西湖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 原来西湖要大疏浚和驳磡子,少年宫前的水闸不停地放水,没几日,湖水一下子浅了很多。 阿明担心被小狗儿认出来,将三张偷来的长网儿各剪下三分之一,然后分别拼接起来,这样改头换面过,谁也别想辨认出来。 这晚,他精神抖擞,只待夜深。 老三恐阿弟第一次去放那么长的网儿,很不放心,要一起去。 满天繁星,夜风徐徐。 阿明有阿哥作伴,胆儿大了不少。路上走的时候,他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他生怕一报还一报。 在苏堤锁澜桥和望山桥之间,兄弟俩张望了一下,见四周无人,便决定在外西湖下网。 阿明脱光衣裤,拎着网儿下到湖里。 虽然已是夏天,也许紧张之故,或者是夜深了,湖水有点冷,阿明不禁打了个寒噤儿。他走出七八步,突然脚下软软的,身子直往下陷。 “阿哥!救我!快救我!” 淤泥没过了阿明的肚脐眼,他吓得魂飞魄散,大叫起来。 老三一看苗头不对,也吓得手足无措,边在湖边慌里慌张找树条,边对阿弟喊道:“不要用力,浮起来!浮起来!” 他找不到长树条,跳起来拉断了一根一米来长的柳枝条,蹲在岸边,把它伸了出去。可是阿明够不着,这下急得老三不知如何是好。 阿明那时痩得像柴棒儿,而上面的淤泥比较松软,越到下面则越厚实,这也许是没遭灭顶之灾缘故吧。 他身子略微前倾着,双手在水面轻划,一点一点往岸边移拢。 老三这时也下了水来,小心翼翼往外移。 阿明接住了柳条儿,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换个地方去放吧,这儿太吓人倒怪了。”老三心惊肉跳的,劝道。 阿明看到过小狗儿在这附近抲起不少鱼儿来,不愿换地方,道:“一回生,两回熟,没问题的。” “小心点。”老三关照道。 阿明“嗯”了一声,拖着网儿直接就往外游。约莫游出七八十米,他放下砖头大小的塑料泡沫,拉出长长的引线,然后边游边放网儿。 放了四五十米后,由于浪头和经验不足,浮指缠在了一起,不能顺利放开去。 阿明踩着水花,浪头涌来,那网儿贴在了身上,要是被缠绕住了,一个弯拐儿说不定就去见阎王了。 “这下告常了!告常1了!”阿明叫苦不迭。 在这墨黑铁塔2的湖里头,没有人能救他,即使老三游过来,卵毛丝儿打结头,要想解开它,也是活拆空3! 他要小命儿,急忙丟了中间一蓬乱了的网儿,将后头的先放完,再回过头来一点一点整理。 理好网儿后,阿明有点儿累了,他的手与脚轻微摆动着,仰浮在水面上,歇着气儿。 不远处水面上,有三个像宝葫芦似的石塔,阿明先头忙着放网,虽看见了,却不在意。这时空下来了,他想好好欣赏一下,于是便游了过去。 小时候,他就听俆文长讲过“三潭印月”动人的故事——一条黑鱼精兴风作浪,杭城汪洋一片,腥臭无比,老百姓都逃到了宝石山上。能工巧匠鲁班和他的妹妹正在抗州传授技艺,见黑鱼精作祟,为了解救全城百姓,与一百八十个徒弟凿下山上的岩石,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做成三只石香炉。黑鱼精对美丽的鲁妹垂涎三尺,千方百计想占有她,鲁妹便以石香炉做嫁妆,要黑鱼精背到湖里去。黑鱼精不知是计,当背得精疲力竭之际,鲁班兄妹和徒弟们就将这一害人的妖精压在了三百八十丈深的湖潭里。 阿明对三潭印月早已心向往之,只是没有机会,而今在漆黑的夜里,绕着石塔游,欣赏西湖名景,别有一番美妙。 月光柔媚地洒在湖面上,微波荡起片片粼光,石塔倒咉在水中,摇曳着倩影,与弯弯的月儿相映成趣。透过葫芦肚上五个被镂空的圆洞儿,人游景移,隐隐约约可看到岛上的小亭、堤上的拱桥。鱼儿时尔跃出水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欢迎阿明的夜访。 那时的三塔,还没有护栏,阿明游到塔边,试了一下周边的水深,深不可测。他翻身上了一个塔的塔基,朝圆洞里一看,里面有不少烛迹和香灰。原来每到中秋之夜,有人在洞里点燃焟烛,洞口糊上桃花纸,此时的洞形印入风平浪静的湖面,呈现出好多小月儿,迷人极了。 传说现在有许多穷的富的从小在杭州长大的杭州佬,死后要家属将其骨灰偷偷摸摸沉入或抛入三潭边——他们确实太留恋这明月与绿水了。 约莫四点多光景,阿明再度下水,找到了那塑料泡沫,拖回网来。也许网儿未放直,只网到了两条鲢爿头和一条鳊鱼。兄弟俩也没拿去卖,鳊鱼清蒸蒸,鲢爿头炸了酥鱼。 阿明有了经验,也掌握了西湖水域管理员的规律,到了半夜里,远的近的到处去放网,抲上来的鱼儿几乎都拿到望江门去卖掉了。 转眼天凉了,忽忽国庆节到了。阿明积蓄了二十几块钱,便凑齐了布票,和阿哥去了解放路百货商店,用了十来块钱,一人买了一套腈纶棉毛衫裤。 阿明第一次穿上紫红色的棉毛衫裤,又贴身又暖和,那要比破衫衬外套一件薄兮兮硬几几4的毛线衫漂亮和舒服多了。 十一月刚出头的日子不冷不热,穿棉毛衫裤最适宜了。他故意将棉毛衫领子翻在已褪了色的蓝外套外,又撸起些本已短了半截的袖口,解开两个纽扣,挺起胸脯,神气活现地在同学面前尤其是女生面前晃来荡去,生怕他们看不到似的。 “阿明,你哪里捡了一票,鸟枪换炮了?”青皮甘蔗倚在栏杆上,用手撩了下阿明的衣领,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这时恰巧糖瓶儿上了楼梯转过来,阿明瞥见了,提高嗓音道:“不稀奇!不稀奇!我有钞票,还要去买华达呢中山装、哔叽裤穿呢!” “阿明,你表介激动好不好?鼻里涕先揩揩干净再说。”青皮甘蔗也看见了糖瓶儿走过来,拉了拉阿明的衣角,轻声道。 糖瓶儿听到了阿明的说话,侧过脸儿来朝他一看,微微一笑,然后就进教室去了。 “阿明,想不到你也会吹牛皮!嗨,人家见过场面的,你格个小儿科算得了啥西?你还在拣破布头的时候,她早就穿哔叽裤了——还是自撸吊儿去吧。” 青皮甘蔗真当灵光5,阿明喉咙一响,就料到他说话的用意了。 阿明被青皮甘蔗一调侃,脸孔顿时红到了头颈边。糖瓶儿那微微一笑,这时光想来,不像是在赞赏,而更像是在嘲笑,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良好的自我感觉顿时一扫而光。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西北风吹得落叶满天飞。 莲子担心儿子抲鱼冻坏身子,用白布儿缝了只肚兜儿,上面做了只小袋儿,还装了颗纽扣儿。袋儿里放了一小瓶臭高梁6,塞了把小剪刀。她嘱咐儿子入水前喝两口,揉搓身子热了再下去,遇到网儿打结头解不开,就用剪刀剪掉。 转眼十二月下旬了,这天的半夜里,疏星淡月,有点风儿。 阿明到了长桥,撸起裤脚管,提着鞋儿、袋儿,下到湖里——因为西湖水放掉了,边上的水很浅,露出不少石头来。他沿着湖边的围墙进入了百果园7,到了前头的一个喇叭口,见没人影儿,便脱光衣裤,裹成一团,塞进堤岸的石磡洞里,然后喝了两口臭高梁,搓了搓身子,便下水了。 他的网儿早就加长了,足有两百米,在这一片水域,也抲了不下十次,最多的一次各种鱼儿有二十六条,卖了不少钱。他一直往三潭印月的方向游。虽然有点浪头,但对他而言,已不在话下——这时的阿明活脫脫是条“浪里白条”了,常常游到岛上去逛一圈再回来。 可是,人生总不是一帆风顺的,随时随地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儿。阿明游回岸边时,一摸石磡洞,哪里还有衣裤? 他以为自己囥错了地方,百果园内所有的石磡洞都去摸了个遍,又去果园內跑了个遍,连个影儿都没有。 阿明惊得乌珠打白儿8,像个癌头鸭儿似的,一忽儿望望湖面,一忽儿看看树林,眼泪水都流下来了。 湖风吹来,他双手紧抱胸口,牙齿儿、脚光儿冷得瑟瑟而抖,吊儿也缩得像颗小螺蛳似的。 阿明搪不了了,跳进了湖里,虽然湖水也冷,但比赤卵在岸上还是要暖和不少。 他竭力回想放网时的情景,千想万想,终于想起来了! 阿明从围墙边快进入百果园时,回头看了一下有没有人跟踪,看到长桥的另一头有个人在路灯下吃格网9,那么此人一路吃过来,肯定是他顺手牵羊,拿走了衣服。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阿明想清了,肉疼那套新的棉毛衫裤和三角刀,但事已至此,他也手足无措。 他在水中伸长着脖子,渴望那人能把衣服来还给他,可等呀盼,哪里有个鬼影儿? 绝对不能再等下去了,天一亮,赤条条在大街上奔跑,卤儿都滴光了! 于是阿明往外游,拖回网来,虽然放下的时间不太长,却已有五条鱼儿落网了。 他捧着网儿,东张张,西望望,心急拉污往家跑。 月亮掩起了大半个脸儿偷偷地笑,星星在背后指指戳戳,风儿更是不留情儿,吹得小螺蛳快成了冰棱儿。 到了清波街口,有几个环卫大嫂在扫地。他想避开她们从马路那边过去,也许太慌张了,跑得有点儿急,一条鲤拐儿倏地滑落在地上,乱蹦乱跳的。 阿明弯下身子去捡,其它四条鲢爿头垂死挣扎,在胸口颠来倒去,弄得他手忙脚乱的。 环卫大嫂看见了,朝他走来,也许只是想帮他捡捡鱼儿,待她们看清是个赤卵的小伙子时,都停住了脚步,歪头斜眼的,然后捂着嘴儿,前仰后合。 阿明跑出二十多米后,还听到后面咯咯咯的浪笑声。 那条鲤拐儿一斤来重,嘴儿不大,手指很难勾住,它似乎与阿明过意不去,挣扎着又蹦到了地上。 “笑——笑啥西?不就是两片屁股一根八吊嘛!”阿明边翘起屁股捡鱼,边回头大声道。 【注释】 1告常:杭州话,向无常告终,即完蛋之意。告:本义报告,上报。 2墨黑铁塔:杭州话,形容人和事物像被香烛薰黑了的铁塔一样黑。 3活拆空:杭州话,无奈、白忙之意。 4硬几几:杭州话,有点硬之意。 5灵光:杭州话,指头脑子灵敏、好用。 6臭高梁:即低劣的烧(白)酒。 7百果园:即今柳莺宾馆和长桥夕影亭之间。 8乌珠打白儿:即眼珠子翻白。 9吃格网:杭州人对一种捕鱼方法的叫法(将一张阔面细格网儿的两头绑在丈把长的竹竿上,抛入水中,然后将夹在腋下的竹竿缓缓回提起来,捉住的多是苍条儿之类的小鱼)。 第28章 41. 书梦 寒风从窗门缝里吹进来,阿明坐在窗边,不由得缩拢了脖子。 棉毛衫一不小心丟了,他不得不找出破衬衫来穿,只是衬衫不贴肉,冷风从头颈里钻进去,冷飕飕的。 阿明两眼红红的,不停地咳嗽着,清水鼻涕也不停地流着——他在寒夜里赤条条跑回家后,就感冒得厉害。 幸亏学校正在轰轰烈烈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全面揭批“不肯改悔的党内最大的走资派”邓xx,学生上课东倒西歪、睁眼闭眼老师也不来管。或许他们已习惯学校的教育一忽儿云一忽儿雨了,懒得管了——多管闲事多吃屁嘛! 下课后,阿明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学校医务室,正巧糖瓶儿也来配药,坐在他旁边一起排着队伍。 阿明的衬衫领子是打过补丁的,先日牛皮吹得夯当当1,今日爆破了,低着头儿,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更不敢黄宣儿开臭口了。 “嘿,阿明,你的感冒好像蛮厉害的,是不是昨天夜里冻出来了?” 糖瓶儿看人的眼角儿木佬佬高的,居然主动和他打招呼,阿明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微微抬起头来,侧看了她一眼。 糖瓶儿的双眸亮得如同夜空里的星星,阿明不看也就罢了,这从来没有过的近距离一看,看得是心儿怦怦乱跳就要跳出喉咙口来了,连忙又低下头去,干笑一声,轻“嗯”一声,两只手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阿明,你身上有股气味,说不出的味道,有点儿像鱼腥气,家里头是不是养了一只大花猫呀?” “没养猫!没养猫!” “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阿明,我家里头养了只黑白相间的猫,原先蛮会抲老鼠的,现在老了,懒得动也不动,你说是好猫呢,还是坏猫?” “这个——我也说不清。” “阿明,我再问你一件事儿。我们国家规定汽车要从右边开,外国有的国家则规定从左边开,这左边开好呢,还是右边开好?” “左?右?——从哪边开,我没开过汽车,没好坏概念,有没有国家规定从中间开的?” “有的。有的国家实行单行线,汽车都从中间开的。” “世界上发靥的事儿还真当蛮多的。” “阿明,你这个人蛮实在的,不像有些人,滑头滑脑,花头花脑。” 美女能如此评价,阿明这下真当受宠若惊了,当医生叫他时,他急忙让给糖瓶儿先看。 糖瓶儿礼让了一番,见阿明太客气了,就先看了。 从前有皇帝也像狗一样偷偷摸摸钻地道去见美女,能在糖瓶儿面前做一回狗腿子,在阿明看来,也是件无上光荣的事儿了。 糖瓶儿看的病是沙眼,配了点眼药水先走了,走时朝阿明莞尔一笑。这笑不像先前在教室门口的那次笑,而是笑得既自然又好看,笑得阿明像吃了蜜糖似的,配好药去教室的路上,走起路来都精神十足,似乎感冒也被笑好了。 上课的时候,他把头歪倒在自己的左臂上,眼睛时睁时闭的,从那甜甜的一笑想到了她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肥臀,美滋滋的而心猿意马了。 “阿明,老师在看你呢!”青皮甘蔗用手肘触了一下阿明。 阿明抬起头来,见地理老师拿着个地球仪,拔着圈儿,斜乜着他,讲着课儿。 他朝老师连咳了几声,又用袖口擦了一下清水鼻涕,然后又把头歪了下去。 地理老师似乎明白了,转过脸去,仍旧讲着课儿,并没说他什么。 “阿明,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乐事儿,脸上笑眯眯的。”青皮甘蔗轻声问阿明道。 “青皮甘蔗,实话跟你说,糖瓶儿刚才在医务室跟我说话了。” “唷,看来你要交桃花运了。她跟你说啥个话,快说给我听听。” “她问我她家的老猫不抓老鼠了,是好猫还是坏猫?” “你急个套回答?” “我说我也搞不清。” “你个木头儿子,你就说我送你一只会抓老鼠的猫,格个时光不拍她马屁,啥个时光拍?” “我到哪里去弄猫?” “你不是还有钞票嘛,中山装、哔叽裤都买得起,岳王路上的猫儿多得是,蛮便宜的,买一只不就是了。她还说什么?” “她问我汽车从左边开好呢,还是从右边开好?” “有格种问题的呀!你急个套说?” “我说没开过汽车,没好坏概念。随后问她汽车有没有从中间开的。” “她急个套回答?” “她说国外有单行线,汽车都从中间开的。” “喂,我说阿明,糖瓶儿问你的问题,我看是有另外意思的。” “啥个意思?” “我这样感觉,一下子也说不上来。话语说回来,假如国外汽车有从中间都朝一个方向开,这倒是蛮好的,不太会撞死人,而从左边开、右边开,方向盘一过头偏了就会把人撞死了,前几天营门口就撞死了一个卖菜的妇女,血都流了一大摊。” “她后来说我蛮实在的,不像有些人滑头滑脑、花头花脑。” “哦?格种话她都说了。阿明,说实话,你我都是丑小鸭,她眇都不会眇我们一眼,表说她有想法了。她肯定踫到不开心的事了,说不定就在说刘高中、褚军呢!” “说他们作啥?” “吃饱了逃走!” “啥个叫‘吃饱了逃走’?” “阿明,你这个人真当有点木乎乎2的,味道尝过就算了都不懂!” “哦,什个套的。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青皮甘蔗,她走的时候,朝我笑得很甜呢!” “阿明,你自作多情了!笑一笑就介有趣得色3,要是糖瓶儿跟你拷位儿,我看你是要交儿拷咣锣4了!” 阿明被青皮甘蔗兜头沷了一盆冷水,脑子顿时清爽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阿明细想想,青皮甘蔗分析得还是蛮有道理的。 1976年元旦。 早晨,阿明推开楼上的后窗门,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昨晩也只是飘着些小雪花,只一个晚上,雪积近尺了。 这是阿明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 鹅毛大雪还在下,远远近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窗前矮房的黑瓦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边上薄处留着野猫的一道爪印,屋檐下垂挂着许多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冰棱,亮晶晶的。 阿明昨晚刚看完《封神榜》,脑海里满是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的神仙鬼怪。他眺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顿生空灵虚幻之景,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汹涌澎湃地直撞击着心扉。 他太喜欢看古书了,尤其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抑止不住猛烈的撞击,于是雄心勃勃地决定仿写一本书。 可是,什么作题材呢?阿明想了半天,蒋介石、毛泽东所领导的波澜壮阔的国共史岂不是最好的题材? 只是现代战争是用机枪、大炮、飞机、坦克打仗的,如果用热兵器写,就没有古书的味道了,而用十八般冷兵器写,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在文革年代,文学作品的人物形象都是“高、大、全”的,都要表现革命正能量的,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国共两党中伟大、杰出的人物他们还活着,这能随便写吗?即便是大文豪他们也不敢写啊! 那时还没有穿越小说,如果有,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了。阿明为此走到前,走到后,苦思冥想如何去写一本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相媲美的小说。 “他奶奶的,写了再说!”他一边忖道,一边在纸上写下大大的“龙虎争霸”四个字,开始了他漫长而又艰难的创作。 他二天就草草地写了两个章回,每一章回三千多字。三号是礼拜六不上课,阿明写着写着,由于历史知识、文学技巧浅薄,灵感中断,咬着笔杆,再也写不下去了。 “书痴!书梦!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两天一过,今天终于如此这般了!”阿明写的书中多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老三上楼来,又用“如此这般”来臭他。 阿明虽然不肯就此罢休,但实在是江郎才尽了,丟下钢笔,站在后窗前。 雪不下了,但天比下雪时更冷了,窗外的雪一点儿都没融化。 “西湖结冰了!百年不遇!去,我们去玩去!”老三拉起阿弟的胳膊,直往楼下走。 阿明熬了两个夜,感到很疲累,连下楼梯的脚光儿都发软了。 “你呀,活拆空!啥个事体不好做,偏要去写龙呀虎的,你格个水平呀,还是省几张纸儿吧。”老三看阿弟瞌冲懵懂、软不郎当5的样子,嘲笑道。 “让我先困一搞6再去吧。”阿明一点精神都没有。 老三也没法儿,只能让他先睡了再说。 阿明胡乱挖了一碗菜泡饭,呼呼大睡起来。一觉醒来,下午三点多了。 老三等会儿就要烧夜饭,去不成了,阿明只能自己一个人去了。 西湖连父辈都没听说过结冰,也许是水放后浅了之故,这一年结大冰了。 这天是个阴天,宝石山、葛岭银妆素裹的,唯有保俶塔保持着原有的俏丽模样,亭亭玉立于山头,分外秀美。 大人骑着自行车,有的在前面杠上,有的在后面架上,带着小孩,在百米外的湖面上骑来骑去。不少人手牵着手儿,几乎要走到湖中央了,有的人甚至在冰上凿个小洞儿,钓起了鱼儿。靠近湖边的冰面上,大人小孩追逐着、嬉闹着。 因为在冰上走,距离就近了。阿明从柳浪闻莺走到湖滨,又从湖滨走到六公园,好不开心。 当他回走到涌金门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那声音清脆又响亮,他觉得耳熟,回转身来,一看原来是小燕。 “阿明,踫到你真当难得。好长时间不见了,你好像胖了不少。” “小燕,你越来越。。。。。。越有味道了!” “味道?啥个味道?” “哦,格个味道——男伢儿看了都要欢喜死的。” “阿明,想不到你现在的嘴巴变得介甜了,是不是锻炼出来的?” “锻炼?锻炼啥西?” “锻炼——锻炼么,就是实践。阿明,你说读中学开心呢,还是读小学开心?” “我觉得。。。。。。” “觉得怎么样?” “觉得小学里开心点。” “我也这样觉得的。你记不记得那次釆茶,你帮我抲蝌蚪,我现在一看到树呀水的,就会想起你那个时光发靥的样子。” “我发靥?” “真当的。你那个时光还穿着开裆裤哩!” 小燕说到这里,看见阿明下意识地去摸裤裆儿,捂着冻得有点发紫的小嘴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明被她这一笑,也感到失态了,将双手放到了身后,朝小燕也傻乎乎地直笑。 他俩说说笑笑到了小燕落水的地方。 自划船儿都被冻牢了,舱里覆盖着厚厚的雪,有一只不知道叫什么的白色水鸟停在船头上,昂着头儿朝着暮色叽叫。 小燕突然站住了,望着湖面发呆。阿明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去打扰她,捏了一团雪球儿朝那只水鸟投去。 “阿明,你现在有没有学会游泳?”小燕转过身来,眼神有点儿怅惘,问阿明道。 游泳对阿明来说已是一托六儿糊7,他从柳浪闻莺出发,三潭印月打个来回都淡描描的:“早就学会了。” “天热的时候,能不能带我去游泳池游游呀?” “好的,好的。” 【注释】 1夯当当:杭州话,即响当当。夯,本义为劳动中使劲时发出的呼声。 2木乎乎:杭州话,迟钝、笨之意。 3有趣得色:杭州话,自得其趣、得意洋洋之意,含贬义。 4交儿拷咣锣:杭州话,用**去敲击铜锣,形容兴高采烈,大张旗鼓。“咣”应用“光”,指锣面正中微凸处,杭州人用“咣”,重在声响。 5软不郎当:杭州话,疲软无力之意。郎当:颓靡,窝囊。 6困一搞:杭州话,即睡一觉。 7一托六儿糊:杭州话,像托起一碗六谷糊一样简单、轻松。六儿糊:即六谷糊,杭州人习惯把玉米叫“六谷”,六谷粉加水即为六谷糊。 第29章 42. 笑舞 阿明回到家,天已黑了。路上,他不敢说起阿雪和桑哥的事儿,生怕小燕生气。同时,那一次宝石山上的吃醋,在阿明的心里,总是想忘也忘不掉,所以他尽量避谈过去,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晚上,他焐着热水袋,坐在桌边,对着那几张已写好的纸儿发起呆来。 老二、老三对他说了不知多少次“燥弄1”“活拆空”了,可是,汹涌澎湃的波涛蓦然消失了,这对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的阿明来说,无异是自戕灵肉。但是,这半桶水硬要它晃出来,是一万个不可能的。 这一年的1月8日,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因病逝世了。噩耗传来,全校师生泪飞如雨,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 学校操场上搭起了追悼台,花圈似海,挽联如山。在悲伤的哀乐声中,师生们胸佩白花臂缠黑纱,流着眼泪向敬爱的周总理遗像三鞠躬。 自从在湖滨欢迎西哈努克亲王时看到敬爱的周总理那一刻起,阿明觉得我们的总理就是张良再世、诸葛重生,所以给他取了个雅号“赛诸葛”——这一雅号后来就用在《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一书中。 所以,在清明节来到的时候,阿明和许多同学一样,怀着深深的思念,精心编织了小花圈、小花篮,自发涌上街头,悼念敬爱的周总理。 不顺的事儿连着来了,几张网儿短短半个月间,都无影无踪了。 也许是西湖水域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也许是有路道2的渔霸,半夜三更划着小船儿拖着钩儿湖里头到处乱逛,要想再靠渔丝网发财,那是难上加难了。 但钞票究竟是好的,且好得不得了,《水浒传》上一文钱憋死好汉青面兽杨志,这阿明读得太熟了。他囊中有些钱时,觉得走起路来腰板儿都挺了不少,说话的喉管也粗了,所以他心有不甘,翻着掂着卖鱼积余下来的十几块钱,想着如何再去西湖捞一票。 他打定了主意,趁阿爸休息天,借了他的自行车,一路赶往闻家堰。虽然不用像小时候那样跨在车杠上骑,勉强能坐在车凳上,但上赤山埠和钱塘江大桥的高坡儿还是要离开坐凳的。初中最后一个暑假要到了,他已成了夜猫子,晩上不去西湖里泡上一二个钟头,实在有点儿难受。 他买了300米10磅的线儿,一分为二,主线上每隔1米吊个尺来长的子线,子线上再吊个小号针儿。 “甲鱼、湖鳗、湖蟹值铜钿。”阿明记得络腮胡说的这句话。 暑假到了。阿明准备好了臭猪肝,到了夜深,便掩上门儿出发了。 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当时的西湖水域管理处在涌金门,他想好了地方,就在管理处不远的湖滨一公园抲甲鱼。 那时一公园旁边的围墙里有几幢小洋房,是红代会(红卫兵代表大会)办公的地方,后来杭州人就习惯把一公园叫成“红代会”了。阿明在围墙外捡了块砖头,然后脱了衣裤高举着,从水里进到围墙內。 他将衣服囥进树蓬后,将线的一头绑在砖头上,走到离岸三四米处,沉到水底,然后边往外游,边将针上已穿好臭猪肝的长线儿放了下去。 放好线儿后,阿明靠在墙上吸着烟儿。小洋房里只有一只走廊灯亮着,也许值班的人早就梦到苏州去了,一点声响都没有。 阿明慢慢合上了眼儿,这时的眼前,浮现出许多爬动的甲鱼,黑黑的背脊,厚厚的裙边——本塘甲鱼呀,五块钱一斤哩!他数着一沓厚厚的钞票,一个名副其实的阔佬将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劳动路口,没有人不对他刮目相看! 数十只蚊子叮碎了他的美梦,脸上身上满是块儿。他痒的东抓西挠,蚊子嗡嗡地围着他,似乎在说“别做美梦了,别做美梦了”。 他估计四点多了,便下到水里,用脚儿去勾那线儿。线儿勾到了,可不是紧绷绷的,而是软疲疲的。 阿明暗叫不妙,连忙收起线来。那线儿轻飘飘的,收不到五十米就没了。他仔细一看,线头看上去是被甲鱼咬断了,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阿明哪肯善罢甘休,他把断线儿和好线儿连接在一起——200多米长的线儿,一切都寄于此了! 隔了一天,他白天去柳浪闻莺钓了些苍条儿、虾儿,半夜里又出门了。 阿明觉得红代会是个不祥之地,于是一直往前走,到了湖滨六公园。 那时还没有圣塘景区,岳飞被害死的风波亭前是一条通7路车的柏油马路,马路边主要的建筑是杭州外文书店,而临湖黄墙红瓦的石函精舍等洋房当时被机关占用着,外面是一堵青砖围墙。 阿明到了围墙边,脫衣下水,将针上已穿好鱼块和虾儿的钓线放入了湖中。 他不敢再抲甲鱼了,这次要抲的是湖鳗。 用鱼块、虾儿做饵抲湖鳗,阿明也是从别人处听来的,效果有没有、好不好没数帐。他忐忑不安地躲在树丛里,等待着时间的过去。 有些日子没进帐了,他希冀这最后的钓具能抲到几条湖鳗,卖些钱儿来好活络活络。 据说在漆黑的夜里,虔诚地祷告一百遍能通神,祷告三百遍则会显灵,阿明对着星空对着湖月默默地祈求着发财。 果然,他的祷告显灵了! 阿明下水后脚儿一勾住线儿,就感到紧绷绷的,说明有鳗儿上钩了。他激动万分地回到岸上,慢慢收起钓线来。 线儿很沉,不停地抖动着,有一种力量移到东移到西往外去。阿明生怕线儿被拉断,竭力抑制激动——不能功亏一篑啊! 钓线收起了,一条又长又粗的大湖鳗盘缠着线儿,白里透黄的肚皮在月光下泛着亮光。他把它塞进了量米袋,一路小跑回家了。 到了家中,他倒出湖鳗。那针儿斜穿着进入了它的嘴,费了些气力才拿了出来。这时阿明傻眼了,那钓线是乱缠得一塌糊涂,随你如何细细地解,乱结因有很多针儿错杂,要想解开来简直是千难万难。 得不偿失!阿明这下卵泡朝天3了,他心里头是辣乱三千,越看越气,毫无办法,拿起剪刀,嚓嚓嚓剪了个通气。 人来劫不顺的时候,做什么事都是背运的,这是冥冥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 “晦气鬼!晦气鬼!” “心里想发财,时光还没到!” 阿明一忽儿这样想,一忽儿那样想,想着自己的背运,自个儿嘀里嘟噜,等到阿爸姆妈一上班去,就在二楼的地板上趴脚趴手大睡了。 光阴荏苒。初中就快毕业了,班上组织去玉泉搞最后一次活动。 这玉泉,位于岳庙之西的杭州植物园内,与虎跑泉、龙井泉并称西湖三大名泉。但见庭廊围绕的长方形池中,泉水澄澈见底,上百尾数十斤重的螺蛳靑和大大小小的红鱼儿扬鳍清波,悠然自乐。唐代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有诗赞道:“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虽然快进入季冬了,却是个阳光明媚的天气。 上午十点,同学们集中后,赏完鱼乐景,又在曲溪幽塘边游览了一会,便聚坐在“山外山4”菜馆里。 班长大致总结了一下三年初中的学习后,同学们举杯喝开了啤酒、饮料。 “哪个说得出杭州十大名菜,我就吹一瓶5!” 席间,邻桌的一个男生脸孔血沥大红的,喉咙梆梆响,给大家出题。同学们叽叽喳喳,造七造八,乱说一通。 “我来说!” 一声清脆响起,同学们都惊讶地朝窗口的那一桌看,原来是糖瓶儿。 糖瓶儿站了起来,朗声道:“西湖醋鱼叫化鸡,龙井虾仁东坡肉,虾爆鳝背蒸鲥鱼,清汤鱼圆炸响铃,宋嫂鱼羹莼菜汤。” 同学们都鼓起掌来,那男生瞪大眼儿,二话不说,咕噜咕噜喝了个瓶底朝天。 “我也出个题,如果有人答出了,我也吹一瓶,答错了,罚一瓶。” 同学们特别是男生见糖瓶儿这样说,心痒卵痒劲头都上来了,筷儿敲着碗儿,哇啦哇啦催她快说。 “杭州食物可以吃,中间带‘儿’字,比如‘筒儿骨’,说出十个。”糖瓶儿提起一瓶西湖啤酒来,朝大家扬了一扬道。 同学们这下比道场里还要热闹了,掰着手指头儿,你说一个,他说一个。 “我来说!我来说!”与糖瓶儿同桌的褚军生怕人家抢去了说似的,立起身来,竹筒子倒豆儿道:“筒儿骨、筒儿面、片儿川、烤儿鲞、瓢儿菜、贱儿饭、棒儿糖、门儿布、豆儿鬼、盖儿头。十个十个,阿唐,吹了吹了!” “慢慢交,慢慢交。你后面说的三个,又不好吃的,应该是枣儿瓜、芡儿粉、婴儿糕。罚酒一瓶!罚酒一瓶!” 同学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差一点儿被褚军错扛冒扛6过去,经糖瓶儿一说,一想是的噢——这布鞋里的衬布,这小伢儿,这马桶盖儿似的头型,这三样东西如何好吃?于是乒乒乓乓起来,催禇军快喝。 禇军也许前头干了些杯,脸儿有点红了,气儿也有些急,吹到大半瓶时,一口气儿憋不过来了,哇地一口,吐得满桌都是白泡泡,还带着一味酸哄哄的味道。 这下乱套了,他这一桌的菜蔬腻心百邋7了!那个年代没啥东西吃,大家都像饿死鬼投胎来似的,头颈实细,只想食饥8,但看到了那个样子,胃口都倒翻了,乱七八糟吃完后,就都到草坪上晒太阳去了。 “阿明,猪头腮充能干,你有没有看到糖瓶儿的眼神,木佬佬不舒服。”青皮甘蔗道。 “看到了,格种事体蛮正常的。你看,他还在粘着糖瓶儿说话呢。”阿明两只手儿反撑着草地,抬起一只脚儿,朝向不远处溪边的褚军,对青皮甘蔗道。 “猪头腮脸皮实厚,粘功儿蛮好的,阿明,你学着点,将来好打套儿。” “青皮甘蔗,我说糖瓶儿这人知识蛮广的,国外小包车往哪一边开都晓得,你我都要差她好几刨花儿呢。” “阿明,格种有知识的人,相貎儿又好,要是能做个套儿,谈谈天都是蛮舒服的。唉,夜里头想想她千种好,日里头看看她还是蛔虫朝下。” 青皮甘蔗似有十分的苦楚,捡起一粒小石子,朝溪边扔去。 “阿明,你看!你看!他们跳起舞来了!”青皮甘蔗忽然惊头怪脑地对阿明说。 阿明喝了点啤酒后,太阳一晒,血脉流通,正低着头儿捞着痒儿,被青皮甘蔗这么一说,抬头看去,觉得奇里古怪9的。 只见褚军的右手搂在糖瓶儿的腰儿上,左手伸开握住糖瓶儿伸出的右手,脸儿对得很近,胸口几乎贴在了一起。他俩的脚步一慢二快反复地走着“之”字形。 “嘭嚓嚓!嘭嚓嚓!”青皮甘蔗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的步伐,边哼边打着手势,头和身子都摇动起来了。 “这是啥个舞儿呀?”阿明在电影高头看到过旋圈儿的圆舞曲,没看到过这种走法。 “交谊舞,慢三步。”青皮甘蔗的见识要比阿明多一刨花儿。 “哦?青皮甘蔗,你会不会跳?” “晓是晓得的,但不会跳。” 阿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跳。糖瓶儿不太会跳,别别扭扭的。蓦地,她的皮鞋跟儿似乎被草根绊住了,尖叫了一声,歪倒在地上,一只鞋儿也掉了。 青皮甘蔗、阿明看到她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注释】 1燥弄:杭州话,白弄、空忙之意。 2有路道:杭州话,有路子、门路、关系之意。 3卵泡朝天:杭州话,完蛋之意。 4山外山:中华老字号,得名于南宋林升诗“山外青山楼外楼”,主营杭帮菜,与“楼外楼”、“天外天”并为西湖三大名菜馆。 5吹一瓶:一口气喝一瓶。 6错扛冒扛:杭州话,蒙混过去之意。冒:假冒,冒充。 7腻心百邋:杭州话,非常龌龊令人厌恶之意。邋:不干净,不整洁。 8头颈实细,只想食饥:杭州俚语,饿瘦了很想吃之意。 9奇里古怪:杭州话,即奇怪。 第30章 44. 醉月 阿明和刘三姐点好酒菜,坐在条凳儿上,等待上酒上菜。 西晒太阳虽然下去了,地上也洒过些井水,但天气闷热得厉害,梧桐树叶儿一动都不动,知了儿又吱铃铃吱铃铃叫得人心烦,只是火车汽笛声和铁轨有规律的啯笃声,阿明听起来觉得还舒服。 吹哨儿一响,铁路拦杆起来了,南来北往的行人和三轮乌龟车便争先恐后地过铁路,担儿挤着担儿,筐儿撞着筐儿,车铃儿声、乌龟车的喇叭声乱头响。他们生怕拦杆突然又放下来,一被拦住不知道又要停留多少时间。 那时望江门还没造铁路立交桥,几个大厂如肉厂、木材厂、橡胶厂等都在望江门外,所以上班去的下班来的还有小菜贩特别多,闹忙得很。 摊儿上吃面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空位子一下子都坐满了。等位子的男人热不过,脱了衬衫、汗背心,搭在肩膀上,张来张去1翘着腿儿叼着烟儿渳着酒儿的人,巴不得他们快点吃好走人。 那时这家路边小摊儿没有电风扇,也寻不到扇子,阿明第一次和美女下馆子,也许太紧张了,汗水直流,尤其是鼻头汗,袖子抹了又马上出来了,就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弄得很不自在。 “阿明,把衬衫脫了吧。”刘三姐见阿明那副热得要死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他受罪,劝道。 不是阿明不肯脫衬衫,实在是脫不下来这件长袖衬衫。原来衬衫里的汗背心洗薄了,胸口、背上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洞儿,这一脫下来,岂不虾卤儿都滴光了? 长袖衬衫又皱又脏,总比破洞百出的汗背心来得好些。 这种场合,女人要花俏,男人要面子。谁知道他们是同事来吃顿便饭的,阿明格点儿还是拔得灵清2的。 “没关系,没关系。不热,不热。铁路边蚊子太多,我最怕蚊子咬了!”阿明耍个花枪3道。 衬衫的左袖子上本来有点儿鸡呀鸭的污迹烛4,刘三姐不说也不注意,被她一说,阿明觉得太丟面子了,于是尽量高地掳起袖子。因为手肘痩得凸出,而且皱皮佝偻5的,他便把左手搭在自家的脚髁头上,来遮掩不足。 阿明的球鞋天天接触猪肉,油脂疙瘩的,头儿翘起,像只小元宝似的,他不敢放在桌外,生怕人家嘲笑,便放在桌子下。 等面儿的时候,阿明想到了从前拖着鼻里涕在此卖鱼,岁月如流水啊,一转眼间,豆儿鬼变成了毛头小伙子,居然在这里和美女坐在一起潇洒——至少阿明自己觉得是这样的。 那面儿上来了,味道的确不错,只是太烫了。阿明一来看许多人等着,二来肚皮也饿了,便心急拉污吃起来。 “阿明,慢慢交吃,晩上又没事体了,吃得介快作啥?”刘三姐举起杯来,要与阿明踫一下。 阿明浑身热刨刨6了,举杯的时候不小心踫到了刘三姐的手膀。刘三姐的筷子“嚓——啷——当”掉落在地上,还没等阿明弯下身,已自己去捡了。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花格子无领衫,这一低下身去,阿明无意中看到了。。。。。。 刘三姐捡起筷子,抬起头来,见阿明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像是中了邪一般,忽然间意识到了原因,用手在肩膀上提了一提花衫儿,喝了酒脸孔稍微有点红晕这下子红到了头颈边。 “阿明,没想到你还蛮色的。”刘三姐朝阿明笑道。 坐在对面似是一对情侣听到了刘三姐的话,停住了筷子,眼睛张得老大,朝他们直看。 刘三姐晓得自己说话说得响了一点,难为情地转过了头去。 “我去调双筷儿来。”阿明也感到尴尬,拿过筷子。 阿明调换好筷子,这下不敢看刘三姐了,低着头儿只顾自己吃。 “阿明,毛豆子吃呀,浪费可惜的。” 白切羊肉吃得差不多了,五香毛豆还有不少,刘三姐把盘子移到阿明面前道。 三颗一颗的豆儿吃起来倒没什么,两颗的豆儿就不一样了。 人之所以是人,因为他比动物有思想、会联想啊! 正当他想入非非的当儿,靠近马路边的一桌乒乒乓乓开了,几个洋油箱儿7抢凳儿,掀桌掼凳打开了。 “阿明,我们走吧,热闹没看头的,弄得不好要吃误伤的。”阿明想上去看热闹,刘三姐拉住他的衣角道。 阿明听话倒还是蛮听话的,刘三姐付了钞票后,就随着她走了。 “刘三姐,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这顿饭,阿明不见世面,做忌死了,除出一饱眼福外,吃得浑身不通畅。路高头放松了,也凉快了些,他对刘三姐道。 “回去还早些,我们去城河边宕一圈8好不好?”刘三姐侧过脸儿来道。 也许是喝了点啤酒的缘故,刘三姐白里透红,阿明此时看来,觉得她比平常要迷人多了,特别是一对晶晶亮的眸子,朝阿明看来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城河边晚上倒是没去宕过,听说河里头游泳的人木佬佬多的。”阿明一听到河啊水,劲头就上来了。 确实他好久没在水里头痛快了,西湖的水毫不留情在渐渐离他远去。他每天下班回到屋里,就感到十分疲累,早上四点多一点就要起床了,所以一个老早就睡了。 “阿明,你会不会游泳?” “会游的。” “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校里组织去定安路游泳池游泳,我吃了好几个酸鼻头,呛得要死,再不敢去游了。” “你在哪个中学读的?” “佑圣观路的杭六中。” 阿明和刘三姐聊着天儿,过了金衙庄,到了城河边,在驳坎的河边石块上坐了下来。 这城河,名叫贴沙河,已存千年,南起候潮门,北迄艮山门,长六千余米,宽近百米,通钱塘江,为杭城饮水源。东岸为铁路、田畈,西岸则是环城东路。 虽然近晚上八点了,河里头依然有不少人在游泳。 这晩的月儿很圆很亮。 月光柔和地洒在河面上,垂柳倒映在粼粼波光里,风儿中像少女翩跹袅娜的腰肢,许多蝙蝠飞舞于河边树草间,忽尔轻点一下水面,然后吱吱地飞起来。 “阿明,有没有和女伢儿拷过位儿呀?”刘三姐边用树枝条儿拔弄着水儿,边开玩笑地问阿明道。 “没有没有。”阿明正数着对岸往北开去的火车客运车厢,听到刘三姐问他,答道。 “阿明,杭州佬为啥叫约会、幽会说成是‘拷位儿’呀?”刘三姐轻踢了他一脚。 “你欢喜我我欢喜你大家欢喜死了,在位子上你拷我我拷你大家拷得开心吧。”阿明随口荡荡。 “乱说乱说!”刘三姐连续拧了几下阿明的手膀。 阿明似乎有点儿被拧痛了,尖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揉着手膀道:“刘三姐,不、不、不,应该叫你好妹妹,你拧我一下两下也就算了,连着拧我就痛了。” 他拣起一块瓦片儿,打起了水漂儿。 瓦片儿在水面上漂了三四下就沉了。阿明又拣了一块,叫刘三姐数牢,侧斜着身子,用力掼了出去。 “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三。阿明,你是个十三点9!”刘三姐捂着嘴巴,笑得东倒西歪。 “13点”在杭州人听来很不舒服。 阿明做梦都没想到,打水漂好巧不巧竟会漂出十三点来,这听在耳朵里,多少刺耳、多少难听啊! “刘三姐,好妹妹,我游泳去了!”他身上本已粘滋咯哒的,被刘三姐一臭,浑身热刨刨了,便在绿化带的小树蓬后脫了衣服,穿着牛头裤,离开刘三姐五六米处扑通入了水。 “舒服!舒服!”岸边三四米水不深,站得住脚,水儿不冷不热,像娘一样喜欢水的阿明一会儿钻入水中,一会儿浮出水面,欢快地扑腾着,连声叫道。 “十三点!你介会游泳的啊!” 阿明又听到刘三姐叫他“十三点”了,虽然知道这是一时的玩笑,而并非给他取绰号,他游回岸边,大叫一声“‘十三点’来了”,掬起水来直往刘三姐身上泼。 刘三姐没有防备,被泼得滥滥湿,她一只手儿捂着脸孔,一只手儿撑着石块,想站起来,突然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就掉到河里头去了。 阿明听到尖叫声,见刘三姐滑落下来,连忙上前去托,但已来不及了。 刘三姐不惯浮力,吃了几口水,连呛不停,双手乱挥着。阿明扑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她。 “坏阿明!坏阿明!”刘三姐惊魂甫定,捶打着阿明的肩儿。 阿明抱着她,感到刘三姐的身子在不停地抖颤,还断续地呛着——这是阿明害她落水吃苦的,于是更加紧地抱住了她。 脫缰的野马,实难控制。 老天没亏欠阿明那功能,似乎还补偿了他一些,他有点厚颜无耻了! 阿明醉了,醉得真像个泥塑的“十三点”了! 月儿似也醉了,将光亮尽情地洒照在他们的脸上,增添了十二分的美妙情趣。 刘三姐并未立刻挣脱开阿明的怀抱,她缓缓地仰靠在阿明的肩头,眼儿半眯着,嘴儿微颤着,许久才道:“河里有螺蛳吗?” 阿明这下意识到自己的粗鲁,毕竟不是恋人,岂能如此放肆? “我来摸——摸看,摸摸——看!” 他激动之余,说话都有点儿结巴了。 刘三姐有阿明的陪伴,觉得水里头凉快好玩,虽然河面墨册铁黑,但她不想上岸去了,看阿明摸起了螺蛳。 也许游泳玩耍的人太多,河里头虽有螺蛳,但不多,几乎都是小螺蛳。阿明左手掌微弯着,右手掌慢慢推过去,一感到有触踫,便迅速合拢两手,这样子倒是在乱石间摸到了好几只小虾儿。 刘三姐捧着小虾儿,惊奇阿明居然有此摸虾本能。她哪里知道,曾经的阿明是条浪里白条哩,这不宽的城河对他来说,哪在话下。 他们要上岸了。刘三姐爬上去有点吃力,阿明这时的意识完全清醒了,他不敢去托她的细腰儿,更不敢去托她的圆臀儿,于是先上了岸,拉上了她。 问题来了,这湿漉漉如何回家去?刘三姐住在城头巷,几乎要走大路,要是有小弄堂可以穿行,问题倒不大。然总不至于赤卵等裤燥吧,哪要等到啥个时光去?阿明皱起了眉头。 “叫部黄包车回去。”刘三姐边绞衣服边道。 阿明想想也是的,便站在路边,看到一辆三轮车过来,便叫住踏儿哥。 “几个人?到哪里?”踏儿哥用脚踏住刹车,弹了弹烟灰。 “两个人。城头巷,三医院旁边。”阿明道。 “六毛钱。” “介点点路,你杀猪10啊!三毛钱。” “一个人三毛钱,两个人六毛钱,不杀猪的。” 阿明也是个踏儿哥,辛辛苦苦做一天也只有九毛钱,他嫌贵,正好又有一辆三轮车过来,便要走上去。 那个踏儿哥一看有同行来抢生意了,连忙道:“好,好,好,三毛钱就三毛钱!上车!上车!” 阿明便招呼刘三姐上了车。踏儿哥一看刘三姐那样子,也笑了。 由于是夏天,路边有不少人在摇扇乘凉,还有人在路灯下围着搞扑克牌儿,三轮车从他们旁边踏过,阿明不时地提提裤裆——湿漉漉的牛头裤在里面捂得难受——就像领导在小蜜的陪同下视察部下似的,眼角儿翘得老高老高。 【注释】 1张来张去:即看来看去,望来望去。 2拔得灵清:杭州话,搞得明白,弄得淸楚。 3耍个花枪:杭州话,卖弄小聪明,耍花招。 4污迹烛:杭州话,污渍,污垢。 5皱皮佝偻:杭州话,皮肤粗糙且褶皱之意。佝偻读“沟楼”。 6热刨刨:杭州话,即热乎乎。 7洋油箱儿:杭州话,比喻吊儿郎当的人。 8宕一圈:杭州话,逛一圈、走一圈之意。宕读“荡”,游荡。 9十三点:钟头不准,指人脑子有问题。 10杀猪:杭州话,即宰客。 第31章 45. 兜风 这天中午边,阿明吃好饭后扑在收发间的桌子上睡觉,阿雪来看刘三姐和阿明了。 盘帐的日子快到了,刘三姐正忙着做现金帐,还要清点禽、蛋、肉票,忙得不可开交。阿雪和她聊了一些天后,便来到收发间,拍了拍阿明的肩膀。 阿明因为起早,午睡惯了,被阿雪拍醒后,连忙让座。 收发间很小,只有一张方凳儿好摆,如果两个人在里面,旋个身子都难。阿雪大概有180斤了,这一进来,只有百把斤的阿明连站个壁角都有点儿站不下了。 城站离章家桥虽然不远,但秋老虎还是蛮厉害的。据说胖的人怕热会出汗,阿雪脸上有好多汗珠儿,汗水也湿了一片背脊,阿明见了,便出了收发间,移过来一把立式排风扇给她吹。 阿雪抖抖被汗水有点儿贴背的花套衫,道:“肉店气味介难闻的,闷都闷死了。阿明,你下午有没事体,没事体的话,踏三轮车,我们出去兜兜风好不好?” 有两天下午没货提了。阿明上午去提货时问过下午有没有货,回答说是没有,而猪肝、猪肺、猪脚爪等猪下脚一般都在下午四点光景来,于是阿明便道:“下午事体倒是没有,只是太阳介大,你吃不吃得消?” “有雨伞遮阳,你慢慢交1踏,没问题的。” “那我去叫声刘三姐,我们一道去兜风。” “刘三姐介忙的,不晓得她走不走得开。” “我去问问看。” 阿明进了出纳室,见刘三姐在理发票,道:“阿雪说店里闷、气味重,想坐三轮车出去兜兜风,你去不去?” “阿明,事体做不光呀,下午还要去银行缴现金,你们去吧。” “那我们去了。” “好好交去兜一圈吧。阿明,你的驳壳枪可不要翘起来乱顶噢!” 阿明没想到刘三姐末了说出这句笑话儿来,脸孔一下子红了。想想也是的,河里头驳壳枪乱顶,实在过分,以至于在后来的几天里,他一看到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阿明拉出三轮车,只是车上竹爿缝里有不少鸡污鸭污,在阳光下一照格外看得清爽,还散发着臭味。他想想这太不好意思了,便又拉回店里,打开水泵,拿了把扫帚,冲洗得差不多了,在坐杠上垫上报纸,才叫阿雪坐上去。 “阿明,太阳光介介芒2,还要出去呀?” 肉店毎天中午有人值班卖肉的,这天轮到卖肉婆,她一边在报纸上粘着肉票,一边对阿明道。 “送送同学回去。”阿明随口应道。 “阿明,格个同学倒有点。。。。。。”卖肉婆没把话说光,抿着嘴儿,用手指指背朝她的阿雪,窃笑起来。 阿明也不去理会她,踏着三轮车到了建国南路口,问阿雪道:“我们到哪里去兜风?” “到万松岭。” “万松岭那个坡儿毛毛长、毛毛高3的,踏不上去的。” “没关系,到时我下车帮你推。” “还是到城河边兜一圈吧。” “阿明,我阿爸原先在万松岭一个部队干休所做过的,我常去玩的,我想去看看。” “哦,什个套的。那就到万松岭去,下坡后走南山路,正好送你回去。” 阿雪笑了,笑得很开心。她撑开小花伞,为阿明遮阳。 建国南路过去也是条老街,没什么大树,稀稀疏疏有几颗不大的元宝树,秋老虎的阳光直照下来,热辣辣的烫人。 路上的行人看见一个精干巴瘦4的小鬼头吭哧吭哧踏,一个滾得儿死圆的洋娃娃打着伞儿,感到滑稽可笑,走过了还纷纷回过头来看。 在凤山门上了万松岭路,阿明踏了百把米,连裤裆都湿透了,停在路边直喘气儿。阿雪在路口时就要下来推车了,只是他死充好汉,自讨了个苦头来吃。 亏得凤凰山脚路口有一个棒冰摊,阿雪用八分钱买了两支赤豆棒冰,一人一支。阿明吃后,才缓过气儿来。 那万松岭路上遍是松树、元宝树,还算荫凉,他们歇了一会后,阿明拉着车把儿,阿雪在旁侧推着,慢慢地往坡上走。 这万松岭,东起凤山门,西至长桥,山路逶迤,翠松夹道,因白居易“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月明中”而得名。岭坡间有万松书院,梁山伯、祝英台三年同窗的爱情故事便演绎于此。 到了一处红墙碧瓦的院墙门口,阿雪停住了脚步,忽儿仰头,忽儿低头,东看看,西望望,突然坐在路坎上抱头大哭起来。 阿明被吓懵了,急忙问她怎样了,阿雪只是呜呜地哭,伤心不已。 “阿雪,什个事介难过呀?”阿明坐在她旁边,见她哭得差不多了,问道。 “我阿爸没了。”阿雪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来。 “你阿爸部队出身的,我看到过的,身体蛮结棍的,年纪又不大,急个套没了?” “我阿爸原在岭下面的后勤部门的,那一年的有天中午,他和同事喝了老酒回到办公室,吐在了报纸上,那报纸上好巧不巧有个头像,不晓得哪个畜生去打了小报告,说是恶毒侮辱我们伟大的领袖,结果被下调到这里来干杂活。去年秋天,‘四人帮5’被粉碎了,我阿爸高兴死了,晩上与同事喝了很多老酒,突然脑溢血,在医院抢救无效走了。” “哦,什个套的,这太可惜了!” “阿明,我很想我阿爸,有些时间没来了,所以要你来这里,看一眼也好。” 阿明见阿雪罪过百辣6的样子,也替她惋惜:“阿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伤心也没有用的,格种事体的发生哪个想得到呢?”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阿爸背我耍子儿回头朝我看的样子,现在。。。。。。我恨死那个畜生了!”阿雪咬牙切齿道。 阿雪的模样,令阿明不由得想起了去年清明悼念周总理后提心吊胆的日子。那次事件被错误地定性为暴乱,阿明生怕背后有小人说他也参加了悼念,上学去慌兮兮的,担心学校保卫科人员带他走。“四人帮”粉碎后,此事件被平反了,正如郭沫若一词中所写的“大快人心事”。 “阿雪,世上有君子,也有小人,这种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恨也没用,日子长着呢,恨坏了身子自己晦气。” “阿明,话是这么说的,但我一看到我姆妈伤心的眼神,就不想回家去了。” “不回去总是不来赛的,自己要想通,多劝劝你姆妈。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多多少少要留下过去日子的烙印。这烙印既然烙下了,就让它烙下了,不必弄不弄就去想它,后头的日子更重要。” “阿明,实话实说,我每天看到火车,就想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嗯!” “走到哪里去?” “天南海北。” “你有毛病啊!格种十恩到落7的念头千万不要有啊!” “单位里大家在背后对我指指戳戳,又要三班转,再蹲下去8也没味道。” “这胖点儿不是你的罪,你只要不做亏心事,他们嚼舌头要烂舌头的!” 阿雪抹着眼泪水儿,直盯着前头看,好像并不在意阿明的劝说。阿明估摸时间不早了,立起身来,招呼阿雪回家。 阿雪缓缓地站了起来,掸了掸掩住小腿儿的褶裥裙,并未随着车走,而是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一块空地上,对着远处发呆。 “阿明,你过来看。” 这是个下坡,阿明听到阿雪的叫喊,怕车儿溜坡,刹好车后,拣了块石头垫住轮子,便走了过去。 阿雪站的前头,是个大斜坡,马尾松郁郁葱葱的都在脚底下,晴朗的天空很蓝很蓝,远边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可以清楚地看到湖光山色。 山风吹动着松林,发出如涛之声;虫鸣蝉噪此伏彼起,更添了几分岭头的幽静;丝丝凉风吹拂着脸儿,给人以惬意之感。 “阿明,哪座山峰叫什个峰呀?” 阿明顺着阿雪的手指朝远方望去,白云飘渺间,群山起伏,一峰独峙,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峰,就随口荡荡道:“玉皇山峰吧。” “我听说西湖有南高峰、北高峰的,那峰在南面,应该是南高峰吧。阿明,你有没有去游玩过?” “没有。” “南高峰有石屋洞、水乐洞、烟霞洞;北高峰上面有天下第一财神庙,下面有名闻遐迩灵隐寺,我阿爸说给我听过的,可惜我都没去过。” “阿雪,我们生活在杭州,总有机会去玩的。” “我总是担心自己爬不动呀!哦,对了,刚才你说起玉皇山,小燕曾经和我说起过你们在村里的池塘边一起抲蝌蚪,很开心。” “是的。小燕自去年西湖结冰踫见过后,一年多没看见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中学一毕业,就当兵去了,好像在舟山的嵊泗。” 阿雪说到这里,似有无限的情结,欲解还乱,望望脚下的一湖镜涵和四周的万顷松林,眼眶里闪烁着莫名的忧伤。 “阿雪,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吧。” 因为是下坡,车儿有点斜,也许阿雪怕溜坡,本身又胖,那裙子裹着不便,想跨却跨不上去,要阿明帮她一下。 于是阿明挽着她的胳膊,想扶她上去。她雪白粉嫩的手膀几乎与阿明的大脚膀一样粗了,阿明触到她时,便有一种冲动的美妙。而当她弯腰上车时,透过林间照射下来的阳光,她薄衫里峰头,更使阿明神魂颠倒了。 “阿雪,坐稳喽!” 阿明左手抓紧车把儿,右手握住车杠条,用右脚勾走垫石,跨上车去。 下坡的味道无比的舒畅,阿明右脚搁在刹车上,身子顺着弯来弯去的坡势而左倾右斜。 阿雪为了稳住身子,一只手握住车杠,一只手抓住阿明的衣服。她也被这舒服的下坡而快乐了,不停地啊啊呀呀,快到坡底时,还在阿明的肋胳肢下挠了一把痒。 阿明从来就怕痒,被阿雪这突然的一挠,受不住了,叫了一声。车轮儿撇到东,撇到西,差点儿撞在大树上。 他既乐又恼,回过身儿,举起手来,朝阿雪的肩头拍去。阿雪侧身躲避,这一拍恰好就拍在阿雪的山峰上了。 “阿明,你好坏哟!”阿雪有点痛了,用手抚摸着,似嗔似喜地道。 阿明自己也没想到会拍到这个要紧部位,连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雪,我不是特为的!” 红楼很快就到了,阿雪站在大门口,朝阿明挥挥手。 “阿明,路上慢慢交骑,有空我还会来看你的,你有空也到城站来!” 阿明答应了一声,他怕时间来不及了,拼命往店里赶。。。。。。 【注释】 1慢慢交:杭州话,即慢慢地。 2介介芒:杭州话,阳光很厉害之意。介读“嘎”。芒:光芒。 3毛毛长、毛毛高:杭州话,很长很高。 4精干巴瘦:杭州话,很痩。 5四人帮: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结成的帮派,倒行逆施,祸国殃民,1976年10月被捕,十年文革至此结束。 6罪过百辣:杭州话,像人犯错后非常痛苦。辣:热与痛的混合感觉。 7十恩到落:杭州话,乱七八糟、不切实际之意。 8蹲下去:杭州话,即待下去。 第32章 47. 苦难 “阿明,你身高头还有多少钞票?”离房东家不远时,老三问阿弟道。 这次下乡,锡顺叫儿子带30块钱给老三。因为老三来信说,不管是种稻子、六谷,还是种毛豆、番薯,做一天算一天,做了就记8个工分,每个工分2分4厘,一天只有两毛钱左右,想在小店里买包烟儿、零食儿什么的,苟头缩脑1的,所以锡顺趁此机会,顺便带些钱去给他用用。 阿明头一次下乡,怕用钞票,除出银行30元储蓄没动,掳掳括括2二十多块钱,听阿哥这么说,便道:“有二十几块。” “给我二十块。” 阿明听说过这里苦,没想到会介苦,便摸出钱来给了阿哥。 “阿明,房东大妈毛罪过3的。她只有一个儿子,开客运班车的,春节边到排岭4去,悬崖三千尺,弯路九百九,下着雨雪,狭窄的沙子路很滑,不幸翻了下去,遗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靠媳妇一个劳动力过日子,我也没钞票,这次正好凑个50元给她,你说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这里还有几块零钱,你都拿去!” “零头就算了。” “那么你拿着,好零用。” 阿明把零钱塞在阿哥的手里,突然听到了哭声。 “毛毛,不要哭,不要哭。”老三走上前去,抱起躺在地上的房东孙子。 四五个小伢儿看见老三来了,都围了上来,拉着他要他讲故事。 “你们是不是又欺负毛毛了?” 几个小伢儿知道要骂他们了,缩着鼻里涕,一个都不敢吭声。 “大娘,我阿弟从杭州来看我了!”老三跨进门槛就叫。 房东大妈看上去50多岁了,正在缝补小伢儿的衣裳。媳妇不在,也许到田里去了。 屋里的墙上贴着***像,两旁对联已是不全,但可以认出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阿明在房东的热情中坐在了条凳儿上,接过她递过来的用布条缝边的蒲扇和凉开水。 房东稍微复杂的话阿明一点儿都听不懂,两人乱兜窠5。老三从灶头间出来,端上了一碗宽面,面里有几段石笋干和两只红的辣其儿6。 阿明吃了一只辣其儿,辣得了要死,另一只再不敢吃了,老三便拿去吃了。 “我怕你辣,只放了两只。我们吃惯了,要放四五只,本地人则用它过饭7的!”老三解释道。 阿明肠胃炎还没好透,吃完面后,便感觉到不入胃8,肚子隐约作痛,汗都冒出来了。 老三以为阿弟的汗是辣出来的,道:“你不吃惯,吃惯了毛杀饭9的!” 当老三把50元钱塞给房东时,大妈抖抖颤颤不知说什么好了。这笔钱对她来说,实在不是小数目。 “大娘,这么多日子来住你的,用你的,常常揩你的油,你总是舍不得吃好的,留给我吃,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在老三好说歹说下,大妈终于收下了,她几乎要掉出泪儿来了。 老三和房东聊着天儿,阿明也听不甚懂,见时候不早了,便告别了大妈。 阿明去的时候没能看到沿途的风景,回去便独自一人站在后头的空车厢里。他紧紧抓住铁拦杆,任凭扑面的灰尘和剧烈的颠簸,放眼四周的山川河流。 大卡车忽儿驶落山谷,忽儿爬上高岗。群山莽莽苍苍,望不到尽头。分水江碧波荡漾,蜿蜒如龙。公路两旁阡陌纵横,屋舍参差。老鹰在湛蓝的天空里盘旋,树木在溪涧旁吟唱,不时能闻到瓜果的芳香。 阿明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如诗如画的景色,遗憾未能在山中留宿一夜。倘若留宿山中,又会有怎样一番情景呢? ——缕缕炊烟在暮霭里飘散,皎洁的星儿、月儿渐渐爬上了树梢头,潺潺的山水浅唱低吟,各种虫儿欢叫地鸣叫,楼里传出了悠扬而又惆怅的琴声、歌声。知青们百无聊赖地吸着烟儿,打着牌儿,谈着女人。然后夜深了,风起了,他们摇着扇儿渐渐地沉入了梦乡。当晨曦一抺时,知青们被叽叽喳喳的鸟叫、鸡鸣、狗吠唤醒了,在清新、凉爽的溪边伸展着懒腰,蹲下身子抺起了脸儿。。。。。。 阿明正想象着寂夜的美好情景,快到新登时,忽然肚子又痛了起来,他竭力想控制可实在难以控制,便“嘭、嘭、嘭”地拍打起车顶。 “作啥?作啥?”车头里人问。 “肚皮痛!肚皮痛!”阿明大叫。 “哦!你熬熬牢!熬熬牢!” “停一停!停一停!” 吱嘎一声,大卡车在一个小的三岔口刹住了,阿明跌死绊倒爬下车来。路边的斜坡下有个茅坑,他早已放松皮带,解了裤扣,哎唷哎唷叫着,提着裤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 他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轻轻松松起来,快快活活系起裤子。 “噗——笃!” 阿明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转身来一看,惊奇地看到两片正在翘起来的又大又白的臀儿。 原来这茅草搭成的简易厕所中间是用竹片隔开的,有下流胚拗断了几片,他冲进去并没注意,那个小嫂儿也许刚蹲下坑去,不知道掉落了什么,翘起臀儿去捡,这下子使阿明仿佛从超脫的灵界忽然间又回到了俗世。 阿明怕吃风肚子再痛,便坐进了驾驶室,一直到了杭州,脑子里还在幻想着那一瞥间所化生的千般奇妙。 虽然没有在城河里对刘三姐突然的狂放不羁,但这美妙的东东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阿明当天睌上想青山绿水还是想那个偶见的东东多了。 云外千条路,还是夜里头的一条路最好。但它好过头了,阿明连闹铃也没听见,一觉醒来,上班时间都到了。 他来刹不及连牙都没刷,边穿衫衬边要出门,只是外面下着第一场秋雨,虽然不很大,没雨伞还是要淋湿人的。 夏天几乎没用雨伞过,越是心急污拉,越是磕磕绊绊,阿明一时找不到小雨伞,便抄起一把大雨伞就跑。 那时8路车虽有夜班车,但要半个钟头一班,阿明平常是算好时间的,从杭四中坐到终点站梅花碑,再走路穿过城头巷,章家桥就到了。这天或许兜进兜出10,8路车左等右等就是不来,他实在等得头毛痱子都出来了,一想还是跑来得快,于是拔腿就跑。 这里离店里约莫三站路,到梅花碑的两站路有梧桐树挡雨,不用撑雨伞,跑起来不是太吃力。城头巷那差不多一站路,一颗树儿都没有,屋檐又是一点点露在外头,那雨儿大了些起来,阿明不得不撑着雨伞跑,直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阿明,你休息了三天,是不是忘了上班了?要不是他们自己动手复秤,今天门都开不了了!”钱收发责怪阿明道。 原来昨晚发给每个墩头的一爿爿肉,一早都要复秤的,以免有人来得早以小调大而少了他人的斤数,这个任务是归阿明的。他迟到了近一个钟光,当然要吃批评了。 “困、困——困过头了!——困过头了!”阿明上气不接下气地抹着汗水雨水道。 “早饭吃好后,你帮老丁把膘油送到菜市桥油脂加工场去,十点钟开会,不能迟到的!”钱收发关照阿明道。 说说是膘油,其实大部分是卖不掉的槽头肉和从猪皮上剔下来的碎油,这天要送的约有七百斤。也许阿明病假,没人送,膘油都快发臭了。老丁就是那个老泡儿“阿临”,生得尖嘴猴腮的,这送膘油的工作是归他的,他说他来踏,要阿明推。 “阿临”做的时光长了,道儿很老,出工不出力。阿明为了弥补迟到的错,而且开会不能迟到,于是一只手儿撑着大雨伞,一只手儿拼命推。这天不巧是兜头风,雨伞拿不稳,推起来特别吃力。他明知道“阿临”在偷懒,但又说他不来——这谁说得清呢? “阿明,我吃不落了,你来踏,我来推。”菜市桥不到有个百把米的坡儿,“阿临”跨了下来,要阿明踏。 这轮换踏车也是应该的,只是“阿临”不肯将自己的塑料雨披与阿明的雨伞调换,这下阿明只有淋着雨儿踏车了。 也许三天没去上班了,担子都落在了“阿临”的身上,其间他或许受了什么委屈,肚子里有怨气,所以把气儿发泄在阿明的身上。 阿明没想到“阿临”半路上耍了这样一个花招来欺负自己,要是知道这样,就会想办法借一件雨披去。 为什么肉店官要用这个“官”,而不用那个“倌”呢?那个年代“四只轮子一把刀,白衣战士红旗飘”,开车的,卖肉的,做医生的,在机关里工作的,这四种职业最实在、最风光。他们手中有一点权,老百姓办点事儿在他们面前就像求爹爹、拜娘娘,所以把他们当着官儿一样来对待。 那些肉店官都是亨儿马斯11的,下班后的穿着很时髦、很挺括的,阿明即便要借,也不大敢借,因为一旦雨披沾上油脂,想洗干净很麻烦,这油脂疙瘩还给他们,叫他们如何套得上身去? 阿明冒雨死命地踏,“阿临”他奶奶的装模作样地推! 阿明人小力小,这几天一折腾,身子又虚,踏得了连自己的阿爸姆妈都不认识了。到了半坡上,实在搪不牢了,便下车来,用勾篰儿的“ㄛ”型铁钩勾住车杠,一步一步往上拉。 店里早有换个临时工的传闻了,已打电话到区公司去要求了,说是阿明不适合这力气活儿。他担心被一脚踢出门外,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努力地工作着,经理对他的印象还好,所以留了下来。 他叫一声推,“阿临”就推一下;他不叫,三轮车便要溜坡了。阿明浑身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儿还是雨水儿。 他咬着牙儿,用尽了吃奶儿的力气拉,几乎要瘫倒于地了。突然间,他感到右小腿內侧和右大腿根部隐隐作痛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痛的,阿明只是以为早上跑得太急了,或者用力过度之故。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一天九毛钱挣之不易了,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苦难。 可是,当他对比阿哥在乡下做一天只有两毛钱,眼前浮现房东大妈颤颤抖抖地接过那50元钱,这苦难能算得上是苦难吗? 【注释】 1苟头缩脑:杭州话,腰板不挺,缩着脑袋,也形容说话做事缩头缩脑。苟:卑下。 2掳掳括括:杭州话,搜尽所有之意。 3毛罪过:杭州话,很可怜之意。 4排岭:即今千岛湖镇。 5兜窠:杭州话,似是在说同一件事,实际大相径庭。 6辣其儿:杭州话,即辣椒。 7过饭:杭州话,当作菜肴下饭。 8不入胃:杭州话,东西吃进胃里不舒服之意。 9毛杀饭:杭州话,饭很吃得下去之意。 10兜进兜出:杭州话,一进一出刚好错过之意。 11亨儿马斯:自以为很了不起、高人一等而看不起他人之意。 第33章 49. 包庇 阿明这份临时工作,是做裁缝的老二的师傅介绍进来做的,他自己也十分喜欢卖肉这个行当,总想好好做有朝一日能转正,所以最怕回报1了。 他晓得卖肉佬与杨经理是弟兄,关系很铁,要是他真当去呛一声,那饭碗头就丢定了。 如果吃不消力气活不做了,那么在大人和老二面前还有个交待,如果因工作懒惰而被回报,则说不过去了。 也许运动来了,卖肉佬心情不好,想在阿临身上发发脾气,那么阿明就踫上晦气了。 确实,他踫到了晦气! 身体不好,除出刘三姐关心他,玉姐说一句外,店里的人包括领导都把他当成死故2,视而不见,这是阿临的本质所决定的。阿明苦撑着去踏,假如踏死了,也是自己该死,怪不得恨不得他人的。 而且要叫他说说清爽少鸭儿的事,这更是晦气搭煞了。这是事关人品的大问题,要是被戴上一顶歪帽子,钱塘江没有盖儿,跳进去也洗不清了! 眼面前的晦气,是卖肉佬寻他事儿。士可杀,不可辱——豪言壮语而已,有几个不怕死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倒是实实在在的话儿! 阿临就是阿临,吃的是临时粥,喝的是临时汤,你想颠,颠得过捧着铁饭碗的长工吗? 阿明想定了,尽管一万个不愿意,一万个恨,不得不捡起秤砣儿,粘起了肉票。 “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灾。”阿明恨得牙痒痒,但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小阿临,”——这是肉店官区分大阿临老丁与阿明的叫法——“上午开的会急个套说?”卖肉佬问道。 “要你们自觉去交代问题。”阿明正在气头上,爱理不理道。 “是不是已有人交代了?” “是的,3100多元。” 阿明瞥见卖肉佬的眼里掠过了一丝惊惧,一个顾客买两张肉票的夹心肉,他刀儿下去时,居然还抖了几抖,虽然不是太明显,但阿明感觉到了此刻他內心的剧烈震荡。 “该轮到你了,贪污犯!娄阿鼠!”他心里头暗暗诅骂。 这天的天气还算凉快,一进肉厂熟食车间,一阵阵浓烈的肉松香气扑鼻而来。阿明没吃中饭,馋涎欲滴,也许注意力分散了,那羊核活儿的痛也减轻了不少。 他装了五百多斤杂排、猪爪等熟货——这一部分是送火车站的,一部分送卤味店的——往回踏。 望江门铁路外有一百多米的坡儿,阿明踏了一半,由于用力,小腿和腿根又剧烈疼痛起来,他不得不下车来拉,黄豆般的汗水滴滴答答直淌。 屋漏又遭连夜雨。刺溜一声,一只轮胎瘪了。附近没有补胎的,阿明这下苦相摆出了。 他看着路上不多的行人,露出了乞怜的眼神,希冀有人来帮一下忙,可是行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看了一眼后,各自往前走了。 有个小年轻从始版桥直街荡发荡发3出来了,阿明一看他身强力壮的,便摸出蓝西湖牌烟儿,凑上前去。 “弟兄,轮胎没气了,能不能帮我推一下?”阿明道。 那个小年轻歪头一看又扁又皱又受了潮的烟儿,屁都没放一个,顾自走了。 阿明的性格不善于开口求人,说得好听一点是老实,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木头。他踫了一鼻子灰,就不敢再请人帮忙了。 他坐在路坎上,看看烟儿的纸张,已被汗水弄得花里斑斓了,这样的烟儿能给人抽吗?但是他又舍不得扔掉,于是将烟儿弄弄圆,又在大姆手指上笃了几下,那烟儿已少了一截。 阿明为了印象,在店里很少抽烟的,这个时候心里头烦恼,于是从裤袋里摸出火柴盒,拿出几根来擦,擦来擦去都擦不旺。原来火柴盒上的磷纸受潮了,他气得一脚踏扁了盒儿。 这时正好有个抽烟的老头儿过来,阿明便站起身来借火。老头儿的烟儿只剩个蒂头了,就给了他。 阿明烟儿对着烟儿,对了半天还是对不旺,便又一脚踏扁了烟儿。 时间不早了,呆鼓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只能一米一米硬拉。汗如雨下,疼痛使他难以站稳身子。 也许脚劲道用力过度,阿明的腿静脉在急剧膨胀,羊核活儿也更肿大了,浑身的热血似小溪满水快要溢出喉咙来了,心脏里犹如有把剔骨尖刀在无情地割裂它,脑袋要不是有毅力的支撑,热辣辣的就快爆炸了。 “羊核活儿翻身要死人的”,他想起了刘三姐说的这句话,恐怖直袭心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 阿明不知道羊核活儿怎样叫翻身,一分一秒都在祈求它不要翻身。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他悔不听不先去看医生4了,现上吃上了如此重的苦头。 这种苦头未经受过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到的,也是难以用语言可以表述的。然而,小阿明为了那份工作,为了有朝一日能操刀卖肉做个肉店官,实现姆妈的愿望,紧咬牙关,拼了命地上前、上前、再上前。 “阿明,坚持住!坚持住!不能死,万万不能死!”阿明向往着美好的生活,坚定着自己的决心。 还有二十来米了,他脫光了上衣,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吭哧吭哧往前拉。 痩不拉几5的身上,一根根肋膀骨儿全都暴露出来了,满身的汗水在阳光下油光炸亮6的,下巴颏儿滴落的汗水似飞流直下的瀑布,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 到了铁轨上,瘪胎嵌在缝儿里,阿明快虚脫了,再也拉不动了。 火车的汽笛声从城站方向隐约传来,扳道工一看情况不对,跌死绊倒跑了上来,帮阿明推车,路过的行人也一起用力,终于过了道口。 吹哨儿响了,拦杆放了下来,一列货车缓缓地朝南星桥方向驶去,阿明站在路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 江城路郭东园巷不到,有一家补胎店,只是先要把货卸下来,不然无法补。阿明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上搬下,又累了一阵子,总算回到了店里。 “你打游击去了,要介长时光?杨经理和工作组在等你呢!” 阿明刚跨进门槛,大气还没喘出,钱收发从收发间出来,掼出话来。 “师傅,车胎破了,所以回来迟了。” “快去!快去!阿明呀,你说话要经过脑子想一想的!你少鸭儿一事,是王老头儿告发的,你自己肚皮里有数就好了。领导已找我谈过此事,我已帮你在他们面前解释过了,你没偷就没偷,牙齿一定要咬牢。” “师傅,我确实没偷呀!” “好了好了,表说了,汏个脸,快上去吧。” 阿明汏好脸,跨上楼梯,心儿扑通扑通直跳,脚光儿都抖了,蒸笼鼻头又冒出汗珠儿来了。 杨经理和工作组人员正在小会议室里开会,见阿明来了,杨经理和郑组长还有一个女的就带他到了经理室。 “今天工作组要找你谈话,你知道为什么吗?”杨经理叫阿明坐下后,呷了口茶,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盯着他道。 阿明抹了抹鼻头,摇摇头。 “有人检举你偷窃集体财产,比如鸭儿呀什么的,希望你自觉向组织说明问题,放下包袱,继续工作。”杨经理道。 阿明感到如果不交代问题,就要回报他似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浑身热刨刨的难受,他从头到尾把经过说完,道:“杨经理,郑组长,份量是少了四斤,但我真当没偷呀!真当没格回事体的呀!” “没格回事?难道鸭儿会从笼子里自己飞出去的吗?”那女的一边做笔录,一边眨着她的牛爆乌珠7道。 “。。。。。。” 阿明接口令差,一下子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不安地搓着衣角。 “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吃五谷杂粮的,总要得毛病的。双打运动正在扎扎实实地开展,我们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的问题不是很严重,但不说清是过不了关的。”郑组长点上一支烟儿,斜着眼儿道。 “没偷过总不能说偷过了,你们在我的工资上扣就是了。”阿明的百步汗直流,他的腿儿又痛了,揉上揉下,一脸的苦相。 “这不是扣不扣钞票的问题,这是个正确对待运动的态度和思想问题。有的同志认清了形势,主动交代,积极退赔,将会得到宽大处理;有的人利用职务之便,损公肥私,中饱私囊,拒不交代,对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我们决不心慈手软,将对他们采取坚决的隔离审查!”郑组长抹着秃头,扳着脸孔道。 阿明的眼泪水都快掉下来了,不知道该如何说,郑组长的话像榔头一样,一记一记重重地敲打在心窝头,这比身体的病痛更难承受。 “大家反映你工作是积极主动的,不怕脏,不怕累,兢兢业业,不计得失,我们也正在考虑你临转正的事儿。还有一件事,有同志揭发你提禽去,替朱玉香带肉回去,有没有这回事?”杨经理翻着笔记本,合上后,提起杯儿来问。 “嗯?这。。。。。。让我想想——想想看。”阿明没想到领导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暗暗吃惊。 原来他们找他谈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朱玉香就是玉姐,她家住在姚园寺巷。有一次确实顺便帮她带了一篮子东西回去。那篮子上面放的是蔬菜,下面则是子排、腿肉、腰子等。当时阿明就觉得有问题,但又不能确定没付过钱,再说自己家里买点板油、腿精肉、筒儿骨什么的,基本上是走玉姐这个后门的,三分、四分零头是抹掉的,份量也要多出肉票一两、二两。所以,这件事就埋入心底了。 “想起了没有?”杨经理追问道。 一个“有”字几乎要吐出喉咙了,阿明眼前蓦地浮现出上午在楼梯里玉姐那奇异的目光,他忽然间明白了这目光的含意。 “好像没有。。。。。。记不起了。。。。。。”阿明垂着头道。 “没有?看来你的思想很不端正啊!要知道,这个拿,那个拿,这里开后门,那里走后门,就会损害到人民群众的利益!你想想看,人民群众每月只有几张肉票,半夜三更迎风冒雨排队想买点板油、猪心、腰子、腫儿、筒儿骨什么的,却不能买到。这些紧俏东西哪里去了?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这股歪风邪气不狠刹,这些蛀虫不挖出来,服务质量就不会提高,服务态度就不会改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成了一句空话!”郑组长批评教育阿明道。 “是没有呀!”阿明想着玉姐替他抬猪下脚,就横下一条心了。 “回去好好想想,想起了就来汇报!”杨经理不耐烦道。 【注释】 1回报:此处意为解除劳动关系。 2死故:即不存在。 3荡发荡发:杭州话,头发飘动,形容轻松地走路。 4看医生:即看病。 5痩不拉几:杭州话,很瘦。 6油光炸亮:杭州话,形容皮肤光滑亮泽。 7牛爆乌珠:杭州话,眼珠凸出之意。 第34章 雁南飞 51. 贵人 白娘子,峨眉山千年修行的蛇仙,美貌绝世,温柔善良。她为报书生许仙1700年前的救命之恩,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羨仙,入红尘与其结为夫妻,演绎出断桥相会、水漫金山、被镇雷峰塔之千古爱情绝唱。《西子湖拾翠余谈》云:“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冬雪一下,西湖银妆素裹,而尤引人入胜处,则是断桥。钱塘四百八十桥,何以断桥为第一桥,不独其景旖旎,盖有美丽之传说。小子有一首《断桥残雪》,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悠悠飘晚雪,熠熠闪晨珠。 洞剪白堤月,波裁葛岭庐。 千年独寝冷,一枕共眠舒。 残梦犹依恋,春风莫碎图。 “四人帮”被粉碎后,党中央吹响了进军四个现代化的号角,杭城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夜校和各种各样补习班,一代被文革耽误了的年轻人背起书包,纷纷涌向课堂,阿明也在滾滾的洪流中。 初恋之味,犹食蜜糖,甜梦入眠;似吞黄连,苦梦惊醒。阿明的初恋,只是单相思而已,他忘记了过去所有和他有过交往的女性,如入魔窠一般陷入情网而不能自拔。然而,休将我语同他语,未必他心似我心,其结果便可想而知了。正是: 落花有意水无情,早知情苦何痴恋。 51.贵人 三月的杭城,春寒料峭,霪雨霏霏。 阿明无精打采地走到华光巷口,回头朝定安路菜场望去,眼里噙着酸楚的泪儿。 这菜场在定安路南口,市公安局对面,六七百个平方,三面无遮,就像个凉亭。低矮的瓦屋下,立着根根木柱,中间隔开着一块块磨石子柜台,每个柜面上挂着“蔬菜”、“水产”、“肉类”、“豆制品”、“老弱专柜”等牌子。从后头通过一扇小铁门,是幢六层洋房,楼底一间房,便是定安蔬菜食品中心店的办公室。 这中心店下辖定安路菜场、光明路菜场、劳动路菜场、清波菜场和青年路门市部。 阿明想做个肉店官,满怀希望地踏进了定安路菜场。当中心店书记阿才宣布13个新人的工作岗位后,阿明不但不能留在定安路菜场,连光明路菜场、劳动路菜场、清波菜场、青年路门市部都轮不到,而是被分配到云居山脚下的定安路菜场豆芽菜工场。 这豆芽菜工场就是孵黄豆芽、绿豆芽的,两班制,学徒三年,而做营业员的学徒时间只要两年。阿明当时就懵了,在书记、经理、团支部书记再三的思想开导下,才迫不得已去工场报到。 “他奶奶的,把老子弄到格个地方去,做和尙去啊!”和阿明一起分配到工场去的另有2人,一个当下扔下考勤本不去了,另一个叫子荣的,忿忿不平地对阿明道。 阿明正回望着菜场,听子荣这么说,心里更感到委屈了,做不了肉店官,至少留在菜场里,买买菜也方便,工场就八九个人,而且都是和尚头,实在没劲头,便道:“你我没门路,随他们拔拔过,有啥个办法呢?” “畜生儿子,他们好上墩头1、把方向2,叫我们去数毛毛3,太没花头4了!”子荣几乎吼叫道。 “子荣,当时你进菜场想做啥西?” “老子当然想卖肉了,卖不了肉,做个驾驶员也好。你呢?” “和你一样。” 两个人像难兄难弟似的,到了四宜亭,向工场的负责人贵福师傅报到。 这工场在一幢六层洋房的底层,一排排砌着数十个水泥池,池上盖着草包,草包下面的黄豆、绿豆或刚发出绿芽,或快长好了。工场的后头是个天井,云居山就在上头。天井边有间矮房,房里摆着两张床,是做夜班的人睡觉的地方。 孵豆芽其实很简单,每天定时浇浇水,一个礼拜就成熟了。阿明实在无聊,拿些报纸来翻翻,有些字儿不认识,便查查字典,有时还练练毛笔字,写写歪诗什么的。 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毕竟铁饭碗捧定了,不像大阿临丁师傅,户口不在杭州,转不了正,随时随刻会被穿小鞋而滾蛋。 宝生、定富也一起参加工作的,都安排在定安路菜场,前者卖肉,后者开车,他俩就住在工场后面的八口井边。阿明起先不知道,他俩晚饭后常来工场聊天,才知道区公司的鲍书记就住在他们家旁边,常走动的,所以工作分配得这样好。 阿明与子荣、宝生、定富同年,很合得来,常去城隍山逛逛,柳浪闻莺荡荡,谈b谈卵,说说笑笑,于是成了好朋友。 如此清闲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这天傍晩,阿明饭后没事,坐在天井里的小凳儿上,翻看字典,查找八卦里其中几个字儿的读音和意思,一个50多岁的人抽着烟儿、背着手儿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很精神,只是皮肤有点黑,阿明不认得,以为是附近的人随便进来走走,顾自翻着字典,在小本子上记着。 那人到工场里转了一圈,走了出来,在阿明旁边又点上了一支烟儿,拿起阿明脚髁头上的小本子,翻了一翻,道:“‘开展双学,促进双打’是你写的吗?” 他进工场里去时,阿明以为他是个贼骨头呢,眼睛紧盯着不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打了个瞪头憨,半晌才道:“是的。” “上午我去了定安路菜场,看见黑板报上的这篇文章,能将学习新时期的总任务、学习新宪法与一批双打运动联系起来,写得不错。” “王书记到工场来,说我们这里不是世外桃源,不能置之度外,要求在这次双打中‘二摆二讲’,摆‘四人帮’横行时对商业职工造成的思想危害和对菜场服务工作的破坏,讲在‘四人帮’横行时个人说了什么坏话和做了什么坏事。我闲着没事,所以胡说写了这个,交了上去,没想到会登出来。” “商业系统的不正之风很严重,它严重地影响到了我们的服务态度和服务质量,每个人都应该积极投入到双学双打中去,摆问题,揭矛盾,找差距,谈认识,通过运动,提高思想觉悟,做好本职工作,更好地为人民群众服务。” 那人一支接着一支烟儿,像个领导似的侃侃而谈,还问了阿明的个人、家庭以及工作情况。阿明一一作了回答的同时,肚皮里在想,这个人蛮发靥的,啰里八嗦5个没刹车,上政治课也就算了,还查起户口来了,便想立起身走开去。 “鲍书记!何风吹来此地?”贵福师傅云居山一圈逛了回来后,进门便喊。 “饭后散散步。贵福,你是饭后百步走,在这里隐居,赛过活神仙呀!”鲍书记递了一支烟儿给贵福。 “哪里哪里。这一区大大小小几百家店,近万号人,领导百忙中光临工场,不胜惊喜!不胜惊喜!” “贵福呀,有时我头痛的厉害,还真想学学你呀!” 贵福师傅给鲍书记泡了一杯茶,拿出了方凳儿。他们坐下后,跷起了腿儿,聊开了天儿。 阿明见是大领导,暗吃一惊,这一来筋骨都做死了,鼻头上都快冒出汗儿来了。 隔了一天的下午四点钟光景,贵福师傅通知阿明,说是中心店王书记打电话来,叫你准备好脸盆、毛巾、牙刷、钞票、粮票等,明天上午8点去中心店报到,然后去华家池三集中学习班。 阿明被这突如其来的通知激动死了,高兴地跑到后头的八口井边,想告诉小弟兄这一好消息。 定富不在家,宝生正挑着粪担儿上坡去。他屋后的坡地上种着蔬菜,这时要去浇粪。 “宝生!我明早要去华家池了!” “真当的?” “骗你作啥?阿才叫贵福通知我的!” “有介好的事体的呀!看来你要走好运了。” “去锻炼锻炼,到底急个套还不晓得。” “你今后爬上去了,表忘了我们这帮小弟兄哟!” “宝生,你说啥个话,八字还没一撇呢。” 阿明回到家里,兴奋得一夜头没睡好。他在肉店时就听说过有个学习班,是专门对拒不交代的贪污分子集中隔离审查的地方,这三转四回头,却转到那里面去了,这可是长见识的地方啊!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锡顺一个老早就把儿子整理好的网线袋儿放到了车架儿上,他要送儿子到菜场去。 “阿明呀,这是个见世面的好机会,你要把握住噢!你要听领导的话,和同事搞好关系,工作上要吃得起苦,不好偷懒的噢!我另外不担心,就是你的脚呀,你天天住在外头,疤儿其实没啥关系的,你表怕难为情。屋里头就不要挂心了,有空回来看看。”莲子东一个关照,西一个叮嘱,又塞了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在儿子的表袋里,眼泪汪汪的。 八点多一点,一辆淡蓝色的三托儿6停在了菜场门口,书记阿才、经理永珍、工会主席丙千、团支部书记小金送阿明和另外六个从各个单位调来的人上了车。他们虽挤坐在小小的车厢里,却露出了喜悦的目光。 七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是从望江菜场调出来的。他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魁梧,剪着平顶头,满脸的胡子,就像老鸭儿褪了长毛后仍留在头颈上又黑又密的小毛。大家在等车来的时候就已通了姓名,他姓牛,名钢,很会说笑。 他告诉大家,说这次双打,其他区的学习班里,贪污分子有用筷子戳破喉管死的,有用牙膏壳划断静脉死的,也有撞墙、跳窗死的。 四男二女六个小鬼头哪见过世面,被他绘声绘色说得脚光儿都软了,这太吓人倒怪了,要是踫见这种事,岂不睡觉都要见鬼了! 虽然六月份还不到,天气却异常地闷热。三托儿往东行驶,太阳照在城河上,粼粼波光刺人眼睛。到了凯旋路上,总算有人行树遮挡住了炽烈的阳光。 驶过一片田野后,进入了浙江大学华家池校区,在一幢两层楼房前嘎然而止。 这华家池,在庆春门外,池水80余亩,水深2米,碧波荡漾,绿树成荫,水榭亭阁,曲径通幽,素有“小西湖”之称。它原为浙江农业大学所在地,后并入浙大。 鲍书记和几个领导出了招待所的大门,欢迎阿明等新人的到来,并通知十点半集中开会。 阿明和牛钢被安排一个寝室里,这是一间朝南的房间,两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 开会时间到了。近三十个工作人员拿着笔记本,记录着学习班负责人的讲话。 他先向新人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学习班人员和被审人员的情况,然后读了1978年4月7日《人民日报》“要大张旗鼓地开展‘双打’运动”的文章,强调一定要扎扎实实地开展好我们区商业系统的双打,最后欢迎鲍书记讲话。 鲍书记的烟儿一直抽着,他戴上眼镜,拿起一张报纸,一字一句读道:“浙江日报今日版刊登我外交部就苏军侵犯我边界事件的声明——我方不能同意苏联歪曲事实的辩解。事实是在五月九日上午当地时间约七时苏联直升飞机入侵中国领空,在那里一直盘旋侦察到十一时许。与此同时,苏联十八艘军艇侵入中国水域,约三十名配有步话机的全副武装的苏联军人登上江岸,直到十时半才登艇离去。。。。。。深入中国领土达四公里之远。” 他放下报纸,拿起烟缸上的小半截烟儿,深吸了一口,道:“国外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国內贪污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大挖社会主义墙脚,他们把人民交给他们的神圣岗位当作自己发财的捷径,不择手段,疯狂侵吞。去年下半年在肉店开展运动试点至今年三月份全面铺开,挖出了不少硕鼠、蛀虫,为国家挽回了百万元的经济损失,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威风。” 鲍书记呛了几下,又点燃了一支烟儿,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可是,有一家肉店的一个营业员被揪出后,对运动深怀不满,大写状子,四处告状,诋毁我们的双打‘过火’了,甚至咒骂运动‘右倾’。同志们,这一小撮贪污分子,当他们的利益被党和人民剥夺后,极尽恶毒,妄图翻案。我们能答应他们吗?答案是不能!不但不能,我们还要毫不松懈地继续深挖那些‘东霸天’、‘西霸天’之类的硕鼠、蛀虫。在这里的这个学习班,是我们与他们作坚决斗争的前哨阵地,是‘上甘岭’!各位在座的同志们,肩负着我们区商业系统双打的重任,一定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让那些硕鼠、蛀虫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给广大商业职工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阿明回到寝室,望着窗外碧波荡漾的华家池,回想着鲍书记的话,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注释】 1上墩头:卖肉之意。 2把方向:做驾驶员之意。 3数毛毛:豆芽有根须。 4没花头:捞不到好处之意。 5啰里八嗦:杭州话,即啰嗦。 6三托儿:三只轮子、方向盘似自行车把手的小卡车。 第35章 52. 见识 “啪!啪!” 两个大巴掌扇在一个弱不禁风的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脸上。她摇来晃去,差点儿掼倒,扶住墙壁站稳后,两个脚光儿抖个不停,嘴角儿已淌出血来,两边的脸上,可清晰看到红红的指印。 “快向人民低头认罪!”牛钢厉声道。 那妇女颤抖着弯下腰去,死样怪气地鞠了三个躬,有气无力不情愿似的连着说“我向人民低头认罪”。 “坐下!”牛钢道。 妇女将方凳儿朝后拖了拖,似乎为了避过审查人员手臂的距离。 “坐上来!” 牛钢吼着,刚挥起手掌,就被闻组长拉住了。 这闻组长也只有二十五六岁,是青年路酱酒店的经理,被抽调到华家池,做第三战斗组的组长。他架着一副眼镜儿,看上去蛮文气的。 阿明和牛钢分到他的组里,阿明做记录员,牛钢和一个叫小敏的女孩做陪审。 这是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方桌、凳子一放,就差不多了,墙上贴着***、华主席的像以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刚才牛钢左右开弓,在晚上和狭小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地响亮,阿明第一次做这个行当,吓得了心都被拎到了喉咙口。再看那妇女,一脸的罪过相,如果不是被审人员,他或许会跳出来打抱不平。 “你是红星菜场勤俭路分部的林宝珠?”闻组长对那妇女道。 “是的。” “你应该知道进三集中学习班是因为什么,我们的政策你也应该明白。” “是的。” “有人检举揭发了你的问题,你应该也必须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以求得组织的宽大、人民的谅解。” “我没问题可以交代,那是他们诬吿。” “诬告?他们不诬吿张三,不诬吿李四,为什么偏偏要诬吿你呢?明确告诉你,运动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漏走一个坏人,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旁证,现在所要看的,就是你的态度了。” “闻组长,我确实冤枉的,如果有问题,在菜场里就向工作组说清楚了。” “凡是进华家池的,都是拒不交代的硬核桃,但在人民的铁榔头下,必被砸得粉碎!” “我真当没贪污啊!” “站到门口去好好想想,想好了进来说!” 那妇女对着墙壁站在走廊上,抽泣了起来,不停地抹着眼泪水。 “牛钢,你刚才给她的下马威太重了,她瘦不拉几的,这两巴掌太厉害了。”闻组长对点着烟儿的牛钢道。 “闻组长,下午我看了第一组审讯惠民路酱酒店的任老头儿,据说他三天连站壁角,每天睡眠不到三小时,眼泡皮儿1膨肿得像卵泡皮儿。审查人员先叫他跪方凳儿,然后拳打脚踢。任老头儿满地打滾,杀猪般嚎叫,还是死不交代。我给林宝珠两个巴掌,算是便宜她了。”牛钢理直气壮地说。 “牛钢,比审任老头儿招数更厉害的我也见过了,像弯腰儿站通宵、跪地不准弯腰儿等,还算是一般的。他们组喜欢用体罚和殴打,我们组不能去模仿,凡事适可而止,毕竟是人民內部矛盾的多。” 那个时候,普法教育还没有全面开展,法制也不健全,逼供信屡见不鲜,跳楼上吊司空见惯,不像现在法制越来越健全,执法也越来越人性化,而逼供信则被视为非法行为。阿明当时一点儿都不懂法,也不知道如何审讯,他只是在电影上看到过,那十有八九是在严刑拷打下交代的,牛钢这两巴掌虽然狠了一点,但对比电影上的严刑,则小巫见大巫了。 “闻组长,她要是牙齿咬得贴贴实,歪着头颈2不肯交代,我们急个办呢?”阿明杞人忧天似地问道。 “我们要从最充分最简单的旁证中突破她的心理防线,然后在对她思想开导的同时,步步深入,她就会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出来。”闻组长审的人多了,很有经验。 “那么如何计算她的贪污数额呢?”阿明初上战场,有许多好奇。 “这个简单。比如某人一个月中自己有几次买菜不付钱、少付钱,向家属、朋友卖出不收钱、少收钱,从某年某月起到某年某月止,一加一乘,数额便出来了。”闻组长解释道。 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林宝珠没有交代的意愿,牛钢叫她老老实实站好,又提了个卤味店姓夏叫来香的女营业员进来。 这次牛钢没动手了,叫她鞠躬认罪后,让她坐在方凳儿上,一边摸着黑漆漆的胡子,一边吐出一口烟道:“你不仅有经济问题,还有生活作风问题,我们不会乱糊缸罩儿3把人弄进这里面来的,是在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后才对你实行了隔离审查,希望你能认清形势,如实向组织说清问题,早日出学习班。” “你先说说你和你店经理的作风问题吧。是他先勾引你的,还是你自己挨上去4的。头次发生不正当关系在哪里,怎么发生的,发生的过程和结果?”闻组长放连珠炮似的。 阿明和那个女陪审员小敏被闻组长这一番话说得脸孔都血沥大红了,低下了脑袋,而牛钢则像喷了花露水似的,神清气爽。 那夏来香三十来岁,皮肤黑里透红,生得有点儿姿色,进学习班三天了,这是第一次受审。这三天的冷处理,目的是让她感受一下学习班里的肃杀气氛,崩溃她的心理防线,同时让她好好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自己应该交代的问题。 她也许受了寂夜嚎哭和走廊里面壁而立阴影的刺激,一坐下就呜呜哇哇哭开了。 “我、我——我交代!我交代!只是。。。。。。我能——能不能提——提个要求?”夏来香抬起惊恐的脸来,话声带着颤音。 “有啥要求?你说。”闻组长道。 “我家住在四季青的一个小村里,老公去年车祸瘫痪在床,用光了家中的积蓄,还欠了村里的人不少钱。他爸妈和我们住在一起,靠种点蔬菜和帮人管管鱼塘过日子,三个孩子又要抚养,只靠我一个人每月挣三十块不到些的钱来养家糊口。” 夏来香说到这里,低下头去,用衣角抹了抹眼泪,继续道:“经理看出了我贪小便宜,常常给我些小恩小惠,还甜言蜜语的,给我调到了轻松的收款岗位上。我心里确实很感激他,对他渐渐有了些好感,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关系。我们村对男女之事很注重的,要是我与他人轧姘头被村里人知道了,传到我家里,我怎么对得起家人呢?所以,我交代后,望能。。。。。。不然,我、我——我只有跳——跳河了!” “你所提的要求组织会考虑的,但是你必须如实地讲明这一问题,不能有丝毫的欺骗组织。”闻组长道。 “是。。。。。。好。。。。。。”夏来香舌头打结头5道。 闻组长:“我问一句,你想清了回答一句。” 夏来香:“好——好——好的。” “第一次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时间?” “去年7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八点左右,那天下着小雨。” “与谁?” “我店的经理吴阿毛。” “地点?” “卤味店二楼。” “经过?” “那天打烊后,我上楼去换衣服,准备回家,吴阿毛突然从经理室出来,浑身酒气,紧紧地抱住了我,要亲嘴,我被吓坏了,不肯。他关上楼梯门,人大力大,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按到在叠着的粉丝袋儿上,扒下我的一只裤脚管,短裤也被撕破了,然后。。。。。。” “多少时间?” “。。。。。。” “其间又没有说话?” “他说了许多对我好的话。”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些担心店里和家里的话。” “谁揩掉脏物的?用什么东西揩?” “我揩的,用围腰裙。” “当时店里还有谁在?” “其他人都落班了,只有一个值夜班的老头子在下面收拾东西。” “之后又发生了多少次?时间?地点?经过?是强迫还是自愿的?” 。。。。。。 阿明像吃了迷魂汤似的,钢笔早已停住不动了。他醒转了些过来,拉了拉闻组长的衣角,轻声问道:“这些都要记的吗?” “要记。越是细节,越能搞清问题的真相。铁证如山,这对吴阿毛采取措施必不可少!”闻组长毫不含糊地回答。 休息了片刻,闻组长第二遍再审,夏来香所说的与第一次基本一致,这表明她没有王五赵六地乱编瞎说。 夜里十二点光景,闻组长就叫林宝珠回房间去了。走廊上另有两个人在躬着腰,灯光照下来,像两只弯拢的虾儿似的。 一直审查到后半夜三点钟,夏来香也把经济问题交代个八九不离十了。 学习班领导见战斗三组攻克了一个,连夜研究夏来香所交代的问题与旁证是否吻合,特别是偷窃营业款在时间、金额上核对了又核对,确定基本上是真实的,今后也是翻不了案的,便让大家好好休息半天。 阿明初尝战斗的胜果,长了不少见识,倒在床上合不拢眼儿。想到夏来香与吴阿毛十分细致的交代而引起的冲动,突然间感到羞愧起来。假如当时要他站起身来去拿点纸笔什么的,那该有多么地狼狈啊! 夜深了,华家池发出了悦耳的虫鸣声,月亮在窗外掩起白纱羞羞答答的。 这是驰骋美妙想象的好时光! 然而,牛钢头顶个626,一点儿都不识相7,深更半夜还点着灯儿,看着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时不时还读出声响来,阿明的性趣便荡然无存了。 【注释】 1眼泡皮儿:杭州话,即眼眶。 2歪着头颈:杭州话,形容很顽固。 3乱糊缸罩儿:杭州话,乱弄、乱搞之意。 4挨上去:杭州话,靠近,靠上去,也即送上门去之意。挨,杭州话读“啊”。 5舌头打结头:杭州话,形容说话结结巴巴。 6头顶个62:杭州话,头上顶个盒子(此处盒子是指纸糊的空棺材)。62:盝儿的谐音、简写,杭州人把木盒、纸箱都叫盝儿,其本意为盛放印玺、珠宝等的盒子,从盒中空空如也,再引申出人的糊涂、愚笨、疯癫,是杭州人骂人很凶的一句话。 7识相:即识趣,知趣,做事说话有分寸,会看人神色,不招人厌烦。 第36章 54. 逃劫 “你的问题绝不仅仅是零星克扣顾客几钱几两这么简单,要是这样,就用不着到里面来了。我们所掌握的大量证据,这短斤少两只是一个方面,更严重的你心里明白,这是否需要我们具体提醒你,你才肯如实交代呢?” 牛逼张啰里八嗦说了一大堆短斤少两的问题,却回避重要的,闻组长打断了他的交代,目光犀利地盯着他道。 “其他问题确实没有的,要是有,我在店里审查时就交代了,何必到里面来吃苦呢?”牛逼张道。 “那好,我在这儿先提醒你一下,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不必急于说‘有’还是‘没有’。第一,以次充好。1,夹心肉1规定,刀不过两根半肋膀骨,你斩在第三根,甚至三根半上,卖给单位的则还要多,这样有三两半斤的条肉当成夹心肉卖;2,夹心肉不准连带槽头肉,你在卖给个人尤其是单位的夹心肉上,几乎超过一二厘米;3,子排不允许带膘油,而你卖出的则有厚厚的膘油,一块子排至少有二两;4,腿肉不能带胸脯肉;5,腫儿不能带脚圈;6,碎油不能当膘油。第二,冻肉注水。冻肉不能在水池中浸泡过夜,你看似工作很积极,实则别有用心,一爿冻肉过夜浸泡,至少要多出一二斤,根据你定货记录,没有鲜肉的日子,一天平均八爿冻肉,那么少说说也要多出七八斤。以上都有同店职工、釆购员检举材料,以及原始记录。另外,再提醒你一句,多出的肉票你与收款员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私分,以及她去水漾桥变卖了多少钱,都有十分详细的坦白。” 牛逼张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或许天热,或许紧张,汗水直流,闻组长的话刚停下,就急煞乌拉道:“这些都是他们瞎七瞎八2乱说,打击报复。。。。。。” 闻组长挥了挥手,又打断了他的话,慢条斯理道:“你不交代没关系,我们根据充分、确凿的证据,照样可以定你的贪污罪,并且以你顽固抗拒交代,加重对你的处理!——你先把与朱玉香的关系说说清楚。” 阿明记到这里,心一下子被拎了起来,如果事不关己,那是最能提神醒脑的审讯,这下因涉及到自己,却是提心吊胆了。 劫数来了,能逃脫吗? 他竭力控制住不易被人察觉的手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握笔杆,准备记录。 牛逼张:“我与她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说说笑笑,大腿上摸一下,肩膀上捏一把,这都是有的,要说我与她搞七捻三轧姘头,那是绝对没有的。” 牛钢:“你电影《阿娜尔罕》有没看过?” 牛逼张:“看过的。” 牛钢:“什么时候?和谁?在哪里看?” 牛逼张:“大概去年三月份的一个晚上,和我老婆在太平洋电影院看的。” 牛钢:“看好以后呢?” 牛逼张:“以后?以后嘛,就和我老婆回家了。” 牛钢:“怎么回去的?” 牛逼张:“我自行车带她回去的。” 牛钢:“走哪条路回去?” 牛逼张:“走中山中路。” 牛钢:“你住在哪儿?” 牛逼张:“我住在佑圣观路信余里。” 牛钢:“上班路不路过斗富二桥?” 牛逼张:“我走城头巷,是不路过的。” 牛钢:“你一个老早有没有和朱玉香踏自行车一起上班过?” 牛逼张:“朱玉香住在姚园寺巷的东头,是走建国南路的,路高头是踫不到的,没有一起踏车上班过。” 牛钢:“确定没有?” 牛逼张:“确定没有。你们问的这两件事儿我在店里就向工作组说清楚了。” 闻组长:“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 牛逼张:“那肯定是负责任的!” 闻组长:“你先回房去好好思考,待我们向你老婆调查证实,才能相信你说的话。” 牛逼张:“你们去问我老婆作啥?” 闻组长:“我们办案必须重证据,这是原则,一点儿都不能含糊。此外,明确告诉你,我们正申请上级有关部门对你进行抄家,如果你老实交代了,并积极退赔,为了你家庭在左邻右舍的印象,可以考虑撤销申请。你也晓得,你店里的阿森一开始嘴巴蛮老的,拍着胸脯说没经济问题,后来从他家的日光灯罩儿里搜出钞票,才不得不交代,但这交代的性质就不同了。处理的轻重,我们还是要看态度的。” 牛逼张突然变色了,不停地抹起了汗水,一脸的喳污相,道:“好!好!你们不要去外调了,更不要去抄家了,我屋里头那个黄脸婆,木佬佬厉害的,一般人是吃她不光3的,你们介套一弄,她要是跟我离婚急个办?两个伢儿读书急个办?我在经济上的交代确实避重就轻了,如实交代就是了。” 牛钢:“说实话!” 阿明记到了这里,浑身热刨刨了,心儿乱跳。 “色厉内荏的牛逼张!”他心里头骂道。 忽尔又转念暗暗道:“卖b儿子,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噢,不要把玉姐也牵涉进去!” “我——我——我一定说实话!——说实话!”牛逼张这时像条癞皮狗了。 闻组长似乎无意中射中了他的腰子4,原来牛逼张在外头牛逼哄哄,在家里头却是个气管炎5呢! 牛逼张能交代经济问题,交代得越多阿明越开心。只是玉姐在阿明的心目中,应该说还是比较完美的,要是牛逼张把他和她轧姘头的事体一古脑儿都吞出来6,那么,玉姐浑身上下就腻心百邋,一个铜板都不值了。 而更令阿明担心的,也只怕牛逼张与玉姐经济上有瓜葛,玉姐一拿下,他自然有包庇贪污分子之嫌了。 看来这劫是劫定了,在劫难逃!阿明心里头是辣乱三千,恨不得天马上翻个身儿,什么事体都没做过。 “看电影那件事是什个套的。那天我朋友拿了两张票子来,她正好在旁边,我开玩笑地问她想不想去看,她一开始没说话。我问第二遍时,她说她老公出差去了,晚上没事体,看场电影怕啥西,所以我们一起去看了。看电影时,我摸她大腿,她推开了我的手;再摸,她没反应了,但是那下面还是不肯让我摸。看完后,我送她回家,是想弄她的。她说她伢儿在家,不让我送到家门口。我就在小弄堂的一个暗处夹住她,想亲她嘴儿、摸她奶儿,哪晓得她反起抗来,弄得我不尴不尬,空劳劳一场。” 牛逼张说话的样子还算诚恳。闻组长与牛钢对视了一下,这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另一件事儿,其实我候在斗富二桥和她一起来上班不止一次,至少有四五次。有一天,她说起姚园寺巷里一个花疯越来越疯了,有时半夜三更还在巷子里炸咙皇天,她被他吓都吓死了,所以我想讨她欢喜,天气不大好的日子早起半个钟头,候着了就和她一起来上班。玉姐这个人,你们不了解。她生得性感,说话和动作有趣得很,不光光把我,也把店里好几个小伙子的胃口吊起来了,而当你啊唔一口想把她吃到肚子里去的时候,她会突然给你兜头一盆冷水,叫你哭笑不得。说实话,我屋里头那个黄脸婆一点儿都没弄头的。唉!男人不花,女人不爱;我对她花,她也不爱。唉!女人家的心思呀,像山一样地高,像水一样地深,实在吃她不透啊!” 牛逼张居然在审查室叹起苦经来了。从他的说话语气、神情来看,看不出在说假话,而从叙述的前因后果分析,也难以找出破绽。 “此事你为什么不向工作组说清楚呢?”闻组长道。 “店里的人都蛮欢喜轧是非的,最好你死,他活着。实话实说,我是想打她套儿,要是看电影、候她上班被人添油加醋,一传二传传到我那个黄脸婆耳朵里,我即使有一百张嘴巴都说不灵清了,所以不敢说呀,你们也千万不要去调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牛逼张一副罪过相。 “那要看你是否把经济问题如实交代清楚。”闻组长揪着了机会,但不动声色,给他施加压力。 “先弄支烟儿给我吃吃!”牛逼张道。 牛钢递了一支烟儿给他,道:“一抄家,捜出来的钱财,与你家庭的经济收入一轧,问题就一目了然了!这经济问题不同于男女关系,说得好听一点,也是为了家里头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即使退赔光了,夫妻感情也不至于完全破裂,子女也不会对你恨之入骨。所以,你应该认清形势,放下包袱,彻底交代清楚,诚心诚意向人民低头认罪,以求得组织的宽大处理,保住饭碗头。有了饭碗头,今后靠双手勤劳工作,好日子还是会来到的。” 牛逼张一边吸着烟儿,一边频频点头:“我说我说。牛兄,能不能再给我一支烟儿?再给我一杯水?” 闻组长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牛钢则把半包烟儿往桌前移了一移,又用手指了一指。 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牛逼张的贪污问题基本上搞清楚了。其采用以次充好、冻肉注水、短斤少两以及买肉不付钱、少付钱等手段,在十年之间,合计贪污人民币一万三千五百余元。 也许他与杨经理或者与其他人的问题还没有全部交代出来,但因没有旁证,不能乱审,闻组长整理好材料,上交给了学习班领导。 “小阿明,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工作呀!你的字儿还写得蛮端正的。”牛逼张似乎吞光了,心情放松了,这天在隔离间的门口叫住阿明道。 虽然他的交代没与玉姐搭上界,但阿明还是很恨牛逼张的。他欺负他时的那副嘴脸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特别是秤砣儿掼在板壁上的一声响,使他之后一听到声响,便心悸发慌。所以,阿明并未理睬他,顾自朝前走。 “小阿明,走得介快作啥?那个时光对你是有点儿过份,现在回转来想想,确实对不起你。嗨,小阿明,有没有烟儿,弄支抽抽。” “被审人员在学习班抽不来烟儿的!” “偷偷摸摸抽,有啥关系?小阿明,有,就给我一支,我实在难过死了!” 阿明耳朵皮子蛮薄7的,心肠也不是很硬的,被他好话一喷头,再看看他蛮罪过泥相的,便抽出一支新安江牌烟儿给了他。 “小阿明,还有半包都给我好了,我每天会保佑你升官发财的!” 劫数已逃过,阿明心里头的想法便不一样了。 能放过所恨,便能解开自己的心结。人家已经跌倒了,再纠结过去,没啥个必要。阿明这般暗忖着,便把半包烟儿给了他。 牛逼张不停地说“谢谢”,捧着烟儿,笑着转身进房去了。 阿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人呀,真当是山不转水转,今早不晓得明早的事啊!”他自言自语道。 【注释】 1夹心肉:指猪的前腿。 2瞎七瞎八:指做事说话胡乱、瞎弄。 3吃她不光:杭州话,喻某人能干、蛮横,斗她不过。 4射中了他的腰子:杭州话,即打中了他的要害。 5气管炎:即妻管严,怕老婆的男人。 6吞出来:杭州话,即吐出来。 7耳朵皮子蛮薄:杭州话,谓人很 第37章 55. 落日 太阳逞起了威风,每天热辣辣的,似乎要融化了这城市而后快。 窗下许多树呀草啊被晒瘪了,晒死了,泥地也龟裂成一块一块的——据说这是杭州1934年以来最热的夏天。 学习班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阿明怕露出疤儿难看,天天赤膊穿长裤,坐在桌前练毛笔字、看书。由于闷热不透气之故,双腿上长出了许多点点的红色的丘疹,越挠越痒,越挠越多,还流出脓水来。 因为天天要熬夜,有时实在疲倦得搪不牢了,便躺在床上想眯一会儿眼,这时的骚痒伴着灼痛疯狂攻上心来,使他无法安睡。 赤日炎炎,酷暑逼人。阿明天天受着苦难的煎熬,天天盼着下雨,盼着秋风吹来,然而太阳就那么恶狠狠地挂在天空,无视着人类对它的痛恨。 总算有舒心的一天了——学习班安排去江苏善卷、张公二洞游玩。 两辆有着蓬儿的圆头的解放牌大卡车不时地鸣着喇叭,奔驰在原野上。 山峦青青,树木青青,小河青青,太阳是红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稻田是金黄的,村庄是黑白的,晨烟是袅袅的,太湖边上的芦苇是摇曳的,点点白帆飘渺在云水间。 狭窄的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上,“农业学大寨,抗旱保丰收”、“抓纲治国,大干快上”等一幅幅标语映入眼帘,瞬间后去。 大家挤坐在用木板搭起来的座位上,或欢歌,或笑语,或打牌,或瞌睡——这是个难得的轻松日! 善卷、张公二洞的美妙景象令阿明赞叹不已。 洞中灯光色彩斑斓,忽明忽灭,仿佛置身仙境。各种动植物巧夺天工,千姿百态,维妙维肖。洞中有洞,洞洞深邃,上下曲折,左右逶迤。尤其是善卷洞中水洞的天穹压顶、张公洞中海王厅的金碧辉煌,奇异壮观,叹为观止。 游毕二洞,到杭州城北时快五点了,因为次日放假半天,所以路上很多人陆陆续续下车回家去了。 阿明没有回家,到华家池后,拿了脸盆、毛巾等,便去淋浴间想痛痛快快洗个澡。 这淋浴间是孤零零在招待所外面的,靠着围墙,简陋得很。挡住男女间门儿的墙上用墨汁写的“男”“女”两字,日晒雨淋已是模糊不清,而用硬器歪歪扭扭划在“男”字上面的一个“女”字,“女”字上面的一个“男”字,倒还看得清楚。 平常晚饭后,很多人都在这一时间段内冲进淋浴间,在三个龙头下挤挤挨挨洗澡。阿明怕露出疮疤难看,也不去轧b轧卵1,天黑下来时,都去食堂外的水池边冲洗的。 今天人不多,他也弄不灵清究竟哪间是男的,哪间是女的,平时看到男女都有进出的,而此刻两间都没人,便随便进了一间去洗。 刚洗了一会儿,阿明听到隔壁有男人说起话来,水声哗啦啦地响。这一下还了得,万一有女同志进此间来洗澡,岂不要弄出大笑话来? 阿明暗暗叫苦,心急拉污洗起来,希望不要有女同志来。 也真他妈的活见鬼了,有两个女的说说笑笑来洗澡了。她们在旁间的墙外站了一下,便要进阿明这间来。 阿明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时,就晓得不对了,连声假咳,目的是提醒她们不要进来。这两个女的或许谈卵谈昏了头,竟然推开了门进来。 阿明急忙用毛巾遮住下身,大喝一声“有人在洗”。 前头那个女的“啊”地一声叫,丟了脸盆就跑。 阿明胡乱洗完,出了淋浴间,只见两个女的站在泡桐树下,瞪着惊异的眼睛朝他看。 这两个女的虽不是很熟,也说过话的,阿明尴尬地回笑一下,进了招待所。 牛钢这晚不在,阿明在小卖部买了点吃的,一个人脱了长裤,坐在桌前——这是他进学习班以来最惬意的一天。 这晚的月亮很圆很亮,虫声蛙声一片。 阿明心静了下来,咬着笔头,打算写一篇游记,正起头时,值班的负责人敲敲门,叫他到办公室去。 “有人反映你晩快边在女浴室汏浴,有没有这回事?”负责人问道。 “浴是汏的,但我不晓得哪间是男的,哪间是女的。”阿明吃了一惊,实话实说。 “你进学习班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怎么不晓得呢?介热的天气,难道你没汏过浴?” “我喜欢在水池边冲冲的,今天耍子儿回来,身高头灰尘木佬佬,想好好交汏个头,所以头一次去汏。那墙高头‘男’、‘女’写得不是太清楚,叫人无所适从,当时两间又都没人,就随随便便进去了,没想到会这样的。” “哦,什个套的,下次不好再到右边那间去汏了。” “杀了我头也不会去汏了!” 阿明回到寝室,想写游记的劲头一点儿都没了,打了好长时间的呆鼓儿。怪来怪去都怪脚高头的疤儿,否则今天也不会出这个洋相了。 他望着窗外,挠着痒儿,怨着自己。 他又想起在工场里,夜饭吃好后,放下大脚盆,倒两瓶热水,掺上热乎乎的井水,一个人坦悠悠2地汏,没人来张望,多少泻意3。 洗好后,与子荣、宝生、定富及子荣的同学建军,要么在工场里打牌儿、聊天儿,要么到山高头去唱灰调儿、钓馋星婆,多少开心。 阿明想着想着,忽然起了诗兴,可是他不懂格律,提起笔来胡乱地写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 陋室难眠受煎熬, 不如回到云居山, 赤膊赤卵好逍遥。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些时间,他咬了咬牙,掼下笔儿,进了办公室。 “阿明,你还有什个事儿?” “领导,我想回豆芽菜工场去。” “回工场去?” “是的。” “为啥?” “我是个初中生,也没好好交读过书,做记录老是跟不上,所以想回去。” “阿明,既然你来说了,有件事儿就预先跟你讲一下,你好有个思想准备,但此事还没最后定下来,外面不要去说。” “领导,做啥个思想准备?我只不过去汏了个浴,一点儿坏事都没做呀!” “阿明,不是说的这件事儿,而是关于运动的事儿。你应该知道‘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线’。这次双打运动中,我们有些同志急于求成,或者邀功心切,对被审人员揿头皮、抹头颈,甚至吃巴掌、罚站跪等,不少交代好后出去的人写状子,四处申诉,说是在体罚、逼供下受不了才交代的,要求重审。这翻案风已闹得很厉害,引起了市、区领导的重视,正在研究取消三集中学习班,工作人员各回原单位,只留下七个思想、素质好的人到市公司去,成立专案组,负责复查案子,组织上正在考虑你也去,所以你要做好这个思想准备。” 阿明一千个一万个没想到,连“谢谢”两个字都不会说了,回到寝室,心情好得一塌糊涂,又提起笔来,摇头晃脑写道: 山穷谁说无路走, 豁然见到点点柳, 夏热过后是凉秋, 劫去运来月当头。 “阿明,听说昨天你到女浴室去汏浴了,大家都在当笑话说哩。”第二天傍晩,牛钢敲着饭碗,对正要出门去食堂的阿明道。 “搞错地方了。”下午就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阿明,他也装着无介事4,但肚皮里总是节里骨碌的,不是蛮舒畅。 “爽不爽快呀?”牛钢话里带着一点挖苦的味道。 “哦哟,牛钢呀,汏个浴而已,又没看到啥西,没啥个好惊头怪脑的。”阿明说话有点儿硬呛。 “阿明,跟你开开玩笑,汏个浴是蛮正常的。”牛钢话中带刺。 “有啥个玩笑好开?我小时候还偷看过小嫂儿汏浴啰!”阿明顶了他一句。 牛钢见阿明脸孔肃肃起5,也不敢再多说了。 吃好夜饭,阿明觉得牛钢有点儿讨厌,不想和他再说话,便拿起毛巾、牛头裤,出了招待所,往城河走。 他想好了,夜饭吃好后,有将近两个钟头的空闲,何不到城河去游泳,一天到晚练字儿、看书儿,实在有点累。 于是阿明穿过田畈、铁路,到了河边,扑通入水,尽情游玩,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城河里有不少人在游泳,还有人在垂钓。落日红红的,晚霞布满了天空,城东艮山电厂的烟囱冒着白烟。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阿明看到了绚丽的夕景,马上联到了唐代诗人王维《使至塞上》的诗句。他没想到,城河的黄昏居然如此地赏心悦目,早知这样,就天天来了,岂不快哉! 更重要的是,就不会有洗澡的尴尬了! 他缓缓地游向对岸,看见对对情侣手牵着手儿在柳道上漫步,还有的坐在木椅上喁喁相语,不禁想起了与刘三姐那个浪漫的夜晩。 忽忽大半年过去了,人各一方。她过得是否还好?是否还记得曾经痩不拉几的他?是否已和心上人谈上恋爱了? 他自在而又欢快地放纵着自己,舒舒服服游完泳,坐在铁路边的乱石上,数着南来北往的火车车厢,听着啯笃啯笃的铁轨声,想着刘三姐,直至夜幕降临。 【注释】 1轧b轧卵:杭州话,凑热闹之意。轧读“嘎”。“轧是轧非”、“轧姘头”中的“轧”,杭州人都读“嘎”。 2坦悠悠:杭州话,慢慢地、坦然无顾虑之意。 3泻意:杭州话,即惬意、舒畅,似水泻千里。 4无介事:杭州话,没有这么一回事。介读“嘎”。 5肃肃起:杭州话,扳起脸孔很严肃的样子。 第38章 56. 惊遇 秋风起来了,还下起了绵绵细雨。 雨中的华家池,杨柳条儿在微风中轻柔地摇摆,雨珠儿滴落在池面上,荡开的圈儿与燕子点水的圈儿交错,似恋人似的不舍分离。薄薄的雾气从密竹林中缓缓地飘出来,轻吻着一湾碧水。荷花几乎衰败了,残存的青黄叶儿上滚着颗颗晶莹的玉珠。 阿明回望着华家池,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却给他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学习班解散了,他感到很可惜,但时间的车轮总是往前滾的,谁也无法让它停止不前。 市公司在人民电影院后的嘲鸣寺巷內,简易而破旧的两层楼上有一间放着乒乓球桌的会议室,闻组长、阿明等七人就在这里面复查申诉的案子。 8路车从杭四中经过庆春路到菜市桥,阿明上下班很方便,而且工作也很轻松,几乎不用加班。 小弟兄们又能天天聚在一起了,晩饭后便集中在清波街的建军家,要么去山上,要么到湖边,逛到夜深了才回家。 建军是个南下干部子弟,相貌儿很好,皮肤也白,是在杭州手表厂工作的。他从內部给毎个小弟兄买了一块23块钱的西湖牌手表,这在当时是蛮吃相1的。 他腰板儿毕挺,天天穿着一套军装和松紧鞋,看见有小姑娘过来,便由他上前搭讪,而宝生则弹着吉他,唱起《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不少姑娘儿被他两人的衣着打扮和动听的歌喉所吸引,再被子荣、定富边鼓一敲,便会聊起话儿来,甚至会答应拷位儿。 不过,这种巧穗儿阿明一次都没捡到过,建军、宝生不用说,子荣、定富两人相貌儿一般般,但在小姑娘面前噱头势是木佬佬地好,往往捷足先登了。 木狼钓馋星,阿明这方面确实很欠缺,但还是从小弟兄们那里获益匪浅,至少天凉了些,也懂得要打扮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掏出积蓄,从平海路口一家旧货店里淘了件半新不旧的草绿色军衣和深蓝色的海军裤,还向建军讨了一顶八成新的军帽,皮鞋揩得擦刮儿亮2——他也混充起高干儿来了! 这一来,虽然是假货儿,但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一套服装穿在身上,至少走出去不太寒酸了,苟头缩脑的样子也没有了。 不过,阿明不喜欢喷摩丝3,更不喜欢搽雪花膏,他觉得这太奶油气,太花腔,少了男人固有的味道。 中秋节到了,五个人一早就出发了,他们要去平湖秋月茶室喝茶赏月。 他们生得差不多长矮,据说60年前后生的人,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在娘胎里就得不到营养,出来后又没啥好东西吃,所以就成这副小鸟样了。 他们一路哼着灰调儿,荡发荡发沿湖滨往白堤走。到了断桥时,太阳刚下西山,绚烂的晚霞映红了湖面。西湖本来就够美了,这一来更是美艳了,迷糊了人眼醉翻了人心。 断桥上已有不少游人,只是色彩有些单调,因为那个年代人们的穿着几乎都是藏蓝色的。 那时白堤是可以通汽车的,但汽车少得可怜,偶尔有一辆上海牌小包车驶过,人们瞪大眼睛像看西洋镜似的往车窗里瞧。 “滴——滴——叭——叭——呜!” 一阵急促而又响亮的喇叭声响起,一辆敝蓬的军用吉普车冲上桥来,人们纷纷朝两边闪避,阿明被别人一撞,跌跌冲冲差点摔倒。 他站稳脚跟,大骂一声“娘卖b”,可吉普车已冲下桥了,根本听不见他的怒骂。 “冬萍!” 那后排坐着的一男二女回头朝行人笑着,虽然听不见他们的笑声,但可以看出他们的样子是在寻开心。 这其中一个飘着长发的女孩,阿明一眼就认出了,于是大叫起来。不过,这是燥叫4,那吉普车早已去得远了。 “冬萍是谁?”小弟兄们纷纷问。 “读小学时的班长!”阿明激动地回答。 “阿明,看来你木佬佬吃对5你班长的,是不是?”子荣道。 “她住在我家对面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时候常在一起搞搞儿。”阿明道。 “她相貌儿生得急个套?”建军道。 “是校花,人见人爱。”阿明道。 “阿明,想办法打她牢来6。”宝生道。 “小学毕业后,没再看到过她了,可能早就搬走了。”阿明道。 “他们会不会去平湖秋月吃茶?”定富道。 阿明被定富这么一说,心头就扑通扑通了起来,浑身起了精神,说了声“有可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阿明,你走得介快作啥?前头有百万英镑等你去捡呀!”宝生走路慢吞吞的,落在后头,调侃阿明道。 “宝生,前头不是百万英镑,是大磁铁,阿明被吸着走了。”子荣笑道。 阿明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了,不好意思再快走了。 茶室的路边停着几辆车子,阿明老远不响就在张望了。 他一眼看到那辆吉普车后,心儿便乱跳起来。他是个激动不来的人,一激动,蒸笼鼻头就会冒汗。 那时杭州没有这么多外来人口,交通也不方便,所以,赏月的人儿虽多,但不拥挤。阿明他们来得还算早的,茶室里已有了不少人,空桌子还是有的。 在临湖的赏月台边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坐着八九个年轻男女,穿着打扮一看就与众不同,男的军装、小茄克,女的个个靓丽,而桌上摆的则是中华牌香烟、葡萄酒、香槟酒和许多卤味、水果和消闲果儿。 这一桌与其它桌相比,档次不晓得要高出几倍,显然是高干子弟的聚会。 一个英俊青年的旁边,坐着一个美人儿,她便是冬萍。 阿明一进茶室的大厅,就看到坐在露天里的她了,他本想上前和她打个招呼,但一看那桌的架势,便不敢贸然了。 天还没全黑透,皓月已是当空。游船划过水面,碎月与路灯在湖中交相辉映,拼绘出一幅美妙的夜景图。这时传来了几声悠扬的渔歌,更添了月夜西湖的灵性。 “哪个女的是你班长?”子荣问道。 “那个披着长发的。”阿明悄悄指了一指。 小弟兄们的头齐刷刷地朝冬萍转去。他们看着看着,眼珠儿似乎被胶水粘住了,伸出的舌头也缩不回去了。 从阿明这桌望去,只能看到侧面,当她转脸和别的女孩子说话时,才可看清脸庞。 这一眼,其他即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们都黯然失色了! 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外套,衬着玉颈和白里透红的桃腮,唇上虽涂着口红,额前几绺高翘的头发还喷着摩丝,然天生的丽质鹤立鸡群,星眸转动,一笑一颦,媚而不俗,艳而不妖,无不给人以雍容华贵之态。 “阿明,想不到你班长生得介漂亮啊!”建军啧啧称羡道。 “我们搁不牢地!搁不牢地!”定富连口水儿都快淌出来了。 阿明他们一边剥花生壳儿,嗑瓜子儿,喝龙井茶儿,一边窃窃私语——今晚他们似乎不是来赏月的,而是来看美人的。 明月加美人,方是良宵好景! 小时候的情景一幕幕在阿明的眼前浮现,尤其是冬萍给他买糖人儿,而今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边,这心里头的味道难过得快使他流出泪儿来了。 他不停地正正军帽,拉直衣服,放响喉咙,立起身来给小弟兄们倒水、递烟,希望冬萍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有几次确实对上眼了,阿明还咧开嘴儿朝她微笑,冬萍却视而不见似的,仍旧与她的朋友们说说笑笑。 “阿明,她肯定被那个高干儿打牢了,还蛮般配的,你还是蛔虫朝下,静静安安嗑点儿瓜子、喝点儿茶吧。”子荣看阿明立起立倒,笑道。 “我们班长也是高干子女,龙对龙,凤对凤,老鼠只能配老鼠,我对她不敢有想法,只是好多年没看到了,想不到在这里看到她。”阿明叹口气道。 “她那个男朋友看上去来头不小,不是一般般的。”宝生说到这里,轻踫了一下阿明的手膀,“阿明,她上厕所去了,快——快点儿跟了去!” 冬萍往茶厅里走去,阿明连忙移开凳儿,跟了上去。 “冬萍!” 阿明走到她旁边,激动地叫了一声,那声音中还带着颤音。 冬萍侧转脸来,仔细看了阿明一眼,才认了出来。 “阿明!是你呀!” “冬萍,想不到在这里傍到你,介多年数不见了,你越发漂亮了!” “你现在学会拍马屁了?” “真当的!多一斤嫌胖,少一斤嫌痩,你现在的味道说不出的好!” “阿明,你嘴巴真甜呀!你变得格个样子,戴顶军帽,穿套军装,像个高干儿似的,我刚才看你,倒是不敢认了。你还住在劳动路?在哪里工作?” “还住在老地方,在定安路菜场上班。你呢?” “我早搬到玉皇山路去住了,在文工团工作。” “和男朋友一起出来吃茶?他看上去不是一般的高干儿。” “他爸爸是熊司令,我阿爸是他的老部下,常来常往。我和他也说不上是男朋友,大家经常在一起玩的。阿明,你几个小弟兄看上去还蛮不错的。” “同事说好一起来看月亮的。冬萍,你没去读大学呀?” “阿明,一言难尽啊!” 冬萍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惆怅,喝过酒的两腮更红了些。 “阿明,杨梅、春桃现在急个套?” “我有段时间没傍到他们了,具体情况不是太清爽。” “记得清波门那个晩上满大水,你背着杨梅挑蛇儿,想想那个时光真有趣。” “冬萍,你还记得那事啊!可惜格种时光不会再有了!” 两人生来有缘,只是岁月撕裂了他们的联结,阿明回到了自家的座位上,不由得生出了许多感慨来。 小弟兄们这一句那一句问个起劲,一边怂恿他去钓她,一边责备他没留个电话号码。阿明自叹牛粪不插鲜花,鸭儿如何赶得上架去,便咿咿呀呀地乱应一通。 “我发现人的外表同內心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联系:一个人五官四肢一有缺陷,他的內心就会丧失某种感情。”小弟兄们只晓得打套儿,阿明一有空就看书,俄国莱蒙托夫《塔曼》一书中的话他是忘记不掉的。 【注释】 1蛮吃相:杭州话,很时髦之意。 2擦刮儿亮:杭州话,擦揩得锃亮。 3摩丝:一种发用液体。 4燥叫:杭州话,白叫、空叫之意。 5吃对:杭州话,对某人很喜欢之意。 6打她牢来:杭州话,即把她弄到手。 第39章 58. 看舞 一晃一年过去了,丁香般的清香也许还没散尽,刘三姐叫踏儿哥先回店去,她要阿明陪她走走。 他们相互问些工作情况,刘三姐知道阿明在市公司搞定案,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而阿明听到刘三姐坦率地说出已有男朋友时,心里头就像倒翻了五味瓶。 “阿明,那个事体不好做的噢,要是被抲牢了,前途不去说它,说不定饭碗头都燎掉1了!”刘三姐语重心长地劝阿明道。 阿明被她一说,想想后果确实蛮严重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儿,只是袋儿里没铜钿,燥括悉索2如何和小弟兄们做道伴3。 连最起码的一点儿开销都拿不出,岂不要被人看不起? 阿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三姐,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阿明,这里有公交车站,你回公司去吧。”到了葵阳口,刘三姐道。 “刘三姐,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来!”阿明道。 刘三姐还没有反应过来,阿明已跑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书店,不一会儿,拿了本挂历出来。那挂历上都是电影中的人物画像,如《洪湖赤卫队》中的韩英、《***》中的***,其中有一张是“刘三姐”。 原来他无意中瞥见了有着“刘三姐”头像的挂历,春节快到了,便想送个礼品给她,便用五毛钱买了一本。 “刘三姐,欢不欢喜?送给你!”阿明指着“刘三姐”的头像道。 刘三姐高兴死了,抬起头来,用纤手拢了一下刘海,道:“阿明,看不出你还蛮有人情味的,怪不得牛逼张学习班出来后,在店里头说你好呢!” “刘三姐,你又来笑话我了,我只不过给他吃了几支烟儿。他出来以后怎么样?” “郑组长路高头被人拷得头破血流,传说是牛逼张叫人拷的,但拷的人没抓住。他现在全部推翻了,说是在学习班被巴掌扇出来的。” “现在十有八九的人都在翻案,这双打运动搞成介套的结果,真当没想到啊!” “阿明,你在定案组做要在无理当4,恶触拉污5弄人家没啥个必要的。” “刘三姐,这个我有数帐的,你今早弄得人家饭吃不落,明早人家反过来会弄得你污喳不出的。” 他们似有说不光的话儿,但时候差不多了,阿明要上班,只能分手了。 就像那次得意楼饭吃好一样,刘三姐穿过解放路后,回过头朝等公交车的阿明挥挥挂历。阿明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也许刘三姐已找好了对象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以至于喉咙口苦答答6的。 第二天下午,市公司领导给定案组的七个人开了个会,说是春节临近,基层很忙,要大家各回本单位去,以身作则,带领广大职工搞好春节供应工作。 三集中学习班虽然解散了,一批双打运动并未结束。不少人贪不到便宜了,捞不到好处了,病假调休的不少,来上班的迟到早退,做生活死样搭介、磨洋工,甚至捧着茶杯躲到转角头去晒太阳,比比皆是。 这也难怪,凡事“利”字当头,“利”源堵死了,还有几个有积极性呢?反正吃的是大锅饭,拿的是死工资,干多干少一个样,而干好了的功劳往往是集体的,干坏了的错误则是自己的——这错误在风头上可犯不着去犯啊! 阿明回到定安路菜场,早上帮肉店官收款,下午帮助收发。 子荣通过疏通,两个月前从豆芽菜工场调到了菜场盆菜组(烈军属、五保户供应专柜),成了半个肉店官。 盆菜组里有个姑娘儿叫双珠,比子荣大一岁,胖瘦正好,皮肤白嫩,剪着个柯湘头7,特别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上落班骑着一部天蓝色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腰儿极细,突出个臀儿,给人以美妙的感觉。 子荣对她欢喜得一塌糊涂,上班接,下班送,粘得贴贴实。只是子荣相貌儿生得一般般,而且生有哮喘病,说起话来气很急的样子,双珠似乎不是很喜欢他,不冷不热,总保持着一尺的距离。 菜场里另有一个男的叫阿华,生得蛮高大英俊的,也在钓她,只是他噱头势、粘功儿没子荣好,脸皮子也没子荣厚,不过,情敌的味道是明显存在着的。 “阿明,上次你说起过有本黄色手抄本,叫《少女的心》,晩上带过来,借我看看。”子荣心思都挖空了,人也痩了不少,这天落班的时候对阿明道。 阿明晓得子荣的心思,他突然之间要借这本书,自己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给双珠看,心里头有点儿担心,便道:“这本书蛮黄的,弟兄们看看没啥关系,要是借给别人,出了事麻烦就大了。” “阿明,你放心,看好就还你,不会出事的。” “你是不是想借给双珠看,好引她上钩?” 子荣嘿嘿地笑了笑,一拍阿明的肩膀道:“弟兄有难,两肋插刀!双珠钓不牢,吃饭吃不好,困搞困不熟啊!” 阿明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想想他也罪过,便答应了,关照他道:“这事建军、宝生、定富就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好的好的,你放心好了,朝里床头困!”子荣开心死了。 晚上在建军家,阿明将手抄本偷偷摸摸交给了子荣。 意料不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子荣将手抄本给了双珠后,收发室的老朱无意中看见双珠的外套斜袋儿中露出了一角,便偷偷抽了出来丟在了篰儿里。 双珠到了半路上,发现手抄本不见了,急煞乌拉一路寻回到菜场,才知道是老朱调爿了她。可是,已有人将那手抄本上交给了中心店的保卫干部六指头——他左手大拇指上多生了一个小指头,所以大家背后这样叫他。 双珠这下魂灵儿透出8了,踏着自行车,七打听八寻找寻到了孝子坊子荣家。子荣也吓坏了,来找阿明。 “闯大祸了!闯大祸了!那上面有我抄写的日期和名字,别人家拿去看看问题倒还不大,一弄到中心店去,明早肯定要吃生活了!你们会介不小心的!” 阿明直跺脚,叫苦连天。他写过不少诗歌、散文,杭报、浙报、《诗刊》到处乱投,后头落个大名习惯了,这一来手抄本上的名字岂不自套箍儿套死自己? 子荣、双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不好意思。 “阿明,你夜饭有没吃过?没吃过我请你去吃。”子荣想给阿明消消气。 阿明饭还没有吃,子荣再三要请,于是三人到了清波街上的一家饮食店,坐下来点了几只菜,要了几瓶西湖啤酒。 “阿明,不好意思哦,想不到老朱介坏。”双珠不无歉意。 阿明心情木佬佬差,两杯啤酒入肚,头脑子已是热刨刨了,又要发话了,但一看双珠那双明亮的眸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畜生儿子老朱,老子明早揎死他!”子荣灌着啤酒,气得青筋都暴出来了,两只本来不大的眼睛睁得老大。 “子荣,我看什个套的,明早我同六指头说去,就说是我借给双珠的。”阿明把脸儿转向双珠,道:“如果六指头来问你,你就说阿明借给我的书还没看,不晓得里面的内容,这样就与你们两人不搭界了。如果蛮蛮老实说实话,你们两人空头白劳搭进去,一点儿都犯不着,你们看好不好?” “介套好是好,只是你。。。。。。” “子荣,我的名字在,我的笔迹他们也是看得出来的,反正逃不过了。来!来!来!你我弟兄,不要多说了,干一杯!” “你一杯,我一瓶!” 难兄难弟痛快地干起杯来,双珠也干了一杯。 子荣又叫了两瓶啤酒上来。他平时酒量并不好,阿明、双珠看他差不多了,劝他不要喝了,他不听,一忽儿功夫,两瓶酒几乎一个人喝光了。 “我有十五瓶好喝喽!抹桌布的味道真当鲜!”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拿起柜台上一块抹桌布揩嘴,双珠急忙夺了下来。 “子荣喝醉了,我们送他回去吧。”双珠扶着子荣,对阿明道。 “老子不回去!介早回去作啥?到建军屋里去!他打牢了一个套儿,快把我们小弟兄都忘记了!”子荣喉咙梆梆响。 “双珠,建军就住在不远,我会扶他过去的,你先回去。”阿明道。 “双珠,你不好走的!走了的话就看不起我们弟兄们了!”子荣瞪着血红的眼儿道。 “好!好!好!我们一起到建军屋里去,你表叫了,人家以为我们在吵架儿呢!”双珠道。 子荣充好汉,自己一个人晃来晃去走,走到一半,就吐得一屎八脚了。 他吐完后,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阿明、双珠一左一右扶起他走。 到了建军家的墙门口,就听到了吉它声,还有“一、二、三、四”的重复声。 进了墙门,是个很大的的园子,园子中间有几株粗壮的香樟树,一幢两层红砖洋房住着七八户人家。建军他爸的军衔是中校,有两子一女,建军是老大。 他双手正拉着一个姑娘儿的双手,按照定富嘴里叫喊的“一、二、三、四”和宝生弹出的四拍子节奏,脚儿颠着,身儿旋着,不晓得在跳什个舞儿。 那姑娘儿蛮漂亮的,条干儿9特别好,扎着一把马尾辫,侧面看上去鼻梁很挺。 “建军!你们搞七捻三在搞啥个泡泡丝?”子荣一屁股坐在门外的水泥坎上,歪着头道。 建军看子荣后头还跟着一个女的,他不认识,但定富、宝生和她打招呼后,晓得是子荣要打的套儿双珠,连忙停了下来,一边拖过椅子叫她坐,一边泡出一杯茶来。 “阿明,他是不是喝多了?”建军问阿明道。 “我十五瓶好喝喽!刚才不过喝了三四瓶!建军,你们刚才在跳啥个舞?”阿明还没回答,子荣已抢着说了。 “水兵舞。”建军道。 “水兵舞?我也会跳!”子荣摇晃晃站了起来,拉起双珠。 “你也会跳?”建军道。 “就是手拉手,颠两颠,旋两旋,介简单的!宝生,来音乐!定富,叫数号!”子荣把双珠的手儿捏得牢牢的。 双珠挣脱不掉,只得黄瓜儿跟着丝瓜儿荡10。 建军和那个叫小李的姑娘儿似乎意犹未尽,合着节拍,跳个起劲。 定富一边重复喊号,一边扭着身儿,宝生则弹个认真。 阿明觉得蛮有趣的,抽着烟儿欣赏起来。建军他俩很会跳,踏起步子旋起圈儿来很好看,子荣则纯粹是乱跳了,像扭秧歌似的,双珠被他拉得面色桃红、香喘吁吁。 跳着跳着,子荣忽然歪倒在水泥地上了,大家连忙扶他起来,叫他床上躺一会儿。他躺在床上,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双珠坐了一会儿,便要回家去了。子荣听到了,拗起身来,大叫着要送双珠回去,可他那副死样儿,如何能送她回去? 于是阿明借了建军的自行车,带上子荣。他们到了十五奎巷双珠的家,子荣叫阿明在楼下等一下,他一定要送她到楼上去。双珠拗他不过,只得随他。 阿明看着楼上的灯光,在楼下等着。十点了,没下来;十一点了,没下来;十二点了,还是没下来!夜风从城隍山上吹下来,从弄堂口穿出,冷嗖嗖得叫人难熬。 楼上的灯光一忽儿亮,一忽儿暗,路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了,只有几片枯叶在阿明的脚旁滾动。阿明烟儿抽完了,嘴巴也干死了,可又不能大声叫子荣下来,头颈伸得老老长,就这么干等着,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注释】 1燎掉:杭州话,即丟掉(工作)。 2燥括悉索:杭州话,此处意为囊中羞涩。 3做道伴:杭州话,做朋友、伙伴之意。 4在无理当:杭州话,适可而止之意。 5恶触拉污:杭州话,用脏手所触过的食物给人吃,喻恶搞、恶整人。 6苦答答:杭州话,即苦涩。 7柯湘头:京剧《杜鹃山》中女主角的头发造型。 8魂灵儿透出:杭州话,此处是被吓坏之意。 9条干儿:杭州人对女子身材不胖不痩、双腿修长的叫法。 10黄瓜儿跟着丝瓜儿荡:杭州俚语,别人怎么做,自己也跟着这么做,即跟风之意。 第40章 59. 情书 到了半夜十二点半左右,子荣才跌跌冲冲出来,脸上有一道抓痕,一只表袋也撕破了,满脸的懊恼样子。 这赤佬头只顾自己打套儿快活,害得阿明在寒夜里等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头虽然怨气蛮多,但那结果更令他好奇,便道:“子荣,介长时光,这下总搞定了吧。” “拿她不下!”子荣一边摸着抓痕,一边摇着头。 “燥弄?” “有点吃力。阿华追得她毛毛紧1,还给她写了几封情书,她给我看了几页,写得木佬佬肉麻的!” “她情书都会给你看,说明对你还是有意思的,只是你的功夫还没到家。” “阿明,你会捏笔杆儿的,帮我个忙好不好?” “帮啥个忙?” “写封情书。” “写情书?子荣,你表跟我开玩笑了,我没打套儿过,一点经验都没有,怎么写得出来?怎么写得好?阿华对菜场里的姑娘儿都要上的,好几个都被弄过了,这方面的道儿老得很,写出来的东西自然能打动女伢儿的心。” “阿明,没关系的。我在想,她拿出情书来给我看,是想叫我也写情书给她,要是我这点本领都拿不出,要弄到手恐怕有点难。” “子荣,你说的话也是有可能的,只是。。。。。。” “阿明,就帮这个忙。你写好后,我抄一遍,再添点儿感受进去,保证能把她弄到手!” 阿明看子荣那副急切的模样,不好意思再推托了,答应他三天之內完成。 情书如何写得能打动人,实在是勉为其难,阿明连觉都睡不安耽,第二天上班帮人收款,瞌冲懵懂的。 他怕八点钟到来——这是中心店领导上班的时间,六指头一来,那手抄本的劫数也就随之而到了。 不过,他已打定了主意,最坏的结果就是回工场去倒运,只是和弟兄们在菜场里嘻嘻哈哈惯了,一回去不免太冷清了。 “唉!有种好事儿帮忙不得啊!两肋插刀,看来自己的肋膀骨儿先要插断了!”阿明暗叹道。 滴铃铃的车铃儿声响起,六指头七点半就踏进菜场来了。 他进菜场通道时阿明就眇见2了,心里头寒意顿生,连忙低下头去,假装理票儿,眼睛却斜眇着,心头乱跳。 这肉柜台的中间是个小通道,通道一边是出纳室、食堂,另一边是小会场、经理室。六指头推着自行车到此略停一下,朝阿明这边的柜台看了一眼,便到后头放车儿去了。 过了没多久,六指头捧着面碗出来了,站在小通道口吃着早饭。 阿明不能老是低着头儿,在抬起头来的一时间,与他的目光相撞了。 六指头的目光有点儿怪七怪八的,似乎是冷冰冰的,又似乎是热辣辣的,还朝阿明诡异地一笑。 他吃完面儿,走了进来。那卖肉的小王从柜台下面拿出板油、腰子。 “照算。”六指头道。 小王秤了份斤,六指头掏出钞票、肉票付给阿明时说:“营业结束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阿明估计到了,挺出算数了,点了点头。他走后,鼻头汗都沁出来了,用油腻腻的袖口抹了一抹。 “阿明,六指头叫你去他办公室,你介紧张作啥?”小王疑惑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有啥个事儿。”阿明假痴假呆道。 六指头与搞劳资的小璐是一个办公室的,阿明反正饺子破皮——露了馅,准备好了一个“滾”字,便敲了一下门儿。 “哪个?”六指头道。 “我,阿明。”阿明道。 六指头拉开门,手里拿着报纸包着的手抄本,嬉皮笑脸地把阿明叫到了下面的食堂里。食堂的阿霞落班了,没人。 “阿明,这本手抄本是你的?” “是的。” “你是不是在钓双珠?” “钓双珠?哎,是的是的!” “有没有钓牢?” “还没有。” “双珠眼角儿蛮高的。阿明,你钓她蛮吃力的。” “钓钓看,钓钓看。” “双珠怎么会介粗心大意的?” “老朱太坏了,调爿她!” “你做事也太火戳锒铛了,这黄书儿亏得落在我手里,要是被阿才书记晓得了,你就告常了!” “事情已发生了,你急个套处理我?” “我看了这本书,太下里下作3了,你把它烧了,不要再对人提起此事。” “谢谢!谢谢!” 阿明意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差不多要弯腰磕头了,连忙拿起火钳,撬开大煤炉上糊盖着的煤灰,撕了手抄本,烧了个活脱净光4。 棺材抬出5了,阿明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六指头平常看上去蛮正儿八经6的,他完全没想到会放他一马,看来有些事儿你觉得是凶,人家不觉得;你觉得是吉,人家却觉得是凶。 阿明这般想着,更添了几分写情节的劲头——反正大家都没啥个文化,乱写它一通,双珠看了以后说不定会飞到云里雾里去流泪哩! 子荣、宝生、定富早候在外头了,见阿明走了出来,迎上前来。 “六指头找你谈话,急个套说?急个套说?”子荣已是心急火燎了,连着追问。 “没事了,没事了。”阿明道。 “没事了?那手抄本呢?”子荣瞪着惊讶的眼睛道。 “烧了。”阿明道。 “烧了?”子荣不相信。 “烧了!”阿明加重了语气。 “怪不得头毛子7食堂里冒起了烟儿,原来是你在烧书呀!可惜!可惜!”子荣如释重负,但又很肉痛一把催情的好刀儿没用在双珠这块心肉上。 “六指头刚才说太下作,我没办法,只得照他说的烧了。”阿明也觉得有点儿可惜。 “吃老酒去!吃老酒去!”子荣一定要请客。 中午有老酒吃,宝生、定富和阿明小狗儿落污坑——正好。于是四人到了高银巷口的一家小饭店,菜蔬、啤酒叫了木佬佬。大家香烟递来递去,你一杯我一口喝得痛快。 席间,子荣又催写情书了,阿明就说这几天晩上不出来了,静静安安在屋里头写。子荣高兴死了,出店到隔壁的杂货店儿里买了两包利群牌香烟,进来掼给了阿明。 “打牢了,再请你们。高档点,杭州酒家,华侨饭店,你们挑!”子荣又开始发大兴8了。 都吃得揺头晃脑了,他们索性不回家了,到了菜场里,拿了干净的草包盖在身上,在条凳儿、柜台上趴脚趴手睡得像死猪一般。 这三天里,阿明闷在屋里头,望着月儿,揑着笔儿,铺着纸儿,连脑稀都挖空了,足足写了十页16开直式横格纸儿。抄写时,他连手筋骨都扳牢了。 抄好后,阿明捧着情书,无声地读了起来: 最最最可爱的姑娘: 淅沥的雨水下了十九个春天了,寒冷的北风也吹了十九个冬天了,今晚无雨也无风,月儿嫣笑在淡淡的云朵间,繁星在漆夜中向她凝望着。 这月儿便是你——我可爱的姑娘,而我就是繁星中孤寂了十九个春冬的一颗黯星。 当我转出云居山睁开眼睛,我才第一次发现,在这广袤而又荒凉的世界里,有这样一张嫣笑的脸,那样地恬静,那样地妙美,令我凝望而不敢眨一下眼,只恐在这一瞬间,你突然消失于云朵之后。 。。。。。。 蓦地,风儿起来了,天上的云朵纷纷攘攘。我躺在床上,看着纸壁,你忽尔明亮得令我怦然,忽尔杳然得令我悲凉。 后半夜,雨儿也下来了,滴滴答答打在窗棂上。雨珠儿贴着玻璃,朝我窥视着。这时的雨儿,比风儿更叫我心痛,它完全把你掩藏了起来,叫我一丝儿都看不到你的光彩。 其实,我并不害怕风,因为我的思念会随风而起,化作一朵白云,飘向遥远的夜空,追逐你的倩影,亲吻你的脸庞;我也并不害怕雨,因为当我看不到你时,我的心灵会化作千滴雨,在这辗转不眠的夜里,为我的心上人而默默地流淌。 。。。。。。 可爱的姑娘: 自从那个冷夜你拒绝了我对你的爱后,开心无忧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尝到了什么叫痛苦,巨大的伤悲笼罩着我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你说我“有病”、“虚伪”,为此这段时间来,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每天只睡几小时,吃一小碗稀饭,人已瘦得像芦柴棒一样,这在单位里你是亲眼目睹的。 我想亲耳听到一句哪怕是轻如蚊叫的安慰,可是你没有,这叫我痛不欲生!我知道我这样单相思下去,加上你的冷漠,我最后会踏上地狱之路。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为你! 。。。。。。 这哮喘病,是无情的上帝恶加给我的,但这不同于生理上的缺陷,通过治疗,我相信会逐渐好起来的。 如果有你言行上的鼓励和心灵上的慰藉,这可恶的病魔一定会离我远去的! 有些人为了玩弄女孩子,肉麻地把你说成是世界上、宇宙里最最美丽、最最明亮的,而我对你的赞美,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你的美不但在外表,更在于内心。你拒绝了阿华对你肉麻的引诱,这表明你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而是一个对爱情十分专一的纯洁的如出水荷花一般的女人! 你认为我这样对你的赞美是“虚伪”的吗? 。。。。。。 可爱的姑娘: 夜已很深了,也许当我合上眼时,上班的闹铃就响了。但为了见到你,看见你的微笑,听到你的笑声,我会振作精神,奔向有你的菜场,奔向有你的柜台。 连续三天的失眠并未减淡我对你的爱意,反而更增添了对你的挚爱而行动起来。 生命于我而言是宝贵的,而爱情却胜过了我的生命。 这爱情,唯有你!唯有你能赐于我! 。。。。。。 【注释】 1毛毛紧:杭州话,此处为紧追不舍之意。 2眇见:杭州话,眼光非直视而看到之意。 3下里下作:杭州话,非常下流之意。 4活脱净光:杭州话,干净、彻底之意。 5棺材抬出:喻事情已了结。 6正儿八经:非常正经之意。 7头毛子:杭州话,刚才之意。 8发大兴:杭州话,因高兴、激动而乱吹牛、乱许诺之意。 第41章 60. 灯会 这一年过年,老大没有回家探亲,说是手膀又脱臼了。 家信一封接着一封而来,姆妈莲子每次听完信,眼泪水就止不住往下掉。 老大在信中叙说知青们一个接着一个回城了,连队只剩下一半人了,大嫂也将顶职回杭了,渴望自己也能回来。 即使回杭州扫扫地、拉拉车,不管是什么行当,再苦再累他都愿意去做。 大兴安岭的寒冷和窝窝头,加上经常脫臼的痛苦,使他度日如年,精神在一天天崩溃,再这样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死在那里。 。。。。。。 莲子的眼泪流了又流。她离50岁退休还有两年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申请提前退休,让儿子顶职回杭。 家里头只有四十多个平方,老大一家三口回来,这如何住又困扰起莲子来了。她每天叽里咕噜地要锡顺把灶头间翻造成三楼。为此锡顺的头都大了。 这顶职和翻造楼房两件事,是大人的事儿,阿明只知道玩,晩饭一吃完,掼下饭筷,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节后下了场不大不小的春雪,道路上的雪经汽车一碾压,慢慢地在融化了。 这天阿明说好与弟兄们去翁家山玩的,山上有子荣、建军的中学同学哈拉。他们不能骑自行车,于是在柳浪闻莺改乘4路公交车。 到了四眼井站,便走满觉陇路上山。 路的两旁,本是密密层层的桂花树,眼下几乎被白雪覆盖了,只有傲首枝头上的叶儿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亮。 从南高峰经烟霞、水乐、石屋三洞潺潺而下的涧水并未被残枝败叶上的积雪所阻拦,依然悠闲地吟唱着,流向它该去的地方。 中学时,阿明曾读过郁达夫的《迟桂花》,上面讲的便是桂花姑娘在这里的事儿。 人的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在青春年少。 这就像桂花树,如果没有白雪,那些普通极了的枝枝叶叶几乎不会招人一眼,而九十月间的桂花香,足以令人陶醉忘返。 他们正在青春年少,对尘世有着美好的向往,也有使不完的劲儿,便一边打着雪仗,一边拾级欣赏着山景。 也许是山里人之故,哈拉生得黑不溜秋、撇长撇大,两只手膀极粗,人倒是蛮爽直的。他家是一间单层的坐南朝北的老木房,堂前堆放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农具,除出门口的一副春联和一对小灯笼看上去是新的外,其它桌椅凳儿什么的都是陈年不古1的。 可是,他泡出来的茶却是滴绿光青2的,一缕缕清香沁人心脾——这是正宗的龙井茶产地之一。新茶存放在置有生石灰的大缸里,拿出来色泽如刚摘的一般。 而中午喝的米酒,则是他自家酿制的,香味馥郁,微甜爽口。阿明不太会喝酒,一小碗入肚后,又加了大半碗。 他们聊着大头天话,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那封情书。这事儿在路上就说过了,只是哈拉好奇,不停地问子荣。 哈拉:“她一猜就猜出是阿明写的,你个木头,介介赖的!自己不晓得再抄一遍!” 子荣:“哈拉,当时我又没有想得介多。她一看完,臭骂了我一顿,弄得我尴里尴尬3的。但是我向她还情书,她就是不肯还我,说我假心假意,花枪儿蛮大4。你们分析分析看,她是不是对我还有意思的?” 定富:“你不是说她在你走时说‘要是你自己写的,也许就会感动了’,这话明摆着,要是对你没意思,她就不会说这个话了。” 哈拉:“子荣,我看你吃都吃力死了5,弄个晚上没人的时候,一把挟翻她就是了!生米煮成熟饭,她有什个办法?” 子荣:“挟翻她的机会是有的,她阿爸姆妈有时要一道上夜班的,屋里头只有她奶奶,睡在楼下的,耳朵又聋,只是我怕她恶心翻脑,弄到后头一场空。” 宝生:“心急吃不了热泡饭。要是只为了搞搞儿,硬挟就硬挟。子荣,你要想好,是想找对象、谈恋爱呢,还只是打打套儿,夯几板6,搞过算数?”宝生道。 子荣:“当然想谈恋爱啰!” 宝生:“那么,我觉得还是慢慢交来得好,只要功夫深,不怕不到手。” 建军:“宝生说得不算。我觉得正儿八经找对象,还是炖出来的味道好吃,容易到手的也容易逃掉。” 子荣:“阿华对菜场里的女人入手6蛮快的,我担心她先被他搞翻了,这下我化了介多精力,都燥弄了。” 哈拉:“那个赤佬头我下山去揎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跟你别苗头?再说你们五个人在云居山练过一个月的拳头,还拷他不过?” 定富:“拷拷华泡儿老子一个人就够了!娘卖В的,菜场里好的女人都被他搞光了,还到旁边的肉店里去钓来搞,搞一个掼一个。他大嫂儿、小嫂儿搞搞也随他去了,姑娘儿被他搞过,难道叫我们去吃回烊卤儿8?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 子荣:“大家天天要见面的,又住得介近,揎他就算了。阿明,你能不能再帮我写一封情书,这次我一定自己抄了给她。” 阿明:“再写一封问题不是太大,只是她会不会再相信你?” 子荣:“相不相信随她。当时我看她看情书的样子蛮认真的,看来还是蛮高兴的。” 子荣已钻进牛角尖了,他对双珠的幻想始终充满着美好,事已至此,阿明做好事也只能做到底了。 回家后的当天晩上,阿明不像写第一封情书那么地挖空心思,也不用华丽的词藻,而是直截了当地写了“我想你”、“想你想得好苦”、“我爱你”、“爱你爱到永远”,诸如此类。 也许是第二封情书的直白更叫双珠动心,也许是子荣自身的本领,元宵节的前一天晚上,他进了建军的家门,满脸红光,激动不已,兴奋地告诉大家弄到手了。 “怪不得下午你和双珠都没来上班,原来去干那好事儿去呢!”阿明大拍一下子荣的肩膀。 “请客!请客!” “杭州酒家!” “华侨饭店!” 大家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忽然叫嚷了起来。 子荣也不食言,定下元宵节在杭州酒家请客,吃完了去少年宫广场看灯会。 这一晚闹忙极了,大家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细问子荣这个那个。子荣也不知羞耻地大谈特谈“大”呀“小”的,还有什么见红不见红的,牛皮吹得不用打草稿,把弟兄们的胃口吊得比苕苕翁家山还要高,口水比潺潺龙井水流得还要急。 大家盼着元宵节的到来,一来杭州酒家是在杭州知名度很高的大酒家,二来每年的灯会都是很热闹的。 子荣不是个小气鬼,点了不少名菜和啤酒,大家酒足饭饱后,便沿着湖滨到了少年宫。 这少年宫现在叫青少年宫,在断桥边上,原是杭州昭庆寺,古时香火旺盛,今庙宇犹存,然已辟为广场,松柏郁葱,花草繁密。 游人如织,小贩众多。小伢儿们或手拿冰糖葫芦、棉花糖等吃的东西,或一手被大人牵着,一手提着小灯笼,特别地开心。 各种各样的花坛高搭,有骏马腾空,有三羊开泰,有神龙出海,有金莲瓣涌,不可胜数。还有不少小麒麟灯、狮子灯、仙鹤灯、鸳鸯灯等等,挂在树木和线儿上,烛光摇曳,与天上的明月相辉映,十分地好看。 赏灯的人们陶醉于火树银花之中,啧啧称奇。 从望湖楼边朝断桥望去,挂满灯笼的桥儿倒映在湖中,随着湖波而微晃。圆圆的月儿似乎也被这俏丽的桥影而陶醉了,绽开脸儿在它不远处恬美地嫣笑。 阿明正行走间,忽然瞥见从楼侧的石级上走下来几个姑娘儿,其中一个穿着件黑白相间的粗呢外套,下面是条长长的黑呢裙子,两条粗黑的辫子正好在肩头上晃动着。她的肤色一看上去就比其他几个白晳,身高也要高出寸许,有一种女人端庄的气质。 “杨梅!”阿明定睛一看,这不是杨梅是谁,于是激动地大喊道。 杨梅被喊声吃了一惊,侧转脸来,朝阿明细看了一眼,又惊又喜道:“阿明,是你呀!这副穿戴,快认不出你了!” “杨梅,是不是和小姐妹来看灯呀?” “是的。你和小兄弟们也来看灯?” “是的。今天的灯太好看了。杨梅,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好长时间没踫到你了。” “我在郊外的一家豆制品厂工作,因为要起早,所以住在厂宿舍的,平时不大回家的。你呢?” “我在定安路菜场做的,快一年了。” “那么我们同属二商局的。你有没有听说局里要办个日语班?” “还没听说。你想去学日语?” “是的。有时候闲着没事儿,想想日本跟中国关系好起来了,他们国家是很发达的,社会上也有这股学潮,所以很想去学。” “小日本佬是狗屎,坏的一塌糊涂,去学日语作啥,做汉奸去呀?” “谁想做汉奸呀?阿明,你话不能怎么说的。我是想学一点东西总是自己的,或许今后还派得上用场。比方说,我们厂做豆制品的机器很落后的,手工占了很大一部分,又苦又累,浪费也多,如果能把他们先进的机器制造翻译过来,这对建设‘四化’多多少少能做出我们的贡献的。” “杨梅,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思想。那好,我们留个单位电话,如果局里招生,我们相互通知一声。” “一言为定!” 他俩又略聊了几句,因为杨梅他们要赶坐公交车回三墩去,于是挥了一下手告别了。 “阿明,你的眼福真不错呀!班长那么漂亮,邻居又这么动人,你们谈天的时候,我们都眼热死了!”子荣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他就这个徳性。 “子荣,我哪里有你这个福气呀!双珠这么好的桃花运都叫你交上了,我这辈子看来只能是眼饱肚不饱了。”阿明有很强的自卑感,还有杨梅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是不愿向小弟兄们说出来而已。 “电话号码都留了,瞅她空的时候多打打,邻居嘛,相互了解,有基础,你要学学子荣、建军的粘功儿,打着欢喜的人,味道想想肯定是好得一塌糊涂。”定富道。 “打套儿就要打欢喜的、干净的人,那种烂污货、馋星婆腻心百邋的,有啥味道?”宝生道。 小弟兄们坐在断桥边的亭子里,你一句他一句对阿明怂缸火9,阿明被他们倒说得心里头活佬佬起来了。 确实,小时候大家都是鼻里涕、眼泪水、开档裤,赤膊赤卵也无所谓,不会动歪想法,似乎一转眼间,眼睛长大了,看人却扁了邪了,胆子小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只是杨梅大起来后长得如此漂亮实在超乎阿明的想象,以至于回家躺在床上,夕浴时她那肚脐眼下的“◆”、天井里对她的放肆、暴雨夜背她在身上如电影般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这一夜奢想而又苦涩,激奋而又颓废。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可望而不及——这个道理阿明不为不知。 他于是盼望日语班能早日招生和开班,这样他就能和她常常见面了。 【注释】 1陈年不古:杭州话,陈旧、老古董之意。 2滴绿光青:杭州话,又青又绿之意。 3尴里尴尬:杭州话,即尴尬。 4花枪儿蛮大:杭州话,花招很大、很多之意。 5吃都吃力死了:杭州话,很累之意。 6夯几板:杭州话,发生几次性关系之意。 7入手:杭州话,即下手。 8回烊卤儿:杭州话,杭州人对剩菜冷羹回锅加热后的叫法。 9怂缸火:杭州话,发动机汽缸里点火,即怂恿之意。 第42章 62. 捉赃 阿明又到公司去搞定案了,但总是像没睡醒了似的,精神不振,老开小差,有一次公交车居然还坐过了站头。 确实在这一个月里,他睁眼闭眼都是杨梅,头脑子被缠得浑里浑沌1的。这并非全是一见钟情,童年美好的往事在心底发酵,两相融汇,便喷薄而出了。 杨梅浑身上下的细皮嫩肉,阿明再清楚不过了,而在水中柔滑的身躯更是令他心旌摇动。然而现在,这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既熟悉又陌生,既令他遐想又令他烦恼。 是的,虞志这小子的出现,阿明预感到了不吉。人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比出高矮胖瘦出来了,且这小子能说会道——甜言蜜语没有一个姑娘儿不喜欢听的。 阿明没有这个本能,见到姑娘儿蒸笼鼻头不冒汗已算是镇定了,如今遇到了心上人,能有勇气直视她一眼就算不错了。 童年的往事虽然能催情,但不能决定如今是否能两情相悦。有些事儿太熟悉了反而不好,比如小时候挂在嘴唇上的鼻里涕,印在脑海里剔除不掉的话,当接吻的时候,感觉也许就不那么甜美了。 阿明每次都是早去的,他或者在小弄堂的这头,或者在小弄堂的那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观察那小子有否接杨梅来上课——这种卑鄙的行为,阿明自己也感到可恶,只是他身不由己,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推着他这样做。 有一次,这小子居然和她一起走进了小弄堂,有说有笑的。在放车儿的时候,臭小子还向杨梅的肩头撩了一把。 这就像一记重锤打在了阿明的心头上,这晚上的两堂课上得稀里哗啦。 当曾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先日所学的单词和判断句式时,竟然错答了两个。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引起了同学们的窃笑。 阿明看到了这窃笑,尤其是那小子的笑可憎得很,气得牙齿咕嘎咕嘎直响。 杨梅没有笑,而是惊讶地转过脸来朝他看。阿明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低下头儿再也不敢去看她。 之前放学的时候,阿明都送杨梅到公交车站,有时她坐公交车自己回去,有时搭那臭小子的车儿。这晚,一出校门,杨梅直接坐上他的车儿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这叫阿明难过得要死,心想还不如一头撞在电线杆上死了算了。 阿明在虞志面前一天一天败下阵来,正心灰意懒的时候,有个外调要他和闻组长去安徽的歙县和宣城。本来学日语就勉勉强强的——确切一点儿说,几乎还是为了杨梅而报名去读的,没想到这一学二学竟会学出了一天到晩的苦酸味,这正好出去散散心儿——眼不见为净嘛! 雾霭茫茫。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一路颠簸,经临安、昱岭关至歙县,天色已暮,宿于县委招待所。 翌日,下着雨儿,汽车在狭窄的黄泥小路上艰难行进,至棠樾大队。然后走田埂路,翻小山坡,不知走了多少路,连球鞋里都是泥水了,到了宝山小队(槐塘)。调查毕,回县城时顺路游观棠樾牌坊群。 这是草长莺飞的季节,黑瓦白墙、马头翘角的徽派建筑虽然陈旧斑驳,但在初绽的鹅黄的油菜花儿的簇拥下,加上蒙蒙细雨,别有一番风景。七座青石牌坊按忠、孝、节、义依次排列,四柱落墩,古朴巍峨。 回到县城,天已漆黑。进许国石坊后,是一条老街,店铺林立。阿明与闻组长品尝徽州毛豆腐、火炉饼、臭鳜鱼、蝴蝶面后,因为下着小雨儿,闲逛不便,就各自回招待所的房间休息。 这是个多情的季节。阿明面对着雨窗,想着杨梅,想着白日里的风景,情景并生,摇头晃脑,吟诵起唐代诗人王维的诗来: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过绩溪、宁国,正午至宣城。在城东济川桥头,骡马车儿、鱼贩儿不少,蹄声哒哒,吆喝声声。溪流边的小埠头边,有一条很小的木船,像“h”形,一头仅能坐一人,站起来则要脚踏两船。 小船上有个皓首渔翁,肩上、船头各停着一只鹭鸶。鹭鸶抖动着湿漉漉的翅膀,间或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渔翁用葫芦瓢儿从其它船中划了出来,然后立起身来,脚踏两头船,撑开竹篙,往上游而去。 “脚踏两头船!”阿明望着渔翁渐去的背影,联想到了杨梅,暗骂一声。 十天后,阿明再去上课,杨梅问他出差的话儿还不如与虞志谈的话儿多,而且从两人的眼光上来看,似乎还有点炽热。 下课后,杨梅直接坐上他的自行车走了,也不打招呼。阿明刚轻松了些的心情又突然变得烦闷起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苦想到了后半夜。 还好,大案子基本上复查完了,剩下三四个疑难杂症移交给了公司保卫科,阿明回到中心店报到。阿才书记安排他早上帮菜场收肉款,下午与六指头复查本中心店所辖菜场千元以下的三十来个小案子。 能重新和子荣、宝生、定富在一起嘻嘻哈哈,这对减轻阿明心里头的苦闷实在是一剂良药。 “阿明,跟你说句实话,自从婉真帮我收款后,跃帐2都没了,有时甚至还要赔钞票。我怀疑她在偷钞票,你看急个套办?有没有好办法?”这天婉真休息,阿明代她帮宝生收款,收摊儿时,宝生悄悄对他道。 婉真是春节后从富阳新登回城的女知青,二十六七年纪,人虽生得小一点,但胖瘦正好,该凸处凸,该凹处凹,皮肤白里透红,戴着一副眼镜儿,看上还算文气的。阿明最讨厌戴眼镜儿的女人了,按照杭州赤膊党3的话儿来说,戴眼镜儿的人“肏b都要仔细一点儿的”,意思是说四罩儿特别难弄。 “平常有多少跃帐?” “少的时候三四块,一般五六块,肉身好的时候,八九十来块都有。妈勒个b!现在不但没跃帐,还要赔钱儿,做生活的劲头没都有了!” “宝生,你表急。如果她真的在偷,总有一天会被抲牢的。” “阿明,为了提高职工的积极性,现在实行了奖金制度,分等级评奖,表现越好奖金越多。我已连着两个月没被评上了。拿不到奖金也就算了,还要自掏腰包儿倒贴,其他卖肉佬有一块两块溢余款上交,我却没有,领导会急个套想?” “你对我说过了,我有数帐了,会帮你注意她的。” 果然不出宝生的猜测,半个月后,阿明终于搏到4了机会。 宝生是2号柜,阿明这天帮3号柜的小王收款,正好在婉真的背后,她收找钱款的一举一动看得煞括儿清爽。 那钱箱是高脚的木箱子,上面有好几个格子,分放肉票、零钞,下面是抽斗,放贰元、伍元、拾元的纸币。 这天早晨六点光景,顾客挤挤。婉真收进一张伍元纸币,在宝生回身拿地上的腿肉时,并未放进抽斗,而是迅速地折了两折,放在了摊平的壹元纸币的下面。当宝生再次转身的一瞬间,塞进了围腰裙的袋儿里。 阿明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大喝道:“偷钞票!” 众人听到喊声,都上来围观。 婉真不肯承认,瞪着眼儿,尖声叫道:“谁偷钞票?阿明,你不要眼花落花,猫拖酱瓜,乱诬赖人!” “你偷的钱就放在围腰裙的袋儿里!” “要是没有呢?” “要是没有,我阿明自己劈自己巴掌一百记!” “多少钱?” “这个你自己最清楚!” 宝生要摸她的袋儿,她呜呜哇哇大哭起来,死活不肯。 “到经理室去解决!到经理室去解决!”其他营业员纷纷道。 于是阿明、宝生等人把婉真带到了经理室。 经理姓周,三十五六年纪,早两年他老婆突然之间脫发了,成了瘌痢婆,在菜场里偷荤吃素大家都有数帐的,只是不敢明说而已。他刚拿起碗筷要去食堂,见他们进来,问完怎么回事后,叫婉真把袋儿里的钞票拿出来。 婉真摸出了钞票,壹元、贰元、伍元、拾元各一张,都是两折的。 周经理似乎被搞糊涂了,问阿明道:“她偷了多少销货款?” “她偷了五块钱,应该就是这张。”阿明指着一张伍元票面的回答道。 “你这几张钞票都折起来放在围腰裙袋儿里作啥?”周经理问婉真。 “我从小就喜欢折钞票玩的,习惯改不了,再说小皮夹里也只能折着放。来上班,家里六口人要我买菜回去的,手上油佬佬,从皮夹里拿不好,所以事先放在围腰裙袋儿里,这样买菜付钱时方便些。你们如果不相信,可以去问问营业员,我付钱时的钱是不是都折过的。”婉真从裤袋里拿出红色的半月型的小皮夹,拉开拉链,里面没纸币。 这么小的皮夹,纸币确实只能折着放! 婉真的回答滴水不漏,问的人看的人都惊呆了,窃窃私语,看周经理如何解决。 “我在农村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差一点死在田畈里。回到城里头,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哪里敢偷窃营业款啊!”婉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开了:“阿明,你不能踏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呀!即便我偷了,也没有人为你作证呀!” “我要踏着你的肩膀往上爬?你太会说笑话了!难道抓贼一定要两人一起抓吗?你偷窃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道儿老得出乎大家的想象。但是,你所有的狡辩都抵赖不掉你偷窃销货款的事实!”阿明被她说得气鼓恼躁了,喉管也粗了起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针尖对麦芒,都死不倒蛋。 “啪!” 婉真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拍起桌子来了,那副相道似乎要把阿明吃了下去似的。 “你们表吵了!这事儿等中心店领导来上班后再处理。”周经理说完,把阿明、宝生叫到小会场里,道:“阿明,你昨天夜里有没有困好,会不会看花了眼?” “周经理,你什个套说,就有点儿豁边5了,难道我吃了有趣6,没事儿寻事儿做?如果她不偷,我急个套晓得她围腰裙袋儿里有钞票?” “阿明,她钞票大小都折拢的,难道都偷来的?证据不是太足呀!” “周经理,你介套说起来,似乎我在诬弄她?我人品介差,要踏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再在菜场里做下去也没味道,明早就回豆芽菜工场去!” “看不出你这人蛮耐拖拖7的,发起脾气来还蛮煞克的!” “我就介套的性格,好说则说,说不来就拉倒!” “阿明,你不要气头介急8好不好?不过,你提出要回工场去,我们会考虑的。” 【注释】 1浑里浑沌:杭州话,即浑浑沌沌。 2跃帐:杭州话,指营业后的溢余款。 3赤膊党:同“拆白党”,指游手好闲在社会上混混的人。 4搏到:杭州话,暗中抓到之意。 5豁边:杭州话,错误、过头之意。 6吃了有趣:杭州话,同“食饥有趣”。 7耐拖拖:杭州话,性格內向,说话做事慢条斯理。 8气头介急:杭州话,生气时说话的样子很火急。 第43章 63. 意外 阿明外头宕了一圈,又回到了老疤儿1上。 只是豆芽菜工场要做夜班,影响到日语学习。反正杨梅与虞志那小子眉来眼去的,他奶奶的读汉奸书也没啥个劲道,便旷了几天的课。 婉真一点事儿都没有,调了个肉柜台照样收钞票。 阿明外头宕惯了,回到工场一下子适应不了了,皱着眉头,做完生活就想困搞。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当是空头白劳!”阿明有点儿后悔了,暗想道。 但后悔药是没有的,这个道理他懂,于是困足2之后,差不多每天到城隍山去荡圈儿,要么坐在石凳儿上打呆鼓儿,要么躺在条石上望天儿。 云树、花草、山风、鸟叫,使他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阿明,你吃力不讨好也就算了,但发藤头脾气3要回工场来就犯不着了。”建军看阿明瘟鸡笃头的样子,这天晚上在工场里又说他了。 “阿明也是为了帮宝生,没想到婉真这个人介狡猾,阴沟里翻了船儿。”子荣也气不过。 “周老板是个花将军,看他平常对女人家骚笃笃的样子,婉真的豆腐肯定吃过的。否则,他帮得她介牢作啥?”定富很有拿把4地说。 “中心店这批头儿一杯茶,一张报纸,二郎腿翘翘,一天到晩海天谈谈,什个事儿都不做。娘卖b的!格点事儿都弄不灵清,做啥个领导!”宝生更为阿明抱不平。 阿明对这件事儿有点儿想通了,随他们说,自顾着抽烟儿。 十多天后,工会主席丙千、团支部书记小金来到了工场,脸色木佬佬难看,在贵福师傅陪同下,找阿明谈话。 “周经理去舟山采购水产品,有人给他家里头送了一只花圈,说他自己孽撮5,海高头在渡船上搞来搞去,一不小心翻出栏杆掉进海里头死了,他老婆几乎要疯掉了。这件事儿性质极其恶劣,上头直接批示要查明是谁在恶作剧。阿明,我们想通过你了解一下情况,你是一个有觉悟的人,希望你能如实向组织说明。”丙千道。 那个时光没有bb机、手机,大部分人的家里头也没电话,出差去几乎放糊沌沌儿6,家人一点儿都没数帐的。 阿明惊得目瞪口呆,半天透不出气儿来。 这种事儿只有小人才做得出来,岂阿明所为之! “我绝对没做过这造孽万千的事!”阿明的态度很坚决。 “3号中午边儿你在哪里?”丙千问。 “3号中午边儿?——我在工场里呀!”阿明道。 “谁作证?” “陈丰!” 丙千又细问这个那个的,小金做着记录,不时地插问一两句。 阿明像被审人员似的,感觉差得一塌糊涂,不由得想起了华家池里那些贪污分子受审的情景。“妈勒个b,今天轮到老子受审了!”他暗恨道。 “今天找你谈的话,在事情没有搞清之前,不能和任何人说起。”丙千道。 “嗯,我知道了。”阿明道。 这种龌里龌龊的事太损阴德了,阿明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做这种事儿。现在,角落头倒运也就算了,还被怀疑是小人,肚皮气得快爆炸了。 “去你妈的!”阿明狠狠地赐了一脚木桶儿,仰天怒吼。 到了晚快边儿,他到了宝生家,问他有没有做过这件事。宝生也被调查过了,他说绝对不是他做的。 一个礼拜后,中心店在菜场的小会场里召开了职工大会。恶作剧的人原来是一个驾驶员,他被开除了公职。至于原因,阿才书记只是说他“挟私报复”、“恶毒泄愤”。但职工传言,这个驾驶员的套儿被周经理打走了。 会议一结束,阿明被叫到了中心店。阿才对他说,市公司对案子复查催得很紧,要他上来全天做这一工作,同时中心店要办个图书室,这个工作由他来管理。最后团书记小金叫他写张入团申请书。 阿明在工场里刚刚悠闲起来,又要下山了,不免有点惊喜,尤其要他加入共青团,更是激动了好一会儿。 阿明不用起早了,晩上有更多的精力读书和玩了。忽忽日语学习班快放暑假了,二商局将坚持下来的三十几个学员开了个会。 局科技组领导讲完话后,曾老师的讲话先总结了一下学习情况,然后道:“开班时有五十八个学员,现在虽然只剩下了三十几个了,但你们是精华,一定要坚持下去,继续努力学习。我们国家科学技术太落后了。局所属的一个厂,搞一个技术革新,开始投资32万元,后来又投资35万元,引进了不少日本机器。可是,由于我们文化水平不高,他们少给了我们零配件还混然不觉。那个厂就派了四个同志去上海同日方交涉,结果怎样呢?” 曾老师顿了一顿,摘下眼镜,用小布条擦了一下,重新戴上,继续道:“日本厂家不卖零件,要买就整套买。技术革新就这样半途而废了,劳民伤财,耽误时间。这个惨痛的例子沉痛地告诉我们,我们国家迫切需要人材。在浙江图书馆,日本书籍堆积如山,但积满了灰尘,几乎没人去借看。一项技术创造与发明,需要很长时间,也许国外早就有了,但没人去翻译出来,实在可惜。” 阿明不是搞科技的料儿,之前脱了好几堂课儿,能补追上去就不错了,只是日本佬的做法,气得他咬牙切齿,暗恨道:“日本佬,狡猾狡猾地!老子操他妈个b!” 那一天下午,刚下完暴雨,阿明正在中心店里整理图书,子荣跑了进来,说有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 阿明跌死绊倒跑入菜场收发室,接起电话,一声“喂”后,人就醉翻了。 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这甜脆脆的声音他不知渴等多少次了! 放假十多天后,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这声音对阿明来说,赛过到天音。 “阿明,今晩有空吗?”杨梅问道。 “有空!有空!”阿明实在耗候7得不得了。 “晚上我有两张电影票,《归心似箭》,刚上映的,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好!好!” “六点整在西湖电影院门口等。” “好!好!好!” 阿明搁下黑色的电话筒,几乎要跳了起来。子荣看到他格副激动样儿,道:“阿明,你吃了甜果冻啊,啥个事体儿介高兴?” “子荣,杨梅约我看电影!”阿明如沐春风,走起路来都轻飘飘了。 “介好的事体?阿明,有戏了!有戏了!” “子荣,我有点儿弄不灵清了,难道她和虞志拜拜了?” “肯定是的!肯定是的!姑娘儿主动约男伢儿这种事体几乎没有的。阿明,看来你要交桃花运了,到时要请客的噢!” “一定!一定!” 伏夏的西山太阳依然很厉害,阿明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下,伸着头颈,不时地看表、抹汗儿,东望望,西看看。 他早去了半个钟头——这是人生的第一次拷位儿。这时的他,似乎觉得天下的女人都是他的了,鄙视着来来往往不上眼的女人。 准六时,杨梅翩然而来。她就像一只花蝴蝶儿——塞进裙子里的花格子短袖薄衬衫,隐约透出里面鼓凸的蓝瀴瀴的花罩儿;有着小印花的长百褶裙蝉翼似的透明,如果没有里面的衬纱,可见她丰美的臀儿;一根寸宽的有着亮晶晶扣儿的黑皮带束腰,显得腰儿特别地纤细;一双黑色的系扣儿的皮鞋锃亮锃亮的,而短帮丝袜儿则雪白雪白的;她的辫梢上扎着红绸带,打着小小的蝴蝶结,给人以青春勃然的美感。 这一切都是在杨梅喊他后回过头来看到的。 阿明的眼珠儿都要爆出来了,即便不是和她拷位儿,路上走着这样的美人儿,所有男人的眼光都会投向她的。 因为是大明星斯琴高娃、赵尔康主演,电影院里坐满了人。吊扇、鼓风机呼呼地转响,阿明还是觉得闷热,额头、鼻儿上沁出汗来。她打开了小折扇,给他扇了几下,然后把扇子给了阿明。 阿明主要还是由于激动而感觉到热,杨梅的这一体贴使他更激动了。不过,他没只顾自己,更多的还是给她扇。 她与虞志的关系,阿明不敢问,而杨梅也闭口不谈。这疙瘩塞在阿明的喉咙口,触兮兮,苦答答,实在难受死了。 杨梅不时地转过脸来盯着看阿明,似乎要看出他此刻在想什么。也许她洒了一点像花露水一样气味的香水,幽幽的清香直入鼻孔,尤其是她呼吸时吐露出来的奶茶香,距离如此之近,气息又如此诱人,令阿明不自禁地想要迎上她那鲜红的唇去。 她的眼睛比电影上斯琴高娃的眼睛还要明亮一百倍,就像在指引迷失方向的阿明走出单相思的苦途。 之前,阿明已对她不抱太多的希望了,这幸福突然降临,自然难抑心头的狂喜,也睁大他的虾皮眼儿,朝她盯着看。 杨梅也许觉得他的眼神太色了,有时会转回脸去,在阿明的腿儿上轻打一下。阿明被她这么一打,心里头甜滋滋的,热乎乎的,在她后来再打时,用手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挣脱,微仰着脸儿对着阿明,奶茶香气更加重了些。于是贼伯伯阿明得寸进尺,更紧紧地按住了她的手。 一种莫名的热浪直透心田,阿明抑制不住裆间的蠢动,轻轻地抚摸起她光滑的手背来,然后试图把她的手儿翻过来。。。。。。 【注释】 1老疤儿:杭州话,此指老地方、老位置。 2困足:杭州话,即睡够、睡足。 3藤头脾气:杭州话,任性、固执之意。 4拿把:杭州话,有把握之意。 5孽撮:杭州话,不安分而闲弄、乱搞之意。 6放糊沌沌儿:杭州话,出门在外的方向、地方迷糊不清之意。 7耗候:杭州话,指长时间等候所引起的急迫心情。 第44章 64. 情语 也许杨梅也被阿明手上的热浪击倒了,任由阿明抚摸,也任由他翻转手来。 其实说到底,男女对异性的感觉、渴求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表达的方式、方法不同而已。 她的手儿是绵绵软软的,几乎没有抵抗,而当手儿反转时,手劲蓦然强劲,这令阿明既惊讶又兴奋。 两只手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出了汗儿,有点儿粘滑。阿明不知道银幕上在放什么了,只感觉到恋爱的美妙和肌肤相触的快意。 小时候,不要说这手儿握握,再那个放荡的动作都做过了。然而,如今出喉结了,长胡须了,动不动就石骨铁硬,这一握非同一般,不仅仅在肌肤上,更是在心灵上,握尽了童年所有美好的回忆。 阿明眯着虾皮眼,享受着这一刻心花儿怒放的甜蜜。 突然,杨梅挣脱掉了阿明的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你坏!比小虞还要坏!”杨梅的嗲头势1十足,令贼伯伯阿明的骨头都酥了。 这是杨梅第一次提到那个臭小子,阿明像被针儿刺了一下,心头一阵作痛,喉咙口也酸溜溜的。他对那小子已是恨之入骨,不提倒也罢了,这一提,眼前立刻浮现出宣城济川桥下“h”形的小木船。 两头船儿摇啊摇,摇向溪流的那边,也许在明天,也许在后天,会摇回到济川桥下;也许它隐入飘飘渺渺的雾霭里之后,今生今世再也不摇回来了。 现实是,他们并肩而坐,在忽明忽暗的地方,异性的表情、气息、动作催情着把心儿贴近,再贴近一点。 只是阿明太想了解她与臭小子的关系了,但如何开口,却难到了他——毕竟初出茅庐,打套儿还木佬佬嫩。 不过,他还是熬不住了,也顾不得旁座的人朝他们看,凑近她的耳朵边问:“虞志不如我坏,难道他对你没动手动脚过?” “阿明,我明天休息,今天回劳动路去睡。好长时间没去西湖边荡荡儿2了,等会儿电影看光了,时间还早,我们去荡荡,再跟你说。”杨梅道。 “好的!好的!”阿明见她肯说了,高兴死了,连忙道。 旁座的人厌憎声响,又朝阿明他们看了过来。 晚上八点半光景,电影散场了,出门很挤。那门口有十几级台级,杨梅被后头的人有意无意地一挤,一脚踏空,歪来歪去,差点儿掼倒,亏得护花使者阿明时刻警惕着,一把夹住她的肋胳肢,否则要出大洋相了。 阿明怒目四顾,见好几个小赤佬斜头撇脑地朝他俩乐呵呵地笑,气得头发、汗毛子管都一根一根竖起来了,挺出数3算了,朝天骂道:“乌龟王八蛋!我肏你妈的祖宗!” 杨梅一手揉着脚踝儿,一手拉了拉阿明。 “有没事?要不要紧?要不要紧?”阿明弯下身子,想帮她揉揉。 杨梅推开他的手,将裙子撩了些上来,道:“没事体,不要紧。” 她一瘸一拐走了十几步,脚步儿就慢慢稳下来了。 晩上温度虽然降低了点,但风儿几乎没有,下午那场暴雨下得太短,空气中粘滋滋的,感觉总是闷闷的不舒服,到了湖滨三公园,湖风微微吹来,才舒畅了一点儿。 石凳儿上都坐满了人,他俩便在花坛边的坎子上坐了下来。 阿明见不远处有人在叫卖棒冰,便走上前去买了两支赤豆棒冰,帮她剥了纸儿,递了给她——拍女人马屁一定要拍到家,这是他从小弟兄们那里听来的。 “现在急个套?还痛不痛?”阿明问道。 “没啥个事儿了。”杨梅半伸出红兮兮的舌头,微卷着舌尖舔着棒冰道。 阿明借着灯光,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迷人的物儿,脑门中间的血突然冲了上来,两只乌珠儿都发绿了。 “阿明,你什个套看我作啥?” “好看!好看!你比小时候好看得多了!” “难道我小时候不好看吗?” “哪个说的?你小时候好看,现在更加好看了!好看得一塌糊涂!” “什么叫‘好看得一塌糊涂’?” “呵呵,初中生,没文化,不会形容好看,就是好得没对位4。” “真的?” “是真话!是真话!骗你是小鬼!那天元宵节,我的小弟兄们看到你,都说你太漂亮、太有姑娘儿味道了,打着灯笼找不到!” “阿明,你比小虞还会吹我呢!” “呵呵。” 一阵淡香随风飘来,杨梅指了指周围的夏花,道:“阿明,那些是啥个花儿呀?” 阿明对花儿没有研究过,搞得不太灵清,随口道:“美人蕉、一串红、满天星、茉莉花。” “阿明,你欢不欢喜花儿?” “花儿么,自然欢喜,各种各样的颜色、形状太好看了。” “你最喜欢什么花?” “嗯,——梅花!” “阿明,你很会拍马屁呀!” “不是拍你马屁。梅花素妆淡香,凌寒傲骨,我真的很喜欢!” “人家都说女孩子喜欢花儿是天性,而男孩子喜欢花儿,那么他的心则是很花的,是个花泡儿,你认为对不对?” “杭州佬有句挂在嘴边的话儿说,‘男人爱花,肏b大王’,这个我没有体会。” “阿明,你说话介难听的!——你是不是很花呀?” “我还从来没对女孩子花过,真的。” “你小时候就对我花过,还说没有?” “哈哈,那是小时候,还不懂。你那个——那个——很好看。” “那个是什么呀?” “就是像扑克牌上的那个——那个——黑桃方块!” “阿明,你好坏!真当好坏!”杨梅用身子在阿明的身上轻踫了一下,然后又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脚儿,道:“时候还早,我们去断桥走一走再回家。我还没看过夜色里的荷花,闻过夜色里的荷香呢!” “杨梅,你的脚儿没事了?”虽然离断桥不远,阿明还是心疼。 “没事了,一点都不痛了。”杨梅顿了一下脚道。 月牙儿悬挂在夜空,星星眨着小眼儿。清清的波浪微微地拍打着堤岸,似在倾吐心声。茂密的梧桐树叶儿的间隙里,透下缕缕银光,洒在地上,斑斑点点的,偶尔会随风闪动一下倩影。 路上,杨梅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幢老式楼房道:“小虞就在那家饭店里做,那天有点事儿,我去过一次。” 阿明愉快的心情已与静谧的夜湖融合了,被杨梅这么一说,勾起了往日不快的情景,醋劲儿又涌了上来:“你去他店里作啥?” “我厂里的一个小姐妹她姐姐为儿子办满月酒,托我去订桌的,所以去过一次。我阿爸有病住院要照顾,满月酒那天我没去成。” “哦,原来什个套的。” “阿明,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到他店里去是别有用心的,你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没有!” “嗨,阿明,你没吃醋我心里头反倒不高兴了。” “介套的?” “阿明,小虞那人看看蛮好的,交往后其实是个不实料5的人。” “真的?” “有时我自己去武林门坐车回三墩,电车在拐弯处脫了辫儿,故障了两次,脫出了303末班车,只能回到劳动路来睡,路上慌兮兮的,又很累,所以常常搭他的脚踏车去。” “哦?” “一开始,他在路上说话还规规矩矩的,后来话儿越说越下作,还做起动作,叫人恶心死了。他嘴巴说也随他说,还撩手舞脚的,甚至硬挟我亲嘴儿,想摸我。” “他想亲你、摸你?” “是的。他说话和动作像个流氓,而且要硬弄。阿明,不瞒你说,对于硬弄,我有逆反心理,这样对他就起反感了,渐渐疏淡下去了。先头跟他看了两场电影,吃了一顿饭,后来他再约我看电影、吃饭,都被我拒绝了。我们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阿明,你不要想得太多。” “你今天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 “是个什么?” “是个——是个脚踏两头船、水性杨花的女人呢!” “你以前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呢?” “现在?” “对,现在。” “现在,现在嘛,你还是我心目中小时候的杨梅!” “阿明,我了解你,你这人实实在在的,做事儿有分寸,不像他那样粗鲁放肆。刚才你看电影时握我的手,很自然,很温柔的,要是换上他,就要往上往下乱摸了,我最怕这种野性十足的人,真的。” “日久见人心嘛。” 谈情说爱只怕路短,说着说着,断桥便到了。桥上已没了人影,只是风儿比先前大了一些。 这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西湖荷花,除出曲院风荷,就要算里西湖了,而断桥边的荷花,尤其吸引游人。 他俩站在桥栏边,停了情语,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荷花。月色朦胧,花影婥约,风送清香,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碎了湖镜,醉了情侣。 “阿明,你读过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吗?” “读过。那时候是初中,是老师叫我们课外阅读的,散文中有些字儿不认识,不知道意思,没有好好地去体会意境。后来工作忙了,就没再重读。” “阿明,这篇散文太优美了,把月色、荷花都写绝了。” “是的。” “荷花贵在出淤泥而不染,阿明,你觉得是不是?” “杨梅,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人们喜欢荷花的原因。” “生在西湖边儿是福气,要是有个知心人儿陪到老,每天晩快边儿西湖边儿散散步,看看夕阳,看看山水,看看这荷花,这一生也不白过了。” 杨梅说完话儿,跑下桥头,挥动着手儿,清脆地唱起了《归心似箭》中的主题歌: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来归,已盼春来归。 今日去,愿为春来归。 盼归, 莫把心揉碎。 莫把心揉碎,且等春来归。 【注释】 1嗲头势:杭州话,形容女孩子撒娇的声音、姿态很甜美。 2荡荡儿:杭州话,游逛、闲走之意。 3挺出数:杭州话,挺身而出不管后果之意。 4没对位:杭州话,没有对得上号位的,引申为到顶了,没有人能比得上。 5不实料:杭州话,不是真材实料,引申为做人不正经。 第45章 65. 山月 在阿明看来,这一晚的月光很柔媚,荷花很恬美,也很清香,而杨梅唱的《雁南飞》,更是曼妙得令他陶醉。 他明白杨梅“出淤泥而不染”的隐喻,从她心灵受过创伤上来看,有逆反心理是完全可能的。 正常男女看到心上人,在占有欲的支配下,都会骚性大发,不能自制。不是虞志那小子饿里饿作1,而是他不了解杨梅的从前,应该说他是骚不逢人,偏偏遇上了一个厌恶硬弄的美人儿。 所以,打套儿高手,往往先吃准门头,揣摩心思,顺流而下,再见机而行,就会旗开得胜。虞志显然缺少这方面的涵养,自以为是,像撞死包头鱼那样乱蹦瞎撞,撞破网儿是运气,但大都是网儿未撞破,自己已是头破血流,空留悔恨。 杨梅不但相貌儿好,还有点儿才气,谈吐不急不慢,优雅得体,这超乎了阿明的想象。而她善于交际,在日语班上便可见一斑,这与她小时候受创伤后避开男性大相径庭,也使阿明感到惊讶。 他们一路上谈了许多,在龙翔桥等8路车回家时,谈到了对学日语的看法。 “我爹爹是被日本鬼子摔死的,我阿爸小时候被抓去万松岭放马,日本鬼子打进杭州来时,我姆妈就逃难到荆山岭去了。杨梅,说句实话,我恨死日本佬了,也讨厌学日语,只是为了——为了。。。。。。” “为了啥西?” “为了——为了——你呀!” “为我?” “是的。我连普通话也说不好,对节里骨碌的日语没啥兴趣。一开始是好奇,后来越学越没劲了,要不是想看到你,我早就打退堂鼓了。” “哦?真的?” “真当的,骗你作啥!杨梅,其实我更想学的是毛笔字。中国人嘛,也想把自己国家的文化学学好。那时‘文革’,乱得很,读不上高中,我很羡慕我们班长他们的。” “阿明,你表急。现在各种补习班很多,也有了夜校,多留心点,总有机会读书的。我听说定安路上开了个钱江业余学校,你在定安路上班,应该有数帐的。” “钱江业余学校?这倒是没注意到。” “夜校开在开元中学內,那是我读初中的学校。你有空的话,去打听打听,有消息的话,告诉我一声。如果有可能,我们一起去报名读书好不好?” “好的!好的!” 8路车到杭四中站,已是深夜一点多了。月光如碎银般从树叶间洒下来,丝丝缕缕的,很柔美。一声声蛙鸣从桑哥家的院子里传出来,此刻听起来,格外叫人浮想联翩。 “杨梅,那首《雁南飞》你唱得真好听,怎么一听就学会了?”阿明忽然想起了童年时听冬萍、杨梅、春桃唱儿歌,便问道。 “哦,在电影预告里,我就学会了。这首歌真的很动听。” 这一晚,阿明兴奋过头了,无论如何睡不着。一来他是个夜猫子,二来上班不用起早后,常去柳浪闻莺晨跑,于是他早早地起了床,到了城隍山汇观亭上。 银白色的晨曦刚一露面,缤纷的朝霞接踵而出,一轮火红的太阳随之冉冉上升,光芒万丈。过了半个时辰,不知何故,云彩隐没了,天空中仅剩下了白云。山风忽然大了起来,转眼间,太阳被灰蒙蒙的云雾遮住了——好端端的天竟然变成了阴天。 这一天,阿明和六指头去了余杭的瓶窑、良渚外调。一路上,溪流蜿蜒,田埂纵横,屋舍参差,稻花飘香。。。。。。 那年阿明去淳安是看风景,而这次,虽然景色不错,然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杨梅,痴想得连一脚踏在水汪凼2里都不知道,六指头笑他了,这才回过神来。 所有的阴霾似乎在一夜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杨梅给他扫除的。今天他才真正体悟到了女人有着神奇的魅力。 这魅力能使人喜乐,同样能使人哀怒,男人一旦被迷住了,便身不由己了,就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迷失了自我的方向。 阿明回到家天快黑了,他觉得有些累了,吃完晚饭后,在床头靠了个把钟头,然后去了建军家。 在建军的小房间里,子荣正在摸脑揉腰的,建军、宝生、定富则在一旁偷偷地笑。 阿明觉得奇怪,便问怎么回事。定富绘声绘色地说开了。 原来这几个没教养的臭小子跑到后院墙边去偷看邻居小嫂儿洗澡,窗沿太高,他们拿了张角爿凳儿3,轮流站上去偷窥。子荣看了不过瘾,抢了再看,一不小心摔倒了,后胸勺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块儿4。洗澡的小嫂儿似乎听到了窗外的响声,立即拉灭了电灯。 “煞括儿清爽!清爽得一塌糊涂!好看死了!真当好看死了!阿明,你来迟了一步,错过了机会,可惜!可惜!”定富替阿明感到惋惜。 子荣斜着头颈,笑道:“定富,你表说了,再说要翘起来了。嗨,还是阿明小乐胃5,人在屋里坐,喜从天上来。昨天晩上位儿拷得急个套?” 子荣这么一问,其他三个贼伯伯的瞄头就对准阿明来了,哦七哦八、下里下作乱问开了。 “有没抱抱儿?” “有没打口s?” “有没**儿?” “有没翘起来?” “有没说爱你?” 。。。。。。 阿明被他们问得脸孔都红了起来,想吹牛皮,袋儿里没铜钿,怕请客;不吹牛皮,自己都没劲道说话,只不过握了握手儿,这有啥个好稀罕的? ——这几个贼伯伯见识要比他多出一箩筐、两箩筐哩。 “相差一刨花儿被我拿下!”阿明打了一圈烟儿,正儿八经道。 “哦?快说给我们听听看。”子荣已是迫不及待了。 阿明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通,最后总结道:“没经验,没道儿,被她滑脫了!” 小弟兄们纷纷为他可惜,阿明肚皮里暗暗觉得好笑——这批小赤佬,只晓得谈b谈卵,没有一个正经的。 “唉,男人不谈b,太阳不入西;女人不谈卵,困搞没性趣。”阿明暗叹道。 阿明牢记着杨梅的话,一有空就去开元中学打听。好消息终于出来了,杭州钱江业余学校要开办两个高中语文班,面向全市招生,9月13日开学,礼拜二、四上课。 这上课的时间与读日语正好叉开,阿明高兴死了,连忙打电话给杨梅。 他们约好了一起报了名。幸运的是,入学考试都通过了;遗憾的是,杨梅被分到了高语(一)班,阿明则是高语(二)班。 这钱江业余学校,为中国民主建国会浙江省委员会、浙江省工商业联合会于一九七九年四月创办的,总部设在开元中学,是省內规模最大的综合性业余学校。全校共有24个专业,220个班,聘教245人,学员近万人,校长詹少文。 “杨梅,我小弟兄有个同学在莫干山,他邀请我们去玩,你去不去?” 建军的同学小刘他爸是个大官儿,在莫干山疗养,他叫建军上山去玩。建军要带恋人小李去,于是叫阿明带上杨梅,这样男女都有道伴。 能不能叫上杨梅,阿明心里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在建军家里忐忑不安地拔通了她单位的电话。 “后天,去三天。小弟兄有个女朋友也一起去。” “好,我请好假后给你电话。” 阿明没想到这事儿会这么顺当,跳将起来,高呼“万岁”。 子荣和双珠同在一个组,两人都出去了,就没人干活了。他很羨慕,比阿明、建军还要激动,喉管十粗道:“做他们翻来!做他们翻来!阿明,你要记牢:先文昌(吻香),再青岛(揿倒),后昆明(困平)、济南(挤奶),最后京与北京(进与不进)就看你的本领了!” “子荣,说说容易做做难,你不了解杨梅,不会如心如意的。”杨梅痛苦的过去阿明从未说起过,她的性格他们了解个屁。 正好定富要去安吉孝丰拉粉丝,四个人于是坐上他的三托儿,嘀嘀叭叭到了武康,转乘长途车从庾村上了山。 这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中午边儿的太阳有点儿毒。 漫山遍岭的修篁,层层叠叠青翠得很。往山谷里看去,烟霭淡淡的在缓缓飘动。山道狭而陡弯来弯去的,有些儿凉飕飕的山风吹下来,只是那破壳儿客车冒着烟儿“突、突、突”地响,比乌龟爬行还要慢,最后停在了弯道口。 司机倒是一点儿都不慌张,掀起驾驶座旁边的发动机盖儿,往水箱里加了一大桶水儿,招呼大家上车。一阵黑烟儿冒出,汽车又“突、突、突”往上爬了。 终于爬到了荫山街上,小刘早已迎了上来。他是厦门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放暑假上山来看他阿爸。他说他等候两个多钟头了,然后介绍起莫干山。 阿明等人才知道这山是个“清凉世界”,连蒋介石都来避暑过的,陈毅元帅还留下了《莫干山纪游词》七首,而山的得名,则是吴王阖闾令干将、莫邪夫妇铸剑的传说。 峰峦叠嶂,绿竹似海,松柏参天,山泉叮咚,虫鸣蝉噪。杭州都是些小山儿,阿明等人没见过这么高的山,这么多的竹,这么大的飞瀑,惊叹不已。 他们在芦花荡上头的422号洋房里住了下来,杨梅和小李一个房间,阿明、建军、小刘一个房间。小刘的阿爸红光满面的,只是不爱说话;保姆六十不到些年纪,客气得很,烧了不少菜蔬,多带笋的,如毛笋烧肉、笋干丝瓜等。阿明他们中午没好好交吃,肚皮饿得咕咕叫,坐在园子里,打开啤酒,在习习凉风中,吃喝得好开心。 晚上,他们去荫山街看电影——《甜蜜的事业》。看完电影,八点半都不到,大家还很新鲜,于是摆开桌儿,喝起茶儿,聊起天儿。 山岭沉睡了,一声蝉鸣,几声蛙叫,像是它的呼噜。月牙儿挂在松梢头,静静地似在倾听他们的说话。 阿明这帮小弟兄,俗里俗气的,要么不说,一说就炸咙皇天,都是下作话。小刘毕竟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肚里货多,人也有教养。 他娓娓而谈:“‘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莫干山的夏天,就是这般幽静。只是这句名句,犯了对仗中‘合掌’之忌,即上下句不允许是同一个意思。” 他喝了口茶,仰头看了看月亮,继续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敲’字,原用‘推’字,这一字之改,更衬托出了月夜的宁静。你们想想看,夜里头‘笃、笃、笃’的敲门声是多么地清脆呀!” 阿明他们像被上了一堂诗词课,不由得惊佩起他的知识来。 起了个早去看日出,只是雾气有些重,天上又布满了铅灰色的云,太阳出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儿,像姑娘儿羞羞答答的不肯露面,所以,看得不甚舒畅。 吃完早饭后,五个人漫山遍岭到处乱走。 一径万竿绿,风来罗拜忙——山色固然迷人,月色却更撩人! 夜饭后,大家有些累了,各回房间休息。建军洗完澡后,也许骚得厉害,跑到小李的房间里,缠着她不肯出来。杨梅不好意思,便出来叫阿明散步去。 这时月亮已升了上来,但天还没全黑。杨梅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头发刚洗过,披散在肩头,散发着一股幽香。一眼望去,她就像个花仙子。 “阿明,建军和小李他俩很开放的,也没什么顾忌,好像关系不一般。” “是的,他们好了有段时间了。” 荫山街的路边有不少小野花,杨梅弯腰摘了一朵,放在唇边闻了一会儿,转脸朝阿明甜甜地一笑。这笑带着妩媚,带着引诱,阿明怦然心动,真想上前去把她抱入怀中。 只是他怕她逆反,也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所以不敢贸然上前,站在原地回以一笑。 杨梅走近来,拉起阿明的手,将小花儿塞在他的手心里,道:“阿明,路边的野花不能乱采呀!” 阿明知道那话的意思,故意道:“杨梅,野花不采白不采啊!” 【注释】 1饿里饿作:杭州话,因性饥饿而做出下流动作。 2水汪凼:杭州话,积水的小坑。凼读“荡”。 3角爿凳儿:杭州人对小方凳的叫法。 4块儿:杭州话,即小肿块。 5小乐胃:杭州话,本意吃得有些舒畅,引申为得到实实在在的小好处。 第46章 66. 造房 回到洋房,他奶奶的建军在小李的房间里还没搞完,杨梅不好意思进去,于是和阿明坐在园子里,聊起从前,聊起现在,聊起将来。 过去的事儿特别有趣,也好聊。他俩聊到了冬萍,也聊到了春桃。忽忽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两人竟然会坐在这山里头,坐在这月儿下,而这山又是那么地凉爽,这月又是那么地恬美。 竹涛声悠悠然然地,伴着虫叫蛙鸣。你不想说话,就静静地听,就静静地领悟自然的美妙。 只是阿明太想重复电影院里握手的一幕了,可是椅子有些距离,他不敢伸出手去。 “唉,躲在阴暗的门角落头可做事呀!” 阿明暗叹了口气。这时的他,深深地体会出这山、这月不过是文人雅士聊舒心情的场景,对他来说还不如挤坐在老爷车里更有机会拉近心的距离,更能接近成功。 说实话,他听小弟兄们谈打口s的感受多了,有多种多样的法儿,他对此渴求得也太久太久了。 可是,他不能把椅子移近去,这会显得很耗候,有失耐心,因为他了解杨梅——心急吃不了热泡饭。 没想到还是杨梅主动移近了些椅子,阿明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 “阿明,你额头上有颗痣呀!我才第一次发觉呀!”杨梅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阿明的左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阿明抓住了机会,一把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嗯”了一声。 杨梅并没有甩脫他的手,而是更凑近些,微仰着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你跟小时候比,简直判若两人了。虽然瘦点,黑的,但很稳重,很文气,也会顺女人心,特别是那天看电影,你敢那样大声地吼叫,实在出乎我的想象,很有男人味!” 杨梅即便不说话,阿明就已被她嘴里吐出的丁香般气息醉翻了,杨梅这一夸,他顿时云里雾里了,情不自禁地抚摸起她的手臂来。 山夜凉快,手臂上的汗液都收尽了,滑滑的,柔柔的。岁数不同了,这比在水里抚摸她腰身的感觉,更叫阿明冲动,呼吸也抑不住急促了些。 杨梅一点儿都没拒绝,缓缓地把头靠在了阿明的肩膀上,眼儿半眯着,也许是累了,也许在倾心等待幸福,像要即将睡去的花仙子那般地可爱。 这一刻,阿明借着月光,细细地欣赏着她的脸蛋儿和凝脂般的肤色。 这模样,没有人不为之心醉,而对于已萌发情愫的少男来说,更是心旌摇动,不能自制。 但阿明不敢弯下头去凑近她鲜红的嘴唇——因为他还不懂得如何叫吻香,如果后来在舞厅里混的那些日子里,他绝对不会放过这千载一时的机会,就会像饿狼般猛印上去,管她情愿不情愿。 只是她起伏的胸脯和吐出的气息,令他心猿意马得厉害。他几次想奋勇地夺关闯隘,俱被杨梅那天所说的“鲁莽”一词给挡了回来。 不过,有这样一个美人儿依偎在身旁,在这样的竹山明月里,也足令处男的阿明心满意足了。 也许杨梅也没尝过这吻香的味道,她在焦渴地等待着阿明给她开荒,而阿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决心和勇气了。于是两人就像哦子猫儿1似的,脸对着脸,嘴对着嘴,任由风儿吹着,月儿照着。 “阿明,你介木七木八2的!”杨梅终于转开头去了,嗔说道。 阿明被杨梅这么一说,领会了意思,似乎吃不落这刺激,蓦地捧住了她的脸儿,把它转了回来,在她的额角头猛地亲了一下,然后温柔地顺着脸颊往唇上移。 “阿明,介迟了,你们还那动3谈天呀!” 建军爽完了,早不出来迟不出来偏偏这时光出来。阿明连忙放开杨梅,一肚皮的火,又不好发作,真当是活见鬼了。 “嘴巴燥死了!燥死了!你们这里有没有水?”建军苗头都不会看,居然坐了下来寻水吃。 阿明气得乌珠儿都快翻白了,恨不得肏娘倒b骂他一顿,转念一想,没啥必要,于是给他倒了一杯水。 “阿明,我想去睡了,你们再谈些天吧。”杨梅立起身,也朝建军打了个招呼,回房间去了。 “阿明,刚才我看见你们要——要那个了,想刹车一下子刹不住了,坏了你们的好事儿,不好意思哦。” “建军,你我弟兄,说格种话作啥?你今晚又夯她过了?她不是已经怀孕了,你胆子还介大?” “管他癞痢的妈妈嫁给谁!带子虾儿好吃,吃了再说!吃了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 回到杭州,弟兄们都嘲笑阿明介没套头4的,三天在山上,连个口s都没打着,燥去5。 本来搂搂抱抱打个口s是两只手指捏田螺,只是建军这个赤佬头瞎了狗眼,把好事儿都搅翻了。不过阿明也不去计较,只是抽着烟儿,嘿嘿地笑着,随他们乌七八糟乱说。 秋风起来了,雨儿也连着下了好几场。莲子决定提前退休,让老大阿贤顶职回杭。老三阿虎明年开春后,也要回城进工具厂工作了。锡顺被逼得无奈,拿出所有积蓄,请住在对面的东阳佬翻造房子。 木板是有的,只是黄沙、砖头不够。 这十来天的日子里,阿明到处去偷黄沙,捡砖头。 红砖原来一分一块,现在涨价了,要一分五厘一块了,而且一下子也买不到。翁家山的哈拉得到这一消息后,在山高头用六厘一块收了一大堆旧砖,用村里的柴油车儿运下山来,还帮忙到钱塘江边去运了一车黄沙。他热情得很,不肯收车马费、辛苦费。小弟兄们也捡了不少砖头,堆在阿明的家门口。 锡顺夫妇见儿子有这么一帮好兄弟,对他们感激得不知道说啥个好。 这天傍晩,刚下好一场暴雨,阿明踏上他阿爸的自行车,去清波门头偷黄沙。 这黄沙是堆在桥下围墙边的,他早一天就侦察好了。天蒙蒙黑,又下过雨,来往的人肯定少,于是他选择了这个时候。 他用双手心急拉污扒满了两只大的量米袋儿,各自吊紧口子,然后用一根粗绳儿连接牢两只袋儿,正准备放到车架儿上去,喇叭声响,一辆敞蓬军用吉普车冲下坡来。水汪凼里泥水被轮子一滾压,四处乱溅,把他溅得一塌糊涂,两只袋儿也掉在了地上,其中一只口子松了,黄沙都散出来了。 那吉普车“嘎吱”一声刹住了,车上两男两女回过头来,朝阿明大声地讪笑。 阿明暗骂的同时,觉得这辆车儿眼熟,定晴一看,其中一个女的不是冬萍是谁,便大叫起来。 天有点儿黑了,看不甚清楚,冬萍听到叫声,似乎也认出了阿明,挥起手来,只是那辆吉普车油门哄得鼓鼓鼓地响,像苍条儿射箭,一下子无影无踪了。 阿明浑身污里特邋了,不过总算偷到了黄沙,还看到了冬萍,心里头还是蛮高兴的。 因面积不大,房子不用七八天,就翻造到二楼半了。 这天晚快边儿,周扒皮、麻婆儿、小狗儿,还有春桃,到门口来寻事儿了,说是房子遮住了他家釆光,屋檐水滴下来影响了他们的走路,还有妨碍了隐私,小偷要爬过来,等等。 锡顺、莲子、阿明和老小掼下碗筷,跑出门去,与他们争论起来。话语说着说着就指手划脚骂开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还分不出高下,于是你推我搡打起混仗来。 小凳儿、条凳儿、衣叉儿都用上了。一顿乱头打,双方都鼻青脸肿、血出拉污了,整条路也阻塞了。 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奔了过来,劝开架儿,问明情况,说在自家灶头间搭房子没啥个错,这下周扒皮夫妇没话说了。 那个时光没有违章建筑,用不着去街道、房管局审批,只要有铜钿,想怎么造就怎么造。 架儿打过后的几堂日语课,阿明都旷了课,一来班上只有二十几个人了,冷冷淸淸的没劲道;二来脸上被抓破了,想避避开杨梅。 三楼盖顶的时候,钱江业余学校高中语文班开学了。 本来白天阿明有时打个电话给杨梅,架儿打过了,便不敢打了。她似乎也杳如黄鹤了,再没来过一个电话。 这天,阿明不得不去,于是穿得清清爽爽,一个老早就去了学校,找好位子后,就站在门口,想候候杨梅看,直到上课铃声响了,也没候到。 老师姓叶,黑板字写得特别漂亮,是杭一中的高中语文教师。班里的五十多个同学来自各行各业,年纪大大小小的,在单位里的职务也不尽相同——这是被“文革”耽误了读书的一代人。 叶老师用了整整一节课讲了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知识,需要人材,并对调整、改革、整顿、提高“八字方针”作了详尽的阐述,指出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比例严重失调而引起的诸多困难,这极大地激发起学员读书的积极性,纷纷表示要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 中间休息时,阿明来刹不及地跑到对面的教室去,想看看杨梅有没有来上课。 他趴在窗台上,朝里面扫视。终于在一堆学员中,他看到了她。 她正与其他学员在说话,阿明不敢叫她。这一场架儿,确实打得太厉害了,两家本来关系就不好,这一打,积恨就更深更大了。 只是阿明不肯死心,满脑子闪来闪去都是杨梅的身影,特别是吻她额角头时她闭着眼儿的样子,实在叫他要想忘记也难。 于是他又怨恨起建军来,要不是他,至少味道是尝过了。也许肉体接触过了,人就不会这样地易忘,就不会这样说断就断。 放学的铃声响了,阿明卷起书本,跌死绊倒地跑到了大门口,等着杨梅出来。 等啊等,心都急死了,终于在滾滾的人流中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系进长裙子里,推着一辆崭新的26吋女式凤凰牌自行车,书本放在前头一只蓝色的塑料车兜儿里。 “杨梅!”阿明迎上一步,激动地叫了一声。 “表你叫!”杨梅侧转脸来,见是阿明,脸孔肃肃起很难看。 “你买了辆自行车,是不是为了读书方便呀?”阿明见她那副相道,心里头有点寒冷了,找话道。 “表你问!”杨梅说完,跨上自行车就要走了。 “杨梅,你回到哪里去?我们走走,有些话儿我想对你说说清楚。”阿明急了,紧跑几步道。 “不想听!”杨梅的车影儿一忽儿便消失在车流中了。 书本儿掉在了地上,阿明呆鼓鼓地站在那里,一点儿都没数帐,走过的学员提醒了他,才略微回过神来。 “糟完6了!糟完了!” 阿明失魂落魄地回家,嘴巴里不停地嘟噜着。 半路上,飘起了小雨儿,他心里头却是汹涌澎湃。本想借此机会跟她说说清楚,骂也好打也好随她怎样做都好,该说的话儿说光了,再不交往也不迟。现在是闷在肚皮里,想吐也没个地方吐,这个苦答答的难受真当叫难受啊! “无情的雨!无情的杨梅!” 阿明控制不住这苦味儿几乎要朝天骂开了,忽然一只猫儿尖叫着刺溜一声从他脚旁纵过,跑进了小弄堂,然后蹲在地上,双睛闪着贼亮贼亮的光。 他正在气头上,越看那贼光越气,捡起一块瓦爿儿就朝它掼去,嘴里还叫道:“看!看!看!看啥西?不认得老子呀!” 那猫儿又尖叫一声,顿时没了影子。 【注释】 1哦子猫儿:杭州话,不懂事、傻瓜之意。 2木七木八:杭州话,不聪明、笨蛋之意。 3还那动:杭州话,即还在。 4没套头:杭州话,没本领之意。 5燥去:杭州话,白去之意。 6糟完:杭州话,糟糕、完蛋。 第47章 夜读郎 67. 咏梅 杭州东南有山名叫凤凰,山上有岭名叫万松。古道八蟠间,万松岗峦里,有一座书院,叫万松书院,明清时,位居当时杭城崇文书院、紫阳书院、诂经精舍“四大书院”之首。这书院就是古代的高等学府,名家大师如王阳明、齐召南、秦瀛、袁枚等都在此教书就读过,而明末清初戏剧大师李渔写的《同窗记》,则把梁祝因书成缘的爱情故事发生的地点写于此,自此名扬海内。如今,书院已发展成杭州最大的姻缘牵线地,“万松书缘”被评为西湖新三十景之一。小子有一首《万松书缘》云: 蝶翩草又青,松舞月方明。 古道嗟芳雨,香阁隐苦衷。 窗寒研砚苦,风冷送别忡。 生死平常事,鸳情最久恒。 七九年的校夜读书风,蔚然成风,杭城的年轻有志者,纷纷背起书包,重新踏进课堂,热泪盈眶。他们读书的目的,便是为了建设四化,振兴中华。可以说,这夜读都是自觉的行为,不带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如果当时去夜读就是为了升官发财,那么这种人到后来几乎是进了牢房,成了改革开放后钱迷心窍、灵魂墮落的人。 阿明本是个俗人,交的是俗人,说的是俗话,做的是俗事,似乎一夜间换了个人儿,除出读日语、语文外,周六晩还在夜校报名学书法。虽然后来他成为区商业局里大专第一人,有文化还做了一个毛毛小的官儿,甚至在入不敷出的日子里有小贪小偷,但他绝对没想过夜读是为了今后升官发财。说句老实话,亏得官儿做得小,手中没大权,不然,说不定现在他还在笼儿里吃二两半呢。正是: 四化号角已吹响,振兴中华添砖瓦。 67.咏梅 阿明一头掉进了情坑,脸孔每天一副死样,精神恍惚,要不是有弟兄们的下作话儿解闷,也许就要送古荡精神病医院去了。 不过,接下来子荣、建军的苦恼也不比阿明少,双珠和小李的肚皮都被夯大了。双珠要打胎与子荣断绝关系,小李则粘牢建军要结婚。 子荣欢喜双珠想结婚,苦于年龄不到;建军想掼掉小李另寻新欢,小李以死相逼——这两个贼伯伯做事儿太冲动,头杠出,屁股不管1了,真当是自作自受。 阿明礼拜天晚上听他们的烦事儿,有时现场还踫到双珠或小李,看看他们也的确罪过泥相的,但劝来劝去,嘴巴都说干了,也没法儿摆平——那就让他们船到桥头自会直去吧。 阿明家翻好三楼准备外粉刷时,周扒皮贴近墙边也搭造起房子来。这样一来,靠他房子一侧就无法粉刷了。 新翻造的二楼可放一张三尺的床,再放一张写字台就很挤了。三楼可放一张大床,两只床头柜,而原先的二楼就准备给老大住了。 忽忽到了暮秋了,雨儿时断时下的,风儿卷着树叶儿满天乱飞。 这一天,大街小巷都在传说熊司令的两个孪生儿子熊紫平、熊北平结伙强奸轮奸妇女被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判了——熊紫平死刑,立即执行;熊北平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强迫劳动(后在监狱中自杀)。 宝生:“阿明,你小学的班长叫冬萍的是两熊的套儿,这次会不会也摆了进去?” 阿明:“这个我也不清楚,应该不会吧。” 定富:“两熊套儿不少,还要结伙去强奸、轮奸介多女人,真当是太坏了,该枪毙!该枪毙!” 子荣:“男人对女人哪个厌憎多的呢?两熊娇生惯养,铜钿又多,杭州佬有句老话说得好——‘年轻不肏b,老来徒伤悲!’” 建军:“清波桥头两只‘熊’,比抢亲的王老虎还要凶!不愁吃,不愁穿,不愁女人,本来日子蛮蛮好过的,这下性命都撩进去2了。” 宝生:“阿明,你急个套不说话呢?是不是在想你的班长呢?” 子荣:“想她作啥?她被熊哥哥搞得不要搞了,还是那个叫杨梅的好。” 阿明:“她都不理我了,好也没有用。这个礼拜她都没来上课了,说是被汽车撞了一记,小腿儿骨折了,上了石膏在家里头养病。我又不敢到她家里头去看她。” 定富:“富阳东梓关的张氏骨科木佬佬好的,要不要坐我车儿带她去看一看。” 阿明:“她屋里头我急个套走得进去?定富,要么你帮我去东梓关弄点麝香膏来,我托日语班的同学送去。” 定富:“好的。我三日两头要去富阳拉豆制品,去的时候顺便转一转。” 阿明:“定富,要紧关头不好烤潮烟3的噢!” 定富:“你放心。不会烤潮烟的,我会尽快弄好的!” 阿明:“钞票你先帮我垫上,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定富:“钞票小事儿,杨梅介漂亮,打牢她才是大事儿。” 冬萍在阿明的眼中,比杨梅的感觉还要甜蜜些,所以回家的路上,阿明便想着她了。两熊被劈了,她会怎么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冬萍与这帮流氓阿飞混在一起,吃喝玩乐,还会好到哪里去? 两熊在吉普车上那副相道,神气活现的,好像“老子杭城第一”,结果呢,还不是吃了枪子儿。 “做人啊,得意时不可太得意,风光时不可太风光,一个弯拐儿,说不定倒运了,还不如一个俗人呢,并且还要被人家捏着鼻头骂哩。” 阿明这般想着,回家洗好后上了床儿,眼前一忽儿冬萍,一忽儿杨梅,叫他想得好苦。冬萍在哪里,没影儿,他撩不着;杨梅就在隔壁,却又似远隔千山。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明与杨梅十几天不见了,那就隔了三四十个秋了,看来再想握握手儿,那要下辈子重新来过了。 定富没有食言,几天后便买回了十张麝香膏。说说是麝香膏,其实是张氏专治伤骨伤筋的祖传膏药,价钱不便宜,一块钱一张。 阿明用纸儿包好,托日语班的一个女同学送给杨梅。 教室里冷清得很,二十几个学员坐在那里,稀稀拉拉的。虞志或许打不牢杨梅,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阿明看到他就触4,最好看不到他,省得烦心。 当初开班时,人头挤挤,有人说是“杭儿风5”,长不了多久,这话不幸被说中了。 只是曾老师依然精神饱满,讲课一点儿都不偷工减料,按时上下课,这使阿明感动得要掉泪,决心好好学下去,不辜负他的期望。 过了些日子,放学的时候,那女同学把阿明叫到了一边,从尼龙袋儿里拿出一只擦刮儿新的军用书包,说是杨梅回送给他的。 这是阿明万万没想到的。那天女同学送膏药给杨梅,他问女同学杨梅说了话没有,女同学说杨梅只是呆鼓鼓地看着膏药,一句话儿都没说。 突然,峰回路转,这如何叫阿明不激动呀! 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捧着书包,吻着书包,脑稀像搭牢了一般,似乎夜里头没黑暗了,眼前一片光明灿烂。 他快绝望了,这只书包对他来说来得太是时候了,也太重要了。他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似乎又看到了杨梅迈开轻盈的步子,微笑着朝他走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话他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三天三夜都困不熟觉。 农副产品价格不久前调整了:每百斤牛羊肉原62元,现94元;猪肉原73.5元,现105元;禽原102元,现114元;蛋原80元,现112元;水产品更是要涨价56%。调整后,80年之前参加工作的人,在原有2元的副食品津贴上每月再增加5元。 虽然增加了工资,但物价涨了,卵子之卵6,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阿明挖空心思想买个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送给杨梅,但袋儿里实在是燥括悉索,东西差了不起眼,东西太好了又买不起,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建军曾经给他出的主意,就是写一篇带“梅”的似情书非情书的文章,再去探探杨梅的想法。 在这一年的春节后,阿明和小弟兄们曾去灵峰看梅过。那里的梅花开在幽谷里的溪池边,开在草木葱茏的亭阁边,多得不得了,他印象很是深刻, 恰好叶老师上《荷塘月色》的课儿,那形散而神不散的写作特点和优美的意境使阿明写意顿生。 联想到杨梅月夜里站在断桥边儿看荷花那裙裾飘飘的样儿,他便坐不住了,于是静下心来,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像个诗人似地写了起来: 百花之中,人们尤其喜爱的是梅花。 每当万木凋零、百花枯萎时,只有梅花迎霜冒寒,含苞怒放。 朔风愈急,她开得愈热烈;大雪愈厉,她开得愈艳丽。 红的,白的,一朵朵,一簇簇,在青坡上,在潺溪边,争奇斗艳,绚烂似锦。 。。。。。。 梅花,人们之所以爱,爱她脫俗超群的风姿,爱她暗香浮动的幽馨。 风姿即便落地,依然满目灿烂;幽馨随风霜月,默默涤清尘俗。 她虽艳丽,但洁贞,从不摆首弄姿,招蜂引蝶;她虽孤傲,但无畏,风雪中不俯首,严寒里不屈膝。 。。。。。。 她骨重香严,孤芳自赏,只是鄙视那送媚含情、嫣红腻翠之招摇。 她婉约纤丽,清芬宜人,只为预告阳光的明媚和大地复苏的盎然。 俏也不争春。所以,她只是春天的使者。 在冰悬百丈的山崖,在寂寥荒野的池头,她一笑暖了万千家。 。。。。。。 阿明骨头脑稀7都挖出来了,形容词加形容词,连字典都要翻破了,还把林和靖、龚自珍、李汝珍、赵朴初、***、何香凝等人的论梅、诗词都搬上去了,然后抄写得端端正正,读了又读,痴想着一举搏得芳心。 他把《咏梅》折得整整齐齐,套进信封里,上书“赠学友”三字,然后放在新书包里,想要亲手交给心上人。 北风呼呼地起来了,天气阴沉得快要下雪一般。阿明见快要放寒假了,杨梅还没来上课,心头就像这天儿似的,苦恼得想哭又哭不出来。 这晚去读日语,弄堂里冷冷清清的,教室里没几个人。二商局的同志告诉学员,曾老师病倒了,心脏病很严重,在浙二医院住院治疗,这学期就此结束了,下个学期如何,且等通知。 阿明大吃一惊,第二天上午请了个假,买了些水果,直奔二院。 到了住院部门口,传达室的人告诉他,两张探望牌儿已被人领走了,要探看病人,只能是下午,或者晚上了。 阿明在风中徘徊着。因为下午要开他、宝生等人的入团会,晚上也要上语文课,所以他想找个看门老头儿不注意的时候混进去。 只是那老头儿很可恶,他一走近去,就盯着他,似乎他是个贼骨头。阿明很无奈,又退了回来。 正烦恼间,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惊得目瞪口呆,急忙闪在墙角落头。 “杨梅!虞志!”阿明暗叫一声,几乎要晕倒了。 【注释】 1头杠出,屁股不管:杭州俗话,头钻出,不管屁股,即只顾眼前,不管后果。 2撩进去:杭州话,搭进去、赔进去之意。 3烤潮烟:潮湿的烟叶须慢慢烘烤,快则会烤焦,喻做事慢吞吞。潮烟:广东潮安一带出产的烟草;另一解是为了吸感而加了油料和香精因此有点粘性的烟丝。 4触:杭州话,不顺眼而心里懊恼。 5杭儿风:跟风、凑热闹之意。 6卵子之卵:杭州话,卵子还是卵子,喻没变化,照旧。 7骨头脑稀:杭州话,即骨髓,谓极细小的东西。 第48章 68. 书包 杨梅跨下踏步档1时,左脚稍微有点儿瘸,虞志搀了她一把。跨下后,那小子似是叫杨梅站在那里不要动,自己走进车棚儿里去拿自行车。 此刻,阿明真想冲上前去,质问杨梅为啥与那臭小子藕断丝不断,转念一想,自己与她一毛关系都没发生过,握握手儿亲个额头算什么鸟大事,于是按下了怒火。 臭小子推着自行车出来了。到了解放路上,杨梅横坐了上去,一忽儿便消失了。 “旧情复萌!旧情复萌!”阿明气得牙齿都发冷了,走出墙角,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时,酸滋滋、恶兮兮地嘀咕道。 “送她膏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他又笑自己了。 领了牌,到了病房,曾老师输着氧,挂着盐水,脸色很难看,似乎苍老了不少,几绺稀疏的头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阿明在他妻子的招呼下坐了下来,问起了病情。 “阿明,小虞和杨梅刚走。”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阿明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就一肚皮的火,但在老师面前他不能流露出来,便“哦”了一声。 “阿明,下学期看来我不能再教书了,我的心脏病随时会突发。我再三想,这二十来个风里来雨里去坚持下来的学生不容易,我想托局科技组的同志把你们并入到钱江夜校日语班去,你觉得如何?” “老师,你太为我们操心了!” “阿明,我什么苦头都吃过了,知道知识的重要,大可育人报国,小可修身养性。你们还年轻,要抓紧多学一点儿,四化建设需要你们,切勿蹉跎岁月。” “老师,我知道了。” 师生聊了一些读书的话儿,阿明起身告辞,曾老师目送着他出去。 阿明在病房门口转身时,看见了曾老师的目光,有点儿惆怅,心里头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这目光萦绕着他的脑海,以至于在回单位的路上,他对杨梅和那臭小子的酸恨之意冲淡了些许。 下午三点左右,中心店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阿明、宝生与另外四个人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他戴上团徽,举手向团旗庄严宣誓时,激动无比地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发光发热,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 散会出来时,阿明抹着蒸茏鼻头上的汗珠儿,宝生轻轻踫了他一下,指了指前面正要跨上自行车走的一个女人,压低喉咙道:“这个女的相貌儿、条杆儿介介好,是哪个菜场的?你搞定案,专门下面跑的,认不认识?” “哦,有点儿认识。她叫阿琴,因为一说话,脸孔就红得像桃花,所以大家叫她‘粉桃花’,是个高中生,光明路菜场蔬菜组的。” “阿明,她年纪好像比我们大了一点儿,是不是?” “年纪是几岁,我倒是不太淸楚,上次我去她菜场调查时,听说她刚刚结婚,老公是个上海人。” “怪不得她屁股一扭一扭的很好看,说不定肚皮里已经有了。” “宝生,看来你对她木佬佬欢喜?” “唉!阿明,不瞒你说,找对象就要找这种看上去又健康又有味道的女人。” “她已经有老公了,你就表去想了。” “对女人有时还是想想来得舒畅,倒手了,板儿拷多了,不过如此,也就嘎佬佬2了。” “呵呵,宝生,小玲在拼命追你哩。每天早上给你准备好早餐,还帮你汏这汏那的,我看她是个不错的一个姑娘儿。” “追人家有激情,被人家追,如果欢喜的人,那还有点儿乐趣;如果不太欢喜,就越来越厌烦了。” “看来你对小玲有点儿厌烦了,学阿华,吃饱了就想逃走?” “嘿嘿。” 吃完夜饭,去读书还早些,阿明看着书包,看着“情书”,心里头不晓得是啥个滋味。上午没看到他们,也就没这么难过了;看到了,这个滋味真当差得要死。 “唉,对女人家千万不好当真呀!当真了,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自家。” 他这样想着,背起书包,去夜读了。 刚要走过周家的门,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春桃端着一脚盆似是汏脚水朝他倒来。阿明跳了起来,一看裤脚管、皮鞋都滥滥湿了,怒气便冲了上来,再一看春桃歪着头颈朝他似笑非笑得可爱,怒气就倏地回到肚皮里去了,也朝她不尴不尬地一笑。 “不要脸!”春桃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骂了一句。 “春桃,我没晾犯3你,你无缘无故骂我作啥?”阿明道。 “不要脸就是不要脸!”春桃说完,回进家门,“砰”地关上了门。 阿明看在她阿姐的面子上,也不与这小刁婆计较。路高上想着这句骂话,自忖道:“她会不会是在骂这只书包?” 打架儿时,他主要对付小狗儿,并没打春桃,反倒是被她抓破了脸,现在大家房子都造好了,井水不犯河水,这都与“不要脸”搭不上界。那么,可能性就是与书包有关了。 半堂课一放,阿明就去张望了——终于张望到她来上课了,这令阿明在下半堂课里,心头怦怦乱跳,想着如何拦住她,如何和她说话。 铃声一响,阿明就跌死绊倒地跑到校门口等候,伸着头颈,不时还踮起脚儿——他的心情太迫切了,有些事儿憋在心里头,不吐不快啊! 因为人太多了,人声、铃声非常地嘈杂。杨梅是推着车儿慢慢出来的,边走边和女同学说着话。 出了大门口,在杨梅与那女同学分手要跨自行车的时候,阿明快步而上,一把抓住车把手。 “杨梅!” 他的叫声带着点哀颤,听起来有点儿可怜。杨梅突然被揑住车把手,吓了一大跳,一看是阿明,一张脸儿马上肃起来了——是真的是装的谁也不知道。 “你要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杨梅,你的脚好了?能上课了?” “脚好不好,上不上课,与你无关。” “杨梅,谢谢你送给我新书包,真的!” “来而不往非礼。你我互不相欠了,你还有什么话?” “我、我、我写了一篇《咏梅》,想送给你。” “《咏梅》?” “是的,不管怎么样,你我总是学友,而且是你带我走上夜读之路的,看后希望能帮我指正指正。” “我不想看!” “杨梅,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互帮互学,共同进步’,是你说过的。你不是很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拿来!” 阿明激动啊,亏得晚饭后没把《咏梅》撕掉,不然,咬文嚼字辛苦不说,连牵线搭桥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连忙从书包里拿出信封,交给了她。 “阿明,没其它事我就先走了。” “慢点,我有一件事儿想问问你。” “什个事?” “曾老师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是的,上午我和小虞去看过他了。” “你和虞志?” “怎么了?不能和他一起去看吗?你大惊小怪的作啥?” “哦,嘿嘿。” “阿明,你有空也去看看曾老师,下个学期他可能不能再教我们书了。” “我上午已经去过了。” “什个时间?” “十点半左右。” “哦,你和我们刚刚兜进兜出4。” “其实我看到你们出来的。” “为啥不打个招呼?” “呵呵。” “是不是吃醋了?” “呵呵。” “阿明,看不出你这人肚量还蛮小的,也蛮会多想的,要不要我向你解释一下为啥和小虞一起去看?” “杨梅,你说过的,不吃醋你反而会不高兴的,所以,呵呵。” “你倒是六月里个债还得快呀!说实话,小虞还是粘牢我不放,他告诉我曾老师生病了,几次三番要带我去看,盛情难却,再说我脚也没好透。阿明,这应该没啥错吧。” “没错!没错!只要你没想法?” “想法?阿明,你酸几几又来了!有啥个想法?明确告诉你,没有!一点儿都没有!再跟你说句实话,小虞这个人女伢儿不少,我上次到他单位去,就刮到5了。后来我小姐妹告诉我,她亲眼看到他与一个女伢儿手牵手荡湖滨——我最怕脏了!” 阿明明白这“脏”的意思,自己干净得很,这一下高兴得要死了,恨不得跨上一步,捧住她的头,狠狠地亲一记,只是路上还有学员,路灯也太亮。 “杨梅,我还有一件事儿想问问你。” “你不是只有一件事吗?” “刚才你脸孔肃肃起,吓都吓死了,所以。。。。。。” “现在你可以得寸进尺了?” “呵呵。——姑娘儿多扳脸孔,其实蛮伤容的。” “看你样子,听你说话,一副酸腐头6的样子!” “呵呵。嗨,今天我来读书时,走过你家门口,春桃端了盆汏脚水,倒得我一屎八脚,还骂我‘不要脸’,我想来想去,会不会是这书包?” “你送给我膏药,我很感激,就叫春桃去买了只书包,她也知道我要送给谁。今天凑巧被她看见了,肚皮里的气就发出来了,我回去后说她几句。” “哦,这样的话,你回去后就表去说她了。” “春桃老是说起小时候,特别是你在城隍山高头朝天喳西,笑都笑死了!” 他俩这样说着,走到红门局口,阿明心情放松了,一只猫儿窜出来,他也不气了。 “杨梅,你脚还没全好,坐上去,我来推。” 杨梅也许路走长了,有点儿受不了了,乖乖地坐了上去,右手扶着坐凳,左手搭在了阿明的肩膀上。 “杨梅,要期终考试了,你脱了介多课,我会帮你整理好复习要点的。” 【注释】 1踏步档:杭州话,即台级。 2嘎佬佬:杭州话,因没兴趣、激情而显得无精打采,说话做事不积极主动。 3晾犯:杭州话,冒犯之意。 4兜进兜出:杭州话,进出刚好错过,擦肩而过之意。 5刮到:杭州话,从旁侧听到之意。 6酸腐头:杭州话,形容人说话做事不爽快,酸溜溜的,叫人听了看了都不舒服。 第49章 70. 双喜 期终考试,阿明早早考完就出来等杨梅了。 他心里头角佬佬1的,好像有七八只吊桶似的撞来撞去。自然,他很希望杨梅能顺顺当当地考好。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等等杨梅还不出来,便有点儿急了,走到她教室门口去张望。 只剩杨梅一个人了,她还在埋头写呀写,阿明真想进去帮她做完,但这是不可能的。 杨梅终于考完出来了,阿明问她考觉如何,她说还可以,并说复习要点中不少都考到了,只是最后一篇议论文《变》有些吃力。 “阿明,考完轻松了,今晩我回劳动路去睡,时间还早,我们去西湖边走走。” “好!这段时间累得腰子都快跌落了,肩膀骨头也吊得实实牢2,去放松放松正好。” 阿明帮杨梅推着自行车,从涌进门这头的边门进了柳浪闻莺。天冷,公园里没几个人,临湖的石椅子空着许多。他们便在划船台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疏疏的星,淡淡的月,湖面笼着一层轻纱,对面的葛岭迷迷糊糊的。一切似乎是睡着了,只有风儿发出些声响,吹得杨柳枯枝条儿微微地摇曳着。 杨梅这天穿着红白格子的粗呢外套,脖子上围着一块粉红色的纱巾。也许多走了点路,脸儿红兮兮的,在阿明看来,格外地动人心弦。 “阿明,能和你坐在这里,真像在做梦。” “做梦?为啥这样说?” “小时候,你在水里戏弄我和春桃,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就是忘不掉。” “杨梅,看来你很会怀旧的。不过,老底子的事儿确实蛮发靥的,想想都好笑。” “你是花将军投胎的,做出来的事儿实在细吊钵头,亏得那时候人还小,要是姑娘儿,你介下里下作的,哪个吃得消3?” 杨梅把头缓缓地靠在了阿明的肩膀上,眼睛直望着水面发呆,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阿明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兰之香,有些醉醉然了,但看到她忧郁的眼神,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又有些不安起来。 “阿明,都说男女之间有了好感后,发展到后头,只存在爱情,不存在友情,你觉得呢?” “这个——我也搞不太灵清。” “比如说,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到此为止,关系不再向下发展,你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觉得这就是友情吗?” “杨梅,你为啥要介套想呢?” 杨梅的头突然离开了阿明的肩膀,捡起一块小卵石丟进了湖里,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阿明,还记得前两天我对你说的‘病梅’吗?” “记得。你还问我会不会‘疗梅’,我说‘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 “有些事儿,说说容易,做做难。阿明,到时你会厌憎我的。” “杨梅,我说过我喜欢你,那是真心话,我怎么会厌憎你呢?你不厌憎我,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阿明,你的疮疤只是表面的东西,又不在脸上、胸口上,而我。。。。。。” “你怎么样?” 杨梅不说下去了,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湖岸边,神情有些忧郁。 阿明走了上去,看着杨梅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股勇气不知从何而来,双手搂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脸儿转了回来。 其实,阿明已觉出杨梅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只是他不能把她的心灵创伤抖出来,万一她怕羞怕耻不想说,岂不雪上加霜? 他俩的眼睛就这么凝视着,凝视着,一种惺惺相惜似乎通过眼光传送去了另一人的心灵深处。 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风儿吹动着杨梅的刘海,她此时看起来,显得有点凄婉之美,这叫阿明更同情、更爱怜她了。 “阿明,有一件事儿,只对你一人说,你要永远替我守住秘密,不要与小兄弟喝得稀里糊涂时,乱吹瞎说。”杨梅推开阿明的手,朝前又走了几步,然后回转身来道。 “啥个事?信得过我,你就告诉我,我会替你守住秘密的。”阿明走上前去道。 “其实我知道你嘴巴蛮牢靠4的,我跟你说了吧。那一年我回到了上虞乡下,发冷发热得很厉害,说是心肌炎,病危单都开出来了,后来命还算大,住了半个月的院,渐渐好起来了。你知道我为啥会突然生了场这样大的毛病?” “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 “你知道什么?” “就是你阿哥对你做的那龌龊事儿。” “阿明,你怎么会知道呢?” “春桃告诉我的。” “春桃?” “是的。” “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个事儿呢?”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我看不到你,踫到春桃,问起你,她就说了。” “春桃就是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直心眼儿!阿明,既然你知道了,你为啥还与我来往?” “我说过,我喜欢你!” “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阿明说完,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又一次捧住了她的脸,深情地狂吻起她的脸儿来。 由于用力过猛,两人晃了一晃,差一点儿就掉到冰冷的湖里去了。 杨梅的双手死死地撑着阿明的身子,扭动着脸儿,并未像在莫干山上那样地柔顺,似乎要摆脫掉阿明的无礼。 “放开,阿明!” “杨梅你。。。。。。” “阿明,我没——没准备好。真的,没准备好。” “准备?” “是的,准备。阿明,在山上,月色很美,竹风松涛很醉人,我心中没有一点儿杂念,那时你不吻我——我不怪你。现在我想起了往事,心里难过,只想吐,没有感觉,你不能这样鲁莽地对我。” 阿明明白了所以,无奈地抑制住了激动,放开了她的脸。这时,他看见了杨梅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这泪花,在阿明看来,就像湖水般那样地清纯,那样地忧郁。 这忧郁生于北风,而两人望着这忧郁的湖水默默无语,各自想着各自的不幸,则或许是因为前世造的孽。 “畜生老缸头!”坐回石椅子后,阿明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汪凼踏空5,恶狠狠地暗骂道。 “阿明,你在嘀咕什么?” “落地一声叫,命里已注定。杨梅,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太去想它了。” “阿明,真要叫我跨出这一步,很难,真的!” “杨梅,男女之间的事,相貌、身体并不是全部,志同道合、心心相印我觉得更重要。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我军一个叫卢源泉的侦察参谋不幸失去了右眼,左脚掌也被地雷炸掉了,他的未婚妻郭毅飞对他坚贞不渝,她有一句话我很感动。” “说给我听听看。” “‘面貎的美丽当然也是爱情的一个因素,但心灵与思想的美丽,才是崇高爱情的牢固基础’。” “阿明,你记性真好。” “嗨,四肢不发达,脑子就发达。” “阿明,菜场里有没有姑娘儿喜欢你呀?” “杨梅,你又来笑话我了。我和十八贱6差不了多少,谁来喜欢我?” “阿明,说实话,一冲眼看你,只是一般般,但越看你这人越有滋味的。你表谦虚了,会有人喜欢你的。” “杨梅,其他人喜不喜欢我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夜风又大了些,也冷了些。公园里的路灯早就熄灭了,民警带着联防队员打着手电筒来巡查了,于是他俩手牵着手儿,在出东大门时,杨梅又轻轻地唱起了《雁南飞》。 歌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地清脆,只是那唱声似乎带着点忧伤,就像吹过来的凉飕飕的北风,令人感到有些愁怅。 老大顶职回杭了,虽然孙女儿给春节带来了不少快乐,但莲子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也许是她失去了工作乐趣,也许是柴米油盐令她心烦,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与锡顺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兄弟几个被吵闹声弄得头都大了,无论怎么劝父母,就是劝不息。早上睁开眼,晚上闭上眼,都在默默地祈求——“今天不要吵架了!” 锡顺终于受不了老婆的碎烦了,辞掉了食堂采购员的工作,主动恳求去管仓库,厂里同意了。 这天,锡顺卷起铺盖要睡到仓库的小房间去了,阿明在送他去的路上,看着阿爸那日渐消痩的背影,想到他将孤零零地睡在外头,一阵酸楚涌了上来,抑不住落下两滴滚烫的泪儿来。 “阿明,定案基本上搞好了,后天小金要调到马市街的一家酿造厂去做副厂长了。经研究,决定你接替他的团工作,同时兼做中心店的出纳和图书管理员,你觉得如何?”阿才书记把阿明叫进办公室,端起刚泡好的龙井茶呷了一口道。 永珍、丙千、小金、小璐、六指头、汪会计都在,从他们的眼神看,对阿明充满了期待。 “我——我入团不久,缺少实际团工作的经验,恐怕做不好。”阿明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显得有点儿紧张,鼻头汗都出来了,摸了半天还没摸出手帕来。 “阿明,现在中心店所属四家菜场加一个门市部,三百二十七人,年轻人占百分之六七十,有团员六十八人。这工作嘛,说难有点儿难,说容易也容易。这难嘛,就是难在持之以恒;这容易嘛,身为团干部,只要身先士卒就行了。” 阿才书记顿了一顿,点燃一支凤凰牌过滤嘴烟儿,道:“你只要记住,我们中心店的团员给五保户、烈军属送温暖在区里都有名的,这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砸了牌子;所有劳动竞赛,为菜场搞好各项供应工作、环境卫生,你要走在团员和青年的前面,和他们打成一片,这样工作做起来,就有号召力了。” 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不少,阿明频频地点着头。虽然他担心工作做不好,但心里头已翻腾起激浪来——读书的用场能派上了,这是对他辛辛苦苦地夜读是最好的回报。 “市公司团委的任命马上就会发下来了,3月5日学**日就要到了,小金在移交中会具体跟你谈的。你放心大胆地去做,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与杨梅的疙瘩烟消云散了,而工作突然的升调,这双喜临门,令阿明感到人生之路充满着美好,他曾经的苦恼在一夜之间似乎都抛在脑后了,心情就像灿烂的朝霞,在东方的尽头喷薄欲出。。。。。。 【注释】 1角佬佬:杭州话,心里不舒坦,像有带角的东西在作梗之意。角读“国”。 2实实牢:杭州话,很牢、很紧之意。 3吃得消:杭州话,吃得下,吃得光,喻对人对事能掌握。 4蛮牢靠:杭州话,说话做事很稳重,值得或能够使人信赖。 5汪凼踏空:杭州话,一脚踩空在水坑里,喻做事没结果,不成功。 6十八贱:指瘌痢头、麻子脸、独眼龙、斗鸡眼、歪鼻头、歪嘴巴、歪头佬、小耳朵、跷拐儿、肢手儿、六指头、缺嘴儿、刁嘴儿、驼背佬、黄胖佬、洋白佬、神经病、瞎聋哑等十八种有缺陷之人。 第50章 71. 晨读 新官上任三把火。 老年人说的话不会错的,你不烧三把火,要么是庸官,要么是懒官,阿明既不庸,也不懒,自然要烧烧火,以利坐稳这张通往仕途的椅子。 他起早摸黑,全身心投入到团工作中去了。 他今天跑这家菜场,明日跑那家菜场,找每个团员都谈话过了,带领他们把每个菜场的角角落落卫生都搞得清清爽爽。 他跑遍了附近的街道、居委会,把五保户、烈军属摸底摸得了煞括儿清爽。到了3月5日这天一早,四家菜场的团员、青年各踏一辆三轮车,上插一面贴有“向**同志学习”的小红旗,把最好的最新鲜的商品送到每户人家。 同时,阿明在原有的基础上,归纳了“五好”——执行政策好(不克扣份斤、不抬级抬价、不以次充好、不卖变质商品)、服务态度好(主动、热情、耐心、周到)、劳动纪律好、柜台卫生好、便利群众好;“四个一样”——大人和小孩一个样、买和不买一个样、生人和熟人一个样、畅销和滞销一个样;“五见面”——意见箱(簿)、公平秤、服务公约、卫生公约、营业时间。他买来了彩色纸儿,与几个团员写呀剪的,再到各家菜场去张贴、悬挂。一段时间后,菜场的服务态度和服务质量得到了较大的改善和提高。 在阿明的带领下,团员、青年开展劳动竞赛,涌现出了不少好人好事,被市公司评为“向**同志学习”先进团支部,阿明也被评为先进个人。 除出奖状、钢笔、笔记本,他还奖到了一张自行车优惠券,于是向老二借了50元钱,掳掳括括买了一辆有快慢档的26吋男式永久牌自行车,这下跑菜场就不用两脚迢迢1了,方便得很。 “王书记,定安路菜场的程小麟工作各方面表现得都很好,也主动向团组织靠拢,我想吸收他加入共青团,有没问题?”阿明这日问阿才书记道。 “这个——阿明,你是知道的,他因小偷小摸而少教过,工作时间也不长,这恐怕。。。。。。”阿才书记有点儿吃惊。 “据我了解,过去半年多来,他每个周末都去照顾后市街那个瘫痪了的五保户黄大伯,真的不容易。我们团支部毎次组织搞卫生、送温暖活动,他都抢最脏最累的活儿做,得到了大家的好评。王书记,能悔过自新、积极上进的人,我们不能拒之门外。我在想,他菜场的团支部副书记小王调去光明路菜场当副经理了,我在开展工作时,有些团员、青年不是很叫得动,所以。。。。。。” “阿明,你不但要吸收他入团,而且想让他当团支部副书记?” “是的。” “阿明,你这人做事还真叫人意想不到。这样吧,先吸收他入团,至于当不当团支部副书记,这件事儿嘛,过段时间后我们党支部再研究研究。” “王书记,还有一件事,清波菜场的郦凤、劳动路菜场的章祥都很好,继续当团支部副书记没问题,只是光明路菜场的团支部副书记金国定已当经理了,我想把刘秀琴顶上去,她工作、文化都不错,你觉得可以吗?” “一个好汉三个帮。阿明,这个没问题。” 阿明把程小麟入团、刘秀琴当团支部副书记的事儿办好后,好像凳子的四只脚儿齐了,坐上去稳当当的,做起团工作来也就喷喷松了。 忽忽到了五月底了,太阳出来有点儿热烘烘的。 阿明接到通知,去中村民兵训练,时间半个月。 这中村,在杭州西郊,紧临富阳,是陆一军一师红军团(原共和国开国元帅贺龙的部队)所在地。营地在山峦之间,漫山遍岭郁郁葱葱的,营房周围开满了石竹、月季、夏鹃、石榴和各种不知名的花儿,姹紫嫣红得好看。 阿明初中毕业后,最想的就是去当兵了,苦于身体不合格,如今能体验滾、爬、蹲、伏和射击、投弹,兴奋不已。 “人不学者如蒿如草,人不练者如猪如牛。”他懂得解放军带队排长这句话的意思,所以练得非常认真、刻苦。 阿明理论考核98分,第二次步枪五发实弹40环。在投掷木柄手榴弹时,他太紧张了,当拉出导火线,在向坑外扔的一刹那间,意外地掉落在坑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排长捡起冒着白烟“咝咝”作响的手榴弹扔出坑外,扑在了阿明的身上。 “轰”的一声震谷声响,手榴弹在两米左右处的空中爆炸了,排长被弹片擦伤了脖子,站起身来时,血水滴滴答答直流。 所有的人被这惊险的一幕惊呆了,整个投弹区像死一般的寂静。 阿明大难不死,然人已被吓得魂灵儿都飞到天外去了,灰头土脸的,站在坑里头连爬都不会爬出来了。 回城后,他躺了一天一夜,回想着那生死一瞬,鼻头汗涔涔直流。 二商局的日语班在新学期就并入钱江夜校班了,教课进度很快,阿明军训回来后,无法跟上。 那臭小子虞志已半途而废了,阿明去了心腹大患,所以在军训的半个月中,心情还是笃悠悠的。 “阿明,你噱头噱脑蛮会噱的,说出介吓人倒怪的事儿来,是不是看不到我之故呀?”这天日语放学后,杨梅道。 “真当不骗你的,是差点儿被手榴弹炸死!”阿明说了那事,见杨梅不相信,喉咙有点儿响起来。 他们并排推着自行车,往劳动路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明,你左额头有颗痣,是颗出角(国)痣,我看你今后福运蛮好的。” “杨梅,我有啥个福运,要钱没钱,要相貌儿没相貌儿,生下来就是个晦气搭煞的人,今后有口饭儿吃吃就算天照应了。” “阿明,你表说得介罪过。财运没有,官运会带来的,而桃花运就要靠你急个套对待女人了。照我看来,你这人表面上看来像只呆头鹅,脑袋瓜子里却有点儿脑稀,说话做事不是呆鼓鼓喳白污2的那种人,所以,你会有桃花运的。” “杨梅,你说我有官运我还有点儿相信,桃花运我连做梦都没梦到过,我只是和你一起读书后,才感到生活很充实,也很美好。” “美好?你觉得急个套美好?” “在军训空隙时,特别是黄昏边儿,还有些晚霞的时候,我常独自走在小溪和池塘边,心里想着一个人。” “这人是谁?” “要我说出来吗?” “当然。” “这人——这人就是——就是你呀!” “是我?” “是的,是你!” “那急个套的美好呢?” “你就像小溪边的垂柳,微风中摆动着纤巧而又温柔的手,撩拔着我的心弦,令我魂灵荡漾;你就像池塘边的小花,在渐渐加深的暮霭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沁入我的心脾,令我神思飞扬。” “阿明,你高语学了没多少时间,想不到出口便成散文了!” “在军营时,我已在酝酿写一篇想念你的抒情散文了,只是被手榴弹炸昏了,回来后一下子还静不下心来,所以还没写出来。” “我难道有那么好,值得你这样想吗?” “杨梅,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在我们男伢儿看来,就说我的几个小兄弟吧,那天在断桥边儿看见你,都快流口内水3了,这不是我瞎说说的。” 他们在孔庙口的青条石儿上坐了下来。这晩的月光被一层云纱时遮时掩的,暗淡淡的,梧桐树叶儿在微微摆动,发出索索的声响。 “杨梅,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跟不跟你说?” “什个想法,阿明你说。” “日语教得太快了,这头又要学语文、毛笔字,自担仼团支书和出纳后,空余时间很少,平时就感到快跟不上了。这次去军训半个月,今天上日语课我觉得我不晓得在听啥,所以我想。。。。。。” “想打退堂鼓?” “有点。日本鬼子的话我现在听起来越来越头痛了,我更喜欢语文和毛笔字,我想一门心思4。。。。。。” “阿明你表说了,我晓得你的想法了。你不是刁伯伯5,也不是木头6,放弃日语,这太可惜了!” “杨梅,语文、毛笔字脱落几节课没啥大问题,听得懂,跟得上,这日语要是脱落一节课,下节课就不晓得上啥了,特别是助词和惯用形,就稀里糊涂了。不是我想半途而废,只是我感到精力越来越不够了,所以。。。。。。” “阿明,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我只想说,中国和日本的经贸往来越来越多了,政府部门、大型企业研究所、外贸公司都在招用懂日语的人,我们是第一批学的,坚持下去,也许用不了一两年,就有希望跳出去。不然,时间像奔流不息的水,转瞬即逝,而机会不是它在等你,是你在等它,当它出现时,你没知识,就会与你擦肩而过。阿明,难道你愿意在介差的单位里就这样庸庸碌碌地蹲下去,不想有出息?” “杨梅,你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是。。。。。。” “你表再说‘但是’了,保尔?柯察金那句话你应该晓得的:‘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阿明,你在《咏梅》中憎恶鬻梅,所以,我不愿看到你成为一个‘鬻梅者’。” “杨梅。。。。。。” “这样吧,假如我上中班或休息,早上就一起去西湖边儿背单词、复习功课,这样就能把脫下的课儿补上去,还能提高口语,你觉得好不好?” “好!好!好!” 阿明开心得快跳起来了,他本来就喜欢晨跑的,这下有杨梅帮他复习日语,信心顿时倍增起来。 “志同道合!志同道合!” 他躺在床上,叽里呱啦,发神经病似的对刚回城的老三阿虎碎烦个不停。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明与杨梅踏着自行车,在晨曦一抹时,今日柳浪闻莺,明日断桥边儿,或肩并肩,或背靠背,席地而坐,沐浴着凉爽的晨风,仰看着满天朝霞,无限的畅快,就像展翅的鸟儿,在微波荡漾的湖上飞翔着理想。 他们心的距离,在琅琅的晨读和甜言蜜语中,也在一天天接近,接近得就快要迸出火花了。。。。。。 【注释】 1两脚迢迢:杭州话,双脚走很多路之意。 2呆鼓鼓喳白污:杭州俗语,鸡得瘟病时的样子,喻人呆傻。 3口内水:杭州话,指口水。 4一门心思:杭州话,即专心致志。 5刁伯伯:杭州话,即刁嘴儿,说话结结巴巴。 6木头::杭州话,即笨蛋。 第51章 72. 雨吻 这天礼拜天,他们都休息,到了万松岭脚下,在松林间铺开塑料布儿,读了没多久,天空忽然飘起了雨儿,渐渐地大了起来。 晨雨儿悉里索落的,从松树叶儿间密一阵、疏一阵歪歪斜斜地飘落下来。风儿紧些的时候,树枝上的雨水更是像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儿,打在塑料布上叮叮当当直响。 如果忘带了雨伞、雨披去买菜或上班,人人都会讨厌这突如其来的雨儿。然而,阿明左手撑着塑料布儿,右手乘机紧搭着杨梅柔美的肩儿,而杨梅呢,右手撑着塑料布儿,左手也紧搂着阿明的腰儿。因此,在这一对小恋人看来,这是一场及时雨,而叮叮当当的雨声,则好像是特地为他们演奏的一首浪漫交响曲。 这天,杨梅穿的短袖圆领棉布衫,系进在印着点点梅花的长裙里;平时的两条小辫子扎成了一把,看上去更新潮些、活泼些;脚上则穿着一双小高跟圆头黑皮鞋。 不远处是个汽车修理厂,大门紧闭着。边儿的围墙外有用钢瓦搭成的车篷儿——这正好可以躲雨。 杨梅撩起裙子躲进去后,阿明头盖着布儿推回了自行车。两个人便用手帕揩干了布儿,重新铺在篷儿下,坐了下去。 这个地方是个拐角,面对着起起伏伏的岭坡,密密麻麻的都是马尾松,雅避得很,除出风声雨声,也安静得很。 萋萋的杂草间,开着蒲公英等不少红的、黄的、白的小野花,几只花蝴蝶儿冒着斜风细雨,翩来翩去的,不时地停在花瓣儿上,触角微微摆动着,弓着腰儿,似在嗅着淡淡的花香。 “阿明,好像上面不远处就是万松书院,你是个麻油屁股1,四条腿儿2,到处乱跑乱走的,肯定上去耍子儿过,是不是?”也许是翩翩的蝴蝶儿之故,引起了杨梅对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的联想,问阿明道。 “小时候和阿哥们抲蛐蛐儿上去过,书院‘破四旧’时被砸烂了,只剩下古道、残碑、废井和荒冢,风不拉几3的,没啥个好耍子儿的。不过,有年子4我在那儿石棺材板儿的盖儿下抲了一只青麻头蛐蛐儿,厉害得很,打遍劳动路无敌手,赢了不少钱。”阿明除出抲蛐蛐儿外,他阿爸小时候被日本鬼子抓去养马过,还特地去那一带看过,所以很熟悉。 “你们男人家,只晓得打蛐蛐儿,赌钞票。阿明,我问你,杭州有句老话,叫‘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你晓不晓得,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所走过的桥,是不是在南山路与玉皇山路交叉边儿上的那座?”杨梅道。 现在在百果园旁边的湖上建起了曲桥和夕影亭,那时还没有,在老杭州人的头脑中,觉得就是那座在南山路上长不过五十米的马路桥。不过,也许在从前,它是座青石板小桥哩。 “应该就是那座桥。梁山伯与祝英台手牵着手儿,你送我,我送你,送来送去,很感动人的。”阿明道。 “送的时候有没有像现在一样在落雨,要是在落雨,就更伤心了。” “这个——传说中好像没说,越剧唱词里也没唱到‘雨’。” “梁山伯是宁波人,祝英台好像是我老家上虞人,是到杭州来读书结下缘份的。阿明,有时我会在夜里头傻乎乎地想,你和我坐在一起,也是因为读书,我们会不会结缘?” “杨梅,我们两小无猜,应该属于‘青梅竹马’一类吧。如果能像梁祝一样再因书成缘,那真当是天公作美了。” “‘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阿明,这是不是我们的写照呢?” “活脫活像!活脫活像!” 阿明激动起来了,喉管有点儿响。当然,眼面前的杨梅,清丽脫俗,人见人爱,已是他心目中的人儿了,她这样问,正好顺水推舟——这种话儿连阿木灵5都会说的。 杨梅见阿明那高兴的样儿,用胳膊肘儿在他的腰子上轻轻地踫了一下,然后抓起他的手儿来,仔细看了起来。 “阿明,你手指头上有几个螺?” “我一个螺都没有的。” “嗨!真的一个螺都没有。哈哈!你是个‘满天飞’,今后要做流浪汉、讨饭子的,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不相信迷信,你相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还是有点儿相信的,要不,从古到今,为啥有那么多人烧香拜佛、吃素念经?” “那你手上有几个螺?” “我不告诉你。” “让我数数看。” “不让你数!” 杨梅扭动着细腰儿,把手藏在了身后,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十分妩媚地仰视着阿明。 阿明嗅着杨梅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看着她绯色的脸蛋和起伏的挺耸的胸脯,勃勃然多时了,早已按捺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儿来,掰开她白嫩而又纤巧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 “八个螺!八个螺!” “八个螺又急个套?看你大惊小怪的。” “‘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卖豆腐,四螺抬棺材,五螺骑白马,六螺磨刀枪,七螺害爹娘,八螺叩菩萨,九螺做太守,十螺中状元,没螺满天飞!’杨梅,你今后不去山村庵里做尼姑,也要在家里头供菩萨点香烛、吃素念经的!” “阿明,你笑得介开心作啥?” “笑你今后。。。。。。” “去你的!阿明,那首儿歌你也会唱?” “我是从你那里学来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的有天傍晚,你站在脚盆里一丝不挂地边洗澡边唱这首歌儿,真的动听极了!” “一丝不挂?阿明,你说话介下作的!——是有那么一次洗澡,你好像遮着毛巾,鬼头鬼脑地偷看着我什么,想想也实在有趣。阿明,你偷看我啥西?” “偷看你——偷看你那块蛮发靥的——蛮发靥的——红桃方块!” “下流胚!” “杨梅,我毛想6再看看,隔里头7没人,让我仔细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这是佛记,好随便看的?你表做梦了!” “呵呵,你介小气的。” “阿明,假如有朝一日我做尼姑去了,你会急个套?” “你去茂林修竹里一炷心香,我就去高山大川中一意圣僧,虽隔重山,心近咫尺。” “阿明,你说得真叫我心动——来,奖励你一颗话梅糖!” 杨梅用手指头在阿明的额角头上点了一下,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几颗糖,挑了一颗话梅糖,剥了糖纸儿。阿明想去接,她摇了摇手,示意他张开嘴。 此刻,阿明即便不去看杨梅那迷人的眼神,自己也已经醉倒在蜜糖罐儿里了。他像小伢儿似的乖乖地张开嘴,那颗糖便慢慢地滑进了唇中。 杨梅看着阿明吃糖,眼神渐渐放出异彩来,晶亮晶亮的。那像刚摘下的樱桃般的鲜润小嘴儿翕动着,微露出美好的瓠齿。 她的脸儿一点儿一点儿移了上来,几乎要贴着阿明的唇儿了。一丝丝幽香像春风吹着嫩芽儿,叫人意乱情迷。这模样儿,似在渴求着甜蜜,盼望一瞬间幸福的降临。 当两只鼻子踫在一起的时候,阿明就已醉得一塌糊涂了。春风在撩拔着他的情弦,眼神在鼓起他爱的勇气。 “想吃吗?梅。” “想吃,明!” 一颗即将吃完的糖儿滑进了这里,又滑到了那儿,最后不知滑向哪儿了。。。。。。 他俩居然把“阿”、“杨”字儿都省略掉了,到后来竟然无声无息了——也许是滴落的雨水声,也许是松林羡慕地发出的祝愿声,掩盖住了他俩甜蜜时应有的声响。 “梅,我爱你!” “明,我也是!” 当他俩再一次热吻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分开了两人紧紧的拥抱。不过,这已经无妨了,他俩已跨出了各自人生的第一次,还有什么再能阻碍他俩的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无数次的幸福呢? 汽车修理厂的工人来上班了,这时的雨儿也差不多快停了。雨后的山色格外地靑葱,空气格外地清新,鸟儿跳来飞去的,叽叽喳喳欢快地啼叫着。 “阿明,雨要停了,带我去书院遗址看看好不好?”杨梅牵着阿明的手儿道。 “今天反正有的是时间,走,上去看看!”阿明道。 果真如同阿明所言,书院里的亭台楼阁圮废了,破碑塌坟上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景象。 “阿明,文学作品往往是悲剧而得以流传下来,比如梁山伯、祝英台化蝶,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国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这是为啥?”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我想悲剧才能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你认为呢?” “阿明,你看!有蝴蝶飞到坟头上来了!”杨梅叫道。 阿明转过头去,杨梅没骗他,是有一只花蝴蝶儿飞落在青草上,接着振了振翅膀,朝西边的残墙头飞去。 “可惜只有一只,成双成对就好了。”阿明又摆起了噱头势。 “它飞去找它的另一半了。”杨梅深情地看了阿明一眼,道。 “但愿在花草丛中、溪涧塘边找到它的另一半。” “阿明,在我的印象中,你小时候好像很喜欢冬萍,是不是?” “冬萍?杨梅,你为啥这样说?” “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又是同学,她好像对你也不错。” “小伢儿嘛,懂个啥西。” “阿明,我曾经听春桃说,冬萍付钱给你看西洋镜,买糖人儿,有没有介回事呀?” “有这么一回事。” “她现在怎么样?你见到过她没有?” “哦,去年见到过一次。那是在造房子之前,那天晩快边儿,我在清波桥头偷黄沙,她坐在熊司令双胞胎儿子的吉普车上,那车儿飞快地开来,溅了我一身的泥水。我看冬萍坐在车上,就叫她,但车子又飞快地开走了,不晓得她有没有看清我。熊北平、熊紫平因强奸轮奸许多女人被劈掉了,一个吃枪毙,一个判无期。” 阿明顾自个儿说着,见杨梅忽然变了脸儿,闷声不响地往回走,感到有点儿惊讶,连忙跟了上去,想去搂她的肩,但没想到杨梅居然甩开了他的手。 “杨梅,你啥事体突然生气了?” 阿明接连问了几次,杨梅都不说话儿,这叫他心里头乱糟糟的难受死了。 “杨梅,你到底急个套了?” “造房子!” 【注释】 1麻油屁股:杭州人用来说那些喜走不喜坐的人。 2四条腿儿:动物,比喻人会走、会跑。 3风不拉几:杭州话,很肮脏之意。 4有年子:杭州话,即有一年。 5阿木灵:杭州人对傻瓜的一种叫法。 6毛想:杭州话,即很想。 7隔里头:杭州话,即这里。 第52章 73. 玉梳 阿明这下明白自己刚才说漏了嘴,才惹得杨梅如此地生气。但这件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光了,也解释清楚了,两人关系今天都发展到这样亲密的程度了,她为啥还放不下呢? “那是大人为了生活的事儿,我们小伢儿真当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杨梅,你表生气好不好?你想出气,今天你打死我,骂死我,我都心甘情愿!” “。。。。。。” “杨梅,到底急个套,你说话呀!” “我才不生你的气呢!” “哦?既然你不生我的气,为啥突然变了个人儿似的?” 杨梅并未回答阿明的话,而是从挎包里拿出一件寸来长的东西来,那东西的柄儿上还有根红丝绳,她翻过来翻过去地抚摸着。 “杨梅,这是。。。。。。” “玉梳。” “玉梳?” “是的。这把小玉梳是我小时候外婆给我的,她还经常一边唱着儿歌,一边给我梳头,逗着我玩。我一直来放在身上,它从未离开过我,今天。。。。。。” “今天急个套?” “今天我想送给——送给——你!” “送给我?” “是的!” “这么漂亮的玉梳送给。。。。。。” “阿明,你表再说了,拿着!今后无论在哪里,在什个时光,你看到这把玉梳,希望你会想起我,想起我是在万松书院的古道上送给你的。” 阿明反反复复地看着那精美的小玉梳,心里头万言千语,不晓得怎么说了。 “杨梅,你。。。。。。” “阿明,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我两家前世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所结的仇越来越深,看来今生今世也难以化解得掉。我想,即便我和你走到了一起,恐怕大人也不会同意。所以,你要好好地保存着这把玉梳,不要告诉外人。如果你真心爱我,以后见不到我的时候,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梳一梳,这样所有的思念和痛苦也许会减轻一些,而你毎梳一次,我即使在遥远的地方,都会感应到的,因为那时我也在想你。阿明,我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不少男同学追我,还塞给我许多纸条儿,但是,你赠送给我的《咏梅》,是我生来得到的真正的第一封情书,虽然很含蓄,但我觉得这比直露更叫我思绪万千,情不自禁,我会珍藏它一生一世的!” 阿明的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纷乱的心情,上前紧紧地拥抱起她来。 他俩扑通扑通的心儿似乎融化在万松岭头那一片白云里了,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就这么热烈地亲吻着,许多许久。。。。。。 阿明回到家里头,连吃中饭的心思儿都没有了,掼下碗筷儿,就躲进三楼的房间里,抚着摸着玉梳,如涛似浪的幸福感澎湃而生。 在阿明看来,这不是件简简单单的玉器或装饰物,而是象征着杨梅对他的爱意,就像掏出心儿来交在他手掌里一般——这太珍贵了,以至于阿明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好。 他一忽儿吊在皮带上,觉得吊个女人用的梳子太背事滴答了;一忽儿放在袋儿里,又怕没见1;一忽儿想藏在屋里头,但上班没事体儿做的时候看不到它难受。 “阿明,大白天的,你关着门儿,贼人见鬼2的在作啥?” 老三推开房门进来了,见阿弟双手放在身后,一副相道不太正常,便凑上前去。 “你手高头囥着啥西?” “没啥西。” “没啥西,要介紧张作啥?” 阿明这下赖不下去了,只得把玉梳给阿哥看。 “啊!介好的玉器!哪里来的,偷来的?” “哪里去偷?” “捡来的?” “哪里去捡?” “买来的?” “哪里去买?” “那你从哪里来的?” “杨梅送我的!” “杨梅送你的?难道她被你打牢了?” “早上被我打牢的。” “真的?” “骗你作啥!” “打到什个程度?” “呵呵,这个没啥好说的。” “说说又不要紧的,我又不会传出去的。” “打到打个口s。” “阿明啊,我比你多活两岁,还没你福气好呀!” “你自己去寻!” “到哪里去寻?” “街高头,厂里头,随你!” “阿明,这打口s的味道急个套?” “说不出口。总之,一个‘甜’字,外加‘兴奋’。” “‘兴奋’就是十昂,是不是呀?” “你下回3自己去体验吧。” “哎呀,阿明呀,杨梅介漂亮,连宝贝都送你了,你要把握牢噢,千万不要滑脫哟!这种事儿要趁热打铁。” “晚上我们还要去铁路工人文化宫看日本电影《生死恋》。”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阿明,你原先说与她‘志同道合’,我还当你发神经了,想不到发展会介快。木头有木福,跷拐儿能讨花姑娘,看来男女在一起,都要有缘份的,缘份一到,想推也推不开,想逃也逃不掉。” 那电影票,是上午他们从万松岭那头翻下来,走江城路时路过城站买的。分手时,两人约好晚上七点半在水漾桥边傍头4。 他俩每次出去拷位儿,傍头的地方都离家远远的,生怕被熟人撞见,以免传到大人耳朵里弄出事体来。 阿明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玉梳放在袋儿里为妙,这样每天能摸、能看,就会像在摸杨梅绯红的娇喘的脸儿,看杨梅闭上眼儿甜甜地迎上他的嘴唇的样儿。 他生怕没见,于是用针线穿过布袋儿,吊牢红丝绳儿,上面打个活结头,时不时摸摸它在不在。 《生死恋》太好看了,只是结局再罪过也没有了。当电影放到女主人公夏子因意外爆炸身亡,恋人大宫赶回东京悲恸地看着她遗像时,影院里响起了悉里索落的抽泣声。 那个年代,中国拍的电影尤其是爱情片多以喜剧结束,如《庐山恋》、《甜蜜的事业》等,如果是悲剧片,那主人公几乎是为了革命事业而壮烈牺牲或光荣殉职的。《生死恋》的纯情故事,的确给人耳目一新,令人唏嘘泪下。 大家都说,女人最会多愁善感。杨梅不知道揩了几次眼泪水了,在出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揩。 “阿明,正当巧了,你们也在看电影?” 刚拐出大门口,迎面撞见了刘三姐和她的男朋友,这叫阿明又惊喜又忐忑。惊喜的是好久没看到刘三姐了,那些岁月里的往事历历在目,叫人留恋;忐忑的是杨梅在旁边,她会不会想他在外头还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儿。 女人有第六感觉,对这种事儿特别地敏感,也会多想——不是吗?早上她还无缘不故5地提起冬萍呢。 其实男人也有第六感觉,他欢喜的女人,这个女人与其他男人交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动作,一句话儿,看一眼听一听就晓得有没有了,除非这个女人是妖精变的,隐藏得特别好——不过,这种判断男女有没花头6的本领,阿明则是后来舞厅里混久了,才渐渐练出来的。 “刘三姐,踫到你也真难得。”阿明不得不应付。 “是你女朋友?”刘三姐轻声问。 “呵呵,——是同学。”阿明不好意思说。 “她太像栗原小卷了,再像过也没有了,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阿明,你艳福不浅呀!”刘三姐还是轻声地说。 “哪里哪里,八字还没一撇呢!”阿明搪塞道。 杨梅似乎听见了,脸孔有点红起来了。她确实太像演夏子的日本女影星栗原小卷了,尤其是微笑的样子,这在看电影的时候,阿明就说过好几遍了。 阿明与刘三姐说再会后,杨梅扭了一下他的手膀道:“那个刘三姐不错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哦,七七年我在立新肉店做过临时工,踏儿哥,她是出纳,所以认识。”阿明见杨梅好奇而又有点儿吃醋的样子,实话实说。 “她和你说话时嗲兮兮7的,看你的眼光也迷笃笃8的,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你们有没有拷位儿过?” “杨梅,她比我大两岁,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同事而已,正儿八经的位儿绝对没拷过,只是有一次我提货回来,少了两只鸭子要赔钞票,她或许是看我罪过相,请我在望江门铁路边儿吃了一顿饭。” “其他没有了?比如一起看电影。” “没有了,也没一起看电影过。” “真的没有了?” “是没有了。” 阿明不敢将城河里发生的事儿和送画册给刘三姐告诉杨梅,尽管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生怕多说多生出事儿来,所以瞒了她。 初恋情人有说不光的话儿,如果脸孔对脸孔、鼻头傍鼻头没话语说的情人就不叫情人了,也好不了多久的,而处于初恋中的少男少女,眼中又是容不下半点沙子的。杨梅心细会多想的性格,阿明有点儿了解了,如果她问个萝卜不生坑,那么在河里头石骨铁硬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呢?这送刘三姐画册的用意又何在呢? “少说为妙!”阿明暗忖道。 好在杨梅是个适可而止的人,不是很刁钻古怪的那种女人,这点阿明对她的好感更添了几分。 忽忽又放暑假了,小弟兄们各自忙着找对象、谈恋爱,聚会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这天子荣建议大家聚一聚,礼拜天去灵隐那一带耍子儿。 说说是个杭州人,阿明还没去过灵隐寺,他也想去上上香,拜拜菩萨,保佑他和杨梅顺顺当当,心想事成。 小时候,姆妈带他去净慈寺烧香过,讲了不少观世音菩萨的故事,所以在阿明心目中,最崇敬的就是观世音了。 杭州到处是寺庙,但灵隐寺最大也保存得最好。那时的人没经济头脑,风景区都不收门票的,自行车可直接踏到寺门口。也许早,也许天太热,寺中人并不多。 阿明在香炉中点燃三支香,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跪拜了起来,口中默默祈祷着菩萨保佑平安,保佑健康,保佑与杨梅白头偕老。 红烛闪烁着炽烈的火光,香烟缭缭绕绕的,青松翠柏在淡淡的氤氲里参差于山坡间,飞来峰下的溪水叮叮咚咚的,偶尔有鸟儿发出悦耳的啼鸣。 【注释】 1没见:丟失、遗失之意。杭州话的没读“抹”。 2贼人见鬼:杭州话,心怀鬼胎、鬼鬼祟祟之意。 3下回:杭州话,下次、今后之意。 4傍头:杭州话,头踫到头,引申为见面。 5无缘不故:杭州话,即无缘无故。 6有没花头:杭州话,此指有没有暧昧关系。 7嗲兮兮:杭州话,指女人说话时的腔调很动听和样子很娇态。 8迷笃笃:杭州话,指看人时的眼神很迷人。 第53章 74. 后门 一帮小兄弟逛完灵隐寺前的飞来峰,便拾级而上,前往北高峰山腰中的韬光寺。 传唐朝蜀地名僧韬光辞师云游天下,其师嘱“遇天可前,逢巢则止”。韬光游至北高峰巢枸坞,真个是“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好所在,又恰值白乐天(居易)任杭州刺史,两人作诗唱和,十分投契。“吾师命之矣”,韬光遂建寺岭巅。 如果说灵隐寺中的妙相庄严令阿明虔诚,那么韬光寺前的山水远景则令阿明旷达。 几股极清澈的山泉潺潺地流入金莲池,数尾小鱼儿在青青的水草间悠悠地游动着。阳光穿过古松修竹的间隙,投在池面上,闪耀着银鳞般的晶光。微风中送来了山中野花的幽香,令人醉醉然。 传说这山泉能治百病,有不少农村烧香大妈和上海时髦游客在舀水饮泉。 阿明想起与杨梅紧拥狂吻时她气急胸闷的样儿——那是心脏不好之故,心里头肉痛得很,也担心得很,便蹲伏下去,双手掬起清清的山泉,喃喃自语,然后慢慢松开五指。 “杨梅,喝了这泉水后,你就不会再犯病了。”他默默地祈祷。 阿明也想到了自己的脚病,小时候吃尽了骚痒、溃烂的苦头,于是又掬起水来,连饮了好几口。 翻上岭坡,到了北高峰,如诗如画的西湖美景,尽收眼底。 天下第一财神庙叩拜完财神菩萨,在下山的时候,阿明忽然想起阿雪来了。 她爸死得可怜,她也胖得可怜——年纪轻轻居然担心爬不上杭州这几座不高的山峰。更为可怜的是,她这样行动极其不便的人,还想出走到天南海北去。 “唉,不要老是觉得自己可怜,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人多得是呀!”阿明暗悟道。 从北高峰下来后,已是傍午了。他们在天外天菜馆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叫上了酒菜,边吃边聊起天儿来。 这菜馆建于1910年,坐落于灵隐寺飞来峰下,朝闻古刹钟声,夜伴潺潺流水,与杭州“楼外楼”、“山外山”齐名,特色名菜有龙井虾仁、东坡酥肉、松子鲑鱼等。 定富:“阿明,你刚才拜财神菩萨心不在焉的,没像拜观世音菩萨那么一本正经,是啥个道理?” 阿明:“我本来不是很相信迷信的,可是今天奇里古怪的,在‘大雄宝殿’后头的观音像前,不管站在左边,还是站在右边,或者站在中间,观世音菩萨总像在看着我,很慈悲的眼神,所以我不敢吊儿郎当,而财神爷似是眯着眼睛,一副高傲的样子,藐都不藐1我一眼,他手中捧着金元宝,好像不是要赐财于我,而是要我向他朝贡这个似的,因此也就随随便便了。” 定富:“心诚则灵。看来你对财神菩萨不太心诚,你今后的财运好不到哪里去的。” 阿明:“今后有口饭儿吃,肚皮能填饱就好了。” 子荣:“你要求还蛮低的,老子还想做个大老板呢!阿明,我问你,你在金莲池边捧着水儿,一个人叽里咕噜的,像在同谁说话,是不是在想你那个杨梅呢?” 阿明:“泉水好治病的,可惜她没来。” 子荣:“她有什个病,要你这样为她认真?” 阿明:“她心脏不是太好。” 建军:“阿明,你和她一起读书介长时光了,关系到底发展到了什个程度?” 阿明:“还是同学关系。” 建军:“你难道介没套头的?连抱抱儿、摸摸儿、亲个嘴儿都没有?在莫干山上,我看你们就要亲嘴儿了。” 阿明:“呵呵,建军,我套头真当没你们多呀!” 宝生:“建军,阿明不想说就随他去,我们下回与女朋友——嘿嘿,那个拷板儿,感觉急个套,也不同他说就是了。” 建军:“宝生,你说的对。阿明还把它当回事儿做哩,鬼祟祟的,你们看他现在笑眯眯的格副相道,实际上心里头糯笃笃2、甜滋滋地。” 宝生:“阿明,小金不是调到马市街那家酿造厂做副厂长去了,他是你的前任,一条战壕里的,去托托他,开个后门,把杨梅调过来,省得介远的路跑来跑去辛辛苦苦的。” 阿明:“你们晓得我的性格,不大会求人的。这件调动的事儿,我也想到过,只是。。。。。。” 宝生:“这种事儿开口求求人又不要紧的,怕啥个难为情?你跟小金直说是对象就是了,只要他呛一声,同一个公司里的內部调动,肯定没问题的。” 定富:“阿明,你如果怕难为情,说不出口,到时我陪你一起去小金的厂里。他过去丈母娘搬家时,老子帮他跑了好几趟呢,也不收油费,格点儿面子不会不卖的。” 酒喝光了,饭也吃饱了,子荣请客买单了。一帮小兄弟掸掸屁股,叼上烟儿,跨上自行车去荡天竺了。 这天竺,分下天竺、中天竺、上天竺,每个天竺都有寺庙儿,但上天竺最大,香火最盛。 那时,从灵隐到梅家坞的“梅灵隧道”还没修造,去天竺是条狭窄的柏油马路,弯来弯去的,两边古树参差,竹林茂密,溪涧淙淙,屋舍简陋。 韬光可观海,天竺则观山。天竺山群峰逶迤,云影天光,秀色可餐。阿明熟读过《西游记》,对书中佛地的描写心向神往,如今身临其境,便生出些超凡脱俗的感觉来。 从上天竺到洪春桥一带,都是下坡。那时不像现在车多人多,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一辆7路公交车。一帮小兄弟发大兴了,神样巫道,个个双放手3,哼着灰调儿,从坡儿上急速冲下来。 那时的马路边儿上,有不少细小的碎石子,到了九里松的拐弯处,阿明控制不住车速,轮胎擦着石子,“啊呀”一声,像乌龟掼在石板上一样。 他痛得了眼泪水、鼻里涕都出来了,一看右手肘,整块皮儿都没有了,血出拉污的,一只脚踝头膨膨肿,一走路就痛得要死。 小弟兄们帮他扶起自行车,问他要不要紧。阿明摇摇头,他们也许觉得没甚么大碍,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明一看自行车,油漆擦得了一塌糊涂,心痛得不得了。 他只能自认倒霉,怪哪个呢,只能怪自家粗心大意、技术老槽4。 “阿明,有没捡到金元宝呀?”定富还要臭他。 阿明也不去理他,一看裤子破了,再一摸口袋,玉梳不见了,四下张看,哪里有玉梳,这下急得鼻头汗都滾出来了:“我的玉梳不见了!不见了!你们有没捡到?” “啥个玉梳?” “玉梳是啥?” “没捡到呀!” 小弟兄们惊讶地张大眼睛,纷纷道。 “一把小梳子,用玉做的,是杨梅送给我的,快帮我寻寻看!” 阿明急了,手肘上流血都不管了,杂草堆中、流水沟里到处乱寻。 小弟兄们听到是杨梅送的,又看他那副吃相,晓得是定情物,也帮他寻开了。 茅草都翻遍了,水沟都看过了,时间都过去半个多钟头了,玉梳就是不见,小弟兄们有点儿不耐烦了。 阿明哪里肯死心,走到东,走到西,眼泪水都要流下来了。 “阿明,再寻下去天都要黑下来了。算了吧,下次到城隍山高头的地摊儿上去买一把,杨梅不问最好,问起来就直说,没啥个大不了的。”子荣道。 “买不到的!买不到的!”阿明根本不听。 “这就奇里古怪了,它会飞到哪里去了?”宝生道。 “你们表站在那里,快帮我再去寻寻!”阿明的喉咙又响起来了。 小弟兄们杀头陪绑,没法儿,只得到处再去寻。 “在了!在了!阿明,是不是这件么事5?”建军一手拿着一根枯枝儿,一手高举着玉梳,从小树蓬儿里跳了出来。 “是的!是的!在哪儿寻到的?”阿明一看到那红丝绳,眼睛就发亮了。 “它奶奶的挂在树蓬儿里,怪不得寻得要死,寻它不到!”建军道。 阿明捧着玉梳,高兴得没法形容了。弟兄们都围着看,被如此精美的玉器惊呆了。 “啥个玉做的?太漂亮了,就像她人一样!” “值多少钞票呀?到当铺里去估估价看。” “女伢儿的传家宝啊!” “阿明,打牢杨梅是你的福气呀!你拜什个菩萨拜来的?我们也去拜拜。” 小弟兄们也许少见多怪,说得阿明都不好意思起来了。这秘密无意中的露相,这是他没有预见到的。 他不敢再随身带在身上了,而是用小手帕包了起来,放进了书包的小袋儿里。 定富鸟枪换炮了,三托儿调了部北京拖鞋爿儿6,这天带阿明去酿造厂了。 在这之前,阿明打电话征求了杨梅的想法,杨梅很高兴,至于什么工种,她到无所谓。 “什个风儿把你们吹到隔里头来了?” 小金泡了两杯茶,又递了两支过滤嘴大前门烟儿,客气地叫两人坐。 “金厂长,阿明有件事儿想叫你帮帮忙,他尽管是你带出来的,也算是你的徒儿吧,但不好意思来开口,所以我陪他一起来。”定富嘴巴皮子薄,还蛮会说的。 “阿明,你有啥个事儿要我帮忙,尽管说!”小金的脾气向来爽快的。 阿明:“是什个套的。我有一个邻居,在三墩的一家豆制品厂工作,三班倒的,路远,很不方便。她又要读夜校,来来去去真的很辛苦,想调个近一点儿的地方做,你看能不能。。。。。。” 小金:“‘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几岁了,文化程度怎样,在夜校里读啥个书?” 阿明:“她是个女的。。。。。。” 小金:“是你女朋友喽?” 阿明:“呵呵。” 小金:“想不到你阿明也找到女朋友了,本事不小呀!” 阿明:“她和我年纪差不多,初中生,现在在钱江夜校里读日语和高中语文。” 小金:“小事体,小事体。她还蛮要上进的——想做啥个工作?” 阿明:“这个她倒是没说。” 小金:“什个套的。我们厂工会主席正好缺个帮手,她先做做职工福利和生产、技术这方面的监管工作,你觉得急个套?” 阿明:“这真当太好了!” 定富:“金厂长,到时阿明和她会来谢谢你的!” 小金:“阿明,这事儿出在我手里头,没啥个好谢的。你哦七哦八来谢我,我要把它掼出门外头去的!” 阿明:“哦。那谢谢你了!” 小金:“阿明,听说你团工作做得不错啊,得到了市公司的表彰,为定安团支部争了光。你要坚持下去。还有,据说程小麟不但入团了,还当上了副书记,阿明,你做事比我有魄力呀!” 阿明:“哪里哪里。” 小金:“阿明,说句实话,不管有多少困难,工作有多忙,你读书一定要读下去。我现在感到,厂里头一大堆事儿,方方面面的,没文化做起来就很吃力,晓不晓得?” 阿明:“晓得了,我会读下去的。” 小金:“调动的事儿,我会尽快叫劳资科办的,你放心好了。” 出了厂门,阿明就迫不及待了,叫定富车子靠边儿,拎起公用电话就打给了杨梅。 “阿明,杨梅工作调好了,你要请我们小弟兄客的噢,叫杨梅一起来!” 阿明屁股刚坐上拖鞋爿儿,定富就开条货7了。 【注释】 1藐都不藐:杭州话,连藐视一眼都不藐视。 2糯笃笃:杭州话,烧得很熟的糯米制品,形容人的心很酥软。 3双放手:指骑自行车时双手不握把手。 4老槽:杭州话,差,不好。 5么事:杭州人对“东西”的一种别称。 6北京拖鞋爿儿:像拖鞋样子的北京牌民用加长吉普车,涂淡蓝色。 7开条货:杭州话,说要求、提条件之意。 第54章 75. 撞见 根据中共杭州市委[1980]59号《关于处理一九五八年城迁人员上访问题的实施方案》和杭州市公局安、劳动局、财税局、民政局《关于贯彻执行市委[1980]59号文件有关问题的联合通知》,阿明被借调到市公司保卫科,与其他几个抽调上来的人搞专案。 这项工作需要四五个月,阿明每月10号回去发中心店人员的工资和做出纳帐,团工作则由刘秀琴、程小麟暂代。 所谓城迁人员,是指当年在商业系统犯经济错误而被迁到农村的职工,他们到处上访,要求将户口迁回杭州并恢复工作。所以,阿明一天到晚跑乡下角落头。 这之前他向报馆、杂志社投了不少稿子,如散文《莫干山游记》、《华家池的月光》、相声《军训》等,要么退稿,要么石沉大海,但他并不灰心丧气,坚信总有一天能写出好作品来。 外调还是在路上的时间多,他总是带上一本小说,如《基度山伯爵》、《悲惨世界》、《人性的证明》等,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读得津津有味。 杨梅的调动已解决了,这使阿明领受到了“走后门”、“开后门”的好处。 “想当官儿,拼死拼活工作,还不如一根线儿拉上去半刻钟。”他开始相信老年人这句话了。 他从老三那里拖1了两百块钱,加上自己积蓄的一百五十块,这三百五十块吃一顿足足有余了,于是在浣沙路井亭桥边的天香楼摆了一桌。 建军、宝生带着新套儿来了,哈拉也带着女朋友来了,子荣、定富还没找到新对象,只能眼睁睁地咽着口内水看他们打情骂俏。 这是国庆节边儿了,但天气还是有点儿热刨刨的。 也许上班路近不用三班倒了,也许心情比较舒畅,杨梅的脸色比以往滋润了不少,看上去格外地亮泽。这天她穿着一袭白色小印花的短袖连衣裙,梳着两条极齐整的粗粗的辫儿,微涂了一点口红,端庄素雅中带着些娇艳,把在座人的眼儿都看直了。 也许微洒了一点香水,她像春风般走过小弟兄们身边时,尤其是子荣,两只鼻孔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阿明第一次带杨梅出来吃饭,特为买了一件的确良长袖衬衫,连同海军裤叫老二烫得煞煞挺2,还到高踏步3的勤俭理发店剃了个头儿,喷了一点点摩丝,梳得崭崭齐——红花要有绿叶衬,鲜花不插在牛粪上,这点道理阿明还是懂的。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虽说阿明要铜钿不多,要相貌儿不俊,但带出来的套儿,雅俗兼赏,绝对掼得过钱塘江4的。至于他俩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旁人就不得而知了,阿明也不是个吃了有趣乱吹腮儿的人。 “要划船,西湖六码头;要吃菜,杭州天香楼。”这句老话,杭州佬都晓得。 确实,这天香楼建于1927年,店名取之于唐代诗人宋之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是杭州一家有名的酒楼,西湖醋鱼、叫化童鸡、干炸响铃、油焖春笋、鲜栗炒子鸡、春笋炒步鱼、火踵神仙鸭乃为该店的拿手菜。 大门口挂着两只大红灯笼,门口人行道上有一口古色古香的井。这井叫“相国井”,是唐朝名相李泌任杭州刺史时,在杭州所挖六口井中最大的一口,也是唯一留存至今的一口。 老底子的杭州,是江海故地,水泉咸苦。李泌凿井是挖好大池,西湖水闸至大池间的深槽里放上连接起来的竹筒儿(后苏东坡改用瓦管),水闸开启后,西湖水就源源不断流入井中了。杭州有了饮用水,便渐渐繁荣起来了。 子荣几杯啤酒入肚了,有点儿醉哄哄的样子,口没遮拦,乱说西说,把阿明丟玉梳的事儿都说出来了,还装起鬼样儿描述阿明焦急的样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杨梅送阿明定情物的秘密被抖露了出来,但这事儿情有可原,她并未责备阿明,反而被他这种重视感动了,对他微笑得更甜了,明眸看他也更有情味了。 “杨梅!你在隔里头吃饭,假回事体5?” 意想不到的是,老缸头与三个洋里洋气6的小赤佬也来吃饭了,他看到阿妹与阿明坐在一起,两只乌珠儿瞪得如同铜铃也似,蹦将上来。 杨梅被突然的撞见,吓得脸孔都洁白了,朝阿明惊慌地看着。 “老缸头!你喉咙梆响作啥?吃顿饭又急个套?”阿明立起身来,义正词严。 老缸头歪着头儿,眯起眼儿,上看看,下看看,似乎要看出阿明有几斤份量来。 “狗腿子!想不到你一个喳西泡儿,还有介大本事,打套儿居然打到我杨梅头上来了!”老缸头轻拍了一下阿明的肩膀,嘴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颇是吃惊的样子。 阿明甩开了他的手,又一把推开他,道:“老缸头!你嘴巴干净些,今天要不是看在杨梅的份上,就给你吃拳头!” “嘿嘿,你也不喳泡西照照镜子,有几斤份量,敢和老子动手?”老缸头恶狠狠道。 “老缸头!今天我就让你先拷一拳如何?”二十来岁的人,血气方刚,阿明在部队里练单杠、拷沙包,连死都经历过了,在这种场合,绝对不会做缩头乌龟的,再说这边人多势众,小兄弟们都准备动手了,还怕他老缸头不成? “喂!你这个人好没道理,我们吃个饭,关你啥个鸟事?你炸咙皇天来乱个啥西?你嘴巴老七老八7的,老个交儿,有本事我们到下面去单挑,急个套?”哈拉推开三个小赤佬,站在阿明与老缸头中间,抄起啤酒瓶,“砰”地在椅子脚儿上砸了一半,锋利的碎口指着老缸头的头颈道。 老缸头一看哈拉金刚恶煞般的模样儿,两只手膀比他还要粗,身高也高出寸许,而啤酒瓶更像狗牙齿,看上去马上就要血淋淋似的,有点儿吃瘪了。 “杨梅,你给我回家去!”老缸头吼道。 “我不回去!”杨梅到了这个地步,似是挺出数算了。 “你不回去?好!好!好!我回去告诉阿爸姆妈,看你吃苦头!”老缸头指着杨梅道。 “吃不吃苦头,不用你管!”杨梅道。 店里头男的女的服务员都嗡了上来,老缸头没法儿了,饭也不吃了,嘴巴里叽里呱啦地,带着三个小赤佬灰溜溜下楼去了。 “杨梅,你怕不怕?”阿明肉疼杨梅得很,轻拍一下她的背脊道。 “一开始有点儿怕,后头就不怕了。”杨梅道。 大家又重新喝起酒来,议论着这件事儿,还猜想杨梅回家后会怎么样,她与阿明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横是横,出流氓8。阿明,你们的事体迟早要被大人晓得的,要想好下去,只能挺出数,要不就糟完了。”哈拉道。 “我是不怕的,但杨梅的大人不是吃素的,凶得恨,只怕她受不了压力。”阿明不无担忧道。 “阿明,这件事儿我自己会解决的,真当解决不了,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杨梅的眼神有点儿黯淡。 吃好饭后,他们在一公园坐了一会儿,哈拉不放心,要送阿明、杨梅回家。 “哈拉,你住介远,山高头又墨册铁黑的,你先回去,隔里头没问题的。”阿明道。 哈拉还是不想先走,几个小兄弟都叫他先走,有啥个事体再说。 “哈拉,你先回去,我们五个人城隍山练过一个月拳头的,还怕他一个老缸头?再说阿明两个阿哥都回城了,老缸头敢动手,绝对打得过!”建军道。 子荣、宝生、定富也叫哈拉先走。 哈拉关照几句,先走了。阿明看时光不早了,便送杨梅回家。 “杨梅,不用怕,事情既然发生了,怕也没有用。”到了清平里口,阿明看杨梅家的灯亮着,替她捏了一把汗,鼓励她道。 杨梅并未回答,推着自行车直接进门去了。 “砰!”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阿明等人站在她家的门口,他们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吱呀!” 门忽然打开了,老缸头、小狗儿蹦了出来。 “你们在老子门口张望啥西?是不是想偷东西?”老缸头叫道。 “我们站在这里都站不来吗?你嘴巴说清爽些,哪个要偷你家东西?”几个小兄弟见老缸头出言不逊,都要蹦上去,阿明拦住他们,针锋相对道。 “砰!” 老缸头理亏了,再一看阿明几个朋友揎拳掳袖的,晓得不是对手,门又被重重地关上了。 他们在杨梅的家门口站了一些时间,竖着耳朵,听里面没什个大的动静,阿明于是叫他们到家里头坐,泡起茶来。 老二钻到对象屋里去了,老大、老三还没睡,便一起坐在堂前说话儿,说来说去自然都是阿明与杨梅的事儿。 阿明不时地出去,听听有没声响。杨梅家下面的灯熄灭了,楼上的灯却亮着,窗门紧闭着,虽然有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好像是周扒皮在骂人。 “大人不同意,这事儿就有点儿麻烦了。”老大点燃一支烟,皱着眉头道。 “急个套个麻烦?当初你和阿嫂不也是她大人反对,后来也结婚了。”阿明道。 “你们有没有发生过关系?” “没有。” “我们是肚皮都大了,木已成舟,她大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你们不过如此,断掉很容易的。” “好起来不容易,我不想断!” “阿明,我们两家住在贴隔壁,关系又不好,她大人不同意,杨梅除非与她大人断绝关系,否则,这事儿十有八九是不成功的。” “那急个套办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阿明与老大你一句,我一句,分析来,分析去,忽然听到隔壁楼上有搡东西的声音,阿明心都拧起来了,急忙跑到外头朝楼上看。 “你就表想再去读书了!” 周扒皮的这句话,大家都听清了。这就像一记榔头重重地砸在了阿明的胸口头,一阵愤怒和哀伤袭了上来,他恨不得踢开房门,冲上楼去,吼个理来。 麻婆儿在说话,但不甚听得灵清,似乎是在劝说。 阿明小时候的身体在他们的印象中应该说很不好,而更重要的是,杨梅再是个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给谢家呀! 如果不是仇家,两家都做工度日,穷富脚傍脚,所谓门当户对,只要小的好说,也没什么不可以谈恋爱的,只是两家水火不相容,这搞七捻三搞在一起,岂不天大的笑话儿? 冤家路窄,偏偏他们好上了! 月亮移到了梧桐树后,人行道上的光亮一下子暗淡了下来。风从同胞社的弄堂口吹出来,带来了深秋即将来临的丝丝凉意。 楼上的灯光依然亮着,但声音渐渐地没有了。 十二点一过,阿明叫弟兄们回家去了。 老大、老三也去睡了。 阿明胡乱地抹了把脸儿,洗了双脚儿,拿了张小凳儿,坐在虚掩着的门儿后,两只耳朵竖得老高老高,一时一刻都在倾听着隔壁有无声响。 他的心情就像这月儿,明亮亮的忽然被密叶遮住了,阴暗得叫人凄戚。冷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吹在阿明的脸上,也像一根无情的鞭子,抽打得他欲哭无泪。 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直到东方发白。。。。。。 【注释】 1拖:杭州话,即借。 2煞煞挺:杭州话,一点不皱、很挺括之意。 3高踏步:指要抬脚上山的地方,今在“吴山天风”景点的汽车上山斜坡口。 4掼得过钱塘江:杭州俗话,指事物很好、很出色。 5假回事体:杭州话,怎么回事。 6洋里洋气:杭州话,此指穿着时氅的小混混。 7老七老八:杭州话,说话很蛮横之意。 8横是横,出流氓:杭州俗话,指横下一条心做流氓,人见了也就怕了。横,杭州人读“黄”。 第55章 76. 电话 第二天是9月30号,阿明一到公司,就来刹不及地给杨梅打电话。平常都是杨梅接的,他一听话筒里是个男的声音,就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电话中说话的语气显然是工会主席,他告诉阿明说,杨梅刚刚给他打过电话,说家中有急事儿,调休一天,国庆假期完后再上班。 阿明搁下电话,心里头是辣乱三千。夜校也要放假,那么要在学校里见到杨梅,只能在6号以后了。 他唯一的盼望,就是今天杨梅能给他个电话,否则明天国庆节,都放假了。 本来安排好30号去余杭乡下调査的,阿明喳个假污,说肚皮疼,便留在了公司里。 他头颈伸得老老长,耳朵竖得老老高,坐在小会议室里整理材料立起立倒的,真当是坐立不安。 “滴铃铃。。。。。。滴铃铃。。。。。。” 隔壁保卫科的电话铃声时不时地响起,而每一次响起,阿明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厉害,可是并未有人来叫他接听电话,阿明失望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拍桌子、搡凳子。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阿明的心灵受着从未有过的苦痛的煎熬。小时候在西湖里放下网儿后,在等待天亮的时间里,他可以躺在草坪上、桥高头,数星星,看月亮,与风儿说悄悄话,也可以到湖里去摸虾儿、螺蛳,一眨眼时间就很快过去了,可是这天时间偏偏与他作对,似乎过得特别地慢,慢得令他快要窒息了。 直到下班铃响,杨梅没来电话。 阿明气闷了一天,下班回家,走到路口就像一只猴子似的在张望了。 杨梅家铁将军把门1,人行道上也没有湿水,似乎这天她家没人在。 莲子也知道儿子这件事儿了。 吃夜饭的时候,莲子看着儿子,叹了一口气,又碎烦开了:“阿明呀,杨梅是不错,从小就很乖,嘴巴也不馋,看到我时还叫我一声。可是,你晓得的,我们两家向来就有矛盾,矛盾还蛮深,是个打不开的死结头。你要找对象我们一点儿都不反对,只是你要看看哪个人家,有些事儿不是你想想的那么容易。趁现在你和她关系还不深,不能再随着自己的性子下去了。你从小就苦,也吃得起苦,这事儿现在还不算苦,再下去就更苦了。” 阿明见姆妈唠叨个没完,心里头烦死了,拣了点菜在碗里头,拿了张小凳儿坐到门口去吃了。 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透过已有了几张枯黄的梧桐树叶儿洒落在人行道上,随着叶儿的微微摇动而变幻着光彩。青平里口插满了彩旗,两头电线杆上还拉起了铁丝,上面吊着大红灯笼,中间的横幅上贴着“庆祝国庆1949——1980”。小孩子提着小灯笼,已出来玩耍了,跑来跑去,唱着叫着,兴高采烈的。 阿明的情绪却差得要死,他不时地看看杨梅家,门窗依然紧闭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莫非他们都回上虞老家去了?”他暗忖着。 国庆假期到了,因为子荣、宝生、定富都要上班,阿明百无聊赖,白天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就往建军家跑,这样聊聊天,可以打发些时间,减缓些思念。 上毛子2是阿明劝他们想开些,格毛子3是他们劝阿明了。 你以为月老是坐在神庙里只享享清福不做生活的吗?其实他脑子都动死了,要叫芸芸众生尝尝不同的思恋之苦,叫人脑稀扳牢,痛哭流涕,甚至不想做人。而阿明脑稀扳牢起来,与子荣要吃敌敌畏相比,也差不到那儿去。 子荣:“阿明,你汪凼踏得不深,比我好多了。” 定富:“阿明,你做事太耐拖拖了,要是我老早就做翻她了。” 建军:“是呀,做翻了,省得现在蛔虫拖得老老长。” 宝生:“我说有些事儿,不做翻去想想,或许比做翻后想想还要好。” 阿明低着头儿,皱着眉儿,抽着烟儿,随他们乌七八糟乱说。说实话,他还没到做翻杨梅后再失恋之苦的地步,但现在也已经够苦了。杨梅对他说过“听天由命”,看目前的状况,极有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阿明:“只是杨梅的命比我还要苦,我找对象,屋里头没压力,她承受屋里头的反对,这日子叫她急个套过呢?” 定富:“要么你就做个王老虎,抢亲去,不然,有什么办法?” 建军:“听我阿爸说,广东深圳成了经济特区,很开放,同资本主义社会差不多,有很多人蹦到那里去创业、淘金去了,要不你带她私奔去?” 阿明:“这件事儿,夏天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可是我没本钱,又没大的文化,做踏儿哥时,吃尽了体力活儿的苦头,搪不牢的!搪不牢的!” 宝生:“杭州地方又不差的,西湖又介好,到深圳去作啥,人生地不熟的!” 定富:“金窠银窠总不如自家的草窠好,领导蛮看重阿明的,阿明肯读书,今后或许后发涨4,会爬上去的。” 小兄弟们的话语说了木佬佬,阿明心头的痛楚减轻了些,但一回到家里头,躺到床高头,又困不熟了。 自然,杨梅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已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想一下子就忘掉,不是你有毛病,而是医生有毛病了。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用这句话儿来形容阿明这夜的心情,再贴切不过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在阿明看来是很漫长的假期,他这天一早去公司上班,出了家门口,眇见杨梅家的门儿开着,周扒皮正拔着自行车出门来,朝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嘴巴里不晓得骂了一句什个脏话。 “呸!癞蛤蟆!”周扒皮关上门,跨上自行车,踏过阿明前头后,回过身来,啐了一口,骂道。 这句骂话阿明听清楚了,一蓬火儿直冲脑门,只是他是杨梅的爹,虽然可恨,但想要发火,一下子也发不出来了。 国庆节前积了不少外调,假污不好连着喳,否则天要亮的,阿明没法儿,只得卷起档案,跑乡下去了。 这天他和同事要去的地方是余杭的塘栖镇。两个人在葵阳坐上9路公交车,在临平的余杭县公安局转了介绍信后,再换坐19路去塘栖。 一路上,阿明望着窗外的农田、小河和低矮的房屋,想着杨梅会不会来电话——他太想知道她的情况了。 塘栖是京杭大运河边上的一个古老水镇,位居“江南十大名镇”之首,尤以皮薄、汁多、味甜的枇杷而闻名中外。 建于明代的广济桥横亘于运河之上,两岸屋舍参差,店铺林立,运河上白帆点点,马达隆隆,几只水鸟吱吱地叫着,飞上飞下的,时尔在水面上轻点一下,荡开一圈波纹。 上午在派出所查阅档案完后,两人走到了青石铺就的小街上。全国武术气功表演二等奖、民间气功推拿师李小标正在给农民治病。旁边的地上,稀稀拉拉摆着蔬菜、水产、水果等,也许快近中午边儿了,小贩们起劲地贱价叫卖着。 同事的颈椎很不舒服,在等候推拿时,阿明再也熬不牢了,跌死绊倒跑到公用电话边,拎起了话筒。 拨了两遍,没人接,阿明急得鼻头汗都出来了,对着黑色话筒儿直发呆。 也许杨梅去食堂了,也许她不想接他的电话,但这电话是乡下头的,她应该不晓得是阿明打的。 阿明想了一会儿,不肯死心,将食指伸进键孔里,吱答吱答拨起了第三遍。 “喂。。。。。。哪里?” “杨梅!我,阿明!你终于接电话了!” “阿明,你是不是在余杭打的?” “是的!是的!我在塘栖镇上打的!你怎么晓得我在余杭?” “早上我打电话去你公司了,保卫科的人说你去余杭出差了,所以晓得。阿明,我等你电话等得心都要焦了,你到好,现在才来电话。” “杨梅,你表生气,早上派出所里事体多,脱不开身。你刚才是不是去食堂吃饭了?” “我刚打好饭,就上来了,等你电话,没在下面吃。” “杨梅,屋里头对你急个套?大人有没拷你?你家这几天门都关着,急都急死我了!” “我都这么大了,他们不敢再拷我的,只是骂了一夜头,不过,骂的基本上是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答应他们和你断掉,他们气死了,把书本全都撕光了,不准我再去读夜校。我越想越气,第二天一早,就调休到上虞外婆家去了。” “怪不得你家没人。” “是的。他们生怕我出事,全都追到乡下头来了。这几天,他们要么不说,一说就说你家这个不好,那个不好;你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还劝我对象总找得到的。” “你急个套回答呢?” “我说隔壁邻舍,为了门前屋后一点儿小地方,吵吵架儿蛮正常的,大家都不肯让步,就都有不好的地方。他们说我大起来了,犟头倔脑的不听话,啥个对象不好找,偏偏要找上你,我说。。。。。。” “你急个套说?” “我说我前世不晓得欠了阿明啥西,你们再是个管也管不好的。他们气死了,拿起鸡毛掸子、扫帚把儿要打我,我就跑到了曹娥江边。他们吓死了,好说歹说劝我回去。” “杨梅,都是我害你的!不管急个套,你那个事儿绝对不能做的呀!” “阿明,你不晓得我心里头那个烦啊!我一看到我阿哥,他与我一点儿都不像,特别是鼻子,烦恼就上来了。而那件事儿,他要不是我阿哥,我会在他熟睡的时候,拿起柴刀、锄把,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阿明,也许你体会不到,那阴影,特别是这几天,无时不刻地在纠缠着我,叫我睡不好,吃不下,脑袋似要炸开来一般。” “杨梅,事已至此,你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多想也没有用。伤了心,再伤了身体,犯不着啊!” “阿明,说心里话,在这世界上,你是唯一了解我的男人,你并不计较那件事儿和看轻我,叫我激动得愿和你天天快乐地在一起,一起夜读,一起荡西湖,可是。。。。。。” “可是什么?” “看来夜校的书读不成了。他们知道,如果我继续夜读,势必与你在一起,我阿爸姆妈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的,特别是我后爸,杀猪的,他被逼急了,什个事儿都做得出来的。所以,阿明。。。。。。” “杨梅,有些事儿大人会慢慢改变想法的。” “这‘慢慢’,那要慢到啥个时光?阿明,我真的好想与你一起读书下去。这几天一想起我们读书的日子,我的眼泪水就下来了。” “杨梅,我也和你一样,真的一天都离不开你。老天爷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阿明,这段时间来夜读看来不行了,他们会盯着我实实紧5的。不管今后我能不能来夜读,你放弃日语我不怪你,但你放弃高中语文,我不会原谅你的。因为我觉得你有语文的天赋,你不是要写一本古书叫《龙虎风云演义》,既然立下了志,就要为此去做。” “杨梅,你在豆制品厂就那么要读书,现在岗位不同了,更需要文化,不读书了,只怕以后。。。。。。” “他们如果死不让我夜读,阿明,我与父母也真的断不了关系。不过,你放心,我已想好了,我厂的女会计与我很好说的,我就自学财会,也许今后会派上用场的。” “杨梅,你的好学真叫我感动,为了你,我会努力学下去的!” “阿明,工会主席在,说话很不方便,我方便的时候会给你电话的,我会想你的!” “杨梅,我也会想你的!” 【注释】 1铁将军把门:指门紧锁。铁将军:一种门锁的牌子。 2上毛子:杭州话,即上回,上次。 3格毛子:杭州话,即这回,这次。 4后发涨:杭州话,后来飞黄腾达之意。 5实实紧:杭州话,很紧之意。 第56章 78. 阁楼 这声音虽然轻微的很,阿明在七八米外还是听见了。 他等这声音已等得急不可待了,这一声“吱呀”,就像为他开启了一扇通向天堂的门。 杨梅还没探出身子来,阿明就已跑到了门口,钻了进去。 “梅!” “明!” 他俩对视了一眼,就像脱了樊笼的相思鸟,张开翅膀,紧紧地拥抱了起来,狂吻个不停,连颈根儿都吻遍了。 温暖似乎融化了飘落在脸儿上的冰雪,蒸腾起一股又一股白色的热浪,所有的思恋之苦都随着这热浪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梅!我真的好想你!” “明!我也真的好想你!” 就这么一句话儿就足够了,世界重新属于他们两个人了。 小别胜过新婚,而他们当初别离后,是否能够归来是个未知数,突然的重聚,则更胜过新婚百倍了。 杨梅带阿明到了一间狭小的房间——那是给值夜班的人睡的。 一张抽斗桌和木椅,一只搁脸盆的木架子,没其它什么大东西了。一张小木梯搁在阁楼的横木条上,阁楼大部分拉着布帘子。 “杨梅,你经常要值夜班?”阿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立得太久了,脚光儿都酸透了,问道。 “调到这里来后第一次。阿明,来,先热一下脸。看你,鼻头都快冻成红萝卜了。”杨梅倒了半壶热水在脸盆里,又用塑料瓢儿在小水桶里舀了点冷水,放下一块新的小毛巾道。 阿明用热毛巾焐着脸儿,舒服透了。杨梅在一旁看着他,眼神情意绵绵的。 “就你一人值班?” “是的。春节快到了,除出门卫大伯外,办公室的人大家轮一天的。十点以后没事儿的话,就可以到这里来睡了。” “这么冷的天,那棉被呢?” “保洁员每天会换的。” 阿明洗完脸,重新坐了下来。杨梅泡了杯茶给他后,靠在抽斗桌前,依然那样情意绵绵。 白炽灯光幽红幽红的,照在两人的脸儿上,更添了几分青春的盎然和笑靥的妩媚。 “杨梅,今天忽然下起大雪来,是不是老天爷照应我们呀?”阿明拉起杨梅的手,轻抚着她的手背,含情地说。 女人最喜欢听这种噱头噱脑的话了,杨梅也不例外。她似乎被阿明的轻抚激发起了憋在心头已久已久的幽怨,软绵绵地倒在了阿明的腿儿上。 他俩又一次热吻后,杨梅仰起身来,眼中闪烁着不知是喜悦还是忧伤的泪花,直视着阿明,似乎想要看穿阿明在这些分离的日子里是在如何地想她,想她想得是不是同大海一样地深。 阿明早被杨梅的温柔和幽香陶醉了,即便不去看她的眼儿,单从她突然热起来不时微颤的身体中就已感受到了她的柔情似水。 “阿明,你知道今天为啥约你来吗?” “恋苦。” “这是其一,还有呢?” “还有?” “是的,还有其二。” “杨梅,这。。。。。。你告诉我吧。” 杨梅羞涩地转过了脸去,并未回答。阿明忍不住了,在她的胳膊上轻扭了一下。每次都是女孩子扭他,这次他也要叫女孩子尝尝“扭”的味道。只是杨梅穿得多,并没有大的感觉,低着脸蛋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梅,你说话呀!”阿明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把头缓缓地靠在了她的头上,嗅着从发间散发出来的玉兰清香。 杨梅慢慢抬起头来,用手柔和地摸着阿明的脸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阿明,我已有对象了。” “你有对象了?” “是的,有了。” “杨梅,你表跟我开玩笑了。” “不跟你开玩笑的。是我阿爸姆妈介绍的,厂车间主任的儿子。” “真的?” “真的。” 这时光,用“晴天霹雳”来形容阿明再确切不过了。他的脑袋瓜子里错综的神经似被胶水泼了,粘牢得一塌糊涂,心灵摇摇晃晃的,如坠深渊一般。 “我不相信!你骗我!骗我!!骗我!!!”他一把推开杨梅,立起身来,有点歇斯底里。 “阿明,你喉咙吁点儿1好不好?门卫大伯听见,以为办公楼上着贼2了,要闯出祸水来的。我啥个时光说造话,骗过你呀!”杨梅还没踫到阿明对她发脾气过,脸色都变白了,带着些恳求的口气道。 阿明在房里荡了个圈儿,掏着蓝西湖烟儿来,低着头儿,连抽了两根。第二根快抽完时,他毒头毒脑地发毒头3脾气了,用香烟屁股4炷着自家的手背儿。 青烟冒起来了,皮肤嗞嗞地响,一圈都焦黑了。杨梅看到吓死了,连忙夺过香烟屁股,掼在地上,一脚踏乌5,生气地撅起了小嘴儿。 “阿明,你什个套做作啥?” “杨梅,我心头里痛!这手上一点儿痛,算得了什么?” “阿明,我晓得你心里头痛,我心里头也痛,所以叫你来。今天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了,以后如果情丝不断,老天爷给我们机会,也不能正大光明,只能偷偷摸摸了。” “杨梅,你说的话,是啥个意思?” 杨梅掏出小手帕来,擦起了眼泪水,边擦边抽泣着。阿明看着肉疼死了,伸出双手,替她抹起了掉落下来的热烫烫的泪水。 “杨梅,那个人长长的,相貌儿也不错,是不是?” “是的。你急个套晓得的?” “前几天我阿哥看到过他进了你家。他对你急个套?” “半个月前,阿爸姆妈把我介绍给他后,他天天晩上来的。他复员回来不久,在民生路上省公安厅工作。我开始不理他,他总是微笑着,讲许多小时候和部队里有趣的故事,一点儿都不疲倦。我打毛线,他就帮我绕线儿;我看财会书,他就帮我整理、誊写。他送给我阿爸很多好酒、好烟儿,送给我姆妈围巾、好面料,也送给我兄弟姐妹不少东西。他几乎天天带新鲜的或刚上市的水果来,替我削皮刨皮,送到我手上、嘴边,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看着我吃,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光彩。” “骑驴人!”阿明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嘀吐了一声。 杨梅似乎没听清,或没听懂,问道:“阿明,你在说啥西?” “哦,没说啥西。你对他感觉急个套?” “也许部队里爬惯了,他常常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要我把他当马骑,那样子好笑极了。每天夜深了,等我睡下后,他会抚摸一下我的额头,微笑着离开我。总之,他的眼睛火辣辣的特别叫人心颤,特别叫人动念。阿明,有一句话儿叫‘日久生情’,我也不晓得哪一天会抗拒不了他眼中放射出来的诱引力。真的,阿明!” “杨梅,你不说出来,我以为自己拥有了你,是个非常非常幸福的人;你今天一说出来,我感到有一把锋利的刀儿在一片一片割我的心。说实话,你是花中之魁,人见人爱,人人都想捷足先登。你今天约我来,就是向我说明,我们该到此为止了?” “阿明,想不到晩上会下雪。我浑身发冷,手脚都快冻僵了。我们到阁楼上去坐,有棉被,热,好吗?” 杨梅不待阿明回话,脱了鞋儿,在木梯上伸出手儿。阿明心里头乱糟糟的,见杨梅微笑着招呼他,也脱了鞋儿,随后爬了上去。 阁楼很小,直不起身来,墙上糊满了报纸。杨梅弯着腰儿铺开棉被,帮阿明脫了大衣。两人靠坐在墙上,用大衣盖住了下身。 坐了一会儿,渐渐暖和起来了,杨梅的腮儿也红起来了。阿明看着甜甜地靠在他肩上的她,觉得世上再没有女人比得上她此刻的美了。 “阿明,他工作很自由,家住在茅廊巷金鸡岭,离我厂,离他单位,来去都近。他要接送我上下班,说了好几次,我都没同意,看来再拒绝他,连我阿爸姆妈也要骂我了。他一接送我,我与他的关系就公开了,今后再与你来往就有风言风语了。所以。。。。。。” 杨梅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眼里又闪烁起泪花来了,渐渐地似乎受不了心中的隐痛,抱着阿明抽泣起来。 阿明被杨梅这一哭,有点糊涂了。他感到杨梅确实没在骗他,而那人相貌好,工作好,条件好,对杨梅也确实很好,尤其在杨梅说那人的眼神时,他內心感到无比的痛苦—— 难道自己对杨梅未情到深处? 难道自己的眼神不够真挚,不够炽烈,缺乏诱引力而煽不起杨梅的爱欲? 他在用心地对待杨梅,不掺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应该说对她钟爱有加,虽然眼下她还在他怀中,过了这夜,也许明天、后天便属于骑驴人了,永远永远地离他远去了。 阿明这般想着,心里头苦答答极了。 “阿明,你在想啥西?” “你还没明确回答我‘到此为止’的问题。” “阿明,你是我今生今世心目中永远的第一,真的!所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属于你!——你不是想看那块红桃方块吗?” 杨梅说完,拉过阿明的一只手儿,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闭上了眼儿,迎上了阿明的脸。 阿明明显地感觉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和身上袭人灵魄的热浪。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捧起了杨梅的脸蛋儿。 他俩紧紧地相拥着,所有酸甜苦辣的爱恋都在被翻红浪里了。。。。。。 灵肉,竟然有如此的妙不可言。 人生,最大幸福莫过于男欢女爱。 “明,你准备好了吗?”最后的融合就在昂首怒放那一刻间了,杨梅双手撑开阿明的胸膛,微侧过身去,嘴唇轻咬着阿明的耳朵问道。 “准备啥西?”阿明木而搁置。 “明,电话中我叫你准备的,就是——就是那个。。。。。。我怕、怕怀孕啊!” 阿明这才恍然大悟了,可是已经晚了,彻底晚了。 那东西现在大街小巷到处可以买到,然在那个年代,除非医院里有路道,或者脸皮特别厚去药店买,否则很难搞到的。 阿明根本没想到杨梅叫他准备的是避孕套,这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明,你该看的都看了,该那个的也那个了。你说过你小兄弟的女友怀孕了,最后大家吵得不欢而散。如果我怀孕了,又不能见到你,你叫我如何做人,如何活下去啊!” 杨梅的话,令阿明想起了子荣与双珠、建军与小李吵闹时可怕的场景。确实一时的冲动,后果会不堪设想的,尤其是杨梅现在的处境,你不能自私到不顾她的今后啊! 阿明还没出道,后悔未领悟出杨梅电话中的暗示,怪不得进来时她说还有“其二”哩,原来她早就打算好了,她要把她的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所爱的人。然而,现在再多说又有什么用呢? 这半途而废,能怪谁呢?只能怪阿明自己。 他们抱头痛哭起来,就这么轻轻地哭着,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化成了滴滴晶莹的泪水。。。。。。 【注释】 1吁点儿:杭州话,即轻一点。 2着贼:杭州话,遭遇小偷之意。 3发毒头:杭州话,发恨而丧失理智之意。 4香烟屁股:杭州人对香烟蒂头的叫法。 5踏乌:杭州话,踩灭之意。 第57章 桂花雨 79. 琴声 在杭州南高峰下的谷道中,有一自然村落,叫满觉陇,简称满陇,杭州人习惯叫“桂花厅”。五代建有圆兴院,北宋改为满觉院,佛意为圆满之觉悟,地因寺传。只见迤逦的山道旁,近万株上百年的桂树密密层层,郁郁葱葱。金秋季节,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争相绽放,花香扑鼻,沁人肺腑。露水重时,桂花随风洒落,有如万千雨珠。人坐林中,面对潺涧青峰,桂子飘入杯中,闻着清香,啜着茶水,别有一番情趣。 桂花,美名有“天香”、“金雪”、“金粟”等,1983年,香樟、桂花被定为杭州市树、市花。小子有一首《满陇桂雨》,单赞这杭州西湖新十景之一,诗云: 喝茶何处去,最忆桂花厅。 万玉缤纷密,一村馥郁浓。 涧边邀皎月,林下语金风。 尘念飞云外,禅觉沐雨中。 这年的秋季,阿明读完了高中语文,顺利地被钱江业余学校81级中文大专班录取了。只是中级日语与中文大专上课时间重叠,上半节课去上日语,下半节课去读中文,学到上海广播教材日语第四册时,实在跟不上教学进程了,无奈放弃,而一门心思只学中文了。 小兄弟们都找好对象了,特别是子荣、定富找好对象后,入了魔窠一般,一天到晚往女方家里钻,千呼万唤才偶尔出来一次,所以聚会越来越少了。阿明自和杨梅不来往后,情感陷入了蛮荒期,就像飘泊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的一叶孤舟,不知所向。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随风飘。 79.琴声 70多个城迁对象基本上落实了政策,恢复杭州户籍,按退休处理,补发了工资。阿明完成了城迁工作,像只菜篮儿,春节边儿又被拎回到基层了,只是杨梅似断线的鹞儿1,杳无音讯了,这使阿明心里头感到空荡荡的,做任何事儿都像差不多要断气的湖蟹,老毛钳儿贱答答2的。 那夜鸡叫头遍的时候,杨梅拿着扫帚送他出来,阿明跟她开玩笑,说是不是“扫地出门”,她笑着说“掩盖脚印”。 不错,自读日语以来,他与她有许多故事儿,就像在白雪上留下的脚印儿,如今被扫帚轻轻一抹,悄无声息地掩埋了。 阿明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了。他以为这是得了相思病的前兆,曾听人说,相思病厉害了,便成花疯了。 他有点儿害怕了,竭力想控制,竭力想忘掉,然而思恋犹如滚滚而来的钱江潮,汹涌澎湃,无法挥去。 阿明猜想杨梅不来电话的原因,很有可能她不能再脚踏两头船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了。 他去了断桥,也去了万松岭,站在他们站过的地方,想着他们说过的话儿,回荡着《雁南飞》,对着小玉梳,禁不住泪水就下来了。 春节里,也许情感升级了,杨梅与那人公开了,成双成对地进出家门,有时还蛮亲热的。阿明看在眼里,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就这么结束了初恋,阿明恨那个“准备”,但恨又有什么用呢?谁叫他木七木八没脑筋?谁叫他命中有“骑驴人”呀! 忽忽近清明了,天天的阴雨儿叫人粘答答的难受。 “阿明,现在下面团员牢骚怪话多呀!”这天一上班,工会主席丙千对阿明道。 “什个牢骚怪话?”阿明不解地问。 “他们说送温暖、搞卫生、搞劳动竞赛有份,文体娱乐、出外活动没有,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哦,这个我也听到过,他们都想到外头耍子儿去,可是团经费就那么一点点,没办法组织呀!” “这样吧,你组织一次省内活动,时间两到三天,团经费不足,其余工会拔。但耍子儿在外,特别要注意安全,出了事就不好了。” “好,我今天就召开支部会,定下活动时间、地点。” 定安的程小麟、光明的刘秀琴、清波的郦凤、劳动的章祥接到阿明电话后,都按时赶到了中心店——阿明有很强的时间观念,这几个团干部都有数帐的,不敢拖拖拉拉。 大家讨论地点,说了木佬佬,如永康方岩、绍兴东湖、桐庐瑶琳、嘉兴南湖、宁波普陀、金华双龙等。阿明自兰荫寺求签后,觉得还蛮灵的,有点儿相信起菩萨来了,决定到宁波普陀山,一来他没看见过大海,二来去观世音菩萨面前好好许个愿。 为了不影响“五一劳动节”的供应工作,时间定在四月下旬的头三天。 21日晩11.02分,四十多个团员在杭州城站坐上去宁波的绿皮儿火车。 半夜乘客少,6号车厢几乎是阿明他们这批人。 虽然半夜里了,不少人依然兴奋得很,打着扑克,聊着天儿,嘻嘻哈哈的。 宝生胸口头挂着吉他,像没地方坐似的,旋来旋去3老是旋到光明菜场那一堆人儿里去,双手靠在椅背上,想和翻着杂志的刘秀琴套近乎,一副笼儿里刚出来多年没见过女人的劳改犯那种猴相。 确实,宝生自入团那天第一次看到“粉桃花”阿琴起,就露出爱慕之意了,老是在阿明面前提起她,关心这关心那的。阿明根本没把他的关心当回事儿,毕竟刘秀琴是有夫之妇,这种轧b轧卵的事儿是做不来的。 那时,人们还是很注重道德、贞操的,不像现在的没廉耻,轧姘头、闹离婚当成了家常便饭,好像是件有趣的事儿,有的甚至半个月一个月占据网络新闻的头条,炒过来炒过去,风头盖过了国家大事。 子荣、定富三月初就入团了,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嘛,这对阿明来说,就像小金调动杨梅的工作,小事儿一桩。话语说回来,子荣、定富没入团前,在阿明的“指挥”下,如送温暖、搞卫生等团活动,不但叫得动,而且做得好,所以这入团是理所当然的。 子荣踫了踫在旁边看他们打牌的阿明,朝阿琴那边努了努嘴儿。 阿琴生好伢儿后,比原先更丰满了,或许由于宝生的挑逗,双腮如初绽的桃花,在火车灯光下,在乌糟糟4的女人堆里,看起来格外地粉嫩,格外地亮眼。 “要你出牌了。”阿明踫了一下子荣的手膀,催他道。 宝生掼掉同菜场的小玲后,已打到新的套儿了,是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女孩子。阿明晓得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过,阿琴在定安片內,也确确实实太秀色可餐了。她有着少妇成熟的美,尤其站起来1米68左右亭亭玉立的身材和凹凸分明、肥瘦均匀的样儿,菜场里的俗男人看了都会动心的,恨不得在她的粉脸上咬一口,在她的胸口上摸一把。 “你来打!你来打!我过去怂怂缸火。”一局牌打完,子荣把牌儿交给阿明,站了起来,也笑哈哈过去敲边鼓儿了。 子荣是不是真的去怂缸火,或者是他自己都馋痨了,阿明不得而知,他一打起牌来,什个事儿都掼开了,管子荣去怂不怂,馋不馋。 阿明正打得起劲,那边响起了美妙的琴声。 许多人被这琴声吸引了,仰起脖子,谛听起来,似乎瞌冲都被赶跑了。 宝生或许喝了迷情药,两只眼儿直勾勾地盯着阿琴,唱起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这“红”此时来形容阿琴,再好也没有了。 不但红,还很鲜润,鲜润得叫人馋涎欲滴。 阿琴的桃花脸,是自然妙成的,不像有些个影星,涂脂抹粉来招摇天下,看看是一朵花,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就像青春的象征,充满着健康和朝气。这样的美人儿应该在文工团、影视圈,而不应该在脏不拉几、臭烘烘的菜场里呀! 动人的琴声、歌声在车厢里荡漾着,撩拔着青年人的情怀,只是轮不到去吃她而已。宝生的相貎儿在定安片里算不上最好,也是叫姑娘儿一见动心、再见倾心的。 加上他会弹琴唱歌,脸皮儿又厚,有这个本钱去钓馋星。 问题是,阿琴是不是个馋星婆呢? 她也许被唱得、看得难为情起来了,立起身来,走到阿明这边来看打牌。 宝生和子荣就像两条跟屁虫儿,紧粘着不放,在她身后斜头撇脑看她优美的身材,还装着手势,似乎在说这个大那个细的,又扮起她走路的样儿,惹得大家都笑了。 “阿明,骂他们几句,吵都吵死了!”定富打牌正儿八经的,见宝生、子荣来吵傍傍5,牌儿都打不安耽了,对阿明道。 阿明感觉到了有一股清香从身旁飘来,这同杨梅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几乎相同,有点儿醉醉然了。他正沉浸在美好的嗅觉中,被定富这么一说,再一看宝生、子荣那副相道,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呵呵地笑了一下。 “来!来!坐入我旁边。”定富见阿明不说话儿,移了移屁股,腾出些位子来,一把拉住阿琴的手,叫她坐了下来。 乱哄哄的,这牌儿还叫他们急个套打? “阿琴,人家为啥都叫你‘粉桃花’呀?”定富见牌儿打不好了,眯起眼儿看着阿琴,也寻起她的开心来。 阿琴刚刚退了点下去的脸儿又红起来了,道:“绰儿嘛。我听到有人叫你‘酸腐头’,我看你好像不酸的,他们为啥介套叫你?” 定富没想到这样被她喷了一句,有点尴尬起来了:“听人说,你嫁了个上海佬,上海瘪三都毛蚀骨6地,到杭州来耍子儿,嘴巴上说起来‘拿侬拿侬’,像个阔佬蛮岸伟7的,吃起来却是‘阳春面8’,你老公是不是介套的?” “你不酸的,所以不吃‘阳春面’的。”阿琴反唇相讥。 定富的脸孔不是红了,而是青了,晓得说她不过,换了副腔调道:“阿琴,你们离得介介9远,急个套认识的?” “你想写书呀?”阿琴眇了他一眼,接口令蛮好的。 “唠!唠!唠!阿明会写书的。他写了不少文章,都登在二商局的团讯‘青年之声’上了,大家都看到的。”定富把阿明推了出来。 “阿明写书都不想晓得我们急个套认识的,你不写书倒是蛮热心的呀!”阿琴道。 “定富,阿琴他们要么是人介绍的,要么是同学,毕业后他去上海工作了。”子荣分析道。 “阿琴,你们急个套认识,说给我们听听又不要紧的。”宝生口内水都要流出来了。 “是大人介绍的。这样告诉你们总可以了吧。”阿琴实说了。 “你们急个套谈恋爱的?到哪里去拷位儿?”宝生急欲了解。 “啊呀,这肯定是书信往来的。位儿吗?要么她去上海外滩高头拷,要么他来杭州西湖边儿拷。阿琴,我说的对不对?”子荣道。 “都被你说对了。”阿琴道。 “你老公做什个行当的?”宝生问个萝卜不生坑。 “旅游公司开车的。”阿琴也不隐瞒。 “格个行当好,有技术,有得耍子儿,外快也多。”定富道。 “我听说驾驶员到乡下头去进货,农民送篮蛋,送几只鸡鸭,屋里头吃都吃不光,酱的腌的,还送人,你不会捞这种外快吧。”阿琴说到点子上了。 定富挠挠头皮,有点尴尬的样子,掏出烟儿,打了一圈,然后道:“阿琴,格种事体不好乱做的呀!有时——特别是节头节脑,领导托我们,或者自家要吃,便宜买些回来是有的。白吃白拿,有是有的,但我们不敢,万一黄出来10,要吃生活的。” 阿明静静地听着他们谈海天,觉得蛮有趣的。 【注释】 1鹞儿:杭州人对风筝的叫法。鹞,杭州人读“耀”。 2贱答答:杭州话,说话做事没兴趣、没精神之意。 3旋来旋去:杭州话,即走来走去。 4乌糟糟:乌七八糟。此处形容没有漂亮的女人。 5吵傍傍:杭州话,捣乱之意。 6毛蚀骨:杭州话,很小气、很吝啬之意。 7蛮岸伟:杭州话,蛮,很;岸伟,即伟岸,本意高大、魁梧,引申为了不起。 8阳春面:加点葱花的清汤光面。 9介介:杭州话,这么,这样。介,杭州人读“嘎”。 10黄出来:杭州话,暴露之意。 第58章 80. 心雨 凌晨三点半左右,火车到了宁波站。他们步行到轮船码头,窗门一开,5.20元一张买好七点半去普陀的船票。 三层的大轮船鸣笛一驶出甬江口,忽然就波涛汹涌了——大海就在眼前了。 很多团员没见过大海,虽然一夜头只打了个瞌冲,或根本没闭眼过,但一听到大海到了,怀着好奇,纷纷涌向甲板,凭栏远眺。 天空蔚蓝蔚蓝的,远处飘着朵朵白云,捕鱼的木船儿在浪涛里上下颠簸。青青的岛屿像颗颗珍珠,镶嵌在碧海上。船舷两侧掀起了很大的白浪,晶莹的水珠儿满天乱滚,数只海鸥鸣叫着,追逐着浪花。海风带着大海特有的气息,迎面吹来,缭乱着人们的头发。 中午时分,汽笛一声响,船儿靠了岸。穿过巍峨的大牌坊,走过古老的多宝塔,他们住进了陆军招待所。 “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这普陀山,与山西五台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华山并称为中国佛教四大名山,是观世音菩萨教化众生的道场。 漫步岛山,林木葱茏里处处寺庙,鸟语花香中声声梵音,云飘过,雾绕来,渺渺杳杳,参参差差,果然是个“海天佛国”、“南海圣境”。 傍晚的时候,他们游览完普济寺、法雨寺等,到了横街。街上店铺林立,卖的主要是工艺品和海货。大家各自购买喜欢的东西,阿明看见一个翡翠制成的玲珑剔透的玉观音挂件,喜欢得不得了,本想买两件回去,一件送给杨梅,一件留给自己,只是价钱有点贵,他想了片刻,只买了一件。 杨梅已属于他人了,一切似流水不复返了,只是小玉梳常常令他想起过去。他曾经也想送她一件好纪念的小物品,一直没有称心的,如今有了称心的东西,可她人在何方?即便能当面送她,那“骑驴人”横在心中,她就像有了瑕疵的玉,又值几钱呢? 这心灵创伤太深太痛了,唯有忘却,才是疗治的良方。 大家挤坐在小饭馆里,叫了些饭菜,拿出自己带去的榨菜、紫菜、虾皮等,讨了热水泡了汤,还有的拿出咸鸭蛋、松花蛋等。那时人很淳朴,也很热心,好像没有“宰客”、“杀猪”的叫法,不像现在天方夜谭似的,吃虾儿以只算,剃个头儿以夹子多少只算,都学着医院看不懂的明细帐来疯狂一下,宰得你鲜血淋漓。 晩饭后,大家在“莲池夜月”景点里走走坐坐,便早早睡了,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去百步沙看日出。 阿明曾在杭州的城隍山、德清的莫干山上看过日出,可根本无法与海边观日出那般地完整与壮观。 朝霞满天,浪涛哗哗,百步沙满是人儿。当太阳冉冉升起时,人们都欢呼了起来——这美实在是无与伦比。 填饱肚子,他们哼着蹦着,往梅檀岭下的紫竹林进发。 那时老紫竹不多,新紫竹种下不久,满地遍坡,细细密密的,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摆着柔躯,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竹影的掩映下,有一座不大的新修建好的佛堂,叫“不肯去观音院”,传是观音菩萨修道的地方。 莲花座上飞来一叶慈航度众生早离苦海,杨柳瓶中洒遍几滴甘露愿大士广布福田。 阿明燃了香,许着保佑平安的愿,虔诚地跪拜毕,便驻足崖石上,俯瞰起深数十丈的潮音洞来。 那洞半浸在海中,外宽內窄,海浪势若奔狮腾蛟,汹涌入洞,复怒击而回,发出雷霆般的响声。 洞的上面,峭壁巉岩,怪石嶙峋,万千乱珠裹着冷风,迸溅上来,令阿明胆战心惊,脚光儿都发软了。 他赶紧离开那绝险之地,跟着大家去拍照。 黑黝黝的岩石外大海无垠,海风挟着波涛拍击着犬牙的岩壁,浪花四溅,声震魂魄。 也许为了好景,阿琴胆儿不少,居然爬过岩沟,站到最外面的一块岩石上去拍照。因为下面轮到阿明了,他站在岩沟的这边等着。 当阿琴拍完照,正准备往回爬,突然一个掀天巨浪拍击上来,她摇摇欲坠。 沟边六尺外便是潮音洞! 卷入洞中,必死无疑。 间不容发! 阿明瞥见的一瞬间,根本没有思考,便猛扑了上去,紧紧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海水打湿了他们的全身。浪涛退了下去,阿明站起身来,一只解放牌球鞋不见了,另一只鞋里都是泥沙。嘴里的海水咸滋滋、苦涩涩的,还有泥沙。 阿琴似乎吓呆了,伏在沟壁上没有动静。阿明拉起她的手,扶着她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所有的团员这时才发出了哈哈大笑声。 阿明把安全的任务托付给了程小麟、郦凤、章祥,和阿琴等人赶紧回到了招待所。 他洗完澡,换好衣,记挂着安全,穿着拖挂爿儿正准备出门,敲门声响了。 阿明打开门儿,见阿琴和一个女团员站在门口。 “阿明,给!”阿琴换了衣服,但长长的头发上粘着沙粒,似乎还没洗澡过,递过球鞋道。 “等会儿我自己会到街上去买的。”阿明看着新球鞋,有点意外。 “阿明,你怎么也娘娘腔起来了!命值钱,还是鞋儿值钱?阿琴给你买的,穿上等我们!”女团员拿过球鞋,塞在阿明的手上道。 阿明不好意思再拒绝了,问道:“多少钱?” “阿明!你问钱,我就要生气了!”阿琴的脸儿又绯红了,迷人的嘴儿也翘了起来,说完后急转身,拉着女团员上楼去了。 阿明穿40码尺寸的鞋儿,大家在海边就问起过了。他穿上鞋儿,在等阿琴洗澡的时候,坐在床沿上,感到很舒服,舒服得不免有点遐想起来。 自从雪夜离开杨梅后,他的心灵空虚到了极点,静夜里一次次的放荡不羁虽能淡化些渴恋,但毕竟是暂时的。当他恢复精神后,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寂寞中,就像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针,任由狂风恶浪一点点地吞噬着灵魂。 这时的天气,刚刚转热起来。也许阿琴的身体好不怕冷,本来穿得不多,在太阳下走了不少坡儿,脫了两用衫,只着一件薄溜溜1的白衬衫,下面则穿着一条紧包着肥臀儿的米黄色单裤。她被海水淋湿后,衣裤紧紧地粘贴着身体,美妙的身材凸显无遗,尤其是胸前鼓鼓的紫红色的罩儿分外地夺目,这不能不叫少男们瞠目结舌。 阿明想着想着,竭力回味压在她身上的感觉,只是危险中他没好好地去领受,这令他有点儿遗憾。 忽然,他对自己的想入非非感到很可憎,也很可怕。 “她是有夫之妇!她是有夫之妇!”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努力不去想她,然而还是抵挡不住滚滚涌来的欲浪,似要把他的情弦绷断一般。 “第三者!不要脸!” 他骂自己了,只是骂骂而已。抢走杨梅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第三者呢?如果他不那么地滴卤相2,趴在地上爬来爬去,要当马儿逗杨梅骑,还有种种不像个男人的言行,也许讨不了杨梅的欢心,这时的杨梅,或许还在想念着自己,等着自己快快飞回去呢! 杨梅的荒是阿明开出来的,只是最后一锄没彻底下去,被那男人轻松接过去了。否则,杨梅与他能这么快同进同出吗?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阿明重重地叹着气。 “阿明,好了,我们走吧。”阿琴在门口招呼阿明。 阿明抬起头来,便闻到了一股香皂香,不自禁地多闻了一下。 阿琴见他那副憨样,噗嗤笑了一声,先走了。 阿明想得正浓烈着,又稍坐了片刻,才关好门儿,小跑着追了上去。她乌黑光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比梳着一条粗辫子更显女人味了,这叫他的心儿又撞鹿起来。 “阿明,真的——真的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介危险百辣3地。”阿琴似乎还在內疚。 “突然来了介大的浪,大家都没想到呀!大海真的喜怒无常,不像钱塘江、西湖水。”阿明也心有余悸。 “阿明,鞋子合不合脚?”阿琴问道。 “合脚!合脚!”并排走着,身高看上去好像还是阿琴长,阿明有点自卑感,不敢直视她,低着头儿道。 按照游玩行程,阿明与阿琴估计大队人马应该在“二龟听法石”、“磐陀石”那里,于是边走边问,边问边走,一路寻找过去。 或许是海上之故,普陀山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灰云儿飘来,小雨儿便下起来了,还好小山径的两旁,都是参天大树,这点雨儿没什么大碍。 不过,此时的山景、大海看上去就不同了——大海渺渺茫茫的,山中则迷迷蒙蒙的。走在曲折幽深的香径上,隐隐约约有铜磬、木鱼声入耳,阿明正走在失恋的苦道上,不免生出些遁入空门的念头来。 到了二龟听法石,果然不出所料。 宝生看到阿琴来了,两只眼儿放出异光来,丢掉半截烟儿,颠几颠几4地走了上来,又粘着她不放了。 大岩石上两只海龟太逼真了,匍伏在上头的一只胖笃笃的,像胖子又刚吃饱了饭似的;而从岩壁上往上爬的那只痩几几的,头颈伸得老老长,像个饿死鬼。 “饱煞乌龟吃不及,饿煞乌龟没得吃。”宝生寻起阿琴的开心来。 “宝生,这句话啥个意思呀?”子荣或许装木5,或许真的不知道,问宝生。 “哦哟,这句话你都不懂?会做人的男人,老婆外头轧姘头,只要有东西拿回来,就假装不晓得,吃都来不及吃;不会做人的男人,老婆外头轧姘头,头颈伸得老老长,一天到晩去盯屁股6、吵架儿,弄得老婆慌兮兮,不敢拿东西回来。”定富抢先回答道。 “这‘饱煞乌龟’、‘饿煞乌龟’,还有一层意思,做过的人都晓得的,要么想弄就弄,要么挂罐儿7挂死。”宝生补充道。 “啊,原来什个套的!”子荣似乎明白了。 阿琴被他们一唱一和说得脸儿“唰”地红了。这三个贼伯伯实在太坏了,她也不去理睬他们,急转屁股就走了。 三个贼伯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哈哈大笑起来。 返归招待所的途中,小雨儿几乎停了,但树叶儿上还是滴滴答答落下不少雨珠儿来,此时的鸟鸣更欢快了。 路过“心字石”,不少团员冒着可能滚下山去的危险,双手撑着滑溜溜的岩石,屁股贴着斜壁,慢慢往下移去——他们想拍个照儿,留个纪念。 确实,这一刻在岩石上红漆涂成的“心”字太大了,高约5米,宽约7米,光是中心一点上,足可站立十来人,全字可容纳百人打座,真当是世所罕见。 宝生颠几颠几又粘上来了,招呼阿琴下去拍照。 阿琴摇着头,似乎是怕了。 宝生先下去了一点,脸皮实厚,也不管她想不想,拉起她的手。子荣、定富则在一旁乱怂缸火。 “下来!下来!没危险的!”宝生催促起来。 阿琴被催,或许也想拍张好照片去寄给老公——在“心”上的照片,没有比这更能表达分居两地的爱意了。 “合照一张!合照一张!”阿琴、宝生各拍完一张照后,子荣在上头竭叫皇天。 宝生拉着阿琴的手儿,不让她上去。阿琴没法儿,只得和他合拍,可是那张脸儿,一点笑意都没有。宝生好像捡到了巧穗儿,伸开食指、中指,像个护花使者。 阿明站在上头,看着“心”字,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杨梅来了。阿琴上来后,叫他下去拍照,他摇了摇头。 佛家以修心为上,此心象征着人间的友情,这点阿明读书时看到过的,也懂得。可是,他与杨梅的情今在哪儿?风儿吹过去了还会再吹来,云儿消失了也会再重生,但这情呢?那阁楼呢? 杨梅毫无保留地全给了他,但这一夜是远远不够的,也许拥有与她一辈子的夜,那“心”字中心的一点才会苍劲有力。 “情丝不断。” 阿明想起了杨梅说的这四个字。此刻,这丝儿不但未断,而是更紧紧地缠绕起他的忆恋来了,叫他痛苦不已。 小雨儿又下起来了,细细的,斜斜的,像丝线一样,落在人的脸上有点凉,落在人的心里很是寒。 【注释】 1薄溜溜:杭州话,薄而透明的意思。 2滴卤相:杭州话,不要脸皮的样子。 3危险百辣:杭州话,非常危险之意。 4颠几颠几:杭州话,同“屁颠屁颠”,形容人高兴时在不平的路上走着的样子。 5装木:杭州话,假装傻子。 6盯屁股:杭州话,跟踪、盯梢之意。 7挂罐儿:杭州话,无两性关系,专指男性。 第59章 81. 海舞 大家拷瓦爿儿,在玉堂街上的饭馆里啤酒海鲜,吃得稀里糊涂后,便自由活动了。 宝生拎起吉他,叫上阿明、子荣、定富,荡千步沙去了。 雨儿早就停了,只是昏暮的天空灰蒙蒙的。他们到千步沙时,天还没全黑,平缓的沙滩上有不少人在戏耍。 大家脱了鞋儿,卷起裤脚管,涉到有点儿冷的海水里,玩得好舒畅。 因为下过雨之故,金黄色的沙儿有些濡滞,许多小螃蟹爬来爬去的。他们挖沙堆沙,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天渐渐黑了,海浪也渐渐大起来了。 浪头冲到沙滩上,退下去时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练,可惜没有月光,要是有,肯定会熠熠闪光,那景色就更美了。 涛声像仙师拨动了琴弦,节奏悠悠扬扬的,空山回音过来,交织起更美美妙妙的音曲。 他们玩够了,见不远处小岭头有座亭子,便拾级而上。 想不到的是,阿琴和她菜场里的三个女团员在上面望海听潮,这下宝生来劲了。 “阿琴,我们真当有缘分,又傍到一起了呀!”宝生似乎这两天没与套儿在一起,或许在外头不受拘束,显得有点儿骚。 阿琴见花壳儿1又粘上来了,白了他一眼,也没搭理他。 “阿琴,你严肃的时候更好看了——冷艳的美!冷美人比起笑美人,更叫人搁不牢,真当搁不牢!”宝生一屁股坐在她的旁边,两只眼儿眯笃笃2的。 “是小玲搁不牢你,还是你搁不牢她?”宝生与本菜场小玲谈恋爱吹了一事,早就传开了,阿琴喷了他一句。 “嘿嘿,性格不和。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了皇帝想登仙,何况我们这种俗人。”宝生脸皮是厚。 “我说你宝生呀,你往上头走的时候,门头先吃吃准,不要到时撞得血出拉污,懊悔来不及。”阿琴奉劝道。 宝生挠着头皮,一时接不上话来。这时,一个叫小惠的女团员上前,笑咪咪对宝生道:“我听说会吹拉弹唱的人,脑子里都是花儿经,见一个欢喜一个,搞一个掼一个。你生相儿蛮好的,像个奶油小生,嘴巴又甜,不会像他们那样说的吧。嗨,你今晚给琴姐弹个什个曲?唱首什个歌?” “阿琴,你最喜欢听什个歌?”宝生这时才回过神来,拍马屁道。 “琴姐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了,你们不晓得,她舞儿都跳得木佬佬好的!”小惠抢着说。 “哦?阿琴还会跳舞儿,什个时候学的?哪里学来的?”定富的嘴巴张得老老大。 “肯定是从她上海老公那里学来的。阿琴,我说的对不对?”子荣道。 阿琴被他们说得脸孔又红了起来,微微点了一下头。 “阿琴,跳个舞儿给我们看看,也让我们见识见识。”宝生拨弄了一下琴弦。 “这舞一个人跳不来的,还要有舞曲,没舞曲没感觉,脚步就踏不开。比如说你弹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慢四步的调子,在上海舞厅里,这种音乐一起来,脚步就自然而然迈开了。”阿琴道。 “什个叫慢四步呀?”宝生、定富异口同声地问道。 “慢三步你们懂不懂?”阿琴问。 “稍微有点儿懂,就是‘嘭嚓嚓’、‘嘭嚓嚓’。”定富摊开手儿,踏起步子来,像个吃饱了老酒要掼倒似的——确实,他今晚的老酒是满量了。 “‘嘭嚓嚓’是不错。其实舞有两种,一种是国标舞,舞姿、舞步要求高,花样多,难学难跳;另一种叫交谊舞——杭州人叫‘自由舞’、‘青年舞’、‘贴面舞’,或者直接叫‘劳保舞’、‘抱抱舞’,比较随意,没啥要求,只要吃牢节奏就可以了。这慢三步,正确的节奏应该是一慢二快,就是‘嘭——嚓嚓’、‘嘭——嚓嚓’,即第一步慢,后两步稍快一点。”阿琴很耐心。 “嘿!这‘嘭——嚓嚓’、‘嘭——嚓嚓’,我听起来好像就是我隔壁头两夫妻半夜里拷板儿的声音啊!”子荣真当口没遮拦,话语乱说。 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鼻里涕、眼泪水都出来了。阿明也一手捂着肚皮,一手蒙着嘴儿笑个不停。 “去!去!去!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介下流的!”阿琴生气了,坐到另一边去了。 “阿琴,你表生气,子荣格个赤佬头说话就是不看场合,大姑娘坐在旁边,如何搪得牢介种声音啊!”宝生像解围又像扇风似的。 又是一阵“咯咯咯”的大笑声,这笑声不但掩盖住了浪涛声,而且比浪涛声更欢快。 阿明初中毕业在玉泉搞活动时,看到过褚军与糖瓶儿跳过慢三,有点儿印象,被阿琴这么一说,糖瓶儿的脸儿就浮现在眼前了。 他试图把她与阿琴相对比,比过来比过去,觉得女人的美都是差不多的:五官端正、皮肤白晳、身材婀娜、凹凸有致、举止优雅。但糖瓶儿似乎在气质上略胜一筹,而阿琴在性感上则更吊人胃口。 而杨梅,兼二人之所长,长矮跟阿明配配刚刚好。只可惜,他和她不能并肩坐在海边,倾听海的绵语,叙吐海的情怀——尽管这晩没有月亮。 他又从“心”字中心一点联想到了那“◆”。杨梅说过那是佛记,那么它就代表着心了。在那雪夜里,在那温暖的小阁楼里,她把心都交给了他,任他细看,任他抚摸,任他亲吻,多么地可爱,多么地醉人呀! 今夜的“◆”,或许换成“骑驴人”了,这叫阿明不敢再细想下去,再想下去,唯能解脫痛苦,就是从亭中纵入大海了。 “阿琴,杭州的舞儿为啥叫‘劳保舞’呢?” 宝生像胶水般粘着阿琴不放,他的话儿打断了阿明纷乱的思绪。这“劳保舞”的叫法,阿明也感兴趣,于是也希望阿琴能够解释一下。 其实,男人喜欢谈b谈卵,说下流话,女人未尝不是如此,只是他们不那么直截了当罢了。因此,大家坐着,并没有想走的意思。 “吃着劳保、拿着低保或没事儿做的市井小民拎着录音机在广场、公园里跳,所跳的舞儿也没什个讲究,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所以就这样叫开了。”阿琴谈到舞,还是很来劲的。 宝生:“那么,杭州有没有舞厅呢?” 阿琴:“杭州工人文化宫里好像有个舞厅,我没去跳过。” 宝生:“以后有机会,带我们去学学。” 阿琴:“这个你们去问阿明。” 阿明:“问我?我不会跳舞,怎么要问我?” 阿琴:“我在西湖边,看到过好几次,有团组织在搞活动,一大帮人跟着音乐在跳舞,开心得很,我们团支部也可以组织呀!” 定富:“阿琴说得不错。阿明,柳浪闻莺近,你就组织我们到那里去跳。” 阿明:“可我们没录音机呀!再说出去总要有点经费,像喝喝茶吃盒快餐什么的,可团经费一个月也只有十来块,这怎么能行呢?” 阿琴:“你去想想办法。丙千很好说的,工会经费又多,叫他帮我们买只大点儿最好是四喇叭可用电池的录音机。我在想,天一热,又要熬油了,这事儿往年子都叫外头的人熬的,这任务今年我们团支部接下来。这样一个夏天下来,加工费少说说就有千把块,你看好不好?” 阿明被阿琴这么一说,心思就活佬佬3起来了。他打了一圈上虞牌烟儿,边吸边沉思起来。 阿琴:“阿明,团员、青年抱怨娱乐活动少,这次不少青年不能出来玩,牢骚怪话很多,说下次团支部再叫他们义务劳动就不参加了。所以我们团工作,不光光4要为团员想,也要为青年考虑。其实,跳舞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周总理他们都很喜欢跳舞的。” 子荣:“啊?***、周总理都喜欢跳舞的?真的?假的?” 阿琴:“当然是真的。” 子荣:“说给我们听听看。” 阿琴:“我在这里说说,你们外面不好去乱说的。抗日战争***在延安时,晩饭后空闲时,常去大礼堂跳舞,还有周总理、朱德、***等等人。那时跳舞的女人都是文工团的,年轻、漂亮,舞又跳得好,***常常乐而忘返。他老婆贺子珍受不了风言风语,一气他走了。这样,***便成单身了,这时江青就乘虚而入了。” 宝生:“哦?阿琴,你老公在上海,那么我们也可以‘乘虚而入’了。” 阿琴:“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回去还是抱你那个小娇娇吧!”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琴:“阿明,我说的那事儿你怎么想?” 阿明:“好,这事儿我回去和领导商量商量。” 宝生:“阿琴,你看,连阿明都听你了,男人都会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 定富:“今生不做风流鬼,阎王老爷拷屁股。” 子荣:“老子下回做大老板后,弄她个十七八个,弄不动了,再叫齐一桌圆台面儿来,吃吃饭、谈谈天也好!” 小惠:“你是想开联合国圆桌会议呀!当心弄过头了,得了毛病翘辫儿!” 大家又浪笑了——用“浪笑”来形容这时男女的淫笑,确实很贴切。可是,这浪在亭子下好笃笃地、无心无意地拍打着崖滩,这样去说它,实在是无辜不过了。 “阿琴,我们说了半天,你还没给我们做个示范步子呢!”定富酒气散了一点。 “其实,劳保舞中最好学的是连步,就是像走路一样连着走。”阿琴站了起来,精神十足地走了几步。 “耸起来了!耸起来了!”也许阿琴太有精神了,一对大波波晃动着,子荣他奶奶的眼儿也会盯,好盯不盯就盯住这个。 “阿琴,再走一遍,让我好好交看看!让我好好交看看!”宝生歪着头颈,看着阿琴的上身,一副耗候相。 “宝生,你连续弹‘嘭——嚓’、‘嘭——嚓’,这样走起来,你们很快就有感觉了。”阿琴落落大放,抓起定富的双手,张开来,在“嘭嚓”声中拉他走了几步。 阿琴的腰板煞括儿挺5,胸脯似乎也更高了,脚步儿和着节奏,柔无声息。这定富筋骨做得实实牢,也许皮鞋底儿上钉着鞋钉,像日本鬼子进城似的,一脚一脚踏得地上嘭嘭响,亏得天上没星星,要是有,也都要被震落下来了。 阿琴一个个带过来。阿明想躲过去,叫其他人先来,到最后该轮到他了,觉得别别扭扭的,摇着手儿还是不肯站起来。 阿琴叫他两声不见站起来,走上前来抓住阿明的手,拉了他起来。 阿明刚才还在笑他们那副细吊钵头的样子,这下子逃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你歪里八邋6作啥?站稳了,站直了,跟着节奏走!”阿琴的大姆手指在阿明手心上顶了一下,像个严肃的老师。 【注释】 1花壳儿:杭州人戏谑色鬼,同“花泡儿”、“花卵泡”。 2眯笃笃:杭州话,眯眼看人时的眼神含有发自内心的喜欢之意。 3活佬佬:杭州话,思想活跃之意。 4不光光:杭州话,不仅仅。 5煞括儿挺:杭州话,即毕毕挺。 6歪里八邋:杭州话,歪七扭八,此指人没站正。 第60章 82. 陪夜 夜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山崖和涌向沙滩,那样地柔美,那样地抒情。 没有月光,可是没有月光的下面依然充满着激情,充满着诗意般的浪漫。 阿琴毕竟过来人了,也许经常跑上海,在舞厅里见识过了,对付宝生这几个毛头小伙子还是煞煞宽1地。 海在舞,人也在舞。 只是阿明紧张死了,一来他不会跳,二来与美人儿贴得介介近,几乎要傍着胸脯了,还紧紧地捏着手儿。 几乎是他主动地去捏杨梅的手儿,这是第一次被女人家捏,捏与被捏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啊! 刚才阿琴的大姆手指一顶,就顶得阿明的心儿扑通通乱跳。 阿琴也许步子踏多了,手儿热乎乎的,还有点儿汗。在海风吹来有点儿凉的夜里头,被这么热热地捏着,直热到阿明的心里头去了,扑通通的心儿跳得更厉害了。 他不敢直视那张桃花脸,这种脸儿一看到,任何男人都会心猿意马的。 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头脑,没数帐地兴奋起来,格个洋相就出尽了。 阿明的鼻头汗都出来了,低着头儿,只看着自己的脚儿,似乎这“嘭——嚓”、“嘭——嚓”几步路都不会走了。 也许是卖菜之故,阿琴的手很结实,很有劲儿,她拖着阿明走了起来。 “嘭——嚓!嘭——嚓!”子荣拍着手儿,嘴里喊着,似乎刚才走了几次有感觉了。 宝生拨弄着琴弦,站在阿明旁边,看阿明迟里迟钝2像邓格拉斯3似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催着阿明踏步走。 “吃杆鞭枪!吃杆鞭枪!”他看阿明欲走又不走的样儿,实在熬不牢了,连声叫道。 “死开去!死开去4!下流胚!”小惠一把拉开宝生。 定富趁机闹混堂,从后头推了一下,阿明站不稳,便直接撞到阿琴的胸口上去了。 “吻个香!吻个香!”定富格个赤佬头坏到骨子里去了,竭叫皇天起来。 大家又浪笑起来,东倒西歪的。阿明被三个贼伯伯弄得不尴不尬地,骂又骂他们不来,也不学了,坐下来抽起了烟儿。 那几个女团员还在不停地笑。忽然,小惠捂着肚皮蹲了下去,直叫肚皮痛。 “假回事体?假回事体?”阿明上去问。 “说不定那大海蟹吃坏了,快点回去!快点回去!我熬不牢了!”小惠一副痛苦相。 “阿琴,玉堂饭店里你们吃过海蟹了?”阿明问阿琴道。 “点了六只大海蟹,我好像也有点儿不舒服起来了。”阿琴道。 阿明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叫大家回去。 岭高头漆黑一团,有些小虫儿的声响。阿琴叫阿明他们先走,前头等他们一下。 阿明他们晓得意思了,走出五六十米便停了下来,抽着烟儿等她们。 “阿明,刚才有没有撞到弹子?”定富鬼祟祟地问阿明道。 “什个弹子?”阿明没有数帐。 “哦哟,女人家的胸口头上要么就是米粒儿,要么就是大大小小的弹子,你连格点儿都不晓得?”定富讥笑道。 “刚才跌死绊倒的,没去感觉,好像没有撞到。”阿明实说。 “刚才我跳的时候,无意中踫到了大弹子,心里头味道好得不得了。”定富长吐了一口烟儿,像是在回味似的说。 “定富,我急个套就没介好的福气呀!”宝生眼热死了。 “小嫂儿比姑娘儿好,野花总比家花香。”子荣似有体会地说。 “你们快表说了!阿琴他们下来了,听到了要生气的。”阿明叫他们快快闭嘴。 那海边离招待所不是太远,没多长时间就到了。 “今夜十二点钟要停电的,你们要打老k,先买好蜡烛。”阿明一踏进房间,程小麟就来通知了。 “又没台风,为啥要停电?”定富与宝生、子荣、阿明一个房间,他想打牌儿,就问程小麟。 “招待所说的,山高头后半夜经常要停电的,具体啥个原因我也不清楚。”程小麟道。 “小麟,你都通知了?”阿明问。 “都通知了,刚才傍到阿琴,也跟她说了。”程小麟道。 这时才九点光景,时间还早得很,四个人揩了把脸儿,抹了双脚儿,便打开牌儿了。 牌儿一打,加上说说笑笑,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十二点一到,灯灭了,窗外一片墨册铁黑。他们玩了一天也累了,便躺倒在床上各做各的梦儿起来。 “笃、笃、笃。。。。。。” 一阵不是很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半夜里听起来格外吓人。 “哪个?”阿明骨碌碌爬了起来,边穿衣服边问。 “光明菜场的阿花。”门口回答。 “阿花,啥事体?”阿明套着鞋儿问。 “小惠肚皮痛得真当不来赛了,阿琴肚皮也痛得厉害,她叫我来叫你去,看看急个套办?”阿花道。 阿明打开门儿,一点快要被吹灭的烛光闪来闪去的,照着阿花痩几几的脸儿。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动来动去的,像妖怪在翩跹,要不是他有准备,忽然间踫到这情景,人说不定就被吓瘫了。 阿明找蜡烛点亮了,跑到二楼阿琴的房间门口,只所到“哎唷”、“哎唷”的叫痛声,走进去一看,小惠满头汗珠儿,翻来滚去不行了;再一看阿琴,稍微好些儿。 “阿花,你赶紧去102房间叫程小麟上来,多带点蜡烛,马上去医院!”阿明当机立断。 阿花下楼去了,阿明听到阿琴在叫痛:“你也一起去。” “阿明,我还搪得牢,你们赶紧送小惠去。”阿琴道。 同房间的一个女团员留下来照看阿琴。小惠在同志们的搀扶下,几乎是被架着走的。阿明在前台问清去医院的走法,向女服务员借手电筒,她说不巧被另一个服务员带走了。他心里急,也不等了,举着蜡烛前头带路。 天太黑了,风儿也有点大,蜡烛好几次被吹灭了,再点亮起来有点儿难。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在小道上走着。 还好医院离招待所不很远,也好找,只是门儿紧闭着。他们乒乒乓乓敲起门来,过了一会儿,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拿着手电筒开了门。 也许肚皮吃坏踫到多了,他一看就有数帐了,稍微问了几句,量完体温后,就给小惠打了一针青大霉素,又配了点止吐止泻的药儿。 小惠回到招待所,好多了,躺下了,只是阿琴好像还不舒服,阿明等人问她要不要去看,她说算了。 阿明回到房里,吵醒了宝生。子荣和定富则迷鼾5老老响,睡得正舒畅。 迷迷糊糊过了些时间,“笃、笃、笃”的敲门声又响了,阿花又来了,说阿琴也到门6了,病得比小惠还厉害,好像还有热度,赶紧送她去看一看。 阿明急忙穿好裤子,本想再叫阿花去叫程小麟,只是宝生自告奋勇要去,人手够了,也就算了。 一路上,宝生表现得木佬佬好,只是有时好过头了,阿琴似乎有点儿恼了,无力的手儿还是要挣脱一下。 医生又被叫醒了,或许这个比前头那个漂亮,一点儿也没有懊恼态固,一边量体温,一边拿起听筒往阿琴的胸口里塞。 “任人摆布!” “惨不忍睹!” 阿明喉咙口快要滚出两个成语来了,连忙转过身去。 镜片后的两只乌珠儿在电筒光下发出贼亮的光,而宝生的两只乌珠儿则快要弹出来了。他这时候的吞头势,好像要一拳头砸到医生的头上去似的。 医生叫他们外头等,关上了注射室的门儿。 “娘卖b个畜生儿子!娘卖b个畜生儿子!”宝生站在门外,气呼呼地骂起人来。 医生出来了,说阿琴发烧39。2度,要挂盐水,否则明天要抬着回杭州了。阿明他们没办法,只能听医生的。 挂上盐水后,阿琴叫阿明、宝生回去休息,有阿花就够了。 宝生哪里肯走,拖过凳儿,一屁股坐了下来。 阿明一来记着丙千不好出事的话儿,二来也放心不下阿琴的病情,见宝生不走,想想也就留下来了。 坐着坐着,他想的更多了,而且只往阿琴身上想。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了。这明天一大帮人的安全才是他该想的——该想的不去想,不该想的去乱头想7。 只是阿琴躺着的样子,就像阁楼里杨梅躺着的样子,他联想着了。 在幽幽摇曳的烛光里,女人微侧着身儿,半睡半醒,此刻的味道是最好的了,他不得不想,越想越要想了。 “阿琴,你现在感觉好点没有?肚皮还痛不痛?”宝生一直坐在床边,眼儿没离开过阿琴,确实他太喜欢她了。 阿明坐得较远一点,飘一眼阿琴,想一下与杨梅的往事,听到宝生的问话了。 “好多了,没啥要紧了。时候还早,你们回去吧,还可以睡一会儿。”阿琴道。 “再过些鸡儿都要叫了,还回去睡作啥?陪你聊些天儿,时间过得快一点。再说这里黑森森的,我们在,你胆子也好大一点。”宝生真当体贴女人。 “阿明,你坐在那边打呆鼓儿,是不是在想哪个女人呀?”阿花冷不防来挑斗阿明了。 阿明与杨梅的事儿,除出对小兄弟们谈起过,在菜场里是闭口不谈的,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露出一点儿出去完全有可能的。 “阿明,来,坐近点,大家谈谈天儿,不要闷声不响的。”阿花道。 阿明不好意思了,只得把凳儿移近些。 阿花:“阿明,保密工作不要做得介好,阿琴早就看到过你们了。” 阿明:“阿琴看到过——看到过啥西?” 阿花:“看到过你同一个姑娘儿在西湖边儿上荡马路呀!” 阿明:“瞎说西说。” 阿花:“你还要不承认?你以为我在套你呀,不信,你问阿琴。” 阿明:“。。。。。。” 阿花:“那姑娘儿还蛮漂亮的,不长不矮,梳着两条辫儿,你从哪里找来的仙女?” 阿明:“阿琴,你真当看到过?” 阿琴:“真当看到过。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陪我姆妈荡湖滨,看到了想叫你,后来没叫。你与那个姑娘儿还好不好?” 宝生:“春节边儿断了。” 阿明:“宝生,你。。。。。。” 阿花:“宝生说说又不要紧的。” 阿琴:“介好的姑娘儿,断掉可惜。为啥个原因?” 宝生:“不是阿明想断,是她大人反对。” 阿琴:“大人为啥反对?” 宝生:“他们住在贴隔壁,两家大人有矛盾,所以——没办法。” 阿琴:“阿明,宝生说的对不对?” 阿明:“是介套的。” 阿花:“阿明,你表难过,下次有好的姑娘儿我们帮你介绍。” 阿琴:“阿花说的不错,我们都留心一把。” 宝生:“阿明介漂亮的姑娘儿都找过了,一般的姑娘儿藐都不藐一眼,你们门头要吃吃准,省得吃力不讨好。” 阿花:“有数!有数!” 谈着天儿,时间就过得快了。鸡叫三遍后,天空就泛出鱼肚色来了。 那时,普陀山上世界最大的观音铜佛像还没建,吃完早饭,他们便去了山顶的慧济寺。 没有太阳,天儿阴笃笃,风儿凉飕飕,这是爬山最好的时光。 然而,由于昨夜的折腾,阿明爬到山顶时,汗如雨下,脚光儿软疲疲8的,几乎要瘫倒了,只是“佛光普照”的召唤,他不敢亵渎神明,虔诚地燃香拜佛。 阿琴和小惠没去,在招待所休息。阿明他们下山后,叫上她俩,一起吃中饭。 草草吃完饭,他们就登上了轮船,再转乘晚7.45分的386次列车回杭。 【注释】 1煞煞宽:杭州话,轻松、游刃有余之意。 2迟里迟钝:杭州话,即迟钝。 3邓格拉斯:《基度山伯爵》一书中的人物。杭州人引来做迟钝人的代称。邓,谐音“钝”。 4死开去:杭州话,滚开去,要死就死得远一点之意。 5迷鼾:杭州人对打呼噜的叫法。 6到门:杭州话,到了门口,喻某事已到了一定的程度。 7乱头想:杭州话,即胡思乱想。 8软疲疲:杭州话,即软绵绵。 第61章 83. 拍马 “阿明,这次团活动大家反映搞得很好,不出事儿,发扬了互帮互助的团队精神。现在,团员工作的积极性更高了,更多青年要上进了。你们知道,菜场里青年占了绝大部分,他们的积极性上去了,这对我们搞好供应工作会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所以,这种活动今后毎年搞一次,那些积极向团组织靠拢的青年也要带些去,经费团支部自筹一点,工会拨一点,各菜场贴一点。” 这天中心店开早会,阿才书记当着许多正、副经理的面表扬了阿明。 阿明一看机会来了,道:“没有领导的大力支持,特别是工会和各菜场给假期,这次外出活动是很难搞成的。现在团员们热情高涨,纷纷表示今年夏天的熬油工作,将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来完成,加工费用比外头叫来的人每斤减五厘,即一斤一分五厘。他们恳切领导能够同意,这样团支部也可以筹些活动经费。” “这一斤一分五厘倒是小事,按外头两分给也没问题,只是熬油看看容易,做时要求很高。”阿才书记分了一圈烟儿给经理们,继续道:“第一,也是最要紧的,就是绝对不能发生火灾。前个礼拜三,劳动路孔庙旁边白天发生了大火灾,烧了民房四五十间,那浓烟我们坐在这里都看得到,焦毛头气子1都闻得到,你们在座的人有的还赶过去看。这定安路菜场是木结构,旁边、后头连着西府局弄这么多住家,而食堂边儿就是仓库,篰儿、草包、麻袋、包装纸很多,你们年轻人,贪玩,爱睡,没经验,稍微有个疏忽,炉火一旺,控制不好去浇水的话,一蹿就蹿到屋顶了,不要半个小时,这一片就烧光了,不死人还好,死了人怎么办?” 阿才这么一说,经理们都皱起眉头来了,议论纷纷,大多感到叫团员去做这件事儿不太放心。 “这安全问题,团支部也着重讨论过了。我们安排两男一女一个组,两天一换,团干部一人管三天,加上我,每天基本上有五个人,不会因起早疲劳而疏忽大意。”阿明道。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阿明想得还蛮周到的。” “外面人来熬,只有两个人,四五个人轮流翻膘油,看牢煤炉,应该没问题。” 经理们又议论开了。 “第二个是节煤、节油问题。这节约的事儿,也是眼下我们中心店要抓好的事,刚才永珍经理就已经强调过了。现在,各菜场都有铺张浪费的现象,比如篰儿拉手坏了,有点扁了,本来扎一下、包一下就可以继续用了,现在是一脚踢开,当柴火烧。再比如包装纸儿当纸巾,不是一张张揩手,而是一刀刀揩,揩到哪里就扔到哪里。还有东西都洗完了,水却还流着;柜台上人都没了,灯却还亮着,等等,等等。你们知道煤炭从山西运到杭州要多少时间吗?”阿才书记突然停住了。 “十天。” “半个月。” “一个月。” 经理们乱猜测了。 阿才书记又点上了一支烟儿:“正常的话,要一个月零八天,想想看,这多么不容易啊!这一大锅七八十斤膘油,如果火候控制不好,太旺了,下面的膘油焦了;太温了,上面又熬不到。这一旺一温,都熬不出熟油、好油的,还要浪费煤。四家菜场、一个门市部卖不掉的下脚膘油由我们中心店统一处理,我们规定加工者每500斤煤熬2000斤好油。如果熬焦了,油脂厂按劣质油收购,那么加工者相应要赔偿的;如果团员熬焦了,煤又浪费了,我们向他们去赔偿?还有,这熬好的油,舀来倒去的,一不小心,浪费就多了。” “老王呀,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成师傅。这技术问题嘛,我会指导他们的,你放心。年轻人嘛,多锻炼锻炼,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今后菜场要靠他们的。”永珍经理道。 “最后一个就是卫生问题。熬好油,不能屁股掸掸就走掉了。食堂毎天要供应早餐的,如果弄得一屎八脚、油脂疙瘩,老同志一早来上班,滑一跤,绊一记,便要闯祸了。这油污,光用井水冲洗是没用的,一定要用老碱粉反反复复冲洗的。”阿才书记不无担心。 “王书记,卫生工作我们团员一定会做好的!”阿明信心十足。 各菜场大部分经理们还是支持团工作的,因为他们也是从团位置上上去的,知道搞团工作没经费不行。阿才书记思索了半晌,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阿明争取到了熬油,而且加工费同外头一样,便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团干部。他们高兴死了,都摩拳擦掌的,准备天一热,就大干一场。 一转眼劳动节就过去了。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了,路上的梧桐树叶儿更密更绿了,只是梅雨快来临时的懊闷令人不爽。 这天,阿琴来中心店交报表,问阿明道:“阿明,那录音机跟丙千说了没有?” 阿明也在惦记这东西,苦于没机会:“还没有,我在找机会。要不我们先去商店看好录音机型号、价钱,一有机会,就向丙千说。” 于是约了日子,几个团干部在中午东跑来,西跑去,跑了不少商店,最后在官巷口的红音无线电商店里看中一只最新最大最贵的三洋牌四喇叭录音机,可价钱令人咋舌,要3000多元一只。 “阿明,这么贵,看来丙千不会答应。”阿琴抚摸着两尺多宽、双用电、双卡式的录音机,爱不释手。 “阿琴,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试放磁带时,那声音响得店堂嗡嗡地,嘭得嘭得的倍s震得柜台抖抖地,阿明也喜欢得不得了。 “你想啥个办法?”程小麟一点信心也没有了。 “三百六十行,马屁第一行。我不相信丙千的马屁拍不下来!”阿明信心十足。 “你们想买就快一点,这货很紧俏的,昨天到了两台,一台就卖掉了。”柜里一个短发的圆脸蛋的小姑娘道。 阿明一看下午上班时间还早,想了片刻,道:“我们逛书店去。” 大家糊涂了,纷纷问到书店去干什么。 “丙千最喜欢看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的作品了,你们帮我去找找看。”阿明道。 这下他们来劲了,跨上自行车,乱按着双铃儿,冲到了不远处青年路口的新华书店。 也许书太俏了,找来找去找不到李渔的书,大家看着阿明,无奈得很。 “走!我们去古籍书店!”阿明买了十几本新出版的明清小说和外国名著,不死心。 四个人跟在阿明后头,铃儿叮当响,一阵风似的到了清泰街上的古旧书店。 “同志,你们店里有没有李渔的书?”古旧书太多了,放在架子最上面的撩不到,也看不清楚,阿明眼花缭乱了,也不找了,直接问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伯。 “李渔的书?有是有,只是都有些破旧了。”大伯道。 “没关系。能不能帮我们找出来,都买了。”阿明道。 “行,行,你们稍等一下。”大伯说完,便拿起小竹梯,认真地去找了。 果然,找出了几本李渔作品的单行本,如《风筝误》、《连城璧》、《十二楼》等,都皱兮兮、蜡蜡黄2了。 大伯用牛皮纸儿包好,阿明付了钱,拿好发票,叫他们一起去中心店,关照一定要怂好丙千的缸火。 阿才书记、永珍经理、丙千主席等人都在会议室里脚翘翘聊天儿,他们一看团干部都来了,纷纷叫坐。 阿才书记:“熬油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 阿明:“煤球、套鞋、手套、老碱等都买好了,油桶、锅盆、灶头都清洗干净了,人员也安排好了。” 阿才书记:“那么,你们的中饭如何解决呢?” 阿明:“我们已决定每人每班补贴午餐费两毛。” 阿才书记:“好,那些费用,备用金里先垫着,到时拿发票来一起报销。你们今天是不是来开支部会?” 阿明:“哦,是。。。。。。” 阿才书记:“不开支部会?阿明,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阿明:“王书记,这样的,刚才我们凑拢在一起,去书店买了些书儿回来。” 丙千:“什个书?快拿出来看看。” 阿琴把放在墙边的书儿拎到了桌子上,丙千翻看着那些书,满脸的高兴。 阿才、永珍对书不感兴趣,捧着茶杯,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程小麟:“丙千师傅,你屋里头是不是养鱼儿的?阿明说你毛喜欢鲤鱼的,带我们蹦到旧书店去找写鲤鱼的书,找得我们汗水都傍傍交3了。” 阿琴:“小麟,那不叫‘鲤鱼’,叫‘李渔’,木子‘李’,渔民的‘渔’。” 丙千:“李渔的书在哪里?” 郦凤:“书在这里。丙千师傅,这次团员能到普陀山去耍子儿,全靠你关心帮助,菜场里的团员都说你好。” 阿琴:“是的,是的。丙千师傅向来表有事体的,一心看书,修养毛毛好的。有一次我听他说西湖,他说写西湖的文章算明末的张岱最好了,我至今记得毛毛灵清。” 丙千:“哦?你还记得?” 阿琴:“当然记得。有一年,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西湖中,人声鸟声都绝了。那一天晩上,张岱划着一条小船儿,穿着裘衣,带着个小炉子,一个人去湖心亭看雪。雾霭茫茫,寒气弥漫,他下面写道:‘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对不对?” 丙千:“对!对!对!这短短几句,特别是一个‘一’字,把西湖雪韵神姿都写尽了。阿琴,你是个高中生,记性也好。” 章祥:“丙千师傅,阿明说你最喜欢听京剧、越剧了,刚才我们路过一家无线电商店,看见有许多京剧、越剧的磁带,只是中心店没录音机,所以没买。” 阿明:“丙千,刚才我们看到一只四喇叭三洋牌录音机,大家都想买来熬油的时候听音乐,只是价钱有点儿贵,要三千多元。” 丙千:“阿明,你们团干部都嗡来,是不是又要动工会的脑筋了?” “离开工会的支持,我们团工作寸步难行。” “丙千师傅最关心我们团工作了。” “工会下毛子4有啥个任务,朝我们团支部呛一声就是了。” “。。。。。。” 几个人恳求阿弥陀佛似的,噱头势加呵缸势5,一副吞头势是不到手不罢休似的。 丙千被几个小西斯吹得、颂得云里雾里了,摸着头皮呵呵地笑。 “你们几个叽叽呱呱在开丙千啥个玩笑呀?”阿才书记听到外面叽叽喳喳的,捧着茶杯出来问。 “王书记,什个套的。我们团支部想丰富职工业余文化生活,想买只录音机,只是价钱太贵了,正在和丙千商量。现在年轻人,团员也好,刚退团的青年也好,都喜欢玩,所以,买来后大家好搞搞活动。”阿明把到了28周岁已退团的年轻人都说进去了。 “要多少钞票?”阿才书记问。 “三千多块。”阿明道。 “阿明,菜场里的职工一天到晚青菜、萝卜的,也确实太枯燥了,你们的想法不错,只是价钱也实在贵点。丙千,我看什个套的,你马上打个电话给公司工会,向他们打个招呼,备个案。年轻人嘛,都喜欢赶潮流,爱玩,不像我们老头子,快退休了,捧着杯儿,对啥个事儿都不感兴趣。” 丙千拎起电话,咿咿呀呀说了不少话儿,公司工会的意思似乎是在说这么多中心店、批发部、厂家没这个先例。 阿明他们听着,汗都快急出来了,围着丙千心跳个不停。 “同意了!同意了!但公司工会要求要有专人保管,防止失窃!” 【注释】 1焦毛头气子:杭州话,即焦臭味。 2蜡蜡黄:像黄蜡一样的颜色,很黄之意。 3傍傍交:杭州话,汗水傍着汗水交流下来,很多之意。 4下毛子:杭州话,即下回、下次。 5呵缸势:杭州话,吹捧之意。 第62章 84. 熬油 跳舞的布告在各菜场贴出后,因为安排在周三的晩上,反响不是很强烈,所以阿明他们只把中心店的办公桌朝墙边儿移了移,墙上拉的彩条儿也不多,准备的茶水只够十来人。 天渐渐黑了,月光洒在不足百米长、宽不过六尺的西府局弄堂里,看得清剥落的泥墙和斑驳的小木门。 到了七点左右,有八九个团员和不是团员的职工陆陆续续来了。到了七点半,人便像潮水般涌了进来,毛估估1足有二三十人。在优美的邓丽君歌曲和“嘭嚓嚓”的舞曲声中,连弄堂墙门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嗡了进来,站个脚儿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邻居来轧闹忙2,阿明他们根本没想到,又不好将他们拒之门外,只得将办公桌拖到走廊上、小天井里。但是人实在太多了,“嘭嚓”几下,要么嘭嚓到墙角儿,要么就嘭嚓到人身上了。 人们在“文革”中听惯了样板戏、革命歌曲,改革开放犹如春风,送来了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和轻松人心的舞曲,这个新鲜感呀,真当叫新鲜感。 乱哄哄的不是在学跳舞儿,简直是在挤公交车。 阿明只能靠边儿站了,一脚都没“嘭”过。不过,他看他们扭腰摆臀、奇形怪状的样儿,看看也开心死了。 会跳舞的不只是阿琴一人,好几个已退团的人和墙门里的小嫂儿也跳得不差。 十点左右,阿明担心影响隔壁邻居睡觉,便收场了。 抬桌子、拖凳儿、扫地下、洗茶杯,团干部们累得腰儿都快直不起来了。 章祥:“阿明,这地方太小了,螺蛳壳儿里做不来道场,我们还是到外头寻地方去跳,光零零3我们团员去。” 阿明:“人介多,确实不来赛,但既然通知这活动搞到八月底,马上就改掉,只怕丙千不舒服。” 郦凤:“是的。当初我们拍马屁买来这录音机,是以工会的名义,如果光是我们团员霸牢4用,丙千这里就不好交待了。” 程小麟:“不错。这样工会写年度总结,可写上组织了多少次职工文娱活动了。” 宝生:“杭儿风就是介套的!风头一过,也许人会少点下去。再说他们看人介多,挤来挤去的,也有可能不来轧闹忙了。” 阿琴不走,宝生是不会走的,而子荣、定富只能杀头陪绑。 阿明:“等熬油一结束,经费也有了,我们就组织到外头去跳,你们看好不好?” 阿琴:“要出去,最好是一天,边吃吃茶边跳跳舞,大家好放松放松。否则,上午落班再出去,大家瞌冲懵懂的,劲道也没有了。” 宝生:“阿琴说得对。不起早、困足了再出去搞,劲道就大,介套搞起来就舒服。不然,脚光儿软不郎当的,站都站不稳,推起车儿来肯定不通气!绝对不通气!” 子荣:“宝生最喜欢通气了!” 定富:“不通气有啥搞头?” 三个贼伯伯色迷迷地朝阿琴看着,他们的一语双关谁都听得出来,只是阿琴不理睬罢了。 天气说热就热了,亏得定安路菜场像个凉亭,四面都通风的,要不然就闷死热死了。 当天卖不掉的下脚膘油如果不及时处理,就臭出来了,而油脂加工厂没有那么大的处理能力,只能自家解决了。 上午十点以后,各菜场的膘油就送到定安路来了,每天总有四五百斤。 永珍经理是一步步坐上去的,菜场里的任何事儿都精通。她也很热心,连着指导了三天。 阿明天天在,渐渐也熟手熟脚起来。他之所以掌握得快,因为小时候帮大人炒年货,火候的控制和锅里东西的翻搅都有点儿经验。 一开始他不敢把录音机拿下来放,生怕分心出事儿,几天后熟了,大家有要求,也就拿下来放了。这一来,不但时间过得快了,轮到熬油的团员劲头更加足了。 这天开始轮到宝生、子荣,还有一个女团员。 两个贼伯伯曾在暗底里踢过阿明一脚,叫阿琴督工三天中的其中一天陪他们,阿明晓得其中的意思,便满足了他们。 只是这天阿琴说家里有点儿事要回去一趟,迟点儿来熬油。宝生、子荣头颈候得老老长,再三问阿琴来不来,阿明也不清楚,便宽慰他们几句。 小王早就好落班了,或许他在社会上没朋友,太孤独而无所事事,也帮着一起熬油,一点儿没想回去的意思。阿明也不好赶他走,只得由他。 他比阿明迟一年进菜场,年纪也要大一岁,现在盆菜组接替子荣的生活。子荣阿爸在岳坟旁边的杭州饭店做采购员,所以被调到单位组去做副组长,以便拉住这家大户头。 小王和双珠早在半年前就打了入团申请书,只是小王是残疾人——跷拐儿。他是阿明的邻居,小时候跟在老缸头后头起哄的。支部讨论会上,大家都不同意,怕出去搞活动不雅观,滴卤儿。同样,阿明担心双珠入团后,搞活动和子荣在一起,又要弄出绯闻来。这两个人入团的事儿搁在阿明的心上,总不是个滋味。 “阿明,团支部除出熬油,其实还有很多可以积累团经费的事儿可做。”小王在空下来时对阿明道。 “哦?哪些事儿?”阿明有些惊喜。 “加工商品。我们卖给单位的那些蔬菜,每天傍晚都要加工的。比如现在天热了,要剥毛豆子,摘芹菜叶子、豆芽须儿,削茡荠皮儿,刨丝瓜皮儿。还有荤菜,比如杀鸡宰鸭褪毛儿,鲢鱼、草鱼刮鳞剖肚儿,等等,加工费积累起来,也不好说哩。” “小王呀,你说的不错,但这些事儿都是西府局弄的大伯大妈弄的,他们大多数没劳保的,这一来不就是抢了他们的饭碗头吗?就像这次熬油,抢了2号墙门里没工作穷不拉几5一对夫妻的活儿,头两天我们熬油,他俩特为在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到旁边来荡马桶,臭都臭死了,后来被章祥他们骂了一顿,总算不来了。” 那时定安路菜场是没厕所的,就在后头棚子角落里放一大一小两只马桶,这每天洗荡的活儿是包给这对夫妻的。 “阿明,为了团支部有经费,还管得那么多干什么?” “小王,做人呀,夜到头想想自己,日里头6想想别人。我一看到那对夫妻怨恨我们的眼光,心里头就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阿明,我说句话儿你表生气。我听说,那录音机是你们靠拍丙千的马屁才买来的,是不是?为了团经费,业余加工去挣点儿,又不偷,又不抢,比拍马屁更光彩些。” “小王呀,有些马屁是可以拍的,有些马屁是拍不来的。我觉得,只要不违背良心,不藏私心,拍拍马屁也是应该的。你应该懂的,不会拍马屁的人有几个立得了脚?又有几个升得上去?就像你们盆菜组组长张阿凤,牛皮吹得老老大,拍得头儿的马屁实实牢,这种靠吹牛皮、会挑拨离间的人居然快入党了,你说气不气?她如果能入党,阿狗阿猫都好入党了,乌龟王八蛋都好坐办公室了。” “我不拍你马屁,所以半年来还入不了团。我哪一点比后来入团的人差?比如服务态度、劳动纪律,等等——入了团,我就是想和大家一起开开心心,这是私心?” “。。。。。。” 小王把阿明说得哑口无言了,也尴尬得很。 他今天留下来不走,原因就在此呀! 确实,因身体上的缺陷而缺少朋友,这种孤独的痛苦不是正常人所能体会得到的,这点阿明与他比起来,手不缺,脚不跷,虽然脚高头有疤痕,但要幸运多了。 阿明正思考间,阿琴踏着车儿来了。 “阿琴来了!阿琴来了!” 宝生和子荣都炸咙皇天起来,那一副猴相,像饿了没得奶吃似的,叫人看了实在想笑。 阿琴不像往日般春风满面,虽然带着点笑,但似有一丝愁绪从眼神里流露出来。 大家都捕捉到了她的愁绪,不免有些吃惊。应该说,阿琴属于喜乐这一类人的,不是那种肚皮里做文章阴阳怪气的小女人。 “阿明,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儿,来迟了些。”阿琴换了套鞋,带上手套,要去翻膘油。 “刚翻过!刚翻过!阿琴,你坐会儿,我们来!我们来!”宝生拿过洋锹,很是肉疼阿琴的样儿。 阿琴也不像上两天那么听着音乐就精神焕发了,而是坐在条凳儿上像是在想什么。 宝生、子荣一左一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宝生:“阿琴,来,喝口茶。为你泡的,已经凉了。” 子荣:“阿琴,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儿了?还是小孩子不听话,弄你生气了?” 阿琴:“都不是。” 子荣:“都不是?那为啥不高兴?” 阿琴:“人总有不高兴的时候,比如说你们跟对象吵嘴什么的。” 宝生:“哦,我晓得了,你是不是跟老公吵架儿了?” 阿琴:“两夫妻吵吵架儿蛮正常的。” 宝生:“为啥事吵架弄得你这么不开心?” 阿琴:“我已告诉你们不高兴的原因了。宝生,你还要问得介仔细作啥?” 阿琴也许心里头烦,站了起来,走到炉边来看阿明翻膘油。 “阿明,明天我要请假出去一下,大概要三四天才能回来,这里的事,你辛苦了。”阿琴边舀油水边轻轻地说。 “阿琴,你三天轮光了,再轮到要九天后了,尽管去吧。”阿明不假思索道。 “我是想明天晩上跳舞,人那么多,办公桌又那么重,少个帮手洗洗弄弄的。。。。。。” “没事没事,有程小麟、郦凤、章祥他们在,没问题的,你放心去好了。” “阿明。。。。。。” “阿琴,开心点,大家等你回来教舞呢!” 宝生竖着耳朵听到了阿琴要请假,明晚不来参加舞会,心里像少了什么似的,走上前来。 阿琴正蹲起蹲倒的在舀油,也许薄裤子印出了粉红的三角裤儿,宝生似乎控制不住激情了,一拍阿琴翘着的臀儿道:“阿琴,你请假是不是去上海呀?你不来跳舞我们就没劲了。” 阿琴正舀起一瓢油来,被这一拍,吓了一跳,一瓢儿滚烫的油泼洒在左手上,虽然有手套,还是痛得大叫一声。 “有没事?有没事?要不要紧?要不要紧?”宝生知道闯祸了,急得汗儿都出来了。 阿琴叫着痛,眼泪水都痛出来了。 阿明、子荣慢慢帮阿琴拿下纱线手套来,她的手背红了一大块,还起了泡儿。 “赶紧用肥皂水冲洗!赶紧用肥皂水冲洗!”小王拿过肥皂,不停地说。 阿琴冲洗些了一些时间,皮泡儿都破了。 宝生一看,急转身跑走了。一会儿,他从药房里买了一支烫伤的药膏和纱布。 大家七手八脚帮阿琴包扎好了。这种意外,阿琴能说什么呢,只能自认倒霉,坐在条凳儿上一言不发。 “阿琴,宝生做事有点儿火戳琅铛,他不是特为的,你表生他的气。有一次我被滚开水烫坏了,一个多礼拜就好了,没留下疤儿。”子荣安慰阿琴道。 “我刚才没想到会介套的!阿琴,实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宝生后悔那一拍了。 “宝生,亏得我戴着手套,要不你这祸就闯大了。事情已在了,你也不要太自责了。”阿琴还是蛮通情达理的。 “阿明,今天中饭我请客。阿琴,你想吃什么,我去状元馆买来。”宝生似乎要赔罪。 “宝生,我看这就算了吧。”阿琴道。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宝生道。 阿明看宝生蛮诚恳的样子,对阿琴道:“宝生既然这样说了,你再拒绝,他心里头会不安的,晚上也会睡不安稳的。这样吧,宝生,你简单买些饭菜来,吃好后,阿琴早点回去,以免中心店领导看到不好。还有,大家对今天发生的事儿不要提起,省得被人说闲话。” 【注释】 1毛估估:杭州话,大概估算一下。 2轧闹忙:同“轧闹猛”,凑热闹之意。 3光零零:杭州话,光是、只是。 4霸牢:杭州话,不讲道理牢牢地霸占。 5穷不拉几:杭州话,很贫穷之意。 6日里头:杭州话,即日里,白天。 第63章 85. 月聊 阿琴是去了上海,回来后再轮到熬油时,烫伤已愈合了,只是手背稍稍有点儿白。 也许是怕手儿难看,或者另有事儿,上一场舞儿她请了个假,这叫宝儿跳舞一点劲头都没有了,坐在边儿上低着头儿抽闷烟。 他盘算阿琴今天轮到熬油了,所以落班后,并不回家。确实,这场祸水闯得不大不小,如果是一般的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阿琴是他喜欢的人,万一她起了反感,那所动的歪脑筋就彻底糟完了。 阿琴拗宝生不过,让他看了一下手后,也不说什么话儿,就去做生活了。 她的愁绪似乎比上次更重了些,也不想说话儿,这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儿,叫宝生好是尴尬。他在她旁边旋来旋去的,兜来绑去地想和她说话,阿琴只顾自己熬油,有时还冷眼看他一下。宝生最后旋得没味道了,快吃中饭前,人影儿也旋得没有了。 录音机里在播放《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泉水叮咚响》等流行歌曲,平时阿琴蛮要听的,这天不知怎么了,似乎厌憎烦,叫阿明声音关小点,再关小点。 阿明晓得她心里头有啥个事体搁牢了,也不好去多问,吃好面儿后就去水池边汏碗筷。 “阿明,你今晚有没事体?”阿琴也来汏碗筷了,眼神很是忧郁,轻轻问。 “事体倒是没,怎么啦?”阿明道。 “能不能陪我到西湖边儿去散散心?” “到西湖边儿去?阿琴,要是被熟人撞见。。。。。。” “我们去远一点儿,不会有熟人撞见的。” “那好吧。几点?在哪里傍头?” “八点一刻,长桥桥边儿。” 阿琴转身走时,朝阿明看了一眼。 这一眼,叫阿明心跳都加快了。 杨梅也曾这样看他过,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似乎是从心底里射出来的情丝,要勾住另一个人的思绪,叫人浮想联翩,心旌晃动。 阿琴从来没有这样看他过,即便在海边救了她的命时。 阿明已大半年没与女人拷位儿过了,西湖的夜晚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遥远了,有些陌生了。这晚虽然说不上是正儿八经的位儿,但毕竟是个位儿呀! 而这位儿,阿明连做梦都没梦到过。阿琴是个有夫之妇,而且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小孩,杭州城里姑娘儿有的是,再怎么找不到对象,也不会去找比自己大五岁的人呀! 何况阿明年轻得很,机会多的是,再是个穷,再是个有缺陷,这棵树儿总会有一只鸟儿来停的。一旦路上被熟人遇见,这勾引有夫之妇的事儿传出去,叫他以后怎么做团支部书记?怎么再找对象呢? 阿琴平时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的,这主动约他,是不是寂寞难耐想红杏出墙呢?还是确实有苦衷想找个人儿倾吐倾吐?不管怎样,她的胆儿够大的了,而阿明自己都觉得哦子疙瘩1,怎么会稀里糊涂答应她呢? 要不是阿琴那忧郁的眼神,尤其是她遍身蓬勃的魅力,阿明真想反悔那个答应。 但随着时间的临近,他反而有些等不及了,连吃夜饭心思都没有了,就像去年的雪夜要赶去见杨梅一般。 新月如弓,挂在碧霄里,那光亮涂抹得湖波像鱼鳞片儿似的,一闪一闪的很耀眼。杨柳条儿在微风中斜斜的,轻拂着水面,很是温柔。远处的山岭朦朦胧胧的,上面飘浮着几片淡淡的云儿。 天气热之故,苏堤上还有不少人在纳凉。他俩翻过了映波、锁澜、望山三座桥儿,才在柳树下找到了一张他人刚刚离开的空椅子。 也许卖菜要蹲起蹲倒,穿长裙子拖脚抹地不方便,穿短裙子可能要泄露春光,阿明没看到阿琴穿裙子过。 即便是跳舞,或许教人时怕进进退退踩裙子,她也总是穿着长裤儿来。 这晚令阿明感到惊讶的是,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来了。杨梅最喜欢穿连衣裙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杨梅了,直到她骑近桥头时,才看清是阿琴。 他俩将自行车搁好后,阿琴用帕儿抹了一把椅子,便坐了下去。阿明虽然找过对象,但还不是个情场老手,面对着如花似玉的小嫂儿,站在湖边有点儿局促。 “阿明,坐呀!” 阿明听到了招呼,那声音嗲答答2地,就像春风吹到了心里头,骨头都要酥了。就在他迟疑的一时间,一只热烈烈的手儿拉起了他的手。 “坐呀,站着干啥?” 阿明被拉着坐了下去,立即闻到了一股玉兰的清香——这醉人的香气他好久没闻到过了。 “女人就像一朵花。”他马上想到这句话了。 确实,这时的阿琴,就像一朵灼灼绽放的桃花,要是换个杨梅,此刻的阿明,绝对不会低着头儿,紧张得手心儿要出汗。 “阿明,你闷着脸儿作啥?” “阿琴,我有点。。。。。。” “有点紧张?” “是的,是的。” “你兔儿没出过呀?这么紧张作啥?怕我吃你呀?” “阿琴。。。。。。” “阿明,你不要紧张。其实今天我约你出来,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儿。” 阿琴站了起来,走到了湖边,折了一支杨柳条儿,撩起裙子,蹲了下去,在水面上飘过来,飘过去,然后回坐了一下。刚才有一尺的距离,这下几乎傍着肩膀了。 “西湖边儿的风好凉快呀!我好久没来坐了。”她低着头儿,揉弄着杨柳条儿,忽然抬起头,朝阿明看来,满眼忧郁的神色。 阿明正嗅闻着她秀发的香气,像和杨梅坐在一起,有些痴痴醉醉的,目光忽然撞在了一起,那神色叫他有点受不了,连忙转过脸去:“嗯,是很凉快,城里太气闷了!” “阿明,你和你那个女朋友来这里约过会没有?” “我们常常骑车来兜风,有时也会坐下来聊聊天。” “阿明,有些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邻居关系不好,大人又反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的。我看郦凤很吃对你的,言谈举止,特别是那眼神,我们一看就都有数了。你对她有没有想法?” “郦凤?我好像没有感觉。” “为啥?是不是她不够好看?” “阿琴,你知道,男女在一起,要有缘分的,就像你和你老公,离开得那么远,还结婚了。” “别提他了!” “别提他?阿琴,近段时间来,你好像变了个人儿,很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和他吵架儿了?” “不但吵,还打了。” “哦?” “所以今天约你出来。有些事儿,闷在心里,没处说,很苦。” “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跟她也好说呀。” “阿明,说实话,我阿爸嗜酒如命,半斤高梁下去,歪着头,瞪着眼,手指着,我们姐妹不要说顶嘴儿,就连话儿都不敢说了。我老公来杭州我阿爸厂里实习时认识的,我阿爸觉得上海佬好,硬逼着我嫁给了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如此,这也就算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阿明,男人是不是都花的?” “男人花不花,还是要看生性的。不过,从我几个小兄弟来看,总是花的多。” “就像宝生,有了对象,还想偷吃桃子,这种人骚不拉几3的,最靠不牢4,跟胡喊喊抬棺材的人搞七捻三,一定会出事儿的。你稳重,嘴巴又紧,做事有分寸,有主见,和你谈谈心,说说苦,不会出事的——我最怕风言风语了!” “‘风言风语快如刀。’老话不会错的。” “我老公从奴隶到将军,在我怀孕后,就勾搭上了他车上的女导游,那时她还只有十九岁。我是在上海的舞厅里寻到他们的,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抱在一起。东窗事发后,他不但不和她断掉,还在外头租了一间屋子,借口外头旅游要几天才能回来,同我躲猫猫过儿。孩子的抚养费也要七催八摧,才寄点儿回来。这次我去上海,又吵了起来,他拔出拳头拷我,鼻血都被拷出了,后来被他大人拉开了。阿明,你说我们介套的日子急个套过?” “你好叫他的户口迁到杭州来的,或者你迁过去。” “当初他牛皮十大,说在上海有路道,把我的户口迁过去,结果还是在做梦。” “那么他迁过来。” “他哪里肯!说杭州小地方,找不好工作,挣不来钞票,哪里比得上上海好。” “事情既然这样了,你打算急个套办呢?” “他说我再碎烦唠叨5,弄不灵清,就跟我离婚。我阿爸老思想,一根筋,一听到要离婚,老酒食饥饱了,就拍桌子,搡凳儿,喉咙响得像打雷,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了。” “阿琴,真想不到你的日子会过得介罪过。”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儿我现在真正体会到了。” 阿琴又站了起来,走到翠绿、紫红相间的枫林中,轻摸起片片小叶儿来。 月光洒在她亭亭玉立的身上,那茕茕孑立的样子,仿佛是琼宫谪降尘世的仙女,阿明看着,陡然生出怜意来,不自禁地走了上去。 “阿明,来,送你一片枫叶!”阿琴摘下一片红枫,拉开阿明的手掌,轻轻地放了下去,然后弯下腰儿,呵了一口气,吹在了枫叶上。 阿明看了一眼枫叶,再抬起头来看阿琴时,看到她此刻的眼中,已是盈盈一池秋水了。 “阿琴,你怎么啦?”阿明看到那满含凄恻的泪光,六神顿时无主了。 “阿明,自从你在普陀山救了我的命以后,我的一颗心儿就好像分成了两瓣,一瓣在家庭,另一瓣随风飘呀飘,飘得很遥远,飘得佷荒唐。有时我竭力想把两瓣合起来,对得起这个家,可是,那一瓣似乎不属于我自己了,而是像天上的那片飘去的云,无论怎么喊也喊不回来了。” “阿琴,那是我凑巧在你旁边,活着就好,你不要想得那么伤感。” “阿明,大家都说你这人直竿竿的,像邓格拉斯,看来还真有点像的。” “呵呵。” “阿明,我看你拜菩萨拜得很虔诚地,你相不相信有因果报应?” “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么善恶急个套区分呢?” “做好事,就是善;做坏事,就是恶。” “那么,我老公做的坏事,该得到还是不该得到报应?” “这个。。。。。。” “阿明,时间不早了,不说这些了。我最近心头里憋得慌,写了一首小诗,你回去再看,多多指教。” “阿琴,你是正宗的高中生,我是半路出家的,哪敢班门弄斧?” 在从北山街回家的路上,阿明说起小王要求入团的事,阿琴似乎不太乐意。也真是的,假如团里组织到外面去跳舞什么的,屁股后头跟着个跷拐儿,这味道不好。 “阿琴,脚跷不是他的错。他要求上进,更重要的,人生不能没有朋友,如果生活在孤独中,这对他来说,就痛上加痛了。” “那好吧。国庆节前,我们吸收几个青年入团,小王算一个。”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送阿琴到了营门口,阿琴说不用再送了,阿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注释】 1哦子疙瘩:杭州话,傻到失去理智之意。 2嗲答答:杭州话,同“嗲兮兮”,女人说话很好听之意。 3骚不拉几:杭州话,很骚之意。 4靠不牢:杭州话,指人说话做事不可信赖。 5碎烦唠叨:杭州话,同意相叠,加重“唠叨”的语气。 第64章 86. 雎鸠 睡莲花 那一天的夜晚, 月儿在窗前, 我穿着梦念的纱裳, 头枕着一片绿瓣, 盼望着风儿来抚眠, 只是它在岭的那一边。 这一天的夜晩, 镜中我看我的容颜, 寂寞正褪走我的粉红, 没有风儿相伴, 孤单终会抹去我的笑靥, 沉睡在那一片冷冷的池湾。 阿明一回到家,拉亮电灯,便读开了诗儿。洗刷完了,靠在床头又读了起来,琢磨来,琢磨去,似乎琢磨出一点诗意儿来了。 第二天吃好中饭,在水池边,阿琴也走过来洗碗儿。她用手肘轻踫了一下阿明。眼儿对视了,两人互看的眼神似乎不像往常了。 他们各自微点了一下头儿,似乎在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昨晚暗罗罗1的位儿,拷近了一些他们的距离,那射出来的眼光,数微子2有点儿暧昧。 “你昨夜睡好了没有?”阿琴轻轻地问。 “读你的诗,想你的诗,没睡好。”阿明实说。 “真的没睡好?” “真的。” “急个套想?” “想不到你会写诗儿,而且写得这样好!” “写写玩玩的,不能与你登在‘青年之声’上面的散文相比。” “散文是散文,诗是诗,诗比散文更精美,更难写。” “我写得有点——你不要笑我噢!” “你写得介好,我笑你作啥?” “真的好,还是假假儿的好?” “真的好!雾是裳,叶是枕,老公是风儿,池水是镜子,很有诗情画意,尤其是夏风渐去渐远,粉红色的睡莲花将在月夜里一点点枯萎下去,寄托了你对老公深深的思念,也抒发出他不要辜负你们美好的青春年华。” “阿明。。。。。。” “阿琴,我对自由诗不太懂,总的感觉诗很美。” “阿明,我老公这样没良心对我,我是不是还会思念他?我最怕腻心了,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想到就恶心,我还要他来抚眠吗?” “阿琴。。。。。。” “不说了,小惠过来了。” 小惠叮叮当当敲着碗筷,也来洗碗儿了。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呀?”小惠问。 “没说悄悄话呀!”阿琴道。 “小惠,我们在说明天晩上的舞会。办公桌儿拖来拖去的,汪会计那张的两只脚儿都拖破了,有一次她差点儿被垫着的砖头绊倒,好像有些不高兴。”阿明这次反应还算快的,不像个邓格拉斯。 汪会计被砖头绊了一下,这事儿也确实有的。 “阿明,人还是这么多,只能丫丫舞3乱跳迪斯科,想好端端学些步儿都难,我们还是到外头去跳吧。”小惠早就有牢骚了。 “快了,快了。熬油结束后,我们就组织到外面去跳。”阿明顺水推舟。 礼拜三又到了,这一晚似乎是大家最盼望的。那时人们的娱乐活动几乎没有,人就像住在一扇封闭的窗儿里。这扇窗儿忽然被改革开放的风儿吹开了,而闷得了头昏脑胀的人们,都会欢快地去呼吸扑鼻而来的新鲜空气。 尤为开心的是,那些挂罐儿、守活寡的男男女女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能够舒畅地谈天聊地,或者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甚至人约黄昏,一泄闭塞。 宝生自把阿琴的手儿烫坏后,没趣了一些时日,这晩又活转过来了,粘着她扭臀摆腰、摇手翘指的。不过,他俩跳起迪斯科来,有时像蛇儿走,有时像凤儿舞,忽儿柔软,忽儿激昂,合着节奏,还真当蛮好看的,可惜没有闪烁的霓虹灯,不然还要有味道。 “阿明,你老是坐着作啥?来!扭两几!”宝生叫阿明。 “我看看,我看看,跳不来的!”阿明手儿摇得快。 “随他去!随他去!”定富道。 “阿明,跳跳看,跳跳看,大家都乱跳的,怕啥个难为情?”子荣一把拉起阿明。 “跳!跳!跳!” “扭起来!扭起来!扭起来!” 大家都这样叫着喊着,阿明被激昂的节奏和疯狂的动作感染了,试着扭起屁股来。可是,他的胯骨硬几几像钢板似的,屁股随着膝关节的摆动,本应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的,他要么都是左,要么都是右,这副洋不洋、乡不乡的样子,比猢狲耍把戏还要难看几百倍,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虽然有两把吊扇、三只台扇,但天儿太热,阿明蒸笼鼻头上本来就有汗,这下汗珠儿就乱滚了。他连忙逃到边儿上,再是个叫他都不上去跳了。 他走到门外去透气儿,边抽烟儿边想阿琴扭臀,还有那晃动的胸脯,这性感的样子着实太诱人了,想着想着,不自住就勃勃然了。 门口还有其他人在透气儿,这下还得了,阿明急忙走到弄堂口去,深深吸了几口气,稳住了自己花七花八4的花念头。他不敢再去想了,再想就回不进里面去了。 天气转凉了,熬油结束了。 钱江业余学校的通知书来了,定于九月下旬中文大专入学笔试、口试。笔试课目有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数学。阿明为了迎接考试,一门心思投入到复习中去了。 为了做好国庆期间的供应工作,节前有些团员、青年要下乡去组织货源,还要送温暖、搞卫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没有去外面跳。 国庆节一过,大专录取通知书来了,定于10月19日开学,书费4.79元(自费),学费20元(单位报销),每周一、二、四、五上课。 10月16日晚七时,学校召开了“庆祝中文、英语大专班正式开办”座谈会。中、英文学员济济一堂。在热烈的掌声中,詹少文校长、中文班主任杭大(今浙大)朱宏达副教授及英语班主任先后讲了话,随后中、英文各四名学员也发了言。 “‘文革’十年,我们在座的人没能好好地读书,这无奈的荒废,在夜校两年的高中语文学习中基本上弥补了回来。在今后四年1704课时全日制大学同类的中文专科学习中,我们决心按照高标准、严要求,孜孜不倦,刻苦学习,以不辜负学校和老师的期待。我们要的不仅仅是文凭,更要的是文化知识,有了文化知识,就能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 阿明激动万分地说了不少,大家的鼓掌使他的心潮更加澎湃了。 锡顺从厂里分到了在红门局的一间别人腾出来的8个平方的小房子(厨房共用),老大一家三口人就搬到那里去住了。也许太孤单了,也许家里七堆八堆的事儿没个商量的人,莲子去了仓库好几次,吵着闹着要老公回来住。锡顺没办法,只得卷起脏不拉几的铺盖回来了。 老大搬走的时候,弟弟们恳求来,恳求去,只得留下了一只14吋的黑白电视机。 10月19日是激动人心的日子,而10月18日更令阿明一夜无眠。 这一天晩上,中国足球队在第12届世界杯亚太赛区决赛中,以3∶0战胜科威特队。在第一场与新西兰的对阵中,主力球员容志行被踢伤缝了八针,缺了一场比赛,这场刚拆线上场,就为中国队进了一球。 “冲出亚洲,走上世界!” “战胜沙特,进军西班牙!” “为国争光,振兴中华!” “。。。。。。” 电视机是放在门口看的,围着不少邻居,当终场哨声响起,劳动路上口号声、鞭炮声震耳欲聋。据说大专院校的学生深更半夜还在大街上狂欢。 这是阿明第一次对中国足球感上了兴趣。 老三也被钱江业余学校英文大专录取了,他是在淳安插队落户时自学的,回城后在夜校补习。他和阿弟一样兴奋,两人偷偷打开啤酒,捞了几把花生,像一对活宝似的,喝得稀里糊涂。 大专第一堂古代文学课,上的是《诗经?关雎》。朱宏达老师左手总是放在背后,右手高高举着书本,声音抑扬顿挫,讲得很简洁,很少在黑板上写字。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一放学,阿明差不多就能背出来了。这优美的诗儿马上令他联想到了阿琴。 阿琴跳舞时的狂野,似在发泄憋积心头的怨郁,那时尔朝阿明投来的一瞥,所流露出来的眼神则似乎是得不到他的和鸣而失望。 阿明也曾把“风儿”想成了自己,那天水池边阿琴的一番表白,也暗示着“风儿”并不是她老公,而是另有其人。 这人是谁呢?除出阿明,还会是谁? 一开始他不敢这样想,因为婚外情他还不甚懂,而阿琴也不像个馋星婆。但是,这约他位儿是明摆着的,那诗儿也已表露无遗了。 阿明一路走着,一路想着。 “关”——雌鸟在求欢。 “关”——雄鸟在和鸣。 他忽然悟准了,心乱似云,爱欲如潮,脑窍似乎被情斧劈开了,刹那间瀑泻下三千尺的诗珠儿。 “邓格拉斯!邓格拉斯!”他这样骂着自己,血涌心热脚步儿都加快起来了。 一回到家,他便摊开纸儿,面对窗月,提笔写了起来: 并蒂莲 风儿走进池湾, 留连在粉红的梦幻, 不忍拂动, 月下同心的花瓣, 只能一声轻叹, 默默走向岭的那一边。 当风儿转过身来, 一片花瓣飘落在尘凡, 随波飘向孤单, 这一晚风儿明白了, 没有薰风浪漫的呢喃, 那一片将沉入冷冷的思念。 【注释】 1暗罗罗:杭州话,暗地里、偷偷摸摸之意。 2数微子:杭州话,数量非常少、稍微一点点之意。 3丫丫舞:本指小孩舞蹈,此指乱跳舞,跳得很差。 4花七花八:花心之意。 第65章 87. 枫舞 阿明兴奋地写好诗,读了又读,然后整整齐齐折好,美滋滋地吻了一下,放进了衣袋里。 洗刷好后,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做起并蒂莲的美梦来了。 披着薄如轻纱的粉红色睡莲花,躺在月光抹洒下的静静的一湾池塘上,舒开着笑靥,恬美地等待着风儿来抚慰。久已寂寞的风儿跚跚走下岭头,发现还有比他更寂寞的她。他们都情不自禁了,抛开世俗的禁锢,放纵着人性的激情,相拥相吻在一起。 “乘虚而入!乘虚而入!” 阿明默喊着,在此鼓舞下亢奋不已,最后亢奋完了,沉沉入睡了。 金风送爽,满城桂香。 熬油除出午餐费等开销,实得800余元,这数目足可团支部好好享用了。 只是阿明他们精打细算,在开桂花厅搞活动的会议时,把工会也拉了进来,虽然安排了几个年轻职工,但绝大多数还是团员。这样一来,工会的炮仗团支部来放,费用工会报销25%,菜场贴25%,团支部拿出一半就可以了。 其实,丙千也乐意工会、团支部联合搞活动,这样他的“政绩”也有了。 在开会的前和后,阿明有两次机会将诗儿交给阿琴,但都苟苟缩缩1了回来。 “骑驴人!” “第三者!” 阿明的脑子还没被尘风洗过,天门的情窍未开,根本不懂得做“骑驴人”、“第三者”的好处,而“骑驴人”、“第三者”更是他所痛恨的,所以,他骂起自己来了。 更为要紧的是,在他的头脑中,一旦男女有了肉体关系,就是找对象,要结婚。这样,他想到了瞎搭糊涂2找了一个比他大五岁且带着一个女儿的对象回家,不被家里人打死,也要被骂死了。 而且在单位里,他破坏了他人家庭,弄得不好还要被人告上法院,这恶名阿明是无论如何搁不牢的。 男人胆小起来比女人还胆小,女人胆大起来比男人还胆大。 阿明属鼠的,这时正应了那句“胆小如鼠”的成语。 阿琴毕竟是个良家妇女,不是那种放得开的馋星婆和已尝过轧姘头甜头的人。她在得不到阿明的主动进攻下,只能朝他投去怨恼的一瞥。 而当他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时,便又有点儿后悔为什么不敢把诗儿交给她。 “筒儿蛐蛐!” “筒儿将军!” 他摸出诗儿来,恨不得一把撕了,只是那一个个清秀端正的字儿都是他的欲,他的情,就连标点符号也饱含着他的渴望啊! “他奶奶的!夜里头什么都敢想,都敢做,日里头就苟三轮3了!”他又责怪起自己来了。 那个礼拜六,天气好得没话说。大家九点正在四眼井集中,阿明要带录音机,便与程小麟、章祥踏着三轮车去。 轮流踏到赤山埠,他们有点累了,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 微风吹来阵阵花香,路边小溪沟的流水上面,飘浮着粒粒桂子。阿明抽着烟儿坐在那里,忽然想到班长冬萍和小燕了。 眼前的景象,与从前差不多,只是春换成了秋。 岁月匆匆,逝者如水,所有记忆,就像零乱的桂子,飘来飘去的。他正沉浸在酸涩的回忆中,坡下推着车儿上来了几个花姑娘。其中一个小波浪长发披肩,戴着太阳镜,上着一件桃花点儿的长袖衫,那衬衫的下摆束进在微型的牛仔喇叭裤中,裤脚儿拖地抹脚的,微露出粉红色的半高跟皮鞋来。 “时髦女郎!时髦女郎!” “馋星婆!馋星婆!” 程小麟、章祥惊头怪脑地叫了起来。 阿明抬起头来,看到那夺目耀眼的女郎,几乎认不出她是谁了,陡起了艳羡。待到临近些儿,他才看出是阿琴。 “阿琴,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洋妞儿呢!”阿明站起身来,惊讶不已。 “阿明,我头发剪烫成小波浪,你觉得好不好?”阿琴摘下太阳镜,拢了一下秀发,脸儿由于走坡儿,红艳艳的。 “你发型一改,简直是贵妇人了,我们站在你旁边,就更像乡巴佬了!”阿明自惭形秽。 “阿明,你可不要这样臭我。开放了,你还以为是早几年呀!”阿琴莞尔一笑。 “是呀!是呀!开放了,人也该改头换面了,衣服穿得花哨一点,头儿剪得花泡一点。阿琴,你这一改,改得我们心慌几遭4的。”阿明也确实不敢再看她了。 搞活动的人陆陆续续上坡儿来了,看到阿琴这新潮的模样儿,都啧啧称羡了。 下坡到了四眼井,更是热闹开了。阿琴鹤立鸡群,光彩照人,宝生、子荣、定富等人不晓得哪根经儿5搭牢了,围着她紧包的臀儿转了不下十个圈儿,连小王站在小亭子边上也偷偷地眇看着。 小王和双珠是在国庆前夕被吸收入团的,阿明的一桩心事儿总算放下了。当初他坚持把程小麟吸收入团并让他担任团里职务,事实是程小麟并未给他抹黑。现在,他更留意着大家对小王的态度,因为这是他在其他几个团干部的嘘声中做出最后决定的。 那时还没有满陇桂雨公园,在弯来弯去的坡儿两旁边,都是满觉陇的农家依着山儿,傍着水儿,在茂密的桂花林中搭个棚儿,摆几张桌儿,放几爿凳儿,路边、林间放只炉儿,烧着水儿。游人一走来,农民便忙着吆呼,热情招客。一旦游人选中了,坐进了林子,瓜子儿、茶水儿就摆上来了。 阿明他们一大帮五六十个人儿,又要跳舞儿,这些农家的地方根本容不下,便到了石屋洞左边的桂花厅。那是公家开的茶室,环境很好,空地大,还有一大块磨石子地,正好跳舞。 他们在往前走的时候,似乎没人愿意和小王一起走,他落在了最后头,不时有团员回过头去,抿着嘴儿朝他讥笑。这个阿明都眇见了,心里头很不是味道。 他备好十二节一号电池和接线板去的,茶室里可接电源,这下就更好了。 大家搬出凳桌到外头的草坪上,边泡茶儿,边拿出自家带去的瓜子、水果和蜜饯。那些没有吃早饭空着肚皮来的人,都嗡着去买热烘烘的糖炒栗子、豆腐干和扒老菱6了。 人艳于花,花香于人。录音机一放,穿着五颜五色的人儿闻着花香,纷纷上阵了。 十月下旬的阳光不热,风儿也凉快,四周几乎是桂花树,只是茶室的门口有几株青枫、红枫,色彩很是舒服。 周围喝茶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和小伢儿,还有些不见世面的农家小伙子、姑娘儿听到嘭得嘭得,都好奇地嗡了过来。各种节奏的舞曲轮流放着,时尔激昂,时尔舒缓;邓丽君、凤飞飞的天籁之音,飞出围墙,回响在空山幽陇。 地方大,气氛也好,大家放开跳了,我擦你手臂,你踫我屁股,脚儿互相踏来踏去,嘻嘻哈哈,跳得玉皇大帝、阎王老儿都不认得了。 小王起身上厕所去了。郦凤和她菜场的皮得宝、毛阿二等几个人看着他走路的样儿,挤眼儿、揑鼻头、歪嘴巴地在叽里咕噜的,皮得宝还一跷一跷装起他走路来。 这一切,都没逃过阿明的眼睛。在来的路上,有人讥笑小王,他就窝着一肚皮火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事儿,要是有人告诉小王,岂不要吵起架儿来? 他们似乎越弄越有味道了,你也装,我也扮,笑得东倒西歪的。是可忍,孰不可忍?阿明的火气再也熬不牢7了,走了上去,把他们叫到了一边。 “马上向小王去道歉!”阿明在团里从没发过脾气,发起脾气来脸色难看死了。 郦凤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不想去道歉。 小王从厕所出来时,也许看到了他们在恶搞他,肃起一副很难看的脸孔,往石屋洞大门走去。 “你们还不快去道歉?”阿明看出小王要回去了,头顶快冒出烟儿来了。 郦凤等人站在那里,或低着头儿,或翘着嘴儿,还是不动。 “不去道歉是不是?好!明天我上报中心店和公司团委,马上开除你们出团!”阿明发狠了。 郦凤的脸色立即变了,有点儿讨饶了:“阿明,我们错了,马上去道歉!” “你们两个也去!”阿明对皮得宝、毛阿二道。 皮、毛看了阿明一眼,似乎被他的威严唬住了,也走了上去。 “小王,刚才我们错了,你表回去,向你道歉。” “我们不该轻视你,嘲笑你,下次再不那样了。” “小王,阿明做得对,是我们不好,今后坚决改正。” “。。。。。。” 小王的眼泪水都快掉下来了,返身走回厕所去了。阿明紧跟了进去,看见他在洗手池边摘了团徽,抽泣了起来。 “小王,他们已向你认错了,不要再去计较了。回去后,我也会在团支部会议上严厉批评他们的。今后团活动佷多,谁敢再嘲弄你,我绝不会对他客气的!”阿明劝道。 小王伤心了一会儿,见阿明诚恳的态度,似乎不好再走了,轻声“嗯”了一下。 阿明和小王当作没事儿发生过的回到了原座位上,其实不少人眇见了,交头接耳的。 “阿明,我猜到你今天一定会发脾气的。”阿琴歇下来时,坐到阿明旁边的空位子上说。 “郦凤他们太过份了,我前头在团支部会上就关照过,小王入团后,不能看不起他。今天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他们居然那样做,如果不制止,今后就不要再出来了。”阿明怒气还未平息。 “阿明,好了,我教你跳舞去。” “阿琴,你去跳吧,我真的不想学,坐着看看你们跳,味道也很好。” “来吧,走几步,不要老是坐在那里只顾着喝茶,像小老头儿似的。” 阿琴说完,拉了阿明起来。这时正放着舞曲《甜蜜蜜》,是慢三步的节奏。阿明比海边的亭子里数微子放开了一点,但筋骨还是做得实实牢。 “你这么紧张作啥?” 阿琴说着,那撑开的一只手儿越握越紧,似乎不是一般的握手了,而好像是通过它在传递一种热烈的情感渴望。 她的手劲很大,那紧紧地握了又握,握得阿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鼻头上冒出热腾腾的汗珠儿来。 “阿明,抬起头来,地上有钞票捡呀?” 阿琴不但握,还用手指儿在阿明的掌心捞起痒儿来。 阿明这下快醉倒了,他忽然明白了,阿琴教他跳舞是在其次,而拉近心灵的距离是她的真正用意。 “阿明,记得那晚我送你一片红枫吗?你看,那青枫绿绿的,像青春,我好喜欢,你能送我一片吗?” “。。。。。。” 阿明看了一眼时髦而又妩媚的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再撑就撑出大洋相来了,急忙挣脱掉她的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站也站不起来了。 他稳住欲念激起的怦怦心跳后,神情才安定下来,时不时地朝枫儿看一眼。 金风从陇上习习吹下来,轻拂着青的红的枫叶,片片叶儿翩翩起舞着,那影儿映照在草坪上,恬静而又柔美。忽儿有阵较大的风儿吹过来,青枫悉悉,红枫索索,仿佛恋人似的在桂花丛中绵绵情语。 阿明回味着那非同一般的握手和那捞痒的感觉,再看一眼正在热舞的妖娆的阿琴,心儿又跳快起来了。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那诗儿就像他的胸膛一样火热火热。 【注释】 1苟苟缩缩:即畏畏缩缩。苟苟,杭州人读“给给”,头颈不直。 2瞎搭糊涂:杭州话,瞎眼乱搭、乱找之意。瞎,杭州人读“哈”。 3苟三轮:杭州扑克中有十三道玩法。十三张牌分三排,上排三张,中排和末排各五张。一副烂牌为保不被他家统吃,丟卒保车,把数字最大、排列最强的放在最下面。喻做事保守,不够大胆。苟,也读“给”。 4心慌几遭:杭州话,心里不停地慌张之意。 5经儿:杭州话,即神经。 6扒老菱:杭州人对色黑壳硬的大老菱的叫法。 7熬不牢:杭州话,即忍不住。 第66章 88. 桂雨 在曼妙的音乐声中,阿琴的舞步轻盈、优雅,给人以高贵美;当她跳起迪斯科来,那浑身的劲儿和扭腰摆臀的姿势,则给人以胴体想象美。 阿明随着她的舞动而心血来潮,一阵汹过一阵,汹开了他的情窍。他终于抑制不住了,偷偷地将纸儿捏在手心里。 阿琴刚才热烈的动作和绵软的情语,令他陡生起勇气来——在浪漫快乐的氛围下,这种勇气足以排山倒海。 “‘今生不做风流鬼,阎王老爷拷屁股。’她都不害羞,堂堂阿明难道还不如一个女人吗?” 阿明想起了定富在海边说的那句话,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他遍身越来越燥热了,这种燥热会叫人魂不守舍,最后炙毁理智。 欢快的《在希望的田野上》乐曲声响起,这是连步的节奏,阿明勇气勃发,整了整衣服,主动走上前去。 “阿琴,这只舞有点儿感觉,教我一下。”阿明声音说得有点响。 阿琴休息后正要再上去,没想到阿明会主动请舞,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了个瞪头憨:“你也想学了?” “这只舞儿好学。”阿明态度很明确。 阿琴绽开了笑脸,握起阿明的左手儿来,脸色倏地变了,双腮顿时绯红起来。 她捏着纸儿,不敢问他,生怕被旁边的人听到,便脉脉地看了阿明一眼。 阿明重重地回捏了阿琴一把,走了半圈,假装跳不好,便退了下来。 阿琴马上去厕所了,他若无其事地喝茶、嗑起瓜子儿来,眼睛却不时地朝那边眇看一眼,心里像等待判决似的,心慌卵跳的。 “希望在田野上!希望在田野上!”他暗喑祝祷道。 阿琴终于出来了,绯红的脸色退了不少。她朝阿明飘了一眼,会心地微微一笑,便当没事儿发生过似的,又去跳了。 当她旋到阿明身旁时,又朝他看了一眼,紧接着又是一笑,然后像含羞草似的,别过头去了。 这短暂的一眼一笑,旁人是木而搁置,只有阿明心领神会。他仿佛看到了春天的田野上绽开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儿,希望的云彩从岭头飘了出来,融合到一片白云里去了。 他的信心更大了,下午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摘了几片青枫囥进了袋儿里。是的,一不做,二不休,要进攻就进攻到底,管它后头会发生什么。 阿明暗暗摸着袋中的枫叶,像一头蹲伏在草丛中饿极了的雄狮,贪婪地盯着不远处美丽的雌羚羊,嗅着它随风飘来的诱胃的气息,有点急不可待了。 石屋洞晩上要关门的,下午四点多,按照活动安排,大家自由活动,想回去的就回去,不想回去的另找农家,拷瓦爿儿喝茶儿、吃夜饭。 近二十个人不想走,他们出了石屋洞,找起农家来。 这时天色不早了,喝茶赏桂的人散去不少,有些农家的桌儿已空了出来。 “来,来,来,疙瘩好1!疙瘩好!地方大,桂花树儿多,徐志摩、郁达夫都坐下喝茶过的;中美建交时,周总理和美国总统尼克松也站在这里谈天过的!”一个看上去蛮儒雅的白发老翁站在小石板桥儿上,挥着手儿,热情地招呼阿明他们。 菜场里的小西斯大都无知无识的,听到老翁的话儿有点儿木坏了2,以为他在说夜书3,都朝他乌珠白白4。 还是阿琴有点儿文化,反应也比阿明快,故意问道:“你说的徐志摩、郁达夫是啥个朝代的人?” “这两个人都是民国文人,徐志摩是杭一中毕业的,他写过一首诗叫《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两句诗儿你们总听见过的。郁达夫是他的同班同学,《迟桂花》就是坐在这桂花树下写出来的。”老翁过去说不定是这村里的教书先生,肚皮里还真的有点儿墨水。 老翁所说的话真的假的,大家也搞不太灵清。阿琴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征询阿明的意见。老翁诗儿念到一半时,阿明心就动了——这笔生意非他家做莫属了。 于是他们走过小桥,分成了几桌。 现在卖的龙井茶包装虽好看,但几乎是假冒伪劣的。那时民风淳朴,“利”字还未当头,那茶叶滴绿光青,一看就是满觉陇当地产的龙井茶,而所用来泡茶的水,则是与虎跑水出于同一泉系的翁家水。 青瓷杯里翻碧浪,紫铜壶中喷清香。那茶一泡上,便清香扑鼻,而四周天香随风,金粟遍地,令人惬意无比。他们边喝茶儿,边打起牌儿、嗑起瓜子,热热闹闹的。 小王没有走,除出郦凤,其他几个团干部也没走。 双珠也许为了避开子荣,没有来。 阿明、宝生、子荣、定富打起了双抲5。那夜饭的安排,就归阿琴他们几个女人了。 中饭的便饭,在嘭得嘭得声中早就消化掉了,阿琴每人叫了碗桂花莲子羹。那农家小女端上碗儿来时,阿明正在豁牌儿6,不注意裤子高头泼了一屎八脚,白涂涂7、粘答答的。 程小麟替阿明打起了牌儿。阿明借了块小毛巾,便走到小涧边儿去汏了。那地方正在弯口上,被棚儿遮住了些视线,阿琴也拿了块抹桌布来了,蹲在他的身旁。 涧水从翁家山上潺潺流了下来,那清水上面飘着无数金黄、淡黄、银白的桂子,满涧的芬芳,令人神清气爽,欲走还留。 “拿着,放好!”阿琴边说边将一张折好的纸儿塞给了阿明。 阿明以为打退票了,尴尬得很,再一看,那纸儿不是他给她的纸儿:“阿琴,这。。。。。。” “快放好!那是我写的另一首诗。” “另一首诗?” “是的。那首诗给你后,你一直没。。。。。。这首诗我早就写好了,不敢再给你。你今天终于给我回诗了,所以。。。。。。这里说话不便,明晚你不读书,老地方、老时间见。” 阿琴说完就站了起来要走,阿明急忙拿出枫叶,塞在了她手里。 她走后,阿明拿出诗儿,匆匆看了一下,顿时浮想联翩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在涧边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到了棚儿下。 月儿爬上了岭头,天渐渐黑下来了,白炽灯光亮了起来,照在棚儿里很是温馨。 草丛、涧坎儿里,断断续续传出蛐蛐儿的叫声——它们也许预感到活不长了,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儿凄凄凉凉的。 山岭朦朦胧胧的,夜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桂花树儿悉里索落响。桂子纷纷如雨,从棚儿缝隙中飘了下来,一粒一粒悄无声息地落在杯儿中,仿佛是窈窕淑女,躺在茵茵的草坪上,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等待着俊郎哥儿去亲吻。 在靡靡的歌曲声中,大家吃起桂花炒年糕,或桂花炒蛋饭,汤儿是都放些桂子的榨菜肉丝汤或虾皮紫菜汤。很多人没吃过这饭汤,都稀奇死了。 一块钱五斤散装啤酒,宝生、子荣、定富他们吃了木佬佬。也许白天跳舞时在阿琴身上捞的便宜还不够,吃饱喝足后,三个贼伯伯牌儿也不要打了,围看她又想打起她的套儿来。 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阿明不但又收到了情诗,而且明晩还拷好了位儿,心里笃定得一塌糊涂,烟儿叼叼,脚儿翘翘,看着他们那副猴相,心里实在觉得好笑。 男人喜欢女人各有不同,比如有的喜欢高大健康、开朗活泼,有的喜欢小巧玲珑、羞羞答答;又比如阿狗喜欢圆脸蛋、胖笃笃的,而阿猫则喜欢瓜子脸、瘦几几的。同样,女人喜欢男人,类型也各有偏好,花儿觉得这个男人很好,草儿却觉得他一般般;草儿觉得那个男人好得没对位,花儿却不屑一顾。总之,情人眼里出西施,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子荣和双珠的事儿早就过去了,子荣已找好对象阿明是晓得的,听说双珠也找好了对象,但两人平常在菜场里还是有股剪不断的味道。今天双珠不来,或许便是怕风言风语。 子荣白天里似乎有些心思,话语不是太多,晚上老酒食饥饱后,便开始发大兴了。 子荣:“阿琴,你今天格副打扮,摩登得一塌糊涂,实在叫我们眼热死了。老子的套儿像个乡巴佬,晚上从来不出门的,躲在屋子头只晓得打毛线,调情都调不起来!” 宝生:“阿琴,你和你老公谈恋爱时,是不是像子荣的套儿一样?” 阿琴:“差不多。” 子荣:“阿琴,我套儿蛮怪里怪气的,我话语说多了,她厌憎我碎烦;说少了,或者不说了,又厌憎我冷淡她,你们女人为啥介怪的?” 阿琴:“你问你对象去。” 定富:“老子原先睌上出来蛮自由的,现在出来要向套儿请假,她高兴还好,一不高兴,嘴巴翘起,我就糟完了。阿琴,你老公是不是毛听你话的?” 阿琴:“有时听,有时不听。” 宝生:“我套儿也什个套的,要她说了算。今天出来搞活动,昨天晩上我嘴巴都说干了,想想还是像阿明那样一个人好。” 阿琴:“那你就一个人好了。” 定富:“一个人嘛,总不是回事体,憋不牢起来还是两个人好。” 子荣:“定富说得对。阿琴,你老公在上海,多少日子见个面呀?” 阿琴:“想见就见。” 子荣:“见的时候肯定蛮亲热的,是不是?” 阿琴:“不亲热见他作啥?” 宝生:“阿琴,你婚房做在哪里?伢儿现在哪个管?” 阿琴:“新房做在上海,伢儿以前我们管,现在由她奶奶爹爹管。” 定富:“什个套说起来,你做人毛泻意地,无拘无束,同神仙差不多。” 阿琴:“做人不泻意,做什个人?” 子荣:“话是介套说的,但你总是一个人的日子多,没个人谈谈天,睌上木佬佬冷清的,你欢喜哪个,出去拷拷位儿啰。” 定富:“宝生头颈候得老老长,我们队伍排在他后头。不过,阿琴,我们插队伍的本领还是不差的。” 子荣:“不错不错。阿琴,要我们插队伍,你呛一声。” 宝生:“阿琴连我都不藐一眼,还轮得到你们!” 阿琴:“晩上回去,你们再去做梦吧。我劝你们一句,不管现在还是今后,屋里头的那个管管牢,不要叫他们不开心。” 阿明不时地摸一下诗儿,喝一口桂子龙井茶,听他们谈天儿,心里头坦悠悠极了。 【注释】 1疙瘩好:杭州话,这个处所好。 2木坏了:杭州话,即傻掉了。 3说夜书:杭州话,乱说之意。 4乌珠白白:杭州话,两眼斜视,露出眼白,即白眼看人。 5双抲:扑克的一种玩法。两副扑克混合,四个人打,两两在一起,我们抓你们一对,你们抲我们一双。 6豁牌儿:杭州话,即甩牌、出牌。 7白涂涂:杭州话,涂了白颜色,即白乎乎之意。 第67章 89. 偷情 老翁空闲了下来,捧着一只宜兴陶瓷茶壶,在阿明的旁边坐了下来。阿明感到宝生、子荣、定富噱头势再是个大,呵缸势再是个足,围着阿琴其实都在燥弄,心里笃定得很,便与老翁聊起话儿来。 “大伯,你前头说郁达夫的《迟桂花》,是坐在这树下面写出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小同志,写东西不身临其境,哪有灵感,哪能写出好诗文,就像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这种诗儿才叫诗,如果他没那个经历,没那个感受,如何写得出?” “大伯,你文化蛮深蛮好的,过去是不是教书的?” “是的。现在退休了,帮子女烧烧水儿,管管摊儿。我们这村儿,平常是靠茶叶的,这桂花开的一个月里,家家户户就挣外块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祖宗庇荫我们,留下这么多树儿,让我们靠树吃树。不过,比起你们城里人,毕竟郊区角落里,生活有许多不方便,日子过得还是蛮清苦的。” “现在改革开放了,有句话儿叫‘一切向“钱”看’,今后旅游业搞起来了,你们这里说不定要大发了。” “其实翁家山、满觉陇,一头连着龙井,一头连着虎跑,山青水秀,有茶叶,有桂花,风景确实不错,像你所说一旦开发出来,真是个休闲娱乐的好地方。” 时间已晚了,阿明告别老翁,要回城了。老翁跑了上来,塞了几块桂花糕在他手上,希望他今后多带团员来坐坐。 小王是坐4路车来的,回去便由子荣的自行车带着他走。大家从赤山埠下坡儿时,放开喉咙,大声叫喊,开心得不得了,一直冲到了杨公堤口。 到了长桥时,阿明坐在三轮车上,想到明晚与阿琴的位儿,心里美滋滋的——和她在一起,总能涌起遐想,虽然非份,但别有一种滋味在心头。 放好录音机后,阿明独自静静地坐在中心店里,仔仔细细地读起了阿琴给他的诗儿: 我送你一片红叶 我送你一片红叶, 热情在月色中停泊, 也许早被遗弃, 惆怅的寂寞, 再能对谁, 绽开缠绵的笑涡? 我送你一片红叶, 也许你已锁进屉桌, 当你再看到那一片叶, 只能悔春的枯涩, 冬天快来了, 我期待在空虚的深壑。 阿明读着读着,眼儿盯在了“空虚”两字上。是的,自和杨梅断掉后,空虚折磨得他颠来倒去的,他的灵肉就像被万蚁蛀空的堤坝,随时随刻会崩向万劫不复。天保佑,他挺过来了。如今,心念又被两首诗儿引向了那一片迷人的情海,这叫他既兴奋,又迷茫。 阿明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又燥热起来,那汹涌而来的涛浪,掀得他一叶小舟晃向东,晃向西,晃得他心乱如麻。 他感到肚子饿了,好在桂花糕给自己留了一块。他吃着香糯糯、甜滋滋的糕儿,关上了中心店的门儿,往家回了。 不巧,第二天的傍晚,飘起了绵绵细雨。是去呢,还是不去,阿明犯难了。 “宁可她不来,不可我不去。” 他这般想着,便披上雨衣,跨上自行车,早早便去等候了。 那桥上几乎没有来往的人了,偶尔有一辆公交车驶过。风儿夹着雨儿从湖上吹过来,飘在人的脸儿上,凉丝丝的。 这长桥对阿明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尤其小时候的抲鱼,历历在目。岁月如梭,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今晩站在桥边,不是准备偷鱼,而是准备偷心,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 阿琴没有失约,准时来了。他们说了几句,便踏车从南门进入了花港公园,在小南湖边儿上的长廊里坐了下来。 如果是晴夜,来去的人多,他俩绝对不敢去的。这晚因为下雨,进入公园,见不到人影儿,长廊里又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铺开纸儿,挨得很近。 对面的苏堤亮着路灯,隐约可见薄薄的雾儿笼罩着的堤柳和桥儿。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波儿。长廊边有不少桂花树,桂子在风雨中飘落下来,铺了一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在充溢着梦幻诗意的这雨夜湖畔,他俩对视着,此刻什么话语都是多余的,只从脉脉的眼神中就可以感受到温情在一点点灼热起来,直至融化两人最后的距离。 阿琴缓缓靠在了阿明的肩头,就像杨梅一样,微微闭上了眼儿。她是个过来人,没那么害羞,有的只是渴望。 阿明已不是从前的阿明了,他看着她那柔媚的样子,闻着她那清幽的香气,已不会心慌卵跳手足无措了,而是柔和地然后再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俩都渴求在深壑里填补各自的空虚。刹那间,这天地似乎属于他俩了,在久久的紧拥和甜吻中,什么烦恼、顾虑都消散在悉悉咝咝的风雨里了。 “男人不花,女人不爱。”阿琴娇喘地依偎在阿明怀中,脸儿如久旱逢甘雨,更加艳迷。 “女人不千1,男人不喜。”阿明看着美人儿,仿佛又回到了与杨梅相处的日子。 是的,当他紧拥而亲她时,就把她当成杨梅了,只是触摸到更大的东东后,才回到了现实。他细细享受着——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艳福,一层窗纸捅破后,幸福原来离他这么近。 “阿明,你写的诗儿真不错。” “阿琴,我是在你的诗儿启发下,才写出来的,没你写的那么好。” “阿明,你会不会怪我、怪我介露介骚的。” “我急个套会怪你呢?即便今天我们不走到一起,能收到一个美人儿的心诗,男人家都求之不得呢!你婚姻那么不幸,年纪轻轻就守着活寡,金菩萨、泥人儿听了都会落泪的。再说你才二十七岁,正青春年华,不骚才怪呢!” “我没看错人,能与你诗儿唱和,也是一件毛大的乐趣啊!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回去后,看了你多少遍诗儿吗?整整一夜头!” “阿琴,我也与你一样,昨晩躺下后,浑身像小虫儿咬似的,痒得受不了,翻来覆去想你的诗儿,恨不得变成风儿,到你旁边来,和你说话儿。” “阿明,你晓得了我心意就好。前些日子,我怕你不领会,见了面又看不起我,所以第二首诗儿迟迟不敢再给你。” “你送给我的枫叶,我会夹在簿子中,珍藏一辈子的。” “我看得出,你这人蛮重感情的,心底也蛮善良的。比如小王那件事儿,我前头虽然反对,但看你发火批评郦凤他们,就觉得我错了,而且。。。。。。” “而且啥西?” “而且通过这件事儿,我更喜欢——喜欢你了!” 阿琴说完,又微微闭上了眼儿,将脸儿慢慢贴了上去。阿明看着她粉红的桃脸和鲜润的樱唇,激情顿时勃发起来,抚摸着她的双腮,情不自禁地俯下脸去。 他俩又融化在梦幻般的诗意中了,许久。 风儿徐徐,雨儿丝丝,花香阵阵,湖浪轻拍着堤岸,这一切似乎都在为他们此时视世俗为废物的人儿祝福。 “阿明,你在想啥?”阿琴紧箍着阿明的头颈,在他的脸颊上又亲了一口。 “我忽然想起了中学的班主任。”阿明思绪随风,似有感慨。 “哦?想班主任作啥?难道。。。。。。” “阿琴,是这样的。我班主任是个女的,姓汪,像个混血儿,很漂亮,当时三十岁左右,她与我同学禇军居然好上了。有一天,我去钓虾儿,就在这里看见他俩撑着花雨伞,手牵着手儿在耍子儿。当时我惊呆了,心想为人师表的老师也会搞出这种乐乱三千2的事儿来,真当是活见鬼了。” “阿明,七情六欲,不管他们年龄大小、地位高低、穷的富的,人人都有的,也许你班主任很孤独,也喜欢你的同学,就搞在一起了。” “道德道德,不盗不得;抱负抱负,不抱不服。杭州人有句话儿叫‘偷来肏格外舒服’,阿琴,你说是不是?” “我和你刚刚跨出这一步,急个套晓得?不过,我总感到心儿扑通扑通的,紧张死了,傍恐3被熟人撞到。” “是呀,正儿八经找对象,在路上就不会这样急煞活煞4像做贼似的。” “你是个采花贼!” “我是采花贼?” “你专偷女人的心!” “我会偷女人的心?” “会偷!会偷!会偷!” “好!你说我偷,我就偷!” 阿明性儿又上来了,一把夹住阿琴,上面偷够了,拼命地要往下面偷。 阿琴这晩没穿裙子,双腿夹得紧紧的,身子像蛇儿似的扭来扭去,两只手儿使劲地推。 “阿明,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也为了自己的情感,但我只能给你一半,还有一半——以后再给你,好不好?” “为啥?” “等我离婚后。” “哪要等到啥时光?” “要说快也快,要说慢也慢。阿明,假如我离婚后,你会不会、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 “阿明,你怕了是不是?” “嗯,有点。” “没关系,感情总要慢慢交培养的。即使我不离婚,到了那一步,我也会都给你的,真的!” 阿明知道强扭的瓜儿不甜,杨梅也是到了最后才心甘情愿奉献给他的——女人不是精巴鬼儿5,她愿意的时候,都会扑心扑肝对待男人的,只要男人真心爱她。 【注释】 1女人不千:女人不千涩涩(又作千色色,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简语。 2乐乱三千:杭州话,寻求快乐而有悖道德的乱搞之意。 3傍恐:杭州话,担心、恐怕之意。 4急煞活煞:杭州话,匆匆忙忙之意。 5精巴鬼儿:杭州人对小气、吝啬的人叫法。 第68章 90. 伤诗 阿明足够满足,足够开心了,回来鸡儿都叫头遍了,还在想着那大奶儿和柔滑的舌儿。虽然她要离婚,和他在一起,这叫他心慌几遭的,但阿琴把春心都托付给他了,一旦感情培养好了,暗罗罗做个情人也是有可能的,这又叫他心花儿怒放。 阿琴的美,尤其那跳起舞儿来扭腰摆臀的样儿,充满了狂野,充满了激情,性感得没话儿好说了,这已深深印刻在脑海里了,阿明想忘也忘不了了。这种撩人心弦的舞姿,任何男人见了,都会梆梆昂流口內水的,恨不得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与她同枕一宵。 阿明是无意中白占占1来的,要是没缘分,看到这种人,就像看到大牌女明星,也只有自勒管儿的份了。现在事体已发展到这个程度,怕讨个二婚头而半途而废,实在是可惜不过了。 “她离婚,我年龄一到,和她结婚,又啥个好怕?白老佬讨小姑娘,小嫂儿嫁老不死,二婚头要多不少,后头跟个拖油瓶儿也多得是,或许阿琴把伢儿给男方也说不定。只要两人情投意合,恩恩爱爱,风言风语去管它个鸟。” 阿明这般想着,信心顿时上来了,感觉到处处是阳光,处处是温馨。于是日里头在路高头想,夜里头在床高头想,即便在课堂上也乱头想,想到了最坏的也是最好的结果。他打定了挺出数的主意,在接下来三天三夜的空闲里,咬着笔管儿,看着阿琴的诗儿和那一片红叶儿,浑身血液沸腾,伏案写了起来: 我送你一片绿叶 我送你一片绿叶, 奢念在桂香中蓬勃, 红叶有了绿衬, 不再是寂寞, 守候月色, 不变是我的承诺。 我送你一片绿叶, 相思在我心中逐波, 当你收到那一片叶时, 枝头青春不蹉跎, 春天又来了, 双叶婆娑在爱的青坡。 阿明写好了诗儿,囥好在袋儿里,候着机会想给阿琴。 候了一天又一天,足足有一个礼拜了,阿琴没来过中心店交报表什么的。团里头一时里没啥事体,他也不好空头白劳打电话到她菜场去。 这事儿一旦露出马脚,他与她的暧昧关系被添油加醋传将开来,这日子就木佬佬难过了。 “阿明,市公司教育科要在清泰门批发部办新职工上岗前的培训,抽调你去帮忙,时间大概七八天,你明天就去公司报到。”这天阿才书记对阿明道。 菜篮儿又被拎上去了,阿明心里头虽然不是太乐意,但正好借此机会以安排一下团工作为由,打电话叫团干部来开会。 “喂,光明路菜场吗?哦,你是金经理,我明天要去市公司帮忙,今天下午团里想开个会,安排一下工作,谢谢你叫声阿琴。”阿明拔通电话,听出声音是金国定经理。 “阿明,阿琴请假到上海去了好几天了,听她说她阿婆脑溢血,什个时光回来她会打电话来的。”金经理道。 “哦?什个套的,那就算了。” “要不要叫小惠来代她开?” “那也好,下午两点半,在中心店。” 阿明搁下电话,才晓得阿琴家里头出事儿了,怪不得看不到她的人影儿。 开会的时候,大家问起阿琴,小惠也不是太清楚,只是说阿琴要在上海管伢儿,可能要蹲上2一段时间。 开完会后,阿明暗暗摸着诗儿,心凉了半截。他从小弟兄们那里得到些经验,有些事儿要趁热打铁,女人多变,也许回家一想,隔夜就会变卦。阿琴去上海这么多日子,有老公、伢儿相伴,完全有可能转念。如此,对已燃起激情的阿明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钱塘江边观音塘这一带,高楼鳞次,住房栉比,那时却还是农田,有不少像一块块豆腐干的鱼塘。清泰门批发部就在观音塘,城东、城南的蔬菜、禽蛋、干货都在此交易。连片的篷儿边上有一排矮房,那是市蔬菜公司的培训地。新职工经心算、珠算、商品常识、思想教育等的培训,合格后才被分配到各家菜场去。 阿明主要讲“五讲四美”,即“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和“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 也许阿明胡须没出齐,看上去还嫩出3,有两个乱头阿爹在他讲课的时候就争争吵吵起来,像要打起来的样儿。 一个戴着旧军帽,穿着皱巴巴的黄色披风和拖地牛仔喇叭裤,一双老鼠眼睛在帽檐下眨个不停;另一个蓬乱的长发及肩,穿着大翻领的薄薄的紫色毛线衫,脚上套一双尖尖的二孔皮鞋,朝天鼻孔随着厚厚的嘴唇翕动而动。两人的模子4都蛮大,也蛮结棍地。 阿明一看这两个小子就是歪料儿5、妄搡胚,知道镇他们不住,便跑到办公室叫来了领导和同事。 “啥个事体,上课要打架儿?”教育科长恼火地问。 “老子说了句‘前途前途,有钱就图;理想理想,有利有想’。他说老子心灵不美,老子轮得到他说!”长头发道。 “老子说了他一句,他说老子十句,话语活活臭,语言一点儿都不美,还要跟老子弄,老子由他挑地方,里面外头都可以。”小眼睛道。 “你们两个跟我到办公室去,不要影响他人听课!”教育科长道。 那时清江路到钱江三桥(当时还没建造)边,还是一条小柏油马路。阿明骑着车儿从小路踏上去,看到马路上围着不少新职工,乱哄哄的一片,晓得不对了,急忙上去。 果然,小眼睛和长头发在拳打脚踢,打得血出拉污。两个人的衣服满是烂污泥,显然是滚到路边的泥沟里去过了。 长头发的裤裆豁裂了,手脚有点儿不便,小眼睛乘机一拳,狠狠地拷在他的鼻梁上。他仰天倒在地上,似是被路边的碎石头击中了后胸勺,一动不动,昏死了过去。 一会儿,长头发微微动了一下眼儿,双脚直伸,然后侧转身儿,像虾儿似的蜷曲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身儿又朝天了,嘴里乱吐白沫,眼儿也睁得越来越大,似在恳求什么似的。 他那副样子太吓人倒怪了,大家都惊呆了,不知所措。这路上没店儿,也没汽车来往,天也有点儿黑下来了。 阿明望见远处田埂里有人拉着三轮车,连忙跨上车儿,歪来歪去追了上去,竭叫皇天叫住了那拉车的汉子。 那汉子刚从城里卖完菜儿回家,听了阿明叫他的原故,也不说什么,掉转车把手,随阿明到了马路上。 “让开!让开!” 阿明分开众人,和几个人一起把长头发抬上了三轮车,然后翻过清泰立交桥,直奔市三医院。 这晩阿明缺课了,他把长头发送到羊坝头的家时,已近十一点了。 11月12、19日,中国足球队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以4:2和2:0连胜沙特,虽在30日以0:1负于科威特,但只要新西兰最后一轮不胜沙特5球以上,中国队就可冲出亚洲,进军西班牙了。然沙特可恶,放水5球给新西兰,致使中、新积分和净胜球相同,并列第2排在科威特之后。因为这组只有两队能出线,所以中、新在新加坡加赛一场,结果中国队1:2输给新西兰。 “娘卖В!可恨的沙特!可恨的沙特!”阿明一上班,还在不停地骂。 “阿明,你骂、你恨有啥用呢?”丙千放下报纸道。 “要不是沙特放水,中国足球就冲出亚洲了!” “冲出去又急个套?还不是去垫垫底。” “中国女排奋力拼搏,都夺世界杯了,中国人这么多,足球打不出亚洲,总说不过去呀!” “阿明,人多有啥用?外国佬吃的是香肠,喝的是牛奶,我们菜泡饭加霉乳腐,体质不一样。中国乒乓球为啥介好,打的人多呀,足球有几个人在踢,想踢也没场地。照我看来,国家如果不加大投入,不多建场地,不从小培养,中国足球要冲出亚洲,在世界上横冲直撞,直直早喽!你这辈子看得到是你的眼福,我这辈子恐怕是看不到了!” 阿明灰心丧气得很,而更叫他灰心丧气的事儿接踵而来。 “喂,哪里?上海,你是阿琴!”这天中午,他接到了阿琴的电话,激动得心都要跳出喉咙口来了。 他中午基本上不回家的,在附近饭店、面馆里随便吃一点后,就在中心店里复习功课,这事儿他和阿琴说起过。 “阿明,是我。” “阿琴,你婆家到底发生啥个事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杭州来?” “阿明,我可能不回杭州来了。” “你不回杭州来了?为啥?” “他姆妈中风了,瘫痪了,现在还在医院里,待好些后,回家也只能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 “那就叫他们请保姆呀!” “不行呀,阿明!他阿爸身体也不好,还要上班,回到家,天都墨墨黑了。你知道的,我老公是独养儿子,又三天两头跑外头的,女儿又这么小,本来我想带女儿回杭州来,但他们坚决不肯,所以我也没办法。” “那你工作怎么办?” “菜场的工作只能辞掉了,在上海能找到好点儿、轻松点儿的工作做最好,找不到也只能在家吃老公了。” “阿琴,你不是想和他那个嘛,这正是个机会呀!” “阿明,他姆妈的事儿没发生,离婚也是正常的。这事儿一发生,就这样掸掸屁股走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有些事儿也许我想的比较多,特别是为了女儿,这么小就没爸或没妈,心里总是很难过。” “那你夹在他和他的那个人中间,日子急个套过呢?你不是很怕腻心的吗?” “他又是跪,又是哭,向我保证和那个女的断掉,我下不了这狠心呀!” “阿琴,你良心太好了!” “阿明,做人总要有点儿良心的。说句实话,这段时间我老是睡不好,常常在想我们两人的事儿,一点一滴都那么灵清,有时会禁不住流下泪来。但是,真的没办法解脫呀!阿明,你会怪我、恨我吗?” “阿琴,我也天天想你,又不好流露出来,心里的苦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天你送我第二首诗后,我想了很多,最后想定了,决定想和你快乐地在一起。我还写了一首诗,想回送给你,诗名叫《我送你一片绿叶》,可是。。。。。。” “阿明,那诗儿你能读给我听听吗?” 阿明从袋儿里摸出诗儿,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念到后头,竟然伤心地抽泣起来。 “阿明,你表哭,你一哭,我心里就更难受了。都是我不好,害成你现在这样。那时我恨我老公,也寂寞得很,真的是我的错!你把我忘了吧,这是公用电话,你打电话来也找不到我。阿明,我会天天想你的,真的!” “阿琴。。。。。。” “阿明,你好好去找个对象吧!” “阿琴,我好想和你跳舞!” “阿明。。。。。。” “阿琴,你能回来就回来吧!” 搁下电话后,阿明看着诗儿,杨梅的打击一波未平,当他有了爱恋的抚慰和充满憧憬的当儿,又是一波汹涌打来,这叫他痛断肝肠,仰天无语,只有两滴热泪顺着双颊往下淌。。。。。。 【注释】 1白占占:杭州话,不用力气捡到、得到之意。 2蹲上:杭州话,即住上。 3嫩出:杭州话,嫩芽刚刚发出,喻人年轻,不老练。 4模子:杭州话,指身材。 5歪料儿:杭州话,指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或有犯罪行为的人。 第69章 桃花水 91. 跳湖 杭州西湖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三岛,犹如三颗熠熠生辉的明珠,镶嵌在碧波荡漾的湖中,令人心醉。阮公墩为清朝浙江巡抚阮元疏浚西湖堆积淤泥而成。现岛上遍植杨柳、青竹、香樟、丹桂、芭蕉、紫薇等,簇拥着亭轩堂阁、茅屋竹舍,一派葱茏。西湖碧水环绕其岛,风光旖旎。它是西湖对外开放的第一垂钓区,而到了夏秋季节,环碧庄中搭台唱戏,笙歌悠扬。小子有一首《阮墩环碧》,单赞这杭州西湖新十景之一,诗云: 天珠落碧湖,秀色荡尘俗。 鸟啭一庄柳,波衔六尺竹。 篱边花静绽,台上戏翩出。 身在人间走,心随霁月浮。 《礼记》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1982年7月初,为读好大专,班上同学连阿明在內,共十人成立“游鳞斋”学习小组,每个礼拜天晚上轮流在各家复习功课。这“游鳞”两字,取之姚雪垠“长江万里游鳞小,奋力飞腾逐大波”一诗,喻十人乃学海中一片鱼鳞耳。十人中当时年长的已近四十,阿明年龄最小(班里男生年龄也最小),所以大家叫他“小弟弟”。这十人按年龄以笔名依次排列为:午言、文韧、胡鸣、方元、江山桥、老穆、柴雄、邹晓、华岩、颜生春(阿明)。后阿明为纪念这一学习小组,在新浪博客上用了“游鳞斋”这一昵称。 阿明再次遭受失恋打击后,郁郁寡欢,其间小兄弟和同学们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因怀着强烈的自卑感和对女人的取舍感,都无结果。只是他命里桃花运很差也很好,又发生了令他刻骨铭心的爱恋来。正是: 人生何处不重逢,一叶浮萍归大海。 91.跳湖 这年的春节前后,虽然没下雪,但北风格外地凛冽,尤其在湖边,寒风呼呼地钻入衣领,冷得路人抖抖索索的。 阿明戴着黑呢鸭舌帽,裹着军用棉大袍,脚穿黑色棉胶鞋,头颈缩在翻毛里,两只手儿伸进袖管儿,还是冻得鼻红唇紫,直打寒噤儿。 他又被市公司保卫科征用了。 望江菜场年前遭窃,贼骨头掀开瓦片儿,从小洞中爬进出纳室、汽车队和仓库,偷走备用金300余元、汽柴油票3500公升、西湖味精两箱等,合计人民币3000余元。阿明被安排到六公园对面的湖滨加油站,根据70号汽油票、0号柴油票的号码,蹲点守候。这些油票只能在天目山、武林门、湖滨三个加油站可以加油,而且到4月底作废。他们六个人分成两组,阿明由于单位要值夜班和开春后要夜读,便上白班。 因为发生了这件大事,公司要求各单位加强值班。阿才书记考虑到中心店有录音机、小型保险柜,征求阿明意见。阿明和大人商量后,决定睡到中心店去。他起早铺搭惯的,只要求一张三尺钢丝床、一顶蚊帐和一只床头柜就好了。 是莲子送儿子去的。她在太阳底下翻了张厚厚的新棉被,又把儿子的衣服、鞋子洗了一遍,折叠得整整齐齐,嘱咐了又嘱咐。 那天,她夹着老大从黑龙江带回来的寸厚的羊毛毡毯,跟在阿明的自行车后面。她的腰儿没过去那么直了,白发也多起来了,走路迈不开步儿似的,慢腾腾的。 “阿明,你不像老大、老三独立生活过的,虽然在城里,但单位里洗洗放放都不方便,还有冷冷热热的饭菜,所以你吃饭还是回家来吃,衣服也拿回来洗,要注意休息,不要老是看书看到深更半夜。” “姆妈,你放心好了,老大、老三比我小就出门去了,过了年我就二十三岁了,吃吃穿穿这些小事儿,自己会解决的。” “还有,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是在想,你最好找个比如在玉皇山、四季青一带的姑娘儿,郊区人不比城里人娇生惯养,要求也低,这样有个人照顾你,你在外面一个人过,我也就放心了。” “姆妈,这事儿早喽早喽,又不是买青菜萝卜,说买就买,这要有缘分,不是我想有就有的,哪来那么容易?” “清波菜场的小郦来我家好几次了,对你很有意思,你也可以考虑考虑呀!” “郦凤是不错,但我说东,她说西,总没几句话儿好说,坐在那里打呆鼓儿。姆妈,这件事你就不用劳心了。” 莲子一路走,一路烦,烦得阿明头毛痱子都出来了。她安顿好儿子后,又关照了一些话,便回家了。 在走下中心店的台级时,她不小心一脚踩空,摔倒在地上。 阿明急忙上去扶姆妈坐了起来,问个不迭。莲子脚儿骨折过,天可怜见,这次没再骨折,阿明这才放下心来。 她走到西府局弄口时,不时回过头来看,还抺着眼眶。阿明夜里躺在香幽幽、热乎乎的床上,想着姆妈那回家的情景,禁不住泪湿双眼。 在家时,他天天担心大人吵架,心烦得不得了。如今他出门了,怕烦就少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去。然而,中饭、晩饭,姆妈总是烧好兄弟们喜欢吃的肉饼子蒸蛋、千层包子。那是她起早去清波菜场,排好长好长的队,精选瘦多肥少的新鲜夹心肉,一刀一刀斩出来的,特别是千层包子,放点斩碎的榨菜、葱花儿和小开洋1,一点老酒都不加,味道香鲜可口极了。然后好天她坐在井边儿,坏天坐在门口儿,等着儿子们回来。 阿明起先还回家去吃,后来学习任务重了,赶来赶去浪费时间,渐渐地少下去了。莲子左手大姆指的骨刺越长或凶了,一踫到冷水,左手臂就麻得厉害,所以大的难洗的衣服,阿明也不拿回家去了,而是自己在中心店的水池里胡乱洗一下。 春节期间,他几乎没回家过,都捧本书儿,在加油站的开票室里看,如果有人来加油,就走出去看一下油票号码。十天半个月下来,他看了不少书,如《暗杀斯大林的计划》、《百万富翁的心脏》、《间谍左尔格》、《复仇女神》等。 这一天下午四点来钟,天儿阴沉沉的,风儿冷飕飕的。阿明他们看到一个戴着棉帽子像个瓜佬儿2的人在加油站门口转来转去,两只三角眼儿飘来飘去,一副鬼祟祟的样子。这门口天天来的几个黄牛佬儿3阿明都认得,这人是个生脸孔,便盯上他了。 一个黄牛佬儿迎了上去,叽里咕噜几句后,便带那人到了旁边的小弄里。 就在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当儿,阿明他们三人便冲了上去。那人像兔子似的,撒腿便跑向六公园。 阿明捡起掉在地上的几张油票,一看号码正是失窃的,便叫其中一人跑回加油站打110,他和另一人大叫着“抓贼”,穿过马路,紧追了上去。 路人见状,也纷纷追赶起那贼来。 那贼被夹击,前头又是西湖,走投无路,慌里慌张4地将一叠油票掼进了湖里。 那油票浸水,就会沉入湖里。阿明知道证据的重要性,不假思索地甩了棉大衣、外套,脱了棉胶鞋,纵身跳入湖中。 西湖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在寒冷的冬天里也曾天天赤身裸体下水,湖里头不见得冷,当捞到油票,爬到岸上冷风一吹,这个冷就冷到骨头里去了,两排牙齿叽里嘎拉响,脚光儿抖个不停。 那贼已被抓住了,反拗着鸭翅膀,等着警车来。阿明和一个同事跑回加油站,在站里职工的帮助下,热水揩过身后,长的短的、新的旧的内衣、裤儿,乱七八糟都套在身上,这时发紫的嘴唇才有了点血色来。 警车鸣着笛儿很快就来了,那贼被铐上手铐,押解到湖滨派出所去了。 阿明骑着车儿赶到派出所,做完笔录,回到中心店,天已墨册铁黑了。小时候自混堂里晕倒过后,阿明再没去公共浴室洗澡过。他烧了两大壶开水,倒在脚盆里,煤炉放在旁边,拉上窗帘儿,在后头的图书室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洗好衣服,已快九点半了,这时他觉得肚皮饿了,同时喉咙痛了起来,鼻头塞了起来,脑子胀了起来,浑身不舒服。 他知道感冒了,翻遍抽屉找不到药儿,便骑上车儿去找药店,顺便去填个肚皮。 “阿明!” 到了定安路闹市口,阿明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原是小学同学桑哥。 “桑哥,是你呀!好久不见,你胖了不少,你不叫我,我还不敢认你呢!” 他们停下车儿,聊了几句,正好不远处有家小酒店,桑哥便叫阿明吃夜老酒去。 “店里有药儿讨几颗,没药儿用老姜片儿、赤砂糖泡碗汤儿,再喝杯黄酒冲鸡蛋,吃下去就没事儿了。” 桑哥硬要请客,阿明不好意思再拒绝了,虽然小时候关系不是太好,但毕竟多年不见了,同学之情还是有的。 店里有不少人在吃夜老酒,那老板很热情,不但给了药儿,还泡了碗姜汤来。他俩叫了几只菜,喝着热烘烘的蛋酒,聊起了话儿。 “冬萍你遇见过没有?”阿明最惦记的自然是他的班长。 “没有。你遇见过没有?”桑哥道。 “遇是遇见过两次,那还是老早的时候。一次在平湖秋月,一次在清波桥下,她都和熊司令的儿子在一起。” “两熊好像吃枪毙了,冬萍怎么会和他俩搞在一起?” “大人都是当官的,肯定是走动时认识的。那小燕呢?” “我只听说小燕到舟山去当兵了,连个影儿都没看到过。阿雪我倒是踫到过一次。” “说起阿雪,我也踫到过一次。她在城站火车站上班。” “对,对。去年夏天,我坐火车去南京玩,在站台上撞见的。之后我去找她,站里的人说她到深圳去了。” “她到深圳去了?” “是的。据说深圳发展得很快,她肯定淘金去了。唉!阿明,想想小时候的事儿真当发靥,这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确实。你现在在哪里工作?找好了对象没有?” “我在武林门的杭州炼油厂工作,找是找过一个对象——那对象你认识。” “我认识?是谁?” “春桃。” “春桃?春桃和你找过对象?后来怎样了?” “她的脾气太泼辣,太翘出5,吃她不光,后来拜拜了。” “拜拜了?这到底是为啥?” “她老是把我跟她未来的姐夫比,说我不够体贴呀,不够大方呀,不够——妈勒个В!反正什么都不够,好了半年多一点就吹了。老子要翻班的,哪里来介多时间陪她?逛马路不是说不要化铜钿的!妈勒个В!她以为老子找不到对象呢!” 桑哥也许酒儿喝多了,气鼓恼躁的,两只乌珠弹得老老大。到了跨上脚踏车回去,晃荡晃荡的。 阿明也喝得七八分了,回到中心店,躺倒床上,想着“姐夫”一词,越想越恨了。 “妈勒个狗头姐夫!你待杨梅越好,杨梅忘记我就越快了!” 阿明好久不骂人了,这晚喝了酒,想着杨梅的好,气得牙痒心痛,想到后头蒙起被子,呼呼大睡了起来。 过了半个多月光景,公司来了通知,在建南中心店召开表彰大会。说是公司保卫科配合公安顺藤摸瓜,破了望江菜场的盗窃案,抓到贼骨头三人。 这天下午,天气很晴朗。阿明到了建南中心店所在地红星菜场不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车儿,从弄堂口出来,要转进像凉亭一样的菜场去,心跳顿时加快了,连踏了几脚。 “阿娟!”他看清了那人,大叫一声。 没错,那女人正是他寂寞时常常要想起的邻居阿娟。 【注释】 1小开洋:即腌制晒干后的小虾仁干。 2瓜佬儿:杭州人对乡下人的蔑称。 3黄牛佬儿:杭州人对低收高售的票贩子的叫法。 4慌里慌张:杭州话,即慌慌张张。 5翘出:杭州话,老虎屁股摸不得、难弄之意。 第70章 92. 缘遇 三月里的天气,风儿从断河头的弄堂里吹出来,还是冷飕飕的。阿娟围着一块蓝红相间的纱巾儿,大波浪型的短发齐肩儿,在阳光下泛着亮光儿。她上穿花呢格子短大衣,下着灯芯绒包腿裤儿,足登一双揿扣儿半高跟黑皮鞋。 阿娟听到了叫声,回转身来,一看是邻居阿明,脸色顿时红了起来,两只大眼睛也放出光芒来。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阿明,似乎不再是小时候拖着鼻里涕、风不拉几的他了,站在面前的他,一套藏青色华达呢中山装,表袋里插着钢笔,二分头,一双皮鞋煞煞亮1,虽然说不上高大英俊,却也斯斯文文、清清爽爽——因为今天他要上台去领奖,所以穿弄得格外清爽些。 “阿明,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呀!” “阿娟,这么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在这里傍到你。” “跳到西湖里去抲贼骨头,是不是就是你?” “我一看油票要沉到河里头去了,就跳下去了。” “阿明,当时听说是定安中心店的一个小伙子跳下去的,没想到会是你。我曾听牛钢说起过你在华家池搞‘一批双打’,你现在在中心店做啥西?” “做团工作、出纳,兼图书管理员。” “阿明,还是你有前途。” “阿娟,你现在在望江菜场里做啥西?” “单位组组长。” “还不错嘛。” “那有你好,表起早,又轻松。你是不是还住在劳动路?” “我现在睡在中心店,有时回家去一趟。” “你大人身体好不好?” “还可以。” “阿明,你是不是找好对象了,想自由,要住在外头?” “还没找好。店里要值班,加上要夜读,所以去住了。” “夜读去读啥西?” “去读文科。” “文科?” “钱江业余学校办了个中文大专班,我考上了,一、二、四、五上课。” “阿明,中文大专毕业就是大学生了,还真当看不出你介要读书。我感到读点儿书总是好的。不过,你一个人在外头生活,身体要头一个注意,身体坏了,一切都是空的。” “阿娟,这个我晓得。” “阿明,你先留个电话号码给我。等些会开好了,时间如果还早,我们一起走走,好些话儿可以说说。” “好的。58433,中心店的号码。” 表彰会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阿明坐在阿娟的旁边,心儿扑通扑通地跳。这一来是要受到表扬,二来阿娟坐在旁边,往事犹在眼前,特别是挤公交车那一幕,热乎乎的感觉,要他心儿不跳都难。 阿明从台上领了奖状、奖品(一套革命历史丛书)下来,掌声如潮,阿娟更是拍得起劲,这叫他看都不敢看她了。 散会后,时间还早,他俩推着车儿,走出建国南路,翻上清泰立交桥,从桥头的人行天梯下到铁路边,这是阿娟回家的路,阿明是黄瓜儿跟着丝瓜儿荡。 紧贴着铁路是条不长的宽不到六尺的小弄,叫桃花弄,现在马路拓宽和建了新小区,已不存在了。沿着铁路的一边,种着些桃树,这时节正爆出些小芽头,点点粉红的、白色的,也有红色的,透出春天的气象。 他俩一路上聊些工作上和过去的事儿,总觉得那时光有趣好笑。自阿琴去了上海后,阿明还没同女人这般开心谈天过——有共同回忆的东西,自然有说不光的话儿。 “阿明,你真当还没找过对象?我不相信。”阿娟在桃树旁边停了下来,注视着阿明道。 “找是找过一个,后来断了。”阿明被她火辣辣的眼光看得有点儿难为情了,低下了头儿。 阿娟问了第二遍了,他晓得再瞒她也没啥必要了,于是直说。 “为啥原因断了?” “她大人反对。” “只要你们两人合得拢,西划船儿2划到湖里头去了,她大人也没办法的。” “说是介套说的,但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都是自由恋爱,有啥不一样?” “。。。。。。” “阿明,说给我听听看,怕啥个难为情?” “阿娟,那个人你认得的。” “我认得的?哪个?” “杨梅。” “杨梅?啊!你原来跟杨梅找对象过!” “是的,截头割尾3好了一年多。” “我晓得了,你们两家大人不和,所以她大人反对,是不是?” “嗯!” “杨梅这姑娘儿不错,你们从小就有缘分的,那时光在天井里搞来搞去,我就看出来了。我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在欢喜她。” “是的。有些事儿想忘也忘不了啊!” “是呀!是呀!阿明,你还记不记得我搬家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有点记得。你好像说我这人很迟钝,是个呆头鹅。” “阿明,你记性还是不错的。我还跟你谈起过《红与黑》,是不是?” “是的。小木匠于连,玛特儿小姐,月光,梯子,我都记得。” “阿明,那个时光说说好像不难为情的,现在再说这个好像。。。。。。” “阿娟,那个时光我真当不懂,你说我‘呆头鹅’,以为是开我玩笑呢!” “现在你懂了?” “呵呵。” “书读多了,最怕成书读头4。阿明,你脑子要活络一点,多交际交际,表像那时光呆鼓鼓的,介套的话,找对象就难找了。” “这个我有数帐。” 一列绿皮子火车呜呜地叫着,慢吞吞地要进城站了。车轮儿刮起的风虽不大,但小小的桃树还是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车窗里不少人探出头来,看着这破破烂烂的黑瓦泥屋,也看着站在铁路边儿谈天的他俩。 “阿明,今天是礼拜四,你晩上是不是要去夜读的?”阿娟一手掸着灰尘,一手推着车儿,朝弯弯的弄堂里走。 “是的,要去读书。”阿明道。 “今天就算了。我家住在前头不远,你就送我到这里。下次有机会到我家里头去吃饭,同你聊聊天儿也蛮有味道的。” “你老公、女儿看到不好的。” “你个呆头鹅,还真当是个呆头鹅!他们在,我叫你来吃饭作啥?” “那好,我有空就来。” “有空就来?阿明,随你。” 阿娟跨上车儿走时,回头朝阿明莞尔一笑。这一笑,就像已绽开的桃花那样迷人。阿明目送她不见了,才思来想去地往回走。 小时候阿娟用晾叉戳他屁股,阿娟弯腰儿、趴脚趴手洗衣服,阿娟给他黄瓜儿吃,特别是一想到阿娟和他挤公交车时的热烘烘,阿明浑身血液就沸沸腾腾起来,痒兮兮的感觉便乱头撞了。 现在的他有些男女经验了,前两天又刚看过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于是他像侦探波罗一样推起理来。 按理说,阿娟这样三十零些儿的小嫂儿,身体壮健得像头母牛,老公三日两头外头跑,得不到性满足,露骚是正常的,没有姘头却是不正常的。然而,在华家池曾听牛钢说,她对男人的挑逗却很反感,这就奇里古怪了。阿明一不是帅哥,二不是富哥,三不是官哥,不过是两片屁股夹根吊儿再普通没有了的一芥草民罢了,而从这次重逢的言语中可以窥见,虽然她没有像小时候说得那样有点儿露,但依然对他怀有好感。或许是想再续旧梦,或许确实有缘分。良家妇女不是见一个搭一个的,就像阿琴,轮不到宝生、子荣、定富,却轮到了他,这如何解释呢? 从清泰立交桥上冲下去的时候,他胡思乱想着,差一点儿撞到了前头突然刹车的三轮车上,惊出汗来才丟掉了幻想。 “想她作啥?想她作啥?自作多情!自作多情!”阿明暗暗骂起自己来了。 他足足兴奋了三天,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应该说,阿娟是他的性启蒙者,红杏枝头春意闹,女人的魅力令阿明朝思暮想,这是无法忘怀的。春风桃李花开日,如今阿明是小伙子了,这久别重逢,何况正连遭挫折寂寞难耐的当儿,自然要想入非非了。 只是阿娟大他将近十岁,年纪的相差犹如一条深沟,即便有勇气去跨越,也是徒劳的。他躺在床上,也想到阿琴说过即使不离婚也能给他所有,这又令他充满了渴望。能和相差五岁的人谈情说爱,那相差十岁又如何呢? “两厢情愿,不上法院。”他想定了这个主意。 这天下午,阿明正与丙千闲聊着,老大来电话,叫他马上回家去,阿爸姆妈在家里又吵架儿了,要开个家庭会。 阿明有些日子没回去了,便请了个假儿,急煞乌拉往家里赶。 大人吵架儿是习以为常的,这次肯定吵得很凶,不然,要叫兄弟们回家去开家庭会作啥?路上,阿明的眉头皱得老老深——他对大人的脾气太了解了,两个人都是随自己说的,藤是藤得了一塌糊涂,真当是一根筋到底,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兄弟们再是个劝,都劝不好的。 事情果然如同阿明想象的那么不简单,兄弟们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许大人时间吵得长了,特别是莲子喉咙都有点儿哑了,坐在堂前抹眼泪水,锡顺则肃起一副脸孔,在门口一辆擦括儿新的三轮车上绑索儿5。 原来锡顺买了一辆三轮车,准备每天一早去满觉陇卖豆腐、千层、油豆腐、豆腐干、豆瓣酱、辣酱等一些小零小碎的东西,理由是四个和尚头一个接牢一个要讨老婆,靠点儿死工资连西北风都喝不到。他认为满觉陇那里没菜场,农家虽有自种的蔬菜,但很难买到豆制品,再说十点之前肯定能到仓库发料,所以这样决定。 莲子最爱干净、整齐了,生怕篰儿、扁儿、筐儿、板儿等东西把屋里头弄得龌风鸡槽,而且她最讨厌臭豆腐的气子6了。她担心他二三点钟起床去豆制品厂进货,吵得儿子们睡不安稳而影响上班。同时她又怕三轮车放在门口被贼骨头偷走,提心吊胆睡不好觉。 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叫做儿子的怎么劝呢? 一直商量到天墨墨黑,兄弟们到最后还是劝姆妈,说阿爸三轮车都买好了,就让他去试一试,如果试不好,他也会不去卖的。反正千劝万劝,劝得莲子也没法儿了,毕竟儿子们团结起来对付她,她还是吃不消的——哪个做娘的硬要同子女们过不去?何况儿子讨老婆,没铜钿也确实不行的。 莲子这才起身,到灶头间下了几碗筒儿面,兄弟们吃好后就要散桃园了。 “阿明,你冬天的棉被、衣服为啥还不带回来汏?”莲子叫住儿子。 “姆妈,我自己会汏的。”阿明道。 “你自己会汏?我看过了,你菜场里笼头虽大,但水池太脏了;中心店笼头小,水池也小,虽说衣服入水三分清,但起了老膏7,再汏一来吃力,二来也汏不干净。唉!那个时候把杨梅找牢就好了,你现在就有人照顾了,省得我再操心了,可惜。。。。。。” “事体都过去介长时光了,每次回来,你都要提起杨梅,我说过找对象是两个人找,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数的,你越提起她,我越难过。” “好!好!我不提她了。明天中午一点光景我来拿。” “我明天要出去,空的时候会拿回来的。” 阿明蒙过了姆妈,回到中心店九点左右,因为脱落了晚上的课,他一边听录音机,一边自习起来。 他的办公桌与汪会计并排的,都靠着窗户。窗外是个天井,天井三边是住家。 这个墙门里有十来户人家,天井里有口井,住家洗洗汏汏都在这里。 “阿明,你今天读书介早就回来了?”窗口有人道。 【注释】 1煞煞亮:杭州话,很亮之意。 2西划船儿:即西湖里的手划船。 3截头割尾:杭州话,即去头去尾。 4书读头:杭州话,即书呆子。 5绑索儿:杭州话,即绑绕绳索。 6气子:杭州人对气味、气息的叫法。 7老膏:杭州人对久积污垢的叫法。 第71章 93. 辅导 阿明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一看是蒋阿姨,笑了一笑,道:“今天家里有点事,没去上课。” 蒋阿姨四十五六年纪,在印铁制罐厂上班,三班倒的。她老公姓董,在城北的一所中学里做后勤工作。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伢儿,儿子去上海当兵了,女儿住在横河桥的外婆家,有时候过来玩个半天一天的。 墙门里的人都叫她蒋阿姨,人蛮热情的,有时从窗口的铁栅栏里递进一只苹果几支香蕉给阿明吃,还时时关照他注意休息。 “阿明,想叫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蒋阿姨道。 “蒋阿姨,有啥个事体要帮忙,好帮的我一定帮。”阿明回答道。 “什个套的,杭州电视机厂要招工了,我女儿小露刚满十八岁,年龄是符合了,但半个月左右要文化考试,她心里没底,怕考不好,你能不能帮她辅导一下初中的文化?” “文科的东西,比如语文、政治、历史,我还可以马马虎虎强强1,理科的东西我是麻油搭搭浆2,恐怕教不好。” “没关系的,能教她多少算多少。你是不是双休日晩上不读书的?” “是的。” “那好,我礼拜六要上中班,就叫她晚上自己来。” “好吧。” 到了礼拜六晚上,来了两个女的,相貎儿有点儿相像。小露阿明是看到过的,但没说过话儿。另一个二十岁左右,他没看到过。 “我是小露的堂姐,叫小洁。她一个人不敢来,叫我来陪她。” 小洁落落大方,而小露则老老紧张。 小露太像个洋娃娃了,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巴,皮肤白里透红,乌黑的短辫子上扎着一对粉红的蝴蝶结。她站在桌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阿明搬过椅子叫他们坐下后,又泡了两杯绿茶,便翻看起他们带来的复习纲要。 “阿明,听说你店里有只四喇叭录音机,还在这里学跳舞的,能不能拿出来让我们听听歌曲、舞曲?”小洁道。 “哦,好的。”阿明站起身来去里面图书室拿录音机时,看到小露对小洁做了个笑脸,似乎很开心。 她似乎不是来补习的,而是叫了堂姐来搞搞儿的。他们听着磁带,哼着唱着,到后来竟然跳跳扭扭起来,弄得汗出淋淋后,还一件一件剥起衣服来。 阿明在列着试题,不时地朝他们看一眼,看到后头眼睛都直了,心跳也控制不牢了——两个人就像两只花蝴蝶,那外套、毛线衫都脱了后,只剩下贴身的内衣,那胸脯丰满极了,腰儿极极细,更显出臀部的壮实。 嘭得嘭得的声音吸引了墙门里的三四个姑娘儿、小嫂儿,他们从窗门外看了一眼,也嗡了进来。这些娘娘们都熟悉,也不做忌,嘻嘻哈哈跳起来了。 “阿明,休息一下,一起跳会儿。”跳舞也许只有女的没劲,小洁招呼阿明道。 “我不会跳的!不会跳的!”阿明头儿摇得快。 “不会跳?你们团支部经常组织跳的,你是团支部书记,怎么不会跳?”小洁要来拉阿明的手。 “我真当不会跳的!”阿明手儿逃得快。 “不会跳,我们教你!” “阿明,你现在住在疙瘩了,我们已是邻居,怕啥个难为情?” “来!来!来!试题等会儿再好写的。” 娘娘们你一句我一句,非要叫他起来跳。 “小露,阿明现在是你老师了,你来教他跳慢三步。”小洁对小露道。 小露听了小洁的话儿,脸蛋儿更加红了,羞羞答答地站在墙边不说话儿。 小洁一手抓着阿明,一手抓着小露,道:“阿明,你表谦虚了,介简单的舞儿,你看都看会了。” 她硬把阿明和小露的手儿握在了一起。阿明顿时像触电似的脫出手来——小露的手儿太嫩了,太肉骨壮壮4了,加上热乎乎的,这一握,握得实在是心慌卵跳。 他后悔当初阿琴教他跳舞没好好交学,要不然,今晚这会眨眼的洋娃娃就能好好地享受一番了。 “我来教!我来教!”小洁看阿明和堂妹做忌的样儿,又拉起逃到座位上的阿明。 “小洁,慢三步我真的不会跳,连步数微子会走几步,要不走连步试试看。”阿明不敢直视小洁,她同样叫他心慌意乱。 小露身高1米60左右,小洁比她矮个一二厘米,眉毛没她那么浓黑,眼睛没她那么水汪汪,皮肤也没她那么体洁5。阿明最爱看浓眉毛、大眼睛的姑娘儿了,也特别喜欢个儿高的、身儿壮的姑娘儿,对那些瘦不拉几、病殃殃的女人,即便脸儿再漂亮也不感兴趣。所以,要有想法,他还是对小露的想法多一点。 他们挑了只连步舞曲《美酒加咖啡》,放了起来,小洁正儿八经地教了他起来。那曲调快时,阿明步儿还会走;曲调慢时,小洁教他走锁步,就是要他放慢脚步合着节拍走,阿明就锁不住脚了,直撞了上去。亏得他俩手儿相握着,不然,小洁肯定要被他撞翻了。 阿明不敢再跳了,又逃了下来。 “阿明,你是属啥西的?”小洁边喝茶,边问。 “属鼠。”阿明答道。 “我属兔,小露属蛇。阿明,你读大专的,有文化,生肖相配懂不懂?” “我不懂,没研究过。你懂?” “我稍微懂一点。老鼠与兔儿、蛇儿,既不相好相合,也不相冲相害,能够做个朋友是最好的。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说是吗?” “不错。” “那你欢不欢迎我们到你这里来乱?” “乱?你是说常来这里玩,是不是?” “对呀,你欢不欢迎?” “欢迎到是欢迎,只是。。。。。。” “只是要妨碍你读书?” “那也没什么。你们双休日想来玩就来玩吧。” “说定了?” “说定了。” 他俩说话的时候,小露边跳边注意着,这个阿明也眇见了,总觉得她不是那么高兴。小洁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也不再多说了,又过去跳了。 阿明列了不少注拼音、改错别字、成语填空、语法之类的试题,他们也跳得精疲力竭了,便告辞回家了。 “明天做好了,我拿过来。”小露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就和小洁回墙门里去了。 这时十点半多了,阿明满脑子都是跳舞的身影儿,静不下心来再自习,便洗洗汏汏好,搭起床儿,拉上窗帘睡下了。 这一晚似乎不是他在辅导小露功课,而是他们在辅导他跳舞,这倒翻五路的事儿,真叫他哭笑不得。 阿明边静静安安听音乐,边想着两姐妹。小洁性格外向型的,大方会说,而小露也许怕陌生,似乎有点儿內向,不爱说话。他喜欢会说会笑的姑娘儿,不过,小露的相貎儿、身材更适合他的口胃。 他一忽儿想这个,一忽儿想那个,想来想去想到最后笑自己多想。他们不过是来叫他帮忙辅导一下,就马上做起花梦来,岂不可笑? 睡熟前,他想到了阿爸卖豆腐,不知道生意如何,便决定明天中午回去一趟。另外,他肚皮里油水实在太少了,也想回家去好好吃一点可口的饭菜。 阿爸的豆腐生意好极了,因为满觉陇村之前没人卖豆制品,所以天一亮,迭迭拔拔6都抢光了。于是他又加了两板豆腐,其它东西也增加了些数量,这样毎天有五六块利润。如果一个月这样做下来,有一百五六十块赚钱,那比当区长的工资还要多了。 只是数量多了,车儿重了,那赤山埠的坡儿难翻,他像背纤一样,一步一步拉上去的。那时锡顺54岁,儿子们担心他吃不消,他说慢慢交拉,没问题的,这样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莲子要辛苦了,除出豆腐是夜里三点多现提的,其它如油豆腐、千层等东西,晚快边厂里的人就送来家里了,而锡顺夜饭一吃过,就早早地睡了,这样她要帮他一件件秤好份斤,放进塑料袋儿里,省得老公卖时手忙脚乱。 莲子见儿子回来了,连忙加包了十几只千层包子。阿明在她包时,口內水就快淌下来了,吃的时候,就像饿死鬼似的。 “阿明,你冬天的棉被为啥还不带回来汏?”莲子问道。 “汏过了,晒过了,放好了。”阿明又开始蒙姆妈了。 “汏过了?你会翻棉被?” “啊哟,姆妈,带来带去多不方便,我化了点钞票,叫墙门里的大妈汏的,翻的,你就不用劳心了。” “这样也好,钞票该使该用,不够用的话,你自己的储蓄有三十多块,拿去用光了再向我们拿。本来我要来拿的,现在要帮你阿爸,实在是忙。再说骨刺看了好几次医生,也没啥大的效果,一踫到水就发麻,听人说开刀也开不好的,会生得更厉害,弄得不好手都要残废。我想帮你们汏汏,也有点儿难了。” “姆妈,你少汏汏,少踫水,药吃吃,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不行呀!你阿爸卖豆腐一回来,急煞拉污就去上班了,这板儿、篰儿、扁儿、瓶儿都要汏干净的,不然的话,要臭出来的。” 姆妈这样说,阿明心里头难受,也没办法,只能安慰她几句。好在大人对卖豆腐的意见一致了,他一颗怕吵架儿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下午回到中心店,他静静地理了不少有关政治、历史、地理方面的填空题。 晚上天刚黑了下来,银铃般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小露拿了两只奉化水蜜桃,说是她姆妈叫她带过来给他吃的,然后要阿明把录音机拿出来。 小露、小洁和墙门里的几个女伢儿又嘭嚓嘭嚓跳了起来。阿明边吃水蜜桃,边检查小露的作业,虽然字儿写得歪里八邋,但错的不是很多,心想这个“学生”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便叫她过来,指出错的原因。 “阿明,小露日里头一步门儿都没跨出去,生怕做错,被你笑话。”小洁跳热了,脫着外套说。 “阿姐,我可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又要来臭我了。”小露翘着小嘴儿道。 “阿明,昨天晚上我送她回家的路上,小露问我你有没有对象,我急个套会晓得呢?阿明,你有没有找好对象?”小洁说话直截了当的。 “你们看我有没有找好对象?”阿明说到这事,忽然想起了杨梅,脸儿有点红了起来。 小洁:“有文化的人,做事都暗罗罗的,说话绕来绕去的,不像我们工人阶级,没找好对象就没找好。” 阿明:“小洁,我跟你是脚傍脚的,有啥个文化,你真当是臭我了。” 小洁:“我们哪里敢臭你?你们菜场里有不少姑娘儿吧,你有没有欢喜的?” 小露:“他有欢喜的,也不会同我们说的。” 阿明:“菜场里的姑娘儿,目前还没有欢喜的。小洁,你工作了没有?” 小洁:“十八岁就工作了,都锦生丝织厂。厂里走一圈,看这里,看那里,都是梳辫儿的。” 阿明:“你属兔儿的,才二十岁,急啥西?” 小露:“阿姐心毛急地。” 小洁:“不急,好的男伢儿都被挑光了,剩下来的都是没人要的十八贱。” 阿明:“那你赶紧去找呀!” 小洁:“我欢喜的还没生出来呢,到哪里去找?” 阿明:“你问我,我问哪个去?” 小露:“阿姐,不说了,我们还是跳舞去。” 小洁:“阿明,跟我们一起跳吧,乱跳没关系的。” 阿明:“你们跳吧,我看你们跳。” 几个女伢儿跳得疯呀,好像前世阁楼里坐惯今世出来放风似的。也难怪他们,那年头娱乐太少了,而跳舞对没书性的人尤其女伢儿来说,最能愉悦身心了。 阿明看着妖娆的他们,心儿痒了,脚儿也痒了,只是他不敢上去跳,万一被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娘们吃团体操,那夹在中间,弄得不好要狼狈万分的。他记得有年夏天去省女子监狱调查,有些女犯人看到男人进来,骚得**露腿的,咿咿呀呀乱叫,还做着动作,弄得他心猿意马的,溜得比蛇儿还要快。所以,这种苦头还是不上去吃为妙,宁可夜深人静时,想想做做来得安耽。 【注释】 1强强:杭州话,即勉勉强强。 2麻油搭搭浆:杭州话,麻油当浆糊用,差劲之意。 3极极细:杭州话,很细之意。 4肉骨壮壮:杭州话,即肥壮。 5体洁:杭州话,皮肤白嫩、光滑之意。 6迭迭拔拔:杭州话,一个接着一个之意。 第72章 94. 春色 礼拜三的晩上,小露的堂姐小洁上中班,她一个人来了。阿明叫她坐,她也不坐,把簿子桌上一放后,右脚搁在左脚上,靠在墙上看阿明批作业。 阿明在批作业前,泡了一杯绿茶给她。那杯角儿上有一点淡兮兮的水渍,不细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或许看见了,将茶水朝窗外泼了。 阿明有点儿尴尬,再重新给她泡时,她直摇头,说不吃。 “你这里有没有黑的皮鞋油?”阿明正埋头批改作业,小露问道。 “有,有。”阿明看了一眼她的皮鞋,亮晶晶的,只是鞋底边儿上有一点点儿黄烂污泥的迹渍。 阿明起身去拿皮鞋油时,小露叫他把录音机也拿出来。她带来几盒空白磁带,说要录些回去听。 “皮鞋油都实实硬了,你是不是不擦皮鞋的?”她左右脚儿轮流搁在靠背椅子上,擦得来得个1仔细。 阿明看看自己的皮鞋,鞋底和鞋帮间的缝儿里白涂涂的,鞋面也灰涂涂的,鞋带儿更是旧咔咔2的。自从见不到阿琴后,他少了动力,很少再擦皮鞋。女人悦己者容,爱打扮、爱清爽是天性,而他本来就不太要修边幅,加上功课多,所以平常蛮随随便便的,除非是特别要紧的场合,才会擦一下。 他不好意思让她看到,连忙将脚儿伸进桌子底下去。 小露擦完鞋儿,布儿朝椅上一掼,就去后头洗手了。 洗完手,她用香帕儿擦干后,翻录起磁带来,不时地随着歌曲唱着,还摇着头儿,一副怡然自乐的样子。 天气忽然转热起来了,她穿着一条薄溜溜的将军黄的紧包着大腿的裤儿,那秀腿上粗下细,太惹人眼了,阿明不由得联想起中学同学糖瓶儿的腿儿来,何其相似,真当叫人心醉神迷,恨不得伸出手去抚摸一把。 他忍不住又偷偷往上眇了。但见她一头秀发披散在肩头,似乎刚刚汏过,这比扎着蝴蝶结儿看上去更成熟些。这天的天气有点懊闷,她脫了外套,搭在椅背上,背对着阿明,一件长袖花衫衬束进在裤儿里,显露出纤纤的杨柳腰儿,而丰腴的臀儿毕现,这叫阿明更加心醉神迷了。 当她转过脸儿来时,那端正的五官和充溢着青春的肤色,令他心动得犹如骤起的浪涛,久久不能平息。 阿明辅导她功课,也是化了不少功夫动了不少脑筋的,在静静的夜里有这妙龄少女相陪,虽然没说上几句话儿,但足够犒劳他的付出了。 “小露,作业批改好了,另外我给你准备了些时事要闻,像深圳的改革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五讲四美’、中国女排在袁伟民、郎平的带领下通过拼搏夺得了第几届世界杯等,这些你都要记住。”阿明走了上去,想把本子交给她。 “放在桌上,”小露看也不看一眼,顾自录着磁带,似乎不太高兴道:“我还没录完哩,你是不是要赶我走呀?” 阿明打了个瞪头憨:“小露,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只是上次听小洁说,你外婆住的东河横河桥边,都是乱草丛儿,墨墨黑没路灯的,你一个人回去。。。。。。” “我今天不回去,睡在姆妈家里,你担心啥西?小洁就是会多说!”小露说话有点昂呛呛。 “哦,什个套的。那你煞宽3来,我再去列些语文的东西。” “少列点,考得进就进,考不进再另外找工作,又不急的。姆妈格外性4的,要你辅导功课,怕我表工作似的。” “大人总想子女早点儿工作,好减轻些负担。小露,下个礼拜一你就要考试了,还是抓紧点。电视机厂全民的,待遇好,不像我们菜场是集体性质的,福利差。” “哦,哦,有数了。” 小露搞到十点多才回去,在天井里洗衣石上汏脸时,直朝坐在窗口还在看书的阿明看。阿明刚才在她走后,想她还是个伢儿,不太懂事,有点任性,跟她没有太多的天儿好谈,不如和小洁有话语说,这下她看着他,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她的双眼就像天上明亮的星星一样闪烁着。他忽然觉得她就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陡生出些爱意来。 “喂,阿明吗?我是阿娟,你今天不读书,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我一个人闲着没事,想和你聊聊天儿。” 这天礼拜六早上十点光景,阿明接到了阿娟的电话。这电话他等了有些日子了,后来忙于辅导一事,也不记挂它了,以为阿娟说过算数,并不真的会那样做。 他激动得手都有点儿抖了,但想到小露可能还有小洁要来,做好事总要做到底,这叫他为难了。 “阿娟,什个套的,我隔壁有个邻居,后天要去招工考试,这几天我在帮她辅导,今天晩上说好要来我中心店的,真当不凑巧,要么改在下个礼拜六,你看好不好?”阿明想了一想,对她直说。 “阿明,下个礼拜六不晓得我方不方便,这样吧,中午我们到近江去吃个便饭,你看好不好?”阿娟道。 “中午我到是没啥事体,几点钟?哪里等?” “十一点四十五分,望江门外直街和秋涛路口那里等。” 阿明搁上电话,想到和阿娟聊天儿总有股说不出的好味道,心里便美滋滋开了。他忽然想到了风不拉几的皮鞋,于是找出鞋油、刷子、布条儿来,擦得煞煞亮,又把车儿揩得干干净净——出去拷位儿,他还是蛮注意形象的。 这正是不冷不热不潮不闷最舒服的季节,阳光柔和地洒在身上,暖洋洋地很惬意。他和阿娟在近江村的一条小街上找了家比较干净的饭店,点了六七只菜和两瓶西湖啤酒,边吃边聊起天儿来。 几条大大小小的狗儿在桌边转来转去的,其中一条大黑狗忽然汪汪地叫了起来,其它狗儿也跟着乱叫。 喝了只一会,进来了几个讨饭子,在桌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俩吃。 有一个瘦骨棱棱的老太婆,银灰色的头发稀稀拉拉乱蓬蓬的,这种日子还穿着一件补了又补露着棉絮的粗布棉袄。她一只手拿着一根竹棒,另一只手臂上挽着一只破篮子,手上拿着一只破碗,眼眶干瘪得只剩一张皮了,两只无神的眼睛直盯着桌上的菜肴,嘴里嘀嘀咕咕的,似乎在说“行行好”。 另一个跛脚的男人,约莫五十岁,套着一件褪了色的蓝棉袄,棉袄上满是油渍,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子。他肩上斜挎着一只破的电工包,包里鼓鼓囊囊的,手上拿着一把断了一根筋的黑纸扇,不时地扇一下,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桌面。 还有一个乞丐,是个小女孩,十四五岁年纪,戴顶破了边儿的布帽子,一件拖到膝盖的脏不拉几的大棉袄套在身上,鼻子上印着涕痕,嘴角边淌着口水。她的眼睛亮亮的,躲躲闪闪地朝跛脚佬看,似乎怕着他什么。 阿娟和阿明摸了些碎角子出来,分给了他们,可他们还是不走,一边弯腰,一边盯着桌上。阿娟又捡了些炒里几和开洋爆蛋在老太婆的碗里,又把大半盘糖醋排骨全给了小姑娘。 “去!去!去!”跛脚佬朝老太婆和小姑娘喝道。 老太婆、小姑娘朝他俩连声说谢,捧着碗儿出去时还回过头来看。 跛脚佬站在桌边,用扇子指指啤酒,咂着嘴儿。阿娟有数了,把还有半瓶的啤酒给了他。 跛脚佬一把拿起啤酒瓶,咕噜咕噜直灌,喝得舒畅极了,然后抹着嘴儿,又摇起了扇子。 “老板,上三碗米饭,结帐!”阿娟朝柜台里打着算盘的老板说完,接着对阿明道:“阿明,不吃了,我们走吧。” 阿明的酒还刚喝了一杯,有几只菜还只动了一筷子,不解道:“阿娟,你刚叫了饭,走了?” “走,给他们吃,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吃。”阿娟立起身,到柜台结帐去了。 这时,门外又跑进了两个年轻的讨饭子,一个蓬头垢面,袒胸露臂,捞着痒儿;另一个穿一件单衣,赤着脚儿,脚趾头上都是黄泥巴,抖抖索索的。 “滾!滾!滾!”两人对跛脚佬直吼。 跛脚佬咽着口水,边走边看着桌上的饭菜。 两人把阿明的那大半瓶啤酒分在碗里,喝了起来,只一会儿,一盘醋鱼连骨刺都没有了。 他们把米饭和剩菜倒在尼龙袋里,走出门来,倒了些在一个躺在墙角的四十来岁的妇女的搪瓷杯里,嘴里喊着“一毛五”。那妇女似乎有病,脸孔蜡蜡黄地,听到“一毛五”,便拗起身子来,慢吞吞地从怀里掏摸出钱儿来,数了又数,给了那两人,然后用破袖子一抹黑筷儿,一点一点吃了起来。 那老太婆和小姑娘躲在小巷的拐角处,阿明他俩走过去才看到的。阿娟从皮夹里拿出些纸币,每人给了大约五毛钱。 老太婆居然拉着小姑娘跪了下来,磕起了头。她是外地人,嘴里说什么听不太灵清,好像是叫着“恩人”似的。阿娟连忙扶了他们起来,说“别这样”。 “阿明,我们到江边去走一走怎么样?”阿娟喝了些酒儿,脸儿红衬衬5的,眼儿更是火辣辣的。 “这里的江边我还没去荡过,好,去看看。” 他俩骑着车儿,摇着铃儿,穿出巷儿,直朝江边去。 田畈、鱼塘渐渐多起来了,而快到江边时,有很大一片油菜花地。虽是快暮春的季节了,油菜花儿还是黄艳艳的,在江风中微笑着脸儿,那倩影倒眏在水塘中,随波摇曳,像无数少女翩然起舞,美丽极了。 阿明一天到晩闷在单位里,发现还有这么好的乡景,不免生出些辜负春光的感慨来。 他俩推着车儿,聊着天儿,沿江而走,最后在江边坐了下来。 这时的钱塘江水,不像潮汛期黄交交6的,而是碧绿绿的。白云倒浮在江中,还有几只水鸟穿梭在云间,几片帆儿飘过来飘过去,仿佛是一幅会动的江景图,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春色撩人。 “春风又绿江南岸。阿明,想不到这里风景这么好,你没来荡过?” “上一次我在清泰门批发部搞培训,到那里的江边去走过一圈,那时天有点儿冷起来了,风儿也大,不像今天花儿开得介好,江风吹着这么惬意。” “阿明,早些年,我听牛钢说你在华家池时,跑到女浴室去汏浴,有没有介回事呀?” “哦,有那回事。那浴室男女标得不明,我从宜兴善卷洞、张公洞旅游回来,跑错地方了。” “你是不是想杨梅了?” “那时跟杨梅还没好上。” “那肯定是想女人了。” “阿娟,要说想女人,说实话,那时也只有一个人好想。” “想谁?” “其他女人虽好,但在我脑海里印象还不深刻,而一想起那人,浑身就痒得难受。” 【注释】 1来得个:杭州话,非常、很之意。 2旧咔咔:杭州话,东西用久了变得破旧之意。 3煞宽:杭州话,很宽松、很轻松之意。 4格外性:杭州话,不同于一般性,即特别性。 5红衬衬:杭州话,指从里面泛出红色来。 6黄交交:杭州人对淡黄色的一种叫法。 第73章 95. 困惑 “阿明,哪个女人介吸引你呀?肯定毛漂亮的,她是谁?”阿娟被阿明说得好奇起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阿明经过两次锤炼,也会噱头噱脑了。 “哦?你是在说。。。。。。” “是在说你呀!” “是我?阿明,你也会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的,真当是你!” “我有啥个东西好值得你想的?” “阿娟,你叫我想的东西多啰!” “是不是胡思乱想的东西?” “嗯!” “急个套想我?” “。。。。。。” “阿明,只有你我,说给我听听看。” “反正。。。。。。就到城河里去了。” “到河里去作啥?” “自己——自己——解决了。” “解决?” “呵呵,旺盛,没办法。” “阿明!你呀你!真当的!好了,好了,我不问你急个套解决了。我问你,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呢?” “这问题,电台上面、报纸高头辩论来,讨论去,其实都是吃了饭没事体做,活拆空。小伢儿晓得啥个骨头脑稀,饿了就想吃,吃饱了就要睡,这善恶都是后来社会造成的。” “阿明,你中庸之道学得不错嘛。” “阿娟,介简单的问题,孟子、荀子却弄得后人几千年来争辩不休。” “阿明,那你说说看,为啥是后来社会造成的?” “比方说,你刚才给讨饭子吃的,还有钞票,动了恻隐之心,如果没讨饭子出现,你就不会动这善念。那跷拐儿如果自己有得吃,吃饱了,就不会赶老太婆和小姑娘走了。同样,后来进来的两个讨饭子,也不会凶巴巴地赶跷拐儿走,这两个恶举就不会发生了。阿娟,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有道理。阿明,我经常听男人说,男人活那动1,一是为了吃,二是为了笃,吃吃笃笃2,将来翘帮了,阎王老爷也不拷屁股,你认为呢?” “这要说到人生观——小老百姓也只能这样,先饱暖,再**,吃吃笃笃实实在在。其实,你们女人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女人是被笃的,不像男人想笃谁就笃谁,笃的时候说得毛毛好听,笃好拔出就不认人了。” “阿娟,这要看人去的,并不是每个男人都介坏的,也并不是每个女人你想笃就能笃的。” “你是坏男人,毛毛都没出齐,就在天井里想笃杨梅。” “呵呵。人之初,不善,不恶,天性!天性!” 他俩聊着天儿,这时天空有点阴沉下来了,风儿也大起来了,好像要落雨了,阿娟要赶回去收晾着的衣服,于是两人便起身往回走了。 “阿明,今天老酒没喝舒畅,下次有机会再喝过。” “哦,好的,我请你。” “你什个点3工资,请我就算了。阿明,今天晚上好好交陪陪姑娘儿噢。” 阿娟最后的一句话儿,阿明听起来好像别有一种味道。 快回到中心店时,雨儿下了起来。他抹了把脸儿,感到肚皮饿了,便撑着雨伞去惠民路上吃了碗馄饨。回来后坐在窗前,望着天井里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来的雨水儿,想着与阿娟的谈话,心儿就是平静不下来。 阿娟问他如何胡思乱想,他毕竟还没老练到能玩女人于股掌间,那些下里下作的往事,无论如何是开不了口的。虽然他与她有点儿基础,她在他面前也不做忌,但毕竟多年不见了,彼此还是有点儿距离的。阿娟看他的眼神就像阿琴第一次位儿时看他的样子,充满着激情,尽管如此,阿明还是胆战心惊的,生怕给阿娟留下色狼的感觉。 同阿琴发展到后头,也许还能结婚,而同阿娟,则完全是不可能的。同阿琴的事儿黄出来,还有一句话儿好说,同阿娟纯粹是轧姘头,一旦黄出来,那就名声扫地了。尽管他想定了“两厢情愿,不上法院”,但心里头总有点寒滋滋、怕兮兮。 阿明也没心思看书了,拖开钢丝床,拉上窗帘,在下雨天,听着雨声困搞,他最喜欢了。 一觉醒来,六点都快到了。他想到小露要来,连忙起床收拾好了,出去吃了碗面儿,等着她来。 等到七点,没来;八点半,没来;快九点了,还是没来。阿明以为落雨天不来了,便摊开纸儿,练起毛笔字来。 这段时间来,他没静静安安过,除出辅导,就是夜读,难得忙里有闲偷,听着雨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儿,真当是浑身浑脑地轻松。 “阿明!” 中心店大门响起了敲门声,阿明打开门儿,小洁推着自行车就进来了。她取下雨披,拿出小手帕擦了擦刘海,走进大办公室,将一只塑料袋儿放在了桌上。 “阿明,在练毛笔字呀!” “下雨天,我以为你们不来了,所以。。。。。。小露呢?” “小露喝多了,吐了,我小伯伯、婶娘送她回横河桥去了。阿明,来,这块蛋糕特地拿来给你吃的。” “这。。。。。。” “今天小露生日,我们在奎元馆吃的。这蛋糕我婶娘叫我带来,还叫我谢谢你帮小露辅导。” 阿明明白了,原来什个套的。晩上那碗面儿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最喜欢吃甜的东西了,看到蛋糕上的奶油,就熬不牢了,难为情也不怕了,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阿明,你这里好像有股啥气子,毛难闻的。” “气子?哦,墨汁长远不用了,是不是这个气子?” “不是墨汁气子,好像是蒸鼻头气子4。” “蒸鼻头气子?我鼻头不太灵光,好像没闻到。” “你天天闻就没感觉了。你衣服什么的是不是都塞在抽屉里?” “是的。” 小洁打开床头柜和写字台的抽屉,把衣服一件件拿了出来,那气子就梆梆交5了。阿明这下也闻到了,脸孔都红了起来。 “阿明,你看,都出污花了,春天雨水多,你这里潮湿,黄梅天马上就到了,那污花就更多了。这些毛线衫不汏干净,不晒晒太阳,到时都蛀成洞儿了。” “呵呵。” “我晓得你这里洗洗晒晒不方便,我拿回去,汏好了再给你拿回来。” “不用,不用,小洁。” “没关系的,阿明!” “小洁,真的不用!等太阳好的日子,我自己会想办法晒的。” “阿明,不是我要挨上来,我看你帮小露辅导蛮认真的,有来有去嘛,洗洗汏汏这点小事儿,帮你做做也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阿明被她说得没话儿好说了。小洁手脚很麻利,迭迭拔拔把衣服都装进了套棉被的大塑料袋中,要了根索儿,绑好在车儿后架上。 “小洁,这真当难为情死了。”阿明实在不好意思。 “阿明,你同我客气啥西?天气好的话,礼拜三晩上你不读书,我拿来。”小洁笑着道。 她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儿,配上圆圆的脸蛋儿,很好看。 “阿明,你喜欢读书,如果不喜欢,日里头去我们厂批发部批点丝绸什么的,晚上到红太阳6去摆摆地摊儿,跃帐蛮好的,用不了十天,你一个月的工资就赚到了,我们厂里有些人就介套做的,都不想上班了。”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都是些笼儿里7出来的、找不到工作的人做做的,卖服装、小商品什么的,随便啥西都有,还经常抢位子打架儿,我们有工作的,急个套好去做这种事体?” “你脑筋蛮死的,现在国家号召要搞活经济,也允许个体户存在,样样事体要喝头口水,再说用的是业余时间,我要是个男的,我也去摆了。” “小洁,这种事体真当不是我们做的,况且我是个团干部,领导如果晓得了,不但要吃批评,弄得不好就免职了。这样一来,我就糟完了。” “阿明,你昨天的报纸有没有看?” “看过的。” “烟酒又调价了。这段时间来,样样东西都在调价,领导大会小会,教育我们小老百姓要体谅国家目前的困难,但东西都在涨,工资却加了一点点,这日子再不想点办法弄点儿外快,实在蛮难过的。” “有工作,饭碗头捧着,总不会饿死的。小洁,你说是不是?” “话是介套说的,但有铜钿,日子就不会过得结结巴巴8,总要好过一点。”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小洁看时候不早了,要回去了。阿明见雨还在落,自行车上又有一大包衣服,要送她回去。她说她家住在斗富二桥,没多少路,上中班、夜班惯了,也不怕黑,自己能回去。 送小洁走后,阿明想她年纪蛮蛮小,钞票倒是蛮看重的,对这种不要读书目光短浅的人,他感到不是很合得来。 “志不同,不相为伍。” 阿明自言自语着,只是小洁主动帮他去洗衣服,觉得她还是蛮好的。说实话,他活到介大,还没有外人给他洗衣服过,再说小洁又不是蛮难看的姑娘儿,这应该说是阿明的福气——姆妈真是希望有这样一个姑娘儿来照顾阿明呀! 可是,他正在努力学习要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的当儿,小洁的摆地摊儿想法,真当与他的思想南辕北辙。当初如果不读日语,不读高语,现在这只位子也轮不到他,这是有文化带来的好处,这点阿明还是弄得灵清的。 第二天雨儿是停了,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阿明正睡着懒觉,定富、子荣敲开门儿进来,问阿明如果没事体的话,跟他们到富阳去一趟。 阿明有些日子没到乡下去了,也想出去走走,好写点儿生活随笔——因为写作老师张春林要求学生最好毎天写生活随笔和读书心得,这样有助于提高对事物的观察力和对文章的理解能力。 定富叼着烟儿开着北京拖鞋爿儿,道:“阿明,今天带你出去兜风,办的是私事儿,我们晓得你不会去说的。” 阿明木而搁置:“办啥个私事儿?” 子荣两只脚儿搁在车窗边上:“阿明,这是王书记、周经理的私事儿,这个月第三次了,等会儿你就晓得了。” 这样说,阿明也不多问了,看着窗外的景色。 320国道进入富阳境内后,远处的山峦飘着轻雾,迷迷蒙蒙的;近处的村庄杂乱无章,破破烂烂的。道路两边有不少农贩,摆着小摊儿,卖着蔬菜、水果什么的,不时有狗儿穿过马路,在田埂上狂吠几声。鸡儿鸭儿在树林里悠闲地觅食,还扇着翅膀。 到了富阳的高桥,在镇里的一间矮房前,一个当地的农民听到喇叭声,走了出来,又转身进去,拿了三包西湖牌烟儿出来,塞给他们一人一包。 “这次什么货,有多少?”子荣问。 “四千斤萝卜和五百斤香蕉。”农民道。 聊了几句后,阿明他们和那农民、农民的老婆、农民的儿子就把萝卜、香蕉抬到了汽车上,然后农民爬上了后车厢。车儿开到中村的部队里,跑了三个营地,卸光了货。 出了部队大门,农民自己坐客车回富阳。临走,他数了155元叫子荣带给王书记,又拿出5元叫他们路上吃个饭。 阿明:“子荣,这是怎么回事?” 子荣:“阿明,这农民是王书记的亲戚,萝卜、香蕉2分5一斤收购来,4分一斤卖给部队,一转手就赚了不少。王书记和周经理合伙出钱做的,部队的关系也是他们打好的,那亲戚是跑跑腿儿的,至于他是不是2分5一斤收购来就不清楚了。本来周经理自己要来的,有点急事儿走不开,所以叫你一起来见识见识。阿明,这事儿绝对不能跟人说的。” 阿明:“那汽油费、运输费呢?” 定富:“当然是揩公家的油了。” 阿明:“我懂了。转手倒卖,损公肥私,没想到领导。。。。。。” 子荣:“阿明,现在搞活了,不像过去了。就说我们吧,一个月二十五六块工资和对象几趟马路一荡就燎光了,再不想点办法发财,他奶奶的,连西北风都没得吃了!” 定富:“子荣说得对。他们一个月做个七八次,少说说也有百把块进帐,比八级钳工老师傅的工资还要多,日子不要太好过!” 【注释】 1活那动:杭州话,人活着那腿脚还会动的简语,即活着之意。 2笃笃:本意马蹄声,杭州人用来隐喻男女关系。 3什个点:杭州话,这么一点儿。 4蒸鼻头气子:杭州话,东西受潮发霉所散发出来的刺鼻气味。 5梆梆交:杭州话,气味很重之意。 6红太阳:杭州人对现在的武林广场习惯叫法。 7笼儿里:杭州人对监狱的叫法。 8结结巴巴:本指说话不流利,此处比喻勉强,凑合。 第74章 96. 醋意 在转塘路边饭店吃饭时,阿明还在困惑。这萝卜、香蕉真的2分5一斤收购来的,那么本钱是112.50元,农民叫子荣拿回去155元,那么跃帐有42.50元,假如王书记和周经理对半分,也跟他一个月工资差不了多少了,而且几乎是不化力气的。 在他的头脑里,他认为这是投机倒把行为,抓住是要吃铐儿的,但眼下似乎很少提“投机倒把”一词了,而提得更多的是“搞活流通”,这个弯儿阿明一下子还是转不过来。 改革开放了,国家号召奔四化,奔富裕,小老百姓做点小生意也是不错的,但你王书记和周经理的政治面貌不说,损公肥私总是不应该的吧。毎次大会小会,都要教育职工如何如何积极上进,自己却暗罗罗在做这种事儿,这叫阿明真当想不通了。 子荣:“阿明,你吃闷酒作啥?这种事儿没啥个好想不通的,还有一件事儿你还没数不帐1呢!” 阿明:“啥事体我没数不帐?” 子荣:“今年夏天团支部是不是不熬油了?” 阿明:“是的。” 子荣:“你晓不晓得是啥原因?” 阿明:“领导说为了安全起见。” 子荣:“阿明,你真当太直竿竿了!今年承包给外头的人,涨到3分一斤,是不是?” 阿明:“说是物价涨了,加工费也要相应提高些。” 子荣:“这是说给木头听听的,其实,背后塞都塞饱了。” 阿明:“子荣,这种事体不好乱说的。” 子荣:“说你没数不帐,你还真当没数不帐!好了好了,不同你说了。阿明,你不要闷着头儿只读书儿,人情世故也要多了解了解——老子不塞东西,说不定现在还在豆芽菜工场孵豆芽呢!” 定富:“子荣说得不错。阿明,现在办事儿不像过去了,都要烟酒开路的,你想爬上去,要学点儿。你知道的,我们修车的那家店是周经理的弟兄开的,上次这汽车的方向盘螺丝数微子有点松动,调颗螺丝或修一修,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他就叫老子去把整个方向盘调掉,空头白劳化了300元。还有蛮好的轮胎也都去换掉,嘴巴上说是为了安全,蛮好听的,其实回扣都拿饱了。这些我们心中都是有数帐的,不敢说而已。现在提倡的是勤劳致富,像今天这种挣外块,也算勤劳致富吧。我们坐着不动脑筋,再下去就成十六光2了。” 回到中心店,阿明更加困惑了。他摸摸袋儿,夯不锒铛也没有50块钱儿。先前在家吃隑饭3,还交给大人2、3块叫他们去存银行。现在不同了,自己在外头吃,开销大,几乎存不起钱儿来了,要不是小兄弟们聚会少了,说不定这50块钱儿也早就燎掉了。 他不由得想起小洁的话儿来了。有铜钿,日子确实会好过,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自家已有了工作,而且又是个团干部,再去摆地摊儿,这如何行呢?而像王书记、周经理的所作所为,他更是嗤之以鼻。 记得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小商小贩要是不收起摊儿进单位,街道、派出所一大帮人就会围着摊儿,叫你想摆也摆不下去。一转眼的功夫,又允许个体经济存在了,世事的变化也真当难以预料。正因为改革搞活了,锡顺又动起了卖豆腐的念头,他是小商贩出身,自然还是喜欢现挖入4的。 阿明想来想去,书是“熊掌”,钱是“鱼”——“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他刚学过这篇古文,默念着,觉得子荣、定富,还有小洁,有点鼠目寸光,都俗了一点。 “堂堂团支部书记,去摆地摊儿,面子都没有了!”他暗忖道。 胡乱吃完晚饭,刚回进中心店,小露就进来了。 “阿明,你白天到哪里去了?我来看了好几次。” “哦,不好意思,我去了趟富阳,不知道你白天要来的。你昨天生日?” “是呀!是小洁来告诉你的吧。她还帮你洗衣服,是不是?” “小洁蛮热情的,我真当难为情死了。” “她热情?哼!你怕难为情,还会叫她洗吗?” 小露说话好像带着气恼,还有点儿责怪的味道,阿明不尴不尬的,叫她坐,她也不坐。 “小露,今天你一个人来,小洁呢?” “你是不是想她呢?” “想她?小露。。。。。。” “你想她,直说好了!” “小露,我没想她呀!” “没想她,提她作啥?” “提她?” “你是不是还想叫她洗棉被?” “。。。。。。” 阿明被她昂呛呛的话语搞糊涂了。“十八岁的姑娘儿怎么会什个套的!”他忖道,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生怕她的嘴巴翘得更高起来。 “阿明,你们是不是还说了木佬佬话语?” “是谈了些天儿,就是去红太阳摆摆地摊儿,挣点外快什么的。” “你们蛮有天谈的噢!” “随便谈谈,也没谈啥西。” “阿明,有没有东西再叫我做了?” “该做都做了。明天你去考的时候,题目要看清楚,表心急。会做的先做掉,吃不准的先放一放,回过头来再做。都做完后,有时间再仔细检查一遍。祝你考进!” “考得进考不进我都无所谓的,除了电视机厂,比它好的单位不是说没有了。” “国营企业总比我们集体企业好,比方说,我是集体性质的职工,想调到全民单位去,就调不来。有一次,我想去报考日报社,就因为是集体人员而被拒之门外。小露,你姆妈不会弄错的。” “好了好了,你们都蛮会烦的!我脑子还有点儿胀拔拔5,我回去了。” “你昨天喝多了,今天早点儿去困搞,明早好考试。” 小露拿起簿子就走了,阿明坐着打起呆鼓儿来了。 小洁帮他洗衣服,是自愿的,又不是阿明硬要叫她洗的,你小露生啥个气?而且小露的话语里头,酸几几的有点儿醋味,他们才认识没多少日子,这吃起醋来会不会太可笑? “伢儿脾气!伢儿脾气!”阿明最后给小露下了结论。 礼拜三的晚上,小洁拿着衣服来了,小露跟在后头。他俩脸孔都肃肃起的,不是太好看。 小洁把衣服一件件放在报纸上,小露靠在墙上,都没说话儿。 “小露,考得急个套?录用通知是不是还没来?”阿明关心的还是小露的工作。 “马马虎虎,等通知。”小露冷冰冰的。 “考好了,放松了,我拿录音机出来,你们跳跳舞。”阿明看气氛不太好,想化解一下。 “阿明,不用了,我马上要回去了。”小洁道。 “介早回去作啥?”阿明不解。 “家里头还有点事体,下次有机会再来玩。”小洁边折塑料袋,边道。 他俩走后,阿明心里头总觉得不是个滋味。看来这衣服一汏,似乎叫他们两姐妹产生些矛盾出来了,至于究竟为啥,姑娘儿的心思他也不是吃得太准。 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接到了小洁打来的电话。 “阿明,我是小洁。” “小洁,是你呀!谢谢你帮我汏衣服,过几天我请你们吃饭。” “不用了,不用了。黄梅天到了,你衣服要多晒晒,还有棉被都实实硬了,也要汏一汏,晒一晒。” “我有数了。小洁,你们好像不太高兴,这到底为啥?是不是因为我?” “没啥事,没啥事,小露就是什个套的脾气,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是不是你给我汏衣服,她不高兴了?” “那天礼拜天下午来,你不在中心店,我们聊着聊着聊到了汏衣服,我说你蛮罪过相的,衣服出污花了都不晓得,小露听了就不高兴了。我们争了几句,她说我对你有想法,后来我就回去了。” “哦,那天我坚持不叫你去汏就没事了。” “阿明,这又不是什么大不的事儿,你帮她辅导,我帮你汏汏衣裳,蛮正常的,也不知道小露怎么想的。” “她从小是不是宠惯的?” “她外婆外公欢喜她一塌糊涂,应该是吧。阿明,不多说了,你自己三顿饭管管牢,外面的饭菜不卫生,要注意,读书不要读得太吃力了。再会!” 小洁挂了电话后,阿明东想想,西想想,觉得两姐妹还是小洁懂事点,小露还小,还很天真,好在辅导已结束了,他也不用再操心了,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了。 过了几天,蒋阿姨在窗口对阿明说,小露已被录用了,马上就要去上班了。她在窗台上放了两只梨儿,谢了阿明好几声。阿明也为小露高兴,感到自己的力气总算没白费。 黄梅季节一忽儿开太阳,一忽儿下雨,闷热得很。墙上都泛出污霉点儿来了,还有大大小小的螟蚣、香烟虫从天井里爬进来,在墙上墙角里乱爬。阿明小时候曾被螟蚣咬过,吃过苦头,一边看书,一边提心吊胆的。他把火钳放在身边,随时随刻好对付螟蚣。 这几天永珍经理眼眶有点肿,有点红,坐在办公室里闷声不响,好像生着很大的气。 下午没人的时候,阿明悄悄问汪会计:“汪会计,永珍经理这两天作啥了,话语也不说,好像在生闷气。” 汪会计同阿明还是蛮好说的,她身子朝前伸上一点,幽幽交6道:“阿明,永珍经理哭了好几场了,你没数帐吧。” “为啥原因?” “豆芽菜工场的天井里造了两层楼的简易洋房,你是晓得的。王书记、六指头,还有各家菜场的正、副经理都分到了一间50平方(现此地段的房价每平方8到10万),旧房是不腾出来的。有两个副经理家里住房不要太好,如果不塞给头儿东西,根本不应该分到。永珍经理没分到,她气是气在她是支部成员,王书记、周经理是瞒了她做的。现在房子分好了,她去要求,哪个人还肯再让给她?王书记快退休了,现在做出来的事儿不像过去了,一个人说了算,那个敢去反对一把手。他在走前,好捞当然要捞一把。” “能不能分到房子是一回事,不商量擅自分房又是另一回事。永珍经理认得没几个字儿,哪里弄得过他们。” “其实,永珍经理她老公在造纸厂也分到过房子,惠民路口的旧房子没腾出来,不应该再分,她也想退休前捞一套。阿明,现在思想有点儿乱了,大家都在动脑筋捞好处,变得势利起来了。” “捞吧,捞吧,反正也轮不到你我。汪会计,这分房应该同工会搭界的,丙千为啥没分到?” “丙千只晓得捧着书儿看,表有事体的,或许也是瞒着他的,说得难听点,工会是摆摆在那里的。阿明,这事儿在这里你我说说,外面千万不好去传的。” “汪会计,你放心,我不会去传的。” 阿明联想到富阳的那一趟,喉咙口像有七八只虫子在爬似的,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难过死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他在给新职工上“五讲四美”课时所批判过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一想起这句话,阿明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注释】 1没数不帐:杭州话,同“没数帐”,心中无数之意。 2十六光:杭州人对十五号发工资十六号就用光的人叫法。 3吃隑饭:杭州话,白吃大人的饭。隑读“该”,依靠。 4现挖入:杭州话,当天贩卖东西,当天就有现金(利润)收入。 5胀拔拔:杭州话,头昏脑胀之意。 6幽幽交:杭州话,轻声说话之意。 第75章 97. 约会 中河望仙桥下,黑糊糊的淤泥低凹处,河水缓缓在流淌,泛着斑斓的油腻腻的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河里的污水基本上放干了,上面铺着不少竹排。每一个竹排上站着八九个团员,或穿高帮套鞋,或卷裤脚管儿,拿着钉耙、洋锹,将淤泥弄到畚箕里,然后再把畚箕接力到岸上。 中河的两旁,彩旗飘飘,横幅高挂——这是市团委组织的清理河道的义务劳动,阿明带了二十几个团员参加了这一劳动。 刚入夏的太阳火辣辣的,一丝风儿都没有。阿明从上午到下午,喊号挥锹,干得汗流浃背,几乎要脫力了。在传递一畚箕时,脚底一滑,陷入了粪臭般的淤泥中。 他穿着高帮套鞋,无力自拔,程小麟等几个团员见了,七手八脚把他拉了上来。 那套鞋已进了烂泥,不能再穿了。阿明浑身上下也龌风鸡槽、臭不可闻。他光着脚儿,带领团员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完成了这一河段的任务。 回到中心店,领导都已落班了。阿明烧了一壶水儿,匆匆忙忙汏个了浴,衣服、套鞋胡乱洗了一下,夜饭也不吃了,跨上自行车,直奔半道红。 为了迎接82年春季古代文学、当代文学、现代汉语、哲学、写作五门课的期终考试,班里九个同学(缺江山桥)说好在半道红的柴雄家复习,所以他要急煞拉污赶去。 这是两排单层的拆迁过渡房,不少房间空着。文韧、胡鸣还有柴雄这三人,中气十足,喉管十粗,为了一点小问题,就会争得面红耳赤。不过,在这里复习,随他们炸咙皇天,也不会吵邻百舍。 要复习的东西太多了,九个人多多少少都脫课过,靠点儿不完全的上课笔记,要考出好成绩也难。如果自己看书一点点再去整理出来,那要化费不少功夫。大家都要上班的,时间实在不够用。 所以他们自发地会在一起,分工整理要点,然后按填空、判断、问答等形式,答案放在最后面,用复写纸誊写出来。 九人足足忙了一通宵,所有可能要考到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了。大家照此复习,节约了大量的时间,而且有些难点,比如对“文学的政治性”、“文学的高、大、全”和“伤痕文学”的理解,经过讨论、争论,印象特别深,所以考试的成绩非常理想。 同学们尝到了甜头,决定成立学习小组,每个礼拜天轮流在各家学习。 大家推荐阿明为学习小组长,因为其他人有家庭了,或工作、谈婚忙,他一个人,工作相比也轻松。阿明推托不过,只得照办。 方元会篆刻,刻了“江石游鳞”印章,喻钱江学海十片鱼鳞,而学习小组则冠名为“游鳞斋”。 那印章“江”和“游”的三点水都漏口,暗寄着能奋力搏击江海,在人生路上有所作为。为此,他们制定了“学习准则”、“奖惩办法”、“斋费缴纳”等,并办斋刊《江石》。《江石》上登载的诗歌、散文等,由阿明在蜡纸上誊刻并油印。 由于旷斋要罚款,再说有斋费出去游玩、在家比拼喝酒什么的,所以大家几乎都到的,在暑假空闲的日子里海阔天空,乐而忘返。 仲夏的太阳炽烈得叫人难受,然而到了黄山脚下,习习的凉风吹来,叫人惬意极了。 阿明经与丙千商量,组织了团员、职工四十余人去黄山旅游。去年有熬油加工费,工会、菜场也愿意拿出一半,所以包了一辆东方客运服务处的大巴,驾驶员是小王的阿哥。 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早上6.30分出发,经余杭、临安、昌化到黄山大门口,已是下午4点了。他们在招待所住了下来,晚上打扑克,搓麻将,玩得高兴死了。 不知怎么的,阿明心里总觉得空荡荡的。 山还是山,风还是风,月亮、星星也一样,普陀山的情景犹在眼前,蓦然回首,伊人何在?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小弟兄们谈恋爱的有趣事儿,要说多细就有多细,可以对他娓娓而谈,那是见得了阳光的,而阿明与阿琴的事儿,根本摆不上台面。谈恋爱有酸甜苦辣,一吐为快,他吐不出,只能自咽其果。 阿琴已像断了线的鹞儿。要是这次耍子儿她也在,即便为了掩人耳目而不说一句话,但只要一个眼色,一个笑脸,也足以令他充实而不会如此落寞了。 “过眼云烟!过眼云烟!”他在招待所外乱逛,喃喃自语。 坐10公里的车儿到云谷寺,小部分人坐索道上山,大部分人走后山。 山道傍着溪涧,弯来弯去的,虫鸣蝉噪个不停。过了半山腰入胜亭后,石阶越来越陡,越走越吃力,个个热汗乱冒、气急嘿嘿1的。阿明他们边走边歇,眺望着峭壁千仞、雄伟壮观的天都、仙掌二峰,欣赏着“喜鹊登梅”、“仙人指路”景观,惊叹不已。 小王也是爬山上去到北海的。 一路上,他拿着一根毛竹竿儿,艰难地行走,每上一个石级,都要比他人付出更多的力气,但他并不畏怯,没有人敢嘲笑他,更多的是上去扶他一把,给他以鼓励。 小王这种不向命运低头的不屈精神,阿明看在眼里,更是惊叹不已。 他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在西府局弄口的一幕。 这天中午,住在惠民路上的矮小的缺手儿2被六个手持三角刮刀、棍棒的洋油箱儿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看上去是为首的非常结棍的人叫道:“今天不把你另一只手打残,老子就不在吴山上混了!” 缺手儿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剔骨尖刀,道:“今天除非老子死,不然,你们六人全家一个都表想再活!” 他扔了圆领的和尚衫,缺了胳膊的那只肩膀上的疤痕像烧焦的煤炭一样黑黜黜3的,蛮吓人倒怪的。 那为首的看了一眼,眨巴着眼睛,突然扔掉了刮刀,“扑通”跪倒在他的脚下,其他人也扔了家伙。 “兄弟!这老大的位置就让给你了,弟兄们都会孝敬你的!”为首的讨饶不迭。 这件事加上小王爬山,令阿明悟到了些做人的道理——做人要自强,不管人生路上遇到多大的困难、挫折,都要坚强、勇敢地去面对。 在玉屏楼住的那个晩上,也许爬山累极了,阿明做了个梦。他梦到他和阿琴站在仅6个平方的莲花峰上,翩翩起舞。脚下是云雾飘渺的万丈深渊,蓝天白云的天空中仿佛有曼妙的舞曲在回荡。他俩紧握着手儿,胸脯贴得越来越紧,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怦怦心跳。此情此景,他渐入佳境,亢奋不已,最后“梦笔生花”,就像中学军训时在五云山上一样,在床上画出令他咋舌的图画来。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的秀峰、奇松、怪石、云海,景色固然怡人,然在阿明的印象中,还是普陀山来得更深刻些。 男女因缘而聚,因情而亮。要是阿琴不在黄浦江畔,而是一起游玩黄山,阿明就用不着那样想念她了,而这想念又是这般地苦滴滴4,以至于对景色的观感也就灰搭搭5了。 回杭后的一个礼拜五,天刚黑了下来,阿明吃好饭回中心店,快到门口时听到里面有电话铃声,当他打开门想去接听时,那铃声没了。这种情况平时也有的,阿明也不在意,便铺开纸儿,练起毛笔字来。 “滴——铃——铃。” 过了半个钟头样子,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阿明接起电话,听出是阿娟的声音,顿时兴奋起来。 自那次江边分开后,阿明没接到过阿娟的电话,一开始还等她的电话,等不到后也就渐渐淡忘了,想想毕竟小她十岁,她有个家庭,有些事儿不是好乱来的。 这一段时间里,除出礼拜天去学习小组吃吃老酒谈谈海天,其它晚上都空着。有时实在冷清不过,他很想小露、小洁能来热闹热闹,可是她俩连个影儿都没有。阿明猜测要么小露上班忙了,要么洗衣弄出了不快。总之,他们不来,阿明也是没法儿的。 好在他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外头的生活。过去小兄弟家是他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如今他们都有对象了,不可能再去胡喊喊抬棺材了;书本是他现在的良师益友,而录音机则是他的“情人”——每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听着靡靡之音,这是他一天中身心最愉悦的时候了。 “阿明,猜猜我是谁?” “你是阿娟!” “你还听得出我是阿娟?” “当然听得出。” “阿明,刚才你是不是出去吃饭了?” “是的,头毛子你打电话来过?我回到门口时听到有电话铃声。” “前头我打你电话,没人接,我想你大概去吃饭了。阿明,前段时间我有点事儿,又怕影响你读书、考试,所以没打电话给你。上个礼拜五晚上打过一个电话给你,毛长时间没人接。” “阿娟,团、工会搞活动,我到黄山耍子儿去了。” “怪不得没人接。阿明,这几天天气热得要死,我心里也烦闷得要死,你明天有没事儿?” “没事儿。” “你没事儿,能不能陪我出去荡荡西湖?我好长时间没去西湖边儿了。再说那次吃饭没吃好,明天我补起。” “阿娟,现在荷花开得正好,我也想出去荡荡,只是吃饭,我欠你一顿,还是我请。” “阿明,你同我还客气啥西?今后你找对象,钞票直直交6要用喽!” “这真当不好意思。” “有啥个不好意思!这样吧,你请客,我会钞。你不要再多说了!” “那好吧。明早急个套见面?” “十点钟,断桥边儿。” 拷好位儿后,阿明练字儿的心思都没有了,满脑子都是阿娟的身影,叫他浑身热刨刨的。这天儿本来就热,他汗出淋淋的有点难受,索性拿出录音机来,边听音乐,边汏起浴来。 “笃——笃——笃。” “阿明!开门!” 阿明正汏得兴奋,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还叫他开门。 “哪个?”他问。 “你连我们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小洁!小露!”小洁的声音。 “哦!不好意思,我在后头汏浴,听不灵清,你们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阿明匆匆地揩抹起来,心想这要么不来,要来都一起来了。“好事儿撞在一起,谁说福不双至?桃花运到,闭着门儿都挡不住啊!”他窃喜不已,套上牛头裤、长裤儿,背脊上的水珠儿都没揩燥7,赤着膊儿就去开门。 小洁、小露看他赤膊大仙的样子,吃了一惊,小洁倒是进门来了,小露站在门口急转身儿去了。 阿明有数帐了,连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件汗背心套了上去。 小洁捏着鼻头呛了几下——她又闻到蒸鼻头气子了,似乎比上一次还要重。 小露被叫进来后,也捏起了鼻头,有点受不了地看了阿明一眼。 阿明晓得不对头了,连忙关上抽屉,拖过椅子,笑着叫他们坐。 小洁却一只只拉开抽屉。办公桌的抽屉里放的是衬衫、短裤、袜儿之类的小东西,气子不是太重,当她打开床头柜,那气子就梆梆交直冲鼻儿了。 床头柜里塞满了毛线衫、毛线裤、中山装等大东西。小洁一件件摊开来,阿明连自己都看得木坏了。。。。。。 【注释】 1气急嘿嘿:杭州话,上气不接下气之意。 2缺手儿:杭州人对少一只胳膊的人的叫法。 3黑黜黜:杭州话,黑貌。 4苦滴滴:杭州话,苦味。 5灰搭搭:杭州话,灰暗。 6直直交:杭州话,还要用许多之意。 7揩燥:杭州话,擦干之意。 第76章 98. 荷香 那衣服上到处是一点点白涂涂的污花,毛线衫、毛线裤已蛆出洞儿来了,而中山装的领口都霉破了,那气子真当叫难闻,闻了便想吐。 阿明拿出茶杯,冲洗得干干净净,给他俩泡好了茶。 “阿明,黄梅天一过,衣服都要晒晒太阳的,如果有污花,就马上洗掉。你看!你看!都霉成介套了,你肯定没晒,表说洗了,是不是?”小洁道。 “哦,前段时间复习考试忙得了一塌糊涂,又去了黄山几天,没想到黄梅天会介厉害。”阿明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你这儿晒晒东西也确实不方便,要晾索儿没晾索儿,要架子没架子,只有天井里介小一块地方可以挂挂晒晒。不过,你自己总要想想办法的,介好的中山装霉破了实在可惜。”小洁皱起了眉头。 “阿姐,阿明蛮邋遢相蛮懒惰的,上次我来,看到他皮鞋龌风不鸡糟的,也不晓得擦一擦。他以为我没看到呢,把脚伸到桌子底下去了。”小露翘着嘴巴道。 “小露,你表介套说阿明,你看他脸孔都被你说红了。阿明,你要晓得,姑娘儿看男伢儿,一看头,二看脚,三看手。头发清爽整齐,皮鞋挺括煞亮,手上手表品牌新潮,姑娘儿对他第一眼印象就好,就会欢喜。你看你,说说是有文化、有修养的,格点儿都拔不灵清。手表要有条件买,不去说它,头呀脚的,总可以弄弄清爽的。”小洁给阿明上起生活课来。 “阿姐,表同他多说了,我们是来搞搞儿的,他拔不拔得灵清管他作啥?”小露似乎厌憎堂姐烦了。 “阿明,我们是想想你一个人蛮冷清的,今天正好跟小露凑空在一起,所以来陪陪你。你说过欢迎我们来乱的,男人家说话算不算数的?”小洁道。 “男人家说话急个套好不算数的!你们搞吧,我去后头洗一洗衣服。”阿明拿起衣服要去洗。 “阿明,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儿,我帮你去洗一洗,蛮快的。”小洁上来拿衣服。 “我自己会洗的!我自己会洗的!”阿明不好意思极了。 “阿姐,随他去,他又不会跳舞的。我们跳舞,他没事体正好洗衣服。”小露拉住小洁。 “对,对,小露说得对。你们难得来,好好交跳会舞儿,我没事体,慢慢交洗,看你们跳。”阿明抱着衣服就到后头去了。 隔壁头几个娘儿们听到嘭得嘭得,也进来了,咿咿呀呀的,疯跳起来。 这天儿热,娘儿们穿得十分单薄,上上下下隐隐约约都能看到些。阿明不时地从隔廊的窗户朝里面看一眼。这不看也就算了,看了就有点儿搪不牢了,好在有水池挡着下身,他也竭力控制着,生怕他们突然进来出洋相。 尤其是小露,天生的丽质,真真当当是个掼得过钱塘江的美人儿。她上面穿一件薄溜溜贴身的花短衫,下面是条白黑条纹的西装短裤。上面耸耸起,下面紧绷绷,实在太勾魂摄魄了。阿明生下来还没见过曲线这么优美的这么雪白的腿儿。 “可人儿!可人儿!唉!要是她能够做我老婆,这辈子死了人也做过了。”阿明已是情迷意乱了。 “阿明,你还没汏好啊?”小洁歇脚时,走到后头来问道。 “快了,快了,差不多了。”阿明道。 小洁拿起晾叉,从小天井上面的晾竿上叉下衣架儿,泼了些水弄干净,把已汏好的衣服叉了上去。 “阿明,我和小露明天都休息,我叫个小姐妹来,或者你叫个小弟兄来,到我家里去吃中饭,下午我们打打老k什么的,你有没有空?” “小洁,不来赛啊!我明天还有事儿,下次再来过,好不好?” “你有事儿那就算了——阿明,你是不是已拷好了位儿?” “没!没!没!” “阿明,我想想你也不会有位儿拷的,是不是跟同学说好出去吃茶了?” “是的!是的!” “那下次有机会再叫你。” “好的!好的!嘿,小洁,我问你,你现在同我在后头说话,小露会不会像上次一样醋钵头倒翻1?” “她有时光去的2,上次是工作没入胃3,心情恶辣,所以要发乱头脾气。她心情好的时候,一般是不会这样的。” 衣服冲洗好了,时间还早些,阿明点了一支烟儿,看他们跳起舞来。他的眼光转来转去的,看得最多的还是小露。确实,她有种说不出的少女纯真、灿烂之美,阿明从来就是吃对相貌儿和身材的,小露太适合他的胃口了。虽然小洁懂事,会体贴,但阿明也是个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花泡儿天性,自然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想法。 热辣辣的阳光一早就开出来了,阔叶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那叫声特别响亮一点儿的,是不是喜鹊在叫,阿明也弄不灵清。昨夜这帮娘儿们搞得太迟了,还围着他寻开心,都是В呀卵的,阿明纵横捭阖,以一挡十,虽然给他们沾了不少便宜去,但躺在床上想想还是蛮有味道的。 天热之故,断桥边儿人不多,阿明到时还早些,便坐在亭子里看起荷花来。 湖面上碧绿碧绿的,白的、粉红的花儿都探出头来了,在轻风中微摇着脸儿,吐出一阵阵淡淡的清香。有的叶儿上还滚着很多颗大大小小的水珠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地晶莹,那或许是野鸭儿、鱼儿游来跳去弄上去的,这样荷花就更显得有活力了。 无数蜻蜓、蝴蝶儿飞来翩去的,点着水儿,停在花蕊,悠悠的,静静的,似在编织着自己短暂而又美丽的梦儿。 阿明忽然想起了杨梅,桥儿还是那座桥儿,花儿还是那些花儿,上面的山儿还是那座山儿,然物是人非了,今天拷位儿的人却换成了另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同样叫他激动,甚至更能叫他想入非非而心醉神迷。 阿娟来了,戴着顶白色的缀着一朵红玫瑰的遮阳帽儿,穿着一套镶紫红花边儿的白色的套裙,一双半高跟奶白色的皮鞋扣儿边上闪着两颗晶晶亮的翡翠。 她的裙子小喇叭形的,没有过膝盖,露出白皙而又体洁的腿儿。樱唇上微涂了口红,眉毛和眼睛似乎纹过的,格外清秀而亮丽。 阿明一看到她像贵夫人似的,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成熟的美,禁不住怦然心跳了。亏得他有了些位儿的经验,总算抑制住了哦七哦八的冲动。 他俩推着车儿走在白堤上,长长的垂柳不时拂在脸面上,软绵绵、痒兮兮的,十分的惬意。 在平湖秋月寄好自行车后,他俩进入了孤山后麓。盈盈碧水,绿树繁木,鸟语花香,看不尽的风光,听不完的妙曲,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过了一座曲桥,上了铺满落叶的山径,他俩在放鹤亭上坐了下来。这亭是后人纪念北宋隐逸诗人“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而建,他的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传颂千古。 “阿明,这段时间有没有想我呀?”阿娟从挎包里拿出几只黄岩蜜桔,边递给阿明,边脉脉地看着他道。 “想!”阿明已心慌卵跳了,鼻子上沁出汗珠儿来了。 阿娟拿出香帕儿,给了阿明:“阿明,说句心里话,能和你坐在这里,聊聊天,也是一种幸福呀!” “阿娟,这也是我做梦都没梦到的。”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嗯!” “阿明,有些事儿,怎么说呢,都是有天意的,有缘分的,你说是不是?” “嗯!”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你小时候的身影儿,特别是那一次在车上,你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息,吸引得我不由自主了。也许我没哥哥、弟弟,又生了个女儿,所以男伢儿对我来说,有种莫名的好感觉。” “那你对男伢儿是不是都有这种好感觉呢?” “也不是。你小时候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有不善不恶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一想到那情景,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样,浑身痒得难受。” “阿娟,你看!有人摔倒了!” 在亭下十来米外的山径上,一个胖墩墩的老太婆摔倒在路边,哎唷哎唷叫着。她老伴想下坡儿又下不去,焦急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向人求救似的。 阿娟立起身来,跑了下去,跳下坡儿,去扶老太婆。 阿明也紧跟着下去了。那老太婆太重了,他和阿娟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扶了上来。 老太婆嘴角儿流着血,坐在石阶上,气急嘿嘿的,手指着右脚,直叫痛。她老伴脱了她的布鞋儿,撸起她的裤脚管儿,脚背肿得像个馒头,显然是骨折了。 “急个办?急个办?”她老伴搓手顿脚,急得团团转。 “阿明你嗷烧4去平湖秋月茶室打120,我在这里等!”阿娟道。 阿明打好电话,跑回放鹤亭,已是满头大汗,气急呼啦的。有一堆人围着老太婆,似在等着救命车来。 过了没多久,医生拿着担架小跑着来了,问了一下情况。大家热情得很,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老太婆抬上担架,又帮着医生抬到了平湖秋月。 “阿明,医生说要通知家属,最好人跟去,她老公不是太弄得灵清,那我就跟救命车去,你慢慢交到浙江医院来好了。”阿娟道。 阿明站在中间,左右手各推着一辆车儿,上西泠桥时,一阵荷香随风飘来。他贪婪地闻着醉人的清香,它虽然没有桂花香的浓郁,在这炎热的天气里,闻一闻也着实叫人神清气爽。 他在桥头停了下来,抹着汗儿。眼面前都是荷花,那叶儿绿得不能再绿了,沿着湖边一直铺到了断桥边儿,而天又是那么地蓝,映在微微荡漾的湖中。那绿一片、蓝一片,加上葛岭的青一片和亭亭玉立的白的、粉红的荷花,丹青也难描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阿明不由得吟诵起宋代诗人杨万里的诗来。 他忽然把眼前美好的景色与阿娟联想在一起了。 阿娟有偷男人的味道,看来不是个三从四德的女人,但她似有菩萨心肠,心底里还是蛮善良的。本来把老太婆送上救命车后,这事儿也就完了,好继续拷他们的位儿,去吃他们的中饭,她偏要跟到医院去,也不知道家属通不通知得到,什个时光能赶来也不晓得,饿肚皮是肯定了。还有,万一被诬赖是她踫倒老太婆,这死无对证的,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然而,她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畏缩,这叫阿明自叹不如。 花有百花,花香各不同。此刻,阿娟就像淡淡的荷香,一丝丝、一缕缕沁入阿明的心扉。他突然之间觉得她是那么地可亲可爱,如果能把她拥入怀中,闻着她的清香,那该是多么地美好啊! 【注释】 1醋钵头倒翻:杭州话,形容吃醋。 2有时光去的:指有时候这样,有时候那样。 3没入胃:杭州话,此指没解决、没安排好。 4嗷烧:杭州话,马上、快点之意。 第77章 101. 烧香 雾里看花,花更绰约。 阿明痴痴地坐在那里,听着里面哗哗的水声,想起了小时候偷窥隔壁邻居鼻涕阿二娘的洗澡,然女人胴体脱得活脱净光,在男人看来,味道并没有方才半遮半掩的隐隐约约的来得刺激,那样儿确实更能叫人想入非非。 过了些时间,阿娟似乎没穿什么,半裹着浴巾出来了,抹着黑发,道:“阿明,我好了,你去汏吧,香皂、毛巾还有浴巾,我给你放好了。” 她说完,便进了大房间,拉亮红兮兮暗幽幽的台灯,打开了电风扇。 阿明边汏边想着,感到幸福得很。这时夜里头十点多了,不可能再有人来敲门儿了,他彻底放松了心儿,舒舒服服地汏好浴,关灭了饭厅里的灯,裹着浴巾进了大房间。 阿娟喷了点香水在身上,那香味淡幽幽的,一闻到人就神清气爽的。她侧躺在已铺了垫布的床上,浴巾半掩着身儿,一手托着香腮儿,痴迷迷地看着阿明进来。 前奏如火如荼得差不多了,两人都欲火焚身,当快鸳鸯戏水时,阿明忽然想到了杨梅那件事,不敢动弹。 “阿明,你怎么啦?” “怀——怀孕!” “呆头鹅!怀、怀啥个孕,有环的!” “环?啥个环?” “计划生育环啊!呆头鹅!” “那不会——不会那个的?” “当然不会,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阿娟的腿儿太壮实了,在灯下比湖边更是好看百倍。阿明搪不牢,哎呀一声,擦着大腿,完了。 阿娟十分善解,十分体贴,两人卿卿我我,肉麻的刺激的无话不说,大半个钟头后,前奏奏得很兴奋,接下来就真刀实枪干上了。 阿明是个毛头小伙子,初露锋芒,冲锋陷阵,死打硬拼,而阿娟很会把舵,忽儿逆水行舟,忽儿乘风破浪,忽儿港湾静泊,忽儿扯帆远航。。。。。。 云飘沧海三千里,雨散巫山十二重。 也许阿娟起早起惯了,快鸡叫三遍的时候,她起床去收作1了。 “阿明,好起床了。”阿娟在睡得烂泥一般的阿明的脸上吻了一下,摇着他的肩膀道。 阿明骨头脑稀都吸干了,揉着眼儿,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腿光儿软不郎当地汰好脸。 “阿明,来,吃了再走。”阿娟端起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桂圆烧蛋,一口一口喂起已是她小情人的阿明来了。 阿明生下来就命苦,如今享受着小皇帝的待遇,那幸福感是好得了一塌糊涂。虽然阿娟大他那么多,但她像个姐姐似的,体贴入微,这叫阿明感动得心生一定要好好交地对她。 半夜里下过一阵雨儿,桃花弄本是坑坑洼洼的泥地,路高头成了烂污凼2,便更加难行了。天还没亮,又黑糊糊的,阿明怕摔倒,便推着车儿慢吞吞地走。 阿娟家虽然温暖无比,但到了外头,阿明心里才踏实了——头一次做那事儿,生怕被捉奸在床,总是心慌几遭的。 阿明深一脚、浅一脚踏在烂污凼里,这污里特邋的,不由得联想到了蚀骨销魂的一瞬间。那一刻,他惊奇地发觉,洛浦仙姬也好,巫山神女也罢,女人最美最可爱的时候,便是她在滮出玉液琼浆后依偎在男人胸膛上的时候。 阿明初尝禁果,虽然竭尽了精华,但眼前一浮现出与阿娟共搏涛头的情景,便又兴奋异常。他这般思着想着,白天就忽忽过去了。 夜幕降临后,吃好夜饭,他哼着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舒舒畅畅地洗起澡来。 人生的头一遭就这么不经意间跨出去了,他感谢上苍赐给他如此愉悦、完美的艳福。在叹惜杨梅、阿琴从指缝里溜出去的同时,他心中更充满了对明天的渴望。 先前,阿明对“吃吃笃笃”的“笃”感受并不完全、深刻,如今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站在了高山之巅,览尽了脚下一望无垠的风光。山因烟水而活,花因雨雾而美,人因爱情而亮。“唉!做人啊做人,原来为了吃笃而活呀!”他似乎悟到了做人最好的滋味,喃喃自语着。 阿明的心思都放在阿娟身上了,阿娟三、四天不来电话,他的脖子就会伸得像鹅头颈一样长,电话一来,便会遍体燥热,兴奋异常。 这等好事儿的头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开学前几次通宵恩爱,露水鸳鸯尝鲜,用起了十八般兵器、三十六套路,忽儿下瞰深壑,忽儿上仰苍穹,忽儿左抱琵琶,忽儿右拨琴瑟。在阿明看来,纵有千亩田地万贯家财,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般如胶似膝颠鸾倒凤的愉悦了。 阿明每次去,阿娟都会端上香喷喷、色艳艳的佳肴,几乎是山珍海味和时令蔬菜。这些菜肴又对着他的咸淡口味炖煮炒煎,味道好得一塌糊涂。他俩或对月畅饮,或听雨情语,了无遮掩,真当是锦房里一对鸳侣,香榻上一双凤友。 忽忽秋季开学了,之前小露、小洁晚上来过两次,加上隔壁的一个女孩,打一会儿牌,跳一会儿舞,弄到深更半夜的。他们渐渐地熟悉起来,有时话语乱头说也不会生气。 这天中午,阿明接到了阿娟的电话:“阿明,明天是地藏王菩萨生日,我想叫你陪我一起去馒头山烧烧香,可是是个礼拜四,你要读书,我一个人回来,走山路怕。” “那我明天叫同学给我请个假,陪你去。”阿明不假思索道。 “你脱落课要不要紧的?” “阿娟,不要紧的,你晓得我们有学习小组,到时补一补,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那好,明天晚上六点半在南星桥3路车终点站等。” 据说地藏王菩萨是幽冥界的教主,阎王老爷也是他的属下,凡人得到他的大愿力,便能祛邪除病、延年毕愿、转夭为寿。地藏王的生日是农历七月三十,那一年只到廿九,风俗习惯也就在这天做。 那天晚上,天气好极了,月亮挂在天上,圆圆的,亮亮的;满天繁星眨着眼儿,闪闪的,晶晶的。那时钱塘江边的馒头山还没整修过,小路的两旁都是简房破屋,上山小道的石级破损不堪,也没有路灯,许多人拿着手电筒上山的。 山顶有寺叫梵天,烧香拜佛基本上是本地人,也有从江对面萧山赶来的大伯大妈。寺庙不大,人却不少,挤挤挨挨的。 烛光闪烁,香烟缭绕,供案上摆满了瓜果、糕饼、鲜花、糖酒什么的,和尙剔着灯儿,双手不时地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排队排到他俩了,阿娟准备了两份香烛、供品,拉着阿明跪拜起来。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祈求平安健康、幸福如意。 “阿明,你知道地藏王菩萨说的最有名的一句话儿是什么?”在下山的路上,阿娟问。 阿明挠着头皮,想了一想还是想不出来,道:“我对佛教没研究,只知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说还是读中文专科的,这下你知道了吧。” “阿娟,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下面还有一句‘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对不对?” “对,对。阿明,我们做了那个。。。。。。会不会下地狱的?” “地狱,天堂,都是凡人造七造八造出来的,是虚幻的东西,你信则有,不信则无。坏人死了下地狱受折磨,好人死了上天堂享乐,这都是吓吓小伢儿哄哄大不死3的,其实是叫人弃恶扬善而已。《封神榜》上有好几个杀人如麻、贪得无厌的恶人死后都被封了神哩。我们把人性最美好的感情相互给予,而只要不出于玩弄、乱淫,再说又不是你先错,怕什么地狱不地狱的。” “阿明,从道德上来说,是不是应该受到惩罚?” “阿娟,我常听小弟兄们说,天下没有独卵,也没有独В,虽然有点儿夸张,但轧В轧卵搞七捻三的人应该不会少,如果要受惩罚,那么很多人都应该下地狱了。” “阿明,你介套一说,我宽心了不少,但你说的‘独卵’、‘独В’是啥个意思呀?” “男人的卵,一生中不会只踫一个女人;女人也同样,В不会只被一个男人踫,你说是不是?” “这个谁弄得灵清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还是很注重贞操的。” “阿娟,外国都讲性自由的,现在开放了,不同以前了,你看大街上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的男女要多不少,我看这贞操迟早要被丟进垃圾桶的。” 出了馒头山路,便到了江城路。过了雄镇楼,阿娟建议到望江门吃面去。阿明生怕被熟人撞见,有些迟迟疑疑的。 “阿明,你粘粘千千作啥?我老公早就困到北都里4去了,即使熟人傍到了,就说我们路上傍到的,这一起喝喝老酒吃吃面儿有啥个要紧?” “阿娟,你不怕,我也就不怕了。” 望江门铁路边儿的面店生意好极了,要翻桌儿5等吃的。阿明东张张,西望望,生怕撞见熟人。那时候跟刘三姐在这儿吃面,他并不这样担心。如今的情形不同了,他和阿娟,姐弟不像姐弟,夫妻更是不像,给人一眼就是不正当的姘头关系,而且这小子看来是吃软饭6的——阿明对此心里头总感到不光彩。 “阿明,你在想什么呀?”阿娟问道。 “没、没想什么。”阿明否定得快。 “阿明,你现在肚皮里有几根蛔虫我还会不知道,是不是怕熟人撞见?” “。。。。。。” “没什么好前怕狼后怕虎的。你不是说‘性自由’、‘开放了’,还怕什么?” “无事胆小,有事胆大。阿娟,我性格就是这样的。” 桌儿翻到了,阿娟点了白切肚头、盐水毛豆等几只冷菜,给阿明点了碗猪肝面,自己点了碗雪菜黄鱼面,要了两瓶啤酒,喝开了。 “嘿,小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潇洒啊!” 阿明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吃惊地回过头来,后头有三四个洋油箱儿,拍他肩膀的那人似曾相识。 “小老师,你是贵人多忘事呀!不认得我阿三了?” 阿明忽然想起来了,这人就是新职工上岗培训的长头发,只是他的长发扎成了一把,又蓄起了寸把长的胡须,穿戴也怪模怪样的。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阿明立起身来道。 “多谢了!多谢了!等会儿单我会买的,多喝几杯!ok!”阿三一手握着阿明,一手又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单我自己会买的!”阿明不好意思。 “小老师,你介套就看不起我阿三了!朋友!朋友!说介多话作啥?喝!喝!喝!”阿三摆着手儿道。 老板娘殷勤地招呼阿三他们坐下了。阿三翘着脚儿,喷着烟儿,又朝阿明摆了摆手儿,示意他们吃。 “阿明,这是急个套一回事?”阿娟搞不灵清,问阿明道。 “阿娟,什个套的。那年蔬菜公司招工,我在清泰门批发部帮公司培训新职工,他和一个小眼晴在回家的路上打起来了。他掼倒在路上,头部被石头儿笃坏了,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后来我叫了辆三轮车,把他送到市三医院抢救,又送他回家,弄到深更半夜。所以,今天踫到了,他要谢谢我。”阿明道。 “哦,我晓得了。社会上跑跑的人,都蛮讲义气的。不过,等会儿我们还是自己去会钞。还有,我刚才看,他好像是这一带的地头蛇,你少同他们最好不要同这种洋油箱儿来往,不然,要带坏的,说不定还要闯祸的。” “这个我有数帐的。” 【注释】 1收作:杭州话,即收拾。 2烂污凼:杭州话,坑坑洼洼的烂泥地。 3大不死:杭州话,指大人、成年人。 4困到北都里:杭州话,睡得很熟之意。 5翻桌儿:杭州话,指前面的人吃完,桌子空出后,后面等待的人才能吃。 6吃软饭:杭州话,指男人依靠女人吃饭、过日子。 第78章 钱江潮 103. 钱迷 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钱塘江,古称浙江、之江等,源于新安江,注入东海,全长近六百公里。由于日月引力和有状似喇叭的杭州湾,故造成特大涌潮,成为世界一大自然奇观。 在钱塘江畔的月轮峰上,六和塔巍巍然。其塔建于北宋,外观8面13层,内7层,高近60米,檐头翘角上悬挂铁铃104只,为镇潮而建。梁山好汉花和尚鲁智深在此圆寂。毎当中秋一过,江潮滚滚而来,声若雷霆,势如奔马,波澜壮阔,动人心魄,而风送铃声,在月夜里和着涛声,听来别有一番情趣。小子有一首《六和听涛》,单抒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年年此日逢,蹄溅雪千层。 潮起吴宫盛,汐落宋阙崩。 怒涛来复去,白发剪重生。 万事皆空也,独行挽暮风。 阿娟去世后,阿明虽然还有小露、小洁来玩时可以散散心,但好景不长,小露搬家了。这一搬,将近两年不见面了。小弟兄们接二连三成家了,难得聚会一次时,都对过去的无忧无虑留恋得很。改革改掉了定安蔬菜食品中心店,成立了上城区蔬菜食品公司,不再归杭州市蔬菜公司管,而归上城区商业局管。阿明在区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兼团总支书记。这一段时间里,阿明找来找去找对象,屡战屡败,他心灰意懒得很,几乎和“游鳞斋”学友们在一起刻苦读书了。正是: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103.钱迷 不长不短的浣纱路,本是条城中河,中苏交恶时,被填平做了防空洞。十多米宽的马路两旁种上了香樟、梧桐树,沿街的房屋几乎是两层楼的木板房,也有几幢是老底子民国留下来的青砖大房。 3月5日是学**日,市团委组织团员、青年在浣纱路开展“为您服务”活动。内容有剃头刮须、修车补胎、缝衣裁裤、修理电器、手表等。阿明挑选了八九个有些手艺儿的男女团员、青年,搭了个简单的雨篷儿,上面挂个小横幅,下面摆张小桌儿,免费为民服务开了。 天公不作美,小雨儿时断时续的。梧桐树上毛里索落1的黄实果儿随风散落下来,飘在人的脸上触兮兮、痒交交2的。 虽然天气不太好,风儿也有点冷兮兮,但人还是很多。一枚枚团徽在胸前闪闪发光,一张张笑脸温暖如春风。那时**精神扎根于团员、青年心中,良好的社会风气处处叫人感到人间的温暖,如今的人已被铜臭熏翻了,人心不古了。 离阿明他们服务摊三四十米处,一个穿着军装一看就是北方人的姑娘儿吸引住了阿明。她身高胖瘦太像《南海长城》中的演员刘晓庆了,只是皮肤没那么白晳。她单位来摆摊从阿明摊儿前走过时,阿明就被她的靓丽迷住了。 这种令阿明心跳的日子有段时间没有了,阿娟刚走,小露、小洁偶尔来玩一会,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似乎上不了谈情说爱的轨道。自从尝过颠鸾倒凤的味道后,他对此渴望很强烈,想好好找个对象,可是这并不容易。 他不时地朝那头眇去,也拎桶水儿什么的有事没事从她身旁走过。她的单位是家西湖边上的大酒店,看上去她是个团干部,似乎懂医,在给大伯大妈量血压,还剪手指甲。 到了下午快收摊时,阿明实在想多看她一眼,色中生智,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方凳儿上,掳起袖管儿。 “你好,帮我量个血压。”阿明朝她一笑,正儿八经的样子。 她也朝阿明一笑,那微露的牙齿太洁白了,十分地整齐。团徽似乎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她边给阿明量血压,边用普通话问道:“你也在‘为您服务’?” “是的,是的。” “你是哪家单位的?” “蔬菜公司。你呢?” “饮食服务公司的。你的血压很正常,上面120,下面80。咦!你的手指甲这么长,这么脏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补了一只胎,揩了两辆车,弄脏了!弄脏了!” “来!剪一下!” “哦,谢谢!谢谢!” 阿明普通话说不准,激动间把“谢谢”说成了杭州话的“嘉嘉”。也许她从北方来杭州有些年份了,随着“嘉”的读音,也跟着用杭普话3说“不用‘嘉’”。 阿明伸出手去,她用张小泉剪刀细心地剪了起来,还用指甲钳把指甲磨得净光滑脱,再倒了些热水在脸盆里,用小毛巾揩了一揩。 阿明看着她低下头儿的乌黑亮泽的秀发,嗅闻着发间散发出来的淡幽幽的香皂味,心儿早就乱跳了。 她的手指纤长而柔软,捏住阿明的手儿,热乎乎的,直热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秀云,时候差不多了,好几家已收拾好要走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收拾了?”一个女团员问她。 “好,收吧。”秀云站起身来道。 阿明觉得她好可爱,本想再和她搭讪几句,看她转过身去了,只得回到自家的摊儿,也叫大家收拾回家。 这天正好是礼拜六,阿明不夜读,吃好汏好后,去弄堂口买了包瓜子儿,又泡了杯茶儿,从里面房间里拿出21吋金星牌彩色电视机,双腿搁在另一张椅子上,喷着烟儿,笃悠悠地看起电视剧《霍元甲》。 阿才书记年前退休了,来了个新书记姓章。他非常健谈,总是泡好茶后,杭报、浙报、人民日报几张报纸翻看好,就坐在大办公室与丙千、阿明聊天儿,政治、军事、历史、文学无所不聊。丙千是个万事通,古今都晓得,而且记性特别地好,对事儿也有独到的见解。阿明听的时间多,说的时间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知识,长了不少见识。 丙千的为人好得没话说,过年前,由工会出钱买了这台电视机,说说是为了学习时事用的,其实就是给阿明一人享受的。那时光,即使这般吋数的黑白电视机都很少,不要说彩电了,而且又是最新潮的。阿明几乎看到深更半夜的,非常地通气。 “笃——笃——笃。” 阿明正看得高兴,响起了敲门声。他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小洁。 “阿明,好些时间不见了,你很忙呀!”小洁边脱雨披,边道。 “还好,还好。你一个人,小露呢?”阿明问道。 “她在劳动路省军区招待所旁边的小姐妹家吃饭,说好这个时候到你这里来坐坐的,应该快来了吧。”小洁抹着刘海上的雨珠儿道。 “小洁,你坐。”阿明给她泡了茶,叫她嗑瓜子儿,问道:“小洁,你上次说要去红太阳摆地摊儿,摆了没有?” “不是下雨天,都去摆的。” “那生意好不好?一次有多少钱好赚?” “生意好好坏坏的,一次赚个四五块没问题。” “那也很不错呀!” “叫你去摆你又不肯去摆。阿明,说句实话,现在政治不挂在嘴边了,都讲经济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说到底,实践会最后证明,对小百姓来说,铜钿最最好。你这个人呀,死要面子,将来要活受罪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呵呵。” “你是不是还想‘书中自有颜如玉’呀?” “呵呵。” “阿明,天气一天天好起来了,到杭州来玩的人肯定越来越多了。杭州是个天堂,西湖这么美,丝绸又是人人喜欢的,将来旅游业发展起来了,生意一定会好得很。我是介套想的,我宁愿丟掉铁饭碗,自己做个小老板,能发财最好,不能发财也自由自在。” “小洁,你的想法是不错,可是。。。。。。” “阿明,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丟掉这安逸的稳当的铁饭碗,还有名气、地位什么的。人都是逼出来的,你没体会过三班倒的苦,所以不理解我的想法。你有志向,想读点书往上爬,这我是理解的。但是,当官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不小心,跟斗就翻到底了,你还是要有点经济头脑。” “看不出你小洁的脑袋瓜子还真有点超前意识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男人空麻袋一只,萝卜一根,没有女人会喜欢的!” “阿姐!你喜欢谁呀?”阿明和小洁正谈得热闹,小露进来都没发觉。她似乎听到了后一句,冷不防道。 阿明和小洁都吃了一惊,因为男女在一起,“喜欢”一词太敏感,太容易引起误会了。小洁的反应比阿明快多了:“我是在说男人如果是个麻袋佬,是个空心萝卜,女人都不会喜欢的。” 小露:“阿姐你说得对!男伢儿袋儿里瘪塌塌4的,如果同我的小姐妹一起出去耍子儿,苟头缩脑的,我在姐妹道里5面子都没有了。” 小洁:“是呀!现在大家都吃牙6了,书儿又不好当饭吃的,阿明还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小露:“书读头都蛮会做梦的。我看他再读个十年八年书,也读不出啥个花头来的。” 小洁:“小露,我们不同他说这个了。阿明,我小伯伯的学校里分给了他一套房子,在三宝新村,是个中大套,五楼,差不多装修好了,到时能不能帮个忙?” 阿明:“帮啥个忙?” 小洁:“到时用你小弟兄的拖鞋爿儿搬一下家,最好再叫上几个人,帮忙搬搬上去。这里的老房子要腾出来的,我小伯伯蛮节约的,有些家具舍不得掼掉,有点儿重。” 阿明:“没问题!没问题!” 小露:“那就说好了。” 阿明:“小露,你放心好了,这么一点事儿,小兄弟只要我呛一声,都会帮忙的。” 两个丫头В见阿明爽快肯帮忙,都高兴死了,拔得拔得翻起电视机频道来了。那时的电视机还没有遥控器,频道是用手指头揿揿的。 小洁:“阿明,问你一个事儿,去年下半年有段时间,你经常夜里头不回中心店来睡,要到早上五六点钟才回来,春节前后的礼拜六,日里头也都看不到你,你读书介忙呀?” 阿明:“哦?这个,这个——我有点事儿、事儿。” 小露:“我姆妈上中班、夜班,都看得毛灵清的。我们早就想问你了,只是小张和我们一起打老k,跳舞儿,不好开口。你半夜三更的去做啥个事儿?” 阿明:“这事儿、这事儿——家里头总有点儿事体的,比如我阿爸姆妈身体不好了什么的,你们说是不是?” 小露:“鬼才相信你了!” 小洁:“阿明,你是不是找好对象,去鬼混了?” 阿明:“哪有介好的事体?哪有介好的事体?” 小洁:“有好事儿是你的本事,你脸孔介红作啥?” 小露:“阿姐,他是做贼心虚呀!” 阿明:“真当、真真当当没——没找好对象呀!否则,今天晩上我就不在这里了。” 小洁:“我们不是问你今天,是问你去年下半年的那段时间。” 阿明:“屋里头真当有点事体。” 小露:“阿姐,阿明看看闷声不响的,闷声不响是个贼呀!” 【注释】 1毛里索落:杭州话,毛糙、不齐整之意。 2痒交交:杭州话,有些痒,但不是很痒之意。 3杭普话:指带有杭州方言的普通话。 4瘪塌塌:杭州话,不饱满,此指缺钱。 5姐妹道里:指某一女人有许多相好的女友。 6吃牙:杭州话,看重钞票之意。 第79章 104. 搬家 小露说阿明闷声不响是个贼,确实也是,然他偷女人的心采女人的花,是虛岁二十三才真正**的,这比起小弟兄们来,差了好大一截了。还有这釆的花儿,不幸是朵昙花,一现就永远见不到了,只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悲伤。 他真的真的好想念阿娟,为了减轻这苦楚,在三月底的边儿,组织了一大帮团员、青年去临安的天目山散心去了。 杭州西湖边儿的群山,便是浙西天目山的余脉。其山分东、西两峰,傲然云霄,巍峨秀丽。峰顶各有一天池,宛若双眸,仰望苍穹,故名。山上多奇树怪木,素有“大树华盖闻九州”之誉。 但见漫山遍岭,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有一棵被乾隆皇帝敕封的“大树王”,要三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可惜树皮儿都剥光了。据导游讲,日本鬼子打进浙江来后,逃难的人没东西吃,就把树皮儿剥来吃了。 “日他妈的日本鬼子,老子他妈的居然还学了三年日语!”阿明听着介绍,一蓬火儿直冲霄汉,两排钢牙咬得嘎吱嘎吱响。 古庙禅房鸟鸣春,飞瀑流泉云戏谷。 游罢西天目,晚宿于农庄时,阿明在赞叹树木长青的同时,又为阿娟短暂的人生而喟叹。他呆呆地望着山月,痴痴地听着流水,念着苏东坡“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词句,想到阿娟孤眠岭上,不能与他再举杯对月、鸳鸯戏水,禁不住落下滚烫的泪儿来。 第二天登上东天目,在庙里烧香拜佛时,阿明联想到了那次馒头山烧香,心里头又涌起苦楚来了。看来阿娟早有预感了,也在暗示他,只是他蒙在鼓里罢了。 阿明久久伫立在高山之巅,白云在蓝天里缓缓地飘动——但愿阿娟能化成一朵云,看到正在想念她的他。 小王不但找好了对象,而且定于五月一日结婚了。 他未婚妻住在玉皇山的山脚边儿,就是阿明读小学时去釆茶的地方,属于南山大队管辖,所以,她那时应该说是个村姑吧。 这一天下午,小王叫阿明、宝生、子荣、定富、建军、哈拉去玩。小弟兄们也好长时间不聚在一起喝喝酒了,都欣然而往。 小王丈人老头儿1的家面朝万松岭,枕着玉皇山,是间单层的泥砖房,房前有一大块园子,外面围着篱笆。篱笆外有个一亩见方的水塘,玉皇山和凤凰山相交的小涧谷里的水涓涓地注入塘中。 小王丈人五十来岁,很随和,也健谈。他有点文化,除出种茶,还搞园艺,所以篱笆周围盆栽、地栽着不少花儿,有玫瑰、兰花、杜鹃、桃花、玉兰、紫薇、月季等等。这正是春花烂漫的季节,那五颜六色的色彩加上各种鸟儿的鸣叫,真当叫人赏心悦目。 不少鸭子还有鹅在池塘里游水觅食,荡起一圈圈涟漪;老母鸡后头跟着许多黄灿灿的***,咯咯吱吱地叫着。前头的山坡上,松树密密麻麻的,疑是众仙持笏朝礼玉皇老儿,有时风儿吹来,松林发出的声响似在山呼万岁。 金乌下山去了,玉兔爬了上来。这一晚的月亮太明亮了,照着池塘闪起了鳞光,山岭也银灿灿的。 阿明喝着米酒,陶醉于这月夜的美景中了。他想起了与阿娟共饮,叹息人生无常,便要了纸笔,蘸墨书写起东晋陶渊明《饮酒》诗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小王丈人反复看着阿明赠他的笔墨,高兴得抚须笑了:“真没想到,小王的小兄弟们中居然还有懂文墨的!” “‘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我们老起来了,能过着这样恬静的生活,那就好了。”姆妈曾劝他找一个在郊区的对象,阿明不屑一顾,如今想起来,有点儿感慨。 “你们的日子肯定会比我们这辈人好的。”小王丈人又斟了些酒给大家,道。 子荣:“做人都是空的。活那动,吃得入,困得熟,最最好!” 建军:“还要搞得动,不然,做人就没意思了。” 定富:“小王福气还蛮好的,找了介好的一个姑娘儿。阿明,你要向他学学呀!” 宝生:“阿明眼睛斜花式2的,要求蛮高的,要找志同道合的。” 哈拉:“上次我给他介绍我们村里的一个姑娘儿,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子荣:“阿明,我们都找好了,你也要抓把紧,十全十美的姑娘儿是没的,一般过得去就算了。” 小王:“阿明自己都想不好,你们心急也没用。” 小弟兄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阿明难过死了。阿娟的事儿憋在心里头,又不能向他们诉苦,只能借酒浇愁了。 他觉得米酒甜咪咪3地很好喝,不知道它有后发涨,以至于踏车回家的路上晃来晃去的,一头撞在了元宝树上,额角头顿时起了个大元宝,歪坐在路边哇哇地吐了起来——这是他生来的第一次呕吐,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吐,之后很少喝了,即便工作应酬或同学聚会没办法,也只喝得差不多,再也不敢放胆喝了。 他恶心翻脑极了,连黄水儿都吐出来了,“哎哟,姆妈喂4!哎哟,姆妈喂”直叫。还好,宝生也陪着他一起吐。 歪来歪去歪回到中心店,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他头昏脑涨得厉害,活臭倒笼也顾不得了,倒在床上便睡。 那大元宝过了好几天才退下去,免不了被同事、同学一顿笑话。 一晃便到了五月中旬,小露摆家了。阿明跟领导打了个招呼,又塞了两包凤凰牌过滤嘴烟儿搞定了周经理,叫了宝生、子荣,小王也一定要帮忙,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吭哧吭哧搬个起劲。定富跑了三趟,到下午四点光景,东西都搬进屋里摆好位了。 蒋阿姨一定要阿明他们吃了夜饭再走,定富他们说晩上还有事。她没办法,就叫阿明留下来,阿明盛情难却,只得留了下来。 子荣下楼要走时,悄悄地指了指小露,又朝阿明竖了竖大姆指。阿明领会他的意思了,生怕被蒋阿姨看到,连忙送他们下楼去。 子荣:“阿明,没想到蒋阿姨的女儿介那个——真当掼得过钱塘江!打她牢来!打她牢来!” 阿明:“她要小我五岁,眼角儿蛮高5的,脾气也蛮怪的,我搁不牢的。” 小王:“年纪越小越好弄,就看你有没有噱头势了。” 宝生:“想不到西府局弄还有介漂亮的姑娘儿,我晓得的话,早就去上了。” 定富:“你一天到晩只晓得‘上’,阿琴又没有被你上牢6过呀?” 宝生:“阿琴如果不去上海,迟早要被我上牢的!” 定富:“牛皮吹得夯当当,我看要上牢阿琴没那么容易。” 这帮贼伯伯喷着烟儿坐上车儿笑嘻嘻走后,阿明回到了楼上。小露正跪伏在自家的小房间里,屁股翘得老老高的,咕吱咕吱揩地板揩个起劲。小洁没去西府局弄搬,在新房里等东西搬来,这时正在厨房里忙碌。 这一搬,阿明头上、脸上灰尘木佬佬,小洁拿了块毛巾,交给阿明,道:“阿明,你身上太脏了,来,先汏个脸。” 阿明汏好脸,小洁搓了把毛巾,把阿明拉到了门口,揩抹起他背上来。 小露从小房间里出来,想去厕所搓布儿,见小洁和阿明那有点别样儿的味道,似乎酸几几的,斜眼瞪了他们一眼。 快吃夜饭时,蒋阿姨拎出一只5斤装的白色加仑桶儿,拿出一张五块钱的纸币,叫阿明帮个忙,到楼下小店里去买四斤散装啤酒来。 阿明下了楼去,没想到小洁也跟了下来。 “阿明,今天全靠你们帮忙,这么重的东西搬到五楼,太吃力了。我上次听你说在肉店里弄坏了腰,现在腰有没有不舒服?” 阿明侧转脸儿一看,吃了一惊。小洁的眼神太那个了,就像杨梅、阿琴、阿娟开始喜欢他的时候那种有着热辣辣的光亮,而且又这样关心他的身体,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小洁,没啥大问题。好久不干体力活了,数微子有点儿酸。” “你平时在外头乱吃西吃,营养都没的,又要熬夜,自己要多注意注意。” “小洁,你要上班,业余时间还要去摆地摊儿,也要注意注意。” “我自己蛮会调节的,谢谢你的关心。” 散啤一块钱四斤,董伯伯很会喝酒的。阿明吃过呕吐的苦头,只喝了一杯。小洁虽然年纪轻轻,烧出来的菜儿还是蛮不错的。 尽管蒋阿姨不停地给阿明夹菜,但吃饭的气氛不是太好,因为小露的脸孔肃肃起的,似乎阿明或者是小洁欠她多还她少似的,几乎没说话儿。 挖了一大碗饭后,阿明担心公交车没有了,要回去了。小洁说也要走了,小露急转屁股就进小房间去了。 阿明到小房间门口同小露打招呼,小露坐在缝纫机前,头也不回,只是“哦”了一声。 小洁是骑自行车来的,她陪阿明走到了哑巴弄车站。在等车的时候,小洁有点痴迷迷地看着阿明。阿明心慌几遭的,不敢直视她。 “阿明,小露的家搬得介远了,今后到你中心店来很不方便了。想想那时光我们跳舞儿、唱歌儿,还有打老k,真当很开心。” “是啊!这也没办法的。” “阿明,我们不来,或者说没我们,你会不会觉得冷清?” “当然冷清。” “可是。。。。。。” “可是啥西?” “可是小露的脾气,急个套说呢?你看到的,我和你一接近,她就那样子了,要是。。。。。。” “小洁,我晓得了。我不会夹在中间,弄得你们懊翻翻的。你们都是独养女儿,今后还是要走动的。我姆妈常对我说,一棵树儿总有一只鸟儿来停的,一切顺其自然。” “阿明,你到现在难道、难道——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你叫我急个套说呢?” “你呀你!聪明脑袋,却不开花!” 【注释】 1丈人老头儿:杭州人习惯对岳父的叫法。 2斜花式:指看人的眼光不同于一般,或做出来的事不合常规,含贬义。 3甜咪咪:杭州话,即甜蜜蜜。 4哎哟,姆妈喂:孩子在受苦时,总是叫娘,希望娘来帮他(她)解脱。姆,杭州话读“m”的后半节音。 5眼角儿蛮高:杭州话,指看人、对人的要求很高。 6上牢:杭州话,得到、搞到之意。 第80章 105. 窘鬼 五月下旬,不冷不热的天儿,丝丝风儿从临平山上吹下来,十分地舒服。 当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为此,市二商局根据上级领导要求,在余杭党校举办本系统团干部培训班,阿明也在其中。7天的培训,主要內容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共产*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这四项基本原则。 党校面街背山,校内荷塘曲桥、假山叠石、古樟苍松、花团锦簇,幽静而美丽。 开班的那天,阿明的眼睛就煞煞亮了,浑身浑脑都燥热起来——他看到了那个热情给他剪手指甲的叫“秀云”的美人儿了。 钱江业余学校中文大专虽经市人民政府同意,然只是试办,未经教育部备案,国家不承认学历,所以学员一下子走了十多个,只剩下37人了。“游鳞斋”的学友们一边坚持夜读,一边就读八二级省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科。两头读书,确实很辛苦,但大家胸怀理想,并不觉得苦。 今年四月份的报考错过了,阿明打算参加明年的北京广播学院电视编辑专业的招生考试,但他担心普通话过不了关,而这秀云讲的是地道的普通话,正好可以练习对话,于是上课的时候,托着腮儿咬着笔儿,动起脑筋如何接近她。 她喜欢打乒乓球,吃性很潮1,但球技蛮老糟地。阿明候着人少的机会,放球儿与她玩,玩得她乐不可支,把两用衫都脱了,卷起白衬衫的袖儿,一副要打败阿明的样儿。 也许北方人之故,她身高有1米65左右,身体很壮实,但腰细臀大,尤其跑动起来一对大波波耸上耸下,阿明看得眼儿都直了。 之前在食堂里排队时,阿明特为排在她后面,和她打招呼,以学**那日入题,东搭一句,西射一句,套近乎来。 杭州人木狼钓馋星,特别是小弟兄们的本领,阿明耳濡目染多了,自家也有些经验,就是要顺着女人的思路谈下去,要装着仔细倾听的样儿,要露出十分同情的样子,最好两只乌珠儿直看着她,千万不能叉开去,也不能泼冷水。否则,女人觉得你这人自以为是,和你谈不拢,会大倒胃口的。 第二天的晚饭后,阿明的虾皮眼儿早就眇着她了,知道她要散步去了,便从荷塘的那一头朝她走去。 “秀云,今天天气不错呀!饭后百步走,神清气又爽。”阿明搭讪道。 “你也走走?”秀云停下了脚步,看起了在池中荷叶间翩翩然的红鱼儿来。 “嗯。党校的环境真好呀!” “是呀!你看西山上的杜鹃花,开得多好看呀!” “秀云,想不想到山高头去走走看看?” “想,昨天我就想一个人上去了,可是怕天黑了迷路。阿明,你把‘山上’为什么说成‘山高头’,还有你们杭州人把‘坑洼’说成‘水汪凼’,‘小偷’说成‘贼骨头’,等等,为什么呢?” “呵呵,这是杭普话。金兵入侵时,宋朝皇帝逃到杭州,跟来了许多北方人,官话与杭话杂交,就生出这杭普话来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杭普话中带‘儿’的特别多,像这‘山儿’、‘鱼儿’、‘花儿’、‘草儿’,我感到很有味,也喜欢听。早几年,我在大陈岛上生活、工作,那里的土话就很难听懂,没杭州话好听。” “一方水土养一方话。萧山离杭州只一江之隔,说的话又不同了。” 他俩从党校后门的小径上了山。一路上聊着天儿,就像树林里的鸟儿那样相语个不停。阿明知道了她是哈尔滨人,爸妈都是军医,南下干部,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和阿明同龄,在台州读的高中。 西山上的深谷岩涯里开满了映山红,一眼望去,灿灿烂烂的,鲜艳夺目得很。山风徐徐吹来,送来了阵阵清香。贼伯伯阿明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了,不顾危险,下了坡儿,一手拉着树杈儿,探下身去摘了很大一把花儿。在上来的时候,没想到她伸出手来拉他。阿明被这一握,一股暖流顿时直达心田,心慌卵跳极了,鼻头也渗出汗珠儿来了。 秀云闻着花香,开心极了。也许在花的催情下,他俩的距离从十万八千里忽然之间似乎拉近到了仅仅一壑之隔。 到了山顶,临平城便在脚底下了,还有划成一块块的绿色田野和点缀于其间的农舍。暮霭淡淡的,夕晖红红的,南风吹得人儿惬意死了。 “阿明,你读夜大,又要读电大,不苦不累吗?”秀云用餐巾纸掸了掸岩石,坐了下来,也叫阿明坐,然后看着他道。 “有苦也有乐,乐在苦中嘛。有时想想读书也是很有趣的。”阿明不敢直视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儿,用树枝儿在地上划着圈儿,找话说道:“我班上有个同学姓王,生得高大英俊。今天四月份的一天,老师上文学概论课,以‘三顾茅庐’为例,来说明典型环境可以突出典型性格,他忽然举着手站起来,说得同学们都哄堂大笑了。” “他说了什么话,这样好笑?” “他说他有管仲、乐毅之才,毛遂自荐,已经向中央、省市自荐了。‘我既是诸葛亮,又是毛遂,还用“三顾”吗?’他的话说得同学们都目瞪口呆了。老师问他‘你是不是在说笑话’,他严肃而又响亮地回答‘君子无戏言’。同学们肚皮都笑破了——不对!不对!‘肚皮’是杭普话,应该说‘肚子’。” 阿明也学会噱头噱脑了,绘声绘色把秀云说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那同学是不是有病?有种病春天最容易发了。” “他后来没再来上课过,教务处的人说他从单位的楼上跳下去死了。” “有这种事?好可怕!” “有一次,写作老师迟到了十几分钟,等得同学们心都焦了。他来了,进教室时浑身酒气,脸孔血沥大红——杭普话!杭普话!应该是‘很红很红’。黑板上有留着的字儿,他拿起抹布胡乱一擦,然后写了‘从抹桌布想到的’像篮球那么大的七个字,要求学生写一篇800字的议论文。同学们没办法,只得照办,他却靠在窗边的桌子上合上了眼睛。” “有这种老师的!” “这议论文难写呀!有个同学或许是故意的,居然把它和墨水瓶联想在一起写了。” “这也可以呀,都是读书用具。” “秀云,你不懂。杭州人其实把‘抹桌布’、‘墨水瓶’多用来隐喻女人的。” “这与女人有什么关系?” “不正派的女人,今天这个男人抹抹,明天那个男人抹抹,很脏的;有的女人的那个洞洞被这个男人蘸蘸,又被那个男人蘸蘸。。。。。。” “阿明,你好坏呀!” 阿明的话儿还没说完,秀云就狠劲地推了他一把。阿明也觉得话语说得有点儿豁边了,朝她哈哈直笑。 “后来老师怎样批?” “‘物尚知奉献,况人乎?’就叫他到门口去面壁一堂课了。” “不是叫‘他’,是叫你吧。” “呵呵。” “真的是你?” “呵呵。当然,我没写得像说得那样下流。” “阿明,看不出你这人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他俩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天已黑了。因为晚8点有课,所以一路小跑着下了山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晚饭后他俩都出去散步,聊长聊短,有谈不完的天儿,说不光的话语,大有相见恨晩之意。学员们都觉得他俩找上了,眼热不已地羡慕着。 第五天的晚上休课,在党校门口,秀云建议去临平大街上走走,逛逛百货商店什么的。这一下阿明呆白白2了。他清楚自己袋儿里只有十几块钱,要是买点什么,或吃个夜宵,那就麻袋露相3了,这样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 更令他担心的是,这后头的好事儿说不定就此糟完了。 男人不大方,女人不欢喜;男人没铜钿,女人捏鼻头——这个哲学阿明还是懂的。 坦白地说,这么点儿死工资哪里够他用。说得不好听些,他一个人在外头吃,塞塞牙齿缝儿还差不多,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是吃光用光只剩个屁股。近来,小王的喜礼送了28元,一个月工资快没了。阿明的衣服都破里索落4了,平常扣儿掉了线儿脱了都是自家乱头缝缝补补的,勉勉强强过去了。而这头一次去参加婚礼,总不能脱脱落5去滴小王卤儿吧,于是他又买了一套春秋衣裤、一件长袖衬衫,还去菜场对面的体育场里在断码打折的地摊儿上淘了双过时的40码的皮鞋。另外,订电大的书刊,还有缴纳斋费等等,七弄八弄弄得他袋儿都瘪塌塌了。 “钱是性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阿明忽然想起巴尔扎克笔下高老头的这句话来了。同时,也惊叹起小洁的先见之明了。 “没铜钿打不到好套儿!没铜钿打不到好套儿!”他暗自嘀咕着,却在秀云面前装出高兴的样儿,陪她去逛马路。 走出沿山小路,到了邱山大街,店铺越来越多了,可以看到百货大楼了,阿明的心儿也就越绷越紧了。 富得流油的人,走在大街上,可以手一挥叫大厦让道;穷无分文的人,在大街上看到垃圾桶,会徘徊良久,恋恋不舍。这时的阿明,多么希望能看到垃圾桶边有张旧报纸,纸儿的边角儿上露出一沓人民币,他就会乘秀云不注意,迅速地把它拾入袋中的。 他盼望天儿早点黑,最好百货大楼六点半就关门打烊,这样就算赶进去了,在里面逛的时间也不会多,那么挑选买东西的可能性就小了,如此便可逃过一劫。 他真像散步似的,慢吞吞地走着,右手紧紧地捏着两张五块的纸币和一些碎角子,生怕袋儿脱了线儿从缝儿里掉出去似的。他知道逛大商场,这么点钱儿买不了什么,可这是他后头十来天的生活费啊! 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从未向同事和小弟兄们借过钱,有时看着数着保险柜里簇簇新6的备用金和团费,心痒手痒的,但他不敢动用,一来前吃后空,窟窿越来越大,用什么来补;二来动用公款,万一这事儿黄出来,他如何再做人。 与杨梅、阿琴、阿娟谈恋爱、打套儿,在钱的方面,他也从未这样窘迫过。秀云是他一眼就看上的可人儿,上上下下正面侧面不管怎么看都满意至极,如今这只香喷喷的馒头快到馋嘴边儿上了,要是擦嘴而过,他绝对心有不甘啊! 月亮拖拖拉拉才挂出来,夜色像醉汉疲疲沓沓似的才黑下来,街两旁的店铺里亮兮兮的。越走进百货大楼,阿明的心儿跳得越扑通。 “阿明,想不到这小镇的晚上也这样热闹。” “是呀,是呀,一点也不比杭州差。” “你在杭州与女朋友逛过解百吗?” “女朋友?我没有呀!” “听你说话,那么讨人爱听,我不相信你没女朋友过?” “曾经有过一个,现在挂罐儿——哦,不对!不对!不叫‘挂罐儿’,叫单身。” “‘挂罐儿’是不是杭普话?什么意思呢?” 【注释】 1吃性很潮:杭州话,对某一件事非常喜爱、专注之意。 2呆白白:杭州话,发愣、傻掉之意。呆,杭州话都读“南”。 3麻袋露相:杭州话,露出囊中羞涩。 4破里索落:杭州话,破破烂烂之意。 5脱脱落:杭州话,衣服穿得不整。 6簇簇新:杭州话,极新之意。 第81章 106. 诗恋 阿明这“挂罐儿”是顺口说出来的,也许秀云跟杭州人交往太少了,也喜欢听杭州话,所以要搞懂它的意思。 其实,姑娘儿跟男伢儿一样,对异性的生理同样抱有浓厚的好奇。所以,一出现这方面的言词,为了满足这好奇,自然会问个萝卜不生坑。 “呵呵,秀云,这‘挂罐儿’,就是男人的那个东西,踫不到女人的那个东西,所以就像罐儿那样高高地挂在那里了。” “噢,我明白了。你们杭州话,很多都转弯抹角的,如果理解了,还是很形象的。” “秀云,你既然生活在杭州,杭普话还是要了解一点的。不然,人家在骂你,你都不知道哩。” “阿明,你这‘人家’,是不是杭普话?” “对,对!‘人家’就是说别人、他们。” 临平百货大楼灯火通明的,要营业到晩8点。阿明心想这下糟完了,这十几块钱要么不烊,要烊一下子就烊光了。 秀云荡着看着金器玉器柜台他心一点儿都不寒,刚刚认识,总不见得叫他出血1出得那么大,如果她这样贪财,就直接好同她说“拜拜”了。荡到了服装鞋帽柜台,这下阿明心都拎起来了,捏着钞票的手儿都出汗儿了。 几枚硬帀在他的袋儿里一忽儿翻到底,一忽儿翻到上,不停地在大拇指和食指间忧郁地跳着舞儿,已是汗粘粘了。那纸币已被捏来捏去捏成千壑万涧了,就像老妪额角上可怜的皱纹。硬币和纸帀,支撑着阿明的力量和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荣光,但这远远不够,就如大厦用了数根细木支撑,大风一起便会轰然坍塌。 改革开放了,服装的颜色、款式不像过去那般单调了,叫人眼花缭乱的。女人都喜欢穿戴打扮的,这点阿明心里头明白。不要说女人,即便好几套毕毕挺的新潮男装,他都看得想买来穿了,只是苦于袋儿里没铜钿,所以口內水只能往下咽。 他忽然想起《百万英镑》那本电影来了,如果袋儿里钞票厚笃笃2、老老壮3,他就不会跟在秀云屁股后头转了,而会潇潇洒洒指点江山,“这件好看”、“那件适合你”、“想买就买”,诸如此类的话儿,就会说得梆梆响4了。 现在,他只是在想如何逃走,或者跟她并不认识。 他希望她看一眼就走,希望没有衣服留住她的目光,甚至希望大楼突然停电了。 “妈的!现在崇拜起物质来了!都想花花泡泡5过日子了!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思想哪里去了?” 阿明一边暗骂着,一边注意着秀云的眼神和动作。当她停下脚步儿,看着架上的衣服时,心头就卜笃卜笃起来——这时间过得也太叫人难受了! 都说男人陪女人逛商场是活受罪。女人看到这件衣服欢喜,看到那双皮鞋也欢喜,样样欢喜,但粘粘千千挑剔得很,男人参谋做得好还好,做不好路上、屋里头一顿臭骂,弄得不好三天一礼拜没得笃了。不是说男人小气不肯买单,他们实在是心烦不过,宁愿站在大门口吃风儿,淋雨儿,笃悠悠地抽支烟儿等待来得舒畅。 而对袋儿里燥括悉索的阿明来说,喉咙响不来,走又走不掉,就更活受罪了。 好在秀云荡一圈而已,这叫阿明如释重负,暗舒了一口气儿。 不料,她荡到文具用品柜台,弯下腰儿,挑起钢笔来了,叫营业员拿出两支来。 这下阿明刚放下的心又拎起来了。他迅速地眇了一眼玻璃柜里那两支钢笔的标签,都要十四五块一支。他暗幽幽急忙在袋儿里数起角子来,夯不锒铛都不够呀! “这下糟完了!这下糟完了!”他叫苦不迭。 “阿明,来,这支送给你。”秀云一边会钞,一边对阿明道。 “我有笔!我有笔!” “你那支笔尖都歪了,换一支吧。” “好写!还好写!” “阿明,我看你上课记笔记时,经常甩钢笔的,肯定用着不方便。” “秀云。。。。。。” “都是同学了,客气什么?” 阿明既激动又惭愧。激动是秀云在注意他,且这般大方;惭愧是自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秀云把钢笔插在了阿明的表袋里,好好地看了他一眼。阿明真的无地自容了,脸孔都红透了。 这一来,在后来漫无目的的闲逛里,他反而做忌起来了,话语也不敢乱头说了,生怕她听了起反感,生怕她讨厌他。 阿明也觉得自己很奇怪,这忽然之间,秀云的形象由表及里钻进心里头来了,钻得他对她不但刮目相看,而且恨不得一把把她攥在手心里,永远不让她离他远去。 一阵香味从小摊儿上飘出来。路灯亮亮的,下面有几辆手推的平板车儿,车上放着荦的素的食品,还有炒锅、调味品。车旁有小煤炉,上面锅子里烧着水儿。人行道上几张小方桌边坐着不少人,在津津有味地吃喝着。 “秀云,肚子饿不饿?吃碗馄饨、水饺,或者炒面再回校去吧。”阿明钱所能及地想回谢秀云。 “阿明,我晩饭后不再吃了,在减肥,我都一百三十斤了!你饿,吃点再走。”秀云道。 阿明那时也只有115斤左右,秀云确实很壮实,看来是真的在减肥,也不好强叫她吃,便自家叫了碗菜肉馄饨。 秀云眯着双眼皮的眼儿微笑着看着他吃。夜风吹动着她的秀发,在路灯下闪着晶亮亮的光。她的手儿托在红衬衬的腮儿上,圆圆的脸蛋儿略微有点侧斜,就像古画上少女坐在花园里思春的模样,那样儿真的很迷人。 阿明不敢直视她,她的眼神儿如春水熠波,令他心慌卵跳。也许北方人性格直爽,不同于南方人那么含蓄,所以,从她乌黑的晶亮的毫不掩饰的眸子里,流露着她对阿明的好感——这点阿明是有经验的,是完全能感觉得到的。 阿明偶然抬起头来,那专注着看他吃的眼光如同离弦的箭儿,并且带着一团热烈烈的火焰,直射入到他的心扉中。他的血管顿时急速贲张,沸腾起来的血液包围着那箭儿,生怕那射手突然把它抽了回去。 在他独自坐在寝室的窗前时,那眼神儿又恍若深邃、寂寥天空中的流星,划亮了阿明黑暗、落寞的心田。女人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他的精神茫然不知所托,就像冬野里凋败的景象,寒风呼呼,冷雨凄凄,一丝儿温暖都没有。这流星刹那之间给他带来了光明与憧憬,使他感觉到了大地即将回春的好兆头。 阿明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米黄色锃亮的派克钢笔。月牙儿挂在窗棂儿上,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儿,风儿习习地吹在脸儿上。他觉得今晩的月牙儿、小星星特别地可爱,而风儿则同他特别地亲昵,亲昵得叫他的诗绪忽儿翱翔于碧海蓝天,忽儿盘旋于峻峰秀谷。他再也抑不住忽儿舒缓、忽儿澎湃的诗绪,伏案写了起来。 第二天的一早,他和她是约好去西山看日出的。 晨风有点儿冷,可是鸟叫却很动听。疏星淡月渐渐消退了下去,灿烂的朝霞一片片、一缕缕先浮现了出来,天边的云朵渐渐变成了银白色,太阳就快出来了。 差不多通宵的写诗,阿明的精神并不是那么地好,在等待日出的时候,哈欠不断。 “阿明,你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秀云的瞳仁被光辉映照着,格外地清澈和明亮。阿明在看她时,看到了她瞳仁里小小的有点委靡的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了。 男人始终要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精神饱满,对女人而言,这不仅仅证明他对她的重视和喜欢,而且更是一种力量的依托。 “秀云,昨夜我写诗写晩了,没睡好。” “写什么诗呀?能让我看看吗?” “还没全写好。” “看你神神秘秘的样子,情诗吧,是不是想念过去的那个女朋友呀?” “不是的!不是的!” “那么,是写西山上的杜鹃花,或者党校的荷塘月色吧。” “秀云,培训组知道我常在团讯上发表诗歌、散文的,前天叫我写一首诗,明天下午联欢会上去朗诵,昨晚才有了诗兴,所以用你送我的钢笔不停地写呀写。我普通话说得不太准,朗诵时你可别笑我噢!” “阿明,我怎么会笑你呢?我听到你的声音,心情就觉得很舒畅。” “我的声音难道有那么好听吗?” “是种感觉,真的!” 聊着天儿时,不知不觉太阳已跳出地平线了。阿明在山上、海边都看过日出,那壮丽的景象无与伦比,加上山和海的风景,美丽至极,而临平山前是一片杂乱的房屋和沟沟田田,突兀着不少粗粗细细的烟囱,冒着滚滚的黑的灰的烟儿,大煞风景了。 秀云则兴高采烈的,对红红的太阳赞叹不已。彩霞照在她的脸上,素面朝天文文静静的脸蛋儿显露出几分妩媚来,尤其转脸朝阿明看时,令阿明怦然心动——这一张可爱的脸儿,瞬间便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培训班匆匆就要结束了,广播喇叭里欢快的《歌唱祖国》、《在希望的田野上》歌曲完后,学员们一个接一个上台表演歌舞。轮到阿明了,他整了整衣服,拿着诗稿走上台去。 说句实话,阿明这人笔杆儿摇摇还是来赛的,要他上台表演肯定是不来赛的。下面坐着五六十个人,又是第一次,对普通话也没信心,阿明不免紧张,蒸笼鼻头早已沁出点点小豆儿来了。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怦怦心跳,朝她坐的地方眇了一眼。突然之间,一种神奇、激荡的磅礴大气有如旭日东升在他心底里涌起,其他在座的人似乎被这大气一刹那间淹没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她站在秀丽的彩云之端,朝他凝视——他抑扬顿挫,忽儿情深意长,忽儿激昂慷慨,只为她一人而朗诵了: 云 一颗枯涩的心, 念碎了雨季的梦寻, 西山杜鹃开时, 遇见了初春的那朵云。 秀而不妖媚, 丽而不阴沉, 孩提般的笑声甜美, 青春似的歌喉激奋, 同志式的友谊真挚, 一霎间都在云中留存! 古老樟树下的清晨, 悠悠蛙鸣里的黄昏, 课桌前的遐想, 山径上的缤纷, 有云的抚拂, 枯燥变得清新, 短暂因此无尽。 也许樟树不会陪到永远, 哇鸣却能伴你终身, 除非这星球毁沉! 青山离不开云的吻, 绿水更喜爱云的亲, 钟摆在摧残, 日出月落的欢乐离分, 各奔岗位之前, 好想挽住这朵云。 心中的云, 秀丽的云, 祈望在校园留下痕印, 莫再念碎昔时的梦寻! 【注释】 1出血:杭州话,出钱之意。 2厚笃笃:杭州话,很厚。 3老老壮:杭州话,很壮。 4梆梆响:杭州话,很响。 5花花泡泡:杭州话,男人有女人,女人有男人,舒舒服服、风风光光之意。 第82章 107. 病考 送秀云到宝善桥头,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吃罢联欢晩餐,坐着车儿回杭,他俩在环城北路与建国北路十字路口下的车,然后沿着东河往南走。 东河刚简单治理过不久,株株杨柳还是小小的、弱弱的,在夜风中微摆着腰儿。皎洁的月儿高挂在石拱桥上,圆圆的小洞儿和杨柳枝儿倒映在水中,荡漾着好迷人的风景。两岸低矮的泥墙木房几乎都熄了灯儿了,猫儿狗儿在微弱的路灯光下窜来荡去的,弄得草丛儿悉里索落地响。 阿明朗诵完《云》,便把目光投向了她。也许出乎意外,也许怕别人听出诗中的“云”意,她已垂下脸去了,捻弄着粗粗的黑辫儿。他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但他感觉得到她的心情和他一样激动无异。这在他坐回去再投去一瞥时,证实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她的脸儿红通通的,朝他羞涩地看了一眼。 这眼神,似有点抱怨,又有点欣悦。阿明很理解,诗儿能像一粒石子扔进她的心池,然后荡开涟波,他达到了他所想要的效果和目的。 丘比特之箭已然射出,不可能再收回来了。所以,阿明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车送她回家。 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在党校时,就有人粘上去了,特别是一个姓陈的小子,比阿明还要死皮赖脸,极像小狗儿嗅闻着草地里什么臊味似的,围着她屁股不停地转,希望她放出一个香屁来。阿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产生了极其强烈的紧迫感,恨不得一拳把那小子打翻在地,叫他老老实实靠边儿站去。 初恋时,他已吃够虞志那小子的苦头了,酸溜溜,苦答答,真的好难受。现在他不愿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再说他生来是个花泡儿的料,经过实打实的锤炼,不再是嫩嫩出出的人了,他要对他所喜欢的美人儿坚决地进攻、进攻、再进攻。 “秀云,这首诗——送给你!”他情不反顾地将诗儿递给了她。 秀云的脸儿唰地又红了起来,很难为情地接了过去:“阿明,你的诗真的很动听!” “我不敢直写呢!生怕——哦,应该是‘担心’,担心他们感觉出来。” “是呀!你朗诵的时候,就有人朝我看了,好尴尬呀!不过,我很、很——高兴!” “秀云,你高兴,笑起来,就更好看、更迷人了!” 阿明已学会了些噱头势,这叫见识不多或者没有见识过男孩的姑娘儿更能动心。所谓甜言蜜语三春暖,秀云显然被阿明的噱头势说晕乎了,眼神忽地闪烁起来。 “阿明,大院里的邻居,还有单位里的同事,都说我有气质、有韵味,你也觉得我好看?” “当然!当然!在浣纱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你还记得我叫你量血压吗?” “记得。还帮你剪了手指甲。” “其实,我来量血压是故意的,想多看你一眼是真的。” “阿明,你好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呵呵。” “所以,你、你——‘梦寻’了?” “是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天我一躺上床,就忍不住要想你,可是只那么一见,也只能在梦里念你、寻你,把我的心儿都快寻碎、念碎了!” 这时的秀云,被阿明的噱头势喷得飘飘然如同在云里雾里一般了,那双眸儿似喝醉酒了似的火辣辣地盯着阿明看。 于是阿明趁热打铁,留了电话号码,约她去看电影,秀云爽快地答应了。快近大院门时,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朝还站在桥头的阿明挥挥手儿。 姑娘儿一旦入了恋途,比男孩子更会迷失自我。阿明所有谄媚、肉麻的话儿,此刻她听起来格外地舒服——男孩子不会谄媚、肉麻,是粘不牢、打不牢姑娘儿的。 晚上在浙江展览馆、太平洋电影院看了《精变》、《雪地英雄》两场电影后,他俩的感情如喷着烈焰的长征火箭飞速升空,出了电影院,已是手牵着手儿了。 只是83年春季夜大、电大要期末考试了,阿明旅游、培训脱落了一些课儿,虽然他好想和秀云出去拷位儿,但实在没有空暇,说得难听点,就连滮泡西1、喳泡污2都要弄得西急污急地——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复习上了。秀云很理解他,叫他安心复习,关切地要他注意饮食起居。 定安路菜场对面是上城区体育场,本是个很幽静的地方,早先阿明常去那里背记考试东西的,可是一年前,在搞活经济、活跃市场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春风下,里面摆起了“浙江省贸易展销会”。 碧绿的草地不几日便搭建起简易而宽敞的钢瓦大棚,平整的跑道一时间被进进出出的汽车碾压得坑坑洼洼。大厅里展销五金交电、日用百货、丝绸茶叶、烟酒糕点等等,本地报纸、广播曾连篇累牍地报导、宣传展销会如何如何之好。 1982年12届西班牙足球世界杯给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前中国足球队在与新西兰争夺出线中败北,令国人痛心无比。不久前,市政府突然才知道有这展销会似的,通报批评体育场某些领导私自出租体育场,影响了人民群众的体育运动,是如何如何之不好。 几乎一夜间,所有的建筑材料变成了废铜烂铁、碎瓦破砖。主席台破损不堪,广告牌漆落字糊,球场荒草没膝,坑洼里蚊蝇滋生,垃圾堆积如山,小商小贩更是逃得无影无踪了。体育场一年之间的变迁,这忽儿东山日出,忽儿西山雨的,令阿明唏嘘不已。 他每天早晨和中午,有时上班空闲时,都去体育场背记。有时走在凹里凸落3的跑道上,有时坐在高高的土石上,看着想着忽儿繁荣忽儿破败的样子,眼前总浮现出那次与六指头去金华十里坪劳改农场的外调。 外调完了的那天晚上,他们在金华住宿。晩饭后闲着没事儿,正好旅馆对面的金华工人体育场在打中学生足球联赛。碘钨灯亮亮的,运动员生龙活虎的,从他们的身上他看到了中国足球的希望。 然而,眼下这体育场被废弃了,似乎在等待整修。上城区这么大,就这么一个体育场,居然被出租了,人民群众运动场所竟然随随便便被“利”字驱跑了一年。 阿明忽然感到肚子又痛了起来。他总以为平时吃食不调匀,可能得了胃病,前几天痛,吃支棒冰或喝杯糖开水,痛就减轻了。这次却压不下去,到了第二天下午,这痛就不间断了,也越厉害了。他实在熬不牢了,便请了个假儿回家。 吃夜饭前,他痛得满头大汗,身子苟拢4得像只虾儿似的,“哎哟,姆妈喂!哎哟,姆妈喂”叫个不停。 老三阿虎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推出自行车,莲子扶儿子坐上后车架儿,说屋里头事体收作好了,马上会来医院的。阿明伏在坐凳上,哎哟哎哟直叫进了市一医院急诊室。 一个姓傅的外科医生一按一放阿明右下腹部,说是急性阑尾炎,马上开刀,如果坏疽穿孔,并发腹膜炎,就有生命危险。 家里头从未有人开刀过,老三不敢签字儿,只能等姆妈来。 阿明在等的时候,既害怕开刀,又担心考试,心里头难受死了。姆妈赶到后,问了几句,流着眼泪水儿交阿虎签了字儿。 阿明立即被送进了病区。一个年轻的蛮漂亮的女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后,剥掉他的牛头裤,吱吱吱地剃起卵毛来。这般赤条条地让她在灯光下近看,让她捏摸着翻弄着吊儿,他实在是难为情死了,恨不得钻入床底下去,却也无可奈何。 送进手术室,脊椎打了两针后,护士用长针扎大腿扎腹肚扎胸口,他叫痛,迅速地肩头又被打了一针,于是他便迷迷糊糊了,只是在缝线儿的时候,有一阵阵揪心的痛。 4瓶盐水挂完后,麻木的双腿才逐渐消退。隔了一整天放响了救命屁,能吃流汁了。 单位领导同事们、小兄弟们、游鳞斋学友们拿着糖水苹果、糖水菠萝、糖水荔枝等纷纷来看望他。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班上有一对不为人知的“金童玉女”也来看他。那玉女比阿明年纪小一点,是读高中语文时的同学。她在女生中年龄第二个小,圆圆的脸蛋短短的发,眼睛很大又明亮,皮肤白晳、体洁,非常的可爱。阿明没想到金童和她找上了对象,而且有些时间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很是羡慕他俩。 先前,阿明还有杨梅,后来与杨梅吹后,也梦想着复合,所以在那段失恋后空虚的日子里,他对玉女虽有想法,但不敢流露而已。 他目送他俩出去,祝愿他们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邻床是一个小女孩,城站小学的五年级学生,和阿明同样的病,同一天看病,同一夜开刀。她一点都不怕痛,医生、护士没有不夸赞她的。一清早或夜饭后,她就拉着阿明的手儿到下面走走去。 医院的花园里开着大红的淡黄的美人蕉、粉红的白色的月季花,还有翠竹垂柳。她很会说笑,常逗着阿明寻找小池里的鱼虾。阿明看着她活泼可爱的样儿,不由得生出找对象结个婚生个小女孩的想法来。 确实,姆妈生了个五个和尙头,常常唠叨没生个女儿,抱怨命苦。阿明受此影响,又看到小女孩这么可爱,便也想今后能生个女儿了。 这年春季夜校期末要考现代文学、古代汉语、文学概论、逻辑、中国通史,加上电大的,共有九门课,亏得游鳞斋学友们把要点都整理出来了,来看望的时候送到了医院。阿明整天死记硬背,但开过刀后,记性异常的差,前头一个简单的定义,背了后面就忘了,要反复背记三四遍才有个大概。 第六天才能拆线,但第五天晩上第一门课就要考了,阿明向护士请假。护士吃惊地看着他,不同意。阿明恳求阿弥陀佛似的,那护士这才点了头,关照了几句。 虽然从市一医院到夜校只有一站半路,但阿明五点钟就出医院了,沿着浣纱路往南走。 七月初的日子,有点热起来了。这天傍晚,太阳快要下山了,但余光透过香樟、梧桐树的间隙,还是热辣辣的。阿明忍着隐痛,边慢步走,边背记着。他生怕刀口裂开,走到半路时,汗珠儿便滴滴答答从额角头、鼻子上往下掉,背脊上也汗出出5了。 刀口似乎越绷越紧了,线儿就像要断了一般,疼痛一阵阵袭上心头,阿明一会儿靠在树上,一会儿坐在路边,真想打退堂鼓回去。 “‘书儿又不好当饭吃的。’” “‘我看他再读个十年八年书,也读不出啥个花头来的。’” 阿明回响起了小洁、小露的话,好像有根鱼刺儿卡在喉咙口,难受死了。那护士说刀口裂开了,要化脓溃烂的,医医毛麻烦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吓他,他不停地揉摸着刀口,心里头辣乱透了。 太阳西沉了下去,金色的余晖抹在瓦片儿上,变成了淡黄,也渐渐消退了下去。 “有了文化知识,谁说今后吃不成饭?” “十年八年后,我阿明胸罗锦绣,腹藏文章,还会碌碌无为吗?” 阿明暗自嘀咕着,忽然又想到17岁那年冒着羊核活儿要翻转翘辫子的危险,拉着三轮车过望江门铁路,一种坚强的力量顿生于心。 吃过苦难的人,有的人怕再吃了,逃避了,而有的人因之而磨成了坚毅,视苦难为人生路上的坑洼。《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再熟悉不过了——即便刀口化脓溃烂,那又如何?于是他咬着牙儿,毅然决然地站立了起来,一步步朝学校走去。 勉勉强强但十分认真、努力地撑到考完,他已是汗流浃背了。 是文韧、方元送他回的医院。他们不知道小弟弟会来参加考试,责备他为什么不用公用电话通知他们一声,这样就可以来接他考试了。 阿明坐在后车架儿上,想到游鳞斋学友们所整理、誊写出来的那厚厚的一沓纸儿,他们肯定又是熬到深更半夜的,感激得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注释】 1滮泡西:杭州话,拉尿。 2喳泡污:杭州话,拉屎。 3凹里凸落:杭州话,即凹凸不平。 4苟拢:杭州话,弯曲、弯拢。苟读“给”。 5汗出出:杭州话,汗出来之意。 第83章 108. 雨情 医院开出了15天的病假条,阿明在家只休息了3天,便又睡到中心店去了,一来中心店有贵重物品,二来他觉得身体无甚大碍了,领导也不会安排他跑来跑去的任务。 黄昏的街巷,刚从下午的暴雨中解脱出来,茂密的梧桐树下弥漫着热气,给人以闷热感。人们在收拾自家门口的落叶掉枝,有的则已摆出方桌、凳儿什么的,摆上碗筷、菜蔬、啤酒,或在玩牌弈棋。小孩子在街上追嬉着,大人们则摇着扇子放喉叫他们吃饭。还有的小伙子把身子浸在井水里,舒适地洗着澡。 蓦然间,乌云骤来,越压越低,天地变得墨墨黑1了。闪电惊现,一声炸雷,比黄豆儿还要大的雨点儿似万竹爆放噼里啪啦下来了,在地上绽开一朵朵白花。街上的人家纷纷跑进自家门去,路边卖黄金瓜、菜瓜、桃子等的小贩们则忙不迭地逃到低矮的屋檐下避雨。 暴雨随着电闪雷鸣和狂风,比下午那场雨大多了,如银河倒泻,只一会儿,便水漫金山了。过膝深的水儿漫进了沿街的陋房,一辆大卡车突突突驶过,就像湖上开着的快艇,掀起一阵阵波浪。屋檐挡不住斜风骤雨,不少人被淋得滥滥湿了。 阿明避雨的旁边恰好是家杂货店儿,当雨儿越下越猛的时候,便躲了进去,马上躲雨的人多起来了,轧轧挤挤的。营业员不停地把货物搬上柜台,许多物品来不及搬上去,都被水浸泡着了。污水上飘来荡去许多如草纸、树叶、烂果、菜叶等——当年如果不挖防空洞,不填平浣纱河,也许这一带的居民今天就不会吃这苦头了——都是苏修、美帝造的孽! 这是阿明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场暴雨,那天他是去夜校考最后一门课。 原本想早点去课堂再看一遍复习內容的,没想到半路上会遇上这么大的雨儿,他担心迟到,心里头焦灼死了。 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地小下来。阿明一看七点半了,离考试时间只有15分钟了,也顾不得那小雨儿了,一手提着鞋儿,一手拉着裤儿,沿着屋檐朝学校走。 小孩子高兴死了,拿着树枝儿或瓢儿,在水里头跑来跑去的,打起了水仗。大人们一边叫喊他们,一边往外舀水。 他的刀口还没全好透,隐隐交地痛着,又担心跌入到汪凼里去,或傍到毛像石头2、铁丝钩儿什么的,所以在水中就像虫儿般慢慢地蠕动着。虽然两百米都不到的路儿,他走得木佬佬地辛苦。 进了教室,他差不多湿透了。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么大的狂风暴雨,35个同学(37人中一人已跳楼自杀)居然到了,仅差一个男生了。铃声马上响起来了,老师发下考卷来。这时,门儿“咣当”一响,那男生浑身滥滥湿,像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直撞进来,然后无声地仆倒在课桌上。 同学们大吃一惊,纷纷上前,掏出手帕给他揩头抹脸。有女生从教务处拿来了开水,帮他喝了点下去。那男生煞白光青3的脸儿才泛起些红色来,慢慢地睁开了眼儿。 他当天从衢州出差回来,饿着肚皮来赶考,被暴雨一阻一淋,赶急了,便虚脱了。同学们都被他这种刻苦读书的精神感动了,忍着身上湿漉漉、粘答答的难受,认真地考完了试。 电大的写作、现代汉语、中共党史和中国通史四门课分别在7月18至21日的白天考的。考完后,阿明彻底轻松了,马上给秀云去了电话。他没有把开刀住院的事儿跟她说。他觉得在女人面前讨可怜是男人的羞耻。他一心认为,男人要有挺起的胸膛和不屈的腰背,要叫女人自己默默地感受到,这才是男人撼动女人、征服女人的能力。 阿明要把之前的耽搁补回来,礼拜五的晩上,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油印早一天誊刻好的《江石》,准备在礼拜天的学习小组会上给大家。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他以为小露、小洁来看他了,心里头一阵高兴。有些时间没见面了,难免要想这两个丫头В。当他打开门,令他惊讶的是秀云站在门口。 “秀云!我还以为。。。。。。”阿明激动过头,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刹车,转了腔儿:“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快进来!快进来!” “西府局弄3号,路在嘴上。你还以为是别的女孩子吧。”秀云的眉尖掠过了一丝阴云,话儿说得有点儿冷。 “哦,是这样的。”阿明洗完手后泡上茶,干笑了一声:“隔壁邻居五月份搬走了,平时常来我这里坐坐的,好长时间不见了,我还以为是他们。” 他们是约好明天晚上出去看电影的,秀云这不期而来,似乎是来火力侦探的。女人天生就是出色的侦探,男人的蛛丝马迹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的,也遮障不住他们的嗅觉的。还好,阿明的床上没有女人的长发丝儿,床底边角儿也没有女人的小黑夹儿,桌上台板里更没有姑娘儿的照片儿。 秀云最后走到油印机前,翻看着已油印好的东西,道:“这就是你上次说起过的‘游鳞斋’斋刊《江石》?” “是的,考前没时间刻印,同学们都等着看呢!” “‘如果说小学是知识骏马的起腾点,那么夜校就是知识骏马的原野。。。。。。第二母校的詹校长、徐副校长、祁教务主任,年近古稀,体弱力衰,然而他们高效率的工作并不逊色于壮年。他们不去抱孙子孙女,坐享清福,而是脚踏实地、勤勤恳恳地工作。。。。。。育人报国之心炽烈,真是寸草心报三春晖呀!’这篇《钱江,我的第二母校》是你写的?” “嗯,写写玩玩的。” “你不要这样谦虚嘛!你父母亲身体好吗?” “还好。只是我妈,她不是很好。她的手经常发麻,踫不得铁器、冷水什么的,我大哥陪着她看了几次。她很固执,怕开刀,我们怎么劝都劝不听,也没办法。” “我妈也是很固执的,我爸更是,总是要我们听他的——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子女好,你说是吗?” “是的,他们拉扯子女长大,吃尽了苦,操碎了心。” “阿明,放暑假了,你要常回家去看看,不要只顾着读书和玩乐。” “嗯!我会回家去看的。” 阿明用滚桶油印起尚未印完的《江石》来,秀云在一旁帮他整理、装订。也许是美女站在旁边,尤其是那双明眸如秋水般不时地在他心海荡起涟波,他有点儿心神不定,一不小心滚桶踫到了她的衣角,洁白的短袖衬衫上顿时印上了油墨的黑污迹渍。 “秀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关系!阿明!你这里有水池吗?” “有!有!在后头天井里。” “你的衬衫先借我穿一下,我去洗一下。” 阿明从抽屉里翻出一件皱皮佝偻的衬衫,秀云拿到后头去换了。那油墨迹渍很难洗掉,她洗了有些时间,到最后还是有点黑黜黜的污迹烛。 “秀云,真的不好意思,害你一件衬衫不能再穿了。” “阿明,你又不是故意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穿什个号子的——不对,不对,‘什个’是杭普话,应该说‘什么’,我买件来赔你。” “赔?阿明,你说这话我心中就难过了,我会要你赔吗?” “那。。。。。。” “下次有机会,带我去看钱江潮。我在大陈岛,日落的时候,常和妹妹去海边看浪潮,沙滩上很好玩。到杭州来后,还没看过潮水,听说比海浪还要大,还要好看。” “是的,是的,农历八月十八那天,我一定带你去!” 他们聊着天儿,时间很讨厌,想它过得快时却慢,想它慢时却过得很快。阿明直送秀云到了宝善桥头,再骑回店里已近十一点了。 这年夏天的雷阵雨特别多,就像小伢儿一歇不歇4要哭一样。第二天晚上看电影前还是好端端的天儿,出来时地下都滥滥湿了。他俩骑着车儿,沿着中山中路往北踏,快到梅登高桥时,雨儿劈头盖脸又落下来了。 两人都没带雨披,急煞乌拉寻地方躲,那时中河与运河相交处正在垒基驳磡,到处是砖石、沙泥。他们终算找到了一个避雨的地方,身上已是湿答答了。 雨雾迷蒙了河道,与运河差不多水平的货船儿突突突地驶过来驶过去,在微弱的路灯光下,可以看到掀起来的被污染了一塌糊涂的浊浪。 早几年,刚改革开放时,阿明搞城迁,塘栖运河边儿跑得多了,水还是清清的,还有鸟儿在水面上飞来飞去。前些日子,他坐电车沿着运河到拱宸桥去办事儿,他奶奶的水都墨墨黑了,边儿上漂浮着白的灰的黄的黑的垃圾,河面上油腻腻的,在阳光的照射下花里斑斓的,还散发着纺织厂、丝织厂、饭馆里流出来的混合的臭气。叫阿明悲哀的是,看不到一只鸟儿在飞,美丽的运河就像古书上所描写的地狱里的那条恐怖的忘川河。 只是雨点儿打在水面上,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倒还清脆悦耳。 此刻,一道闪电像恶魔般张牙舞爪地撕裂了梦睡的夜色。秀云拿出手帕正给阿明揩抹额角,似乎被这闪电怔住了,因为闪电之后必是惊雷,她可能感得害怕了,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贼伯伯阿明挂罐儿好久了,性饥得就如三天没吃过饭的饿汉,不失时机地把她紧紧地搂进了怀中——他已不满足在电影院里仅仅是手握手了。 紧接着,在惊雷响起的同时,他的唇儿温柔地贴在了她此时已泛出红晕的腮儿上了。 她羞涩得像风雨中的小草似的扭来扭去避开脸去,而一只手却更紧紧地握住了阿明的手儿,生怕他这只手儿要离开她似的。 阿明看到红到耳根的她,感受着她扭来扭去的腰儿对自己灵肉的撞击,心底里涌起了滔天巨浪,不可抑止地勇敢而又轻轻地吻起她脖子来,并把她从发上流淌到脖子上的雨水吮吸得一干二净。 在她惊诧不已而又顺服地享受着甜蜜的当儿,阿明捧转她的脸儿来。就在她动情地凝视他的一霎间,他把他火热的唇儿印在了她微吐幽兰的红唇上了。 他俩的香舌儿丝丝毫毫地紧粘着,搅海翻江个不舍不弃。豁闪婆5似乎知羞了,不再睁开它贪婪的偷看的目光;雷公爷生怕惊扰他俩无边的幸福,也不再声嘶力竭地瞎捣乱了。 男人对女人起始都是得寸进尺的,也最善于趁热打铁,阿明也不例外。从她颤栗而又绵软的身体上可以感觉得到,她冰冷的钢铁正在被熊熊烈火一点点儿熔化,以至于失去了抵抗的信心。 阿明的手儿从她的纤腰儿往上一点点儿移动,磁心的引力如此地强大,而热力却又如此地灼热。他暗叹着天公劈开深深沟壑的神力,也惊叹着飘渺于云际间秀峰的美妙。钟摆似乎停止了烦躁,空气也似乎凝止了侵扰,只有雨珠儿滴下檐头声声的赞美。 秀云系上一颗脱开了的纽扣,靠在阿明的肩膀上。也许是初恋的甜言蜜语已令她春意盎然,她那颗缺水的快要凋残的花儿得到雨露的滋润而忽然变得美丽起来。 “美丽”只是男人对女人投下的诱饼,女人听到男人说她“美丽”,大都会束手就擒。 阿明就是在这“美丽”的旗帜下夺占了上甘岭。他不免沾沾自喜,然而他不敢继续进攻,因为他感觉到,她纯洁得像朵出水的芙蓉,某些过于心急的行为带来的结果会适得其反。 “阿明,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雨还在下,再等会儿吧。” “不行呀!晚了我爸妈又要追问我了。” “你爸妈问过你了?” “是呀,我出来几次,他们有点发觉了,被我搪塞过去了。” “虚岁都二十四了,找对象、谈恋爱很正常的,你怕什么?” “我爸妈特别是我爸,很固执、专制的,他说这样就要这样,他说不行那绝对不行了。”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可以做主呀!” “阿明,有些事说说容易,但做起来并不容易。也许我爸妈是军人,养成了绝对服从的习惯,所以对子女的要求也一样。” “秀云,假如、假如我们好上了,你爸妈觉得门不当、户不对,那你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阿明,说句心里话,我已、已对你产生好感了,真的!你考试的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梦到你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担心我爸妈可能会不同意我和你。” “秀云,杭州人有句话叫‘船到桥头自会直’,木已成舟,你爸妈也就没办法了。” “阿明,我也这么想,但我不敢,真的不敢!” 【注释】 1墨墨黑:杭州话,黑的程度,仅次于杭州话中的墨黑墨黑、墨册铁黑。 2毛像石头:杭州人对粗糙的大石头的叫法。 3煞白光青:杭州话,很白很青之意。 4一歇不歇:杭州话,一会儿停歇、一会儿不停歇之意。 5豁闪婆:杭州人对闪电的叫法。 第84章 109. 中秋 炎夏的太阳毒辣辣的,照在蒸笼般的杭城大街小巷上,似要吞噬掉仅存的一点水分。不少小树儿、小草儿被晒瘪了,晒死了,连喜欢光照的法国梧桐树儿在正午的阳光下也耷拉起脑袋来了。路上很少见到人儿,瓜贩们躲在树荫下,啪嗒啪嗒地扇着草帽儿,不时地用搭在肩头上的毛巾擦下汗儿。 杭州植物园背岭面湖,各种大树儿遮天蔽日,树下则是绿草如茵。人坐在浓荫下,一扫暑气,连日来的懊闷心情也随之释放殆尽。 游鳞斋学友们决定大碗喝酒,在这一天里一定要拼出个酒量的最后排名来。 他们瓶瓶桶桶带了不少啤酒、黄酒和高梁酒,也带了牛羊肉、卤鸡鸭、豆腐干、花生米等菜蔬,还有蜜饯、水果、糕点,在草地上铺开了塑料纸儿,团团地围着在一起。他们疏忽了带筷子,所以吃菜的时候都是用手抓的。 桃源岭上的凉风儿丝丝地吹下来,吹皱了些他们眼面前的一湾池水。池里的芦苇间,有两只野鸭儿嘎嘎嘎地叫着,不时扇着翅儿拍打着水儿;池边的夏鹃开得正艳丽,还有美人蕉、一串红、紫薇花什么的,花里斑斓的很好看。 一条弯来弯去的小径围着池塘。小径新开出来的样子,两边掊着黄泥土,看上去与优美的景色不太协调,然美的东西有丑的东西陪衬,更显得美了。 白云在蓝天里飘荡,鸟儿在树林里叽喳,这里幽静极了,几乎看不到游人,任你炸咙皇天也不要紧。 大家用小碗儿、小杯儿盛满酒儿,高梁对高梁,黄酒对黄酒,啤酒对啤酒,捉对儿厮杀,做着“七游戏1”,谁先吐谁输。 阿明不甘心垫底儿,如果说年纪最小做“小弟弟”没话儿好说,再在酒量上做老小太没面子了,于是他与商业幼儿园工作的大哥午言用啤酒拼起座次来。 “你这次电大党史考试都不及格,还想写老蒋、老毛的国共小说来,是不是酒后说糊话呀!”大哥显然也不愿垫底儿,用言语激将阿明,希望他气儿憋上来,咕噜咕噜喝下去,先他而醉。 也是的,从高语读到现在,除出这次中共党史考了58分(后来补考及格),其它没有不及格的。他从小就想写本返古小说(现在叫穿越小说)《龙虎风云演义》,学友们都是知道的,偏偏党史考得不及格,可见他对历史知识的浅陋,甚至是无知。 这已成了学友们的笑柄,阿明也深以为耻。 他知道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别人如果不是刻意、恶毒的揭露和攻击,都不当一回事儿。真朋友才会说真话,人家直言不讳地指出、批评他的不足,是为了他好。这时的他,总是扪心自问,检查自己,从反省中得到启迪,以利于今后更好地工作、做人,而绝不会惊慌失措,更不会怕天要塌下来而怀恨在心,甚至去做出打击报复的举动。他深知这会错上加错,会阻碍自己学习、事业上的进步。 只是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撞了南墙才知道这件事不对,早就不应该去做——这生出来的脾气,他到死都改不掉的。 “小弟弟,你是食饥了有趣,‘四项基本原则’的尚方宝剑摆在那里,你还敢王五赵六想乱头写老蒋、老毛。” “小弟弟蛮会做梦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好看、好听的,可花儿也不能这样瞎开开,鸟儿也不能这样乱叫叫的呀!” “这题材太敏感了,你写得好还好,写不好,一个弯拐儿说不定就进去了,省省交2吧!” “。。。。。。” 学友们七嘴八舌都数落起阿明来了,气得他大口地喝了起来——这正中了他们的诡计。 阿明感到浑身热刨刨起来了,血液直往脑门儿冲。他吃尽吃死呕吐的苦头,告诫自己喝得差不多了,再喝下去便要烂翻了。 午言也喝得眼儿乱打八眨的,倚靠在树上养神,似乎准备给阿明以最后一击。 酒精催奋着阿明的神经,令他兴奋不已。他晃了一下身子后站立起来,挥着布筒遮阳帽儿,像个演说家似的,呼哧呼哧发起大兴来了。 只是舌头有点儿打结头了,话语并不流畅,语无伦次的:“鸟、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中国古代就、就有了四大名著!现代、当代的人,笔墨、文彩还、还不如古代吗?解放前,有、有鲁迅的《呐喊》、《彷徨》,国外还有、还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都是、都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伟大的、伟大的巨著!看看我们、看看眼下我们的作品,充斥着假假、大大、空空。有经典的吗?有传世的吗?不错!马克思、马克思文学理论要求文学作品须是革命的‘鼓风机’,是‘榴弹’,是、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可是,大自然有花香,也有粪臭;社会有真善美,也有假丑恶。人、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是食人间烟火的!明代的文人,都去写三国的争霸、唐朝的猴猪、宋代的强盗好汉了,都去箩筐里淘旧货、寻财宝了。有、有讴歌的书,也要有批判的书,才能促进历史、历史的前进!” “阿明喝醉了!喝醉了!” “阿明发神经了!发神经了!” “阿明脑稀搭牢了!” “阿明想女人了!想女人了!” “。。。。。。” 学友们把阿明四脚四手抬了起来。可恨的他们解下自行车上的索儿,在树上七绕八绕,把他绑个贴贴实。 “你搞搞息3吧!” “你去做巴尔扎克、屠格涅夫的美梦吧!” “屠格涅夫后来是被流放的!” “还是去抱女人吧!” “。。。。。。” 阿明一泡西儿实在熬不牢了,胀得他肚皮就像大气泡要爆炸了,竭叫皇天大呼松绑。 他跌死绊倒跑到池塘边儿,解开裤扣儿,拔出吊儿,朝塘里的蓝天白云直滮去。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阿明仰天长啸,正滮得淋淋漓漓舒舒畅畅的当儿,学友们一把把他推入了塘中。 “竹下风范养成就,肥遯鸣高作《龙虎》!”本已热得受不了要吐的他,被他最亲爱的水儿一激荡,脑子忽然灵清了不少,浑身热刨刨顿时冷却了下去,他一边朝阴谋家们泼水儿,一边高声而读自家写的诗句。 学友们都喝得稀里糊涂4了,醉歌的醉歌,醉舞的醉舞,东倒西歪的。省测绘局的方元是兰溪人,听他说他的祖父母在革命斗争中牺牲了,父母亲被错划成了右派,也许他想着这事儿,抱头痛哭起来;肉厂的文韧老家在德清老城,与老婆分居两地的,或许想着那头的子女了,也抽泣个不停。 回家的路上,省粮食厅的柴雄翻到草丛里去了,菜市桥酱酒店的胡鸣则躺在西湖边儿的条椅上呼呼大睡。 当一抺余晖消失在西府局弄的泥墙上时,阿明拼了个倒数第二的酒位,晃荡晃荡回到了中心店。 一场接一场的秋雨翻落了一页又一页日历,忽忽已到中秋节了。 那时中秋节还没有国定休假日,该上班的还是要上班的。 这天是个礼拜三,阿明有些日子没回家了,一来想看看阿爸姆妈,二来想肚子里塞点油水,然后吃好夜饭后再去学校读书。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回到了劳动路,看见姆妈戴着棉纱手套,手上拿着粗粗的铁链条,弯着腰儿正在给三轮车的前轮上锁。 那后轮已有一把铁链条牢牢地锁在梧桐树上了。阿明见姆妈有些吃力的样儿,连忙跑上去帮忙。 “姆妈,要这么粗的两把锁作啥?一把锁尽够了!谁来偷呀!”阿明觉得大人太小心了,没这个必要。 “阿明,你还不知道吧。上个礼拜五半夜里,阿贤墙门里遭贼了,被偷了好几家去,好在阿贤家没被偷。你晓不晓得贼骨头急个套偷的?是用晾竿伸进窗户里去,勾出衣服、裤子的。还有阿虎大白天的,自行车放在明洁的幼儿园门口,十几分钟,出来就没了。现在贼骨头越来越多了,不像以前了,那时白天出门用椅子门后一顶,晚上困搞也不用关门。阿明,你单位里那么多东西,还有钱柜,晚上值班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噢!困搞前,钞票要放放好,门窗要关关紧。”莲子见了儿子,总有说不光的话语。 “你来锁车儿,那阿爸呢?” “这两天他人不舒服,挖了几口饭,就去睡了。阿明呀,这两天亏得阿贤帮他推车儿上赤山埠,不然是卖不动豆腐了。我劝他休息几天,他不肯,说他不去卖,满觉陇的人就没有豆腐吃了。他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劝也劝不好。你和阿虎晩上都要读书的;阿龙一天到晩在如虹的家里,深更半夜才回来;阿煌广告公司做,都在外面街头上画广告,趴在梯子上很累的。所以,都不叫你们去帮忙卖豆腐。” 正说话里,老三骑着明洁的车儿带着她来了。 明洁和老三在工具厂里是同一个车间的,找上对象后,就调到厂幼儿园去做了。 “阿哥,姆妈说你的脚踏车被贼骨头偷走了,是不是?”阿明知道老三的车儿是存了有些年的钞票买的,也替他肉痛。 “是呀!是呀!我中午给明洁送点菜蔬去,一眨眼的功夫,出来就没有了!”老三气鼓恼躁得很。 “你有没有上锁呀?” “当然上锁的!” “贼骨头本事介大呀!” “畜生儿子贼骨头!给老子抲牢的话,老子就揎死他!” 吃夜饭的时候,七聊八聊聊到了杨梅。姆妈说她肚皮被困大5了,从走路上可以看出来的,听说十月一日要结婚了,这几天忙进忙出在准备嫁妆,新房好像是做在外头的。 “阿明呀,你要抓把紧呀!其他几个我不担心,就担心你了!我们家条件不好,你要求就低点儿。”莲子就是会操心。 阿明听到杨梅要结婚了,心里头顿时倒翻了五味瓶,特别是那句“肚皮被困大了”,想到雪夜里功亏一篑,两条眉毛都倒竖起来了。 “阿明,你现在在外头有没有看中的呀?”莲子最关心此事。 “哪里来?”八字还未一撇,阿明瞒了秀云这件事儿。 “你同学、小朋友不少,难道没给你介绍?” “姆妈,这事儿你就表劳心了,有的话,我自然会带回来的。” “好!好!有了你就带回来!还有,你钞票不够用,就回家来拿,千万不要去学坏样,比如搓麻将、打老k什么的,十赌九输,不是你的钞票你不要去想。” “姆妈,中发白,筒索万,七对子,一条龙,春夏秋冬,杠上开花,你说起麻将来,一套一套的,你自己肯定也赌过的。”老三开起玩笑来。 “那是旧社会,我在留下的老家时,逢年过节看人赌时学会的,解放后就禁赌了。不过,现在好像又活转来了。有一次,我办件事儿去托人,看见民警还有街道干部在一起赌,吓得我话语都不敢说,急转屁股就走了。”莲子大惊小怪的。 “说不定他们在搞搞儿,不赌钞票的。”阿明不会搓麻将,不懂其妙。 “除非是自家屋里人,搓麻将哪有不赌钞票的?这事儿——你们做人,不管现在还是以后,吃饱了、饿着了、困得熟、困不熟都自己晓得,嘴巴一定要懂得有关闭,社会上地保阿二毛多的,有些话儿七传八传传得变样儿了,十人道你好,十人道你恶,被人家抓牢把柄,是要吃生活的,老大中学里被批斗,就是乱说西说。”莲子碎烦道。 【注释】 1七游戏:即说出7的倍数的一种喝酒游戏,比如上一个说2、7——14,下一个接3、7——21,依次下去,谁接错了谁就被罚酒。 2省省交:杭州话,省省力气之意。 3搞搞息:杭州话,搞久了休息一下之意。 4稀里糊涂:杭州话,很糊涂。 5困大:杭州话,女人被男人睡过后怀孕之意。 第85章 110. 观潮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尽管是十七了,月亮还是圆圆的,就像少女伸出圆圆的脸蛋儿来,不高不低地露出在窗外的尖尖的水杉树梢头。 她或许久居琼宫寂寞透了,把明亮的目光投向坐在黄漆剥落的有着裂缝儿的课桌前的莘莘学子。调皮的风儿推了一把水杉,她羞涩而又迷离地闪烁着她的目光。这时的目光,更撩动学子们的情弦了,静静地不忍翻动桌子上的书本,也不把笔儿弄得叮当响,生怕惊走那迷人的目光似的。 这晩是上古代汉语课。这课儿就是咬文嚼字的课儿,黄金贵教授特别喜欢把一个字儿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让学生们知道汉字是如何演变的。 “小弟弟,你在看啥个书?”从读高中语文就坐在阿明旁边的方元轻轻地问。 “拍照相的书。”阿明把书儿往抽屉里塞了些进去,也轻轻地回答道。 方元把那本书儿拿了过去,有些惊讶:“《实用摄影技巧》,你看这种书作啥?” 阿明拿回书儿,塞进了杨梅送他的书包里:“明天去拍照片。” “跟哪个去拍照片?游鳞斋?” “不是的,是跟小、小弟兄们去拍。” “到哪里去拍?” “到钱塘江边儿里去拍。” “哦,对了,明天八月十八,礼拜六,拍潮水。不过,拍照片太简单了,焦距、光圈一调,快门咔嚓一按就好了。” “你是测绘局的,拍拍照片当然是煞煞宽的,我没拍过,不懂。” “那也不用特为去买本书儿来学呀!你问我一声就好了。你胶卷有没有买好?” “买好了,富士黑白胶卷。方元,听说装胶卷一不小心,跑光了就没用了,是不是?” “照相机、胶卷是不是在中心店,落课1后我去教你。” 教室里静罗罗2的,玉女就坐在阿明的前头,他们叽叽咕咕地太不识相,已回过两次头来了,皱着眉儿鼓着腮儿撅着嘴儿,一副毛嗡众3阿明和方元的样子。 只是他俩的话语一下子刹不住,当她第三次回过头来,才刹住了话头。 阿明低着头儿假装没有看见她,其实早就眇见了。 倘若人们谈论到花,都会说这朵花儿那朵花儿如何如何之美丽,很少人会去说陪衬这些花儿的相差无几的叶儿的。所以,玉女大大的明亮的蕴含着智慧的眼睛和男人极想去吻的鲜润小巧的嘴儿就不去说它了,单单说这弯弯的如月儿的眉毛和长长的眼睫毛,实话实说,也足以叫阿明对她的好感有些年月了,只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没有流露出来罢了,而是藏在很深很深的连游鳞斋学友们都窥不见的心灵深处了。 她两条不粗不细恰到好处的眉毛没有纹过描过,又黑又光泽,像一根根粘放到白玉上去似的,纹理整洁而又清晰。尤其是眉间的参差的几根,她微笑或说话的当儿,微微地向上头向两边一动,极能挑逗起男人的爱欲来。 那略卷而上翘的睫毛同样是黑黑的且有光泽的,就像窗外的杉树那样在月光下一株株整齐地排列着。这自然妙成的睫毛,不同于假睫毛给人感觉是臭美,男人看了,都恨不得迎上脸儿去,在她美丽的睫毛上呵口爱气,留下他的气息,向其他伸着头颈想染指她的人表明她是属于他的。 除出这眉毛、睫毛,阿明坐在她后头,尽量把桌子往前推,课儿无聊时,便会细细地痴痴地欣赏起她的短秀发来,还会像小狗儿似的耸着鼻头嗅闻着从她秀发里飘散出来的清香。有时歪念头急了,他会发神经似的数起她洁洁白4嫩扑扑5的后颈上的细毛毛来——这一切都逃不过方元的眼睛,他会用手肘踫踫阿明的身子,然后从喉咙口发出轻交交6的像石头儿滚动的似笑非笑的嘿嘿声。 放学后,胡鸣和方元家住同一个方向的,也一起到了阿明的店里。 老实说,为了看潮看得高兴,更为了讨秀云喜欢,阿明特地去了建军家,借了照相机,并买了不贵也不便宜的胶卷。只是明天出去玩吃饭什么的要化销,袋儿里的二十来块钱显然是不够用的,他东想西想,在发了工资就补上的想法下,拿了20元团费以壮胆——他吃过在临平逛百货大楼的苦。虽然第一次将公款从那里放到这里,心里头忐忑不安,但总比不要面子向人借钱来得好些。 也是的,这么多年来,上级团组织没有人来查核团费过。没有人监管,暂时挪用一下,他觉得不会出啥个问题的。 在方元和胡鸣的再三追问下,阿明瞒不过去,只能如实说是和新打牢的套儿去看潮水。 方元:“小弟弟,现在你出去耍子儿要注意一下噢!” 阿明:“注意啥西?介大的人了,难道还会被潮水卷走?” 方元:“我不是说这个注意。你难道没看到,现在墙高头到处是布告,都是红勾勾、叉叉儿,现在社会在综合治理,在严打,公检法联合办公,从重从快从严,风头高头,不要摆进去。” 胡鸣:“是呀!昨天上午,我在中山北路上,又看到解放牌大卡车拉了不少枪毙鬼,五花大绑的,插着、挂着牌儿,好像站都站不牢了,是民警架着肋胳肢的。” 阿明:“是要严打!是要严打!社会风气越来越差了,杀人、抢劫、偷盗、流氓、拐卖,再下去社会还像什个社会!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精神文明建设绝对不能偏废!” 胡鸣:“好些高干子弟、电影明星跳跳舞儿、男女抱抱玩玩,都抓进去了,坐牢的坐牢,吃豆儿的豆儿,小老百姓更加要那个些了,空头白劳摆进去犯不着。” 方元:“小弟弟,所以你和套儿出去,最好不要拉手儿,千万注意不要勾肩搭背,更不要抱抱儿,打口s,**儿,如果被暗钩儿抲牢,或被人举报了,一个弯拐儿就吃铐儿了,弄得好坐几年牢,弄得不好砰地一声。” 这晚阿明困不熟了,捏着翻着那20元团费,回想着同学的话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儿直透脑门儿。他有点儿抖索地打开保险柜,想把钱儿放进去,但他想明天放假,不会那么巧来检査团费或者备用金的,再说团费没正儿八经的帐儿,糊涂帐一笔,要查也查不出个一二三来,于是又关上了柜门。 他为了叫自家放松些,便拿出四喇叭来,轻交交放起音乐来。 严打之前,他耳朵也刮到过,有女生家住得远,又偏僻,不敢单独回去,要两个人结伴儿回家去,生怕遇到流氓、抢劫。这段时间来,社会风气确实好了不少,似乎贼骨头都逃到地狱里躲起来了。不过,风头高头,万事总以小心为妙,方元和胡鸣的关照还是要记住的,省得到时哭都来不及。 农历八月十八那日,天气非常照应阿明和秀云。天空蓝蓝的,云朵白白的,马路两旁的树儿、草儿青青的,花儿五颜六色的,风儿吹在有点出汗的脸儿上真舒服。 阿明胸前挂着照相机,旁边又有美女相伴,十分引人注目地骑在路高头。他的虚荣心似乎得到了满足,浑身浑脑格外地轻松,有时吹着口哨儿,在秀云前头双放手,炫耀起车技来。 他晃到东荡到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秀云倒是看得慌兮兮了,叫他好好交骑,不要闯祸儿。 到了虎跑路的尽头,他俩已打算好上钱塘江大桥去看风景的。那里有个坡儿,长长的,弯弯的,陡陡的,自行车是无法骑上去的。过了一个弯坡,阿明看到前头一个老汉背纤着绳儿,拉着满载废旧物资的三轮车,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上走。 他的眼前马上浮想出阿爸拉豆腐上赤山埠的情景来了,也想到阿娟在孤山做的好事,便起了可怜和帮助之心,于是赶了上去,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帮老汉推车。那老汉回过头来,脸儿黑黜黜、瘦嶙嶙的,像刀刻的皱纹不但布满了额头,而且从嘴角到颧骨也都是,显然他的年纪比锡顺还要大。 到了桥头,老汉停下车儿,用搭在肩上的黑黜黜、薄稀稀的毛巾一边抹着汗儿,一边连声谢着阿明。 阿明也汗出淋淋了,拿出手帕来揩。当他抬起头来,小岗亭里的一个小解放军战士朝他毕恭毕敬地敬礼。这叫阿明激动死了,他已是定安片的民兵排长了,下意识地也毕恭毕敬地朝那小战士敬礼。 也许阿明的样子洋不洋、乡不乡的,加上敬礼敬的不标准,秀云在一旁捂着嘴儿歪着身子咯咯咯地笑开了。这时,一列蒸汽头的货车喷着浓浓的白烟儿尖叫着从桥的下层驶过去,她似乎被吓着了,蓦地拉住了阿明的手臂。 火车驶完了,那手儿还在手臂上,阿明忽然想起了什么,推开了她的手。或许他的手势重了些,秀云好像不理解,撅起嘴儿推着车儿顾自往前走了。 阿明四顾了一下,知道对她有点唐突了,抹了把又冒出来的汗珠儿,赶紧跟了上去。 江南岸是农田,绿的是蔬菜地,黄的是稻田;江北岸是连绵的青山,六和塔巍然屹立。从西边飘过来点点白帆,东边则晃悠着数条黑黝黝的舴艋。钱塘江上自古以来就有弄潮儿,他们世世代代打鱼,熟悉潮汛,所以并不害怕。 阿明曾和阿娟看过碧绿碧绿的钱塘江,可惜眼下的江水由于潮汐之故,黄交交的,浑浊浊的,蓝天白云映到水里头去,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可是海鸥却很兴奋似的,扑棱着翅膀,尖声地叫着,在辽阔的江面上自由地飞翔。 桥上有不少看潮的人了。他俩锁好自行车,找起了空档,一忽儿倚在这边桥栏儿上,一忽儿靠在那边桥栏儿上,你一张,我一张,咔嚓咔嚓拍起了照片。 秀云文雅而又恬美地或倚或靠在拦杆儿上,风儿吹动着她的秀发,引来了不少回头客,有的男人走过来,会放慢甚至停下脚步儿,色兮兮、痴迷迷地看着她。阿明在给她拍照的时候,忽然之间有股酸醋味儿涌上喉咙口来——他实在讨厌那些男人朝她看的馋猫相儿。 也是的,昨天中午他们相约观潮的电话里头,秀云向他透露了一件事儿,就是培训班上那个陈小子最近去她单位两次了,说说是路过顺便看看她的,但都约她出去看电影,还送给她一本精美的大相册。她向阿明坚决、鲜明地表示不会与那小子出去的。尽管如此,“骑驴人”的阴影还是笼罩在阿明的心头,这种滋味搁在肚皮里很难受,也催发起他要迅速、彻底地把她拿下的念头。 更令他担心的是,这小子从临平回来后,是个候补党员了,或许有路道,调到省机关里工作去了,还担任着某重要部门的副职,很有前途。这对阿明来说,威胁太大了。因此,在等待那些馋猫儿离开她好拍照的当儿,他感到她就像天上飘动着的那朵云,虽然现在是朝着他飘过来的,但最终会飘到哪里去落脚,心中实在是无数。 阿明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好端端看过天下壮观无的涌潮,但他读过宋朝隐士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他没有把词儿全都默念出来,只是反复地默念着最后的那一句,心里头便更加寒滋滋了。 其实,男女之间都要隐瞒些私事儿,说者无心,听者是有心的。秀云不应该透露那么多东西给阿明,最好是瞒着他。这透露得越多,表明她和他聊的话儿越多,在一起的时间也越长,如此阿明的疑心就越重了。特别是那本相册,虽然她说她拒绝再三最后不得已才收下的,但在阿明想来,这以后万一有来有往的,岂不要睹物生情? 【注释】 1落课:杭州话,即下课。 2静罗罗:杭州话,即安静。 3毛嗡众:杭州话,苍蝇嗡嗡响很扰众,形容很叫人讨厌。 4洁洁白:杭州话,很白。 5嫩扑扑:杭州话,很嫩。 6轻交交:杭州话,很轻。 第86章 111. 伤感 中饭是在萧山一家叫“群乐”的路边店里吃的。 不久前,报纸上报道六和塔风景区外头有一家饭店宰客,阿明想那20元团费好不动尽量不动,也怕被杀猪杀得血淋淋出来,所以,噱头噱脑说萧山的路边店儿如何如何地好,实惠又好吃——其实都是道听途说来的。秀云不长胡须没见识,自然听从阿明的安排。 说说是萧山,实际上翻下桥儿浇泡西儿1的路儿就到了,在老的104国道边上。还真当的,这家小饭店都是江里抲来的鱼儿、园里养的鸡儿、塘里捞的虾儿和田里摘来的菜儿,原生态的食品,价钱相当地便宜,炒的蒸的煎的炸的都毛入味2。 他俩去时还算早,有空位儿,便挑了个二楼靠窗边的位子,点了一盘白切鸡、一只葱油腰花、三两醉虾儿、四条汪刺鱼、一碗清汤螺蛳,还有两只蔬菜,又叫了两瓶啤酒,对吊3起来。 看潮的人都来找吃了,一会儿,楼上楼下都嗡满4了,要翻桌儿等吃了。他俩正喝得舒畅的时候,阿明看见丙千带着老婆、儿子进楼来了,心里头吃了一惊,鼻头上马上冒出几颗汗珠儿来了。他希望他们不要上楼来,不然,被他们看到,总是很尴尬的。 愿望与实际往往是相反的。过了一会儿,丙千上楼找位子来了,阿明这下想避也避不掉了,只得立起身来硬着头皮叫他。 寒暄数句,阿明知道丙千也是来看潮水的,顺便带老婆、儿子吃顿农家饭。 “丙千,挤一挤,在这儿一起吃吧。” 徒儿见了师父,自然要客气些,只是阿明在说这句话儿时,心里头就像江风嗖嗖地钻进了肚脐眼儿,有点儿冷飕飕、寒滋滋。这坐下来一起吃倒也热闹,可是待会儿买单,当然也是徒儿的事,至少要装出抢着买单的样儿——这假装也要有实力支撑呀!丙千平常照顾他不少,如果说还要他买单,这个徒儿也太苟相5、不上品了,下次在中心店如何再见他。 更令他寒滋滋的,就是这袋儿里实在不壮。阿明在点菜时,毛估估要十块钱,如果丙千真的坐下来吃,那说不定就要二十多块了,弄只甲鱼,或者湖蟹、江鳗什么的,甚至还不够。如此一来,团费是必动无疑了。这可是公款呀!再说前吃后空拿什么去补?他从未向大人要过钱,也没向兄弟们拿过钱,自家有工作,又没办什个大事儿,生活再这般卤滴滴6过不下去,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丙千的儿子肚子肯定饿瘪了,嘀咕着要吃的样儿。丙千在阿明和秀云的客气下,也实在无法,便坐了下来。这时秀云已移到阿明这边来坐了,五个人虽然挤点,但还算可以。 于是又点了菜要了啤酒上来。还好,那些菜儿都是家常菜,除出一个包头鱼的大头贵些,其它一般般。 “没点甲鱼!没点鳗!没弄瓶茅台酒、五粮液!”阿明暗暗庆幸。 吃喝间,丙千自然问起秀云,阿明也不好隐瞒,如实地告诉了他。丙千也为徒儿有本事找到这么好的姑娘儿而高兴。他们东聊海儿,西谈江儿,不时还吟句诗儿,很是有话说。 越吃到后头,阿明的心儿就越卜笃了。他脸上笑咪咪的,肚子里却好像有团愁云笼罩起来,越压越低,如同黄梅天要下雨前很憋闷的感觉。麻巧儿在窗外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地叫,本是蛮悦耳的声音,这时在他听起来,格外地烦心。狗儿猫儿在路边伸着懒腰,眯起眼儿,晒起太阳来,很舒适的样儿。 “做人还不如做狗儿做猫儿来得无心无事、无忧无虑!” 阿明忽然起了这个想法。尽管他自己也感到荒唐可笑,可这想法是自然而然生成的——人在窘迫的煎熬中,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很正常的。 秀云去了趟厕所,回坐下来后,似乎吃好了,两只手儿放在桌子底下,看着他们吃。在丙千他们不注意时,她用膝盖头轻轻交踫了一下阿明的腿儿,然后悄悄地把折好的钞票塞在他的手里。 阿明捏着那厚厚的钞票,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光移向了桌面,他便有数了,心里头顿时涌起一阵苍凉的激动。 当他把钱儿塞进袋儿后,无声无息地舒了一口气儿,那肚里的愁云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挺了挺腰板儿。 阿明抢着买单了,虽然吃了不到25元,但他买单时,并无寒滋滋的感觉。挪用5块是挪用,挪用10块也是挪用,这一步既然跨出去了,不可能再退回来。一想到丙千平时帮他那么多的忙,于是他像个大款似的,还加了包金丝猴过滤嘴烟儿,硬塞在丙千的袋儿里。 丙千他们是坐公交车来的,于是他们挥手拜拜。 阿明硬是把钱还给了秀云,然后他俩回过大桥,沿江边骑到了珊瑚沙水库前。那里是江的弯口,有长长的堤坝,是看回头潮的好地方。 拍完照后,两人倚在堤栏上,等待着大潮的到来。 “阿明,你同事很有文化,人也很和善的。” “是呀,他博古通今,记性特别好,我不及他十一。他为人也好得没话说,那电视机其实就是为我买的。” “阿明,对面是哪里呀?” “对面是闻家堰,我小时候常到那里去买渔丝网的。” “你小时候苦不苦?” “那时穷,吃不饱是常有的,但小时候无忧无虑,有许多开心的事儿。大起来了,想这个那个的,也愁这个那个的,觉得还是小时候好。” “我和你一样。小时候放学了,就到海边去拾贝壳,捉小蟹,在沙滩上和同学堆沙山,玩游戏,真的很开心。现在除出上班,就是睡觉,很枯燥乏味。” 江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路边几株元宝树儿悉里索落地直响,堤下的杂草儿东倒西歪的,江上的小船儿都消失在对岸的烟霭里了。无数只海鸥似乎更加兴奋了,贴飞着江面儿,尖叫得更加嘹亮了。 “潮水来了!潮水来了!” “快逃呀!快逃呀!” 裸露在水中的石头不知不觉被暗潮涌没了。不少在江边嬉耍的人听到叫喊声,跌死绊倒往堤岸上逃,那稍慢一些的,暗袭来的潮水瞬间过了膝盖。 这时东边的天际,一条白线儿在太阳光下如银龙般横着江面跳跃而出,越往前来,有着万千鳞甲的银龙闪烁着夺目耀眼的晶光,两岸所有的色彩都因之而黯然失色了。随之,那银龙的吼声就像愤懑郁结多时的醉汉,喷出无数酒沫儿,野蛮地叫嚣着,越来越疯狂,令人心惊肉跳。 滔天浊浪,如无数匹不羁的野马,在万面鼓声的催趱下排空而来,天地为之战栗。挟泥裹沙的潮水沿着堤岸像沖锋陷阵的铁甲战车滾滚向前,勇猛地冲向横拦着它去向的丈高城墙般的堤坝,以雷霆万钧之势啸拥而上。前面的退倒下来,后面的依然百折不挠地汹涌上前。前后相撞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掀起阵阵不息的狂涛骇浪,壮观之极。 老杭州人都听过这么一个传说:春秋时,吴国名将伍员,字子胥,屡谏吴王夫差要警惕南邻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夫差不但不听,反而赐剑逼其自杀。伍员死后,别人按照其遗嘱,把他的眼睛取出,挂于国都苏州的东门上,以观越人灭吴。夫差知道后,勃然大怒,令人将其尸体裹于鸱夷革,投入钱塘江中。伍员的尸体被投入江中后,魂魄乘素车白马随潮来去,找夫差报仇,从此就有了波浪滔天的钱塘江大潮。 阿明也被这大潮震撼了,咔嚓咔嚓给秀云拍照。蓦地里,潮水越来越大了,一个接一个巨潮咆哮如雷,掀起数丈高的浪花,涌出堤岸,刹那之间,整条之江路水深近尺了。 他俩躲避不及,浑身浑脑湿透了。那照相机虽然被阿明的双手挡护着,也不能幸免。 “这下糟完了!这下糟完了!”阿明迭声叫苦,只差眼泪水没掉下来了。 照片白拍也就白拍了,如果照相机被咸滋滋的潮水湿坏了,这老老贵7的东西,那阿明即使把牛头裤拿到典当行里去当掉都不够赔啊! 好在不远处的九溪公交车站有个照相馆,阿明来刹不及跑了过去,秀云也跟了上来,他俩叫师傅检査。 师傅打开机盖,取出胶卷,从小罐儿里拿出棉签儿,沾点镜头水抹了一下,然后再用镜头纸揩抹干净,试了几下,照相机完好无损。 阿明拍了拍胸口,朝秀云吐了吐舌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儿。于是他索性把还能拍几张的胶卷放在店里加费冲印。 这时是下午三点半左右,阳光还有点儿烈。他俩推着车儿,走进九溪村的小巷里,在一家门口有井水的地方停了下来,向正在洗衣服的大嫂儿借了吊桶,吊上水来,用手帕揩了把脸儿,抹了把手儿。 那小巷很狭窄,有着小坡儿,两边几乎是单层的木板房,油漆斑驳的。有一幢是两层楼的水泥砖房,看上去建了没几年,倒还像个样儿。它的前头后边都是水杉树,有不少麻巧儿飞来飞去的,欢快地鸣叫着。 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阿明忽然想起阿娟来了,心头就像刚才汹涌的大潮翻滚着苦涩。他忍不住问了大伯大妈,知道阿娟的娘家就在那幢砖房里,便慢慢地绕着转了一圈,探访起她的芳踪来了。 睹物思人,物是人非。 尤其想到与阿娟那几个恩爱无比的夜晩,阿明的眼眶儿快要模糊了,喉咙口苦答答的想吐,若是秀云不在身旁,也许他会哭出声来的。 走出小巷,坐在公交车站那圆亭子里候车的水泥条石上晒太阳,秀云或许觉得好奇,侧着脸儿看着阿明,似要看出他藏在心底的秘密来。 “阿明,你问的‘阿娟’是谁呀?” “哦,是小时候住在我隔壁的邻居。” “看你刚才的样子,很、很那个,是不是喜欢过她呀?” “秀云,她比我大十岁,搬走也快十年了,怎么可能?” “那搬走后,你有没有再遇见她?” “她死了。” “死了?” “是的。今年开春的时候得了乳腺癌死了。” “怪不得你那么伤心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 “所以,做人说破了,都是空的。秀云,我们都要想通一点。” “怎么个‘想通一点’?” “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该乐的乐。这样,两只脚儿笔直后,也对得起自己。” “这也是的。那我问你,你这么辛辛苦苦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理想?” “什么‘理想’?” “建设四化呀!” “是呀!人没理想,就像无舵之船、无缰之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做人也真的没意思。” “秀云,有时我静下来,会想我那些学友们,有的比我大十七八岁了,有了家小了,工作也忙,还拼命地读书,啃口面包,塞两块饼干,饿着肚子来上课是家常便饭的事儿。有个女生,刚生小孩不久,就来夜读了。” “我也听说过钱江夜校,学生多,学风好,我也想报名去读个书。” “秀云,特别是那几个自己出钱办夜校的老人,你真的没亲眼看到,他们来得比我们早,回去比我们迟,那个不知疲倦、埋头苦干的样子,叫人好感动。有一次,下雨天,刮着大风,我们学校教务处的祁老,我看见他从井亭桥公交车站下来,他人有点儿胖,快七十了,撑着雨伞很吃力,歪歪斜斜朝学校走。我马上跳下自行车,陪着他走。一路上,他问我同学们走了十几个,坚持下来的人学习情况如何,对学校、对课程有无要求。你想想,都那么大年纪了,还念念不忘我们的读书,我都快要流下眼泪来了。所以,一看到那几个老人,我们年轻人更应该努力读书、积极进取了。”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还说做人要对得起自己呢?” “吃喝玩乐,人之天性,这自然而然的人性,只要吃着自家的钞票,玩着自家的铜钱,不过份,没必要去克制。理想的东西,是后天产生的,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今天社会好,我理想、信仰就远大、坚定;明天变了,靠一个人、几个人也没用,说不定理想也就随风而去了,所以它与永恒不变的吃喝玩乐是两码事。” 【注释】 1浇泡西儿:杭州话,拉泡尿的距离,喻路近。 2毛入味:杭州话,菜烧得很好吃之意。 3对吊:杭州话,你喝一杯我也喝一杯对喝之意。 4嗡满:杭州话,到处是苍蝇嗡嗡作响,形容人多。 5苟相:杭州话,缩头缩脑的样子,指不大方、小气。苟读“给”。 6卤滴滴:杭州话,卤儿往下滴,形容寒碜相。 7老老贵:杭州话,很贵。 第87章 113. 空荡 那晩,阿明要把秀云拿下的愿望泡汤了,心里头赌着气儿,连牢几天就是不打电话给她。他想她总会打电话给他的,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所有打到中心店来的电话没有一个是她的,这叫阿明心里头有点焦急起来。 篱笆没扎紧有缝儿,狗儿便会钻进去。阿明越来越觉得不对头了,到了29号这天,实在熬不牢了,丟下吃瘪后的臭自尊,咬了咬牙儿,拎起电话打到她的单位里。 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秀云病假,已有三天了,什么时候来上班不清楚。 “生病?好好的,生什个病?”阿明搁下电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听电话的时候,他隐隐交听到电话里头似有女人在嘀咕,便疑神疑鬼起来,觉得好像是她不想见他,是在故意躲避他。 好在联防队的上班时间是18点至24点,他白天就有时间了,决定有空的时候到她单位去搏搏看1。 30号上午,菜场里的营业员东一堆、西一堆的,悉悉索索,都在议论阿华昨晚被抓进去了,说是牵涉到“飞机头”之死。 这“飞机头”早在二月初和她的阿爸一起被人杀死在家的,五天后尸体才被人发现。小道消息说是被同她好了两年的对象杀死的。 她是在勤俭路高踏步一家理发店剃头的,阿明认识她是在去年五月间。阿华钓馋星的本事太好了,剃了几次头,便夹了进去,硬是拆散了他们。 那一天晚上,阿华请阿明、子荣、宝生、定富、小王在甬江饭店吃饭,阿明就坐在她的旁边。她小巧玲珑的,胸脯却很大,肌肤粉糥糯2像玉兰花,眼儿水汪汪像碧水潭,特别那头发造型,摩丝喷得木佬佬,就像喷气式客机,头儿翘得老老高3——“飞机头”的绰儿也许就是这样取出来的。 她很会说笑,边说边有力地打着手势,姿势很有趣,也很好看。喝酒的时候,她还叫大家做游戏,用六根火柴棒儿搭个小天鹅,八根搭个金鱼儿。总之,她是一个蛮讨人欢喜的人儿,小兄弟们对阿华的本事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阿华突然跟她吹了,现在被抓了进去,究竟是不是因为同她的事儿或者另有不为人知的流氓行为,那就不得而知了。 国庆节那晚,阿明他们臂戴红袖章,手拿长电筒,胸挂吹哨儿,握着警棍儿,随民警上城隍山了。到了城隍庙前,民警一组,阿明一组,分两路转入小道,钻进树林,巡查起来。他们约好如果发现有流氓行为,电筒朝天照,吹响吹哨儿,两组人马便会聚拢起来。 山高头太黑黜黜了,风儿也大,吹得树蓬儿、草丛儿悉里索落响,还有夜鸟儿的尖声怪叫,冷不防飞起来,实在是慌兮兮的。但令阿明他们感到奇怪的是,居然在草地里、凳椅上、树林间还有不少谈恋爱、轧姘头的人。 “严打”打得流氓阿飞闻风丧胆屁滚尿流了,所以路高头很少看到口叼烟儿、哼着灰调儿的三五成群的洋油箱儿,但爱情的力量太强大了,那些谈情说爱的人依然不屈不挠地相拥相吻着,只是看到手电筒的亮光后才暂时分开一下。 夜里头不同于日里头,搂搂抱抱亲亲吻吻这些正常的行为是不抓的,但巡逻到紫阳山江湖汇观亭下一处树林里,打开唰唰亮4的电筒,正好照在一对年龄相差很多的男女身上。 一张石椅子上,一个有点儿时氅的烫发女子穿着裙子反骑着马儿,双手紧紧地抓着靠背,坐在半躺着的男的腿儿上起劲地耸动着。她被忽然亮起的灯光照住后,跌死绊倒滚了下来,慌里慌张拉起脱了一只裤脚的短裤儿;那男的惊恐万状地直起身来,也急急忙忙拉起长裤的拉链来。 阿明和他的队员们迅速地围了上去,分头要他们说出姓名、年龄、住址、工作单位、两人是什么关系。那男的五十出头的样子,脸孔像死人一样煞煞白,黄豆般的汗珠儿跳了出来,浑身在发抖;那女的三十光景,低着个头儿,抽泣了起来,两只手儿不停地绞着衣角儿。两人像刁嘴儿似的,说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还是说不灵清,即便对方的名字都报不出来。 显然,这是一对卖淫嫖娼的狗男女。旗开得胜,程小麟、章祥、毛阿二和宝生都兴奋不已,要朝天照电筒,要吹起吹哨儿。阿明想等狗男女的话语说说光,便制止了他们。他们都睁大了眼睛,疑虑不解地看着他。 “小同志!小兄弟!小朋友!我、我老婆没良心,早几年跟、跟男龟三跑了,丟下两个伢儿,屋里头、屋里头还有个老太婆,瘫痪在床高头要我照顾,放一马,放我一马,我下次再也不敢、不敢了!我这辈子都会记牢、记牢你们的好的!” “是呀!是呀!我就住在山脚边儿十五奎巷里,今后天天会到滴水观音那里烧香的,保佑你们身体健康、家庭平安!我、我家生活困难,老公去年被汽车撞了,成了独脚腿儿,逼得没办法、没办法呀!” 狗男女真话假话乱头说,讨饶不迭。阿明听到观音菩萨,眼面前马上浮现出普陀山潮音洞前的那一幕来。那次没被巨浪卷入洞里喂鳖喂鱼虾,他总以为也许是自家前世积的德,冥冥中有菩萨来保佑。这一对狗男女如果被抓进去,风头高头,不吃枪毙,也要坐个十年八年牢了。 “扑通”、“扑通”两声,狗男女居然跪了下来,鼻里涕、眼泪水一大把,朝阿明他们叩起头来。 “社会风气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弄坏的!”阿明怒吼一声。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杀了我头也不做这事儿了!” “放我们一马!” “求求你们了!” 狗男女或许西头儿、污头儿5都吓出了,抱着阿明的腿儿,扯着阿明的袖儿,那副罪过泥相的样子,阿明自出娘胎来还是第一次看到。 说句老实话,阿明这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心有是有的,但没这个条件,也没这个能力,可就像解放前有些个慈善家,一边笑哈哈收钱儿肥己,一边慈善给穷人;有些个资本家,一边残酷地剥削工人阶级,一边关心他们的福利;有些个地主,一边压榨农民的血汗,一边施舍给他们残茶剩饭——这都是人性的自然而然的流露。所以,小慈小悲之心人人都会有的,如果连这点儿都没有,那就同人们常说的“禽兽不如”、“猪狗不如”了。 “滾!滾!滾!下次再被我抓住,表说我不好了!” 狗男女听到阿明网开一面的吼声,比老鼠还要快速,刹那间无影无踪了。 “阿明,现场抲到蛮难的,怎么把他们放了?” “阿明,抓住流氓犯罪分子,我们有很多奖金的!” “阿明,卖肉的,腿儿一开,钱儿到来,又泻意,又有进帐,除非弄不动、弄不来了,否则不会改的!” “。。。。。。” 程小麟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抱怨起阿明来了。 “生理需求,每个人都有的,这是不善不恶的天性,只要不明目张胆,不影响社会,没什个好大惊小怪的,外国还有专门的红灯区哩。雌狗儿发情了,雄狗儿都来赶臊呢!你们晚上想日没得日,难不难过?他们日了一枪,就去坐牢,就去吃枪毙,你们想想看,是不是也太罪过了?”阿明那天没日到秀云,颇有感触。 “我想日没得日,哈哈,就勒管儿!” “勒管儿总比不上现日通气!” “当然!当然!勒管儿伤神、伤身,现日困一觉就没事了。” “。。。。。。” 这帮小西斯听到“日”就起劲头了,走起山路来都轻轻松了,时间似乎也过得快了。 “今天这件事儿,都自家晓得,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不然,总是不太好。”阿明关照道。 这几个都是阿明手下的心腹爪牙,阿明说一,他们不会说二,这自然是他平常和和气气会做人;还有,权儿比他们大,没人敢与权儿作对,除非此人不想好端端过日子了。 一直忙到3号,国庆送温暖活动才搞好。阿明日里头带团员、青年跑这里,跑那里,夜里头要去巡防,一天睡了没几个钟头,实在是疲累了,4号白天回劳动路舒舒服服困了一觉,好好交地吃了一顿。 5号他来精神了,去秀云的单位搏她。也真是的,她放糊沌沌儿了,一个电话都不来,他奶奶的绝情也绝得太快、太彻底了。当时在中河边儿的那个雨夜里,她依偎在他的身上,动情地说不会同他分开的,电话高头海誓山盟也木佬佬,难道这段感情就像桃花纸、大气泡,手一戳,脚一踫,就完了?难道海誓山盟只不过是小孩的说笑而已? 即便那晚他强行要同她上床,人不是泥塑木雕的,谈恋爱中冲动起来,想偷吃禁果也蛮正常的,用不着这样生气十天半个月不理他,更没必要恨他而同他分手啊! 她单位就在西湖边儿环城西路的口子上,阿明知道她上班是十点,所以九点多一点就到了。他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或蹲或坐,抽着烟儿,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对面。 天气还算好,不冷不热,湖风习习很惬意,只是马路很阔,汽车来来往往要挡住视线,这样搏她就有点儿累了。 离上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阿明的心儿也就越拎越紧了。他生怕漏走了她,眼儿都不敢眨一下。表钟在转着,而每转五分钟,对阿明而言,都是那么地渴望,渴望她的身影出现在人流中,渴望她看到他后,意外的样子,激动的样子,微笑着朝他走来。 到了十点一刻,秀云还是没有转进他的眼帘来。他站在路口,那渴望化成了泡影,这时的他,就像一只癌头鸭儿似的,一动不动,两只眼眶儿湿滋滋的,喉咙口翻涌着酸涩。 他想闯进酒店去直接找她,但理智告诉他,假如秀云不想公开她与他的关系,这莽莽撞撞的举动,会令她反感,甚至是讨厌。他知道人有逆反心理,到时搞僵了,下不了台,结果反而会更遭。 这么想着,他的勇气便消退了下去,同时也惊佩起陈小子追姑娘儿的胆量来了。 “妈的!老子一有好事儿,不是赦出这个事来,就是赦出那个人来!” 阿明绕着酒店转时,暗暗骂着。转了一圈,他发现这酒店有后门,还有边门,这才感到在大门口搏她是燥搏了。他看着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了。 过了不久,从六指头的口中得知,阿华因玩弄女性被从重从快从严劈了7年,送青海劳教去了。 月亮升上来又落下去了,秋风一天天冷了起来。弄里头的那几棵大树儿的落叶,在一阵又一阵的秋雨里泛黄了,太阳好时,踩上去悉里索落地响。这段时间的阿明心里头,就像这树叶儿的声音老是要响起,凄怆而苦痛。 阿明补上了团费,一颗悬着的心儿才放了下来,可是每到夜阑人寂,他坐在窗前,便会觉得心灵空荡荡的,空荡荡地叫他难受死了。 爱情就像季节,春天暖洋洋,秋天凉飕飕;也像天空,有时蓝盈盈,有时灰沉沉。它变幻莫测,会叫人放声大笑,也会叫人痛哭流涕;忽儿甜得心花怒放,忽儿苦得夜不能寐。 往日跳舞儿的开心没有了,阿明没时间也不愿去冒风险;杨梅国庆节结婚了,不久会生个胖娃娃出来;小露家的房子依旧被一把锁儿锁着,天井里再也听不到他俩的说笑声了;秀云杳如黄鹤了,也许此刻,她正与那个陈小子在卿卿我我哩。 孤独像夜空中的半月,冷清似云纱里晦星。阿明真当如古话所说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自从搬进来住的那一天起,他从未觉得这办公室空大过,如今不但觉得它空大,而且感到空大得可怕。爱情的坟墓无需它之大,只需阿娟那几尺**就足够了。他结识了不多但也不少令他激动、好感的女孩,可是他们一瞬间都消逝于无边的深邃的那一片夜色里了,而他们所留下的芳香、蜜语,每夜无情地摧残着他的灵肉,叫他一天比一天更加绝望,绝望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想去陪伴阿娟了。。。。。。 【注释】 1搏搏看:杭州话,等候捕捉之意。搏:捕捉。 2粉糥糯:杭州话,粉嫩之意。 3老老高:杭州话,很高。 4唰唰亮:杭州话,很亮。 5西头儿、污头儿:杭州话,尿与屎,但数量不多。 第88章 114. 逝水 阿明空虚、寂寞得很,这晚不读书,他实在想秀云想得要死了,便关上中心店的大门,跨上自行车,想再去她家搏搏看。 白天下过一场雨,梧桐树叶儿飘落下来不少,横七竖八地在到处是水汪凼的马路上静静地躺着,月光似乎被连绵不断的秋雨下得头疼了,无精打采地看着这些枯黄、干瘪的身子。这是一幅冬天快要来临的萧杀之图,唯有街面上有不少私家店儿开着,有卖服装鞋帽的,有卖皮包灯具的,店堂里也有人进进出出,给人一些暮秋的生气。 改革开放了,人们有了经济头脑,那些临街的地段好的人家,纷纷开起店儿来了,这不但解决了些就业问题,也方便了人民群众的生活。阿明感觉到了时代正在发生变化,有些日新月异了,只是他的观念就像搁放在旧书架上的陈年不古的书儿,上面积满了灰尘和蛛网;他的思维还像火车轮子,沿着笔笔直的铁轨往前开,一点儿都不会出轨的样子。 时候还早,阿明沿着中山中路往北走,忽然想起了小洁在红太阳摆地摊儿,有些日子不见她了,特别是小露好不好,还是有点记挂的,于是他想顺便去转一转、问一问。 自补回团费后,他虽然如释重负,但手头还是紧巴巴地,一分一厘都想省着用。所以,有时咀嚼小洁的话儿,觉得还是有点道理的。 红太阳广场好久不去了,如今的夜晚不同于过去了,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得叫阿明惊讶。 展览馆的左侧,连排搭着许多简易的棚儿,棚儿下面的架子上吃的用的穿的戴的什么商品都有,琳琅满目。这乱糟糟的贸易市场虽然与高大、庄严的展览馆不相协调,但繁荣的景象都映在了人民群众的笑脸上了。 商品的颜色是那么地五彩缤纷,而人们的衣着很少再看见过去补钉加补钉了。是呀,改革开放没几年,许多日用品、食用品都取消凭票购买了,而人们已被调动起来的拼命工作的劲头,就像钱江潮水忽然间滚滚地涌了起来,势不可挡地奔向辽阔的江天。 小孩子兴高采烈地跟在大人的后头,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玩具,嘴里舔着棉花糖,咬着冰糖葫芦;少男们穿着雪亮的尖头皮鞋、喇叭裤儿,少女们则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摊主拿着披着夹着商品,有的甚至站在凳椅上,大声叫喊“上海货”、“大减价”、“出血价”等,招徕顾客。 阿明耳目一新,欣喜不已。他没想到除出夜校的琅琅读书声,这里还有另一爿精彩的勤劳致富的天地。 确实,改革开放一如春风化雨,吹拂着滋润着贫穷而落后的中国,嫩芽在枝头爆出新绿,花蕾正舒绽着叶儿,灰暗的大地将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了。 他逛到东,荡到西,两只眼儿在搜索着小洁,终于在熙攘的人群里看见了她。 她的摊位赤橙黄绿青蓝紫,挂着的摆放着的丝绸商品,色彩格外地鲜艳夺目。不少大姑娘挽着恋人的手臂,指指点点着“新娘子”衣。那都是绣着大花儿的绸缎丝棉衣,好看极了。元旦、春节快到了,是结婚的高潮,这衣裳还有精美的丝巾儿,自然吸引了许多顾客。 阿明的眼睛忽然像电灯泡那样亮了起来。小洁穿着蓝底红花的样衣,围着桔黄色的纱巾,眉毛、嘴唇描过了、涂过了,脸上似乎还抹过粉儿,头发盘成一个髻儿,髻儿上套着粉红的纱饰,就像一个美丽的新娘子站在他不远处,包扎着几块纱巾。 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了。忽然,一个小伙子从柜台下面站了起来,拿上一包东西,放在柜上拆了起来。 任何人看一眼,都知道他俩是一对小恋人。阿明更是明白,连忙侧转身儿,回头走了。他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点上一支烟儿,又朝小洁看了起来。他没想到她打扮过后会是那么地漂亮,就像天上的小仙女。然而,一支烟儿抽完后,他晓得与小洁不可能再有从前了,她给他洗衣裳只能是下辈子的事儿了。 阿明心里头苦汪汪1、酸津津2,脚步儿都重了,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往宝善桥走。他知道秀云要10点下班,这时9点还不到,时间足足够够了。 路过中河的梅登高桥,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河儿,望着桥儿,那落雨天的一幕便浮现出眼前来了。只不过半年光景,一切似乎都变得无情无义了,快乐、幸福悄然离他远去了,就像那运河的水儿,翻着滚着流向了黑暗无边的东头。 曾经的卿卿我我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儿,如今阿明想要留住这个梦儿,看来也是渺茫茫3不可及了。 只是一丝希望像鬼火般在崇山峻岭里忽明忽暗,诱引着他一步步走向恋崖。他深知仅凭一己一勇是无法跨过这万丈深崖的,但是在绝望之前,还是想大吼一声,当回响不再时,那么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了。 宝善桥同样勾起了阿明不尽的思念。那时月亮挂在桥头,杨柳在夏风中依依,东河的水儿涟漪阵阵,一切都美好,尤其临别前那脉脉的不忍分离的眼神,是那么地动人心弦。眼下,刻毒的秋风像刀似的割在脸儿上,叫阿明愁肠百结、欲哭无泪。 那一丝希望随着残酷无情的指针的滴答声终究破灭了,黑咕隆咚的夜空下已见不到一个人影儿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大院的门,失望地走向他的归宿。当快要转过街口时,回头再看一眼,只在路灯下有一个自家的孤独的影子。 寒风越来越凛冽了,天空里整日彤云密布。快临近期末考了,胡鸣的阿爸生病死了,游鳞斋学友们分成两组,各轮流一天,第三天则都来陪夜守灵。 现在的朝晖可是个好地段,可在那时还是一片农房,夹着一块一块的农田和水渠。胡鸣住的家就在中北桥旁的拆迁安置房里。 第三天的晚快边儿,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不多时,满天皆白了。胡鸣下午四点光景就去武林门长途车站接从椒江赶回来的老婆和儿子,夜越来越深了,还是没回来。 学友们一边守灵,一边整理着考试内容。天气实在太冷了,那安置房简陋不密封,加上门儿又不能全关,风儿呼呼地吹进来,冻得手指头、脚趾儿都僵麻了,尽管大家不时地喝口高梁酒,还是难以抵挡寒冷,盼着这一夜早点过去。 他们呵着气儿,有时到煤炉上烘下手儿,依然围着一张小桌抄写着。夜大、电大有那么多课儿要考,时间对他们来说很宝贵。所以,大家都咬着牙儿,谁也没有歇下来。 已是半夜里了,雪越下越大了,胡鸣还没回来。虽然大雪会堵路,但也不会延误这么久,一早就要出殡了,胡鸣在杭州没个三亲四眷、六姑七姨,许多事儿要等着他回来作主。大家正心焦的时候,楼下的雪地里响起了沙沙声。 “来人呀!快来人呀!” 突然,一个女人尖声喊叫起来,在这样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地吓人。学友们纷纷跑下楼去,看见胡鸣四脚朝天倒在雪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老婆则抱着猫猫头4哭作拉污的。 他们急煞拉污地把他抬到了楼上,掐人中,抚胸口,用热毛巾焐脸抹手儿,胡鸣才渐渐活转了过来。 原来,又冷又饿,推着母子俩在厚厚的雪地上很难行走,连续七八天陪他阿爸又没好好交合过眼儿,他终于累倒了。 吃下一碗泡泡面,喝过几口酒后,胡鸣才有了说话的力气。大家劝他丧事办好后,好好地休息几天,夜校的第一门课就不要去考了,他歪着头颈不肯,这叫大家很感动。 看着胡鸣一定要去参加考试的样儿,阿明忽然想起《礼记》中“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这句话儿来了。想想胡鸣他们大都有家小了,还那么孜孜不倦,而自己年龄小,无所牵挂,正是读书的好时光,可以安安心心好好交地学习,一旦年龄大起来了,杂七杂八的事儿多了,记忆力減退了,再是个勤苦努力也难有成就。他这般想着,一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油然而生。 繁重而又辛苦的考试终于完了,新年的钟声又敲响了。这一年的春节,老二阿龙结婚了,新房做在家住四条巷的女方家。 年度商业系统表彰大会在省人民大会堂举行,令阿明欣喜若狂的是,当他回头朝上层望去,看见了朝思暮想的秀云。 在进大会堂的时候,他的两只乌珠儿就睁得老大老大,时时刻刻注意着人流中有没有她——这是个难得的日子,秀云极有可能也来参加。 阿明几乎无心于台上的隆重了,一颗心儿早已飞到了她的身旁,急盼着大会早点结束。 他不时地回过头去,生怕她不翼而飞,当大会开得差不多时,就到大门口候着了。 散会了,人群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他看见她推着车儿出来了。 “秀云!”阿明激动万分,声音都有点儿抖了。 “阿明,是你?”秀云与他恰好相反,冷若冰霜。 “秀云,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去过你单位、家门口好几次了,都没遇见你。” “遇见了又怎样?” “你、你——变了。” “我一点都没变。” “秀云,好久没见你了,好想你!天不早了,一起去吃个饭吧。” “家里人等我回去吃的。” “你是不是还恨我那晚对你动手动脚?” “不恨。” “那为什么不想和我在一起?” “不可能。” 他俩穿出国货街,沿浣纱路往北骑。阿明骑到初识她的地方,再看看她不理不睬的样儿,一股苦涩顿时塞满了胸膛,就快喷腔而出了。 “秀云,究竟为什么?” “没为什么。” “你不说,我会难过一辈子的!” “那晚,我哥被抓进去了。” “抓进去了?什么原因?” “说是聚众淫乱。他有许多朋友,常去家庭舞会的,没想到会弄出这事来。” “你哥后来怎样了?” “我爸妈托了很多关系,轻判了,两年。” “哦,这样的。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电话?” “我爸妈不准我晚上再出来。我把与你的事儿说了,他们说社会上的人不三不四的,也正如你所说的‘门不当、户不对’,坚决反对我继续与你交往。我哭了不知多少次了,有时站在桥头,想起你站在那里送我进大门的人影,也想到了那个——我已把你忘了。” “你没忘记我!也不会忘记我!秀云!” “随你怎么说,怎么想,怎么恨我。为了不让你找到我,我调了工作单位。” “怪不得找不到你!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没必要让你再知道了。” “你是不是和陈小子好上了?” “我跟姓陈的那个娘娘腔的人好上了?阿明,你太会乱想了,也太轻视我了!你以为我是‘抹桌布’、‘墨水瓶’啊!” “秀云,没你我真的很难受!” “阿明,有些事是没办法的,彼此留下点可以回忆的,就够了。” “秀云,想不到你会这样狠心!” “我快到家了。阿明,祝你读书有成,生活快乐!” 阿明丟魂落魄漫无目的地骑车到了少年宫,停了下来,望着微浪的湖面发起呆来。这时华灯初上,已有对对情侣坐在湖边椅子上了,也有的手牵着手儿漫步在初春的小道上。 这意外地遇见秀云,就像一粒石子丟进了他本已宁静下来的心湖,又荡起了一阵阵悲伤的涟波来。他竭力想把它压制下去,但椅子上一对小情侣打情骂俏的声音传入耳朵,这道涟波于是搅得他更加心神不宁了。 他受不了那情语的刺激,便过了马路,在小河边的条石儿上坐了下来,点燃烟儿,听着西湖里放下来的水声,回想着刚才与秀云的说话来。 都说幸褔、快乐是自己追求、创造出来的,然而,阿明冒着挪用公款的危险,是个男子汉勇敢而坚决地抱起她,结果呢?和她的故事,就像眼前奔泻下来的水儿,翻滚着白白的泡儿,曲曲折折往东一逝不复返了,只在夜色里飘渺着薄薄的水雾儿,永远地残存在他的记忆中了。。。。。。 【注释】 1苦汪汪:杭州话,苦涩。 2酸津津:杭州话,酸楚。 3渺茫茫:杭州话,即渺渺茫茫。 4猫猫头:杭州人对婴儿、小孩子的叫法。 第89章 115. 花明 校里的玉兰花、山茶花、迎春花又开了,洁白的、紫红的、金黄的,虽然不多,点缀在窗外,却十分赏心悦目。夜莺或许受了读书声的惊扰,翩飞于花木间,发出声声动听的鸣啭。 放学后,阿明这天人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但方元和胡鸣一定要拖着阿明去吴山路吃夜宵。 春节边儿,永珍经理晒挂在小天井里的一条青鱼干儿不翼而飞了。那条鱼儿很大,要七八块钱,她一副肉痛的样子,上班的时候,扳着一张难看的脸儿,射出一束怀疑的光儿,捧着一个茶杯儿,转来转去的,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介大的一条鱼,猫儿哪里拖得动”、“拿了也不会发财的”、“吃了也不会好死的”。大家都说可能被猫儿叼走了,她依然嘟哝个不停。 永珍经理平常蛮和和善善的,说话也耐悠悠1的,近来性子躁了不少,会烦比唠叨2起来,丙千暗底里跟阿明说她更年期到了。她的话儿阿明听着,刺耳得不得了,一句句都像针儿戳在心上一样难受。是他值的夜班,是他在中心店开伙仓的,这些难听的话儿,她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还好,菜场已实行承包到小组、承包到个人的承包制了,就是发给你们多少货,不同商品拷上10-15%的毛利,连同成本上交给菜场,之外卖得光也好,卖不光也好,盈也好,亏也好,都自家负责了。正因为如此,小兄弟送给他的那些商品,阿明才敢放着胆儿拿。如果不实行承包制,万一啥个日子风云忽变再来个“一批双打”运动,这白拿白吃的贪污罪名他是绝对搁不牢的。 这承包制,极大地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像宝生、子荣卖肉的,就多订些猪,连中午都不回去了,一直要卖到下午很迟的时候。在方便了群众购买的同时,有些问题也渐渐产生了,因为规定要上交的钞票之外,其它利润都好落自家的袋儿,所以以次充好、克扣份斤等现象便越来越多了,这些问题只要顾客不吵到中心店来,大家都睁只眼睛、闭只眼睛的。 为了避嫌,阿明不得已终止了开伙仓。中文班的班长叫解龙,年轻有为,是省商业厅的副厅长,他单位的食堂就在旁边的一条小弄堂里,他通过他的关系,就到商业厅食堂里去吃饭了。 那时吴山路的夜摊儿在杭城是蛮有名的,一排枪都是小吃店,到了夜里头还有各种各样的流动摊儿。阿明与同学常去吃的那家是在露天里的。那两夫妻还有帮工在屋檐的椽子和树杈儿之间拉几根索儿,放上塑料布儿,以遮挡风雨。棚儿下放着几张铺着印花塑料布儿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筷子、瓢羹儿、调味品什么的,比国营的集体的小饭馆清洁多了。 这家摊儿卖的是牛肉粉丝和生煎锅贴,粉丝一毛钱一碗,锅贴三分一只,生意很好。那煎锅的盖儿一揭开,葱花儿的香气就满街飘了。阿明在等待的时候,闻着香气,便想起了冬萍塞给他硬币和那两只葱煎馒头,忽忽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是天各一方。人生就像书儿,一页一页翻过去了,所有的酸甜苦辣,最后都摆放在书橱里了。阿明几乎不再去翻动那一页一页的书儿,只有在此刻,这诱人的香气,令他心绪迷乱。 阿明边吃边想着小时候的有趣事儿,方元忽然道:“阿明,你桃花运要来了!” “桃花运?啥个桃花运?”阿明打了个瞪头憨。 “头毛子上课的时候,玉女回头来看你,你难道没看见?” “我没注意。” “你同拍照相去的那个套儿还好不好?” “不好了,看完潮水后就吹了。” “阿明,玉女看你的眼光跟过去不一样啊!金童一个礼拜没来上课了,说不定他们吹了。” “吹了跟我也不搭介呀!” “阿明,你个木头!他们不好了,玉女便挂空挡3了,我看得出你蛮欢喜她的,正好借格个机会去拷排挡4。” 阿明被方元这么一说,空荡了快半年的脑子顿时翻滚起浪潮来了。金童没来上课他是晓得的,但他俩早已准备结婚了,这忽然之间断掉不大可能吧。他疑虑地看看方元和胡鸣,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好。 胡鸣用辣椒酱蘸着锅贴,道:“阿明,其实你与玉女还蛮般配的,之前他人捷足先登了,也是没法儿的,现在机会来了,就看你自己有没有信心和勇气了。” 方元也敲边鼓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时光拷她排挡最好了,错过了太可惜了!” 回到中心店,阿明又困不熟了,满脑子都是玉女。也是的,读书这么多年,来的去的有那么多女生,唯有对玉女是有想法的。他向来是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作为终生伴侣,然修功儿不够,眼睁睁看着杨梅飞走了。如今天边似乎又亮堂起来了,一丝绚丽的曙光在向他眨眼,于是他又满怀着希望了。 连续两天的上课,方元并没有骗他。他真的看见她回过头来,不是朝向墙边金童的位置,而是微笑着直视着他。这比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不是不经意的一瞥,而是充满着对爱情的渴望。距离如此之近,他可以闻到她脸蛋儿上的淡淡的珍珠霜香味儿。尤令他激动不已的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微笑是那么地温暖,她的眼光是那么地炽烈,这足以融化掉堆积在自己心头已久的冷雪冰川。 她是那么地恬美而忧郁,阿明心慌卵跳不敢与她对视了,不管方元如何碰他手臂,就是低着头儿不抬起来。 游鳞斋聚会时,学友们热议起此事来,七嘴八舌纷纷替阿明出谋划策。谁也不知道金童玉女分手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都劝阿明要趁热打铁不能再坐等了。 时间是爱情的朋友也是敌人。获得爱情,有时须马不停蹄,穷追不舍;有时须稳坐钓台,水到渠成。阿明现在的情形,稍一拖延,敌人便会乘虚而入,到时他即便肠子悔青了也是自作自受。 阿明觉得也是,于是花了两天的时间,用了9张的纸儿,以一首《芳香》的诗儿开篇,用《红楼梦》、《西厢记》中贾宝玉与林黛玉、张君瑞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作比兴,搜肠刮肚堆砌了不少华丽的词藻,坦率而又真诚地表白了对她由来已久的好感和爱慕。最后,以法国作家雨果“人间如果没有爱,太阳也会死”结尾,并恳切地约她桑间月下。 当他把信儿轻轻交塞进邮筒时,浑身浑脑轻松了。玉女这回头的一笑,这回头的一眼,向他示爱再明确不过了,他这支爱情的箭儿一旦射了出去,两人走在一起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于是他双手枕着头儿躺在床上,想象着与她春天沐浴阳光,夏日山泉嬉耍,秋天登高眺远,冬日踏雪赏梅——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美好的画卷啊! 拷位儿的那天是个倒春寒天气,尤其是晩上,刺骨的湖风嗖嗖地钻入衣领,令阿明不停地抖索。他那有些发红发紫的鼻子不自禁地悉里索落响着,一双脚底板儿丝毫感觉不到大地回春的暖洋洋了。 湖滨科技画廊旁边的枯木发芽了,点点新绿随着风儿在无精打采的月光里颤动着。 在等待她时,他想起昨夜做的一个怪梦来。 他与她到泰山去玩,路过扬州,她说去玩瘦西湖,他不同意。两人正争执间,一叶孤舟飘然而来,船头渔翁撑着竹篙,吟道:“明月何时照我还?”他诧异道:“泰山还没游玩,如何就回去了?”她说:“你不听我的,所以王安石来催你回去了。”他于是答应去扬州。他俩登上渔舟,令人惊讶的是,船上有三只鹭鸶,拍着大而黑的翅膀,犀利的目光直盯着看。他俩很害怕,想回岸上去,可船儿已漂流直下了。渔翁捋着长髯道:“别害怕,京口瓜洲一水间。”渔舟迤逦而行,一轮皓月当空,江水悠悠。渔翁道:“扬州到了,请上岸吧。”两人上岸来,一看却是在钱塘江边。 阿明很少做梦,也不太会解梦,约会的时间过了,他还没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袭上了心头。对照着梦儿,金童是一只鹭鸶,他是一只鹭鸶,那么还有一只鹭鸶是谁呢?泰山离他俩还远,而扬州也玩不成,看来此梦凶多吉少了。 玉女三天没来上课了,学友们猜测纷纷,阿明更是如坠云雾中,茫然不知所措。在方元、胡鸣等人的催促下,他一只脚儿踏出去了,哪里肯死心,这天中午,又伏案疾书起来。 “阿明,在看报纸呀?” 大门起了开锁声,阿明赶紧用报纸遮住了情书。丙千走了进来,在阿明旁边的办公桌抽屉里找东西,阿明递了一支烟儿给他。 “丙千,你今天介早。” “我下午要去公司开会,关于职工旅游的事儿,笔记本忘了拿了。咦!阿明,你在倒看报纸?” “你不是说过的,报纸要倒着看。” “你个书读头!我没叫你真的去倒着看,是倒过来理解的意思。比如现在很少叫‘同志’了,都叫‘老板’了,被叫的人往往会说‘表叫我老板,叫我扳牢’。老板一般来说都有钞票的,而‘板老(扳牢)’是说牙筋扳牢5了,这一倒过来理解,就是说的和实际是不一致的,你懂不懂?” “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和看潮水那个姑娘儿现在急个套了?” “吹了。” “为啥原因吹了?介好的姑娘儿!” “风头高头,他阿爸姆妈怕出事,不准她出来。” “矫枉过正。” “还因为门不当、户不对。”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原因。现在社会越来越向前(钱)看了,阿明,不是说读书不好,你想讨个好老婆,自己还是要有点儿数帐。” 丙千夹着笔记本走了,阿明拿开报纸,刚才写得正通畅,被打断了思路,一下子接不下去了,上班时间也快到了,索性到了晩上再写。 姑娘儿被小伙子追来追去肯定是很开心、很幸福的,就像春寒料峭的日子有太阳照着她转那般地温暖,而小伙子在雨夜里投入地写起情书来,能把他的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晚下起小雨儿来了,淅淅沥沥的,檐水也滴答滴答响着,像琴声那般地撩拔着阿明的情弦。他怀着一腔的爱慕,如不竭之江河写下了足以叫天下骄矜的姑娘儿也动心的每一句。 漂亮的姑娘儿不愁没人追,也不怕嫁不出去,所以大都会斜着眼儿,兰花手指头翘翘,要矮子里挑长子,长子里挑帅哥,蛮会扮俏作的。阿明的第一封情书石沉大海了,方元、胡鸣、文韧力劝他到她单位去,亲自交到她手高头。这样,她也就回避不了了。 他们三人都愿意陪他去。 这天下午,也是个下着小雨儿的天儿,他们到了中山中路她的商店外头,三个热心人以雨伞作掩护,走来走去,不停地朝店里头张望。候到她一个人在柜台里时,三个人你推我拉着阿明就进去了。 阿明怕难为情,外头等的时候,心里头就像有十七八只吊桶撞来撞去的,跨上商店的踏步档时,脚光儿都抖了,脸儿都不敢抬起来了,不时地抹着鼻头上的汗珠儿。然而,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一股对爱情强烈渴望的勇气骤然而生。此刻的他,就像战场上破釜沉舟的战士,拿着钢枪的那只手儿一抖都不抖,沉着而勇敢。 【注释】 1耐悠悠:杭州话,说话做事慢条斯理之意。 2烦比唠叨:杭州话,不停地烦躁唠叨。 3挂空挡:杭州话,手动汽车不进挡位,喻空置。 4拷排挡:杭州话,手动汽车进挡位,喻进攻。 5牙筋扳牢:杭州话,缺钱之意。 第90章 116. 柳暗 回中心店的路上,阿明心花儿怒放得不得了。玉女接他情书的时候,脸儿是那么地高兴,眼儿是那么地含情,一点儿都没有拒收的样儿,看来学友们面对面这一招的成功概率至少在90%以上。 确实,夜色里往往藏着狡黠和阴谋,而阳光下的所有都是真实可信的。 快到弄口时,定安菜场旁边的定安肉店门口围着一大堆人,乱哄哄的,好像有人在打架儿。阿明急忙上去观看。打架儿的两个人他认得,是肉店里的职工,平常也看到过他们一起敲着碗盏到菜场的食堂里来吃早饭,有时还勾肩搭背的,好像蛮好说的。 人们在议论纷纷,阿明东听听,西听听,听出原因来了。 原来肉厂的猪肉到了,收发员在发给每个墩头的猪时,这两个人为了猪身的好坏,从争执到打了起来。 这好的猪身,前腿、后腿精肉儿多,一点肥肉儿剔掉,就是全精肉的价格,它卖出去自然要比带肥肉的贵。猪也有单节猪、双节猪。单节猪的猪身上端剔掉薄薄的单节的脊椎骨,好当精肉儿卖;双节猪如不剔骨,只能当大排卖,要是剔掉厚厚的双节的脊椎骨,这骨头就成杂排了,而剩下的精肉也不多了。所以,猪身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当天的跃帐。 没承包前,卖好卖坏盈了亏了都是公家的,没利益冲突,人与人还是蛮有人情味的。现在不同了,自家的腰包最要紧,还管你同事不同事情谊不情谊的,肉店官个个变得贪婪起来,人人学会贿赂收发员。 过去的收发员只是收收发发而已,现在手中有权了,岸伟得不得了,叼着个烟儿很有趣得色的样子,如果某人那个事儿做得不到位,发到他墩头上的猪肉想好也好不起来。这收发员往往同上头关系蛮铁的,你想要像黑鳢头1一样撬起撬倒,把他撬翻下来,一个弯拐儿自家连肉都没得卖了。 人情渐渐趋淡了,这也罢了,那天有个戴眼镜儿的中年妇女拿着一个小勾秤到中心店来投诉,说买的肉不像全精肉,而且份斤也少了半两。这妇女像个老师,蛮有文化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也蛮难听的,什么“你们商店还要不要信誉”、“营业员还讲不讲诚信”,诸如此类。虽然此事后来妥善处理好了,但那“信誉”、“诚信”几个词儿特别地刺耳,这种批评在承包制实行前是没有的,当时领导包括阿明在內都叹说钱儿使人的思想蜕变了,蜕变得始料未及,有点叫人寒心。 不过,这晩阿明还是很开心的,邓丽君的《甜蜜蜜》不知听了多少遍。那封情书亲自交到她手上,而且当着几个同学的面,玉女肯定挣够了面子,不会再无动于衷了。阿明躺在床上,望着天井上皎洁的月亮,像是在朝他微笑的月亮,心里甜滋滋的。他像个傻瓜似的,奇怪自己怎么会笑了,笑得如此的甜蜜。 这一夜,他满脑子玉女的影子,在他眼前翩翩,楚楚动人——他就躺着等待爱情的春风来拂面了。 几天后,一封厚厚的信件寄到了中心店,信封上落款是“杭州钱江”。阿明捏着厚厚的信封,热血顿时沸腾了起来。这封信肯定是玉女的复信,才女固然与众不同,要么不写,一写就那么多。 他激动地拆开信封,便呆若木鸡了。那两封情书退了回来,里面夹着一张小便笺,上面寥寥几句:“爱是相互的,承蒙您的爱,我谢谢。本来应该早点回信,由于去我男朋友家今天才回来,抱歉。” 阿明盯着那“男朋友”三个字,明知看不出啥个名堂来,却看了又看,痴痴呆呆的。小时候不小心被奶糖塞住过喉咙,难受死了,这时的他似乎又被奶糖塞住了,不是一块甜甜的糖,而是一块苦苦的糖,塞得他感到比死还要难受。胸口头一股五味杂陈的气儿直往上涌,然被这块糖儿堵着,憋得他眼泪水都要滚出来了。他被这股气儿憋着,浑身无力,脚儿软绵绵的,就像踩在棉花糖上似的,几乎要摔倒了下去。 他认认真真伤伤心心地看了一遍自家写的叫自家也感动不已的两封情书,想着自家先前的自信的判断力,今日里忽然像被横风无情地一扫,瞬间消失了。他的整个身儿好似跌入到钱塘江大桥下面去了。深不可测的江水太吓人倒怪了,他像一片树叶儿似的往下飘坠着,飘坠的时候想象着自己的脑袋、胸膛砸在水面上会是什么样。也许要死了,他的眼泪水反而倒回到眼膜里去了,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失望和悲伤要把他的灵魂攫出来吞噬个一干二净。 一场欢喜一场空。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他点燃了一支蓝西湖烟儿。没吸几口,烟梗便吱吱地炸开来,缕缕青烟里散发着糊焦毛头2的气子,叫人呛得要死。他一脚踏乌,又点了一支,看着窗外的月儿。爱情的打击接二连三,像阿娟这样不可能得到的人得到了,而他想要得到的人却得不到,他认定这就是他的命。 命里富,即便眼下穷,迟早会富起来;命里穷,即便有了金山银山也会穷。这朵桃花属于你,运到自然到;不属于你,再是个去争呀抢的也没你的份儿。孙悟空有七十二变,翻来翻去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这就是命。没有人斗得过命,还是乖觉觉3地听天由命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阿明胡思乱想到最后,这样叹息一声,迷迷糊糊困熟了。 没多久,学友们从金童的口风中和目睹班上另一个金童送她回家,阿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由于自己先前没有当面奋勇直追,而是用了写情书这一迂回战术,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另一个”鹭鸶”斜刺里杀出,横马出枪,挑落他于马下。 还好,有一件喜事儿这时正好冲淡了阿明因失望而悲伤的心情。一封由阿明起稿班长修改校方出面的要求承认大专学历的报告寄送给了教育部、省、市领导。钟伯熙市长很快就来学校视察了。不久,根据81〔029〕(教工农字)和国发83〔7〕号文件精神,省教育厅下文,凡中文、英语81级两班学员学完规定课程后,经国家统考及格者,予以承认。 翁家山的哈拉房子翻造好后结婚了,小兄弟们都带着老婆、恋人上山去的。热闹间,阿明孤零零的一个人,自然成了他们劝说的对象。子荣最为起劲,从上山到下山,劝说个不停,就像翁家山的山泉,叮叮咚咚的没个休止。 子荣啜口龙井茶儿道:“阿明,阿凤其实是不错的,脸蛋儿粉粉糯糯,皮肤白白嫩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跟你配配真当蛮好的。你和她年纪相差两岁,按照迷信三小冲,六大冲,你们的生辰八字也不相冲相克。再说她蛮吃对你的,我们都看得出来。我们都要结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同她谈个一两年,大家也能吃你喜糖了。” 子荣所说的阿凤,是水产组的营业员,菜场里除出双珠,漂亮就算她了。她比阿明他们晚两年进来,进来时就是个团员。一开始还是比较积极的,后来没做上文体委员,就变了,变得有点不可理喻。 “子荣,不是我不想和她找,只是你们都知道的,她这人太娇,太傲,头上长个角似的。团里头开个会,都要三请诸葛亮,四请姨太太,好像欠了她多,还了她少似的。就说这次公司团委组织的在太子湾的植树造林,中饭大家都是一样的快餐,她眉头皱皱起,嘴巴翘翘起,厌憎菜蔬差,饭是夹生的,一副懊恼态固的样子。饭菜不吃,掼进垃圾箱也就算了,她特为掼在边儿上,弄得一屎八脚,这你们都是看到的。她自己不吃也就不吃了,还拖了几个人去花港饭店吃,印象弄得木佬佬差。说实话,我真的有点儿看不惯。”阿明看阿凤不是太顺眼,要找对象还是有点儿嘎门相4的。 “这种都是小事儿,姑娘儿哪个不嗲声嗲气的,男人家肚量大些,没必要跟他们一般去见识。阿明,我先去试探她一下,有想法的话,到时帮你作介绍。”子荣的脾气就是死不倒蛋。 “子荣噱头势好,肯定能噱动阿凤的。” “阿明,年纪差不多了,要求要放放低了。” “你再找不好对象,我看你们大人都要急死了。” “。。。。。。” 小兄弟们就像门前树林上的鸟儿,聒噪得阿明心烦意乱,头脑子都大了。他望着对面杨梅岭坡儿前郁葱葱、密层层、齐整整的茶田,忽然想到阿娟就葬在岭的那头,眼儿顿时湿润起来,暗暗吟起自家不久前得不到玉女而写的“好景何须对酒愁,天涯难觅一知己”的诗句来。 虽然这天眼前是山水丽景,嘴前是香茶美酒,耳旁是欢歌笑语,这些对他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他的心情就像路口古井边的那些株树儿,浓荫笼罩着布满青苔的井栏,没有阳光照射那般地阴郁。鸟儿此刻声声的啼鸣,在他听来,是孤独的求爱,是凄婉的倾诉。 哈拉已是村支部副书记、民兵连长了,婚礼不再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老四件,而是彩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新四件了。新房又大又亮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在小彩灯的闪烁下,格外地叫人羨慕。 阿明不由得想起自家工作那么多年了,居然没积蓄起一分钱来,甚至还常愁这个人情那个应酬的。再看看自家的衣着,过时而又旧咔咔、皱巴巴的,不能与任何一个小兄弟比,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在喜喜庆庆的气氛里,即便与新娘子或小兄弟们的老婆、恋人交谈,他也感到很没面子。 说实话,过去的年头不计较这个,大家在大锅饭里一起挖饭吃,收入相差不多,杭州话说起来叫“脚傍脚”,没穷呀富的这些个东西好比较。现在的年头有个体户了,或者做第二职业,放心大胆去捞外快,高高高眉毛,低低低卵泡,你比我,我比你,都崇拜起物质来了。这是时代发展所带来的变化,这也是人们追求和向往的生活。幸福、快乐离不开物质,袋儿里铜钿壮笃笃5,喉管就响得起来,生活就有滋有味;袋儿里钞票瘪塌塌,头颈也伸不直,日子又苦又涩。阿明东想西想的,后半夜四点多钟回到中心店,还在叹息自己的寒酸样儿。 职工分两批去天台国清寺、温州雁荡山旅游,阿明是第二批的领头。 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载着基本上是团员、青年的两辆大巴车沿着104国道往东南方向行驶。 正是暮春的季节,天气很惬意,窗外的景色也很美。过钱塘江大桥时,桥东是碧蓝蓝的天儿,桥下是绿盈盈的水儿,阿明半开着车窗,迎着夹着菜花香的江风,回想起与秀云在桥上拍照儿,触景生情,一阵酸楚便涌上了心头。 大半年匆匆过去了,天上的云依然是那么地秀丽,悠悠的样儿一点儿也没变。尽管他竭力想挽住那朵云同行,可人生的车轮已驶进了林荫夹道的弯头,眼睁睁地看着云儿消失在北岸的山峦之后。 “阿明,阿凤那件事儿有眉头了。”子荣与章祥换了个位儿,坐到阿明旁边轻声道。 阿明对此也思考多日了。他感到自己年纪确也不小了,再想要找个称心如意志同道合的伴侣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阿凤这姑娘儿虽然娇点、傲点,也许在自家的调教下会改变些过来。尤其姆妈老是在屁股后面催着实在难受,所以也有了将就将就的想法。 “急个套的眉头?”阿明悄悄问。 【注释】 1黑鳢头:杭州人对黑鱼的叫法。 2糊焦毛头:杭州人对东西烧糊烧焦的叫法。 3乖觉觉:杭州话,听话、顺从之意。觉读“叫”。 4嘎门相:杭州话,对人对事勉勉强强、劲头不足之意。 5壮笃笃:杭州话,壮实、丰厚之意。 第91章 117. 保佑 “阿明,那天中午我和小王请阿凤在羊汤饭店吃饭,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子荣道。 “她啥个意思?”阿明起了点精神来。 “她说你人倒是蛮实惠的,也蛮要求上进的,相貎儿还过得去,就是有点儿清高,人偏瘦些,脸孔有点黄交交。我和小王拼命说你好话,说读书人都是介套的,人瘦脸孔黄是吃不好,读书辛苦。反正好话说了木佬佬,她到后头动心了。其实,她对你蛮有好感的,这点我们看不出来,人就白活了。你晓得姑娘儿都蛮会扮俏作的,最喜欢男伢儿去追她了,下面的文章就要你自己去做了。” “子荣,你叫我急个套去做?” “我已跟她说好了,这次耍子儿,有四天时间,凑个机会你们单独谈一谈。她有些问题问我们,我们也说不灵清,到时你自己同她说去。” “什个问题问你们?” “比如家庭情况,你们大人做啥西的,兄弟姐妹急个套,我想这些都是小事儿,并不影响你们找对象。” “她连这些都要问?” “女人家心都蛮细的,不像我们男人家大么么1,你屋里又没人犯错误坐牢的,没啥个好担心的。” “她也格外性的,八字还没一撇,就查起祖宗十八代来了!” “阿明,你也表懊恼,大度点,姑娘儿只要一上手,在男人家面前就服服帖帖了。” 过了新昌,山路越来越曲折了,坡儿越来越陡峻了,而风景却越来越旖旎了。眺远处,峰峦叠嶂,云遮雾绕;看近处,林木苍翠,野花斑斓。这几十里的山路,峰回路转,傍山临涧,一忽儿叫人赞美不已,一忽儿叫人提心吊胆。这时的阿明,一边想象着将与阿凤的接触而心潮起伏,一边因嘎门相而生迫不得已的怅惘感。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奶奶的都是说给阿木灵听听的。书儿读了那么多年,还是萝卜一根;肚皮里货色越来越多,找对象却越找越差。怪不得自古以来就有“读书有用论”、“读书无用论”之争,原来都是圣人先哲们心血来潮叫大家弄点儿事体做做,免得功德经没人念,或者阿狗阿猫们的脑子太发达了而不安分守己;也怪不得自古以来就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说,看来做人还是要会见风使舵,顺应潮流,免得被人讥笑了还自以为是,或者被鬼劈了巴掌还沾沾自喜。 山风很大,阿明关上了车窗。他的脑子被风吹得有点混里混沌了,思维也因此而杂乱无章的。他贴着玻璃窗,望着窗外,尽管隔着一层玻璃,还是觉得山水是人间最真实的东西,没有虛假的成分,只是大片的农田、鱼塘正在被填埋,江溪边的小山坡儿正在被铲平,有的已矗立起大大小小的烟囱来,冒着滚着黑黑的烟儿,把一片锦绣江山弄得乌烟瘴气的,叫人触景生痛,一点儿欣赏风景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过,阿明还是非常感谢子荣他们的热心,毕竟年纪越大,找对象就越难,而且想象吃回烊卤儿的味道总是木佬佬地差。 到了天台,已是黄昏了,在天台宾馆安顿好,吃好夜饭,天已墨册铁黑了。大家打老k的打老k,搓麻将的搓麻将,欢歌笑语,充盈于室。阿明正打着牌儿,子荣、小王把他叫到门外,一副鬼祟祟的样子。 “阿凤同个房间的那个打老k去了,她一个人,203房间。”子荣拉着阿明道。 “快去!快去!她在等你!阿明,事体成功了,上旺头2要叫我和子荣坐的噢!”小王推着阿明道。 阿明一头撞了进去,子荣、小王朝坐在床头的阿凤使了个眼色,退出门外望风去了。 阿凤照着一个椭圆形的小镜子,翘着兰花手指头用一支小笔儿描着细细的眉毛,桃花眼儿斜飘了阿明一下,也不叫他坐,很俏耸耸的样子。 她好像刚汏过浴,整个人儿喷喷香3的。阿明看她漂亮倒是蛮漂亮的,尤其白衬衫里的胸脯肉儿鼓鼓的连扣儿都绷开了些,确实也蛮吸引人的,但她格副相道叫人看了实在不舒服。他在木椅子上坐了下来,筋骨都做煞了,连鼻头汗都有点儿出来了。 “阿凤,子荣他们蛮热心的,叫我来同你谈一谈。” “他们叫你来,那么不是你自愿的喽?” “自愿当然还是自愿的。” “他们说你对我木佬佬有想法,我没亲耳听到过,不太相信。” “哦,呵呵。没想法我就不来了。” “急个套对我的想法?” “就是、就是找——对象!” “你阿爸姆妈做啥西的?兄弟姐妹急个套?” “我阿爸工具厂仓库保管员,早上去满觉陇卖豆腐;我姆妈退休了;我大阿哥风暴食品商店采购员;我二阿哥大新服装厂裁缝师傅;我小阿哥工具厂钳工师傅;我阿弟广告公司画画儿。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妺。老大、老二结婚了,住在外头;老三等厂里分到房子就结婚;我和阿弟现在还没有对象。” “我晓得你住在中心店,那你结婚准备住哪里?” “住、住哪里?这个倒是没想过。我阿爸姆妈最欢喜老小了,早就说过劳动路的房子给他做新房。我住哪里?嘿嘿,阿凤,你问我住哪里,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 房间里一个屁声都没有了,阿明也确实没想到过今后的新房做在哪里,被阿凤这冷不防的一问,再看看她冷冰冰的脸色,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也是的,房子不落实好,找对象结婚是个空想,难道住到露天里去不成?看来阿凤这个人,头脑不是一般般的,是个非常能干的一个人,阿明平常小看了她。 话不投机三句多。阿明坐着实在找不出话儿来说了,便告退了出来。 “阿明,你们半个钟头都不到,谈好了?”子荣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谈好了。都问了。”阿明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她急个套说?”小王把阿明拉到楼下问。 “她说让她考虑考虑。”阿明道。 “你觉得有没有希望?”子荣问。 “她问我假如结婚,新房做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阿明道。 “这倒是个实在的问题。这倒是个实在的问题。”小王都皱起眉头来了。 “阿明,要不我进去同她说,中心店马上会分给你房子的。你先把她弄到手,后头的事体后头再说。”子荣又出馊主意。 “子荣,豆芽菜工场的房子早就分好了,中心店哪里来还有房子?阿凤不是个好弄的人,骗她就没意思了。她愿意同我找对象,今后有没有房子她也没话儿好说,如果骗她闹起架儿来,影响太不好了。” 阿明这夜头不但没心思打老k,连睡觉都睡不好了。还好他对阿凤不像对杨梅、秀云、玉女那般地爱恋,不然,那伤心就伤得更厉害了。不过,这房子倒是提醒了他——人总要有个窠,没个窠儿,假如找到意中人,这总是不来赛的。 国清寺依山而筑,殿阁楼堂,错落有致,古朴得很。阿明在游玩的时候,瞥见在“隋梅”旁边的条石儿上,子荣、小王同阿凤在嘀嘀咕咕,便避开他们出了寺门,在林荫小道上独自走了起来。 两旁都是老树,遮天蔽日的;涧溪的清水卷着落叶儿,潺潺地往下流去。阿明的心情就像树儿般那么阴郁,水儿般那么不能平静。 传说体制马上就要改了,所有中心店撤销,各区成立蔬菜食品公司,归属于各区的商业局,人员也将作较大的变动。阿明现在最担心的不是上和下了,而是有没有地方睡。读书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回劳动路去太吵太烦,而这么多年在外头习惯了,学友们、小兄弟们来来往往也自在。要是连窠儿都改得没有了,这以后的日子就木佬佬难过了。 在去雁荡山的路上,途中方便时,子荣朝他摇头儿,小王朝他叹气儿。阿明晓得了,他与阿凤的事儿是凶多吉少了。 果然,在游雁荡山的那些时光里,阿凤明显地在避着他。他觉得心里头苦涩涩的。还好北雁荡山的风景太好了,这冲淡了他的一些苦涩。 山因水而活,人因情而喜悲。峰峰奇秀,洞洞深邃,飞瀑流泉,奇石怪岩,这些旖旎的自然风光,此时此刻似乎都抹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风和日丽、蛙叫鸟鸣在阿明的感观里也并不那么愉悦、动听了。尤其那庙儿藏在峭壁之间的山洞里,更令他胡思乱想,有遁入空门之念了。 他忽然想起自家“肥遯鸣高作《龙虎》”的诗句来了,这雁荡山确实是个理想的地方,但这可能吗?这样的怪念头就像叠嶂重峦里的烟云,瞬间来,瞬间去,缥缥缈缈的不可捉摸。最后,他自家也笑这个怪念头了,笑得有点儿悲凉。 大千世界真是神妙。这晚,当一束电筒的强光照在一块巨大的陡峭的岩壁上时,露出了观世音菩萨的坐像,那么地栩栩如生。阿明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三拜,默念菩萨保佑自己心想事成——有个遮风挡雨的窠儿,有个安心读书的地方。 他觉得这么多神仙、菩萨中,玉皇老儿也好,如来大佛也好,观音菩萨的容貌最和蔼,心肠也最慈悲,是他一生的保护神。所以,他最崇敬的是观音菩萨了,半点儿都不敢亵渎。 整个夏天里,阿明被借调到市蔬菜公司搞技术职称评定和整理行政档案。这期间,公司人员谈论最多的是商业体制改革,什么“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任人唯亲”等等,不绝于耳,大家似乎都在为自己今后的去向而打听消息。而他也像一条漂流在激流险滩中的小船儿,茫然不知前途是凶是吉,两条眉毛整日里拧得像条麻花儿似的。 第一丝秋风吹进西府局弄时,上城区决定商业体制改革的会议在炭桥菜场二楼会议室举行。 这是幢坐落在平海路与中河中路交叉口的三层楼简易洋房,底层是菜场,三楼是职工宿舍,二楼装修成了上城区蔬菜食品公司的办公处。 人员如何安排的消息一点儿都没有,阿明跨上公司办公楼的踏步档时,一颗心儿犹如一只空吊桶似的在井壁上撞来撞去。他可以听到撞击的声响了,不安而烦躁。 在挤满了人的会议室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人影儿,在睁大眼睛再细细交4看时,几乎要喊出声来了。 没错!绝对没错!那是刘三姐! 商业局吴副局长在说完冗长的改革重要性后,终于宣布了人事任免。 章书记——业务科科长;六指长——保卫科科长;丙千——基建科科长;小璐——劳资科副科长;阿明——办公室主任、团总支书记,兼管教育。其他书记、经理及组织科、财务科、工会等都有了着落。令阿明欣喜不已的是,刘三姐成了打字员兼档案保管员。 会议一结束,阿明主动找了潘书记、郑经理,要求值夜班的事儿由他来做。本来是要叫个人值班的,这下正好,领导一口答应,并且每夜加三毛钱的津贴。 “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啊!” 阳光那么地明丽,秋风那么地和畅。阿明的心情比阳光还要灿烂百倍,比风儿还要和畅千倍。不单单如此,当他黙叫着“菩萨保佑”骑着车儿出小巷时,刘三姐在巷口等着他。。。。。。 【注释】 1大么么:杭州话,不细心、很随便之意。 2上旺头:杭州人对桌子朝向大门的正中位置的叫法。 3喷喷香:杭州话,很香。 4细细交:杭州话,仔细。 第92章 小夜曲 118. 惶恐 老底子从一公园到六公园的湖滨,有着一条宽阔的路,一头接北山街,一头接南山路,叫湖滨路,而现在已不复存在了。如今的汽车是从西湖下面的隧道走了,上面遍植了树木花草,路边原有的旧建筑也翻新成民国时期的式样了。苏东坡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首诗,把西湖绝美之韵味都写尽了。小子有一首《湖滨晴雨》,单抒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少小晴波碧,瞳花雨树昏。 三山衔翠浪,一珠耀银鳞。 烟笼丝罗带,纱遮浣女身。 风光依旧在,行旅已残春。 1985年,电大、夜大先后毕业了,阿明将所学的知识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深得领导的赏识,成了公司重点培养的对象。这时的他,年纪也不小了,几个小兄弟也结婚了,于是千方百计想弄到一套住房。他抓住了仅有的一个机会,终于分到了一套23个平方的简易房。可是他的情感之路依然崎岖,虽然也有激动的时候,但现实是不可能的。他的经济状况依然窘迫,看着他人渐渐走向富裕之路,羨慕不已。正是: 一囊水洗羞自看,茫无知己陪墨香。 118.惶恐 阿明卷起铺盖,走出西府局弄,回头再看一眼已上锁的中心店的门儿,实在是依依不舍。 这是仲秋的季节,落叶静静地躺在泥地上,一汪水凼映出矮泥墙的斑驳,阳光从有些稀疏的树杈间照射下来,黑黜黜的瓦爿儿上弥漫些雾气,麻巧儿在檐间蹦来跳去的,叽叽喳喳的仿佛要挽住阿明的脚步。 小兄弟们都来送他。子荣已是菜场副经理了,分管新开张的副食品批发部,主要批发的是冻禽、冻肉、酒类、饮料。他手头有一笔很大的业务费用,请阿明他们在新会酒家吃了一顿,都喝得混天倒地的。 定富的拖鞋爿儿货车鸣着喇叭,穿进狭窄的炭桥小弄堂,在公司门口嘎然而止。大家七手八脚把被服、书籍弄了上去。 阿明的办公室在外间,与工会一起,里间是财务科。 第一个晚上来临时,阿明在办公楼里转来转去,感到人生到了一个新的起跑线上,尤其又能与刘三姐在一起工作了,这足以叫他兴奋得难以入眠。虽然在之前的交谈中,他知道她离婚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判给她管,但她的容颜、身材几乎没变,只是脸色有点儿忧郁,不像过去笑脸总是挂在脸上。 刘三姐的老公不但是个“三枪儿1”,而且嫖赌样样皆来,特别叫她不能承受的是家暴。她叹息自家瞎了眼,结婚之前被他花言巧语蒙昏了头,到她老公做她的“将军”时,一切为时已晚。 中心店那些岁月如流水一般过去了,所有的欢乐和忧愁就像飘落的树叶儿,将慢慢地褪色直至腐烂化为泥土。 阿明把四喇叭和二十几盒磁带全拿了出来,将他百听不厌的流行歌曲一首一首录在空白磁带上,特别是邓丽君、苏芮、董安格以及台湾的校园歌曲。他一边欣赏着动听的音乐,一边仰望着窗外的月亮。虽然还是搭起早铺睡,但好歹有个窠儿了,他感谢观世音菩萨保佑了他,心想而事成了。他想这辈子无论如何要做个好人,害人之心绝对不可有。 公司成立后,阿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与工会组织十家菜场、二十一家醤酒店以及数十家卤味店、水产店、腌腊店、副食品店的职工登山活动,并从中挑选出八人,组成公司长跑队,参加区里紧接着要举行的秋季环湖接力赛。 公司工会主席姓泮,大家背后叫他“泮矮子”,是个小老头子。他头发半白了,小眼睛一眨一眨的总往上看,生怕有飞石什么的过来要砸破他圆圆的大脑袋似的。他的嘴儿有点儿瘪,说起话来像被水噎住似的,有点结巴但很响亮。说话的时候,两只肥大的耳朵随着声带的高低而抖动,就像小狗儿听到门外生人来去时的耳朵那样一竖一软的;凸出的喉节似被食物卡住了,滑上滑下的。他精神十足,要么捧着茶杯看报纸,要么窜入其它科室说大头天话。 其人是个只会动嘴不会动手的货色,似乎工会的钱儿是从他自家腰包里掏出来给阿明似的,几百个职工登山的组织安排就全靠阿明他们团干部了。 玉皇山的盘山公路那时还没开建好,通往山顶的是一条曲折的小石径。其山海拔虽然不到三百米,但要翻过几个岭儿坡儿,即便是善登山者,也会感到很累。 天气晚秋了,风儿有点凉,然也是个登山的好时节。阿明吹响吹哨儿,聚集在山门前的数百个职工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往山上跑。 清波菜场的皮得宝、毛阿二和劳动路菜场的章祥分获一、二、三名。公司潘书记、副经理小俞在玉皇宫前将一套套深蓝色的腈纶运动服和跑鞋奖励给了前八名,掌声响彻了山巅。 这八人于是成为公司的长跑队员,脱产集训一个礼拜,以迎接环湖接力赛。 登山结束后,中饭每人补贴一块,大家自由活动。 天是那么地蓝,山是那么地青,岭儿坡儿里,间缀些红的、黄的叶儿,好看极了。东南的之江云影烟波,西北的西湖翠黛岛光,实在是赏心悦目,叫人流连忘返。 “阿明,整个公司刘三姐最有味了!一看到她脱下两用衫后那隐隐约约的大波波,还有不胖不瘦不大不小滚得儿死圆2的屁股,我真的对她有想法了!可惜呀!她离婚有个小孩,不然,老子就上了!”子荣喝着茶儿,一副猴急的样子。 小弟兄们都到了小王的丈人老头儿家,难得出来玩,自然要好好聚聚。他家不再是茅篱竹舍了,而是洋里洋气的三层楼小洋房了,每层足有150个平方。据小王讲,在西湖的园林改造中,他丈人办的花木公司卖了不少花木、盆景,赚了不少钱。这个变化太大了,他的富裕,阿明实在是眼热死了。 这正是菊花开放的时令,房屋的四周,还有那池塘边,朵朵的,簇簇的,五颜六色,艳丽多姿。花香淡淡幽幽的,随着风儿送来,坐在那里,喝着香茗,几疑非人间了。 “阿明,她为啥离婚呀?” “她外面是不是有男龟三了?” “妈的!女人都像她,男人就幸福了!” “。。。。。。” 男人谈起女人,这世界就变得可爱了,太阳也不会下山了。 子荣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只眼儿瞪得如同铜铃似的:“阿明,我记得我们刚进菜场不久,你说起过刘三姐,那时你在立新肉店做踏儿哥,还想与她找对象,是不是?” 阿明早沉浸在往昔美好的回忆中了,望江门、得意楼的饭儿,城河里的情趣,还有他送给她的挂历,这些情景都历历在目。 在公司里,为了避嫌,他在同事面前绝口不提往事,那个泮矮子太会轧是轧非了,免得嚼舌头3嚼出于己仕途不利的绯闻。除非工作上的事儿,他也很少去她的文印室。 她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默契得很。 她从不来阿明的办公室粘粘千千。但在无人的时候,她在走廊里遇见他,那眼神是那么地含情,那么地炽热,这足以叫阿明心旌摇晃,恨不得人约黄昏后。 “子荣,那时真的还不懂打套儿,放到现在的话,也许就有戏了。”阿明不免有点儿遗憾。 定富:“她现在就在你旁边,天天要见面,过去有过感觉,总有点藕断丝连的,再说她现在在空挡上面,同她暗罗罗轧轧姘头也不差呀!” 小王:“新造茅坑三日香。轧姘头轧得好还好,轧不好她粘牢阿明,要同他结婚,这事儿就麻烦了。” 宝生:“小王说得不错。人家的伢儿总不如自家生的好,瘌痢头的儿子自己欢喜嘛,阿明看不惯,骂又骂不来,打更打不来,日子就蛮难过了。男女一方带个伢儿再结婚,计划生育好像是不允许再生一个的。” 子荣:“先弄了再说,想那么多作啥?有花不釆是傻子,有В不日是呆头。阿明,刘三姐现在燥搁4在那里,坐的是冷板凳,困的是冷棉床,吃性最潮的时候,大家都有斗性的话,弄弄又不伤皮毛的,会出啥个事儿?” 阿明被他们说得心思活佬佬了,只是他顾虑不少,公司毕竟刚成立,领导也器重他,这种生活作风问题最容易妨碍他入党了。他尤其感觉到,郑经理对她不一般,虽然大家嘴巴高头不说,但似乎是他把她弄上来的。阿明心里头有点寒滋滋,不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小王,你丈母娘不像上次我们来那么开心,好像同你丈人老头儿不大舒服,是不是?”在厕所里傍到小王,阿明轻声问道。 “丈人老头儿有铜钿了,外面弄了个小的,同我丈母娘吵了好几次了,我老婆也恨死她老头儿了!”小王道。 “原来介套的!” “阿明,有铜钿了,男人要抓住青春的尾巴,有花性蛮正常的,只是丈人老头儿太不作忌了,堂而皇之的。” “那小的肯定吃对你丈人老头儿的钞票,否则。。。。。。” “那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同你说一件事儿,你表去问子荣。他现在是副经理了,批发部生意好得一塌糊涂,肉厂万吨冷库的一个地方都包下来了,奖金比工资还要多,菜场里许多女伢儿都拍他马屁,粘上去想调到他的部门去。阿凤不但调过去了,还被他做翻了,不骗你的!” “阿凤被子荣做翻过了?” “你还没数不帐的!雁荡山耍子儿回来后,反正你不同阿凤找对象,子荣就自家上了。那天他露出口风来了,说比他那个搞起来还要舒服。” “没想到!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东西多啰!” 阿明半夜里回到公司,又困不熟了,心里头又烦恼开了。 “他奶奶的现在的女人家都吃牙了,都不要脸皮了,再这样下去,自家还找得到处女?麻袋佬一个,回烊卤儿有得吃也不错了。唉!女人啊女人!” 皮得宝嘎说唧说5,六个人中要掺两个人进去。这两个人是他过去在少体校长跑队的队员,阿明怕被熟人认出露出马脚来,一开始不同意,到后头想想事情不会那么巧,便点了头。 环湖接力赛起点在少年宫,跑过白堤,从西泠桥折向北山街,再绕回到少年宫,全程大约七八公里。这天是个好天气,阳光强强的,只是湖风吹在脸上冷兮兮的。区里二十几支长跑队各举旗帜,热热闹闹的样子。队员身着各种颜色的运动服,胸前、背上贴着号码,在发令枪声响后,争先恐后涌向断桥。 先锋是毛阿二,断后是皮得宝,两个假人儿夹在中间。在一阵“加油”和掌声中,皮得宝率先撞向终点的线儿。 阿明站在中间,举起尺高的金杯,电视台的录像机对着他拍摄,在一片掌声中,他感到了成功的喜悦。这时的湖风,吹来的不是寒冷,而是金风送爽,湖光山色在他眼里,也格外地好看了。 然而,当晚他静静地看着电视台播放环湖接力赛的新闻,他和他的队员们出现在荧屏上,忽然之间一阵惶恐袭上心头,而且越来越强烈,像要把他的心瓣儿撕开来似的,喉咙又干又燥,如有小虫儿在蠕动一般。他立起又躺下,躺下又立起,就像小狗儿要喳污前旋圈儿的样子,在走廊上团团转。 阿明从未这般地做假过,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杭州人有句老话叫“门角落头喳污,天总要亮的”,此事一旦暴露出来,那他将如何面对呢?品德就要被人冷嘲热讽,仕途也有可能要前功尽弃,那么,只有到门角落头去倒运了,而这么多年来的读书也就读到屁暗里去了。 【注释】 1三枪儿:杭州人对吸烟、喝酒、喝茶的人的叫法。 2滚得儿死圆:杭州话,很圆。 3嚼舌头:杭州话,轧是轧非之意。 4燥搁:杭州话,船干燥地搁在岸上,喻某物不派用场。 5嘎说唧说:杭州话,这么说,那么说。 第93章 119. 父影 阿明惶恐不已,拿出在普陀山买的翡翠玉观音挂件来,摩挲再三,双手合十,面对慈悲的观世音菩萨,默默地祈祷起来: “菩萨保佑我!保佑我呀!别让他们发现,别让他们发现呀!这罪恶尽管是自家一时糊涂造成的,也应受到严厉的惩罚,但千万不要叫我在阳光下受惩罚,我宁愿去黑暗的无涯的地狱里受千刀万剐,受血水滚油的煎熬,即使千年不得轮回,我也无恨呀!阿明,你是木头做木事1呀!虚荣蒙蔽了你的诚实?功绩掠夺了你的良心?冷言冷语,诘问批评——不会有人饶恕我,有人恨不得踏上我一只脚,叫我像过街的老鼠,像茅坑一般地臭哄哄,卷起铺盖滚蛋——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在我最苦难的童年还有挪用公款的过去,你都曾给予我恩赐,让我成长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让我有惊无险,你的法力无边呀!就再宽恕我一次,就这么一次,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做这种坏事了!我是您忠实的佛教徒,我向您深深地虔诚地忏悔,不管今后多么地苦难,我都要守住我的诚实和我的良心!” 阿明看着亮晶晶的金杯,喃喃自语了一夜头。 风儿吹动窗户的悉索声,就像领导、同事在向他发问,要他把弄虚作假的事儿说说清楚,然后唾骂之声如雷般劈头盖脸。 “阿明,你不要脸!” “你是个骗子!” “你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 他感到他的神经、血管就要崩裂了,殷红的血液马上要从浑身的毛细孔里渗透出来。他就像个怪物,不!是个临死前的魔鬼,吼叫着,挣扎着,狰狞至极。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四、五天过去了,一个礼拜过去了,风不吹,草不动,真当是风平浪静极了。 不仅仅如此,在商业局的一次会议上,公司长跑队为局里头争了光受到了表扬,每人还奖励了一双运动鞋。 这实在出乎阿明的意外,当他在团总支会上将鞋儿发给队员时,他忽然感到那一晚的忏悔是多此一举了。 “天儿其实不会塌下来,只是自己的心儿先塌了。”阿明暗自忖道,紧接着又胡思乱想开了。 看来做假的东西并不一定会全部暴露出来,龌里龌龊2的事儿只是看你掩藏得深浅或机运的好坏罢了。真的成绩可以给自己脸上贴金,捞到官运亨通的资本,假的成绩同样也可以,而且比真的来得更容易,更亮堂。这就像放在办公室橱窗里的那座金杯,它只不过是铝铁皮儿做做的,外面一层抛铜而已,假如把它放在故宫博物馆的橱窗里,标签上用繁体字和外文做些介绍,则不会有人认为它是假的。 领导在走廊上踫到他时,也向他道喜。阿明真的要感谢他手下的团干部和队员了,他们都听他的话,没有走漏风声出来,帮他取得了成绩,也为公司争得了荣誉。 阿明经历了这样的风浪,脑袋瓜子像含苞的花儿突然绽放了些开来。凡事不是不可为,而是敢不敢为,只要天良不丧尽,胆大就能做将军。他这般想,当把年度总结报告递到领导手上时,神情很是泰然自若。 “阿明,公司召开各种大小会议多少次,领导以身作则,起早摸黑下基层多少次,帮助基层解决实际问题、实际困难多少次,出省、市组织、采购、调拔货源多少吨,这些数据。。。。。。”郑经理递给阿明一支过滤嘴烟儿,有点疑惑,问道。 “呵呵,郑经理,你们领导辛辛苦苦工作都是明摆着的,数据嘛,数据而已,八九总不离十吧。再说这个又有谁来核实几次几吨的?”阿明振振有词。 “‘公司十分重视职工的思想教育工作,十分重视职工的文体娱乐活动,十分重视职工实际的生活困难问题,十分重视。。。。。。’——阿明,这几个‘十分重视’,十分得我们有点儿。。。。。”潘书记一边朝烟缸里弹烟灰,一边搁下眼镜儿,笑兮兮道。 “潘书记,大报小报这么多报纸上的报告描述,要么不写,要么就写‘十分’,没有写‘八分’、‘九分’的。这‘十分’,修饰而已,语法上叫着‘状语’,一种程度的表示罢了,不必十分认真地去理解。呵呵。” “哈哈。这倒也是。这倒也是。比如还有‘非常扎实’、‘非常充分’、‘非常坚决’、‘非常认真’等等,没你所说的这个修饰、这个状语,就显示不出领导的政绩来了,总结也没有十分的广度、十分的深度、十分的力度和十分的态度了。”书记大多耍嘴皮子的,潘书记的脑袋瓜子似乎一下子开窍了,也说起笑话来。 “是的,潘书记。我们常在报纸上看到‘杜绝’一词,比如‘杜绝了贪污浪费’、‘杜绝了歪风邪气’、‘杜绝了以权谋私’、‘杜绝了任人唯亲’,等等,这‘杜绝’是啥个意思呢?就是彻底制止的意思。可现实是,或者回过头去看看,杜绝了没有?而有的人在报告中偏偏喜欢用这个词儿,以示他们十分积极、十分认真的工作态度和十分显著的工作成效,这不是随口荡荡,又是什么?大报告、大总结尚且如此,我们的小报告、小总结,呵呵。”阿明借此机会,也同领导聊起了天儿。 他是区商业局文科大专第一人,即便后来有的当上区长、秘书长、大律师的,他们在钱江夜校、市委党校或者什么狗屁学校的毕业也都在他之后,这写写报告、总结之类,对他来说实在是淡描描的,笔杆儿摇出来的句子不去说它如何,即便那几个标点符号,也是绝对没啥个问题的。 菜场里、酱酒店里有文化的人不多,潘书记、郑经理初识阿明的笔杆儿,对他写的总结十分满意,都朝他呵呵地笑了。 说实话,阿明当办公室主任,第一次写总结,感到不写上这些数据,那么总结就十分空洞了。数据最能体现出领导的工作成绩,而这些数据,实在是无法确切统计出来的,他也不能像个阿背哥似的一定要问个领导明明确确,且他又没学过统计学,所以只能按毎个礼拜领导下基层几次而推算出全部来。当然,这其中领导没在公司,他们是不是在基层,领导是不会向阿明汇报的。 寒冷的北风呼得越发呼呼了,似乎要把嵌在瓦爿儿之间的落叶儿全都吹走才肯罢休,然后从缝隙里飕飕地钻进来,吹得屋里人敬畏它的残酷无情。一场雪儿飘飘扬扬起来,温度零下了,早晨的地上结起了冰儿,滑溜溜的叫人行走很是不便。 春节没几天就到了,老二过了年就要去日本工作一年了。他是市里裁缝比赛的佼佼者,成为中日青年服装技术交流团的成员,就是去日本学习服装工业化的,这几天在市里培训。老三分到了一间在郭东园巷的厂里干部腾出来的旧房子,墙上贴地上涂的,张罗着春节结婚。老大感冒得厉害,发着热,帮不了阿爸卖豆腐。阿爸姆妈不得已同阿明商量,要他去帮几天忙。 春节前后,山上的农家要请客,生意好得一塌糊涂。锡顺过了年,虚岁五十七了,力气不如从前了,只是家里负担太重,他不但不肯放弃这挣钱的机会,还加多了豆制品,可是天气不好,车轮儿要打滑,赤山埠很难翻上去,所以,只能叫阿明了。 阿明凌晨三点半就起床了,赶到劳动路四点钟光景,阿爸已在门口等着他了。 他戴着一顶蓝色的差不多褪光了颜色的棉帽儿,身穿同样是蓝色的也褪了色的还有补丁的棉大袍,袍儿外的腰间,紧紧地绑着一根布带子。这旧帽儿和破袍儿在阿明小的时候他就戴着穿着了,虽然莲子给他买了顶新帽儿,做了件新大袍,但他总是舍不得戴,舍不得穿,生怕弄破了,弄脏了。 昨晩阿明没睡好,老二的儿子刚周岁,他就要到日本去学艺偷拳了,这勾起了他对去年的那个国庆节的回忆。 那时中日关系俨然新婚蜜月,杭州市与日本岐阜市于1979年2月缔结为友好城市,人员你来我往的。84年中日大联欢,由700多个日本佬组成的庞大的代表团来到杭州,阿明会几句叽里呱啦,被团市委拉去与翻译一起陪游一个小组。 在柳浪闻莺“日中不再战”纪念碑前,大多数日本佬还是蛮友好的,鞠躬献了小花圈、小花篮,有两个小日本佬看上去就是鬼子的相道,斜着眼儿撇着嘴儿一副看不起中国人的样子。阿明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小时候的绰儿叫“狗腿子”,想着现在跟在这两个小日本鬼子的后头,像个狗腿子似的跑来跑去,一股火儿越来越大,恨不得一脚一拳把他们揎翻到西湖里去。 出了柳浪闻莺,这两个小日本指指点点,说着半调子中国话,什么“中国大大地贫穷、落后”、“中国街上跑的、屋里用的,统统地我们日本货”、“我们地低息地贷款给他们钞票,他们地要好好地感谢我们”,等等。阿明实在气恨不过了,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日你妈的日本鬼子”。小日本似乎对“日你妈”似懂非懂,小团髭都抖动起来了,朝阿明乌珠儿翻翻。 据说这年的国庆灯会是建国三十五年来最热闹的,烟火晚会也是最盛大的,真当是不夜西湖灯璀璨,万人空巷人潮涌。 在六公园看烟花时,其中一个小日本也许食饥多了不入胃,忽然捂着肚皮拼命地问阿明厕所在哪里。阿明窝着一肚皮的火儿,公园的北头和马路对面加油站都有厕所,他偏朝三公园方向一指。那小日本弯着腰儿,跌死绊倒朝那边跑去。 将近半个钟头,小日本才回来,一双手儿不停地朝裤裆里摸,还不时放到自家的鼻头上去嗅闻。阿明怕闻着臭气臊味,避得远远的,偷偷地看着小日本,抿着嘴儿暗罗罗地笑。学到的日语终于办了点用场,他比看那烟花还要开心。 冰天雪地里的路儿实在太难走了。阿明没睡好,又不做惯这活儿,路上慢慢骑着自行车推着三轮车,就已感到累了,汗珠儿直往下滴。到了赤山埠,锡顺下了车来,肩头套上纤绳,叫儿子小心滑倒,然后一步一步往上拉。 风儿夹着雪花,吹进脖子里,冰冰瀴,湿淋淋。雪已积得两寸多厚了,滑溜滑溜的。阿爸的棉胶鞋上绑着草绳儿,踩得积雪儿嚓嚓地直响。他毎上前一步,地上就会留下至少有尺来长的脚印儿。 路灯照在阿爸瘦小的伛偻着的身子上,在雪地上投下了细细的长影儿。热汗气儿从他的棉帽儿里钻出来,如丝如缕地飘散开来,渐渐地与雾气融合在一起了。 这赤山埠的坡儿,阿明有太多的美好的回忆,尤其是与冬萍的,这十五年,一晃间就那么过去了。雪今年不下了明年还会再下,人生的脚步走过去了就永远走过去了,美好也罢,痛苦也罢,只存在于记忆深处了。过去的东西都已化成了雾气,飘飘荡荡的,实难甚至已无法捉摸到了。 而眼前的这幅景象,阿爸吭哧吭哧背纤的背影儿,刹那之间把他的回忆扫荡殆尽。艰辛和苦难,叫他刻骨铭心。 是的,阿明天天可以睡到大天亮,而阿爸呢?这年年月月的,这风里雨里的,为了家庭,他如此拼命地卖豆腐,一分一厘挣回来养家糊口,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阿明还真的第一次感受到。他不忍去看但禁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联想到电影上放的旧社会那些在黄河、长江边儿上的纤夫,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注释】 1木事:杭州人对做傻事的叫法。 2龌里龌龊:杭州话,即龌龊。 第94章 120. 机缘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阿明忽然想起宋朝李纲的《病牛》诗来了,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阿爸老了很多,腰板儿不像从前那般地直挺挺了,两鬓也已斑白了,脚底板儿、两只手儿全皲裂开了,像鬼斧劈开的千壑万涧一般。那厚厚的茧儿,还有冻疮,像起起伏伏的山包那样绵延在涧壑边,叫人看了心酸不已。 阿爸双手双脚的皮肤就像树皮儿那样毛里糙佬1,有时他泡过手脚后,坐在小凳儿上,不停地抚摸,以減轻皲裂的痛楚。而稍稍一揭,便会揭下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皮儿来。他的床上每天都有这些脱落下来的白色的厚皮2。莲子怕腻心,所以早就和他分床睡了。 如果说仅仅起早卖豆腐,那也就算了,他白天还要去厂里上班,这么辛苦阿爸是如何一天天坚持下来的,对阿明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阿爸的影子虽然细长但坚忍不拔,然而最最勤劳的牛也要老起来的,也有病倒的时候,阿爸就像一头力耕负重、不辞劳苦的老牛,阿明不敢想象他拖垮后病卧在残阳之下的情景。他一边推着车儿,一边默愿着阿爸能早日结束这卖豆腐的日子。 可是,他长这么大了,不但没有挣下一分钱儿,而且有可能结婚的钱儿也要依靠大人,这叫他难过得要死,甚至怀疑起当初是否应该放弃读书,而是去跟小洁摆地摊儿了。。。。。。 阿明因为要下基层检查春节供应工作,所以帮阿爸车儿推到满觉陇后,就回城里了。春节一过,放假了,帮得也就可以迟些。大年初二的这天,他正忙碌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道:“咦!小鬼头,是你呀!帮你阿爸卖豆腐?” 阿明抬起头来,还认得出那大伯,就是帮子女管摊儿的教书先生:“是我呀!大伯,你还认得我?” “当然认得。那时我同你谈起过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郁达夫的《迟桂花》。嗨,豆腐爹,你儿子有文化,懂礼貌,将来很有前途的。”老翁一边买东西,一边对锡顺道。 “我们家里没人吃官饭,也就指望这个老四了。”锡顺道。 老翁:“哦?他是你家老四?那一次他带一批团员来桂花厅搞活动,在我摊儿上吃的夜饭。” 锡顺:“那时光他是菜场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是区蔬菜食品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了。” 老翁:“有出息!有出息!自古到今,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好。老四呀,你阿爸不管刮风落雨,天天来卖豆腐,实在是很辛苦的,你要好好交求上进,今后就不会再吃你阿爸的苦头了。” 阿明:“大伯,这我晓得。” 老翁:“不过,官场有时蛮黑暗的,官饭也不是很好吃的,你要敏于事,慎于言。” 阿明:“大伯,你的关照我会记牢的。” 老翁:“老四呀,你阿爸做人很诚实的,也很诚信的。前几天下雪儿,路难行,东西都贵了许多,你阿爸豆腐还是赚1分钱一块,其它东西也照常,也从不卖谎秤3。我们平时家里要派用场,叫他带点其它商品上来,他也从来不抛锚4。做人,说到头,一个‘诚’字最重要,特别你现在做办公室主任了,一定要记牢。” 阿明:“嗯!” 豆腐卖得差不多了,锡顺叫儿子先回去,他还要去三台山给农家送点东西,于是阿明先回城了。 他骑车到了闹市口,那里已变成农贸市场了,因为过年,摊儿并不多,但有不少小伢儿跑来跑去的,放着鞭炮;也有稍大一点的孩子围着一个车摊儿,翻着大书儿、小书儿。 这天太阳是不错,但风儿还是冷兮兮的。阿明骑到了车摊儿前,一看那摊主的脸儿黑黜黜、精精瘦的,戴着一副眼镜儿,一顶破鸭舌帽儿压得低低的,脖子上套着一块方格子的旧围巾。他上着一件袖口补过的灰白色的薄稀稀的棉袄,下穿一条藏青色膝盖头已白涂涂的卡其布裤儿,脚踏一双翘了头炸了边的系绳儿皮鞋。他感到很冷的样子,伛着背儿,呵着手儿,跺着脚儿,一副罪过相。 他的车儿是手推的,四个橡胶小轮子上有四个木档儿,上两层放小书儿,下两层放大书儿,书不是很多,或许已卖掉了一些。 阿明觉得有点儿面熟,但一下子又记不起在什个时光、什个地方见过他。他停下车儿,想看看有没有对自己胃口的书儿。 “喂,你是不是叫阿明,阿龙的阿弟?”那人托了一下眼镜儿问道。 “我是叫阿明,是阿龙的阿弟,你急个套认识我?”阿明道。 “我是你阿龙的同学,叫高波,你小时候还到我四宜亭的家来玩过哩!” “你是高波?” “我就是高波,你不认得我了?” 阿明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很早以前阿明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也是冬天,老二带他去高波的家玩。 坐的楷书走的行书跑的草书,高波的毛笔字写得太好了。那晩,他在一张一寸照片的反面和洋火壳儿5上分别用蝇头小楷和行草各写了一首***的七律,太漂亮了。 他不但字儿写得好,记性也超乎常人,三百首唐诗能够倒背如流。可惜的是,他半夜里收听《美国之音》,被人检举揭发后劈了三年劳动教养,关到余杭樟山去了。 “高波,我记起来了。你怎么。。。。。。” “阿明,我从笼儿里出来快半年了,没单位要我,街道也不给我安排工作,没法儿,只能靠此维持生活了。” “你好像只劈了三年,急个套现在才出来?” “阿明,你看过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吗?书中有句话说:‘偏见便是盗贼,恶习便是杀人犯。’偏见往往忽左忽右,叫人头脑发热、狂躁,从而丧失正确的判断;恶习往往随心所欲,位令智昏,大涛大浪的叫人闻风丧胆、屁滚尿流。如果这些再不彻底杜绝的话,我们中国就没希望了。我在樟山农场里申辩、抗争,被加了刑,移关到金华十里坪去了,连头带尾算起来将近十三年,还是減刑五年才提前出来的。” “高波,我小时候就很佩服你的才能,或许你在里头吃尽了苦,人样儿都变了,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阿龙现在急个套?有不少次路过你家门口,都没看到他。我们这种人,臭得像臭带鱼,社会上没人要看,你妈的脾气我晓得的,一有事儿就烦心,所以就不进去烦她了。” “阿龙结婚了,在大新服装厂做裁缝,马上就要去日本工作了。” “哦,还是他有出息。” 阿明挑了本0.65元的《对联欣赏》,摸出五块钱,再三不要他找钱,跨上自行车就走了。 “阿明!傍到阿龙,告诉他我高波出来了!” 高波的声音在风中似乎有点儿颤抖,也有点儿凄凉,阿明听来,喉咙口便酸几几了。 回到公司,他泡了杯茶儿,随意翻起书儿来。书中的一句“但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令他想起阿爸的卖豆腐和高波的卖书儿来。春节家家团圆欢庆,吃好穿好睡好,但命苦的人照样要冒雪迎风,照样要辛苦地劳作。 “这世道,姓‘社’姓‘资’不谈了,讲‘特色’了,理想和信念也有‘特色’吗?人呀人!唉!一年比一年更有贫富贵贱之分了,人们很少谈理想和信念了,谈的大都是金钱和美女,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阿明不由得这样感叹道。 “金钱、美女与理想、信念是相克的,就像天晴了就有太阳,天阴了就没太阳,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手抓,愿望是好,效果却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他想到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天是郑经理、丙千和刘三姐值班。温州佬施老板5000元起家,做了一只罩儿里会转动的电烤炉,在春节前与公司联营开了一家吴山烤禽店,就在吴山路的62号。店儿不大,但烤箱里烤出来的鸡儿色香味俱全,肉质鲜嫩得没法形容。这是杭城的首家烤禽店,生意好得没对位,大伯大妈腰儿硬了腿儿酸了排个半小时一小时队儿买到烤鸡是很正常的。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家店直到今天生意也好得出奇。 烤鸡的盐、味精、花椒等料儿的配方是独家秘笈,归施老板和他的子女掌握,而要求是放养的鸡儿的采购则由公司负责,是从安吉、徳清、桐庐等乡下收上来的,然后拉到定安路菜场的豆芽菜工场去宰杀。公司人员晚上轮流到工场里去帮忙拔毛毛、剖肚皮。那门店墙头的红纸儿上,阿明在抄写介绍烤鸡完后的两边,用毛笔随手写了“一鸡啼吴山,万家飘葱香”大大的十个字。 施老板身高至多1米60,瘦小得像没长大的鸡儿,但头脑子灵光得一塌糊涂,中山装的袋儿里总放着一只计算机,与公司的帐目一分一厘都算得煞括儿清爽。 他在经理室与郑经理似乎算了一通子帐后,两人叼着中华牌过滤嘴烟儿出去了。 “阿明,你今天跑不跑出去?”丙千旋进阿明办公室,递过来一支大前门过滤嘴烟儿,问道。 “我不跑出去。”阿明接过烟儿,先给丙千点烟。 “老板出去了,我回家去一趟,有事来叫我一声。”他就住在清吟街的口子上,一炮仗的路儿。 “你去,不用来了,有事我会来叫的。”阿明道。 丙千走后,阿明静下心来,练起了毛笔字。他有段时间不练了,高波那漂亮的字儿浮现了出来,所以手也有点儿痒了。 “叔叔,给你!”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阿明的身后响起。阿明转过身来,一个小男孩双手捧着瓜子、花生和糖果,两只大眼儿水灵灵的,皮肤白里透红。 “叔叔,给!妈妈叫我拿过来给你吃!”小孩把东西放在桌上,转身跑了。 阿明忽然想起刘三姐也值班,这就像一扇久关的门窗开了缝儿,一股清新的空气吹了进来,一缕和煦的阳光照射了下来,顿时起了精神。 这小男孩刘三姐带来过公司一次,叫军军,挺漂亮,也很文静,大家都喜欢他。阿明喜欢女孩,但心中装着刘三姐,也有点爱屋及乌的味道。 公司没有其他人,他再也坐不住了,便搁下毛笔,转入会议室,推开边角上虚掩的门儿。 文印室里温暖如春,原来刘三姐把公司烧水儿的小煤炉拿了进来,和儿子烘着身子,嗑着瓜子。 “妈妈,叔叔来陪我们了!”小军军拿着玩具枪,蹦跳了起来,拉阿明坐了下来。 刘三姐只脉脉的一眼,只浅浅的一笑,足以叫阿明神魂颠倒了。 “刘三姐,没想到。。。。。。”阿明一时不知道下面该如何说。 “阿明,没想到什么?”刘三姐抓了把瓜子,放在阿明的手上道。 “没想到、没想到——日子过得那么快,你有儿子了,这么发靥6的,像你!” “有个伢儿,管管太吃力了。阿明,你没尝过味道,不晓得。” “是的,是的。一个人管起来更吃力了,我可以想象得到。军军大起来,放到幼儿园去会轻松一点。” “阿明,你都二十六岁了,还没找好对象?” “对象难找,真的难找。” “你会不会要求太高了?” “急个套说呢?过去要求是有点儿高,现在不是我要求高,而是人家对我要求高了。” 【注释】 1毛里糙佬:杭州话,粗糙之意。 2厚皮:杭州人对皮肤碎屑的叫法。 3卖谎秤:杭州话,缺斤少两之意。 4不抛锚:船不停泊、汽车无故障,杭州人引喻某人做事牢靠,说话算数。 5洋火壳儿:杭州人对火柴盒子的叫法。 6发靥:杭州话,除有趣、好笑外,此处为漂亮、可爱之意。 第95章 121. 旧情 阿明好像听到有电话铃声在响,连忙跑去值班室接听,原是施老板的儿子打来的,寻他阿爸。阿明告诉他与郑经理出去了,便搁下电话回到文印室。 “阿明,哪个人电话?”刘三姐值班,问道。 “施老板的儿子寻他阿爸,我说他与郑经理出去了。嗨,刘三姐,有件事儿囥在心里头想问你,一直没机会。” “啥个事儿?” “听说郑经理对你蛮有意思,他老婆有一次来公司,说是为了你的事体。你们到底是。。。。。。” “阿明,在你面前我啥个东西都不瞒你。我从城头巷搬到小车桥去住后,郑经理也住在那条巷里,后来建南中心店分房子,他就搬到断河头去住了。我到公司来,确实是他帮我弄进来的。我离婚后,他三日两头跑到我家里来,给军军带来许多穿的吃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他约过我一次看电影,我没去后,他再也没有约我出去看电影、荡马路了。他老婆你看到过的,像猪一只,黄脸婆,屋里头的脏碗盏要三四天叠满了没得用了才去汏一回,而衣服什么的他都要自己汏。郑经理其实蛮苦的,外头跑来跑去的,回家去后按照他说起来一点儿温暖都没有。阿明,你不要把郑经理想得太坏了,他这人是个热心肠人,有求必应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阿明,他230多斤重,整天胡子拉碴的,像个萨达姆,我不欢喜。再说他有个家,儿子也读高中了,他老婆又是只母老虎,我那一次看到她,也许我被我那个表好胚经常打,怕了,心儿抖都抖煞1了。阿明,我也要问你一个事儿。” “什个事儿?” “你记不记得有年子我们在铁路工人文化宫看完《生死恋》后在门口傍到,你带着一个像栗原小卷的姑娘儿,后来急个套了?” “断了。” “为啥断的?” “她家与我家贴隔壁邻舍,大人关系不好,她受不了她大人的压力。” “哦,噶套的。阿明,有一次我去市一医院看毛病,排队领药时,傍到了她。她说她睌上要失眠,经常做恶梦,医生说她是神经衰弱症。她一个人来看毛病的,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他老公待她不是很好。” “刘三姐,她叫杨梅。我晓得她老公待她木佬佬好地,像小狗儿围着她转,怎么会待她不好呢?” “男人家都会变的。没到手时花言巧语,到手后趾高气扬,就像我那个表好胚。” “这也是有可能的。” “她还问起了你。” “问起我?问啥西?” “那时公司还没成立,我也不清楚你的情况,只是说你在立新肉店做临时工认识的。我的感觉是,她对你念念不忘,阿明,真的!”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就像我同你过去的日子。” “阿明,想想那时光蛮有趣的。你这人还蛮坏的,在城河里还调戏我。” “呵呵,你想不想我再调戏你?” “你敢?” 都说小嫂儿最有味道了,何况燥搁着的小嫂儿,阿明面对着渐渐红扑扑起来的刘三姐,只想上去抱她亲她。 刘三姐忽然抱起了儿子,放在了腿儿上,一边凝视着阿明,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阿明像根木头似的,呆鼓鼓地站着不动了。当她的眼光往下移时,不得不坐下来,一双眼儿朝她喷着烈火。 她的眼儿同样闪烁着烈火,比火红的煤饼还要炽热。春色充满了小小的文印室,那掉落在地上的瓜子、花生壳儿还有糖纸儿,仿佛是即将盛开的万万千千的花蕾,连满了这头与那头的荒漠沙丘。他俩就这么对视着,中间的荒漠沙丘仿佛蒸腾起了万丈情焰,熊熊的爱意马上就要融化掉旷野的寒露和冷霜了。 “刘三姐,晚上我请你吃饭去。” “晚上说好在我姆妈家吃饭,以后有机会。” “那好。刘三姐,春节前我下基层,团员、青年都强烈要求公司团总支开跳舞会,我马上又要夜读了,正在考虑每个礼拜办一次晚会,你会跳舞吗?” “会是会一点。阿明,不是说跳舞是资产阶级腐朽、堕落的行为吗?而且要——你记不记得肉店里的那个团支部书记小于,他和立新菜场联谊搞舞会,舞出毛病来了,被开除了团籍和工作,你胆子还那么大?” “那是83年下半年‘严打’风头上吧。现在风头过去了,应该没啥问题了。跳跳舞儿也是一项群众文体娱乐活动嘛,青年们都喜欢。它本身并不错,只是有人利用了男女亲近的机会,干起了下里下作的勾当,事儿总不能以偏概全、因噎废食。” “‘严打’是好,你看社会风气真的好了不少,流氓、盗窃、抢劫、杀人都少了很多,我们小老百姓也有了安全感。” “凭良心说,‘严打’确实是好。可是凡事不能像牛皮筋,要么懒得不作为一点都不去拉它,一拉就像吃饱了饭力气蛮大地拉得紧紧的。这牛皮筋不拉是不行的,可拉过了头是要绷断的。现在已在提要建设法制社会,马上就要全民普法了,跳跳舞,只要不犯法,没什么好害怕的。***他们早在延安就跳舞的。” “阿明,看来你很会跳舞的。” “刘三姐,其实我不会跳,但在中心店时,我常看他们跳,很有趣的;有时我也带他们去外头跳,真的很开心。” “那有没有遇到叫你开心的姑娘儿呀?” “这个?嘿嘿,大家开心而已,没那个好事儿。” “真的没好事儿?” “嘿嘿。” 春天的脚儿越走越暖和起来了,窗外是一派明媚的阳光,尤其是窗台上那一株水仙花,开得白雪雪2的,微风送来了淡罗罗3的香气儿,在喧嚣而脏乱的炭桥小巷里,只有它令阿明神清气爽了。 这是刘三姐几天后似有意似无意暗罗罗送给阿明的。他不会养花,曾听人说“女人爱花,日В大王;男人爱花,乌龟王八”,所以对养花不感兴趣。可是这朵花儿,意义非同一般,他把它视为珍物,每天换清水晒太阳的,生怕它开不出花来。 晩上他会小心翼翼地端进来放在桌子上,看书、练字倦了的时候,一边听音乐,一边痴痴地看,痴痴地闻,更多的是乌七八糟地把女人身上的东西乱联想在一起,特别是阿娟身上的那股味儿,那美好无比的东西,想得他浑身遍脑热血沸腾,牙儿痒痒的,痒得了想搪也搪不牢,只能自我安慰以解燃眉之急了。 他和几个团干部把乒乓桌儿叠到了边儿上,挂了彩旗,换了日光灯,搞了大半天的卫生,到了晚上在磨石子的地上洒了不少滑石粉。 忽儿抒情、忽儿激越的舞曲响了起来,大会议室里人头挤挤的,花花绿绿的。似乎寒冷的冬风一夜间消失了,和煦的春风又回到了大地上,他们尽情地摇呀扭的,蹦呀跳的,吼呀叫的,要把积闷在心头已久的阴云驱散一空似的,疯狂而自由。 区商业局的团高官小吴、副书记小陈都来助阵了,还带了几个其他公司的团干部来热闹。这是阿明没想到的,看来跳舞确确实实是一项深受青年欢迎的活动,老西斯4们想以破坏家庭安稳、破坏社会稳定来禁止,是难以禁止得了的,这就像流水,你想堵,总有一天它会漫过、冲破阻碍物,势不可挡地奔泻直下。 不过,作为家长来说,希望子女安分守己是好的,但子女有思想,爱活动,朝气蓬勃,不可能在家里头安安耽耽不想,不动,不给大人惹麻烦,做个乖孩子,这种束缚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儿,就像朝霞被乌云遮挡,放不出灿烂的光芒,总是很悲哀的。 “阿明,局里办公室和团委根据上级体改办的要求,正在联合调研胡耀邦总书记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的成效,你对这次商业体制的改革有没有看法和建议?”小吴书记跳了一通,停下来喝着茶儿问阿明道。 刘三姐说好是要来的,可快八点了,人影儿都不见。没有她,这场舞儿就白办了,阿明的眼儿不时地眇向二楼的那扇铁皮门儿,心里头焦灼得很。小吴书记的问话,他没思想准备,便随口说道:“党的十二大提出要进行由农村转向城市的经济体制改革,以解决官僚主义的上层建筑越来越不适应蓬勃发展的经济基础的问题,这是时代发展的需要,是必须的。可是,原先菜场上一级是中心店,中心店上一级是市蔬菜公司,现在改成菜场上一级是区蔬菜食品公司,公司上一级是区商业局,依然是两级管理,而且市蔬菜公司也不撤销,所以这种体制改革并不彻底,说得难听一点,是燥改5,卵子之卵。就说我们公司吧,退了几个老的,进了几个新的,大家依然坐在办公室里,捧着茶杯,看着报纸,聊着天儿。” “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你觉得还是老样子?” “差不多。” “阿明,还有件事儿预先通知你一下,局里四月下旬将在粮道山的区委党校开办三期青年培训班,主要是在正、副经理和团干部中发展新党员,其中有一堂课叫‘人生漫谈’,局领导已决定由你去讲,你就准备一下吧。” “吴书记,我不是党员,连报告都没打过,如何叫我去给他们上这种课?” “讲课与是不是党员没关系,关键是其它宪法、党章课很枯燥,容易讲,而人生漫谈的深浅谈起来大不一样,谈得好,谈得不好,效果也大不一样。我马上就要调到市委组织部去了,具体的事项小陈会同你联系的。” “这样的,那我尽力而为吧。” 小吴、小陈又去跳舞儿了。阿明正闷头想这事儿的时候,刘三姐终于来了,还带着军军。 她的穿着还是那么朴素,只是嘴上涂了些口红,就像滴水的樱桃一下子把阿明吸引住了。这是公司成立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涂口红,就这么一点变化了的红,足叫其他的女孩子黯然失色了。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不同的,有的喜欢看时髦的妖媚,有的则喜欢看朴素的纯美,阿明更偏重于后者。 他忽然之间感到满园春色了。她就像一阵清风带着幽香,徐徐地向他的心瓣儿上吹来,吹得他思绪翩翩,真想上前去,和她紧握手儿,像和阿琴跳舞时一样,把浓浓的爱意通过掌心传输到她的心灵深处。。。。。。 【注释】 1抖煞:杭州话,颤抖得很厉害。 2白雪雪:杭州话,像雪一样洁白。 3淡罗罗:杭州话,幽淡、不浓郁之意。 4老西斯:杭州人对老头子的叫法。 5燥改:杭州话,白改、空改之意。 第96章 123. 雨湖 阿明去了文印室,打印一份开设一家“西雅咖啡馆”的报告。咖啡馆就开在清波门桥头老大工作的风暴食品商店的旁边。如果报告经区商业局批复同意,那么将把在那里的一家醬酒店连同一家水产店改建、装修成杭城第一家咖啡馆,实际上也是杭城的第一家酒吧。 “咖啡”两个字儿打字时从没用过,刘三姐用眉毛钳儿在铅字盘儿上找来找去时,阿明情不自禁地在她肥实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这样的摸,甚至用下身擦一下她的屁股自那晩以后偶尔也是有的,但阿明生怕同事进来撞见,所以不敢太放肆,也不敢在文印室久待。平时刘三姐被摸被擦时,便会默不作声地享受着温馨,就像花儿任凭春风吹拂一般,而这次的反应却不同。她转过身来,腮儿有点红兮兮,两只眸子放出异光来,似乎含着愁绪。 “阿明,有件事儿想跟你说,这里不方便。明天礼拜六,我们出去走走,再跟你说,好不好?”刘三姐鲜润的唇儿几乎要贴着阿明的脸儿了,轻幽幽1道。 阿明迅速地在她的唇儿上亲了一下,道:“好的,啥个时光?哪里等?” “下午一点,湖滨华侨饭店对面,风雨无阻。” “好,不见不散。” 拷好了位儿,阿明高兴地出了文印室,在走廊上时,听到了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便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那电话是与财务科合用的,放在一堵墙的中间。汪会计已接了电话,从方洞里递过话筒道:“阿明,你的电话,定安路菜场打来的。” 阿明接起电话,原是小王打来的。他的语气很急:“阿明,小玉昨晩吞安眠药要自杀,抢救了一夜头。据说昨天下午阿凤上了她家,告诉小玉,她与子荣有了两性关系。小玉受不了了,所以脑子扳牢要寻死。今晩你有没有空?” 阿明吃了一惊。小玉是住在子荣对面墙门里的,身材不错,脸蛋儿圆圆的,人文静,也不难看,尤其是人很实惠,不是个会扮俏作、嘴巴馋的姑娘儿。子荣追她的时候,围着她团团转,小兄弟们想叫他出来聚聚都难。他俩定好五一劳动节结婚的,如今子荣搞上了阿凤,喜新厌旧了,但小玉弄到了要寻死的地步,这是阿明没想到的。 “小王,我晚上要夜读,你怎么说?” “你今晚请个假。子荣现在是骑虎难下,晚上要去小玉家在她大人面前三对六面作最后一个了断,阿凤、宝生、定富、建军、哈拉都来的,你也来劝劝子荣吧。” “好!晚上我来!小王,我早就关照过子荣,阿凤不是一个好吃果子,不要被一泡烂污粘上身子。子荣搞搞她也就算了,入魔窠却入得介介深2,弄出小玉表做人了,这真当有点儿过份了。” “阿明,子荣现在有几张钞票了,喉管粗了,歪了个头随自家说了,不像过去还听得进劝,现在劝他有点儿难。你说说看,子荣会不会瞎弄瞎弄,两头脱空?” “两头脱空,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是他自作自受!” “小玉不论相貌、身材、家庭都不比阿凤差,跟了子荣三年了,落班回家后,一步门儿都不跨出去,子荣要掼掉她,实在是蛮罪过的。” “所以,晚上我们几个小兄弟口径先要统一,坚决反对他与阿凤再搞七捻三,与小玉按期结婚!” 清波街孝子坊黑黜黜的,只有路口一盏灯儿,被雨雾包裹着,亮不亮、黑不黑的。 春雨下多了,就叫人讨厌了。阿明在劳动路吃完夜饭,听姆妈找对象、不找对象的碎烦了一通,赶到小玉家,衣领上已被斜风细雨弄得湿滋滋的,有点儿难受。 小玉躺在里间的床上,阿明与几个小弟兄进去看她。 她的脸儿白潦潦3的,一丝血色儿都没有;两只眼儿暗淡无光,只露着怨怅;眼角儿上还留着明显的泪痕,在朝阿明他们微微点头的时候,又淌下两滴泪儿来。子荣坐在床边,垂头丧气的,像庙里的泥塑,一点表情儿都没有。 阿明他们安慰了小玉几句,拉起子荣到了堂前。小玉的阿爸姆妈泡上茶来,叫他们坐后,唉声叹气地进了房间。 小弟兄们都到齐了,只等阿凤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子荣,都说小玉的好。哈拉更是不留情面,夹着粗话,说得子荣脸孔一阵青一阵白的。 子荣做了亏心事儿,理屈词穷,三大棒打下去,还是不放出一个屁儿来。 “你到底打算要小玉,还是阿凤?” “阿凤除出不要脸,还有啥个好?” “你要是同阿凤,今后我们一个都不来参加婚礼!” “。。。。。。” 小弟兄们暗罗罗都商量好的,口径一致,硬炮弹、软兵器直朝子荣打去,打得子荣再也招架不住了,牙缝里终于迸出一句话儿来:“跟小玉结婚!” 阿凤姗姗而来,手上拿着一块小手帕,眼圈儿红红的,也是一副可怜的样儿,小弟兄们看着子荣,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小玉的阿爸姆妈也出来了,坐在一边。堂前异样地沉闷,就像暴雨来临之前的低压,叫人胸闷得难受。几支烟儿喷出的烟雾,缭绕在屋里,仿佛大海上骤然的风起云涌,预示着平静的海面将汹涌起大波大浪来。 子荣的左手朝上紧握着,右手掌按在上面,拗着指关节,咯吱咯吱地响:“阿凤,我们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没那么简单!”阿凤掉出泪儿来了,满眼的恨意,说话咬牙切齿的。 爱情宛如变化多端的天儿,忽尔晴朗得叫人心情舒畅,忽尔阴沉得叫人心乱如麻。雨后的彩虹很美丽,而雷暴前的闪电却很吓人,阿凤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子荣,就是那么吓人倒怪的,似乎要把他击个粉碎才解气。 她把子荣叫到天井里去商谈了,足足有大半个小时,有时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有时可以听到激烈的争吵声。 小玉的阿爸姆妈又进房间去了。小兄弟们坐在那里,抽着烟儿,边谈论边竖着耳朵听外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感情的事儿更不好劝。大家看阿凤那眼泪汪汪的样儿,不免也有些同情,可怎么劝说呢,事儿要怪只能怪子荣没处理好主与次的矛盾,脚踏两只船,同时伤害了两个姑娘儿的心。 子荣终于进来了,而阿凤却已走了。小弟兄们纷纷问他结果如何,他叹着气儿,猛地抽起烟儿来,不知是为了小玉,还是为了阿凤,也许为了两个他都喜欢的人,很是伤心的样子。 “她说她马上辞职去开办个经营部,资金先帮她周转一下,客户分给她三分之一,另外赔偿她精神损失费3000元。” 阿明没见过大钱,听到要赔钱,而且是3000元,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呀!他不吃不用,把工资全部积存起来,也要六、七年啊!看来女人不是可以乱搞搞的,躺在床高头糊稠稠4时舒服,糊稠稠完了弄得不好是要大出血5的。 “阿明,怪来怪去都怪你!”子荣忽然间掼出这句话儿来。 “子荣,这事儿怪我?”阿明大惑不解。 “是的!当初我们帮你们介绍,不说十分的希望,也有七八分的苗头。她说你看不起她,眼光里一点儿对她都没好感,冷冰冰的,说话也昂呛呛的,所以她气不过,才跟我,做给你看看,直到后头才要死要活地粘牢我。” “她不是说我没房子吗?” “女人家都会扮俏作的!谈恋爱是最开心、最美好的,她看你格副看不起她的样子,没有追她的激情,特为诈诈你的!其实,你表看阿凤这人,她将来绝对是个财女,是个大富婆,为人也不会太差。” “子荣,你也晓得,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很少会去拐弯抹角想事体。阿凤有头脑,我吃她不光。” 子荣进房间跪擦衣板叩头讨饶去了。小弟兄们在外头骂地笑地说了一阵子,又劝慰了小玉一通,便告辞各归了。 阿明眼泡皮儿膨肿地去拷刘三姐的位儿。昨天夜里头他哪里还困得熟,翻来倒去的,一忽儿想阿凤,一忽儿想刘三姐。一个破身被人甩了,一个感情破裂成寡妇了——做女人也真的不容易啊! “男人啊!他奶奶的,没良心的狗东西!需要发泄时对女人信誓旦旦,要把月亮摘下来送给她;发泄完了,急转屁股呼呼大睡,连六亲都不认了!”他在等着刘三姐时,暗自骂道。 带着暖意的微风儿夹着丝丝凉意的细雨儿,温柔地飘落在阿明的脸儿上。近处的柔弱的细长的杨柳条儿已爆出点点嫩绿的芽儿来,摇摆着身儿似向探出腐叶烂草的小草儿打着招呼。小麻雀和黄鹂儿在柳枝头和草坪里欢快地翩飞着啼叫着,而花坛里的黄灿灿、紫艳艳的迎春花、月季花等花儿,点着可爱的小脸儿仿佛在朝它们微笑。一只花蝶儿似乎吃醋了,飞落在一朵花儿上,扑扇着翅儿,嘴儿啄着花蕊要独占它似的。 透过绿珠帘儿般的飘动着的杨柳条儿的缝隙,雨儿落下来,在平静的湖面上一个接一个地绽放开点点小圆圈儿。这些小圆圈儿然后舒展地交叠在一起,好像在戏弄飘浮在它们上面的薄如蝉翼的雾仙子。当一艘画舫缓缓移开时,远处的迷迷糊糊的西山与天色连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了。白蒙蒙的雾纱中,保俶塔宛若少女还是若隐若现地露出婀娜来,在美妙的春雨西湖之上,似在恬谧而又羡慕地凝望着湖滨撑着花雨伞来去的人们。 “阿明,在欣赏雨景呀!” 刘三姐来到了阿明的旁边,他还木而搁置,这一声莺鸣般的清脆,仿佛是保俶仙女忽然之间飞到了他的身旁,更令他如痴如醉了。 “阿明,我们去西子茶室坐一会儿好不好?” 阿明等她的时候,也在想找个地方坐坐,毕竟站在风儿雨儿中说话不舒服,也担心熟人撞见了不好,刘三姐这么一说,他便说声“好”。于是两人骑着车儿沿着湖边走。 西子茶室在北山街的葛岭下,是备战苏联时挖的防空洞,如今装修成了茶室。深邃的坑道里暖洋洋的,坐在里面喝茶儿、聊天儿十分地惬意。 路过断桥时,朦朦胧胧的白堤上,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青绿色的柳树间夹杂着粉红色的桃花,那色彩搭配得很是赏心悦目,就像一幅泼墨的春雨烟湖图,叫人爱不释手。而葛岭山坡边儿上的几株枝头残留下来的朵朵红梅,鲜艳并未减尽;满地的落英簇簇点点的,雨水儿滴落在上面,仿佛是在发出婉柔的迎春声。 他俩各点了一杯绿茶、红茶以及瓜子儿、蜜饯。没有熟人,动听的萨克斯《情人的眼泪》、《月亮代表我的心》等曲子悠扬地在山洞里回响。 “刘三姐,到底有啥个事儿想跟我说?” “阿明,西雅咖啡馆如果批复同意,我就去那里做了。” “你去西雅咖啡馆?” “是的,郑经理到我家来说了两次了。” “郑经理叫你去?做什么?” “做副经理。” “刘三姐,别跟我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 “你不怕别人背后风言风语?” “阿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要养个小孩,那里工资、奖金收入,郑经理答应我不会少于现在的一倍,再说打字也没有出息。所以,我考虑再三,决定去了。至于风言风语,随人家去说好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儿,郑经理决定与他老婆离婚了。” “刘三姐,你。。。。。。” 【注释】 1轻幽幽:杭州话,声音很轻之意。 2介介深:杭州话,非常非常深。介,杭州人读“嘎”,有这么、这样、非常、很等意。 3白潦潦:杭州话,发白之意。 4糊稠稠:米粥粘糊而浓厚之状,隐喻两性关系。 5大出血:此处喻付出代价、付出钞票。 第97章 124. 贿赂 阿明搜肠刮肚地在准备“人生漫谈”的讲课稿时,当他写到德国作家让?保尔“人生在这里有两分半钟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爱;因为在爱的这分钟中间他死去了”这句话时,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伤心不已地看着水仙花,心里头翻滚着一浪又一浪的酸楚。白雪般的花瓣儿早些日子就已焦瘪瘪了,就像已衰老下去的女子的容颜;柠檬黄的花蕊也变得淡罗罗了,干涩涩得没以往那么地精神了;即便你凑得很近去嗅闻,再也闻不到令人心醉的幽香了——看来如何再换清水再晒太阳也挽救不了它的枯萎了。 刘三姐走了,跟在郑经理的屁股后头走了,往高处走了。她要去筹备西雅咖啡馆的开张,临走的那天上午,在走廊上她与同事们打招呼,看阿明的那一眼不知是依恋还是无奈,叫他难受得要死。她的倩影儿转出铁皮门儿的时候,阿明几乎要掉下泪儿来了。而当她钉着鞋钉的皮鞋儿声走下楼梯渐去渐没时,他的心儿也随之像深夜里死寂一般的苍凉。 半年时间,他与刘三姐的旧情刚刚蓬勃地再一次爆出芽头儿来,就这么昙花一现,匆匆地便过去了。 “唉!人生譬如风尘朝露,譬如白驹过隙,譬如花草苦海,总之人生如梦。古人说得不会错的。” 阿明暗自叹息着。确实,他自己的人生都写不好,摇里锒铛1的,一忽儿想升官,一忽儿想发财,随波逐流,总之活到如今是苦味多,乐趣少,这叫他如何再写得下去呢? 他提起笔儿又搁了下去,脑子里就像被雨雾笼罩着一般糊里又糊涂,望着橱窗里的亮闪闪的金杯发呆。 “‘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待等那,秋风起,日渐凋零。’” 丙千哼唱着京剧《让徐州》中的词曲儿,背着手儿进了阿明的办公室。 他知道阿明在写“人生漫谈”的讲课稿,这曲儿似乎是有意唱给他听的。阿明抽出一支烟儿给他,并给他点燃了,尴里尴尬道:“难写!难写!自讨苦吃!” 丙千弯下腰儿眇了一眼,笑呵呵道:“人生,入党,要大谈特谈理想,大谈特谈信念,要突出一点,就是贫穷、落后不是社会主义,建设成有中国特色的全民共同富裕的‘四化’,这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这要靠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奋斗。” “但现在国家在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社会主义消灭了旧社会人剥削人的制度,你看现在社会上又出现了不是资本家的资本家,不是地主的地主,贫富差距正在逐步地被拉开,这写起来要自圆其说,绕来绕去的实在很头疼。” “事物、社会总是螺旋式上升的,在矛盾着前进的,要用唯物辩证法来看待问题的主次矛盾。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阿明体味着丙千的话,随他进了办公室。 “阿明,党总支已讨论决定了,将把原先的在缸儿巷口子上的上城酱酒中心店的办公室隔成三大两小的房间,以解决公司人员的住房困难问题。这事儿我们基建科办,你赶紧打个报告上去,我会去郑经理那里帮你踢一脚的。还有意思一定要做到家,郑经理是实权派,他家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个我知道。” “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此事。你赶紧打报告,晩上最好十点以后去郑经理家意思。” “谢谢你了,丙千!” “阿明,呵呵,这就是人生,实实在在的人生。那些个空对空导弹,使些花拳绣腿足矣。记住,报告要写得越紧迫越好,房子到手了,就是你大了,懂吗?” 阿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再没有心思写那“人生漫谈”了。外头寄公篱下那么多年,衣服都没地方放,饭菜都没地方烧,再说年纪也二十六了,金窠银窠不如自家的草窠好,所以他略一思索,立马写起申请住房的报告来。 下班的时间还没到,他就像苍条儿射箭似的,急煞乌拉地赶回劳动路,向阿爸姆妈说明情况后,要了300元。他匆匆地挖了一口饭后,掼下碗盏便去官巷口的杭州食品商店买了一只最大的金华火腿,一条牡丹牌过滤嘴烟儿,还有六盒双宝素,荔枝、桂圆各两袋,统统塞在一只白色的编织袋里。 街上渐无人影了,夜风越来越冷了,阿明候在能看得见郑经理家的小巷暗角落里,冷得牙齿直打架儿。 郑经理家的那扇窗户紧闭着,里面墨册铁黑的。 阿明生来头一遭做这事儿,之前只在报纸上、街头里看到过、听到过,对官场上的生意场上的贿赂恨之入骨。如今自家却迫不得已要做这见不得阳光的龌里龌龊的事儿,再联想到马上要去党校给积极分子上理想教育课了,不免生出些可耻而又可笑的悲凉。 他感到脚儿冷,一边轻跺着脚儿,一边看着沉甸甸的袋儿,不由得恨起郑经理来了。这300元钱儿,阿爸不知道要拉多少趟车儿上赤山埠,辛辛苦苦不去说它,尤其可恨的是,刘三姐被他弄走了,弄得自家像只悬着的吊桶,里头空空荡荡的。 原先早上起来洒扫庭除后,阿明会静罗罗地捧着杯儿倾听着楼梯口那熟悉的脚步声,这几天来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声音了。他想象刘三姐也没时间来跳舞了,而那些个来跳舞的女孩也没有令他眼儿放亮的——这舞会还有意思再办下去吗? 所有的美好不期而来,又倏忽如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是梦,又是什么? “人生如梦!”阿明喟然长叹。 将近十一点,一辆波罗乃兹4出租车在大门口咕嘎停了下来,一会儿郑经理家的灯亮了。阿明拎起袋儿,紧跟着跑了上去。 “领导,才回家?”阿明把袋儿放在了门后,摸出一支凤凰牌过滤嘴烟儿,递给郑经理。 “阿明,这么晩了,有事?”郑经理脱着外套,弯下腰儿接阿明的点烟。 “领导,是有件事儿,想领导能够照顾一下。” “啥事儿?坐下说。” “这是我的申请住房报告,领导,实在困难,只能、只能来打搅你了。” “‘一直以来借宿单位,个人问题因无房而迟迟得不到解决。。。。。。现对象已谈了一年余,等房子结婚,望领导视我之实际困难,照顾解决住房。。。。。。’阿明,没听说,也没看见你有对象呀!” “领导,嘿嘿。” “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 “嘿嘿。找的是外单位的,相貎儿不好,所以不带到单位来,所以。。。。。。” “你那个袋儿是什么意思?” “嘿嘿,领导,一点意思,一点意思。” “你先回去,房子这事儿,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 阿明告退了出来,忽然间感觉到自家做了件十分踏实的事儿,虽然出了血2,但付出总有回报的。郑经理笑呵呵的,看来钱儿真的能通神,有这一袋儿的东西打基础,在分房子时,他自然不会黑了心吞下不回报他的下级吧。 “阿明,中午来我家一趟,脚踏车骑来。”第二天一上班,丙千在没人时悄悄对阿明说。 “丙千,有啥事儿?”阿明有点糊涂。 “你来了就知道了。”丙千说完,朝阿明嘿嘿一笑,走了。 太阳从乌云中爬了出来,照得中河亮亮的。岸边的柳树儿、青草儿绿绿的,给黑瓦白墙的清吟街抹上了一层浓浓的春意,只是中河的水儿太脏黑了,泛着油罗罗3的光,还有点儿臭烘烘的——那河边儿开出不少个体小饭馆来,厨房里的污水直接排放到河中去了。 阿明一跨进丙千的家门,就瞥见了放在条凳儿边上的编织袋儿,心里头顿时阴沉了下来:“丙千,急个套一回事?” 丙千笑兮兮道:“阿明,中午没事儿,把它拿回家去,自家慢交交吃去。” “郑经理。。。。。。” “老板清个老早就拿到我家里来了,叫我同你说下毛子5不要再做格种事体了。” “丙千,这下东西退回来,看来房子的事体要糟完了。” “我早上在他面前帮你踢了一脚,他笑而不答,糟不糟完还不好肯定,过段日子那边隔好了,分时就晓得了。” “如果分不到,又贿赂领导,印象弄得木佬佬差。唉!犯不着呀犯不着!” “阿明,做任何事儿要么不做,做了就不要悔。人生如爬山,一个山岭爬过去了,一个更高的山岭又来到了面前,尽自己的体力,爬不动了,也只能在路边坐下来,抽根烟儿,喝口水儿,歇一歇再爬。而当你歇下来回头看时,爬过的山岭已是在你的脚下,尽管已是云啊雾的隐隐约约了,看不清了,但爬过的路是不会忘记的。” 阿明把东西拿回了劳动路,姆妈急了,连声问东西送得是不是太轻了,是不是领导看不上眼。他也搞不灵清郑经理为啥要退回来,只能安慰姆妈几句。 隔了一天,宝生打电话来,说小露的姆妈一早到菜场里来寻他,要他帮忙买些筒儿骨,因为小露脚底一滑,从五楼滚到了四楼,左小腿骨骨折了。 阿明将近两年没看到小露了,被宝生一说,急忙叫他留些筒儿骨,明天早上来拿。当天晩上他又赶回劳动路,拿了两盒双宝素,荔枝、桂圆各一袋。他要上小露家去看看她,毕竟过去的时光他还是有些留恋的。 天儿蒙蒙亮,阿明收了5斤多筒儿骨,沿着延安路、湖墅路一直往北踏。当他汗出淋淋跑上五楼,冷不防与一个小伙子撞了个满怀。 阿明正要揿电铃时,那人问道:“你找谁?” “我找蒋阿姨。”阿明回答道。 “你找我姆妈?” “是的,是的。你是。。。。。。” “我是她儿子小波。” “哦,你是小露的阿哥。复员回来了?我叫阿明,听说小露骨折了,送些筒儿骨来。” “是的,复员了。快进来!快进来!我姆妈中班在睡觉,你先坐一下,我去叫她。” 蒋阿姨起来了,小波说他要赶去教工路省广播电视大学做录像,先走了。 “小露,阿明来看你了!”蒋阿姨边叫阿明坐,边朝小房间喊。 “蒋阿姨,我进去看看她。”阿明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注释】 1摇里锒铛:杭州话,摇摆不定。 2出了血:喻破费了钱财。 3油罗罗:杭州话,油腻。 4波罗乃兹:波兰生产的一款两厢小轿车,八十年代在中国普遍作为出租车使用。 5下毛子:杭州话,下次,下一次。 第98章 125. 讲课 小露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毛线衣,外头披着一件花格子的两用衫,靠在三尺半宽的贴着墙头放的木床上。她的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也许刚睡醒之故,脸蛋儿红扑扑的就像春天里的桃花,只是两只大眼睛不像往昔那样闪着令人心动的晶莹,这或许是因为腿儿骨折了闷在家中心里头不痛快。她纹丝不动,整个样子冷冰冰的,就像北国雪天里的一尊冷冷的冰雕像,并未因阿明的到来而露出一丝喜悦之色,反而给人以一种怨怅的感觉。 阿明看到曾经令他心动过的人儿,激动地叫了她一声。她既不点头,也不回答,只是眼眸儿朝他移了一移。他无趣地在窗边缝纫机前的方凳儿上坐了下来,并朝床头移近了一些,看着她冷若冰霜的脸儿,肚子里捜索着如何和她说话。 “阿明,喝茶!这么远赶来,还拿来东西看小露,真的谢谢你了!那骨头多少钱,五块够不够?”蒋阿姨把茶水放在缝纫机上,摸出一张伍元的纸币给阿明。 “蒋阿姨,不用给钱!不用给钱!”阿明立起身来,不好意思收骨头钱。 “叫你帮忙买的,急个套好不收钱呢?”蒋阿姨把钱塞在阿明的衣袋里,看了女儿一眼,又道:“听说你现在去公司了,做办公室主任了。阿明,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要求上进的有前途的人,小露就是随自己,不听大人的话!” “蒋阿姨,小露年纪还小,慢慢就会懂事的。” “她都二十一了,还一天到晚同小姐妹蹦进打出地,像个男伢儿似的,打老k,唱歌儿,跳舞儿,胡喊喊的,自家的大事儿一点儿都不去想想。那天又搞到深更半夜回来,早上么爬不起来,跌死绊倒去上班,骨头掼断了才安耽。” “年纪轻,总喜欢搞搞儿的,蒋阿姨,你表太操心了。” “阿明,你们谈,我去买点菜来,中午你吃了饭再走。” “蒋阿姨,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要赶回公司去上班。” “那好吧,下次有机会再吃过。” 蒋阿姨掩上门儿出去了,小露朝她姆妈的背影儿努了努嘴儿,一副厌憎她烦的样子。不过她总算有表情了,而一有表情,便粉罗罗1地很好看了。 “小露,搞归搞,休息还是要的。” “哪个不休息?” “当然是你喽!” “掼一跤不是蛮正常的,你难道不掼跤儿的!” “掼过!掼过!嗨,小露,你阿哥复员回来了,在哪里工作?” “省广播电视大学做摄像师。” “这单位、行当倒是蛮好的。” “他还不想做哩!要辞职去做个体户,开什么装修公司。姆妈不去管他,就是要管牢我,把我当成小伢儿似的。” “你是小伢儿,呵呵,当然要管你了!” “去!去!去!你吃得不多,也想来管我了,我还轮不到你管!” “我哪里吃得消管你!呵呵,说说而已。” “那你就表来烦我!” “我哪里敢来烦你?小露,你阿哥回来了,那他睡哪里?” “只有两个小房间,他还能睡哪里,睡阳台高头啰!” “哦?这样的。” “阿明,你到公司里去了,那睡哪里?” “暂时睡在公司里,正在申请住房。” “有没有希望?” “现在还没数帐。” 聊了一些天,阿明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了。 到后头,小露的脸色有点儿转暖了,这叫阿明心里头舒服了不少。姑娘儿扮起俏作来,他实在有点儿吃不落。这次来,毕竟是好心好意来看望她的,再说以前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小露其实用不着对他扮俏作。她的脾气太伢儿气了,所以直到走时,阿明也不敢提起小洁,生怕小露醋瓶儿倒翻而弄得不尴不尬2的。 小露提到了房子,还很关心的样子,在回公司的路上,阿明不由得想起贿赂郑经理的事儿来。贿赂物如果不退回来,分到房子就有八九分的希望了,一退回来,就很悬乎了。 隔了几天的一个中午,阿明又买了不少筒儿骨给小露送去。 这次送筒儿骨去,并不是蒋阿姨叫他帮忙买的,而是他自家要做的。这有点儿不由自主的味道,就像深山里忽然间有朵鲜艳的奇花在招引着他,他的脚步儿于是随着心绪儿而急切地迈开了。 进了她家的门儿,阿明看到一个老大爷、一个老太婆正在与蒋阿姨聊天,小露的左腿儿上着石膏,搁在小椅子上,在一旁坐着。 “阿明,中饭有没有吃过?”蒋阿姨招呼道。 “吃过了,吃过了。”阿明在蒋阿姨移过来的凳儿上坐下来道。 那老大爷国字头,头发全白了,精神却很矍铄,说话如竹筒子倒豆没个完,而且直来直去的;老太婆则瓜子脸儿,清清秀秀的,一看就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漂亮的人儿,只是年纪大了,牙齿掉光了,薄溜溜的嘴唇儿有点瘪几几3的。 谈了些天后,阿明晓得了两老是小露的外公、外婆,蒋阿姨是他们的独生女。外公有个哥哥,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去了,而他在国民政府的税务局做副局长,解放后划为黑五类4,被批斗得要死。两口子都没劳保,天晴的时候,在横河桥桥头摆个馄饨摊儿,蒋阿姨则每个月拿出十块、二十块的,还买些药儿去。 坐了一些时间,小露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回小房间去了。蒋阿姨朝阿明使了个眼色,阿明会意了,也随后跟了进去。 “小露,你外公太有文化了。”阿明这下有话说了。 “命不好!”小露依旧有点冷。 “凡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怨怪政府也没用,反伤了身体。” “很多人错划成右派、坏分子都平反了,拿着补偿金、退休金安度晚年,为啥我外公不能平反?” “戓许有个哥哥在台湾吧。” “他不过收收税的,又没做过啥个伤天害理的坏事体。” “小露,这你就不懂了。蒋介石、国民党是剥削阶级,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无产阶级最恨了,所以要对他们无情地专政。你外公是个国民党党员,帮剥削阶级做事儿,当然也不例外。” “好了!好了!你肚皮里有墨水,也来对我讲大道理!台湾现在的经济发展、生活水平要比我们好多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搞经济建设,不再搞政治运动,以促进社会发展,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好了,好了,同你说话蛮吃力地,还不如对着墙壁呵口气儿。” 阿明下午要去参加一个会议,看小露那张肃肃起的脸孔也没啥味道,便向她和她的大人告辞回去了。 一条柏油马路弯弯的陡陡的上了城隍山,半山腰有一片老式民居,区委党校就夹在其间。这粮道山路对阿明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常走它翻到鼓楼去买鞭炮,如今他拎着拉链包儿要去当“老师”了,岁月的脚步太匆匆了,而人的变化也太大了。 党校内的几幢青砖房儿依山而筑,有不少古树和修篁,环境很是幽静。站在高高的有着苔藓的石阶上,可以看到清波门一带低矮而又破乱的老房和陋巷,还未褪尽的朝霞映照在那里,才给这古老的杭城些许的生机。 教室里坐满了区商业系统的积极分子,像校里的麻巧儿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阿明最敬佩教古代文学的朱宏达老师了,他讲课不急不慢,有条不紊,语调抑扬顿挫,听起来滋滋有味。所以,他想好了要学朱老师的上课方法,不是叫喊着叫他们静下来听,而是要他们自觉自愿地静下来听,这才是做“老师”的本领。 当他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人生漫谈”四个字后,回转身来要开讲时,忽然区商业局的吴副局长、办公室袁主任和团高官小陈进来了,坐在最后排的门边儿上,还带着笔记本儿。阿明心里头顿时掀起了波浪,这是他根本没想到的。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怦然心跳,按照备课,抑扬顿挫、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 “什么是人生?说得通俗点,人生就是在座的各位从医院呱呱落地到龙驹坞火葬场化为一缕青烟的生命的历程,由于战争、灾祸、健康诸原因,有的长寿、有的短命而已。” 阿明把“在座的各位”和“龙驹坞火葬场”提得较为响亮,他要把人生贴近叽叽喳喳的鸟儿们,让他们安静下来听他的课儿。果然下面安静了不少——杭州佬听到“龙驹坞”都是很敬畏的。 他停顿了一下,像朱宏达老师那般地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随后把古今中外哲人、诗人对人生的比喻如是花草如是苦海一条条列举出来并举例说明。 阿明见下面渐渐鸦雀无声了,表明自家的半桶水还是把鸟儿们的嘴封灌住了,于是暗暗得意地转向第二部分:“人活在不同的时代,对社会的认识就不同,由此产生了不同的人生观。旧社会,人压迫人,人剥削人,官老爷、富贵人能够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人人追逐权力,崇拜金钱,这是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新社会,是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人剥削人的制度消灭了,劳动人民不再做牛做马了,没有了贫富贵贱之分,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人民创造财富是为社会的,所以人生为大众,让人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无产阶级的人生观。” 下面的鸟儿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阿明竖起耳朵听去,原来课没上完,已在讨论了,好在铃声这时响了起来,半节课结束了。 “阿明老师,社会上已有老板了,老板就是剥削雇工的,如何解释?” “国家提倡、鼓励个体经营,这是已消灭了的私有制,你帮我们的思想拔拔灵清。” “阿明老师,人生为大众,别人家的老婆能不能给我用用,我现在在挂罐儿。” “。。。。。。” 阿明自家的脑袋也被鸟儿们拔糊涂了,不要说去帮人家糊涂的脑袋拔拔灵清,只是嘿嘿地直笑着,恨不得跳到下面的一口古井里去先把自家的脑子清爽清爽了再说。 “阿明,你的课旁征博引,讲得生动有趣,分析得具体透彻。”吴副局长走上前来表扬道。 “吴局长,我水平有限,滥竽充数,滥竽充数。”阿明受宠若惊。 “你还没打过入党报告吧,培训班结束后,也应该打张报告了。” “我离党的要求还有差距,正在努力克服缺点,更加积极上进,向党组织靠拢!” “阿明,下半节课是什么內容?” “理想和信念。” “我们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你就放开讲吧。” “好的,吴局长。” 领导走了,阿明就放松了不少,只等铃声响起,好施开拳脚,过一把做老师的瘾头。 “阿明老师,那个办公室袁主任是不是市商业局局长的大儿子?” “团高官小陈好像是市蔬菜公司林副经理的女婿。” “阿明老师,你大人是不是老师?” “。。。。。。” 鸟儿们又围着阿明嚼起舌头来了。 【注释】 1粉罗罗:杭州话,粉嫩。 2不尴不尬:杭州话,尴尬之意。 3瘪几几:杭州话,凹陷、不饱满之意。 4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这五类人的统称,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第99章 126. 偷窃 “什么是理想?说得简单点,就是做人想要取得的目标。它不同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妄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奋斗是能够实现的。比如**同志的理想,就是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同志的理想,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光明路菜场的阿花买有奖贴花,中了特等奖一万元,成了万元富1,报纸上都宣传了,于是我们系统里甚至社会上有不少人都学她去买。当然,拿出二块钱、十块钱中不了奖,支援国家经济建设是不错的,但想靠此发财,整天里走着想睡着想胡思乱想想不劳而获就不对了。。。。。。” 阿明说到此,鸟儿们举手的举手,不举手的不举手,有的甚至还站了起来,笔儿敲得桌儿叮当响。教室就像一壶烧开了的开水,更是叽叽喳喳了。 “阿明老师,你买不买有奖贴花?” “中了一万元,我的人生理想就实现了!” “妈个В,老子花了将近100元了,抽烟儿、喝酒儿的钱都省下来了,够努力了,连5块的一个小奖都没中到!” “。。。。。。” 阿明自家也买过二块钱一张的有奖贴花,甚至还买过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旅游奖、住房奖等什么的,只是囊银有限,买得并不多。而每次开奖,他连厕所都不敢去上,都会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有时还沾点花露水,在没人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悄悄地刮奖,一颗心儿总是要跳出喉咙口来似的。刮完奖,每次都会恶狠狠地恨老天无眼怨自家福浅的乱骂,然后垂头丧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鸟儿们的喳喳声像涛浪退潮一样渐渐平静了下去,阿明喝足了茶,两手撑在讲桌边沿上,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讲。 “什么是信念?也简单地说,就是要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坚定不移的思想。法国著名思想家罗曼?罗兰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没有信念,而是没有坚强的信念。’现在的社会上出现了一种人,崇洋媚外,吃喝玩乐,丟掉了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比阔气、讲排场。。。。。。” 讨厌的鸟儿们又来了,几乎不把威严的“老师”放在眼里,倒是他们在给阿明上课似的。 “外国的东西比中国的东西好呀!” “阿明老师,你讨了老婆没有?我那套儿,坐上小包车,跟有钱儿的人家去了!” “不吃不喝,不玩不乐,做人还有意思吗?” “。。。。。。” 阿明不晓得是课儿上得好,还是上得不好,反正乱了一节课,亏得吴副局长他们不在听课,管它妈妈的上得好上得不好,任务完成了一切都好。 艳阳高照,天气暖洋洋的。 五一假期,子荣结婚送了礼,游鳞斋学友们又去云栖搞了一次活动,阿明袋儿里彻底空了,连吃饭也掏不出一个子儿来了。 他愁眉不展,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不由得埋怨起天,埋怨起地,甚至埋怨起这死不死、活不活的工作来。 阿明想到过回家拿钱去,但一闪现阿爸背纤的身影,便唏嘘着停下了脚步儿。而兄弟们挣工度日,有的还要养小,比自家也好不了多少,实在没脸皮儿去向他们借钱。 五月份的工资发了,他补齐了挪用的将近二十块团费,可到了月底,又要挪用了,而此时听说上级团委要来下面检查工作,就不敢再动它了。 饭总是要吃的。阿明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直发呆。这时的他,肚子已瘪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尽管喝了不少水儿,还是抵挡不住一浪汹过一浪饥饿的袭击。他浑身软绵绵的,站一会儿便感到天旋地转,金星乱冒,要倒下去似的。 阿明放大录音机的音量,试图让爱听的歌曲来减轻一些头脑的胀痛和胃里的不适。当听到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无数花花绿绿的票子从天上飘向他的眼前,金灿灿、银闪闪的金元宝、银元宝在他的身旁欢快地跳着舞儿。他伸开双臂竭力想抓住它们,然而它们似在有意与他戏耍,若即若离的。 他万分失望地伏在桌儿上,联想到了流浪狗儿在街头上在草丛里到处找吃,即便是一泡臭污,也吃得津津有味。人们总是骂狗连污都吃,其实狗比人更可怜百倍千倍,它们在娘胎里就得不到温饱,出了娘胎后便带着这一遗传性到处嗅食。然而,它们只是嗅食而已,人却比狗更坏,更可怕,为了填饱肚子,会铤而走险,哪怕去犯罪坐牢监、吃枪毙,也在所不惜。 阿明已打了入党申请报告,要以赵春娥、蒋筑英、罗健夫等革命同志为榜样,抵制和克服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努力成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新人,为建设四化、振兴中华,为实现共产主义崇高事业而奋斗终身。可是,摆在眼面前的是,他更需要的是一碗面、一块饼,甚至是一颗糖。 他忽然想起童年时的偷食了,葱花儿的香气扑鼻而来,随之馋涎便顺着嘴角儿滴在了桌子上;也忽然想起阿弟偷老二锁在抽屉里的小人书,于是他马上想到了里间财务科的出纳桌。 这张桌儿魔幻般地在他的眼面前越放越大。透过桌面儿,阿明似乎看到了抽屉里叠放着的钞票在向他招手,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出了办公室。 他检査了一下公司门儿里面的链条锁儿有没有锁好,正转身回走,忽然间感到一泡西污要喳出来了,急忙跑进厕所间,噼里啪啦一通乱放——他就是这副徳性,临考了,赌博之前,凡是心情一紧张,西就急了,污也急了,这也许是天生的坏习性。 贼骨头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一年前他就亲眼看到一个扒手儿在公交车站被人拳打脚踢,打得了乌青膨肿,鲜血直流,在泥水凼里滚来滚去的,杀猪般地嚎叫着。 然而,这一情景马上在他眼前消失了。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儿,拉亮了财务科的灯儿,看着那张紫红色的出纳桌,眼面前翻舞着的却是花花绿绿的票子。 这时的阿明,眼睛已血红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稳定了一下急促的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儿,屏住气儿,轻轻拉了一下桌儿中间的抽屉。那抽屉动了一动,但锁着,如果用力一拉,肯定能拉开的,因为一厘米厚的锁舌头只搭住桌眼儿一点点。他不是真正的贼骨头,不敢硬偷,于是把抽屉仍旧放正。 阿明正准备弯下腰儿去拉旁边的抽屉,突然一声像小孩子哭叫的尖利的声响传来,他吓了一大跳,额角头、鼻头上顿时冒出冷汗来。他朝窗户看去,外面没有高过窗户的房子,只是一堵还要低些的剥落的泥墙,所以不可能有人在窥视。 “妈的!猫儿叫春!” 他一边用袖口抹汗儿,一边恶狠狠骂道,然后拉开了旁边的抽屉。 抽屉里都是些办公用具,阿明蹲下身子,左手伸出里面,朝中间的抽屉一摸,有一寸多宽的缝隙。尽管他的手已皮包骨头了,但伸进去还是有点儿难。他掳起袖子,手背都卡得痛了,中间的三只指头往下触摸,但什么也没触摸到。 他贼心不死,又拉开另一边的抽屉,换了只手儿伸进去,终于触摸到了腻笃笃2的像钞票感觉的纸儿。 阿明的热血蓦地里涌了上来,心里头边连声喊“钞票”,边用食指和中指慢交交3去移它,然后钳了出来。 那是一张伍元的纸币,有点旧,有点皱,阿明欣喜若狂,捏在手中看了又看,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那抽屉里还有,他不敢再去钳了,要是出纳小蔡发现少了钞票,声张起来,追査起来,怀疑对象第一个便是他。 于是他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抹去印痕,放好抽屉后,出了公司大门,到了弄堂的口子上。 那家饮食店开着,不少人在喝夜老酒,店堂里飘出一阵阵饭菜的香气,阿明的食欲顿时像火苗一样窜了上来。他太想吃一碗有着嫩黄黄韭芽儿的猪肝面了——韭芽儿的香味实在太诱人胃口了! 阿明从小就喜欢闻喜欢吃韭芽儿,可是面儿涨价了,半年前1.98元一碗要3.14元一碗了。他捏摸着袋儿里的纸币,想到了子荣那晚在龙翔桥请他们吃夜宵时皮包儿里的厚厚的一沓钱儿,如今自家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滴卤刮浆4做人做到了这般地步,便痛恨起自己做啥个人都不晓得。 他肉痛那张偷来不易的钞票,再说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一个礼拜,为了把后头的日子混过去,只能猴抖抖5地要了碗0.50元的拌面。 那老板也太蚀骨了,清汤光水上只放了几朵葱花儿。他进了厨房,抓了一把放在了小碗里。闻着那葱花香味儿,他人都飘飘然了,痨虫拖得有尺把长。 “你拿了介多葱花儿作啥?”老板扳着脸孔道。 “喜欢吃!喜欢吃!”阿明直说。 “二分钱一大把了,够你吃了!” “老板,你说话介难听的,小气啥西!” “不是我小气,我还要做生意,晚上你叫我到哪里去买葱?” 阿明自知也不对,便不多说了,面儿一上来,就狼吞虎咽起来。 肚皮不算填饱,也填了点饱了,如此精神、情绪也就有了些,也就好了些。他到隔壁头买了包烟儿,回到办公室后,吐着烟雾翘着脚儿听着靡靡之音,歪着头儿想着女人,体会到了人生吃饱了才是最幸福的。 只是阿明天亮醒来时,恐惧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越来越强烈了。他希望出去开会,这样可以减缓些恐惧,平常会儿一个接着一个的,但这天偏偏没有。 他去中河边儿逛了一圈,以消磨难捱的时光,等到上班时间过头了一些,才心慌几遭地踏上了公司的台级。 这时的阿明,竖起耳朵听上面的动静。而到了办公室的门口,他的耳朵竖得更起了,活脱活像小狗儿竖起两只尖尖的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似的。 财务科有纸儿翻动的悉索声和拔打算盘的噼啪声,但没有人声。他不知道小蔡有没有上班,假装打电话,从方洞里往里面窥看。 小蔡已做爹了,身儿痩几几的,脸孔黄交交的,架着一副眼镜儿,也像阿明一样没得吃似的,揿着计算机,正埋头在做帐。 显然他没发觉少了钞票,阿明长长地舒了口气儿。这种做坏事他是不敢叫观世音菩萨保佑的,便把常常黙念的“菩萨保佑”改成了“上帝保佑”——他看到过电影上那些个丧尽天良的西方列强侵略中国时那些个杀人如麻的强盗划十字以求上帝保佑,所以也认为这微不足道的偷窃瞎了眼的上帝也会保佑他的。 白天终于熬过去了,除出小蔡进进出出去厕所去银行时的眼光,在阿明看来有些异样外,其他一切照常,他的恐惧心理也随着夜幕的降临而渐渐消失了。 “当——当——当!” 到了晩上八点光景,公司的铁皮门儿突然被人敲响了,这种日子是很少有的。因为昨晩做了坏事,所谓做贼心虚吧,这声响这时在阿明听起来格外地心惊肉跳。。。。。。 【注释】 1万元富:八十年代对土豪的叫法。(据新浪怀古的小易的博客,当时的1万元相当于现在的255万)。 2腻笃笃:杭州话,油腻。 3慢交交:杭州话,同“慢慢交”,缓慢之意。 4滴卤刮浆:杭州话,不要脸、上不了台面之意。 5猴抖抖:杭州话,胆小、慌张、不大方之意。 第100章 127. 金莲 阿明心惊肉跳地起身去张看,拉开些缝儿一看,原是小蔡和保健菜场的小徐经理。 小蔡、小徐还有劳资科科长敏儿其实都是郑经理的哥儿们,这公司里的人都是知道的。据说将在保健菜场划出一块场地,要开个酒类饮料批发部了,而经理就是小蔡去当。 阿明打开链条锁儿,猜想着他们此次夜来的目的,如果没发生过偷窃的事儿,他一点儿都不紧张,这第二天就来了,看来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小蔡泡了两杯新上市的龙井茶,一杯给了小徐,对阿明说晚上没事儿,到公司来坐坐,然后拿出一副扑克,招呼阿明一起打关牌1,五毛钱一盘。 他在邀请阿明打牌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眇向了阿明的手儿,想要看出什么名堂来。 阿明昨晩的手背儿被抽屉板儿夹得红红的,还好过了一天退得无痕印了,不然,那破绽就出来了。他袋中钱儿剩下只一块多了,那是明天的生计,虽然很想赌一把,但万一赌输了,肚皮实在是饿不起,于是他摇着头儿不赌。 “小徐,阿明不玩,我们十三张2,五元一盘,急个套?” 小蔡好像是有意的,把“五元”说得极响。这便似一根尖针扎进了阿明的心窝头,他假装不在意,顾自翻起书儿,控制脸儿不变色儿。 “五元就五元,谁怕谁?”小俆应道,也把“五元”说得极响。 尖针之后随着就是一记重锤砸在阿明的脸壳子上,他真想天花板儿或者脚底下此刻能裂开一条缝儿,像苍蝇一样飞出去,像老鼠一样钻落去,逃到一个极远极远的没人认识的地方。那地方有青峰翠谷,峰谷里有盛开的映山红,映山红的中间掩映着一间黑瓦白墙的房屋,旁边小溪潺潺;他又想自己是《封神榜》里的神仙或者鬼怪也好,飘飞在苍茫无垠的大海上,或者啸吼在白雪皑皑的森林前,自由而无束。 然而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他只觉得西急污急起来,似山要崩了,似江要翻了,牙齿酸得好像整排儿都快要脱落下来了,浑身血管里的血儿在挤撞,在翻腾,最后汹涌地聚集在前一个小孔后一个大孔前,要把他紧闭的闸门彻底摧毁了方肯罢休一般。 阿明深知,他绝对不能暴露出內心些许的慌张来。否则,这么多年来工作上的努力将毁于一旦,而名誉也将随之扫地。所以,他只能死死地憋着,若无其事地看他们打牌。 他的脑子就像旋螺陀一般地飞快地思索着假如小蔡同他摊牌他将如何否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奶奶的大不了翻脸不认人,什么同事不同事的,天天蹲在一个窠儿里的和睦相处的雌雄狗儿,饿急了争食时鼻孔里也会发出呜呜声然后狂吠互咬,不管雌的雄的哪一只,只要是凶的那只,总能抢到食物。 有的人被侵犯到自身利益,比狗更做得出,不仅仅咬咬而已,而是要置另一人死地而后快。而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不管对错如何,只要凶过了人家,人家就不敢爬到自家的头上来喳西喳污了。 “你自己赌博赌输了,少了钱,来冤枉我偷钱,你有证据吗?路上捡到五块钱,我也会还给人家。堂堂办公室主任、团总支书记会稀罕这么一点钱吗?都是一个‘偷’字,要偷也不会只偷五块钱,还不如把保险柜撬了,去偷金店,去抢银行!”阿明这般想定,西急污急顿时减缓了不少。 小蔡已被关到29张了,这局再被关住一张,一盘就输了。 小俆被关23张,又拿到一副不差的牌儿,便露出因烟儿抽多了黑黜黜的牙齿:“嘿嘿,你马上要被拿下了!拿下了!” “别稳坐钓鱼台了,看谁被谁关住?”小蔡的牙齿也同样黑黜黜的,也许他拿到了一副极好的牌儿,悠笃笃3地喷出一口烟儿道。 这“拿下”、“关住”,阿明听来格外地刺耳。听话听音,这弦外之音再明白不过了。阿明已想好了对策,不到破釜沉舟一搏的时候不会露出声色。 这盘小蔡反败为胜。两人赌了将近两个小时,互有胜负。天色越来越黑了,街巷里也听不到声响了,两人这才收起牌儿,同阿明说“再会”。 因为要临近春季期末考试了,时间对阿明来说很宝贵,虽然小蔡和小俆耽误了他一夜头,但他一颗悬着的心儿总算放下来了。 偷窃一事,看来小蔡有怀疑,但不能肯定。阿明险过一关,可这也对他敲响了警钟,所以之后再不敢贸然了,免得误了前途。 夏日的太阳每天毒辣辣的,雨呀风的都似乎躲到北方去不过来了。公司这幢楼儿也许是傍着臭烘烘的中河之故,白天岸边杨柳条儿上的知了儿的叫倒不是很影响午睡,如果心情好的时候,比如刚发了工资,比如期末考都及格,比如看到小巷墙门里那个小嫂儿又朝他挤眉弄眼,听着蝉鸣阿明倒也觉得别有情趣,可一到晚上,讨厌之极的蚊子多得不得了,满室乱飞嗡嗡地咬得他手脚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痒得难受,想好好入睡也难。 五六十米长的走廊上的窗子没有纱窗,如果门儿都闭上,实在太气闷得煞了。尽管阿明点了三支蚊虫香,芭蕉扇儿不停地摇,还是有蚊子来咬他,特别是花蚊子咬在大姆脚趾头和手指缝儿里,即便用风凉油、风油精再三擦,也痒得搪不牢,很长时间才会消退下去。 外面墙头上的蚊子都被他一只一只拍死了,血出拉污地一点一点印在白色的壁儿上。灯光拉灭了,路灯光照进来,那些印点儿就像坟窠里的僵尸虫儿似的仿佛在向他讨还血债。 躲在桌椅下面的从窗缝里又飞进来的蚊子令阿明头痛不已。在中心店睡时可以拉起个小蚊帐,安然睡到大天亮,可这里桌呀柜的挤挤的,实在没法儿拉。 前些日子,丙千暗罗罗告诉他,缸儿巷的房子已隔好了,但迟迟不见分房。据说是因为原先酱酒中心店的江书记硬要分,如果不分给他一间,他就硬搬进去,还口口声声说要到上头去告状。 公司暗底里传言,潘书记、郑经理在开办吴山烤禽店的过程中,有把柄被现在是纪检小组长兼公司党支部书记的江书记捏着了,具体是什么江书记也不说出来,所以房子至今分给谁还定不下来。 阿明抲蚊子抲得要死,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困熟了,也不知是啥个时光了,反正他好像听到鸡儿啼晓过了,忽然听到楼上一阵嘈杂声传来。他惺惺忪忪睁开眼儿,竖起耳朵一听,悉里索落的麻将洗牌声中,半调子的普通话中夹着的一个声音他甚是耳熟,再仔细一听,那是郑经理的声音。 他吃了一惊,借着路灯光一看手表,都凌晨四点了。这种麻将声隔三岔五经常有,他以为是炭桥菜场的职工在搞搞儿,再说自家也不大会搓麻将,所以也不在意。 由于有郑经理的声音,阿明感到意外和好奇,便起身到了走廊上,数微子推开一些窗儿,用小拇手指甲挖了挖耳朵污4,竖起耳朵来再听。 接下来的说话声,更令阿明惊讶,不但有郑经理,还有潘书记、吴山烤禽店的施老板,另一个人好像是炭桥菜场的经理。 “老子刚才如果踫了中风,你清七对5绝对做不成了!” “我就是不吃不踫,硬做七对子。” “棺材都抬出了,还说它作啥?” “施老板,你牌儿不要做得这样大好不好,要我们大出血呀!”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过后,声响便听不清了。阿明回到床上,再也困不熟了。 “妈勒个В!日里头见不到鬼影儿,原来晚上都在搞腐化呀!” 阿明总以为领导工作忙,拎着个皮包儿,蹦进来像闪电一样急,打出去像风儿一样快,没有他们,似乎区蔬菜食品公司要倒灶的样子,原来。。。。。。嘿嘿!于是他恶狠狠地暗骂。 八月份,阿明兴高采烈地拿到了浙江广播电视大学的弍年制汉语言文学专科的毕业证书。翻开红皮金字面儿,校长商景才签字的证字第1403号太激动人心了。那张烫发儿穿西装挂领带的两寸照太神气了,阿明忽然感到自己原来如此一表人才,摸着照片觉得姑娘儿看到了肯定会喜欢上他的。 自夜校放暑假后,阿明袋儿里精空蚌空,只得回劳动路去吃,有时也向大人、兄弟要个五块十块的。 定安路菜场拆了,要造六层楼的洋房了。沿着区体育场的墙头边儿搭起了一排枪的简易篷儿,作为菜场的过渡;不少小组拉着三轮车,到农贸市场去卖了。他有时回家,特为往定安路走,去看看他的小兄弟们。 定富开着车儿到处飞看不到也就算了,可宝生的人影儿也老是看不到,阿明那天踫见小王,一问才知道他与原先的对象断了,如今与新的辞了职的对象在做快餐生意,忙得了按小王的话说“连他自家的阿爸姆妈都快不认识了”。而子荣又调了原先做统计的小汤到批发部来代替阿凤的工作。 这小汤参加工作不久,秀色可餐更在阿凤之上,尤其是圆而大的臀部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男人看了都会想入非非。子荣有权又有钱儿,想必又动起歪脑筋来了,这点阿明看他对她的眼神便窥见到了。 这天劳动路吃完夜饭,因为姆妈烦了几句找对象的事,阿明顶了几句,心头不痛快,便跨上自行车早早地回公司去。他不想再赶来赶去费时间回家吃饭了,也不想再听姆妈没完没了的碎烦了,可是袋儿里没钱,等发工资也早,于是一边骑,一边想钱儿。 钱儿接不上用,额外的开销不说,而主要是在外头吃饭化销大。这房子一天不解决,就不能自家开伙仓,如此窘迫的日子就得继续下去。那缸儿巷的房子迟迟不见分配,能不能分到也是个未知数,这令阿明十分地紧张不安。他想如果自家手中有权,自家这困难名正言顺马上就能得到解决,没有人对此也不敢对此说三道四。 “唉!我有权就好了!我有权就好了!就不会愁钱儿,刘三姐也不会离我远去了!”阿明一路上喃喃自语。 夏日的夜黑下去晚,云儿还粘贴着夕晖的一点点淡红,在西山上悠悠地飘动。知了儿、叫哥哥6吱铃铃、吱铃铃地叫得起劲,似乎在抗议这炎热的要晒干大地水分的夏天;时不时还能听到从陋巷的墙角落头和在翻修的孔庙的乱草丛中传出的蛐蛐儿叫声。这蛐蛐儿的叫声倒不叫阿明心烦,而是令他想起了童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来。 周扒皮去年得肝病死了,在阿明看来,这是恶有恶报。劳动路的房子麻婆儿给老缸头做了新房,春桃结婚不久,也同杨梅一样住到外头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时光就像脚下踏着的车轮子一样一直往前,再不回头了。当他骑到解放路百货商店西大门时,乌珠儿蓦地里一亮,心跳随之也急速地加快起来。 靠围墙边儿凹进去的地方,放着几排自行车,一个中午男子把车子停放在最外头的一排后,拎起放在塑料车兜儿里的黑色拉链包儿,匆匆忙忙地跑进商店里去了。擦刮儿新的车兜儿里,有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寸把厚,拾元纸币大小。 阿明离得不远,看得煞括儿清爽,马上确定这是从包儿里漏掉出来的人民币,一种强烈的欲望如同烈火般熊熊直烧起来,烧得他血脉贲张,乌珠儿都快要爆裂出眼眶儿来了。 他贼头狗脑地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骑到车兜儿前,一只脚儿踮住自家的车儿,一只手儿疾如闪电般地把那包东西扔进了自家的车兜儿里,用兜里的垫纸盖上,马上拐回到国货路,穿进穿出小巷,一路猛骑。 “发财了!发财了!” 那时50元、100元票面的人民币还没有发行,阿明想象那纸包里肯定是10元两刀计2000元,激动得差点撞在东平巷的电线杆上。他穿入大塔儿巷中无人处,再也控制不住渴望,停下车来,抓起那包东西。 阿明一捏那纸包,有点软绵绵的,不像人民帀那般厚实,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顿时凉了大半截。他来刹不及地撕开纸儿,整个身儿忽然天旋地转地就像掉进了烂污坑,两只乌珠儿也顿时直瞪瞪了,脑子似要炸开来一般。 “三寸金莲!绣花鞋!” 是一双崭新的紫红的绣花镶边的老奶奶穿的小鞋儿。 “晦气!晦气!” 天已黑了,一大一小两只老鼠从泥墙洞里钻出来,朝阿明闪着狡黠的目光,然后沿着墙根消失在下水道里。 不远处正好有个只倒污不能拉屎的粪坑,他胡乱包起鞋儿,唉声叹气地随手把它扔了进去。。。。。。 【注释】 1打关牌:杭州人两个或三个人争上游的一种扑克玩法。 2十三张:一副扑克牌,两人各发13张,每局被关住几张累计先到30张者输。 3悠笃笃:杭州话,悠然、笃定之意。 4耳朵污:杭州人对耳屎的叫法。 5清七对:杭州麻将中没有百搭(财神)的七对子,即十三张牌加上新抓进的一张都成对子的对对和。 6叫哥哥:杭州人对纺织娘的叫法。 第101章 128. 游鳞 自那夜被麻将声吵醒后,阿明的睡眠差了很多,不是他爱管闲事,而是每到深更半夜,都会不自主地竖起耳朵来。 这搓麻将,几乎天天有的,不但有潘书记、郑经理、施老板的声音,也有六指头、小蔡、小徐、敏儿等人的。施老板自到杭州来开店后,就住在楼上的宿舍里,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如今变成了赌窠,这是阿明没想到的。 白天里他看到领导,不像过去那般真尊敬了,而是点点头弯弯腰装出尊敬的样儿,肚皮里却有股火儿要喷出喉咙口来似的。他恨他们迟迟不分配房子,恨他们把自己当耳朵似的撕来撕去。 有个雨天的一上班,潘书记也许麻将搓好后没回家去,就叫他去补自行车胎儿,补好后再去官巷口的新丰小吃店打包买4只肉包子、一碗馄饨来。阿明被斜风细雨淋得了滥滥湿,像个狗腿子似的忙进忙出,回来后没听到一句好话,而是被他说了一通,说厕所为什么老是臭烘烘的,是不是阿姨没打扫干净,要阿明把这事儿好好管一管。 “阿明,你来办公室一下。” 这天天气很是燠闷,阿明没困好,脑子昏沉沉的,恰好泮矮子出去开会了,便对着隔墙眯着眼儿微晃着头儿打瞌冲。小俞副经理进来喊他,他以为有工作安排,便拿起笔记本随他进了经理室。 潘书记、郑经理都在,抽着中华牌过滤嘴烟儿,喝着滴绿光青的龙井茶儿。 潘书记的脸孔圆滚滚的,总是红光满面的,但这天眼里有些血丝,似乎熬夜熬累了。他弹了弹烟灰,也不叫阿明坐,便开口先说道:“阿明,你的入党问题党总支昨天下午召开四个党支部已经讨论过了,与会的人举手同意了,只有一个人不同意。” “潘书记,哪个不同意?” “阿明,这你就不要问了。他说你在环湖接力赛上做假,有没有这回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门角落头喳污天总要亮的。阿明的头脑“轰”地炸开了,脸孔顿时血沥大红,蒸笼鼻头马上沁出汗珠儿来,张着个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明,我们党是坚决不允许弄虚作假的,这是原则性的错误,你应该知道。另外,他还提出了几条你的缺点,比如上班自由散漫,养花儿,看闲书,打乒乓,打瞌睡,等等。所以,党总支决定继续对你考察,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思想包袱,发扬优点,克服缺点,继续努力,早日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党员。” 阿明觉得领导不追究他弄虚作假的事儿已蛮让路1了,至于后面的几条缺点,明显是那个畜生在找茬子,但大把柄被人抓牢了,多解释多臭,便低着头儿闷声不响。 潘书记在说话的时候,郑经理在粉红色的考勤证上写东西,这时抬起头来,交给阿明一张考勤证,又从抽屉里摸出两把钥匙,道:“缸儿巷1号203室,23平方。”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阿明接过考勤证和钥匙,整个身子几乎要弯到桌面了,刚才的沮丧瞬间被喜悦冲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从袋儿里拿出蓝西湖烟儿来敬他的领导一支,但看他们抽着的,一想自家的香烟实在太老糟2了,便缩回了手儿。 “阿明,想值班,继续值;不想值,就搬进去。邻居之间要和睦,特别是自来水是四户人家共用的,要礼让他人。”郑经理递了一支中华牌烟儿给阿明。 “领导放心,这个我有数。”阿明感到自己接烟儿的手也在抖了。 “还有,大家都在等着吃你的喜糖了,老大不少了,也该抓紧抓紧了。”郑经理似在开玩笑,朝阿明呵呵一笑。 “谢谢领导的关心,谢谢领导的关心,这事儿我会抓紧办的。”对象还不知在哪个地方飞哩,阿明只能阳奉。 中午一下班,阿明便如同风火神似的风风火火地赶回劳动路,把这一天大的喜讯告诉了姆妈。莲子满脸喜色,丟下围裙、袖套,封好煤炉,急不可待地要去看房子。 阿明掼下碗盏,抹了把嘴,叫姆妈坐好了,便带上她一路往缸儿巷骑。 缸儿巷在清泰街水漾桥边,夹在中河和光复路(即光明路,已恢复旧名)的中间,四米来宽百五十米长的巷子木房泥墙,北通官巷口,南接河坊街,老底子也算是个闹市区。据说明末有个文人叫汪然明的,写了不少诗文,然家三遭火烧,便买了不少水缸盛满水以备救火之用,巷子因而得名。 穿出羊坝头,光复路口章其炎老先生写的“得意楼”三个字儿赫然入目。再上去二三十米,有一家酱酒店,阿明分到的房子就在这家酱酒店的楼上。 水漾桥之东叫清泰街,之西叫开元路,缸儿巷在桥西头,而大门是朝东开在小巷子里的,门旁的小屋子里有一个一米直径的炮仗炉子,那是一家开水店。打开木门儿,楼梯上面黑漆漆的,一踏上木板阶梯,板儿便吱嘎吱嘎直响。扶着板壁走到大半时,必须弯下腰儿来,不然头就要撞在横梁上。 上去后,阿明划亮火柴,找到了电灯泡的开关拉线。拉亮一看,是个五六米见方的公用厨房,水池贴砖墙傍木柱,旁边有一扇没有扇门的窗子,离着后头高高的墙壁半尺左右。光线被这堵墙挡住了,所以整个厨房黑咕隆咚的。 进了203房间,豁然开朗。朝南有五六扇破旧的立地门窗,玻璃窗上装饰着“◇”型的木条儿,有点儿古色古香的样子。打开中间的两扇门窗,有一条一尺来宽的窗廊,外面有木头护栏。门窗两边,左一棵大梧桐树,右一棵小梧桐树,中间正好能照进阳光来。站在窗廊上,下面的马路上车来人往的,倒也热闹。 203和204中间是用纤维板隔开的,为了让204有个门儿进出,在203这边割了个一米见方出去,所以方方正正的203缺了一只角,且在离纤维板一米处,靠近门边有个木柱,这又使203破了相。 “阿明,地段不错,朝向也好,跑跑走走、晾晾晒晒的都方便,就是一没厕所,二没自家厨房、水池,喳喳烧烧、洗洗汏汏很不方便,还有这柱子,进门就看到,木佬佬不舒服。”莲子很高兴,但又有些不满意。 “姆妈,能分到房子已是菩萨保佑我了,我十分满意了。”阿明确实已满足。 “那另几间房子分给谁了,你晓不晓得?” “这个我没问领导。” 和姆妈谈了些天,阿明要送姆妈回去,姆妈说自家会坐公交车回去的。到了楼下,阿明正掩上门儿,撞见江书记来了。 “阿明,你来看房子?”江书记十分肥胖,肚子大得了要吓死人,他瘪塌塌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儿,肥头大耳上有点汗出出的。 后头一辆三轮车,装着凳儿椅子、锅子缸罩儿什么的,他老婆、儿子、女儿推着踏着,转进巷口来。 “是的是的。江书记,我早上拿到钥匙的。你也分到了,搬进来住了?”阿明以为江书记也分到了。 “我没分到!201室10个平方和202室8个平方这两间小房子分给六指头了,203室23个平方分给你了,204室25个平方分给敏儿了,205室22个平方定不下来,我先搬进来住,看他们敢对我急个套?”江书记气吼吼道。 “那你没钥匙,急个套搬得进去住?”阿明惊讶不已。 “楼梯门钥匙我有,房门一脚踢开就进去了!”江书记从腰间吊在绳儿上的钥匙打开门儿,与子女们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了上去。 阿明想起来了,江书记原是这儿中心店的书记,大门司匹灵锁儿没换过,他留了一把。正想间,只听得楼上砰的一声,显然门儿被踢开了。 莲子好奇,要上去看,阿明也随着上去了。那是在楼梯右边的朝东的房子,长方形的,没有窗廊,但下面是缸儿巷,没有树儿遮挡,倒也亮堂,只是窗边有个烟囱冒着烟儿,还有开水店热烘烘的气儿钻上来,这有点儿不舒服。 莲子同江大妈聊起话儿来。这江大妈五十出头些,生得很是清秀,老家在安徽绩溪,所以带着安徽口音,说起话来耐呵呵3的,一张脸儿总是微笑着。 这头江书记则把阿明拉到一边道:“阿明,昨天下午公司开党总支会议,讨论你、敏儿还有几个正、副经理的入党事体,你的入党,四个党支部都通过了,就是泮矮子一个人跳了出来,说了你一大堆坏话,看来要搁到下一批了。泮矮子是个搬是非嚼舌头的人,今后你要防着他一些,不要到时吃亏了都没数不帐。” “江书记,这个潘书记早上已跟我谈了,虽然他没说出这个人是谁,但我猜猜就是泮矮子,我有数帐了,谢谢你了!”阿明按捺住怒火。 “阿明,我搬进来的事儿你回公司后不要去说。后头他们晓得了,也不敢赶我出去。他们如果要弄得我饭吃不入,我就叫他们污喳不出。” “江书记,你放心好了,我这点儿做人的数帐还是有的,不会去说的。” “阿明,你晓不晓得头儿们蹦进打出在忙啥西?” “这个我不晓得。” “其实他们在搓麻将打老k搞赌博,还弄女人搞腐化。他们赌博赌得多大,你一个月的工资没他们一场麻将好搓。那刘三姐为啥被调到西雅咖啡馆去当副经理,她已经被郑经理钓牢了。我不是在诬陷郑经理,杭州有些东西有,他们为啥还要一起到外头去采购?这出差到外头,暗中的扣儿4难查又多不去说它,房间虽开两间,困都困到一个房间里去了。” “有格种事体的呀!” “阿明,我晓得你嘴巴蛮紧是个没心计的人,所以实话同你说。施老板其实早在我做中心店书记之前就认识的,是我牵线搭桥给公司的。牌桌上、酒桌上他们玩畅了,喝多了,忘乎所以,牛皮哄哄地会露出真的口风来。现在在官巷口景阳观的楼下、众安桥边的庆春卤味店又开出两家烤禽店来了,生意好得了一塌糊涂,这你是晓得的。或许分赃不匀,施老板有时到我这里来发牢骚,叹苦经,虽然他不肯实说烤禽的利润如何私分一部分给他们,但我听得出,那事实肯定是存在的。所以,如果他们在分房子上想卡我,我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的!敏儿是郑经理的小弟兄不说,六指头在你们中心店时就分到了一套在豆芽菜工场上头的房子,为啥他又能分到?如果不塞饱给他们,哪里轮得到他!” 阿明赶时间跌死绊倒地回到公司,一看到捧着茶杯颠几颠几的泮矮子,头毛痱子都触起来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两只眼儿如同孙悟空的眼儿要喷出烈焰来了。他越看越恨,恨不得给他吃两个巴掌,或者一脚把他从窗口踢下去,但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房子刚到手,江书记如果吵起来,泮矮子再一跳,或许还会节外生枝,于是便忍了下去。 只是刘三姐被郑经理钓牢做翻了,这点阿明也曾想到过。日久必能生情,男女摩擦必能擦出火花。郑经理和刘三姐你是干柴,我是烈火,退一步说,咖啡馆是夜里头做事面5的,三更半夜里风里雨里送来送去也送出感情来了。 “哪只猫儿不偷腥?哪只老鼠不偷油?” “天下没有独卵,也没有独В。” 阿明躺在床上,迭声长叹。 在定富、子荣、宝生、小王的帮忙下,阿明从家里、公司里拉了二车东西到了缸儿巷。秋风要起来的时候,他终于有了自己的草窠了。 他在自家的门口装了只40瓦的电灯泡,照得公用间亮亮的;水池边靠自家门旁放了张从学校里讨来的半新旧的课桌儿,桌底下放煤饼、火钳;用空心砖头搭了个灶台,稳当当放上一只新煤炉;板壁上又叮叮当当钉了几件挂钩,挂上戗锅刀、剪刀、洗帚、淘箩什么的。 三尺半的棕绷小床上,拉起了蚊帐;窗廊上也拉了根铁丝儿,好晒衣服;一张从劳动路搬来的旧写字桌靠窗而放,上面摆满了笔砚、书儿,旁边放一只竹制的书架儿;旧条凳、旧竹椅、小凳儿什么的,随处随放。 阿明在外混荡多年,从未感到家如此温馨、自由过。夜幕降临后,窗外的月亮圆圆的,皎洁的光亮透过梧桐树的叶儿照在桌儿上,随着叶儿的移动而忽明忽暗;马路上也渐渐没了声响,隐约可听到蛐蛐儿的叫声从巷子口传上来,给他添了些人生的遐思。 他磨浓了墨,提起了笔儿,屏气凝神,在洁白的宣纸上挥毫直书三个字——“游鳞斋”。 【注释】 1蛮让路:杭州话,很客气之意。 2太老糟:杭州话,很差之意。 3耐呵呵:杭州话,不急不慢、温和之意。 4扣儿:杭州人对回扣(卖方从利润中拿出一部分送给买方的好处费)的叫法。 5做事面:杭州话,即做事情。 第102章 129. 晴湖 已是深秋时节了。 夜大最后一个学期,要选自修课,要写论文,还要参加省里统考,阿明忙得个焦头烂额。 岁月如流,好些事儿值得回忆。在文韧的提议下,为了给“游鳞斋”学习小组留个纪念,也为了四载同窗之情,于是大家出钱,买了十把纸扇儿,在一个晩上去斗富二桥请书画家吴静初题字画。那时他还未成大名,蛰居陋室,边幅不修,墙上贴一自题“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收取一点笔墨费度日。 吴静初先生清茶一杯,很随和,根据大家的要求或动物或花草或人物一挥而就。阿明想写一本《龙虎风云演义》的书,便请他画龙虎,并题“龙虎争霸”四字。那龙虎画得栩栩如生,行草也写得非常遒劲。阿明拿回家,喜滋滋看了好久。 校里也通知下来,要出一本纪念册,不论诗歌、散文都可以,每人都要写。阿明绞尽脑汁想了几天,这晩夜色很美,他坐在窗前,从“◇”框中望着挂在对街屋脊头上的弯月,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 阿明想起当年初读大专时文韧的一首登在《工人日报》上的《如梦令?入学有感》:“常忆十年混浊,心碎不知归宿。喜逢乱已收,能入钱江夜读。振作!振作!笔端饱蘸浓墨。”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就快毕业了,他反复念着同学的词儿,灵感忽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便抑不住提起笔,伏案而写: 钱江 壮哉,钱江潮! 其声若雷霆,势如奔马,倒海翻江,滔滔千里。 日月盈虚,潮汐生变,此江潮之所以生也。今我谓之钱江潮,乃钱江之学潮。寰宇澄清,人心思强,此学潮之所以兴也。 观钱江之学潮,人似海,车如龙,声琅琅,铃当当,其浩浩然吞日月,荡荡乎压平川,令人赏心悦目,不啻于观钱江之潮也。 然无涓涓细流,不可致江海;无芸芸众生,难以成学潮。吾班数十人,学潮之细流也。 求学四载,常以“业精于勤荒于嬉”勉之,弗敢稍加懈怠。 盖春雨淫淫,夏日炎炎,秋风瑟瑟,冬雪漫漫,无以使吾辈之足趑趄也;或莺歌燕舞,垂柳芙蓉,金风明月,梅香桃艳,岂能令吾辈之心顾盼耶? 精研细读,力尽筋疲,晕仆书案者有之;刀创未愈,手捂唇翕,振笔疾书者有之;燕尔新婚,不忘夜读,锲而不舍者有之;饥肠辘辘,正襟危坐,凝眸静听者有之;路途迢迢,栉风沐雨,持之不懈者有之,——其间诸般艰辛,不可尽叙也。 若非神州天地澄澈,愚昧扫地;若非前辈报国心切,育人心炽;若非师者辛勤耕耘,诲人不倦;若非吾辈思图振兴,孜孜不倦,则无今日矣! 且夫潮之盛,有时而衰;学潮之盛,衰无期也。潮之起,挟泥沙,冲堤磡,而学潮之起,迷者得路,惘者得明,愚者得智,弱者得力。又者,师生得情,同窗得谊,即或桌椅窗栅,丹桂月季,青草碧树,思之皆有情焉,故非仅得文凭也。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吾辈为学潮之先浪,今而后,更须学以致用,励精图治,建四化之大厦,振中华之神威,以不负前辈之呕心沥血,师者之殷切期望,亦不负吾等四载北窗之艰辛矣。 壮哉,钱江潮!壮哉,钱江之学潮! 深秋的风儿带着丝丝的凉意儿翻过葛岭来,把湖面掀起了一些微波儿。无数条黑黜黜的上面有着帆布篷儿的游船儿的缆绳扣系在石柱之间的铁链子上,男的女的乡下人模样的船夫站在岸边,捧着个热乎乎的茶杯儿,微缩着脖子,看着来往不多的行人,埋怨着生意的清淡。黛青色的飘浮着一些枯黄树叶儿的水儿轻叩着堤岸和船身,似同船夫那般地埋怨风儿无情,也发着喁喁的声响。 晶晶亮的太阳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跳了出来,放射出万千条如丝如缕的热光,原先灰蒙蒙的山岭顷刻间有生机了,而此刻黛青色的湖水变成了黛绿色并泛起了片片点点的鳞光,使那些船夫们的脸色变得好看多了。好几天的天空都灰不溜秋的,没有阳光的日子,西北风的猖狂令西湖欢快不起来,因为没有点点蚱蜢在湖面上悠悠点缀,再美也显不出它的韵味来。 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行人便有了兴致,会停下脚步儿,或站在湖滨郁郁葱葱的樟树下,或坐在开着秋花的花坛边,静静悠悠地眺看湖光山色。 这时的秋景不同于夏季单一的青葱,而是色彩纷呈,分外妖娆。尤其是六公园、北山街那一带,青绿色、鹅黄色、金黄色、紫檀色各种颜色疏疏密密,错落有致,仿佛天上的仙女羡慕人间西施的美丽而特意倾下七彩瓶来赞美似的。西山北岭上的氤氲已散尽了,湖中三岛露出婀娜,青青的,绿绿的,夹着些桔黄的绛红的叶色,露着楼阁庙宇的飞檐翘角。湖水在荡漾,有游船儿荡开岸边,船夫唱着渔歌,操着桨儿摇向墨绿的湖心去。小木船的后头荡开长长的波纹,闪着粼粼的波光,有鸟儿在上面飞翔,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这是个礼拜天,阿明去镜湖厅茶室喝茶,那是游鳞斋学友们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的聚会。时间还早些,他推着车儿沿湖滨走,不由得赞叹起晴湖之美了,尤其是这极美的西湖秋韵,可惜无好文笔把它描写下来,不免又生出些感叹来。 骑入北山街,快到西子茶室时,一辆波罗乃兹出租车在他前头不远处嘎然而止。车门开来,走下的两人叫阿明目瞪口呆。他感到眼面前美丽的西湖忽然消失了,天昏地暗的,头顶上的保俶塔就要倒了下来,直朝他的胸口头压来。 他正在弯口上,便在梧桐树旁的马路坎子上踮住车儿。这时的心里头,就像有一把刀儿在绞着,而一股悲哀的火儿要冲脑门而出了。 郑经理搂搭着刘三姐的肩膀进了茶室。 阿明骑着车儿慢交交上去,在茶室门口张望了一下,已不见了他们。 “刘三姐,你犯贱!刘三姐,你犯贱!” 他嘀嘀咕咕一直嘀咕到了茶室,学友们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大家喝着茶儿,聊着天儿,很有话说。 里西湖西泠桥边的荷花都已残败了,耷拉着脑袋,一副凄凄凉凉的样子。阿明此刻的心情一如那荷花,平常还会说些发大兴的话儿,以活跃气氛,今个儿常低着个头儿,想自家的心思,酸几几的喉咙口像塞着颗酸枣。 西泠桥又名西陵桥,与长桥、断桥并称为西湖三大情人桥。长桥传颂梁祝故事,断桥传颂白娘子故事,而西泠桥则传颂苏小小故事。 苏小小是南齐时的一个歌伎,时为钱塘第一美人,德艺才色俱佳。某日苏小小出游,白堤遇当朝宰相阮道之子阮郁。两人一见倾心,诗文往来。苏小小赠诗道:“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后遭阮道反对,阮郁远走,苏小小相思成病,魂断西泠,后葬于桥畔。而她当年所住的镜阁,传说就是现在的镜湖厅。 厅周除了青竹还显生机外,木香、紫藤、玉兰等树儿已是芳色褪尽,而对面的孤山背阴则显得清冷冷的。 枯枝败叶间,成群的苍条儿在贴近水面处穿梭,不时冒出几个水泡泡来,在清清的水上似在画着人生的符号。 西子茶室也好,孤山也好,阿明有着与刘三姐、阿娟美好的记忆。然而,生活如同一杯果汁,酸甜苦辣都喝到肚子里去了,只剩下那只空空如也的杯子。 “阿明,今天急个套不说话儿?是不是想玉女了?” “玉女结婚了,阿明想她作啥?肯定又在想哪个女人。” “阿明你房子有了,只欠东风了,风不来,心急也没用。” “。。。。。。” 学友们不知道他的心思,瞎七瞎八乱说。阿明知道他们的好心,但与刘三姐的事儿实在不便启齿,这种事儿没人帮得了忙。 “刘三姐,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喜欢郑经理吗?为什么要投入他的怀抱?究竟为什么?” 美好的一天就这样不美好地过去了,也就像那水泡泡,没多长时间,消散得无踪迹了。 劳动路吃好夜饭,回到缸儿巷天快黑了。 他坐在桌前,望着枯黄了的还挂在枝枝杈杈上的梧桐树叶儿和对街黑瓦上飞上飞下的麻巧儿,想着白天里撞见刘三姐的事儿,心里头苦答答的想要吐似的。 204室的敏儿已搬进来了。他家在拐角处,有长长的窗廊,从公用水管接了根管子进去,在缸儿巷这头的窗廊上搭了个水池,但不开伙仓,平常从他姆妈那里吃好饭后再过来睡睡而已。他在麻将桌上搭了个妖艳的女人叫燕燕,耳朵上挂着两只亮晶晶的大耳环,粉儿抹得厚厚的,唇儿涂得红红的,掩盖住了她本来的面目。他俩是姘居性质的,因为敏儿还没同老婆正式离婚。 六指头没搬来,而是他小姨子来住。她叫美琴,三十岁左右,生得小巧玲珑,皮肤白皙,染个黄头发,烫个波浪型,嘴巴涂得像鸡屁股一般地红,而开起口来却如同机关炮似的能说会道,很是扎手1,一点儿都不肯吃亏。她离婚了,儿子偶然来一次;也没工作,在201室里搭个台子做裁缝,202室小房间则叫一个徒儿住。 这徒儿是个姑娘儿,姓钟,金华乡下人,很是丰满,只是肤色不太白,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儿,右耳边下,有一颗黑痣。 阿明忽然感到鼻孔里痒柔柔2的,用手儿一摸,红赫赫3、粘稠稠4的鼻血便流了出来。他赶紧用手帕擦净,又拿了棉花塞住鼻孔。 或许夜大复习迎考太吃力之故,这已是第二次流鼻血了,但这最后一搏不得不搏,中国女排的拼搏精神已烙印在他脑海中了。在镜湖厅喝茶,学友们便憧憬着拿到文凭后如何如何学以致用,或调动工作单位,或辞职办厂开公司,俱是雄心勃勃的样子。阿明苦于自家是集体性质的人员,无法报考公、检、法等全民好单位去,再说外调出去,房子也要收回去,所以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想在公司好好工作下去,以消除同事们对他弄虚作假的坏印象。 1985年的12月下旬,阿明拿到了校长詹少文签名的浙江省职工高等院校文凭登记第850789号毕业证书。同样是那张烫发儿穿西装挂领带的两寸黑白照,他摸着照片,回想起四年来风风雨雨辛辛苦苦,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注释】 1扎手:杭州话,能干、难对付之意。 2痒柔柔:杭州话,微痒之意。 3红赫赫:杭州话,鲜红之意。 4粘稠稠:杭州话,血液粘稠之意。 第103章 131. 秀色 阿明这天下班回来,钟姑娘已经走了。201室已是弄得一屎八脚,美琴的弟弟福祥叫了好几个小兄弟忙进忙出的,准备装修房间。说说是装修,其实就是拉拉顶棚糊糊纸、油漆油漆窗子做些柜而已。 千金难买***。那天天快亮时,在202室小房间里,阿明起床后,从衣袋里摸出好不容易积存下来的五张拾元的纸币,洒脱地放在床头柜上。他晓得了她学做裁缝,不但没工钱,还每个月要交15块学费,所以在她走前,尽自己所能送些给她。 一种同苦相怜吧。阿明是很自愿的,也很诚心的,但钟姑娘不肯收。他好说歹说,她这才收下了那钱。 钟姑娘的眼里浮盈起泪花儿来了,靠在床头上,默默地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阿明看。阿明到了门口时,她叫他回来。他于是回到床边,她紧紧地久久地抱住他,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只说了一句“阿明,记住我”。 隔壁头那一对实在太叫阿明心烦了,燕燕也不作忌,似乎那般哼呀叫的越急促越响亮就越痛快。阿明也感受到了钟姑娘迷醉的声响,只是这声响比燕燕要轻得多,而且还带着呻吟。 美琴三日两头不回家,她是个独身,又是个百搭,外头男龟三多得吃不光。 阿明在洞天福地口跋涉时跋得很是艰难,她突然一声痛叫吓了他一大跳,急忙捂着她的嘴,生怕被隔壁江大妈他们听到。 点点滴滴的猩红留在了荆棘丛生的草原上。这蛮荒之地阿明初涉,也是终生的一次。 春风又绿江南岸。 风儿从钱塘江东南岸往缸儿巷吹来,墙头边的小草儿茁壮成长,青青的一直铺展到巷子的尽头。梧桐树上的芽头儿也爆了出来,嫩绿绿的摇着头儿似在挑逗着春风。窗子靠右边的屋檐下有个燕子窠儿,一清早便叫着懒洋洋的阿明好起床上班去了。 上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蒋阿姨打来的,问他明晚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去横河桥吃夜饭。阿明自送了两次肉骨头去后,见小露死样怪气的,劲道也就不大了,再没去过。这忽然间叫他去吃饭,倒想看看小露近况如何了,便答应了。 只是头一次去她外公外婆家,空着手儿去总是不大好,于是便买了两瓶四特酒,还有双宝素、桂圆、荔枝、水果什么的。他从开水店打了几瓶水上来,倒在脚盆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穿上老二去日本前给他做的那套浅灰色西装,里面穿着圆领的紫红色的毛线衣,头发梳得崭崭齐,像要去见情人似的。 除出双休日改善一下生活自开伙仓,平常他懒得发煤炉,日里头公司下面吃,晚上则到得意楼去吃碗面儿什么的。 江大妈是开伙仓的,因为儿子女儿要回家来吃,便在没有窗门的窗口下搭了个灶台。她为了省煤饼,每天劈柴发煤炉,那烟儿没地方出,公用间里的烟气顿时滚腾腾、糊浊浊1,呛得人要死。美琴也在江大妈的灶台旁边放了一只煤炉,叠了些煤饼,但不烧来吃。福祥虽然结婚了,但与老婆红英回四宜亭的姆妈家去吃,晚上再过来,和敏儿的情况一样。 阿明骑着车兜里塞的把手上挂着礼品的车儿到了建国北路横河桥边,小波已在等他了。从一条小弄堂穿出,到了东河边儿上,有几间低矮的破旧的单层瓦房,外公外婆就住在河边的一间房子里。 那时建国北路还没拓宽,这段河沿也没整治过。河边乱草丛生,不少人家还自种些蔬菜。河里同样被污染了,水面上垃圾不少,也散发着臭薰薰2的气子。不过,外公外婆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不少不值钱的花草,倒是青一簇红一堆的,夕阳照下来,有些乡间小河边的景象。 “阿明,吃顿便饭,你拿那么多东西来作啥?”蒋阿姨从厨房里出来,笑嘻嘻道。 “没啥,没啥。”阿明放下礼品,有点儿紧张。 “小露在房间里,小洁也在。”蒋阿姨道。 阿明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时外婆泡上一杯糖开水来。他拿着杯儿,问过外公、董伯伯的好后,便跨进了里屋。 “阿明,好久不见了,你有点儿胖起来了。”小露顾自在翻着外公外婆的老照片,倒是小洁立起身来笑眯眯道。 “小洁,是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阿明道。 “还好,还好。”小洁道。 阿明在红太阳见过像新娘子一般的小洁一面过,如今她薄施胭粉,淡扫蛾眉,耳朵上嵌着一对金耳坠,手腕上套着一只金镯子,胸口头挂着一件粗粗的金项链,不仅富贵相,而且也楚楚动人。他本想赞她一声漂亮,碍着小露在旁边怕她吃醋,便把舌头缩了回去。 小露的侧面更是楚楚动人,那腮儿就像门口头初绽的桃花,粉罗罗的好看极了。她脱了外套,穿着件淡黄色的毛线衣,胸口头也挂着一件亮晶晶的蝴蝶儿的饰件,耳朵上缀着一粒银灿灿的如钻石般的小亮物。 阿明:“小洁,你仍旧在都锦生,还是辞职不做了?” 小露:“她早就辞职当老板娘了!” 阿明:“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小洁,还是你有魄力。” 小洁:“听说你升官了,也不请我们吃一顿。” 阿明:“升啥个官,芝麻绿豆的。吃饭,好,等我发了工资——哦,不,我请!我请!你们定个时间。” 小露:“要等工资发了再请?阿明,你也太。。。。。。” 小洁:“阿明挣工度日的,难怪他!难怪他!这样吧,天气再暖和一点,我们去西湖边玩一天,你请客,我会钞,说定了?” 阿明:“说定了。小洁,会钞还是我来吧。到时把你那个也叫上,到时四个人好打打牌。” 小洁:“我那个?我没那个呀!” 阿明:“你没那个?我亲眼看见过的!” 小洁:“你在哪儿看见过?” 阿明:“我在红太阳。有天子的晚上,我路过看见的。” 小露:“阿姐,阿明说的是安德胜那小子。那是直直早的事哩。好了一年半,断了!” 阿明:“断了?为啥?” 小洁:“我爸妈不同意,原因很多,主要是他要赌,还乱搞女人。” 阿明:“原来这样的。那你现在一个人?” 小露:“阿姐是一个人,你是不是有想法?” 阿明:“不敢!不敢!问问而已。” 正说间,小波的对象曲玲来了。他俩一同进来打招呼,聊了些话,外头喊着吃饭了。 小圆桌上放着一块大蛋糕。说话里,阿明知道这顿饭是给七十周岁的外公祝寿。红酒、啤酒什么酒都有,鸡呀鱼的菜肴也很丰盛。小波辞职了,做起了装修,成了一个小老板,这顿饭儿的钱是他出的,还买来不少礼品给他的外公外婆。 大家喝得好开心,只是阿明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晓得给小露还是给小洁拣菜好,而倒是小洁时不时给他拣些菜到碗里。当她拣菜给阿明时,小露的嘴巴总起翘翘起的,眼光也不一样了。 吃好后,小波、曲玲先走了,蒋阿姨、董伯伯坐公交车回去。小露睡在外婆家,阿明、小洁便陪她再坐会儿。 小洁:“阿明,你分到了房子,好打算结婚了。” 阿明:“我跟你们说过了,我还没有对象。” 小露:“阿姐,阿明这人蛮鬼祟祟的,肚皮里做文章,不像我们一是一,二是二。” 阿明:“小露,我真当没对象,跟你结婚,还是跟小洁结婚?” 小露:“嘿!你要心还蛮重的,想讨两个老婆!哪个要跟你?请个客还要等工资发!你工作介多年,难道没钞票存起来?” 阿明:“一个人在外头吃,开销大。还有读书费用,同学们、小兄弟来来往往的,是没积存,不骗你们的。” 小洁:“妹妹,我们到他家里去看看急个套?” 在小洁的提议下,小露也来了劲头,披上外套,拔出自行车就走。 到了缸儿巷口,迎头撞见美琴端着个痰盂盆在楼下拐角处的下水道里倒西3,气子有些难闻。 “阿明,你要么不带,一带带两个呀!”美琴道。 “嘿嘿,美琴,原先的邻居,邻居。”阿明道。 上了楼梯,阿明心里头又触了起来,美琴老是乘他不在的时候用他家的电灯。他碍于面子,半当真半开玩笑说了她几次,她脸皮厚,做得出,当面笑嘻嘻,转个身儿照样做。 美琴在水池里哗啦哗啦汏起痰盂盆,一股臊味弥漫于公用间,小露几乎是捏着鼻头进203室的。 小洁:“你邻居倒西倒在巷口,那倒污4呢?” 阿明:“倒在光复路口的粪坑里。” 小洁:“那汏也在水池里汏?” 阿明:“只能在水池里汏,其它又没地方汏。江大妈蛮识相的,先拿些水到下面去冲洗得差不多了,再拿上来没人的时候汏。这美琴真的不识相,也不管有人在,没人在,很自私的。我是跑到光复路口公共厕所去方便的,从不在家里头喳。” 小露:“又要洗菜淘米,又要汏西盆汏污盆,腻心煞了!腻心煞了!” 阿明:“我再多说一句,美琴这人不识相,有时还蛮刻极的,特为在江大妈做菜烧饭时汏痰盂,说是大妈的灶台霸占了她一些地方。唉!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办法。” 小露:“那美琴介蚀骨,介不要脸,用你的电灯,你不好骂她几句?” 阿明:“拉线装在屋里头,进进出出不方便,只能装在外头,我说过她几次,格个卖В货就是不改!有啥办法?” 小洁:“阿明,想不到你还会骂人。” 小露:“是要骂!是要骂!” 阿明:“想想过去的日子,衣服都没地方放,到了六月里,蚊子都咬死了,现在有个窠儿,已经蛮不错了。美琴的阿弟福祥,结婚新房也只有十个平方,我已很满足了,有些小事儿,好忍让就忍让了。” 小露:“你就是个会满足的人!” 阿明:“小露,这也是没办法的,命不好,命不好。” 小洁:“命不好,要靠自家去改变呀!” 阿明:“小洁,你叫我急个套去改变?” 小洁:“那倒也是的。你爬到现在的位置不容易,放弃了太可惜。” 小露:“阿姐,阿明是一根筋,不会转弯的。我姆妈看他老实相,我脚掼坏的时候来看我,所以叫他今天来吃饭,只是为了谢谢他曾经帮过我的忙。没想到介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萝卜一根,书读到屁暗里去了!” 小洁:“妹妹,你不要这样说阿明,他心里头会不舒服的。” 阿明:“小洁,我心里头没啥个好不舒服的,同你们两个美女在一起说说话,回忆回忆过去,已是蛮高兴了,真的。” 聊了一些天,时候不早了,阿明送小洁回家后,再送小露回横河桥。 路上已没人影儿了,夜风有点儿冷飕飕。到了横河桥边的电线杆下,小露停下自行车,圆圆的大眼儿忽然直直地盯着阿明看。 自认识小露,阿明还从未看到过她如此的眼神过,就像流星般明亮,月色般撩人。女人的这种眼神儿阿明有过深深切切的体会,往往是女孩子喜欢上某个男伢儿后一种自然而然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流露,杨梅、阿娟、阿琴、秀云都曾如此过,即便是刘三姐、钟姑娘也不例外。这就像一阵春风拂过湖面,在他的心底里荡漾起了美好的涟漪。 阿明也抑制不住怦怦心跳直视着她。这时的她,在路灯光下,是那样地秀色可餐,就像嫦娥姑娘突然飞降到了他的身旁,要演绎一段凡人与仙女的爱情故事似的。 【注释】 1糊浊浊:杭州话,糊涂看不清、混浊之意。 2臭薰薰:杭州话,臭气弥漫薰人。 3倒西:杭州话,即倒尿。 4倒污:杭州话,即倒屎。 第104章 132. 烟霞 “阿明,你对我姐是不是有想法?”小露的问话很直率,但眼神里此刻流露出来的却有点儿忧郁,就像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被飘移过来的轻云暂时遮挡住了一般。 阿明细细看了她有些时光了,她比十八岁时成熟了不少,仿佛青涩的桃子已泛出红色会迎接春风的笑了。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同样也看着他,只是隆隆的胸脯比之前更加起伏起来,呼出的幽兰气息迎面而来直透彻阿明的心田。 “小露,我对小洁没想法。”要说没有想法过是违心的,但在更加动人的小露面前,阿明只能这样说。 “哼!没想法?你骗谁!” “我没骗你。” “你真的没骗我?” “真的。” “她已是富婆了,开店做丝绸生意,你不看相她。” “她富跟我没关系,再说我今天才知道她生意做得那么大。” “那假如她喜欢你呢?” “她喜不喜欢,喜欢谁是她的事。” “我可没钱,就这么一点死工资,跟小姐妹几趟一出去玩,就没了。” “钱多钱少是次要的,关键是喜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你是说你们两人中的一人?” “难道你外面还有人?” “没有呀!” “没有,你还要问!” “当然、当然喜欢——喜欢你了!”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小露脸儿飞红,推起车儿进外公家去了,也不说什么,轻交交地关上了门儿。阿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鼓鼓地站在门口好半天。小露的伢儿脾气他知道,但这也太伢儿脾气了吧。他叹息了一声,但又觉得有点苗头了,还是喜孜孜地回到了缸儿巷。 阿明勒紧裤带儿,又熬熬省省过日子了。春意正浓,油菜花儿开了。他要带两个美女出去耍子儿,还要请他们吃饭去,袋儿里燥括悉索总是不来赛的。亏得上个月加了10块工资,不过,出去荡荡儿或许东西贵了也难说。小弟兄们都结婚了忙着自家的事儿,学友们也各奔东西,所以聚会一少,钞票也存得起来。 只是书儿不读了,一到天黑就空荡荡的没事体做,这叫阿明难受。过去还可以听听音乐,看看电视,现在家里头这录音机、电视机都没有,只有隔壁头敏儿、福祥两家的麻将乒里乓啷1响,还有敏儿同燕燕隔三岔五的拍桌子、搡凳儿炸咙皇天的吵架声。 美琴不负春光,今日这个男龟三,明日那个男龟三,老酒食饥饱了,深更半夜里会笑会哭,会吵会闹。那夜用着阿明家的电灯,到天亮也不打打乌2,气得阿明直想骂,但又拉不下脸儿来。他一气之下,一剪刀剪断了拉绳,只够自家踮起脚来撩得到,省得她脸皮实厚地再来揩油。 说得好听点,阿明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如今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而烦恼,有时想想,心胸变得如此狭小,自家也觉得好笑。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感到思想的棱角正在被生活一点点地磨掉,往日的锐利变得越来越钝,而投稿石沉大海的多,诗意因此也锐减了不少,心里头想的更多是与女人如何如何。 当初一见到美琴时,倒是被她的姿色迷住了一些日子,后来发觉她是个墨水瓶,一种腻心百邋的感觉便会涌上心头,越想越提不起劲头来了。可惜钟姑娘走了,虽然她的姿色不如美琴,但年轻,但纯洁,但丰满,这要比美琴瘦不拉几的身子特别是那有点儿瘪塌塌的胸脯更能吊起阿明的胃口。 杭州佬有句话,叫“抱要抱壮的,日要日瘦的”。阿明对日瘦没体会,但抱壮是最喜欢的,觉得有肉感,能刺激,这或许是自家太瘦之故吧,来个补充。美琴虽妖媚,钟姑娘虽朴素,两相比较,他更喜欢后者。 情缘来了,又总是匆匆而去,如天边的彩霞,当照在心头时,那么地绚丽多姿,而当它消退时,抓不住它一丝光彩的尾巴。阿明觉得这就是他的命,也只能对着窗月,锁着眉头独自喟叹。 春天的南山,总能勾起阿明不尽的思绪。小时候与冬萍采茶时的打蛇,与小燕抲蝌蚪,仿佛就在眼前。而赤山埠的坡儿,父亲拉纤的背影,冲淡了一些曾经在坡儿上与大美女、小姑娘所发生过的小故事。 动物园迁到虎跑来了,就在现在“满陇桂雨”风景点的旁边。那时在柳浪闻莺公园钱王祠后头的动物园,老虎、狮子等都是关在笼子里的,而蛇呀鱼什么的都放在橱窗里,如今却是放在自然环境中的,而且增加了不少动物,小露、小洁和阿明都没去过,所以第一站耍子儿便是这动物园。 动物园依山而建,猴山、虎山什么动物的山都有,还有人工池塘里放养着天鹅、鸭子等等。春花烂漫的季节,映入眼帘的是缤纷,吸进鼻中的是芳香,听到耳中的是莺歌。漫步园中,头顶上是碧蓝蓝的天,古树葱茏一直到山头,而脚旁碧草如茵,一湾又一湾的水塘闪着粼粼的银光。 “阿明,你看!你看!鸳鸯戏水!”小露指着从水草间翩然而出的鸳鸯,喊道。 也许小露那晚得到阿明的肯定表态后,仿佛春风拂开了她枯涩的芳野,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心情晴朗得令阿明也感到惊讶。 小洁也沐浴在春风里,但她还蒙在鼓里,不晓得阿明与小露在暗罗罗进行着那个事儿,提着个照相机不停地拍:“阿明、妹妹,它们游过来了,快!快!站好,我给你们拍!” 两个云鬓花容的美人儿在春天里太美了,比熊猫啃竹的样子还要可爱,比孔雀开屏时的样子还要漂亮,阿明有点儿鱼和熊掌兼得的味道:“小洁,叫人帮下忙,我们三人一起拍。” “快点!快点!游走了,就拍不到了!”小洁已在对镜了。 “阿明!”小露拉了拉阿明的衣袖,声音不响但很坚决。 一张美丽的照片就这样永存了。 鸳鸯拍扇着翅膀,荡开些清波,轻唧了几声,缓缓地游回到水草里去了。这时,有只蜻蜓被鸳鸯惊动了,从草间里飞了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薄薄的透明的翅膀闪着绿莹莹的光。几只红头鹅伸着脖子,对着蓝天,在小沙渚边上嘎嘎地连声欢叫。 游完动物园,已傍午了。阿明建议去满觉陇吃饭。他听阿爸说,那教书先生的子女新开出一家饭店来,便想去看看。小洁、小露都高兴,于是他们像小鸟儿般欢快地骑着车儿到了那老翁的家。 春游季节,这一带虽偏僻一点,但游人还是不少。老翁正在门口忙碌着,阿明叫了一声,他转过身来还是认出来了,朝小洁、小露看了一看,笑呵呵地把阿明他们引进了里间,泡上滴绿光青的明前茶。那茶芽头细细的嫩嫩的,颜色翠翠的,飘溢出一阵清幽幽的香气。 “你们坐,你们坐,待会儿空下来跟你聊。”老翁对阿明道。 “你去忙,你去忙。”阿明道。 清明螺蛳壮如鹅。阿明他们点了一盘清炒螺蛳,还要了凉拌马兰头、油焖笋等时令菜。小洁、小露都喜欢吃鱼儿,又叫了条要火腿清蒸蒸的老板鲫鱼。阿明想到阿爸卖豆腐辛苦,特地要了一盘松花拌豆腐。 阳光穿过后院的竹林,从窗格子间照进饭厅来,暖暖的;陇风夹着花草和泥土的气息也吹进来,淡淡的。春光无限好买醉,而环境又这般地幽雅,正是喝酒的好时光。 每人包干一瓶西湖啤酒。阿明酒量有限,最多一瓶,喝到七八分,左一个心肝,右一个宝贝,他坐在上旺头,像皇帝老儿御宴似的,一忽儿给这个拣菜,一忽儿给那个拣菜,很是春风得意。 喝得热腾腾、晕乎乎了,小洁、小露都剥下外套来,搭在椅背上,身上都肉鼓鼓、高耸耸的,还透出些淡幽幽的香味儿来。 酒入肠中话语多。阿明前几天看《金陵春梦》,蒋介石有好几个老婆,还有妾,便想有钱的小洁做老婆有貌的小露做妾,这人生该是多么地美好啊!“生在破屋头,死在花裙下,唉!这也不枉我来世一遭呀!”他这般想着想着,舌尖头便露出真心话来。 “哎哟!” 有一只脚狠狠地踩在阿明的脚背上,他大叫一声。 阿明:“小露!你踩我作啥?” 小露:“白日做梦!麻袋佬,还想讨大老婆、小老婆!” 小洁:“妹妹,阿明开开玩笑而已。” 小露:“哼!这玩笑好乱开的吗?他这个人,老实老实,拖来就日!花泡儿!” 阿明想起这“花泡儿”曾经有人这样骂过他,再一想,想起是小时候远足时小燕骂的,他感到这骂法很亲切,也很荣幸。 阿明:“嘿嘿,男人不花,女人不爱。” 小洁:“阿明,你花过几个女人,说给我们听听看。” 阿明:“。。。。。。” 小露:“阿姐,你看他虾皮眼儿,是个闷骚3,拖着驴子便是马,暗罗罗都不肯放过的。这不,他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明:“不是我话说不出,实在是福气没介好。唉!福气是生定的,强求不来的。” 这时老翁掸着围腰裙儿进来了,递给了阿明一支牡丹牌过滤嘴烟儿。 “老四呀,你艳福不浅啊!古往今来,才子都有美女配的。”老翁会开玩笑。 “大伯,你过奖了,你过奖了。”阿明自认不是才子。 “城里现在变化大呀!有一次我去,快摸不到北了,马路拓宽了,房子造高了,车子多起来了,人们的穿戴也漂亮了,许多东西也不用凭票买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正是日新月异啊!”老翁脸上洋溢着春风。 “是呀!是呀!就说你们村里,好多房子都翻造成两层楼了,茅草房、泥墙头少了许多,我也一下子认不出来了。”阿明对村里的变化也由衷地高兴。 聊了一些天,小洁抢着买了单。老翁很客气,一定要打八折,茶水费也不肯收。 将车儿寄存在老翁家后,他们沿着布满碎银的山道过了水乐洞,上烟霞洞喝茶儿。 西湖群山的洞儿,要数在翁家山山腰上的烟霞洞为最了。洞虽不大,洞周却峰峦叠翠,古木扶疏,落英缤纷,寺阁点缀其间,环境甚是清幽。洞里头自五代始的经历代维护的十六罗汉栩栩如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造像,而民国胡适先生与曹诚英小姐如神仙般的数月的婚外情便发生于此,更是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阿明他们点了茶儿、瓜子,还有蜜饯,悠闲闲地观景聊天。 山风中夹着丝丝潮湿的带有树草儿的气息,凉润着他们恬静的心情;暖和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照射下来,洞口飘漾出如丝如缕的霞气,增添了不少梦幻般的意趣。鸟儿在流水涧边脆脆爽爽欢叫,山花在木栅旁甜甜蜜蜜微笑,白云从峰的这头飘出来,悠悠地又飘入山的那头,空闲着一片湛蓝蓝的天儿。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阿明看着美景,看着美人,忽然想起吕洞宾这句诗儿来了。想想即便是胡适这般大人物也脱不了一个“情”字,离不开一个“色”字,而他的好友洒脱的大诗人徐志摩还怂他婚外情的缸火,这表明凡人都是情色缸里的爬虫,不论他衣冠如何,话语说得如何堂皇,一旦生理成熟且健全的人,都会拼命地爬进缸中去,之后染成连自家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虫子了。因此,人活着的本能,说到底,说得通俗一点,便是为了“吃笃”两字。能吃能笃最好,笃不动了吃也好,而在物质越来越丰富、社会越来越开放的今天,凡人们的精神追求也变得越来越如此了。 这种精神上的变化,就在这短短的几年间,是阿明所意想不到的。他认为自己原先像株小树,沐浴在阳光之下,长大后能浓荫蔽日,现在却感觉到变成了一条小爬虫,正向着那只染缸一点儿一点儿地爬去。。。。。。 【注释】 1乒里乓啷:杭州话,乒乒乓乓。 2打打乌:杭州话,关灭之意。 3闷骚:杭州话,外冷內热、深藏不露之意。 第105章 133. 吻脸 阿明从情、色俱佳的烟霞洞回到布满尘埃的203室,心里头突然感到空荡荡起来,就像一片树叶儿被风卷了起来,在七彩的烟霞里飘到东飘到西无处着落似的。 小洁在洞里跪拜杨柳观音时,阿明不假思索地在她旁边也跪了下去。两个人你念我念念念有词,俨然一对情人,抑或一对小夫妻在恳求菩萨保佑什么,这使小露的小嘴儿翘得老老起1,不高兴了好长时间,说话也酸不拉几的,大家喝茶的乐趣也因此减少了许多。 小洁稳重些,笑着解释几句,阿明说自家相信观音,不是有意为之,小露还是不开心。 “唉!小露的脾气就是这样伢儿气!”阿明洗好脸汏好脚后,泡好茶儿坐在桌前,叹着气儿还在想小露的那张肃肃起的脸儿。 她的脸儿真的是可爱,但不可理喻时那副样子也实在叫人气恼。小露这生出来的怪脾气,性子不好的男人恐怕难以搁牢的,阿明自认为性子算耐的,再说也已说过了对她“喜欢”,当然要付诸行动,堆着笑脸想方设法讨她开心。 尽管如此,这一天总的说来还是玩得开心的,不但景色很美,情趣也浓浓——胡适先生就是被这烟霞洞的景色打动的,数个月中与曹诚英小姐如胶似漆。 色生情,情浓于色,两者融和,是人性中最闪亮、最甜美的东西。星星不过如此,月亮不过如此,都是好看不中用的,而色情,既好看,又中用。 小洁似乎已觉出点阿明与小露的苗头了,也落落大方的,并不与小露争风吃醋,只是有时对着山岭,或对着涧水呆呆的,偶尔也发出一声像水儿流动的轻叹。小露也不去问她为什么,而阿明则体觉出小洁此刻的心思。他心里想鱼和熊掌兼得,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能假装不看见,更不敢去问她。 月光柔柔地洒在窗户上,梧桐树叶儿微微摇摆着,发出很清妙的声响。阿明摊开笔记本,正打算写日记,楼梯上响起了杂乱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都进到敏儿的房间里去了。平常也这样,阿明以为他们来搓麻将的,并不在意,但这晩却不同,没有麻将声,只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在说郑经理如何如何。 阿明吃了一惊,便走到板壁边,用剪刀头儿在纤维板相接处戳了个小口子,再用铁丝儿戳成个洞儿,翘着屁股,眯着眼儿往那间屋里张看。 敏儿的房间里,有六指头、小蔡、小徐、组织科的小陈科长,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他们或站或坐,喷着烟儿,脸孔都像被乌云笼罩着似的,好像在讨论啥个重要的事体。 阿明感到奇怪,便竖起两只耳朵来细细地听。 “啥个时光弄进去的?”敏儿问。 “下午四点光景,他老婆打电话给我,我才晓得的。”六指头道。 “他吃灾2,是不是有人举报?”小蔡问。 “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看来早就被上头盯上了,是不是有人举报吃不准。”陈科长道。 “那么,他老婆有没有说是啥个问题?”敏儿问。 “他老婆只是说经济问题,其它她也不晓得。”六指头道。 “郑老板要么栽在西雅咖啡馆上,要么就栽在吴山烤禽店上。”小徐道。 “。。。。。。” 阿明听了半天,清楚个大概了,拖过凳子,将纸板儿搁在上面,挡住那个小洞。他再无心思写日记了,拉灭电灯,躺倒床上,心儿通通通地乱跳。 房子能分到手,他真的很感激郑经理,如果不是他,阿明绝对还在露天里飞。在他的印象里,郑经理退还给他在他看来数目不菲的贿赂东西,是个廉洁的人,这突然间被抓进去,实出意外。倒是那个潘书记,有点贪小便宜的样子,他不抓进去,却是郑经理,有些事儿看来不是头脑子想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天是礼拜一,一到公司,人们便纷纷在议论这件事了。猜测的是郑经理在西雅咖啡馆的装修上受收贿赂,在吴山烤禽店的利润上私分贪污,而且数目不少,五位数是有的。如果上五位数,坐个七年八年牢监是肯定要的。 检察官也来查取帐簿了,从财务科拿了一袋儿去。过了一个礼拜,刘三姐被调到清河坊火腿店去做营业员了。阿明想想刘三姐没跟着吃灾,心便宽了下来。这几天来,他走着睡着都想着她,如果她跟着郑经理吃灾,那真是冤枉鬼叫的事儿了。 “唉!不义之财不可取!”阿明给自己敲警钟。 红星菜场的章经理调了上来接替郑经理的位子。她与邻居美琴有些相像,生得小节节3的,年龄稍大几岁,只是多了副眼镜,还有两只鼻孔圆圆的大半个露在外头。 “阿明,后天礼拜六,你有空吗?阿姐叫我们到她家去吃中饭,然后一起打牌。” 小露来了电话。烟霞洞之后,忽忽大半个月过去了,阿明随局团委组织的各公司团总支正、副书记参加的团队去了几天富春江、千岛湖,回来后袋儿里瘪塌塌的,所以也不去喊他们出来玩。有些事儿很奇怪,你不去记挂他们,他们却在记挂着你;你越是盯着女人屁股后面转,女人可能就离你越远。 “有空!有空!”阿明有些思念,便有点激动。 小洁的家在断河头,紧傍着中河。那天不巧,淅淅沥沥下着雨,阿明在城站的红楼下等小露。也许下雨之故,小露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 骑入郭东园巷,眼面前是一片废墟,尽管有塑料布儿围着,还是能看到里头烧得乌焦蚌空4的断壁残垣。那是四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十点多,因电线老化断路,大火忽然从公用厨房里烧起来,一直烧到天亮,三十一户受灾,一个七十八岁的老人不幸被烧死。老三的新房也难逃劫难。这天幸亏明洁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回娘家了,老三上中班回来,眼睁睁看着它烧,一套家具、8080录音机、蝴蝶牌缝纫机和立式电风扇等毁于一旦,还好共计1100元的现金、有奖贴花、国库券夹在书本里,后来凭着残存的依稀可辨的字号到人民银行换回了600元,而粮票、油票等凭证则由街道救济。 “阿明,你家缸儿巷都是木板房子,如果烧起来,逃都没地方逃。”小露杞人忧天。 “从二楼跳下去啊!”阿明不假思索。 “介介高的,你们男人敢跳,我们女人哪里敢?” “你又不住在那里,怕啥西?” “万一我做你老婆呢?” “你做我老婆?” “难说。” “那就撕了棉被、床单,绑牢窗栏杆,把自己吊下去呀!” “亏你想得出!” “呵呵,你说还有其它什个办法吗?” “阿明,听你说,你小阿哥两次傍到火了,都说烧一烧,会发一发的。” “哪有格种好事体?自我宽慰的说法。小时候劳动路那场火后到现在这场火之前,阿虎也没有发起来呀!说不定他名字中带个‘虎’字,‘虎’的读音同火烧的‘火’,就傍到火烧了。” “那你名字中带个‘明’字,将来当大官了,是不是很清明的。” “小露,你表来臭我了,铁饭碗捧得牢就已不错了。” “是啊!我阿姐条件介好,介能干,同安德胜断掉后,人家帮她介绍了两个机关里工作的小伙子,都厌憎她是个体户而没成功。” 一路说着,就到了小洁家。她已把中饭准备得差不多了。 她家两层楼,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在上头,下面的客堂还算宽敞。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盆花草盆景,墙头上挂着一幅山水古画,整个看来很有气派,特别是带音响的六喇叭录音机和大屏幕的彩色电视机,都是东洋货儿,一看便是个有钱儿的人家。阿明知道她在凤起路上开了家丝绸店,雇了两个人,自家每天收收钱儿,一个月吃过用过,三四百块收入肯定是有的。这个收入对阿明来说想都不敢想。 “唉!我得到了文凭,她得到了钱儿。” 阿明看着小洁,这短短的几年光景,走的路不同,结果也不同。孰好孰坏,孰对孰错,他也说不清,便坐在沙发上闷声不响,想着心事。 “阿明,怎么啦?想什么呢?”小洁削了只苹果给阿明,问道。 “小洁,我没想、没想什么。”阿明微微起身,接过苹果道。 “阿姐,他是人来疯5,脑子里塞得太多,想法也多多。”小露嚼着苹果道。 录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等人的歌曲,过去在中心店的日子恍如回到了眼面前,阿明想想自家堂堂一个男人还不如一个女人,暗自唏嘘。 小洁烧菜的手艺儿更是令阿明惊叹,冷拌的、热炒的、蒸炖的,色香味倶佳,不淡不咸,不甜不辣,样样适合他的口味,尤其是凉拌海蛰头、葱油腰花儿和笋干炖老鸭煲,吃得他连舔舌头。 吃饭间,笑话儿不少,还带着些下流话。吃好饭后,碗盏筷儿也不收作,三个人脸孔都红通通的,便打老k争起上游来。先是输家脸上被点胭脂,点墨水,后来脸高头花不棱登6的像妖怪,赢家便吻输家的脸儿。 阿明伴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香槟酒儿的催情早已令他神魂颠倒,垂涎三尺。他们的建议使他更加兴奋起来,吻也好,被吻也好,这都是件快活无比的事儿。假如他们建议能摸摸儿,能摸上头,能摸下头,不管摸哪儿,那就更加好了。然而,他们还没喝得那么糊涂,贼伯伯阿明休想得寸进尺。 “阿姐,你不好赖的。立起来!立起来!头伸过去。阿明,你吻!吻!吻!” 阿明赢了,小洁输了,小露拉着坐在沙发对面的小洁,竭叫皇天要阿明去吻她。 阿明看着小洁脸上、脖子上红一点黑一点的,看看也发靥死了,再看看她的眼儿,如秋波般摄人魂魄,倒是坐着不敢去吻了。 “妹妹,阿明不敢吻,先欠着,一起吻,好不好?”小洁道。 “不好!不好!阿明,你一定要吻!一定要吻!”小露叫道。 “好的,好的。我吻!我吻!”阿明逼上梁山。 两张花里斑斓的脸儿傍到了一起,小洁的脸儿热烘烘的,红得分不清哪是胭脂,哪是春色了。而就在阿明离开她的一瞬间,她的眼眸儿忽然变得如同深潭里的一汪碧水了。 “妹妹,你吻阿明!你吻阿明!”小洁前仰后合,拍着手儿道。 “我不来吻,他脸上介腻心的!”小露坐在茶几边上不动。 “不好赖的!不好赖的!”小洁催促小露上。 阿明没办法,把头颈歪了过去,眼儿眇着小露的嘴儿。那张嘴儿小巧得鲜润得就像新鲜荔枝要滴下水珠儿来似的太勾魂摄魄了。 “要么他先去汏汏干净我再吻。”小露耍赖皮。 “不行,不行。就介套吻!等一等,等一等,我给你们拍张照儿。”小洁说完,跑上楼拿照相机去了。 “阿姐,我已吻过他了。”小洁下来后,小露道。 “我没看见,不算数!不算数!”小洁知道小露在喳假污。 那照相机已对好了,阿明的头颈也伸得老老酸、实实硬了。小露忸忸怩怩的,不肯来吻。这时的阿明,鼻头上已等出些小汗珠儿来了,习惯性地用袖子去擦。就在这甩袖的一瞬间,有一种春风带着清香倏然掠过脸面的感觉,他怔住了,一看小露,她的脸儿比桃花还要鲜艳,只是脸上红红黑黑的像戴着个面具似的,而眼睛却在动,晶莹清澈得比一汪碧水还要碧,无以形容。 “没吻到!没吻到!妹妹,你不好介赖的!”小洁看清了,不肯饶放小露。 【注释】 1老老起:杭州话,很高之意。 2吃灾:杭州话,吃灾难,即抓进监狱去吃苦之意。 3小节节:杭州话,小巧玲珑之意。 4乌焦蚌空:杭州话,被大火烧焦烧空之意。 5人来疯:指一种或沉默、或亢奋的精神状态。 6花不棱登:杭州话,色彩斑斓之意。 第106章 135. 情针 “小洁,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隔壁邻居叫我有事体呢!” “阿明,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你睡到介迟还不爬起,是不是晚上看书写诗又弄得深更半夜?” “是的是的,昨天夜里头诗兴大发了,要熬也熬不牢,所以。。。。。。嘿嘿,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小洁拎着一只袋儿进来了,从袋里拿出不少木夹儿,还有线儿,放在桌子上,然后到窗廊上去拿衣架儿。 阿明有点奇怪,便问:“小洁,你这是要作啥?” 小洁朝他微微一笑,回道:“我上次来,看到你衣架儿上的夹儿要么半只,要么少了,所以买些来,帮你弄弄好。” “小洁。。。。。。” “阿明,棉纱线儿水里几次一浸,霉拖拖1不牢的,要用尼龙绳儿吊才牢。” “小洁,没想到你心介细,这点儿你都注意到了。” “还有你西装肋胳肢、裤脚头的线儿都有点儿脱了,等一下我也帮你缝缝好——你屋里头针线总有的。” “有,有,有,我姆妈给我准备的。” 小洁一只一只吊好衣架儿上的夹子,又拿起针头线脑一针一针缝了起来,其间也没说啥个话儿。 一针一线很仔细,似乎要把她的情意都缝进衣裳去。 阿明感激地想对她说些温存的话儿,甚至看她又白又嫩的手儿想去抚摸一把,但一想到自家对小露说过的话儿,便又忍住了。 阿明假设自家没有对小露表态过喜欢,那么,小洁今天来,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这副贤慧的样子,加上过去对他的体贴,他绝对也会有所表示的,或许两人的感情如久闭的闸门大开,春水将一泄而出也难说。 杭州佬都说讨老婆要讨贤慧的,好看一点,难看一点,这在其次,而打套儿则要打漂亮的,尤其床高头要会风骚的,绝对不能打那些个不会动的不会哼的像死猪一般的女人。小洁这人其实蛮适合脑子会动手脚不会动像懒猪一般的阿明,但他太吃对女人家的相貌儿了,以至于弄得他心挂两头,不敢对小洁下手,只是傻乎乎地看着她。 “阿明,你这样看着我作啥?我脸高头有花儿呀?” 小洁缝着衣服,抬起头来,脸儿就像紫红的烟霞,眩人眼目,而嘴角边的一点浅窝,似乎藏着极为温柔的不为人知的爱意。 这爱意虽然藏得极深,但随着她眼眸的发亮和微微的一笑,就像碧潭里泛起了氤光,阿明也隐隐交感觉到了。 要是没有小露的脸儿在眼前浮现,阿明便会说“你脸高头是有花儿,让我摸一摸,只摸一下”,然后会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柔柔地摸她的脸儿。 然而,他的心壑里似横亘着一座大山,高耸耸的,既巍峨又秀美,他实在无勇气、无力量翻越过去。 “做人不能两面派呀!”阿明告诫自己。 于是,他偏过脸去,冷冷地说:“没花儿。” 小洁收起了微笑,又低头缝补起来。 那西装是全毛华达呢的,里面有绸纱衬布,厚厚的,加上日子穿得久了,有点实坪坪2的。小洁听了阿明冷冷的话后,没缝上几针,便哎唷一声。或许是她心冷念黯,针尖扎着了左手的食指,流出点点殷红来。 阿明很是肉痛,下意识地拉起她的手儿,但马上又放开了,缩了回去。他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儿在拉着他的胳膊,有种纯美的声音在缚绕着他的闪念。他拉开抽屉,找出棉花,这时小洁已用鲜润的小嘴儿吮吸着指头,而一对亮闪闪的乌珠儿则盯看着阿明。 “没事,没事,阿明。”小洁说。 阿明的心海已被她那双眼睛看得起了波涛,这波涛里翻滚着对小露过早暴露心迹的泡沫。浪花随着风向有时可以撞向岩石,有时可以冲上沙滩,而他却感到自己用绳索儿套上了自己的脖子,固定在一颗树上了。 “自套箍儿!自套箍儿!”他看着小洁,想想年龄差不多,想法也成熟,可以马上弄到手而不敢去弄到手,不免暗叹。 小露相差他五岁,大姑娘十八变,她又是个伢儿脾气,说变就变。所以,要把她弄到手,那还是四脚不着地的事儿。小洁可以说样样好,只是相貌儿不如小露一点罢了。阿明太讲究完美了,就像写文章,一个标点符号用对用错也很在意,这是他这生世改不了的脾气。 “小洁,你。。。。。。”阿明欲言又止。 “阿明,你想说啥西就说,男伢儿要爽快,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粘粘千千,娘娘腔!”小洁的胸脯起伏了起来。 “安德胜那小子没福气。” “他,你提他作啥?他没你一半的实惠。” “他如何不实惠?” “他花腔儿蛮大,说这里有事,那里有事,其实都是在赌,在搞其他女人。” “这个我也赌的,隔壁邻居有时三缺一,我也搞过通宵的。” “你或许是小搞搞,消磨消磨时光,他是梭哈、小九3、骰子、麻将样样都来,不是几块,而是几十块、上百块的,把我的营业款都偷去赌了,随我急个套劝说,他就是不改。更叫我气恨不过的是,他还在外面东搭一个,西打一个,像个大款似的,花钱如流水,真当恨煞!恨煞!” “哈哈,他用你的钞票自然不肉痛。” “是的。那时我还在红太阳摆地摊儿,一个人忙不过来,阿弥陀佛叫他来帮帮忙,他偶尔来帮一下,多数日子都找个借口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你说,他这种表好胚,我阿爸姆妈会同意我嫁给他吗?”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那后头不是有人给你介绍过几个对象?” “是介绍过的。那几个人自以为在机关里捧金饭碗的,文化水平蛮蛮高的,厌憎我是个体户,没医保,将来也没劳保,说起话来酸几几,臭噱噱4,海马屁打仗,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他们看得上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 “那你现在是个富婆了,做着成千上万的生意,赚钱也不少,将来可能还要发,不愁医保、劳保的,找个对象应该喷喷松5的。” “阿明,这个都要有缘分的,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说句实话,那时你还在中心店时,我来,小露年纪小,还不懂,她大人是想把我介绍给你的,可你是只呆头鹅。后来我也没想到妹妹会吃醋,所以这事儿也挑明不来,就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了。” “那是我害你走了一段不愉快的路,真当很对不起。” “没啥个好对不起的,你说过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强求不来的。” 说到这里,小洁用牙齿咬断了线儿,将西装提起来看了一看,交给阿明。阿明听她那么说,心里头非常的不安。有些事儿还真的会阴错阳差,如今小洁这般说,可能迟了,鱼和熊掌兼得不来啊!他看小洁郁郁的脸儿,感到很是凄美,直想上去拥抱她,去吻掉她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儿来,但他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临阵脱逃了。 小洁没有等到阿明的热烈,轻轻地叹了口气儿,拿起衣架儿,转了身去,又拉开窗门,走上窗廊,放好衣架儿,然后站着,望着车来人往的马路发呆。这时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珠光宝气,俨然一尊菩萨。阿明想从后头去搂抱她,但又不敢亵渎菩萨,便退下来坐回到凳儿上,抽起烟儿来。 “阿明,我店里头还有些事儿,先走了。今天我来你这里,你自家心中有数好了,不要跟小露说起,免得产生不愉快。”小洁回进房来,拿起空了的袋儿,又朝阿明看了一眼,微笑中带着凄恻。 “我有数!我有数!”阿明也有点儿凄恻。 走到门口时,小洁忽然回转身来,这时阿明看清了一颗泪珠儿从她的眼眶里跳出来,顺着脸颊滚到了脖颈里。她的小嘴儿翕动着,就像干旱的禾苗极其渴望雨露的滋润。天上没有云,大地没有风,阿明已情有独钟,心中的雨儿不是随便想下到那里就下到那里,毕竟人不是好乱弄的狗。 小洁等了几分钟,欲言又止的样子,蛮可怜巴巴的。阿明没说啥个话,只是看着她。确实她已老大不小了,那年代不像现在有宅男剩女不稀奇,她这般女孩子的年龄,可以说基本上成家了,至少对象有个吧,再说她各方面都不差,或许只是情缘差一点。这个阿明不是神仙,他是个自顾也不下的凡人,实在是无法去解决她的情感问题的。 如果只是搞搞儿,寻寻开心,那么他会同钟姑娘的一夜情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钱塘江。眼下的情形不同了,他已对小露明确表态过,男人一诺千金,岂可朝三暮四? “阿明,你和两年前一样,没变。”小洁终于郁郁地吐出一句话来。 “急个套和两年前一样?”阿明没反应过来。 “很冷。” “冷?我不冷呀!” “呆头鹅!我不是说你身子冷不冷,是说。。。。。。” “小洁,你说的意思我懂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没、没办法呀!” “什个没办法?” “你和小露,我还是。。。。。。还是。。。。。。” “还是啥西?” “还是、还是定——定不下来。” “为啥?” “我还是以前那个想法,你们是一对好姐妹,我不想弄得你们难堪。” 小洁走了,踏在楼梯板上的声音沉重而缓慢。这脚步声就像一把榔头,一记一声,一声一记,记记声声敲打在阿明的心坎头。 他一直送她到光复路口,这时小洁又叹了口气,闪着莹莹亮的眼儿,跨上自行车往中山中路去了。 阿明回到楼上,挖了一口泡饭后,站在窗廊上,浮着小洁远去的背影,喉咙里像有颗酸杨梅哽着,酸几几的好难受。 商品,抑或人,尽管是假冒伪劣,名不副实,但经过包装、炒作,鹊名大起,人们会趋之若鹜,而感情的东西却是做假不来的。男人欢喜一个女人,就会石骨铁硬,激情四射;不欢喜,则软不郎当,毫无情趣。同样,女人欢喜一个男人,就会春水涟涟,芳心荡漾;不欢喜,则燥括悉索,波澜不兴。 阿明之于小洁,自然石骨铁硬,而这汏衣服、缝衣裳等点点滴滴的小事儿汇聚起来,更令他好感倍增。他望着楼下为名来为利去熙来攘往的人们,忽然间感情如同激烈冲撞的水儿要冲垮堤坝澎湃直下三千里了。。。。。。 【注释】 1霉拖拖:杭州话,霉烂之意。 2实坪坪:杭州话,厚实之意。 3梭哈、小九:杭州人分别用几张牌比大小的两种扑克玩法。 4臭噱噱:杭州话,臭烘烘,但程度要浅。 5喷喷松:杭州话,很轻松。 第107章 136. 幻雨 天气已入夏了。 这段日子,阿明跟在区商业局领导的屁股后头前往萧山的多家乡镇企业取经,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深化商业经济体制的改革,特别是如何充分调动职工的工作积极性。 这一两年间,“竞争”这一词儿风靡城乡,郊区的农民推着车儿,挑着担儿,都是新鲜的蔬菜、鲜活的鱼儿,在闹忙的大街小巷口摊开叫卖,菜场的货色不好,在竞争中渐渐地露出败像。职工的跃帐少了,主观能动性低了,怨声载道,积极性大挫。 那天,他刚从企业家鲁冠球创办的萧山万向节厂(即今万向钱潮,股票代码000559)取经回来,蒋阿姨来了电话,说小露这几天厂里在赶时间要生产一批电视机出口,晚上12点才下班,他们不放心,问他是否能去接一接。阿明自小洁走后,正生怕着两头脱空,便高兴地满口答应。 这天的天儿不算太热,夜风正舒畅。尽管隔壁头麻将声吵得阿明困不熟,他还是迷迷糊糊躺了一阵子,养了些精神。小露的厂子在教工路口,离他家差不多有十七八里路。他十点半就出门了,到了少年宫,想时间还早些,便不走保俶路,而是走北山街再绕出曙光路——夜西湖对他来说太有回忆了,他想顺便去逛逛看看。 这正是荷花生出来的日子,虽然夜阑人静了,但路灯光照着,可以看到从断桥一直铺展到西泠桥的荷花。那些高一点、低一点的花苞儿还没盛开,一朵朵地在绿衣裳之上露着头儿,淡粉红的花瓣儿包裹着花蕊,就像少女含羞着脸儿不肯示人似的。月光柔柔地洒照在翠绿绿荷叶间的几颗晶莹莹的水珠儿上,泛着亮闪闪的如同钻石般的光。这时有阵风儿过去,忽儿鱼儿跳起来,那些水珠儿滴溜溜地在叶儿上翻滚着,比天上不会动的星星还要明亮亮,还要讨人喜欢。荷叶儿如蟠螭、如僵蚓那些去年的枯枝烂茎几乎看不见了,新的生命掩盖住了它们曾经的可爱。波光反衬着新的生命,预示着这年的荷花必是开得很浪漫的,而从它蓬勃的秀身中所散发出来荷香也必是沁人心脾的。 人的生命就像荷花,老的故去了,新的出生了,年年岁岁、朝朝代代地轮回着。 阿明从荷花联想到了生命,他的人生所处的光阴正如眼面前欲开的荷花,而蒋阿姨似乎便是那阵要催开花瓣儿的夏风。 他坦悠悠骑到了电视机厂门口,马路上很少有人,只是陆陆续续来了些接人的人,或蹲或坐,有的似乎相识,站在马路边儿上聊天。 阿明点上一支烟儿,站在马路的对面,看着厂门,一种幸福的感觉在心田里缓缓地流淌。可是下班的时间越临近,他一想到要当着小露那些同事的面接她回家,不免有些紧张起来,鼻头上又沁出些汗珠儿来。 这样的露面,无疑是向小露的小姐妹们同时也向那些想追求她的男同事们宣告她已有对象了。如此想来,阿明要不紧张也紧张了。 “滴。。。。。。铃。。。。。。铃。” 铃声一响,移动门儿一开,人群一潮一潮嗡了出来。阿明伸着头颈激动地张望,差不多人快走光的时候,小露和几个小姐妹嘻嘻哈哈地出来了。 “小露,这是你男朋友?” “他比你年纪大几岁?” “像个书生,做啥工作的?” “。。。。。。” 小姐妹们见有人来接小露,上看下看看西洋镜儿似的看阿明,七嘴八舌问小露。阿明也被他们说得难为情起来了,推着车儿先走了一段路,小露随后上来了。 “阿明,你走得介快作啥?前头有钞票捡呀!” “不是的!不是的!你介多小姐妹。。。。。。” “你怕啥西?是不是同其他姑娘儿荡马路被他们看到过?” “不是的!不是的!小露,真当不是的!” “你不是十八贱,让他们看看又急个套?我们又不在做贼。” “是的,是的,你说的非常是的。” 快出教工路尽头时,他俩转入了余杭塘路河下。那是条二百来米长的小马路,贴着龌风鸡糟的余杭塘河。河的北边都是一层楼的破房子,有泥墙房的,有木头房的;破房子之间有着好几条小弄堂,有歪歪的,有斜斜的,都是窄窄的;小弄堂的口头都竖有黑黜黜的木头杆,圆罩里的路灯被一层夜雾笼罩着,暗幽幽的。不过,沿着河边儿倒是一色的柳树儿,在夜风中摇头摆尾的,翠绿绿的颜色倒是很好看。 都后半夜了,那些破房子倒还亮着不少灯,而且是彩色的霓灯。阿明感到奇怪,睁大虾皮眼儿一看,那些门里窗里,坐着不少花枝招展、袒胸露臂的妖冶的女人,有的朝他挤眉弄眼的,有的在相互嬉笑。 阿明还第一次亲眼目睹这般的情景,要说对此有印象,记不得是国外还是国內哪本电影上有过。这一诧异,他伸得出舌头,却缩不回去,心里头顷刻间痒闹闹1起来。 那些高耸耸、雪雪白的山峰,风景甚是优美。他像个游客似的被这道风景迷住了,两只乌珠儿几乎要弹出眼眶儿来了,恨不得蹦将上去,在那道迷人的风景里留下自己的足印。 “阿明,你眼睛介亮作啥?是不是口内水要流出来了!”小露骑快了些自行车,朝阿明瞪了一眼道。 “小露,你下班是不是都往这里走的?”阿明回过些神来,问道。 “走又急个套?不走又急个套?” “这里急个套会有这么多鸡婆?” “鸡婆多、鸡婆少管你什个鸟事?你是不是有想法?” “哪里敢有想法?只是这种事儿我晓得只有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社会主义社会不要说这样明目张胆,即使暗罗罗被抓牢,也是个流氓罪,严打中,坐个十年八年牢是肯定的,甚至要吃枪毙。现在变得这样子的无法无天,王五赵六地乱弄,我们的公安难道不来管管吗?” “这个你问我,我问谁去?等一下你回去,就好去活络活络。” “小露,我哪里敢?万一被抓进去,灰卤儿都要倒光了,名气臭都臭煞得喽2,说不定饭碗头也要拷趴3了。” 这时,有个食饥过老酒像个嫖客的人踏着自行车从歪弄堂里歪歪斜斜地出来,险些儿撞翻小露,嘴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 阿明被他那副相道气了起来,快踏了几步,骂道:“你个流氓,给老子停下来,畜生儿子,表逃!” 他不清楚自家的胆量如何突然间暴发出来的,或许美人儿在旁,男人都有护花的天性和职责吧。 阿明想好了,那嫖客如果有胆量停下来同自己弄,就把他弄到派出所去,这正好给社会除掉一个渣滓。 做贼的心虚,嫖客回了一下头,瞪了一眼,拼命地踏起来,像一阵风儿似的没影儿了。 小露或许真没想到,文绉绉的阿明居然有这个胆量,朝他上看看,下看看,闪闪亮的眼儿里闪现出了好高兴的神色。 出了莫干山路,踏入和睦路,快到小露家了。小露跨下车儿来,阿明也随之跨了下来。到了杨家门小学门口,两人便停住了脚步。 路高头寂无人影,只有几只夜猫子的眼儿闪着亮晶晶的光儿,尖叫着从垃圾箱旁边先后窜出来,瞬间蹿上了瓦爿儿,消失在屋脊之后。 猫儿的叫声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听起来有些吓人倒怪。阿明想想小露这么个弱女子,半夜三更独自一人行走确也不安全,便问道:“你还要加几天班?” 小露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很疲累的样子,有点气恼道:“一共五天,还有两天!” “厂里要你们的命呀!”阿明忽然生出怜惜来。 “没办法的,我的命。阿明,这两天你能不能都来接我?我有点儿怕。”小露的眼睛都快眯拢过去了,又打了个哈欠。 “好的好的。你早点儿上去睡。” “你明早还要上班,那你也早点儿回去吧。” 第二天的晩上,小露不带阿明走余杭塘路河下那条路了,而是穿出教工路,走三宝路。到了大关中学的门口,她又停下了车儿。 “阿明,你表再赶回去了,睡。。。。。。睡到我家里去。”小露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吐出来了。 “睡、睡到你家里去?小露,想不到你还会开格种玩笑。”阿明听听都觉得好笑了。 “哪个食饥有趣,跟你开格种玩笑?我姆妈说的,你介远的路赶来赶去吃力,也不安全,瞌冲懵懂的要影响第二天上班。姆妈垫被、毯子都准备好了。” “呵呵,小露,你说得还蛮像是像样4的。啥个时光学会给人吃喷头5的?是不是跟小姐妹学的?” “哪个要给你吃喷头?格种喷头好乱给人吃的吗?” “那我睡哪里?” “当然睡地高头啰!你难道想睡床高头?” “呵呵,那睡在哪个房间呢?” “当然是我房间,还有哪个房间好叫你睡?” “你的房间?成鸳鸯了!开玩笑!开玩笑!小露,都快两点了,你太吃力了,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也要去萧山乡下头取经,今天就早点儿回去了。” “那你明天就不要再来接我了!” 阿明一路往回踏,小露最后那句气恼的话儿一直在耳边回响。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上看,似乎不是在调爿他,而是真心实意地叫他睡在她家,省得路高头赶来赶去辛苦,只是这太出人意外了。 幸福的毛毛雨真的这般快地飘落到自家的头上吗? 半路上,还真的下起毛毛雨来。 人生中的桃花雨对阿明来说经历得不多也不少,有时滋润得心儿开出万千朵姹紫嫣红的花儿来,有时霪湿得心儿如刀绞针扎般的痛苦。他在桃花雨中激昂过,也在桃花雨中低沉过。激昂的时候天澄地澈,朗朗日子;低沉的时候云合雾集,阴阴时光。 如今这场雨儿是真的雨儿,斜斜地密密地飘落在他的脸儿上。出门的时候天是阴阴的,阿明没想到会下雨,所以没带雨披。他拣梧桐树叶儿密的地方骑。骑着骑着,忽然微风细雨中,小露舒开着笑脸,张开着双臂,像仙女下凡似的直朝他飞来。他激动万分,大喊一声,紧紧地迎了上去。。。。。。 到家时他浑身已滥滥湿了。 汏好浴躺上床,鸡叫头遍了。 雨水儿从瓦檐上滴答滴答往下滴,发着令人遐思的韵声。夜雨太催情,这时光,从小到大所有同女人家的情事儿如同万点雨儿一般,滴落在阿明的心坎头。尤其是雨中路高头那一幕幻觉,他认定自家已坠入情网了,想挣脱出来也难了。 他思潮澎湃一直到天亮,无法安睡。 【注释】 1痒闹闹:杭州话,有些痒之意。 2臭煞得喽:杭州话,很臭啊之意。 3拷趴:杭州话,被打得趴倒,引喻打碎、打破之意。 4像是像样:杭州话,像模像样,像真的一样。 5吃喷头:杭州话,为得到某种目的而向人讨好、拍马屁之意。 第108章 137. 夜香 第三天是周末。 昨夜一场雨,使闷燥的天气变得清润了些,太阳照在梧桐树叶儿上,泛着绿油油的光亮。布谷鸟洪亮的叫声从中河那里传来,燕子、麻巧儿则在檐间、树上叽喳。 阿明想定小露最后那句话是气话,盼望着天快黑下来——能与心上的香囡囡共眠一室,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激动人心呢? 月亮恬美地爬上了树梢头,星星一颗一颗缀在叶子的空隙间,马路上的嘈杂声渐渐消静了下去。阿明骑在街头,心情着实舒畅。他想象睡在小露房间里的情景,血液便急速流淌起来,一颗心儿按捺不住飞出了胸膛,飞向了小露的身旁。 厂子门儿哗啦啦开了,阿明站在老位置伸着脖子瞪着眼儿等他的小情人。 小露推着车儿出来了,和小姐妹打过招呼后,朝阿明站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跨上车儿就走了。 阿明知道她在耍小孩子脾气,便也跨上车追了上去。 “小露!小露!”他一边追,一边喊。 小露假装没听见似的,顾自朝前踏。 都说男孩子追女伢儿很累,以往的女人,除出对杨梅有点追的味道外,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这一次,他想着半夜三更这般地骑着车儿,还真是在追了。不过,他并不觉得累,却感到自家是只蜜蜂,在不自禁地追逐着花香。 “叫你不要来接,你还要来接!” 小露停下车儿,噘着嘴儿说。她的脸儿就像桃花般红,眼儿就像星星般亮,而口吻却如同冰雪般冷。 “真的不要我来接?那我走了。” 阿明这人喜欢别人揉他顺毛的,听不得冷话、坏话,不过,他晓得小露是假痴假憨的假话,也将她一军。 “你走!不想看到你!” 阿明没想到小露掼出格句话来,这下只能挠挠头皮不敢再说了,像跟屁虫儿似的跟在她后头走。 “你走呀!为啥还不走?”小露转过脸来,朝阿明看着道。 “呵呵。小露,你表生气了,你是花香我是蜂,不走了,不走了。”阿明弄她不过,只能跌倒。 “嗡嗡叫的蜜蜂,讨厌!” “讨厌!是讨厌!” “阿明,我明、后天补休,上次耍子儿说好我们租条自划船儿去荡西湖,我不想叫阿姐一起去了。” “为啥?” “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三个人一起耍子儿不是蛮开心的?” “你开心,我们不开心!” “这到底因为啥个原因?” 他俩在余杭塘河边儿的柳树下站了下来。这时的月亮暂时被云彩遮住了,但好多星星还是在闪耀着,风儿带着到莫干山路断了头的河里的污水的气子吹进鼻头孔儿来。或许周末生意好些吧,不远处的电线杆下站着几个搔首弄姿的鸡婆,也有不三不四的男人走来踏去的。 这是个易生邪念之地,但除出河里头不太浓的臭气子,景色还是不错的。尤其是那杨柳条儿,微微而又柔柔地摆动着,好像美女扭动着纤纤的腰肢儿,在同倒映在河里的云彩比俏丽似的,又仿佛是在向星星,间或向月亮讨欢喜似的。 “阿明,我姆妈为啥要你来接我?” “这个。。。。。。我哪里晓得?” “实话同你说了吧。劳动节的那天,我们全家去阿姐的家吃饭,说起了你。” “说起我作啥?” “她大人的意思是叫阿姐同你好。那个时光你在中心店时,阿姐到过你这里后,觉得你人还不错,就有想法了。只是。。。。。。” “只是我没反应?” “这也是个原因。还有、还有。。。。。。” “还有啥西?” “这种事体不是一个人好说了算的。想想也对的,阿姐年龄不小了,大人急了,她自家肯定也急了。” “怪不得小洁。。。。。。” “怪不得啥西?” “没啥西,没啥西。” “阿明,你是不是有事体瞒着我?” “没事体瞒着你呀!” 这时候阿明恨不得打自己嘴巴了。小洁关照过他,上他家的事儿不要和小露说起,这下冲口而出,后悔都来不及了。 此时,小露脸孔肃肃起,顾自推着车儿往前走了。尽管他追上去堆着笑脸死乞白赖地解释,小露一句话都不发,还用眼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脸色是木佬佬地难看。 阿明有点慌张起来了,想想同小露的好事儿还没开始就要糟完了,不由得鼻高头冒出黄豆儿来。他用袖子一揩,看见小露跨上自行车要骑走了,这下心里头更是慌张,跌死绊倒紧追几步,拉住她的车架儿。 “你拉住我车子作啥?你回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小露,你听我说!听我说!” “你有屁快放!我要困搞去了!” “小露,什个套的。大概有一个月吧,那一天白天里,小洁到我家来过了。” “哦?阿姐到你家来过?她来作啥?” “她拿了些衣架儿上用的木夹子来,把我衣架儿吊了吊好,还帮我补了补衣服。” “就这点事儿?” “就这点事儿。” “你们难道都是哑巴子,不说话?” “话是说的,随便聊了些。” “随便聊了些?说给谁相信?” “是随便聊了些。她说了些与安德胜的事儿,坐了没多少时间就走了,说是路过我家顺便来转转的。” “哼!路过?” “小露,你表想得太多,我和她没事儿的,连手指头都没傍一傍,向***保证!” 小露的脸孔这才变得有点好看起来,只是眼睛还是有些郁郁的。月亮已移出了云儿,照在她的脸面上,这样的冷艳的模样,看得阿明卜卜地心动。 到了她家新村的小铁栅门儿不远,小露停下脚步,这时快两点半了。她低着个头儿,有时抬起来,疑佬佬1地看阿明一眼,然后又低下去,两只手儿不停地搓摸着车把儿,欲要将那辆大雁牌自行车的把手上的黑色的橡胶小凸齿磨平似的。 阿明的心里头仿佛有把火儿在燃烧,熊熊的火光照亮了荒芜的沙丘,温暖了四周寥落的旷野——他就等着小露那句话了。 昨夜里没思想准备,落荒而逃,今日里已有准备,而且还渴望。小露那迟迟疑疑不说话儿,他怕她变卦,便焦灼起来。 明天休息,护花的好事儿也做光了,再叫他上去睡岂不多此一举?阿明真当有点后悔了,两只眼儿不时地盯着小露,但脸儿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蛙声从杨家门小学內的池塘里传出来,抑扬顿挫的。如果在平常无心无事的夏日,静静安安地听着呱呱声,想象那蛙儿趴着脚儿,鼓着眼儿,昂着头儿,向着眨眼的星儿微笑的月儿诉情,倒是有些意境,而这时阿明听着,甚是叫他心烦。 “阿明,你、你上——上不上去?”小露伶牙俐齿,这会儿却有点儿吞吞吐吐,喉咙里像塞着颗核桃似的。 阿明仿佛听到了从深邃的苍穹里传来了福音,心跳顿时加速。他已经耗候得不能再耗候了,就像饿了的小狗儿闻到肉骨头的香气那副迫不及待瞪着乌珠儿想吃的样子。 机不可失,他挺了挺胸膛:“去就去,你还以为我真不敢吗?” 小露迟疑了一下,也不言语,随后推着车儿进了小门儿,在自家单元下的走廊里停好车儿。阿明也停好了,跟在她屁股后头往上走。 小露较交交打开门儿,引阿明进了她的房间。她拉亮台灯,然后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儿来给阿明,自家先去厕所间汏了。一些时间,她推开门儿进来叫阿明去汏。阿明来之前就汏清爽了,只是揩了把脸儿,然后像老鼠似的轻手轻脚钻进了房里头。 小露跪在地板上屁股翘得老老高地铺垫被,又从柜里拿了枕头、毛毯出来,叫阿明睡。 阿明躺下后,小露拉灭了台灯,宽衣解带,将花衬衫换上一件薄溜溜的丝绸吊带红睡衣,也上了床去。 这房间狭小,地上一摊垫被,就没啥个空间了,小露叫他眼睛闭上,转过脸去,几乎是在他头顶上脱的。月光照进窗户来,柔柔地洒在房间里。贼伯伯阿明侧着脸儿,假闭着眼儿,还是偷偷摸摸地眇见了些她凹进凸出的身影儿,心里头像有面小鼓儿似的敲打了起来,卜突卜突的。 有时月牙儿朦朦胧胧的比皎亮亮的圆月更有诗意,更是美妙,阿明就是喜欢看这样的月色。 这一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油然而生,魂灵儿仿佛飞出了窍门去,粘附在了世上万物都比不上小露那好看的人体上。 不仅仅如此,有种幽兰之香如游丝一般,在月色里、在房间里飘漾着,这又比花儿的香气更令他醉身醉心。 她的头在上面,他的头在下面,翻来翻去翻到后头都翻到一个方向来了,之后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相距一尺半的距离。 她的乌黑的秀发散落下来,有几根拂在了阿明脸儿上,痒痒的舒服。 也许都做筋骨之故,谁也不先说话,但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阿明很喜欢听邓丽君《夜来香》这首歌的,这时这首歌儿在他耳际反反复复地回荡着,那么地情深,那么地热烈。他醉在她吐露出的幽幽的芬芳里,好几次抑不住要拗起头来,去吻她的脸儿,但又不敢。 尽管夜色茫茫,借着月光还是能看清梦寐以求的她那鲜润的红唇,两只明亮的眸子闪烁着令阿明心旌晃动的情波。 阿明的枕头和被单很少洗汏晒太阳,虽然他闻不出自家枕呀被上的老腻头气子2,但汗酸臭积久了肯定有——小洁那次来他家就说起过。他躺在这夜香中,仿佛自己成了神话小说里的小仙童,在玉阁香楼里神游,美滋滋的无法入睡。 “阿明,你困搞怎么介会动的?”小露双手枕着脸儿在床沿边,舌透香氲。 “困不熟。”阿明痴痴地仰望着她。 “想法多多,是吗?” “当然。” “想谁?” “想你。” “不想阿姐?” “不想。” “真的?” “不骗你。” “那晩你对我说过欢喜的话,你会赖掉吗?” “不会。” “那么,礼拜天我们去划船儿,就叫阿姐一起去。不过。。。。。。” “不过啥西?” “不过、不过你要对我做出亲热的样子来,叫阿姐做我们的电灯泡3。” 【注释】 1疑佬佬:杭州话,怀疑、不确定之意。 2老腻头气子:杭州话,物品肮脏积久了的臭气味。 3做电灯泡:夹在一对恋人中间做陪衬的人。 第109章 138. 拍照 又是一年荷花盛开的日子。 以前和杨梅、阿娟看荷花,都是站在湖岸边儿上看的,那近处的荷花都被人摘走了,不甚看得清楚,有些眼不饱。这次他和小露、小洁在岳湖租了条自划船儿,摇到荷花堆儿里看,三个人都是头一遭,所以都很兴奋。 太阳有时出来,有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碧波粼粼的像万千条鱼鳞儿在闪耀,而不出来的时候,西山倒映着的绿茵茵的湖水儿微微荡漾着。风儿始终徐徐的,带着些叶味花香,不浓不淡,扑入鼻中,很是神清气爽。 有时水鸭儿发着尖叫声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有时浮在水中拍扇着翅膀游来游去。不远处的三孔玉带桥,有太阳时像百尺虹光,无太阳时如一痕螺黛,连接东西的苏堤和金沙港。那时桥儿上还没有亭子,桥下是青光光1的湖水,两边儿是绿葱葱的树木,而桥后头则是起起伏伏的山儿,山儿上头有几朵白云在蓝天里悠闲。 这天小露穿着小花儿的无袖连衣裙,头上戴一顶宽边的遮阳帽儿,小洁则穿戴着一套白色的休闲装,一个古典,一个新潮,吸引了不少回头的眼光。 阿明那夜假痴假憨地问小露如何同她亲热,是抱是搂还是吻香儿,惹得小露气鼓鼓地不理他好些时光。后来又问她会不会使他俩产生矛盾而不愉快,小露则斩钉截铁地非要阿明对她表现出亲热来,以绝小洁的念头。 事已至此,容不得阿明再心挂两头,只是小洁对他的好更多一点,这叫他有点过意不去。鱼和熊掌既然不能兼得,那么也只能抓住一个是一个了——阿明是抱定这个念头去的。 两把花伞儿撑了开来,船儿荡开湖岸,清脆地几声响,往绿色浓密的荷花丛中晃荡荡地去了。 阿明耐悠悠地摇着桨儿,船头上两个美人儿坐的立的,正的反的拍着照片,似乎与天与水与绿融合在一起了,笑声不断。 风景无限美,而人更胜风景。 天儿毕竟热,阳光又照着,阿明摇着摇着,已是满头大汗了,连背脊都湿淋淋了。这时小洁扑在船帮上,在湖水里打湿了小毛巾,递给了阿明,又打开矿泉水的盖儿,等阿明揩好脸后给他喝。 这时小露在她的背后,朝他翘眼儿,努嘴儿,一副样子既好看,又难看。阿明想接又有些不敢接了,比停在湖里头的癌头鸭儿还要癌头鸭儿。 但他还是接过来揩了、喝了。 “阿明,来,我给你拍张照片。”小洁的脸儿比水波还要温情。 船儿停着了一些时间,水鸭儿便游近来,湖水荡起了涟漪,泛起了些碎碎的银光。 “阿明,你是鸭儿王,将来要做鸭儿2的!”小露叫道。 阿明晓得小露在说气话,也不答理她,操着桨儿,划水的样子,让小洁拍。 这时船儿剧烈地晃了一晃,要倾翻的样子,满天的水珠儿倾了下来,飘落在阿明和小洁的身上。 阿明吃了一惊,竭力用身子稳定船儿的重心。他会游泳,不怕落水,但怕他俩落水,这里水深水浅又没数帐,救哪个好? 船没翻身儿,笑声哈哈哈起来了。是小露在笑,一手拿着伞儿,一手捂着胸口。原来是她恶作剧,用伞儿掏起水来。 “阿妹,吓死我了!”小洁的脸孔都煞煞白了。 “阿明,假如船儿翻了,你救哪个?”也有水儿落在小露脸上,她抹着脸儿道。 “都救!”阿明毫不犹豫。 “我问你先救哪一个?”小露刁钻。 阿明纵有满腹的肚才,这下回答不出来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朝两个美人儿尴里尴尬地直笑。 船儿划进东一簇、西一片的荷花丛中去了,一大片绿色映入眼帘。这绿真的绿得无法形容,就像兰陵笑笑生大师描写***也只能用“畅美不能言”五字作结一般,阿明只感到,仿佛自己的心中也快醉成一片绿了。 洁洁白的、粉红色的花朵儿随处入眼。香风中,这些花朵儿摇着头儿似在向他们微笑,而绿衣裳在清澈的湖池中联袂翩翩,又似在欢迎他们的到来。从荷叶的深处,传来几声水鸭子的鸣叫,清清脆脆地似在回应岸柳上鸟儿的啼声。一片云儿移了过来,遮挡住了阳光,花朵儿、绿叶儿变得更加恬美了,风姿绝代。 “并蒂莲!”也许小露从未看到过并蒂莲,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起来。 那是一对白色的花儿,相依相偎着,不舍分离的样子。就在两个丫头В喜拍并蒂莲的当中,阿明忽然想起回送给阿琴的那首《并蒂莲》诗儿来。 “风儿走进池湾,留连在粉红的梦幻,不忍拂动,月下同心的花瓣。。。。。。” 读的诗儿、写的诗儿太多了,他记不得全部,却还记得开头的几句,便默念着。念着的时候,想着阿琴的同时,又想想可爱的两姐妹就像并蒂莲,那么亲密无间。如果他俩因他而产生不愉快,甚至剪断姐妹情谊,这对自家来说是造了一场孽。但这场孽看来不得不造,因为小露关照过他,要他对她亲热,以绝小洁之念。尽管他还未抓住机会来亲热,但一旦对她亲热起来,那么受伤的小洁又会如何呢? 凭良心做人,阿明还没对女人造孽过。他想象得到,也体会过,对一个异性欢喜而得不到,就如当初杨梅、秀云、刘三姐走了,他是多么地伤心,甚至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如今,可爱的小洁或许要吃他之前吃过的苦头了,他实在于心不忍。 老天爷往往是这样的:给了你智商,不给你情商;给了你财富,不给你健康,总要叫凡人带点缺憾闭上口眼化为青烟去。小洁好傍不傍,傍到了阿明,而阿明却偏偏是个吃对相貌儿的人,那么小洁也就命该如此了。 “阿明,你在想啥西?来,来,来,帮我们拍照片。”小露站在船头直喊。 阿明放下桨儿,翻过船档儿到了前头去。三个人挤在一堆儿,重心不稳,船尾巴快要翘了起来,船儿晃荡得厉害。这时小洁站不稳,晃来晃去晃进了阿明的怀里。阿明下意识地紧紧地抱住了她,往后头退。 此时船儿稳定了一些下来,但小洁还在阿明的怀中,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感到温存,紧贴着阿明的胸膛,小鸟依人一般。 “阿明!你在作啥?”船那头小露两只手儿撑着船帮儿,像是在吼。 阿明看了一眼小洁,晓得自己失态了,连忙放开小洁。小洁半眯着眼儿像朵含羞草似的朝阿明一视,回到了中间去。 “妹妹,阿明没作啥,刚才。。。。。。刚才差些掉到水里去。”小洁道。 “他就趁机吃豆腐!”小露两只眼儿像铜铃。 “不吃豆腐,不吃豆腐。你们看!你们看!并蒂莲上有蜻蜓停上去了!我给你们拍照片!拍照片!”阿明边解释边喊。 是有只蜻蜓停在了并蒂莲上,这下两个丫头В又来劲头了,递了照相机过来,催促着阿明快拍。 阿明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有一人照的,也有两人合照的。 “妹妹,你同阿明一起拍一张。”小洁像个做姐姐的。 小露这下开心了,挥着白嫩嫩的手儿叫阿明和小洁换个位置,然后拉着阿明的手儿并肩坐在船头上。 “你介一本正经作啥?搭在我肩膀上。”小露轻幽幽对阿明说。 站着拍照与坐着拍照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身儿贴得近,有亲热感。阿明正做筋骨,小露还叫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便更有些心慌卵跳了,亏得有花伞儿半遮着,还有荷风也凉爽,不然他的鼻头汗就更多了。 “亲热。” 阿明刚猴抖抖地把手儿放到小露的肩膀上去,又听到了小露轻罗罗的话儿,但一时里还拿不定如何去亲热,呆白白地看着她。 “吻我。” 阿明忽然感觉到腰间像小时候被蜜蜂叮了一口似的刺痛,他不自主地转过身儿去看去摸,这才晓得是小露修得尖尖的指甲儿戳痛了他。 船儿有些动来动去的,这时小洁已对准了镜头,叫着要拍了。阿明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只感到有股热血往心头上直涌,于是便把唇儿贴在了小露的香腮上。 这一吻,吻进镜头里去了。 小洁粉红色的脸儿倏地变白了些,眼里放出了惊讶的光。 “阿姐,再来一张!再来一张!” 小露的手儿更紧些搂住了阿明的腰儿,而笑着比荷花还要好看百倍千倍的脸儿几乎要贴着阿明的脸儿了,一种比荷香还要诱人百倍千倍的香气直入阿明的心肺——阿明神魂颠倒了,眼光里顿时放射出了勇气和爱意。 比前一张更自然更亲热的照片瞬间在快门中留在了今生。 这一亲热,小露显得高兴煞了,而小洁则低下了头儿,眉间似乎被一层乌云笼罩住了一般。 船儿荡到了玉带桥旁,太阳光被桥栏儿和高大的水杉树遮挡住了,绿阴阴的一片,风儿也比它处凉爽许多。 他们系了缆绳,上了岸到桥头去拍照。北头的背景是岳庙,南头的背景是花港,风景甚是秀美。 “来!来!来!我给你们两人拍一张。”阿明拉过有些闷闷不乐的小洁。 “阿姐,来,我们先一起拍一张,等些儿你再给我们两人拍。”小露当仁不让。 小洁被拍的时候有些不自然,笑容也是惨淡淡的,如同湖里那绿阴阴的水儿似的。 两姐妹站在一起,不再像刚开始下船儿时那么亲亲密密了,这时好像有些尴尴尬尬的样子。阿明不敢正视小洁,生怕小露不舒服,但他有时眇一眼小洁,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唉!小洁,表怪我,我是夹在当中,两头难做人呀!”阿明心里暗暗道。 当小洁给阿明和小露拍合照时,小露搂着阿明的腰儿已是很自然了,而阿明不但搭着她的肩膀,还花搭搭3地抚摸起她雪白粉嫩的臂儿来。 他俩都侧着脸儿,就那么贴在一起,微笑的样子比并蒂莲还要好看,有几个游客撑着伞儿过来,都停下脚步儿羡慕地看。 “阿明,再吻我!阿姐,再给我们拍一张!”小露道。 “小露,这。。。。。。”阿明有点不好意思。 “这、这啥西?睡都睡过了,怕啥西?”小露放开喉咙。 “妹妹,你说啥西?你们睡过了?”小洁大声问道。 【注释】 1青光光:杭州人对青色且有光亮的叫法。 2做鸭儿:杭州人戏谑男人靠女人吃饭的一种叫法。 3花搭搭:杭州话,花心表露在行为上。 第110章 139. 雨夜 中饭是在岳湖楼吃的。 阿明到了这一步,已无退路好走,也就打开天窗做起事儿来,与小露有说有笑,有时还撩手舞脚的,俨然一对恋人。而小洁则先是小瓶头的竹叶青,再是大瓶头的啤酒,一杯一杯灌下去,什么话也不说,自个儿喝着闷酒。 租船儿、拍照片的钱儿是小洁出的,吃饭的钞票阿明不好意思叫她再出,便抢着去会钞了。 小洁的脸孔血沥大红的,出了楼来,走路晃当当1的,说话的舌头也搭牢了。去游船码头拿自行车时,她径直跑到湖边,对着湖水哇哇起来。 吐了半边,好在旁边有颗大樟树,荫凉些,她便在石条凳儿上躺坐了一些时间。本来打算好下午去曲院风荷耍子儿的,她这样子,阿明也拿不准了。 小洁恢复了些过来,但捂着肚皮,还是一副难过的样子。 “阿姐,我们曲院风荷还去不去?”小露问。 “出来难得,你们去,你们去,我在这里坐会儿,等你们。”小洁道。 阿明、小露看看小洁也实在不行,曲院风荷就在旁边,不去可惜,就叫她休息。 “阿明,今天你巧穗儿捡到了是不是?”路高头小露道。 “小露,是你叫我对你亲热的噢!”阿明捡了便宜还卖乖。 “阿姐吃饭的时候问我们是不是同居过了,当时我回答‘是同居过了’,心都要跳出来了。” “亏你说得出口。” “我不说,阿姐不会死心。” “小洁那副样子,实在蛮罪过泥相的。” “你可惜她是不是?那你跟她去好了!你去呀!” “小露,你走得介快作啥?我说说而已。” “我让你摸,让你吻,你难道还歉不够?” “够了够了,足够足够!” “我人都说成是你的了,你叫我还有脸孔做人?你走!” “小露,你表生气,刚才说小洁是就事论事,我说过欢喜你就是欢喜你,要不,那天就同小洁了。” “你现在还来得及呀!” “来得及也好,来不及也好,我只要你!” “真话?” “真话!” 小露的脸孔终于由阴转晴了。她扮起俏作来,阿明心里头都觉得寒滋滋的。 风儿却有点热乎乎的。午后的阳光直照下来,毒辣辣的,然曲院风荷里太幽静、太优美了,有大树,有小树,青青翠翠的一片,太阳的毒辣便不那么叫人害怕了。 小桥亭阁都被绿色包裹着了,不论你站在何处,坐在何地,四面都是滴滴绿2的荷叶儿,只有林间空处的上头是碧蓝蓝的天儿。那上层的荷叶,绿翠叶润,好似少女的肌肤自身焕发出来的青春,光亮亮的透着蓬勃的活力;下层的荷叶,则绿浓叶重,仿佛是一个成熟的美女子,微风中贴着水面,与清波绵绵细语。花朵儿都已羞答答地开了,展现着素雅的容颜,还吐露着淡罗罗的芬芳。这幽香丝丝入鼻来,令人爽答答3地欲醉。 风景如画,可阿明有心思,游心有点贱答答的。这点小露看出来了,撇着个嘴儿,也不高兴的样子。 “阿明,有些事儿没办法的,你不要想得太多。笑一笑!”小露在给阿明拍照的时候,也许看到阿明这张喳污脸孔,宽慰他道。 “我没想太多,只是我不上照,不喜欢拍照片。”阿明勉勉强强笑道。 确实,阿明拍出来的照片没有一张好看的,头像冬瓜,眼儿不大,身子又瘦不拉几的,背脊也有点儿伛。不过,他此时心里头还在替小洁难过,所以找个借口。 “阿明,你肚皮里有几根蛔虫我还会不晓得?你不要假痴假憨了。” “小露,我们都已这般样子了,小洁也有数帐了,不会再插进我们中间来了,即便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她那里去的,这点你放心好了。” “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拉钩!” “拉钩就拉钩!” 他和她同时伸出小姆手指头来,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阿明勾着小露柔柔嫩嫩的小姆手指头,仿佛天上最漂亮的一朵云带着热烈飘落到了他的心坎头。他看着花草间飞来飞去的蝴蝶儿,触景情炽,不忍放手,使劲一勾,把她勾入了怀里。 公园里除了鸟鸣鸭唧,再没有什么来打扰他俩了。 之前的搂腰、搭肩、吻脸都是假假儿的,是做给小洁看看的。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半点儿的虚假,两颗心儿彼此给与,融化在曲院风荷的绿色里了。 “阿明,你还会再离开我吗?” “不会。” “之前你离开我的几年里,我时常做梦,梦——梦见你。” “梦见我啥西?” “梦见你和阿姐去了,梦见你和别的女孩子去了。你知道我姆妈为啥叫你买骨头?” “你腿儿掼坏了。” “其实我姆妈有这个意思,我也想看到你。” “哦,原来这样的。” “你相不相信?” “相信。” 两人抱得越来越紧,在花香中倾吐着爱意,若不是有人过来惊断了他们的绵绵,他们几乎忘记小洁在岳庙那里等着了。 这一天对阿明来说,既愉快,也不愉快。他觉得自家就像个攀岩的人,凌空着脚儿在半山腰上,脚底下是万丈深渊,而头顶上却是万紫千红。这个年龄的人了,再说傍到了十分中意的人儿,如再不抓住藤儿往上爬,那么只有继续挂罐儿了。 于是,除出硬被拉去麻将桌上顶乌儿4外,他两脚生烟,魂灵儿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儿拖着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小露家跑。 他俩就坐在窗口缝纫机前,有时有月亮,有时没月亮,有时下大雨,有时下小雨,一杯清茶,几颗瓜子,听着蛙鸣虫啾,谈菜场里的传闻,说墙门里的故事,间或说几句下作话,摸一下手儿。有时蒋阿姨、董伯伯、小波、曲玲也插进来,海阔天空地说社会的变化、城市的过去,颇是有趣儿。 谈得晩了,或者刮台风,下大雨,蒋阿姨会叫阿明睡在她家——这自然是睡在地高头的。 阿明时常想起与杨梅断掉后,那骑驴人一天到晚钳牢她,而今他也像只老毛钳儿5,紧紧地钳牢小露了。 小兄弟们谈恋爱时,三日两头在恋人家,想叫他们出来玩都难,阿明还时常怪他们重色轻友,现在回转来想想,原来女色是如此地迷引人啊! 最后一声蛙鸣听不到的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儿,窗外的夜墨墨黑,上头的雨水儿落到下面的遮阳棚儿上,滴滴答答的很是清脆,好像上界的仙子要敲开下界人儿的情扉似的。 “阿明,你冷?”小露靠在床头挑着毛线,见阿明把毯子裹得紧紧的,似乎冷,问道。 “不冷。”天气转凉了,地里寒气重,但他打肿脸孔充胖子。 “上来睡。” “上来睡?” “不想?” “嗨!你又来开玩笑了,吊我胃口!” “不吊你胃口。” “真的?” “真的。” “小露,那我爬上来了哦!” 阿明就像匍匐在山头下坑壕里的憋了已久的战士,听到了冲锋号,倏地钻出壕沿,勇敢而坚决,跃上山头去。 一钻进被窝,热烘烘、香喷喷的感觉顿时弥漫周身。他的神经仿佛枯木逢了春般地绽涨开来,身子随之而抖抖瑟瑟个不停,呼吸急促得快要透不过气儿来。 “谁叫你和我一头困的?困后头去,隑墙头6,不准傍我!” 小露的话就像司令员的命令,容不得阿明这个战士半点儿的违抗,只得乖觉觉地爬了起来,睡到了她脚后头去。 那床儿太小,棕棚也有点儿塌塌落7的,像虾儿似的弯着身儿,像壁虎儿似的贴着墙壁,这样子睡着很不舒畅,但能傍着小露的腿儿,热乎乎的,阿明已是十分满足了。 有时小露的脚儿要动来动去,阿明心痒手痒,禁不住去挠她的脚底板儿。小露一脚头踢了过来,好踢不踢正好踢在阿明的眼角头,踢得他直叫痛。 “哼!骗我来同情你吗?” “小露,你这一脚踢得我真当痛!” “该死!哪个叫你介孽撮!” “你的脚底板儿太香了,我熬不牢。” “你熬不牢,就动手动脚?” “我小时候看到隔壁邻舍的大人给他的女儿捞痒过的,他女儿扭来扭去的,发靥煞了,所以也想捞你。” “呵呵,你以为我也会扭吧。” “是的,没想到你狠狠踢了我一脚。” “就是要踢你,踢死你,谁叫你介坏!” 后半夜的风声、雨儿大了一些起来。静罗罗地听着这样的风雨声,在暖烘烘的棉被肚里,若即若离、有意无意的擦擦踫踫,这种美妙的感觉要比婚后无遮无掩地好上八万倍,尤其对你所喜欢的人将要到手但还不能肯定能到手的时刻,更是如此。 “阿明,你困在后头毛不舒服的,腿儿想伸伸直也不敢伸直。” “是你叫我困上来的噢,你表来怪我。” “我不怪你,还能怪哪个?” “你再怪我,我就摸你屁股了!” “你敢?” 【注释】 1晃当当:杭州话,摇摇晃晃。 2滴滴绿:杭州话,苍翠欲滴。 3爽答答:杭州话,爽心爽意。 4顶乌儿:杭州话,顶空缺、填补缺额之意。 5老毛钳儿:杭州人对湖蟹上两只有毛的大钳子的叫法。 6隑墙头:杭州话,靠、贴着墙头之意。隑,读“该”,依靠。 7塌塌落:杭州话,下陷凹落之意。 第111章 140. 见娘 国庆节的那一天晚上,阿明回到缸儿巷,酒意已去了一大半了,但头脑子还是有点昏沉沉的。他不洗也不汏,便躺倒在床上。 这一天,他跟着小露全家去了祥符桥镇,参加小露表哥金阳的婚礼。婚宴是在金阳大饭店办的。大饭店在104国道祥符桥边,三层搂,装饰有点罗马古典式的,霓虹灯闪烁起来,很是富丽堂皇。 那时的祥符桥,一条脏兮兮的叫宦塘河的小河儿穿过东西,四边儿都是河汊浜荡、农舍菜田。这家饭店的房子占地不少,造型新颖,算得上是北郊最漂亮的,自然也是最高档的饭店,它的老板就叫金阳。 而一听到金阳的名字,阿明的无名火儿就起来了,就像河里头机帆船儿上的黑烟儿,一股股地要冒出脑门儿来。 就在那个雨夜,小露属于了阿明。 在属于阿明之前,小露躺在阿明的怀中,一边啜泣,一边叙说。 那还在她十二岁时,她去祥符桥玩,金阳便强奸了她。 接着她便发了场大病,一个多月后才渐渐好起来。她觉得她的怪脾气就是金阳给她造成的,事儿虽然过去十年了,那在他家后房间帐子里的光景她记得很清楚。 水太清了没鱼,女伢儿太漂亮了少处女。 阿明当时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抹着舔着她的眼泪水儿,就联想到杨梅了。他俩的遭遇如出一辙,而偏偏又叫阿明都撞上了,这也许是前生前世就已注定好了的,阿明想逃脱也是万难逃脱得掉的。 这种男人最最忌讳的事儿令阿明义愤填膺,可又无可奈何,只能对着夜雨暗自叹息。 小露生怕阿明得知后看不起她,眼儿甚是可怜,身子在瑟瑟发抖。之前阿明给她看了脚上的疤痕,她并不介意,也很同情他小时候的不幸,这叫阿明很感动。如今她把她的隐私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他心里头又怜又爱,想着自家曾经的苦难,便惺惺相惜般地做出了更大胆的爱意。 只是他怕她怀孕,昂首伫立在洞天福地口犹犹豫豫的。 她从枕下拿出了两只白色的小袋袋,说是她姆妈把它塞在下面的。阿明拿着一看,激动得一塌糊涂,打开袋儿,套上套儿,毫无顾虑地勇闯黄龙府了。 他和她的恋爱关系就在这一夜确立了。 之后的日子,他带着她看电影,逛商店,还一个个去了小兄弟的家,也上了翁家山见哈拉。小露的美貌自然盖过了所有小兄弟们的婆娘,叫小兄弟们羨慕不已,阿明迟来和尙吃厚粥,风头出劲,也沾沾自喜得不得了。 而明天的日子,阿明要带小露去见阿爸姆妈了,这又叫他高兴。姆妈在他找对象的事儿上碎烦太多年了,如今终于能完成姆妈的心愿了。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高高爬出中河边儿的树梢头了。 金秋十月,不冷不热,天气最舒服了。马路上、树间里挂的门口吊的彩旗、灯笼,缤纷多彩,时尔有鞭炮响起,一派节日喜洋洋的气氛。 姆妈为了小露来,肉呀鱼的准备了一些好菜蔬。还封了只66元的红包儿——四媳妇她已等得好久了。 小露穿着长袖绿花儿的连衣裙来了。她身高1米60,穿着高跟鞋,亭亭玉立,就像那出水的荷花,带着清香,在门口停下了车儿。阿明第一次正儿八经带对象回家,又看她那副美压群芳的样儿,激动兮兮地立起身跨出门槛去迎接,帮她停车。 国庆节都放假,好巧不巧,杨梅回家来吃饭,骑着车儿过来,看到了这一幕,在自家门口停下车儿后,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眼睛也直直地盯看着阿明与小露进门去。 阿明很少回家,回家挖口饭,就匆匆走了,好久没傍到杨梅了。事情就这么奇怪,你想在某个时段遇到你想要遇到的人往往遇不到,而不想遇到的人却往往要遇到。这个时候遇到杨梅,阿明心情有点酸涩,也有点虚荣。 都说初恋的滋味是最隽永,最刻骨铭心的,到死也忘不掉。阿明与杨梅之断,并非两人所愿,而据说杨梅婚后得了一种病,常常精神恍惚的,这很揪阿明的心。如今找了个相貌儿并不比杨梅差的小露,而且年纪也小,这也补偿掉了他过去的情憾。 莲子向来欢喜女伢儿,看见小露又像花儿一朵,真当欢喜得不得了,握着她的手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个没完,不停地给她拣菜;锡顺或许没想到儿子会有这么大的本领,钓牢了一个如花似玉年纪比他小五岁的姑娘儿,也笑开了脸儿。 “小露,阿明其他都好,就是懒点儿,不会自己照顾自己,这点儿要你多操心了。” “阿明,你自家也要勤劳点,那个时光要读书没时间,现在书不读了,多洗洗汏汏,自己身高头、屋里头弄弄干净。” “小露比你小介多,你要有数帐,不要没数不帐。她上班路远,又要经常加班,辛苦,你多体贴体贴她。” “我有几次到水漾桥来看你,你不在,隔壁头麻将乒里乓啷响,你不要同他们去赌噢!” 姆妈嘴巴不停落,啰里八嗦说了木佬佬,说得小露脸孔都红了。 在姆妈拉着小露到后屋头去塞红包儿、聊私话时,阿明到斜对面的茅坑里去喳西。一出门,就看见杨梅捧了只饭碗坐在小椅子上,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眼色也没有过去那么有神光,但还是给人一种恬美的味道。 “阿明,好久不见,回家来看姆妈?”杨梅立起身来,主动打招呼。 “是的,看看姆妈,吃顿饭。杨梅,你还好——好吗?”阿明最关心的就是这一点。 “好?——不好。” “不好?身体不好?” “精神引起身体。” “为啥?” “一言难尽。” “你自家身体要注意,多放松放松,多调节调节。” “急个套放松?急个套调节?” “多去小姐妹那里走走,多出去西湖边儿荡荡。” “这个我晓得。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 “可以说是的,来见我大人。” “不错,真的不错,你要珍惜,今后不要从奴隶到将军。” “哦,有数,有数。你现在住在哪儿?” “大学路。你呢?” “水漾桥缸儿巷。” 说着话儿的时候,阿明的眼睛斜眇着自家的门口头,生怕小露出来看见。果不其然,小露出门来了,阿明赶紧往对面去。 吃好饭后,去新华电影院看《雷场相思树》这本电影的路上,小露问:“刚才那个跟你说话儿的姑娘儿是谁?” 阿明还以为小露没看见他和杨梅的谈天,这一突然的问,本身反应就慢半拍,这时结巴了一下:“隔壁邻居,叫杨——杨梅。” “这名字倒是蛮好听的。你们谈啥西?” “好些时间没傍到了,随便谈些。” “小时候的故事,还是大了以后的故事?” “没说那么多,就是问下目前好不好。” “你走到对面去时,直到你回来,她捧着个碗盏一直坐在门口,看你的眼光,看我的眼光,跟一般的女伢儿看人不一样啊!还有,她直朝我笑,我就觉出你和她的苗头不大对呀!” “嗨,小露,邻居嘛,小时候常常一起搞搞儿的,大起来傍到了,就说那么几句。” “她有没有结婚?” “结婚了,有了个伢儿。” 电影讲的是邱原、季刚等五个解放军战士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勇敢战斗、壮烈牺牲的故事。当小战士刘国政毅然趟雷开路时,电影院里响起了抽泣声。阿明看着,联想起去年六月底在湖滨路上看到的一幕,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陆一军的军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向武林门方向,车上载满了从老山前线归来的战士。他们挥舞着军帽,唱着军歌,歌曲一停,齐声大喊“我们回来了”。杭城的老百姓挥舞着手儿,纷纷地追着车儿走。阿明是个民兵连长,在军训中差点儿被手榴弹炸死,是解放军叔叔救回了他一条命,所以对解放军很有感情。他也奔跑着,一只脚儿踏上军车的后车杠,同战士们握手。后被人一挤,掉了下来,亏得军车驶得慢,前一辆与后一辆有些距离,阿明没被轧得糊闹闹1、扁渣渣,但还是鼻青脸肿了好几天。 “阿明,我们中国为啥要打越南呀?过去好像支援过他们的。”小露不读书,不看报,政治、军事都不懂。 “越南佬是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夺我领土,杀我边民,所以我们要打他。过去美国佬侵略越南,我们节衣缩食,粮食、武器支援他们木佬佬,现在反过来咬我们一口。” “你看,介年轻的战士都死了,多可惜啊!” “所以我们活那动,算是幸福的噢!” 看完电影回小露的家时,小露眨着眼儿,想说又不说的样子。 “小露,你有话直说,囥在肚皮里,你也不舒服,我也不舒服。” “阿明,你姆妈说你这人做事儿蛮随心的,心血来潮时,啥个后果都不管,叫我好交交2管管你,其实我哪里管得牢你。” “我姆妈也真当发靥,我有啥个东西好叫你来管我的?” “是呀。你有文化,有主见,又不是个弄不灵清的哦子猫儿,是用不着人家来管的。可是。。。。。。” “可是啥西?” “我说了,你表生气噢!” “尽管说,没关系的。” “这样的。你姆妈说你家伢儿多,条件不是太好,叫我帮你存点钞票起来,假如明年下半年我满23岁,符合计划生育好结婚了,也可以派点用场。不然,全靠父母亲拿出,你工作到明年将近十年了,一分钱也没积蓄,总说不过去吧。” 【注释】 1糊闹闹:杭州话,烂糊的样子。 2好交交:杭州话,好好地。 第112章 141. 絮语 隔壁头美琴像蛐蛐草儿似的掀几掀几1又来掀阿明打麻将了。 这打麻将就像抽烟儿、吸毒品一样,一旦上瘾了,要戒掉也是比较难的。阿明是一根筋通到底死不倒蛋的人,对某样东西欢喜上了,不会刹车,直要撞得了血出拉污才肯刹锣。 不过,这个时光他还没上瘾。 麻将还是一块头的,因为阿明已从当月开始拿出20元交给小露去储蓄,另加4块去买有奖贴花,而过日子的钞票总要留点儿的,所以袋儿里子弹不多,只能小搞搞。那敏儿来叫他打逢三进一、五块头的麻将,阿明搁不牢,头颈早就缩拢了,回报个快。 杭州佬有句话叫“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按着这句话儿,阿明近来与小露打得火热,那么赌运也就不佳了。 “阿明,你这只捞污手2,昨天夜里头是不是又摸过、捻过了?”阿明牌风不好,听不到他的胡牌声,美琴还要臭他。 小露隔三岔五到缸儿巷来,隔壁邻居都有些熟悉了。美琴能干过头,小露不大要看她,在阿明面前骂她“蚀骨分子”、“馋星婆儿”,叫阿明少同她说话。阿明也依着小露,尽量避开美琴,但打麻将,坐在一起,难免要开几句玩笑。 “美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燥搁着,没人摸你,没人捻你,所以财神都跟着你走了?”阿明反唇相讥。 “我是一根索儿捆着,三点一线,不是厂里、大人家,就是这里,美琴一个人自由自在,又想得通,她想捻还怕没得捻?”福祥的老婆红英生得小巧玲珑的,但脸色黄交交的似乎睡眠不够,她打麻将闷声不响的,这时也说话道。 “红英,你表看阿明这人不咋地,找个对象还真的掼得过钱塘江。男人家就喜欢女人家漂亮,死了也做人过了。我们女人家虽然也喜欢男人家帅,但考虑更多的是能够撑起一个家的男人,你说是不是?”美琴好像有些感叹婚姻。 “当然啰!男人家不会挣钱儿,胡喊喊过日子,帅又当不来饭吃的。”红英颇有同感。 美琴、红英加上巷里头一个女邻居阿芳,三个В爿头一台戏,你一句、我一句说着男人,总离不开一个“钱”字。阿明不会挣钱儿,听他们说话,声声如同针儿般戳在心口头。 确实,这些年来,脑子里装进了不少知识,袋儿里却没装进一分钱。眼下正儿八经有对象了,最简单的吃吃逛逛耍子儿都离不开钱儿,接下来准备结婚的化费要更多,如今对如何去挣钱一筹莫展,却坐在麻将桌前为几块钱喉长气短,有得赢也就不负时光,没得赢还要受气。而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打麻将,要么三洞归一仙,要么三洞吃一仙,阿明没麻运将三洞身上的钱儿归到自家身上来,可怜巴巴的十几块钱儿反而被三洞分吃了去。 他垂头丧气地回自家房去,一看不对头,门下面的缝儿里亮着灯光,再一看司匹灵锁,也没被撬破,一想肯定是小露来了。 “那一边说人吃力,想休息,没功夫,这一边却打麻将打得深更半夜!” 阿明一打开门儿,坐在床高头的小露就掼过话来了。也是的,阿明已三天没去她家了,借口也如同小露所说。 “嘿嘿,三缺一,邻居一定要拖了我去,不打难为情的。”阿明推卸责任。 “哼!你是自家想打,不想打,他们拖得动吗?” “是的是的。我不想打,他们拖不动的。” “扎在女人堆里,是不是没魂灵儿了?” “对他们霉干菜、小嫂儿,没想法,没想法。” “想法慢慢交会来的!” “不可能的,邻居而已。” “敏儿同燕燕也不是麻将桌上认识的吗?” “那是他们。” “输的?赢的?” “输了一点。” “多少?” “六、七块吧。” “看你这张脸孔,肯定又在谎报军情!” “差不多,没谎报。” “天要冷了,解百里的那件红色的滑雪衣,我很欢喜,想叫你买来给我,你说牙筋扳牢了,这里倒好,输了一点儿不肉疼!” “肉疼是肉疼的,但输了给他们,总不好去讨回来的。” “我看你,迟早要死在麻将桌上的!” “小搞搞,小搞搞,不会的,不会的。” 阿明坐在小露旁边,拼命地抚摸着她的手儿,嬉皮笑脸的,企图缓解她懊恼的心情。那棉被刚汏过,这里头的水池太小,塞不入,水龙头也像喳西一样,细而小,是小露拿到劳动路去汏的,姆妈翻好再拿过来的。 “你还坐着作啥?还不去汏!”小露杏眼圆瞪。 阿明想想没啥个事体了,便出了去洗脸刷牙,正巧美琴也在洗脸,脸高头涂得像花儿似的,在做面膜。 “阿明,听骂声了?”美琴笑着,幽罗罗道。 “嘿嘿。美琴,小露假如来套你,问我的输赢,就说输了六、七块,表说我输了十多块。”阿明就担心造话戳破。 男人最好不要在老婆面前说造话,万不得已时说了,也要说得圆,不会傍头。要是造话一次两次被戳破过后,那么老婆就不会再相信你了,样样事体要对你打个问号。这样子,你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就会大打折扣,也许或多或少会影响到纯美的感情。 “你与美琴嘀嘀咕咕在说啥西?”阿明汏好爬上床去,小露问。 “没说啥西,随便说说。”阿明搪塞。 温暖的阳光能融化掉厚厚的冰雪,热恋中的两个人紧贴着也同样能融化掉脸上的恼意。 “阿明,你知道我今天为啥到你这里来吗?”小露紧偎在阿明的胸膛上。 “看你的样子,好像有事儿不高兴。”阿明不无歉疚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我阿爸姆妈吃夜饭的时候又吵架儿了,我心里头烦,就到你这里来了。” “他们为啥又吵架儿了?” “还不是为了小洁的事儿。国庆节后到她家去吃饭,你去的,看到的,小洁大人的脸色木佬佬难看,说出来的话语也酸溜溜的。今天中午她大人到我家来吃饭,小洁没来,说着说着,似乎是我们把你从小洁手上抢过去的意思。晚上我姆妈越想越气,叫老头儿今后少去小洁家。老头儿喝着老酒,也发藤头脾气了,偏要去,就这样吵得不肯息。阿明,我现在已是你的人了,你如果再掼掉我,我今后就在阿姐他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我急个套会掼掉你呢?你是我心肝宝贝,欢喜你都来不及呢!” “你嘴巴上说得好听,这两天伴在不三不四的女人堆里,看都不来看我。” “唉!书不读了,有时闲着,就有点想打麻将了。现在社会上打麻将成风,外婆外公不也是很喜欢打麻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也不感到吃力。” “他们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你不一样,既然那时光你介喜欢读书,现在不想你去开公司,办饭店,挣大钞票,你自己也应该去找点有文化的事儿做做,不要老是想去赌。” “我是小搞搞,消磨消磨时光,又不是真的在赌,再说这如果算是赌,也是社会造成的。” “你又怪它了,它又没叫你去赌。” “从前不允许,是资产阶级腐朽的思想,现在虽不提倡,但也没人来管,风头刮过一阵子,又一个屁声也没有了,就像余杭塘河边儿上的鸡婆店,风头一避过,照是照样3又出来了。” “你不要找这个借口,找那个借口。你去怪社会作啥?要怪就怪你自家!难道你同学、小兄弟个个都去赌的吗?” “情况不一样。” “什个情况不一样?比如我想叫你买件滑雪衣送给我,你不想买,我也不好强要你买;又比如有奖贴花,买了十几块,都掼在水汪凼里,银行又没有强要你买。任何事情你自己要有头脑,想一想好做不好做,话说回来,你是个有文化的人,用不着我来多说。” “呵呵,环境蛮重要的,氛围也蛮重要的。缸儿巷这样一个环境,邻居这样一个氛围,我的脑子就潜移默化了。小露,说实话,我读了那么多年书,除出弄到这间房子是实实在在的,其它都是空的,也没派上多大用场,还不如当初像子荣、宝生他们一样去做生意好。” “你现在后悔了?” “唉!鼻头污血都写出,也得不到什个稿费,我现在连看书、动笔杆儿都赖得动了。” 隔壁头两口子为了敏儿离不离婚,为了晚上哪个上去打麻将,经常炸咙皇天吵架儿,甚是叫阿明心烦。然而,缘分是生好的,缘来了好,缘尽了分,都是有定数的。相好的时候沟通必不可少,甚至也是很重要的。冤家夫妻淡棕棚,一滚到棉床高头去,沟通沟通,进沟就通。这两口子后半夜又沟通起来,叫得阿明心痒卵痒,但今夜里阿明却不担心这痒了,因为有心爱的小露陪伴着他。 第二天一早,阿明送小露到厂里回来,脚光儿软软地踏上公司的楼梯,傍见了丙千。 “阿明,这段时间你工作上自家注意点,最好不要迟到、早退,上班千万不要猪瞌冲4,出去打个招呼,章经理在给人穿小鞋。” “这个我有数帐。丙千,小蔡被赶到下面去了,饮料批发部的经理也做不成,来了个小万,代替他做出纳。小万是章经理的小姐妹,红星菜场的人都晓得的。” “再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敏儿也马上要去做巡视员了,不再做劳资工作了。这巡视员名头蛮好听,实际上每天叫他起早下基层摸销售动态,是个闲职。你晓得章经理的用意吗?” “呆子呆想想都想得到,郑经理的几只脚儿她都要斩它断来。” “你自家有数就好了。这次你们团里和工会共同组织去永康方岩、宁波奉化旅游,你去哪一个地方?” “工会名单还没给我,我还没定下来,等看一看名单再说,最好与好说的人在一起,这样耍子儿起来开心。” “这个泮矮子害你入不了党,我晓得你对他恨之入骨,但有时你暴露在脸孔上,我觉得这不大好。阿明,做人要能屈能伸,懂不懂?” “嗯!” “现在入党不入党的事体也不讨论了,潘书记都自顾不下了。” “潘书记自顾不下?” “每个人都想掀掉自家头上的盖儿,难道你不想掀掉泮矮子这只盖儿?” “那么,谁想掀掉潘书记这只盖儿呢?” “阿明,多观察,多思考,像你这样一天到晚无心无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地混日子,在有人想一手遮天的公司里,恐怕要吃亏的。” 【注释】 1掀几掀几:杭州话,撩拔、挑动之意。 2捞污手:杭州话,捞屎手,喻不干净、肮脏。 3照是照样:如同以前一样之意。 4猪瞌冲:杭州话,像猪一样打瞌睡。 第113章 142. 悟禅 绿皮子火车啯笃啯笃缓慢而又平稳地驶出了城站。 过了澄澈一碧的钱塘江大桥,之后一路都是村庄田野、河流沟渠,直到驶出上虞,才见些高高低低葱葱茏茏的山峦。 出了余姚之后,天气转些阴来,山峦渐渐不见了,平畴、河塘里弥漫些薄薄的雾儿。不少田地秋收后荒芜着,更多的是农家种着蔬菜,鸡呀鸭的在菜丛中、水塘里觅食、嘎嘎叫。 车厢里充满了打牌声、说笑声,乱哄哄的。阿明临窗反向而坐,稍稍拉起些窗门,能使烟雾透散出去。刘三姐就坐在另一边顺向的窗口——他俩的眼儿可以对视得到。 尽管宝生、小王再三叫阿明去永康方岩,但在名单上他看到了刘三姐的名字,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宁波奉化。 美琴在章家桥的烤鸡店开张了,几乎不回家来,睡在哪儿只有天晓得。而红英的肚子也凸了出来,到四宜亭的阿婆家养胎去了。 麻将搭子散桃园了。 自小露那夜语重心长地劝告过阿明后,阿明想赌也不敢再去赌了,省得吵嘴。他没事体可做,胡乱地翻着书籍,意外地看到从前写的演义小说,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心底里像潮水般汹涌起来,于是又重新产生了写书的冲动。 据说写长篇小说发表了能赚大钞票的,阿明现在女人不缺了,缺来缺去就缺牙1。 再说这个小时候的书梦,他一直来没有忘记,只是像一粒泥沙,在烦琐的生活里被冲呀冲,冲到心底里暂时停着不动了而已。如今,这粒沙子又被冲动了起来,而且翻滚得很厉害,这叫阿明兴致勃勃,无法安睡了。 他勒紧裤带儿,咽下馋水儿,熬熬省省了一些钱儿下来,三日两头跑官巷口的新华书店,买些有助于写书的书,比如《菜刀记》、《陈赓兵团在豫西》、《刘伯承的故事》,等等。休息天还经常去市一医院对面的杭州图书馆阅览,看到有用处,拼命地抄写下来。而《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的开篇就写蒋介石,所以能到蒋介石的故乡溪口去一趟是再好不过了。 火车是朝东开的,有火车朝西去,两列火车时时在阿明的眼前交会。阿明想象着小学、中学还有夜校的男男女女的同学,就像行驶着的火车,沿着自己人生的轨道各奔西东,不免生出些时光不再的惆怅。 有一个令他情窦初开的人儿就坐在他的斜对面。 那事儿仿佛就在眼面前,他与她旧情复萌,积聚着的情感如同江河奔泻,热浪腾腾。假设再过一个礼拜,或者半个月,那么隔着的这张薄薄的如同桃花纸儿,只要手指头再轻轻一戳,两个人就能融化到蓝天白云里去了。而如今两个人却像陌生人似的,即便在城站上车看到时,连招呼也没打一个。 这一路的领队是小俞副经理、六指头,阿明倒也落得清闲,只管看风景便是了,而她也同样可以清闲。然而,两个人的情弦似乎都在被爱神拨动,不可抗拒,可又都是苦涩涩、痛滋滋2的——他的眼儿朝她看过去,她的眼儿却转向了窗口;他的眼儿转向自家窗口,她的眼儿却直朝他看,始终对不上一眼。 阿明眇得很清楚,一路上努力想捕捉到她的眼儿,如此可以通过彼此的眼神传达忆念,甚至是情感。 刘三姐是司花,美艳动人,尽管与郑经理的风流事儿在下面传得沸沸扬扬,但照样有老不死想吃她豆腐,有正的副的经理想打她套儿,甚至有小伙子围着她屁股转。这些阿明下基层时也曾有所闻,如今只是担心再生些风言风语出来,再说自家也有对象了,出格的样子摆在众人的面前实在是做不出来的。 365次普快中午到的宁波,然后被几辆旅行社的包车送去各景点游玩。 天童寺也好,天一阁也好,那些菩萨们似乎都眯着闭着眼儿,假装没看见似的不赐予阿明与刘三姐说说话的机会,而很好很好的书儿都被锁进在阁楼里,让人无法看到那些怀旧的动人的篇章。 旭日是从东海那头升上来的,明媚的阳光照在了宁波城头。 盘山公路三百八十弯,不是柏油马路,而是碎石子路,狭窄得两辆车儿交会都难。摇摇晃晃、提心吊胆总算到了武岭城头。 路上千壑万涧,云蒸霞蔚,景象甚是壮观,而蒋介石的家乡则是另一番的风景,可以说是秀美。 进入武岭的城门,仿佛进入了桃花源。小街一排枪的浅屋低房都是老旧的,蒋介石的祖宅丰镐房是民国时期的洋房,而青青的山绿绿的水则是原始的。剡溪的水儿碧绿绿地弯来弯去地流着,水声不响,潺潺的;水上面有几条竹排儿,船主撑着竹篙儿,有的往上游的青山里去,有的往下游的田野里去,不时唱响几声当地的曲儿,这时不知从何处传出二胡、笛子声,悠悠荡荡的,如泣如诉的。 那贴着溪流儿的武岭上,参天的苍松翠柏直要伸进青霄里去,危崖峭壁好像是只卧虎在汲水。已是深秋了,溪这边的,溪对岸的,四下里的毛竹林依旧青翠翠的,还有不知名的小秋花点缀在石径的两旁,像小女孩似的甜甜地微笑道。只听到鸟儿的欢唱从林间里传出来,忽儿也能看到鱼儿直跳出水面来。溪边有孩童在嬉耍,有农姑在捶衣,鸡呀鸭的在他们附近叽叽嘎嘎地。 参观好毛氏墓、丰镐房、玉泰盐铺,下午剩余下来的时间是自由活动。也就在武岭下的溪流边,阿明傍到了刘三姐。 “你还好吗?”阿明切切地问。 “一般。”刘三姐淡淡道。 “找好了没有?” “找谁?” 他俩寒暄几句,便沿着溪边上了小道儿,往僻静的地方去,在一处隐蔽的岩石后站住了脚儿。旁边的松树上有松鼠儿在树干上爬上爬下,有时停在那里,瞪着两只乌珠儿,惊奇的样子朝他俩看。前头是青山,脚下是绿水,风景甚美,荡尘涤俗。 “阿明,听人家说,你对象不久前找好了,是不是?” “消息还蛮灵通的。你从哪里听来的?” “龙翔桥那次吃夜宵你还记不记得?” “哦,我晓得了,你是从子荣那儿听来的。子荣经常到你火腿店里来?” “他有时到状元馆、羊汤饭店请客户,吃好饭后,路过了进来转一转,坐一坐。” “嗨!子荣蛮欢喜你的,那天跳舞、吃饭我就看出来了。他对你是不是有想法?” “阿明,你不要瞎搭糊涂乱猜想。即便他对我有想法,我也没想法。” “子荣是个老板了,有的是钱儿,死的能说成活的,一旦他欢喜上了那个女人,糖瓶儿粘芝麻,而女人最喜欢男人粘了,谁都逃不出他手掌的。” “他太花。” “哦,你是怕再吃从前的苦头?” “不单单是这个原因。阿明,你眼角儿蛮高的,最吃对相貌儿,这个对象肯定不差的,是不是?” “嘿嘿,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我是上常日班的,礼拜一休息,啥个时光你带她到我店里来,让我看看,但不要让她觉出是带来给我来看的,我们女人家有第六感觉。” “有机会的时候我带过来。刘三姐,先前我们突然之间不来往了,心里头很不是个味道,你和郑经理到底急个套一回事体?” 说到了正事儿上,刘三姐的脸孔倏地红了,转过身去,垂着个头儿,搓着个衣角儿不说话了。山风吹动着她的秀发,散发着一股阿明曾嗅闻过的熟悉的香气。 “刘三姐,郑经理吃灾后,我还为你担心了好些日子,困不好,吃不入,真的!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很想知道。”阿明上前一步,到了她的侧旁。 刘三姐忽然转过脸儿来,几颗眼泪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眼儿直盯着阿明看。 “刘三姐,如果你觉得我还是你朋友的话,就不要瞒我。” “那一次——那一次去广州出差,陪厂家吃饭,他趁我喝、喝醉后,在宾馆里硬做、做了那事。” 这个在阿明的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她从口中说出来,就像吃了颗老鼠污3似的,喉咙口咕噜咕噜直想吐。 “阿明,这事儿既然发生了,也无法挽救了,后来就与他渐渐好起来了。他对我,对我儿子,对我大人,凭良心说,好得一塌糊涂,吃的穿的,只要我们开口,他会毫不犹豫地办到,但我没想到他会走上那条路。” “你天天和他在一起,真的没想到,还是假的没想到?” “他与施老板、包工头的事儿都是暗罗罗做的。阿明,我那件事儿都已同你说了,你要相信我。再说如果我参与其中,检察院也不会放过我的。” “他受贿、贪污了多少?” “差不多有一万八吧。” “哪个举报的?” “这个我不晓得。阿明,我很后悔当初离开你跟了他去。” “当初你不去,说不定我也不找现在这个对象了。刘三姐,后悔药是没的,今后你急个套打算?” “有好的再考虑,没好的,伢儿带带大算了。” 刘三姐的眼泪水又掉下来了,阿明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旧情旧爱像把火儿似的蓦然间在心头燃烧起来,烧得他心酸酸,肉痛痛,便禁不住地伸出手去,抹着她脸上的泪。 刘三姐痴痴呆呆地看着他,浑身都在抖索。阿明越看越心痛,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情炽炽地双手捧起她的脸儿来,从额角头缓缓地往下吻。 当吻到她红润的抖索的唇儿时,刘三姐使劲地推开了他。 “你的那一个怎么办?”她竟呜咽起来。 “你说我的对象?”阿明打了个寒噤。 “是的。” “。。。。。。” “阿明,虽然我真的很欢喜你,但我不会去做任何人的情人,子荣根本不用说,即使你也不会。” “那郑经理。。。。。。” “郑经理那时已离了婚,是单身。” “刘三姐,你。。。。。。” “阿明,回去好好交去对你那个吧,不要再想我了。” 山岭渐起了些氤氲,剡溪上也笼住了些薄霭,看不见玩耍的孩童了,也看不见捶衣的农姑了,只有袅袅炊烟从白墙黑瓦上的烟囱里冒出来,散开在青山绿水之间了。。。。。。 那时雪窦寺还在修复,遍地是砖瓦、木料、黄沙,但从导游的口中,阿明还是了解了些寺况。相传这里是弥勒佛的道场,香火旺盛,千年不绝。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阿明对着窗月,对着峰峦,听着剡溪里的潺潺流水,默念着弥勒佛的这句话,反复想着刘三姐“回去好好交去对你那个”,悟着做人的道理,心境渐渐平淡了下来。。。。。。 【注释】 1缺牙:杭州话,缺钱。 2痛滋滋:杭州话,痛苦。 3老鼠污:杭州话,老鼠屎。 第114章 143. 月光 冬天来临之前,区司法局法制课的劳科长、办事员小苏来了公司两次,要他讲普法课。过去的教训太深刻了,以往的旧的冤、假、错案刚平反,严打中新的冤、假、错案又层出不穷,省府、市府门口每天聚集着不少鸣冤叫屈的人,有时堵得一条马路都过不去。人们的法制观念确实太淡薄了,再不洗洗脑,这社会如何能公正、公平下去?这四化建设如何能顺利进行下去?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的日子人们痛恨之极,渴望着有个法制的社会。 阿明义不容辞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只是这是区里头组织召开的,在湖滨大礼堂上课,一坐下来就是三四百号人,这比不得区委党校里区区四五十个人。 他要讲的是“八法一例”中的“例”,即《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所以从报纸上、杂志上搜集了不少典型案例,精心准备起来。能够做一个老师是他向往的职业,他可以给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讲许多许多童话,讲自己小时候读书时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可这是不可能的,如今能够给职工们上上课,露点儿自己的见解,这也不错。 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市里、区里的大的小的领导也来了不少。 阿明用手指头敲了敲话筒,“笃、笃、笃”的声音很正常,他扫视了一下会场,上头拉的边上贴的横幅、标语很醒目,只是“嗡、嗡、嗡”声音有点嘈杂。如果这个嘈杂弹压不下去,那么说明上课是失败的,这对阿明来说,是不想它发生的。 “法制像条船,《条例》就是船桨,各位便是船上的乘客。船主操桨划向规定的地方去,各位就要规规矩矩坐着按船的方向去。如果当中有人控制不住自己,擅自玩水,肆意打闹,那么就会影响船儿的前行,所造成的后果也就要那人承担责任。新条例计五章四十五条,明年1月1日起施行。。。。。。” 阿明打了个比方起头后,逐章逐条讲解,重要的条例,都有典型的案例,生动而具体。他掌握了听者的心理,都喜欢听案例,所以会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结束的时候,不少人围了上来,纷纷请教阿明。 “32条严厉禁止赌博,打多少头的麻将不属于赌博?” “30条严厉禁止嫖宿暗娼,现在明娼都有了,抓牢的话,是不是罪加一等?” “跳舞是群众性娱乐活动,《条例》没明令禁止,为啥慢四步时公安要来冲击?” “。。。。。。” 阿明在党校里上课有些经验了,他晓得小老百姓特别是没啥文化的人往往要钻牛角尖。不过,他也学会打马虎眼了,嘻嘻哈哈便应付过去了。 夕阳还挂在西山的上头,晚霞照得大街小巷亮灿灿的。课儿上完,阿明有些累,肚皮也咕咕叫了,便慢腾腾骑到了羊坝头的温州汤团店的门口停了下来。 那店里的鲜肉汤团和鲜肉大包子很好吃,他经常去吃的。这段时间备课,他不去小露家,小露也不来吵他,所以想到哪里吃一点就到那里去吃。 一进门,阿明眼睛亮了一亮。 靠墙头的方桌边儿里坐着两个女伢儿,侧着脸儿的那个扎着一把马尾辫,穿着一件红格子上衣,像是杨梅;背脊朝他的那个剪短发,穿着一件紧身的短夹克,不知是谁。 阿明一看这两个女伢儿有味道,便绕过一张桌子走近去,果然是杨梅。 “杨梅!”阿明有些激动。 他俩都转过脸儿来了。这时阿明看清了,另一个是春桃。 国庆节阿明还见过杨梅一面,春桃是好久没傍到过了。 在他的印象中,春桃是朵黑玫瑰,然而或许大姑娘十八变吧,也或许涂抹了一些粉儿,她格外地亮丽,格外地精神,特别一双眼儿亮晶晶的真当胜过夜空里的星星,这要比杨梅有些黯淡的眼神看上去更加叫男人心动。 “阿明,是你呀!”春桃立起身来,脸绽桃花,惊笑的样子。 “阿明,快坐!快坐!傍到你太难得了!”杨梅也起身来,拖过旁边的方凳儿,同样惊喜。 春桃:“阿明,刚才阿姐还在说你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阿明:“呵呵,缘分,缘分。” 春桃:“阿姐说你就住在旁边的缸儿巷,你来吃夜饭,不自家开伙仓?” 阿明:“有时开,有时不开。” 杨梅:“是不是对象来了,她帮你开?” 春桃:“对呀!阿姐说你那个对象毛漂亮的。阿明,你的艳福真当不浅!” 阿明:“谈不上,谈不上。她来,我们就随便烧一点吃吃。” 阿明问要不要再加点鲜肉大馄饨、小笼馒头什么的,他俩说吃饱了,不用了,便自家要了一碗汤团、两只肉馒头。然后又问吃饭之事,知道是冬至,他们从乡下头上了大人的坟回来,便到这里来随便吃一点。 聊了些工作上的天儿,杨梅的眼儿忽然之间有泪花儿了,虽然湿答答只一些,但阿明明显地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分手后她的经历阿明太想了解了,也顾不得春桃在旁边,便直截了当问了。 阿明:“杨梅,上次我问你好不好,你说精神不好,身体也不好,究竟急个套一回事?” 春桃:“还不是都因为你引起的!” 杨梅:“阿妹,你喉咙表介响,人家听到了不好。这事儿也不好全怪阿明。” 春桃:“阿姐,你对他介痴心,给他书包,给他玉梳,那一天落雪,要是换了我,人就全给了他,管它肚皮大不大,大了最好,木已成舟,阿爸姆妈难道杀了你的头不成?” 杨梅:“阿妹,你说话注意点,你现在找了一个搭子跳舞,千万不要给你老公晓得,说话要有刹车。” 春桃:“跳舞有搭子不是蛮正常的。脚步合得拢,话语说得拢,又不跳到棉床高头去,老公晓得了又急个套?” 杨梅:“都说跳舞会跳出感情来的,你消磨消磨时光可以,但要有分寸,不要弄得一份家庭七颠八倒。” 春桃:“阿姐,我说过了,家里头我绝对摆得平的。我欢喜跳舞,爹娘老子拦不牢,阎王老爷也管不住。” 杨梅:“好了好了,你跳舞是入魔窠了,没人拦得牢你,你老公也管不住你。” 春桃:“你当初想做就做,就不会吃后来的苦头了!” 杨梅:“这种事儿哪儿好随便做的?再说那时光我还小,不太懂,又怕大人。” 春桃:“阿明,你是木头,阿姐提醒了你,你什个点小事儿都弄不灵清!” 阿明:“春桃,嘿嘿,当年我也小,没经历,是弄不灵清,真的弄不灵清。杨梅,你老公婚后待你不好,是不是?” 春桃:“男人都不是人!他老公是个笑面虎,追我阿姐时摇头晃尾巴像条狗,粘咚咚1的粘得个牢,韧结结2的脸皮实厚。一结婚,就把阿姐掼进冰缸里,根本不当回事儿,搭了女人不回家,醉醺醺回来想骂就骂。阿姐精神忍受力算强的,换了我,早就搪不牢,一脚头踢他出门去了!” 阿明:“杨梅,春桃说的是真的?” 杨梅:“真的。” 阿明:“你老公为啥变得介快、介不好?” 杨梅:“阿明,那事儿你晓得的——我、我不是处女。” 阿明:“哦,原来这样的。那么你们结婚前没做过那事儿?” 杨梅:“新婚之夜才做。” 说到这里,杨梅跑到门口去了。这时阿明已吃好了,一看苗头不对,便与春桃一起出去。 汤团店右边的拐角头,是家修鞋店,已是关门了。杨梅站在那里,捏着块帕儿,低着个头儿在抹眼泪水。 阿明和春桃劝来劝去劝了好长时光,杨梅这才好转过来。这时天已全黑了,春桃叫阿明送她阿姐回家,她自家要赶到十五奎巷一家叫“梨园”的歌舞厅去跳舞。 “阿明,有空的话,到梨园来坐坐哟。”春桃跨上红色自行车,朝阿明莞儿一笑,声音如夜莺般清脆动听。 转过羊坝头,路过缸儿巷口,杨梅在路边踮住了脚:“阿明,你就住在这巷口?” 阿明看杨梅那郁郁的眼神,心里头不是个滋味:“是的,就上头那间,门从边儿上走的。” 杨梅抬头看着那窗廊,若有所思的样子。阿明想叫她上去坐坐,又生怕隔壁邻居撞见,传到小露耳朵里去不好,便不往下说。 杨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儿,便往前骑了。 从葵阳进入大学路,马路不算窄,两边头的房屋却简陋而破烂。过了横河桥河下,有不少六层楼的新洋房,杨梅在一处花坛边停住了车儿。 “阿明,我家就在前头那幢楼里,你就回去吧。”杨梅道。 这时,阿明似乎见杨梅人有点不舒服,抚着头的左后侧。 “杨梅,你怎么了,人不舒服?” “我头有点痛。” “头痛?原先有吗?” “生了小孩后就有了。” “看过医生吗?什个病?” “医生说是偏头痛,焦虑引起的,很难治好,要靠自家精神调节。” “那你要多放松心情,心事不要老闷着。” “阿明,这头痛,我不担心,有时吃点西比灵或散利痛,就没啥事儿了,就是还有一种病,发起来很难受。” “哦?急个套的?” “头脑发胀得厉害,满耳嗡嗡地响,有许多恐怖的幻觉,脑子里充满了妄想,睡不着,不想吃,浑身无力。” “医生说是什么病?” “抑郁症。” “杨梅,怎么会生这种怪病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也许是精神压抑过度得不到释放引起的吧。” “医生曾也这样说。阿明,送给你的书包、玉梳还在吗?” “还在还在。” “还在就好。” 月光洒照在新种植不久的樟树上。这时节的月光,和十几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但眼面前的人儿却变了,变了许多,阿明的心里头不由得涌起了一阵阵的酸涩。当她转身离他而去时,月光照在她的背身上,凄冷冷的,寒恻恻的。她孤单单的背影,就像一朵在西湖边儿山坡上的即将衰退容颜的梅花,令阿明唏嘘再三。 【注释】 1粘咚咚:杭州话,粘性。 2韧结结:杭州话,韧性。 第115章 145. 梨园 第二天晩上,阿明兴致勃勃,在硝烟弥漫的麻将桌上又厮杀开了。 也许昨夜情洞想得太深了,或者由于手脚还是干净的,风头不好也不差。章经理坐他上家或下家,踫他的脚更大胆些,有时还轻轻重重地踩一脚。阿明在享受麻将兴奋的同时,也同时享受着情浪袭来的快意。 时光过得太快了,似乎一晃间就过去了。阿明还是韧住的,输得不多,二十来块。第二天去食堂的路上,他凑齐钱儿想还给她。 “阿明,你拿着,不急。”章经理怕有人看见,向他使了个眼色。 “这——这不大好。”阿明有些不安。 “说什个好不好?你玩得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章经理。。。。。。” “下次没人时,不要叫我章经理,就叫我阿华好了。” “阿华。。。。。。” “就这样叫,亲切。” 阿明或多或少是滚过情场的人了,从昨晩就确信她的心思了。 “男人是明***人是暗骚。” “老牛喜欢舔嫩草,雄的雌的都一样。” “。。。。。。” 阿明吃着稀粥、馒头,望着章经理的侧面,脑海里涌出了无数想法。 研讨会结束后不吃晚饭,阿明翻上城隍山,从伍公山的小路翻了下去,到了大井巷。 这又窄又弯的小巷子里,有五口深深的大井,水质清澈甘冽。从前,吴山脚下这一带的居民吃水都去钱塘江挑取,潮汛期间,江水又咸又涩,有吴越国名僧德昭见之,遂挖井,那地方连着山脉,清水汩汩常年不断,为“钱塘第一井”。巷内除出朱养心药店、张小泉剪刀店,更有大名鼎鼎的胡庆余堂。 老三阿虎郭东园巷的婚房被一场大火烧掉后,便借住在舅佬巷口拐角处的房子。阿明好久不去了,便想去看看,顺便隑他一顿饭。 连着打了两夜的大麻将,他玩舒畅了,扣掉赢的,还是输了十多块,心里头有点肉疼兮兮的,好在章经理不急着要他还,捏摸着这厚厚的一叠好像是自家了的钱儿,自然心情不错。 老三钱江夜校读完大专英语,考进了杭州第一家5星级饭店——杭州黄龙饭店,做大堂经理。去的时候,工具厂不肯放,是开除出厂的。做了半年光景,因员工向老外索要小费吵了起来,他一时性起,动手打了那员工,被饭店开除了。 阿明走到巷口,老三正在油漆橱窗。他领出了个体户营业执照,准备开家小百货店,卖些针头线脑、文教用品、儿童鞋袜之类,以养家糊口。 兄弟多时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明洁来了,叫两兄弟去住在大井巷中间的她姆妈家吃饭。饭吃好后,天已黑了,阿明没事体可做,忽然想起春桃在梨园跳舞,这里走过去不远,便同阿哥阿嫂再会,往十五奎巷去。 走到陡底1,傍着山脚边儿有三条一辆车儿都难通行的叉路,阿明摸不清地方了,问了人才寻到梨园。 歌舞厅开在一幢两层楼的老砖房上头,门前有个葡萄架,小门口挂着两只红灯笼,墙头上贴着一张跳舞的画儿,“梨园歌舞厅”五个字儿有小跳珠灯儿绕着,一闪一闪地很醒目。连茶水在内五毛钱一张门票,有不少人用赠劵上楼去的。 阿明买了票上了楼,掀开帘子一进门,倍s顿时如雷贯耳,曲儿更是流行好听。里头挤挤挨挨坐满了人,霓灯、旋灯交相辉映,眼儿都叫人花了。 他寻了张小圆凳儿在门口墙边坐了下来,眼睛望出去,吃了一大惊。放音间的旁边,坐着春桃,她旁边一个男人,皮肤极白再像周润发不过的美男子在给她倒水儿。里头面熟的人太多了,有清波菜场的毛阿二,光复路菜场的小惠、阿花,还有打架儿的长头发,更叫他惊喜的是,中学同学青皮甘蔗后头也走了进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阿明深深地感叹一声,与他们打招呼,聊起话儿来,只是激昂嘹亮的引舞曲太响了,说话甚是听不清,首只慢三步开始后,才安静了些下来,可以说说话了。 “舞厅里怎么会有介多人?”阿明同青皮甘蔗说话。 “小老百姓好娱乐的东西太少,空闲下来,不是打麻将,就是跳舞儿,还能做什么?”青皮甘蔗喷着烟儿道。 “这倒也是,偷不来,抢不得,这两样娱乐也少不了。” “是呀,跳舞老少皆宜,天天跳,筋脉活络不说,有时还能打上套儿。” 舞曲是录音机放放的,曲儿是翻唱流行歌曲的,虽然那些曲儿与原唱不一样,但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阿明虽不会唱,但会听,他沉浸在乐曲的美妙中。 “阿明,你今天也来跳舞?” 春桃跳了过来,看见了阿明,打起招呼。阿明与青皮甘蔗说着话儿,眼儿却未放过春桃。她太出挑2了,艳压群芳,身材不瘦不肥,腿儿不粗不细,夹克衫紧扣着细腰儿,显露出臀部的肥实,整个人儿给人以火辣辣的感觉,叫人看了还想看。而她的搭子身高1米78左右,又是那么地英俊,真当是一对金童玉女。 “春桃,我不会跳,来看看。”阿明回道。 并四步的曲子改编自这年春节联欢晚会上红得很火的费翔演唱的《冬天里一把火》,舞者几乎是相拥着踏步子的,而春桃与搭子却跳起拉手舞。她搭子的舞步跳得太优美了,时尔金鸡缠蝶,忽然燕落沙滩,有时凤凰旋窝,偶尔白鹤亮翅。而春桃在他的带舞下,也步法轻灵,舒卷自如,宛若黄莺展翅,恰似丹凤朝阳,俨然蝴蝶穿花,如同鹞子翻身,姿态甚是恬雅,真个是紫燕双飞、鸳鸯戏水。 接下来的伦巴舞是很流行的齐秦的《外面的世界》,动作与拉手舞近似,但节奏要舒缓些。两人仿佛是徜徉在海边的企鹅,又好似穿梭于林间的麋鹿,如鱼儿般翩翩,像鸟儿般轻盈,其他舞者的姿势、花样与他俩比较,则相形见绌多了。 连步舞的时候,春桃走到了阿明的旁边坐了下来。她跳得有点热了,脸儿粉红粉红的,解开了夹克衫的扣子,紧裹着的内衣衬托出高峰般的胸脯,气儿吐露出来的清香丝丝地钻入阿明的心窝,叫他有点儿魂不守舍。 “阿明,你怎么坐着不跳?” “我不会跳。” “你表谦虚了,团干部都会跳的,你做了那么多年团工作,不会跳舞?” “我真的不会跳。” “这么简单的舞,看都能看会了,等一下慢三步我们跳一只。” “不跳不跳,你去和搭子跳吧,我坐着看,你们的跳舞很好看。” “你觉得真是这样?” “真的,你俩就像金童玉女,加上舞跳得好,看着很享受。” “阿明,你今天来,是不是由于我上次说起过?” “是的是的,你不说起,我还不知道这儿有个梨园歌舞厅呢!” “那是你不关心跳舞。” “春桃,杨梅精神不太好,我看她有些孤单、寂寞,你为啥不带她到这里来放松放松?” “阿姐一来要管孩子,二来脑子很死板的,我又劝又拖,她就是不肯来。” “你和搭子跳舞,天天伴在一起,你老公不说你吗?” “他天天晚上麻战,我不喜欢,所以来跳舞,互不干涉。” “都说跳舞要跳出感情来的,你觉得会不会?” “这个急个套说呢,要有自控力,某一天控不牢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阿明,做人到后头都是烧烧掉的,总要想通点,你说是不是?” “纸包不住火的,万一你老公知道了,急个套办?” “这没什么好怕的,棉床上不当场抓牢,他想怎样就怎样。” “要离婚呢?” “离婚?嗨,这不就更自由了吗?我不靠老公吃,慌什么?” “春桃,想不到你思想还这么开放,跟你姐像两个人。” 慢四步开始了,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歌曲。 灯光忽然间全灭了,墨册铁黑的,只有放音间里红黑黑3、紫罗罗4的灯光从门缝里透露些出来,随着人影儿的晃动在泛着光亮的磨石子地上忽明忽暗的。“嘭——嚓”、“嘭——嚓”的节奏极其舒缓,像田野上平坦的沟渠里缓缓流动的水声。人们你挤我、我轧你都像连理树儿似的站着,抱着摸着吻着,不是在跳舞,更像是在谈情说爱。 春桃的搭子过来了,拉了她去跳。两人跳了几步,便钻进人群堆里去了,就像一条鸳鸯船儿,消失在西湖茫茫的夜色里了。 “阿明,春桃的搭子最近刚打上她的。”青皮甘蔗中学读书时路过春桃的家门,认得她,他告诉阿明。 “这个人倒不错,舞也跳得好,与春桃配配正好。他叫什个名字?”阿明有点羡慕。 “名字我也叫不出,大家都叫他‘热水瓶’,据说没工作的,一天三场舞,有时四场舞。” “一天急个套有四场舞?” “阿明,这个你就不懂了吧。早早场、上午场、下午场、晩上场,不就四场了吗?” “那他一天到晩混在舞场里,靠啥西来吃?” “这个你不要替他担心。你看与他坐在一起的几个小弟兄,其实都是游手好闲的,说得难听点,就是吃软饭的。热水瓶人长得帅,舞又跳得好,女人家明的暗的不要太多,日里头这个,晩上头那个,一歇不歇调来换去的。春桃之前,他与一个比他大七八岁的老梢头6好,吃了不少牙入去,后来老梢头没牙了,或许是她老公有数帐了,把钱儿管牢了,他吃不到牙,就一脚头把她踢开了。老梢头不肯离开他,在楼底下钳牢他又哭又闹,热水瓶几个煞手巴掌,打得她在地高头滚来滚去,后来就看不到她再来跳舞了。女人家都是犯贱的,都心甘情愿怕轮不到似的自家挨上去给他日的,把它当成一件有面子、有光彩的事儿,就像男人家不惜代价去搞女明星一样。” “春桃晓得他人品不好,为啥还愿意做他搭子?” “春桃被热水瓶打牢之前,我同她也跳过几只舞,晓得她白天要上班,只有夜到头有空。热水瓶日里头同其他女人搞七捻三,她也管不住,毕竟他还是个单身小伙子,他如果以找对象的名义搞另外的小姑娘,春桃有家小的人,也说他不来。阿明,跳舞你也不会,如果会跳,钻进去了,同跳得好的人跳,是一种享受,像飘在云里头,味道好得一塌糊涂;如果同跳得不好的人跳,好像是头驴子在推磨,是在受罪,还不如回家去自勒管儿舒服。” “青皮甘蔗,照你这么说,春桃是被热水瓶弄翻过了?” “阿明,你个木头,没弄翻过,不会堂而皇之坐在一起的。你看热水瓶桌上摆的抽的烟儿,比我们上班的人还要好,不是春桃每天朝贡给他,他一个荡张7,哪里有钱儿抽得起?” 月光照在十五奎巷的巷头巷脑里,梨园门口的跳珠灯儿熄了,人群如潮水般地散了。阿明骑在中山中路上,浮着春桃的笑脸,想想她跳舞开开心心的,认为这也是人的一种活法,不由得有点儿心往神驰了。 【注释】 1陡底:杭州人对到底、尽头的叫法。 2出挑:杭州话,显得与众不同之意。 3红黑黑:杭州人对红色但不太亮的叫法。 4紫罗罗:杭州话,淡紫色。 6老梢头:甘蔗的尾巴,杭州人用它或“霉干菜”来形容女人年龄大。 7荡张:杭州麻将牌中筒子、索子、万子左搭右搭都搭不住的那张牌,喻人没工作荡来荡去无着落。 第116章 146. 口角 “阿明,你同姆妈直说,存了多少钞票起来?” 那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莲子问儿子。阿明过了年虚岁便28了,这叫做娘的有点急起来,且觉出儿子同还未正式进门的媳妇为了经济上的一点小事儿摩摩擦擦,生怕小露逃走,便决定做家具,天热油漆,下半年国庆节前后结婚。 “姆妈,我没多少钞票存起来,几百块,在小露手里。” 阿明感到自己做人很窝囊,用钞票的时候要依靠大人了,而他深知大人的钞票一分一厘都是熬吃熬省下来的,都带着赤山埠坡儿上的辛酸泪。然而,他虽然有知识,但不会自家印钞票,也只能脸皮厚厚依赖大人的袋儿了。 “阿明,小露想要只结婚戒指,你扳着脸孔说她,她到我面前来眼泪汪汪诉苦。姑娘儿总是想在她亲朋好友面前要点面子的,她的要求并不过分,你不要这样对她。” 小露要戒指已在阿明面前提起好几次了,她说她不想阿明同金阳那样,给他的老婆买3000多元的金项链、2000多元的金戒指,还有耳环、皮鞋、高档服装什么的,好歹总是嫁给你了,就想有那么一件纪念品。阿明不是不想给她买,他如果有能力的话,甚至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但袋儿里没铜钿,心里头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是空的。他在叹气的同时,心情也越来越烦躁,不免要说小露几句,这样两人屁股就对着屁股了。 “我已去河坊街的珠宝店看过几次了,有几只绿茵茵的翡翠戒指很好看,价钱不太贵,也不便宜,大概都在700元到800元之间。我和你阿爸商量好了,每个媳妇都不能吃亏的,阿煌也找好对象了,就买5只,一人一只。你晚上傍到小露,就同她说,有了这只戒指,想必她会高兴的。” 阿明没想到姆妈这样公平、周到,而这笔钱的数目加起来实在不少,要他们多多少少年才能积蓄起来,自家参加工作近十年,还是没钱儿积存下来。他这般一想,再看姆妈斑白的两鬓、粗糙的手掌,眼眶里便湿滋滋了,心里头甚是难过。 “阿明,我已与你几个阿哥商量好了,老大黑龙江带回来的木头不说,做家具的工钱、油漆费、房子的简单装修费由他出;老二从日本回来,还存些外汇,去友谊商店给你买只18吋的索尼彩电,另外给你们做一套结婚衣服;老三送你一只电冰箱、一台电风扇;阿煌自家也要准备结婚,就不叫他出钱了;其它屋里的东西,如棉被、沙发、皮椅子、不锈钢椅子等东西,还有结婚办喜酒的费用,就家里出了,你看这样好不好?” 阿明已是无话好说了。姆妈没文化,但心细,考虑周到,自己有文化,但没钱儿,如何做人、过日子不及姆妈万分之一,只能低着头儿不停地“嗯”着。 “你先拿1000元去,这段时间有空的话,就和小露去市场荡荡走走,看看家具式样,多比较比较,式样一定下,木匠算好三夹板要多少张,就去买来,这样就能动手做了。” 姆妈关照再三,阿明要捱也捱不下去了,一有空就和小露跑市场,量尺寸,画图纸。陈木匠算好要用几张三夹板后,小露看中最新出产的贴有清晰条纹的华丽三夹板,但价钱要比普通的贵一半。阿明尽管也欢喜,但为了省钞票,犹犹豫豫的。小露气恼煞了,两人争了几句后,她急转屁股要走。阿明没办法,只得依她。 木匠都贪图方便的,想省时省力,最不愿拼凑木板,而姆妈考虑到阿煌紧接着要做家具,为了省点料儿,精打细算,要他这个拼,那个凑。这下陈木匠不高兴了,厌憎饭菜差,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连牢一个礼拜不来做。 堂前的木头、板材和凳凳椅椅这些东西,一开门要搬到外头去,晚上又要搬进去。姆妈经常手麻,搬进摆出很累。她一天天等,等等不见来,便有点气恼起来,对陈木匠也没好脸色了,时时烦他这里没刨平,那里没锯直。陈木匠也是犟头脾气,你越说,他偏不做,对莲子也摆着脸孔,不说一句话,做个几天一礼拜,就借口这个那个,讨工钱。 阿明每天落班都回去看进度的,希望早点儿做好。陈木匠来做过了,他心里头就高兴;没来做,这一天白白浪费了,就感到日子难熬。而莲子又白等了一天,一股气儿就往锡顺身上出。锡顺卖豆腐辛苦,早早就想睡,被老婆烦得烦了,有时也冷言说几句,说莲子花样经太多,辣子辣乌1使得木匠不敢来。这下莲子就更火了,喉咙梆响、哭作拉污地跟锡顺吵,弄得锡顺睡不好觉。 阿明每次回家的路上,都祈求大人不要吵架,一听到吵架声,他的心就寒冷到底了,头毛痱子都触了。他劝姆妈也不是,劝阿爸也不是,他们的吵架儿为来为去都是为了自己呀! 家具的脚儿要牢,阿明要的是老虎脚,上面刻缝儿,雕花儿,所以,木质一定要好。上头三个阿哥做好家具,剩下的紫檀木还差一点儿,买来买去买不到。为了这脚儿又搁了三天没做,莲子气恼得不得了,对着儿子唉声叹气的。阿明见姆妈这副样子,喉咙里便酸酸的,直想哭。 他东跑跑西跑跑跑了一整天,没找到紫檀木,这晚垂头丧气回家来,见门口头站着三个姑娘儿,嘀嘀咕咕在说话儿,一看是小露、杨梅和春桃。 在汤团店见过还没有多长时间,杨梅却比那天更消瘦了些,脸色灰白白的难看,双眼也黯淡淡的没精神。 阿明同杨梅、春桃打了个招呼,便和小露进屋去了。老大也在,高兴地告诉他,紫檀木他从他的龙江哥儿2那里弄了一段来,已拿到木材厂去加工了,这下阿明才放下心来。 吃好饭,回缸儿巷的路上,小露一句话也不发,也不朝阿明看一眼。阿明想想或许做家具拖得时光长了些,她不高兴,也没多想。 阿明在外头汏脸洗脚好后进了屋子去,看见小露在抽屜里、柜子里翻来翻去。 “小露,你在找啥西?”阿明有点奇怪。 小露也不回答,低了个头继续找。找到后头,她居然从破皮箱的底层里找出书包来,又从书包里摸出玉梳,往桌子上一掼,一张脸孔摆得极其难看。阿明这才恍然大悟,一颗心儿顿时卜卜地乱跳。 “你自己说,急个套一回事?” “。。。。。。” “你口口声声说没过女人,她只是你的隔壁邻舍,哼!” “。。。。。。” “你哑巴子了,不会说话了?” “小露,你说话声音小点儿好不好,隔壁邻舍听到,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儿哩!” “哼!你也怕吵架儿?我样样事体不瞒你,你搞过女人还说没搞过!” “那是直直早的事儿,再说、再说我与杨梅也没发生关系过。” “没关系过?没关系,她会对你念念不忘吗?” “真真当当没关系,不骗你的!如果我同杨梅有过关系,或许已同她结婚了。我承认杨梅是我初恋,但因为我家与她家关系不好,她大人反对,所以就断了。杨梅今天脑稀是不是拷出了,同你说格种事儿?” “不是她告诉我的,是她阿妹春桃说的!” “这个春桃也真当神经出问题,跟你乱说西说。 “你当然是想瞒着我做事体,像个阴死鬼!” 小露骂完,将玉梳塞进书包,气鼓恼躁地拉开门儿就要走。 “你到哪儿去?”阿明问。 “我回去。”小露道。 “你要回去?不睡这里了?” “你一个人好好交睡,想想杨梅!” “小露,你真当要回去?” “你以为我还是个伢儿?” “你走,书包拿去作啥?” “掼到茅坑里去!” “蛮好的东西,掼到茅坑里去作啥?” “你好,我不好!” “书包掼掉也就算了,那玉梳可是个古董啊!值钱啊!” “你要玉梳,还是要我人?” “当然要你人喽!” “那好,你自己拿到茅坑里去掼掉!” “小露,这。。。。。。” “这、这、这啥西?你去不去掼?” “小露,你表这样好不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放在心上不好。” “你去掼不掼?” “哦,去掼!去掼!” 这晩是个半月,月光还算亮的,照在光复路口低矮的房屋上,像抹了一层淡银漆似的。猫儿在瓦爿儿上窜来窜去的,发出悉里索落的声响。风儿不大,梧桐树叶儿微微摆动着。阿明拿着个书包,垂头丧气地走着,小露则像个警察押着犯人似的紧紧地跟着。 阿明捏摸着书包,捏摸着里面的玉梳,往事如烟般在脑海里翻腾起来。那烟儿越聚越浓,很刺鼻,刺得他喉咙要呛,泪儿要流。他的脚儿似被一根链条链着了一般,越临近粪池,越提不起来。过去所有的花香顷刻之间被茅坑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所淹没,他掩着鼻儿倒退几步,可怜巴巴地朝小露看。 小露的脸孔像山庙里的金刚,像冥府里的判官,冷冷的,凶凶的,似要把人吞入去一般。阿明还第一次看到美人儿居然还有这样的面孔,这种面孔不应该出现在美人儿脸上,而应该出现在丑八怪脸上才是。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再美的人儿,思想能使她变露出冷酷无情的面目来。 小露没说话,夺过书包,毫不犹豫地掼进了粪池。 “回去!”小露命令道。 “你走!我不回去!”阿明几乎是吼了。 “你不回去,去哪儿?” “不用你管!” “你有本事不要回来!” “回来不回来你管不着!” 阿明甩开小露的手,跌冲冲进了得意楼。 喝得醉醺醺回家,家中的灯光还亮着。小露坐在窗前,正对着半月发呆。 “舒畅了?” 她没回过身来,如同在和自家说话的一般。阿明衣服都不脱,便倒在了床上。 他迷迷糊糊感觉到了小露在给他揩脸抹手、脱衣解裤,也迷迷糊糊感觉到了她的脸儿紧贴在他的胸膛上,一只手儿垫着他的脖颈,另一个手儿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注释】 1辣子辣乌:杭州话,像辣椒一样辣,喻人挑剔、难弄。 2龙江哥儿:在黑江龙一起支边的哥儿们。 第117章 147. 山城 陈木匠趁莲子上厕所的机会,十多块工钱也不要了,带着徒儿、吃饭家伙溜走了。 莲子回转来,见陈木匠不告而去,看着还没完工的家具,眼泪直掉,尔后直挺挺地倒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口吐白沫。当时家中没人,幸亏路人打120,送市一医院抢救及时,拣回一条命,也没有瘫痪。 她患有高血压,之前也不知道自家有这个病,情绪一激动,便发作了。 阿明接到老大的电话,急匆匆赶往医院,看着姆妈垂泪的样子,心里头难受得要死。这事儿虽然因姆妈有点辣疙1,但做家具由原先的包工改成后来的做一天算一天工钱,陈木匠老是磨洋工,也实在叫人气恼。 一个礼拜后,七找八找总算找到了一个愿意接收烂摊子的好木匠。他只做了十多天,连老大、老三添做的菜橱在内,全部完工了。 天气快入夏了,家具都搬到缸儿巷去油漆。油漆气子梆梆交,阿明不能再睡,下班后往便小露家赶。 太阳一天比一天火辣辣了。阿明单趟要50分钟赶来赶去,再加上夜里头要和小露兴兴奋奋做生活,每到中午便昏昏欲睡。 他的办公桌换到打印室去了,以便于收存、印转文件和安静写稿。每天不再看到对桌的泮矮子,心情舒畅了不少,且打印室在角落里,关了日光灯,便暗黜黜的,午睡正好。 这天中午,阿明扑在桌子上睡觉,只觉得背脊上痒痒的,像有条小虫子在爬似的,便回手去捞,却捞到了一个人的脸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吓了一大跳。 章经理也直起身来,拉了拉自家的白衬衫,脸儿红扑扑的,笑吟吟地看着阿明。 阿明马上明白了,刚才不是虫子在爬,而是她的乳峰在擦,也臊红了脸儿。 “章经理。。。。。。” “阿明,你又这样叫我了,忘了?叫我‘阿华’。” “哦,睡糊涂了,阿华经理。” “叫了‘阿华’,还带什么‘经理’?” “还没习惯,还没习惯。阿华,那钱儿我用掉了一些,先还你100块,还有一半有了就还给你。” “钱你拿回去,等有了一起还给我不迟。” “这。。。。。。有些时间了,欠着难受。” “欠就欠着呗,我又不等它开伙仓。阿明,刚才你睡得好香,是不是昨夜里又做了事儿?” “嘿嘿,嘿嘿,没做,没做。” “阿明,身体自家要注意噢!不过,年纪轻,都一样,恢复快。” “是的,是的。” “阿明,我听说你九月下旬要结婚了,是不是?” “是的,日子已定好了,九月二十一号。” “为啥是单号,国庆节不是蛮好的?” “丈母娘定的,说二十一号的‘一’和那天是礼拜一的‘一’加起来,正好好事成双。我们国庆节要去北京旅游,看天安门广场升旗,所以选择了这一天。” “哦,这样的。阿明,我知道你最近准备结婚很忙,但有个区商业工作会议在千岛湖举办,时间要六天,下个礼拜一出发,你和我一起去参加,有问题没有?” “阿华,要开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借了个名头?” “来去路上就两天去了,两天半会议,一天半游玩,不长。没问题的话,我就上报给局里了。” “好吧。” 家具正在油漆,要漆两遍,再罩清漆;天儿又热,做不来大事儿;赶来赶去也累,所以出去避避暑、看看景、舒舒心、养养身也不错,阿明便答应了。 “小露,我要去千岛湖六天,有些事儿等我回来再商量办。”阿明向老婆请假。 “你千岛湖不是去过的!小零小碎的东西要买,糖果烟酒要准备,请柬要写要发,婚服也要去量一量,你一去,什个事儿也做不成了,是不是叫领导调个人去?”小露有点不悦。 “如果像那次去耍子儿,我就不去了。这次会议很重要,要记录,回来后要整理,我这支笔杆儿领导也少不了。” “你老是说笔杆儿,今后如果我能够靠你这支笔杆儿坐坐吃吃就好了。” “如果吃不到我的笔杆儿呢?” “那我就要吃你的苦头了!” 说说笑笑,荡荡走走,休息天便过去了。 那时还没有杭千高速,出了转塘后沿320国道走,经富阳、桐庐,到建德转入省道,渐渐的便是崎岖的盘山公路了。 一路上依着山儿,傍着水儿,错落着几个村庄,风景美得无法形容。即便是现在,杭千高速也算得上是全国最美的一条高速公路,不要说那个时光近乎原始的风光了。大包车像是在云里飘,如同在水中游,看的是绿水青山,闻的是花香稻香,令人沉醉。 在建德吃好中饭,下午参观新安江大坝。汹涌澎湃的水儿直下千里,惊心动魄。 到千岛湖的宾馆安顿、吃饭毕,已近黄昏了。 阿明出了门,走到湖堤上,边散步,边欣赏。 夕阳已是落山,但晚霞还未褪尽。那霞光如同是红红紫紫的油彩,浅浅深深、错错杂杂地涂抹在万顷波浪上,呈现着梦幻般的景象。放眼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辽阔无垠的水面上有几个小岛,宛若仙山琼阁,十分迷人。无数只海鸥在归船的上头飞翔着,发出热烈的尖叫声,好像在迎接船儿的回来。凉丝丝的晩风吹动着青青的湖水,青青的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似在倾吐对即将离去的黄昏的依恋。堤边姹紫嫣红的花坛间的大樟树上,叽喳着鸟儿,而大树下,有不少摇扇乘凉、弈棋打牌的老人和蹦蹦跳跳、唱着儿歌的小孩。 “阿明,千岛湖的晚景真不错!” 不知什么时候,章经理站在了阿明的身旁。她穿着一件薄溜溜而略透明的小花儿短袖连衣裙,风儿吹动着的长发飘扬在肩臂上,散发着爽鼻的香水味儿。阿明只是讨厌她那副金丝眼镜,总莫名地感到镜片后的两只眸子里藏着深邃的思想。如果没有这副眼镜儿,那么他或许像站在阿娟面前一样,在春意的撩拨下而对她含情地注视。他没有去看她,只是轻“嗯”了一声,继续看他的风景。 “阿明,晚上没事体,太无聊了,与其他公司的人打牌,传出去印象不好,我们去找个地方看录像或电影好不好?” 章经理甜甜地笑看着阿明,声音也甜美。看录像或电影阿明都喜欢,只是与章经理像拷位儿似的去看,觉得有点不妥,不过在这无人认识的地方,看看也不会出啥个问题的,心思便有点活佬佬起来,可还是有些犹豫。 章经理看出了阿明的心思,用胳膊肘儿踫了一下阿明的身子:“在这里看本录像、电影,没熟人会撞见的,即使被其他公司的人撞见,消磨消磨时光,我都不怕,你还怕?” “章。。。。。。哦,阿华,这。。。。。。”阿明心都在抖了。 “没关系的,不用怕!”章经理又碰了一下阿明。 天色已黑了下来,色胆却大起来了。见不得人儿的事往往是在黑暗中做成的,白天里只是表明自己像纸儿一样白。阿明挡不住夜色里香气的诱惑,身不由己地迈开了步儿。 千岛湖镇是浙江淳安县政府所在地,素有“一城山色半城湖”之誉。镇儿依山傍湖而筑,歪歪斜斜都是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坡儿,房屋白墙黑瓦居多,也有几幢较为现代的洋房。 “阿明,你是不是从定安路菜场的豆芽菜工场出来的?”在路上找录像厅、电影院时,章经理问阿明。 “是的。”阿明觉得她问的奇怪。 “听说是鲍书记看中你的?” “应该是吧。” “‘一批双打’运动结束后,鲍书记去了市食品公司当书记。后来因身体原因退居二线,接着便退休了,他女儿顶职进了食品公司。他回到这里的老家来住了许多年,后要人照顾,又回杭州女儿家去了,早几年死了。” “阿华,鲍书记是千岛湖人?” “是的。他很早就死了老婆,就一个女儿。” “你对鲍书记还了解得不少。” “那时他经常到我们红星菜场来的,我老公就是他给我介绍的。” “听说你老公原先是在市蔬菜公司的。” “是的。他现在在深圳工作,开一家娱乐公司。” “那你老公是个大老板,你们的日子蛮好过了。” “日子好不好过都自家晓得,有的家庭物质有了,精神却没了。阿明,不瞒你说,娱乐公司接触的都是美女,我老公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难道你们男人家都熬得牢?” “嘿嘿,这个。。。。。。男人总是男人。” “他一年也只回来几次,有时在杭州开会,有时路过转一转,匆匆忙忙又走了。你想想,一个女人晩上只对着墙壁,没个人说说话,多难过!” “你不是会打麻将嘛,没人管你,做人多自在。” “打麻将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我儿子由我阿爸姆妈管,不用我操心,做人也确实自由自在,但总觉得少了什么,不幸福。有时一个人到西湖边儿去走走,看人家牵着手儿挽着胳膊,很是眼热,不自禁地要掉下泪来,真的,不骗你。” 在一个坡儿的拐角处,闪着霓虹灯,灯箱上赫然有“新安录像厅”五个字儿。他俩一看墙上黑板,有《富贵逼人》、《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再一看手表,时间正好,于是章经理掏钱买了票儿。 录像厅不太大,大半位子坐着人了。阿明眇了一眼,见没有来开会的人,心里头便坦松松2了。 “阿明,你想喝奶茶,还是咖啡?” “阿华,已有茶水了,不要再破费了。” “阿明,你替我省钱?” “是的是的。” “钱能挣会用,才叫做人,挣了来不会用,放在银行里,囥在箱子底里,做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就来杯咖啡吧。” 章经理一招手,服务员过来了。一会儿,奶茶、咖啡、瓜子、蜜饯都摆上小桌来。 他俩坐在靠窗口的皮靠背雅坐上,打开窗门,让湖风、山风吹进来。这里正好能看到山城,星星点点的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闪烁着撩人心弦的情眸。 【注释】 1辣疙:杭州话,挑剔、难弄之意。 2坦松松:杭州话,坦然、放松之意。 第118章 148. 茶香 富贵逼人来。 当《富贵逼人》中骠婶彩票中了头彩时,一只手儿搭在了阿明的手背上。 阿明正为生活拮据的骠叔高兴时,这柔柔的热热的手儿一搭,顿时一阵热浪直透心田。 “阿明,你买不买彩票?” 章经理侧仰着脸儿像桃花般地含笑朝阿明看,薄溜溜而又鲜润润的唇儿间吐露出来的奶茶和瓜子的香气儿,比窗外吹进来的风儿更清香百倍,令阿明心醉神迷。 他听到问声,转过脸儿去。就在这一瞥间,他忽然觉得那副眼镜儿戴在她的脸上正好,既文气,又高雅,像个有气质的贵妇人。 闪烁的光亮投在镜片上,映出阿明自家这张红血血的脸孔。阿明看着她那张脸孔,竟忘了回答。 “你这样看我作啥?问你呢!” “问我啥西?” “问你彩票买不买?” “哦,过去我买点儿,现在归我老婆掌握。她买,但好多奖,她从来没中到过。” “你结婚都没结过,就叫对象为老婆,脸皮还蛮厚的!你老婆管经济?” “就什个点工资,谈不上管不管。” “阿明,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肯定会吃惊的。” “啥个东西介好看?拿出来让我看看。” “你自家来摸。” “你叫我摸你袋儿?不摸不摸!” “来啊!摸!” 章经理拉起阿明的手儿,放到了她自家的大脚膀上。阿明像触了电似的缩回手来,脸孔都臊红了起来。她又拉起他的手来,按在了裙袋上。 阿明感觉到了她袋儿里有件不甚厚的东西,像只癌头鸭儿似的看着她。 “摸啊!你胆子介小作啥?又不叫你摸其它地方。” 章经理的脸儿几乎要贴着阿明的脸儿了,阿明只感到香气袭人,心头像有只小鹿似的在欢蹦乱跳,整个身儿软疲疲的要醉倒了一般。她的眼神这时透出镜片儿来,若隐若现可以看到些一缕情意,一丝渴望。 他无力再抗拒,摸进她的连衣裙袋里去,摸出一只红红的喜袋来。 “阿华,这。。。。。。” “送给你的结婚喜钱,拿出来看看。拿出来看看呀!” 阿明惊讶不已,心抖手也抖了,拿出来一看,更是惊讶不已。那纸币蓝茵茵、绿黑黑1、青光光的,印着四个伟人头像的是100元,计6张;印着三个头像的是50元,计1张;印着两个头像的是10元,计1张,合计660元。 100元、50元的票面他还没见过,曾听说过为了适应商品经济的发展,人民银行将发行大额人民币,今天居然看见了这簇簇新的钞票,而且那么多,顿时目瞪口呆。 “阿明,祝你六六大顺,一生幸福!”章经理看着阿明道。 结婚送礼一般二三十元,多的也不过六十、八十,如果是一百元,那关系是非常好了,章经理同他只不过是上下级的同事关系,也没啥个交情,这一出手就那么多,阿明不由得慌张起来,连忙把钱塞了回去。 “阿明,看不起我?” “不是的!不是的!” “那就别同我客气。你的婚礼我就不来参加了。另外,那200元你用着,不用还给我了。” “阿华,这、这、这。。。。。。” “你再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 “那、那——婚礼还是来参加吧。” “我不喜欢参加别人的婚礼。” “那多不好意思。” “没啥不好意思的,你又不是向我讨的,是我心甘情愿送给你的。” 阿明真的感激涕零了。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阿明之于章经理,既无功,也无德,受此这般大礼,真是连上辈子做梦都未曾做到过的。眼下虽然非常非常需要钱,但他的心理也真的真的承受不了这重压。八百多元不是小数目,他可要做上至少一年,要饿着冷着三四百天才能积存下这笔钱,这以后他可用什么去还这笔人情债呢? 阿明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飓风卷起来,在漆黑一团的漩流中滚呀滚,往下滚去。他不知道漩流的最深处藏着怎样的不为人知的奇异魔窟,也不知道魔鬼将如何一片片一滴滴吞噬自己的灵与肉,所有的未知数都深藏在她那两片荧屏光映照着的镜片后头去了。 后半夜的山城,灯火几乎没了,只有几盏路灯在狭街上、陋巷里亮着。雾气已从山里、湖里生起,笼罩着那些路灯,湖风吹动着的繁茂的树叶儿时时遮住光亮,这灯光便像鬼儿眨着眼睛似的一闪一闪,还有猫头鹰的尖利的叫声从山腰里传来,令人心惊肉跳。 然而,阿明的左胳膊已被一只手儿挽着,暖和的波浪透过肩头直流淌进心田。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叫他害怕的了。山高头不会有妖怪下来,湖里头也不会有魔鬼上来,这山城的夜仿佛属于阿明的了。 这只手儿直到要走上新安大街才放开,是那么地不情愿,是那么地无奈何——宾馆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白天刺眼的阳光很讨厌,叫人昏昏欲睡。所有商业经济体制改革的丰硕成果和美好前景,此时还不如能够枕在臂弯上眯一会眼儿更叫人舒坦。阿明浑里瞌冲了一整天,脑子里也在情洞里遨游了一整天,似乎天黑了他的精神才会好起来。 章经理请他今晚去找一家湖边的茶楼喝茶的,那喜钱像泰山似的压在心头,他想拒绝也无力拒绝了。 天刚放黑,坐上有篷儿的脚踏三轮车,沿着湖边往偏僻处去。 “阿明,昨天夜里头回去后有没有睡好?”章经理的声音比以往嗲了不少。 “迷迷糊糊到天亮。”阿明想着床上遨游情洞,心潮起伏。 “是不是在想我?还是想你老婆?” “都想,有时撞在一起想。” “撞在一起想?那就是说在比较。阿明,我不能与你老婆比,你老婆是正餐,我现在连消闲果儿都不是。” “阿华,实话同你说,我一直来觉得你这个人很严肃,难以接近,没想到你这人还蛮好说话的,人也不难弄。” “严肃?那是在单位里,这仅仅是人性的一面。其实女人家都是很温柔的,这是女人天生所具有的,你读过不少书,觉得对不对?” “男人家就喜欢女人家温柔。” “你最喜欢女人家温柔,像绵羊一样?” “当然喽!女人家脸孔肃肃起,我看了就没劲道了。” 聊着话儿,踏儿哥已把他们送到了一家高档茶楼前。那茶楼前就是银光熠熠的湖儿,两边和后头的坡儿上都是翠绿绿的竹儿,里里外外放着不少盆景、花儿,装修古朴典雅,环境甚是清幽。 缕缕茶香,沁人肺腑。 他俩挑了间雅室坐了下来,那灯儿的亮度可以调节,红兮兮的很舒服。章经理给阿明点了一杯特级明前龙井茶,自家点了菊花茶,还有水果拼盘、爪子、话梅等。 丝竹之音悠悠地在雅室里回响,灯光调到不亮不暗,关上门儿,听不到外头的说话声。在这里,阿明不担心遇见熟人,心里很是放松,摸出烟儿点起来。章经理似乎不习惯烟味,捂着鼻子直呛,还摘下眼镜儿来,用香手帕抹眼儿。阿明赶紧揿灭了烟儿,这时,他看清了她不戴眼镜儿的真面容。 她的眉儿弯弯的似新月,两只眼珠儿虽不晶亮但也不黯淡,高挺的鼻梁半露着两只匀净的鼻孔,樱桃嘴儿鲜润而性感,微笑的时候半露出整齐如白玉的瓠犀,脸儿是瓜子型的,双腮白里透红,皮肤不算太白嫩,也不失光泽。 “阿明,你这样看我作啥?” “阿华,你不戴眼镜好看。” “真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 “你喜欢这样看我?” “是的,你好像变了个人儿。” “变得难看了?” “不,好看了。” “有你老婆好看吗?” “嘿嘿。” “阿明,平时看你这人,规规矩矩,现在看你的眼神,还有点儿那个的。” “那个什么?” “色!花!” “呵呵!就算色,就算花吧!阿华,你不要把眼镜戴上。” “为啥?” “这样我觉得容易亲近,一戴上眼镜,亲近感好像就被挡住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好,我不戴。” “阿华,你睡觉前是不是都取下眼镜的?” “当然啰,戴着它干啥?” “你不戴眼镜,看我会是怎么样?” “自然不清楚啰。” “这么近距离也不清楚?” “那倒是差别不大。” 两人聊着眼镜儿,倒是聊得很有趣味,而章经理不戴眼镜,阿明对她的好感就有些萌生出来了,说话也大胆、随便了些。 “阿华,我这人与人熟了,也藏不住话,吐出来就感到痛快。今天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 “阿明,你心里有话肯对我说,说明你信任我,也表明我与你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不会生气的。” “阿华,公司里那么多人调上调下,调进调出,不少人私底下议论纷纷,都责怪你任人唯亲,做事太辣手,你有没有觉到这不大好?” “阿明,你真是个书呆子,亏你还是个办公室主任哩!你看看古代的帝王,宁用听话的奴才,也不用不听话的贤才。这样,才能显得自家高明,才能保住自家的位置,才能高枕无忧。阿明,实话跟你说,不是我贪恋我现在这只位置,哪怕我马上不做,像社会上一些家庭妇女一样,我这辈子也够吃够用了。谁不想打打麻将跳跳舞,日子过得开开心心,只是每个人都要有事业心,不能得过且过,混混沌沌过日子。而既然有事业心,就要为这事业心创造条件,那些绊脚石放在面前,你能轻轻松松跨过去吗?等你跌跌绊绊跨过去,黄花菜都凉了2。” “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但做人总要有点人情味的,山不转水转,你说是不是?” “有些人可以对他有人情味,有些人则不可以,你不弄掉他,某一天他就会弄掉你,这个你应该懂。” “阿华,你的城府太深了。” “阿明,我对你,城府一点儿都不深,真的!我自家也不晓得急个套会这样子的。” 【注释】 1绿黑黑:杭州人对暗绿色的叫法。 2黄花菜都凉了:黄花菜常用在酒席最后以作醒酒菜,凉了人才来,表明来人已迟。 第119章 149. 梵音 游船往湖中荡去。 天碧蓝蓝的没有尽头,水绿澄澄的烟波浩渺。 无数岛儿渐行渐近,葱葱茏茏的满目苍翠。可以听到鸟儿的啼鸣了,也可以看到林间掩映着的茅篱竹舍了。 天气虽然晴热,湖风带着清香、带着凉意吹来,再用毛巾在清澈、冰冷的湖水中绞一把,抹一下脸,暑气顿消;而当你抬起头,望着蓝天,心也随之融化进那朵朵白云里去了。 猴山鸟岛,众多岛儿,如玉似珠般镶嵌在碧湖上。一踏上岛去,仿佛进入了琼山仙宇,人世间的贪嗔痴怨、落花红尘便看淡了不少。 “阿明,这里风景如画啊!” 在一处山顶据说是皇帝老儿揽月、醉舞的长亭里,章经理坐在了阿明的旁边,俯瞰着眼前多娇的风景,深深赞叹。接着,她摘下眼镜,看着阿明——当她在他近处时,似乎有点习惯了,总摘下眼镜来,然后就这么让他看。 亭子里有不少同去开会的人,阿明虽想但不敢去直视她的脸儿,这时候的眼神最容易被人捕风捉影而成茶余饭后说说笑笑的好料儿,他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想着自家的事儿。 亭子里的磨石子地虽不滑溜,但同梨园歌舞厅的地面的颜色近似,这时的阿明,便想着春桃的面容和舞姿了。皇帝老儿的那些美女们离他太远了,没有清晰的印象,而春桃仿佛就在眼面前,火辣辣的样儿叫他心跳。 几次见了杨梅,她的脸儿白潦潦的,眼神无精打采的,皮肤也不那么光泽了,在他的心海里好像已掀不起大情浪来,而最后一点残存的美好也随着粪池里的一声响,消失得无影踪了。现在存在于阿明脑海里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她能好起来,不再受病魔的折磨。 “阿明,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章经理用手指头轻轻触了一下阿明的腰。 “哦,月亮出来了,皇帝老儿酒儿喝喝,女人抱抱,舞儿跳跳,做人真舒服啊!”阿明似是而非,不会吐露真心思。 “你以为皇帝老儿不烦吗?” “有什个好烦的!” “阿明,人不是钢筋铁骨,那么多姑娘儿,他弄得过来?” “嗨,阿华,皇帝老儿人参牛鞭,海参熊掌,有补药的,想弄哪个就弄那个。” “阿明,你弄过几个?” “弄过几个?——当然只有老婆一个喽!” “我不相信。男人家做人不比我们女人家这样想不开,他们是想弄得越多越光荣,这辈子好像人就没白做了。” “女人家同我们男人家其实也一样的。我隔壁头一个邻居叫美琴,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一只腌菜缸儿让人踏来踏去,你说她想不开?” “当然有,但这是个别的吧。她这个人也不自重。” “哼!红杏出墙过了,偷来的鸡、摸来的狗,不同味道尝过了,就没刹车了,男女都一样。” “听你的口气,女人还真的不止搞过一个。” “男人家在一起,不谈В不过日子,我听也听得多了。” “真的味道不一样?” “嗨!这个你问我,我问哪个去?” “阿明,被你这么一说,想想也是的,人迟迟早早要去龙驹坞的。” “这有可能不去吗?” 山风习习,甚是凉爽;虫儿鸣叫,也甚是动听。 眼面前的千岛湖,大大小小、圆圆瘦瘦、长长短短的岛儿像美女似的匍伏在碧绿绿的锦褥上,云儿从它们的上头慢吞吞地飘来飘去,仿佛是皇帝老儿在考虑临幸哪一个似的。 坐在这般清静、凉快的山顶,真的不想再油头汗出去荡了。章经理一看浪琴表儿,说集合的时间快到了,便叫阿明走。 山径曲曲又弯弯的,绿阴阴的苔藓生满了径边,脱落下来的树叶儿黄赫赫、红黑黑满地都是。林中传出画眉儿、百灵鸟等鸟声,洪亮而清脆。 “阿明,昨晩上被局领导叫去开小会,没陪你出去,今晚自由吃饭,我们去找一家鱼庄,好好吃一吃千岛湖的大鱼头,怎么样?” “算了吧。你钞票用了不少了。” “你这人就是有点背答答1,吃饭这么一点钞票不用你为我来省。” “阿华。。。。。。” “阿明,你表再多说了。你这人文文气气,一点儿也不扎手,集体餐那小鱼头一上来,我看你筷儿都没傍到,鱼头就没有了。今天我请你吃,吃它个舒畅!” “大鱼头要四五块一斤哩,一个大鱼头算它六七斤,也要二三十块,差不多我十天的工资没了,省省吧。” “阿明,你又来了!” “阿华,好,好,你表生气!” “这就对了。阿明,杭州佬有句话叫‘吃啥补啥’,你忙着要结婚,身子也应该补补,你说是不是?” “杭州佬是有‘吃虾补虾’这句话的,这。。。。。。” “阿明!你怎么说到‘虾’上面来了,难道吃鱼头就补‘头’吗?下作!” “嘿嘿。吃啥补啥,吃啥补啥。” 笑声荡漾在林间山头,比鸟儿的叫声更有活力,更有情意。 下山的路儿好走。 阿明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儿牵着似的,从高处向着碧蓝蓝的情湖滑落。那湖儿有多深,那水儿有多冷,他并不清楚,只觉得湖儿很温情,水儿很明澈,能下去游一游,也许全身心会舒坦无比,就像从前他和阿娟一样,至今回味无穷。 湖鸟在浪花尖追逐,迷人的小岛渐渐远去。一轮圆圆的通红的落日在湖水的那头缓缓下去,光芒依然万丈绚烂。船舷两侧和船尾的浪花,不再是洁白如花,而是罩着一圈又一圈的彩晕,更像是少女或羞或嗔泛起在双腮上的色彩。小镇上错落的黑瓦白墙渐渐地清晰起来,黛绿色的山头有夕云伫留着,像是情郎盼等着情妹妹归来似的,浓情无限。 就在这山头的那一边,有一道篱笆墙,墙边开着夏花。跨过淌着山水的青石板小桥,有一个单层的挂着灯笼的院落,这时黑檐下的彩珠灯儿闪跳起来,粉粉紫紫的很好看,暮色似乎自惭形秽,无声无息地隐退了下去。 找好临窗的座位,他俩来到了水池边。十几条十几斤重的墨墨黑的包头鱼时时露出水面,翕动着的白白嫩嫩的唇儿间忧伤地发出咕噜咕噜声,吐出的气泡泡就像画着自己生命即将终止的句号。 章经理挑了一条大的活一点的,“咔嚓”一声,血淋淋的鱼头连着上半身滚落在水槽边,一秤,有8斤多重。 鱼儿自由自在地在碧湖里畅游的日子结束了,它和笋干、豆腐烧在一起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它死之前或许不知道征兆,而人却能看清红杏出墙前的姿势和花色。 章经理建议喝白酒,她觉得啤酒灌下去肚子会胀。阿明在情湖里正滑落得舒畅,没有不依她的道理。只是他不惯五粮液的烈性,喝了没多少就舌头搭牙齿了,脸孔血沥大红,浑身热刨刨,盯着取下眼镜的她看,话语也多起来,说到后头,不知怎么的扯上了潘书记。 “阿华,潘书记比郑经理还要贪小便宜,倒是一点儿事体也没有,你说怪不怪?” “阿明,这里跟你说说。潘书记是只老狐狸,做事不留痕迹。陈科长在上半年的加工资中没加上,是潘书记卡牢不给他加的,他恨死潘书记了。你知不知道潘书记为啥不给陈科长加?” “这个我不淸楚。” “阿明,说说你是个办公室主任,但耳不聪,目不明,公司里的明争暗斗一点也不关心,依你这种性格、心态,很难爬上去。像陈科长,他电大企业管理毕业在你之后,脑子里想的却在你前头。说白了,他就想去坐潘书记的位置,你看不出来吧。” “这个我也真的没看出来。” “那还是在今年春节边儿,潘书记买了一副84元的骨制麻将,以工会名义报销掉了。这事不知道怎样给陈科长知道了,他偷偷地告到局里去。潘书记知道后,怀恨在心,所以,便想搞死他。陈科长找好了单位,想调出公司去,潘书记就是不同意,两个人就这么牛头对牛头似的一直死屏2在那里。” “陈科长手膀细,那肯定搞不过潘书记的。” “也难说。陈科长正在暗罗罗收集潘书记的罪状,到时反戈一击,完全有可能置潘书记于死地。” “唉!阿华,想不到小小一个公司还这么复杂。” “复杂不在人多人少。两夫妻人总算少了吧,复杂起来连法官都断不清。一个人有时牙齿和舌头也要打架儿呢!” “这也是。不过,陈科长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那样做,万一搞不翻潘书记,自家不也就死翘翘了?” “陈科长深知有潘书记这块茅坑石板压着,要想发育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所以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喝着聊着,饭店里只剩下他俩了。他们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会钞后便沿着山坡儿走,转过几个弯,下了一个坡儿,不知不觉到了湖边。 山城璀璨的灯光和满天繁星倒映在湖里,随着轻浪而微微晃动着。凉丝丝的风儿吹在热乎乎的脸儿上正舒服。坐在暗幽幽的石椅上,杨柳条儿垂动在身旁,偶尔拂在身上,令人惬意得很。 章经理真的喝多了,摘了眼镜儿,歪着头儿紧靠在阿明的肩膀上,有些急促的双唇间呼出的酒香气直入他的心窝,把他诱得怦然心动,不自主地抚摸起她的秀发来。接着他低下头去,贴在她的发儿上,嗅着她的发香,痴痴醉醉一般。 也许酒精在猛烈催情,她的身体扭动得越来越厉害,两只手儿忽然拢搭在阿明的脖子上,两片唇儿像两瓣桃花片儿似的微微舒展开来,几乎贴在阿明的唇儿上了。 阿明凝视着她的醉眼朦胧的眼儿,一瞬之间,他从她的瞳仁里仿佛看见了一座森严的山,山中有一座苍松翠柏掩映着的寺庙。阿明惊奇之极,停住了自家的唇儿迎上她的唇儿去,也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如同梵音之声传来——“回去好好交去对你那个。” 这声音先是幽幽的,一声声响亮起来,震耳欲聋。阿明惶恐不已,眼眶顿时湿润起来,快夺眶而出了。 他捧起她痴痴醉醉的谛视着自己的充满幸福渴望的脸儿,缓缓地把她推开去,然后放下了手。。。。。。 【注释】 1背答答:杭州话,背时、迂腐之意。 2死屏:杭州话,死死屏住呼吸,形容死顶着、不肯退步。 第120章 150. 燕尔 在去长江照相馆拍结婚照前,在缸儿巷楼上,小露坐在竹椅子上。 她穿着一套大红的结婚礼服,束腰的西装,紧臀的一步裙,露出洁白如玉的腿儿。 无以形容小露此刻的娇美,尤其是那张粉红的脸蛋儿,脸蛋儿上那双明眸子,比古画上杨贵妃不会传情的脸儿还要美上百倍。 阿明穿着黑色的西装,淡粉红的细条儿的衬衫极挺括,斜纹的黄蓝紫三色的领带极艳目。他的头发刚烫过,如波浪般舒展自如。 此刻,他浪漫而大胆,单膝跪在他的心上人面前,从袋中拿出一只小红盒子,取出翡翠戒子,拉起小露的左手,看她的目光深情而喜爱。 阿明的喉咙似被什么哽住了,有三个字吞吐了半天,就是说不出口来。他觉得这句话太肉麻不几遭1,背都背煞了2,但在这浪漫的时刻,电影中这种场合的镜头闪现了又闪现。 “亲爱的!” 阿明终于吐出这句话来。这时他感觉到小露的手儿微微一颤,随后便紧握起他的手来。 “嫁给我吧!”阿明接着说。 小露没有应声,另一只手儿抚摸着阿明的头,只是点了一下头。阿明看见她的眼眶里翻起晶亮亮的泪花儿来了,宛若山岩上的清泉,一滴一滴要往下掉。 “小露,我爱你!”阿明鼓起了最后的勇气。 “我也爱你!”小露的话音如同黄莺。 阿明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一种幸福感就像深潭里的碧水被一块小石子扔入后荡漾开来了。他仰视着心上人充满喜悦的脸庞,将戒指缓缓地套进了她左手纤嫩的无名指中。 他和她相拥相吻了许久,不忍分开。窗外枝头上的喜鹊正喳喳,似乎在祝愿他们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房间用粗铁丝拉起了顶棚,先用报纸、牛皮纸,再糊上两层白纸儿;板壁粉刷成淡粉红,地板漆成了深紫色。沿着敏儿的一边,摆着书橱、食品柜、电视柜,后头两门橱旁边各放一只配有镜子的单门橱。柱子旁的角落里放折叠椅、折叠桌,还有一只高脚痰盂盆,用一块可移动的花布儿遮挡。窗门的左边放缝纫机,右边放写字桌,拐角处放台立式电风扇。这边先是梳妆台,大床左右各放一只床头柜。接着是张棕色的三人布沙发,旁边是华美牌两门冰箱。沙发前面是一张茶几,板壁上面挂一镜框,镜框里有九只用贝壳做成的仙鹤,在松树间或飞或立——这是九个游鳞斋学友合送给阿明的。贴着门边是只菜橱。房间的中间有一块帘子,以隔开卧室和客堂。打开窗廊门,阳光照进来,很是亮堂。而按响写字桌上的四喇叭录音机,躺在床上静静听,家的感觉很温馨。 婚宴是订在湖滨一公园杭州书画社旁边的环湖旅馆,共6桌。阿明去联系,恰好副经理是一起读过日语的虞志臭小子,不过他很热情,客气地打了八折,酒水饮料自备,980元一桌。而主婚车是租杭州客运出租服务公司的,是日本皇冠车,车门两边的圆图里都印有大大的一个“k”。也好傍不傍,驾驶员是刘三姐的前夫,打了个七折,不过用好后还是送了六包硬壳中华牌烟儿、一大包喜糖给他。 阿爸锡顺在三轮车上装满了啤酒、饮料、糖果等,踏到旅馆去。白酒原打算用茅台的,印象中只要7、8块一瓶,去商店一问,85年是8块一瓶,86年也8块,但要外汇券,而87年已涨到148元一瓶了。他奶奶的,这涨价也涨得太快太凶了,阿明买不起,只能换成便宜一点的竹叶青、二锅头。香烟每桌硬壳中华、双喜各一包。 9月21日这天,上午天气还可以,过了午后就下起毛毛雨来了。阿明兴高采烈地坐在主婚车里,后头跟着定富借来的、子荣自家的两辆黑色普桑,从湖墅南路往北开。开到小露家的楼下,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响起来了。 没有看到小洁的身影儿,伴娘是小露厂里的小姐妹。接新娘子下楼时,蒋阿姨的眼泪水直往下掉,小露也呜呜咽咽起来。 婚礼不像现在有婚庆公司的司礼员,说说唱唱很热闹的,只是新郎官、新娘子上去简单说几句后就喝酒了。 所有小兄弟、游鳞斋学友都来参加了。细雨中回到缸儿巷,新房里坐的,公用间站的,热闹得很。同学文韧在房中作隔帘用的铁丝上吊了一只红苹果,非要两人咬。那苹果晃来晃去的,咬不下一口来。还是小露聪明,叫阿明同时用嘴儿顶住苹果,用手势做1、2、3后,一起啃,才啃下一点皮肉来。 子荣、宝生各拿着一只大气泡,竭叫皇天要两人吻香。 “吻!吻!吻!不吻下次你们不要再上翁家山来!” “阿明,我们结婚的时候都吻的,你急个套好不吻?” “。。。。。。” 大庭广众之下,这亲嘴儿实在是难为情死了,可哈拉、建军他们不肯饶放,喉咙梆响。 阿明、小露逃不过,只得抱着亲起嘴儿来。 “呯!” 正亲得甜蜜,只听得一声响亮,吓得两人各自缩回了舌头。一看,原来宝生把那大气泡拍瘪了,于是新房里的人都捧着个肚皮东倒西歪的。 窗廊上的檐水滴下来,很是清脆。夜已深得不能再深了,新婚夫妻数着彩礼,合计3000多元,眉开眼笑,这都归了小露掌管,因为23号去北京要化销。当然,章经理送给阿明的660元,成了他的小库铜钿3,早已在书橱角落里的书套里塞好了。 绿皮子火车轰隆轰隆往北开,为了省钱,不是卧铺,是坐椅。将近30个小时,下车时,两人的脚都肿得像馒头也似。 蜜月是无比甜美的,而首都也是他俩无比向往的。 国庆节去北京旅游价钱要贵些,他们是提前两天随中青旅的旅游团队去的,这样是30号回杭,价钱便宜不少。他们下榻在石景山区的瀛洲饭店,阿明住523,小露住501。 坐2块钱的地铁可到天安门广场。 这地铁两人都是第一次见,第一次坐,很是稀奇,东摸摸,西看看。而到了天安门广场,亲临电影上看了不知多少次的地方,更是心潮澎湃。 雄伟的天安门,壮观的纪念碑,在晨曦中屹立着。解放军战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到了旗杆下,升起了鲜艳的五星红旗,嘹亮的国歌声使人们热泪盈眶。 人民的救星***躺在鲜花丛中,慈祥而安宁。阿明鞠躬、献花,忽然想起溪口之游。***牺牲了那么多亲人,解放军打到奉化,却下令不准毁蒋介石的祖宅和老坟,伟人胸襟如此之大,令阿明制不止落下泪来,而小露已早是泣不成声了。 他俩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曕仰***的遗容,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泪水。 人民大会堂庄严、恢宏,穹顶上的一颗五角星仿佛是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凝成的,令人浮现起硝烟弥漫的战争场景。而灰黜黜的大前门,又会令人忆起历史的沧桑变化。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著风 虽然下著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著你 。。。。。。 在去八达岭的路上,当年最流行的齐秦的《大约在冬季》等歌曲在旅游车中放着,歌声动听得很。阿明边听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回想着与几个女人的好好分分,再看看身旁如花似玉的小露,心里头感到在婚姻上终于修成了正果,翻涌着酸酸涩涩苦苦甜甜的滋味。 长城的北面,给人以黄沙漠漠的荒凉感觉。河流在黄黜黜的一马平川的原野上横躺着,白涂涂的看不到两边的尽头。它的上面是灰蒙蒙的天儿,但能看到乌黑一层灰白一层相错杂的云儿在飘移。而长城的南面,则给人以秋意盎然的艳丽感觉。绿一簇、黄一簇、红一簇的树叶儿漫山遍岭,尤其是那初红的枫叶,在蓝天里如亮镜般的阳光的照耀下,像少女艳媚的脸,舒心地向游客们微笑。烽火台一座连一座,刻着历史的痕迹,蜿蜿蜒蜒直入青霄里去了。 “老公,我要骑骆驼!” 阿明正沉醉于江山如画中,小露喊起他来。他转身一看,那骆驼高高的,虽然很温顺,但老婆穿着一步裙,即便有垫子,也跨不进那驼峰间去坐。 “小露,去骑马吧。”不远处就有匹棕色的马,阿明道。 “我马也要骑!先骑骆驼!”小露噘着嘴儿很任性。 阿明拿她真的没办法,夹着她的腰儿,托着她的屁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了骆驼骑了马,总算留下了两张彩照。 如果说八达岭是雄伟刚烈,那么颐和园则是纤丽柔媚。 “老公!你看,你看,鸳鸯船!我们去踏!”小露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湾口,像伢儿似的跳起来。 “小露,颐和园这么大,好看好玩的地方很多,一踏船,时间就不够了,西湖里鸳鸯船儿也有,回去我带你去踏。”阿明看了一下表,劝说老婆。 “西湖是西湖。老公,我的脚痛,那山儿实在走不上去了,踏船儿逛一圈,同样也可以看风景嘛!”小露拉着老公的手,撒起娇来。 阿明弄不过老婆,只得租了条船儿。两人脚一蹬,船儿便荡了开去。 昆明湖的水儿碧绿碧绿的,万寿山佛香阁上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灿灿的光亮;十七孔桥如美女一般横卧于湖上,桥的两旁垂柳摇曳,群鸟啁啾;湖中的荷花虽然已凋残下去,但绿色还未全部褪尽,时尔有鱼儿从枝叶间跃出来;暮霭渐渐浓重下来,湖波儿随着风儿的大起来也涌动得厉害些了。 也就在这天的黄昏,在西湖的柳浪闻莺,阿明小时候曾戏耍过杨梅的地方,杨梅穿着连衣裙,披散着发儿,突然跳入湖中。她接着爬上水泥台,走到木板的尽头,纵入深湖。待人们发觉去救,已是不及。。。。。。 【注释】 1肉麻不几遭:杭州人对非常肉麻的叫法。 2背都背煞了:杭州话,背时到了极点之意。 3小库铜钿:杭州人对私房钱的叫法。 第121章 彷徨者 151. 双娇 杭州西湖有三岛,乃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这小瀛洲又叫三潭印月,是湖中最大的岛,面积六万平方米。岛上有“湖中湖”、“岛中岛”、“园中园”,风光旖旎,尤其皓月当空,月亮透过三座石塔上各镂空五个的圆孔,倒影在湖中,形成“湖中有深潭,明月印水渊,石塔来相照,一十八月圆”的奇妙之景,故被誉为“西湖第一胜境”。小子有一首《三潭印月》,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清波寂寞深,寒宇怅寥阴。 偶露一娇色,忽开万顷银。 翩翩逐影舞,脉脉诉衷心。 何日能相见?明年此时分。 家成了起来,然而由于性格的不同,磨合却艰难,时时产生龃龉,这使双方都很烦恼。单位里七改八改,改得人心慌慌,阿明为了保住位置,处处小心翼翼,然你不去找鬼,鬼却会寻上门来。正是: 好事不容君子做,阴谋偏是小人多。 151.双娇 杨梅抑郁投河自尽,阿明是度蜜月回来去劳动路吃饭时听说的,虽然他竭力在小露面前控制悲伤,但情绪犹如被大风刮起的波浪一时难以平静下来,躲在角落里的长吁短叹还是被小露眇见了。 小露起先对杨梅之死也有点惋惜,但看阿明在家里时不时锁起眉头,就有些懊恼了。 “人都死了,又不是你老婆,要你那么闷闷不乐作啥?” 一人不知一人情,小露不懂阿明的感受,也许人自然老死了也就不那么值得悲伤了,但与杨梅的初恋阿明历历在目,对她几乎没有不悦的印象,这么年轻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太叫人痛心疾首了。 “小露,就事论事,杨梅很可怜。”阿明靠在沙发上,吸着烟儿,虽看着新闻联播,但脑子里却在想杨梅。 “是她自己寻死,又不是你害死她的,你老是念念不忘作啥?”小露越发懊恼了。 “小露,你难道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可还有一个小孩呢?” “小孩是你生的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有同情心,你陪她去死呀!”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管你看电视吧。” “你不想说,我还想说呢!今后不准你再提起杨梅!” “这可不是我提起的,是你先提起的。” “好!好!好!我先提起的,你去想那死鬼吧!” 阿明听到“死鬼”两个字,心里很不乐,看看小露那张气鼓鼓的脸儿,便不敢往下说了。 国庆节后的第二天,中文班16个同学在植物园茶室聚会,班长解龙、副班长邵勇都来了,可惜玉女夫妇没来。毕业近两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虽然聚集还不到班里一半的人,但大家阔别了些年,还是十分的开心。 这正是金秋的的季节。桂花、菊花、茶花、月季、木槿各式各样的花儿,在沟边溪旁、坡上林间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随风扑鼻,沁人心脾;阳光照进古朴的窗棂里来,在茶桌上洒上了一层银辉。 “阿明,蜜月度得了脱力没有?” “阿明,你老婆又年轻,又漂亮,人见人爱,不差玉女。” “阿明,你的桃花运是从哪里修来的?” “。。。。。。” 学友们纷纷把话头对着了阿明,这叫他忽然间想起玉女来了。胸怀理想、激情四射的大专四年,回转头来看,忽忽如白驹过隙。其间给他留下的各种情谊已被岁月冲刷得稀稀薄薄了,几乎是沉淀到心底的沙海中去了。而此刻最能勾起回忆的,便是与玉女那段短暂而又激动的日子,尤其是她回头对他的谛视的情光、微笑的情意,即便闭上眼睛,也清晰在目。 在之前的聊天中,阿明听到玉女的老公已因经济问题被抓了进去,罪还不轻,要判个八年十年的,虽然她老公也是他的同学,他还是有点幸灾乐祸的。阿明曾恨这个“骑驴人”把他挑落马下,抢走了他所爱慕的玉女,也恨玉女选择了他而不选择自己。而今,他又为玉女将独守空房、虚度青春而惋惜。 可惜玉女没来。不然,他可以看上她一眼,从她的眼神里看她的忧伤有多深,看她对自己还有多少残存的恋意。 太阳匆匆就要西沉了,回家路过断桥,玉女的脸庞忽然间被杨梅的脸庞替换了。杨梅比玉女更可怜,曾经在断桥上她朗诵日语的琅琅声,已是消散在紫红色的晚霞里了。 “可怜的杨梅!可怜的杨梅!”阿明一直默喊着。 同学会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这天小露回娘家去了,阿明在劳动路吃好晩饭,没事体可做,便往梨园去。杨梅为什么要投湖自尽,他想问问春桃一个究竟。 或许是放假,跳舞的人嗡起嗡倒1。阿明在大井巷口小阿哥的店里坐了一会儿,到的时候稍稍迟了些,根本找不到凳儿坐,只能站在门口。 放音间旁边的位置上,热水瓶已与几个小兄弟坐着,还空着一张位子,看来是给春桃坐的。阿明西装领带,雪亮皮鞋,很挺括,很时髦,显出几分英俊来,不少女人放过眼来。 “喂,阿明!”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阿明耳旁响起。他回脸一看,刘三姐走了进来。她穿着一套一步裙的浅蓝色西服,头发盘了起来,用花饰儿箍着,脸孔或许因为赶路而红扑扑的,十分的好看。 “刘三姐,是你啊!”阿明既惊又喜。 “嗨,新郎官!你今天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刘三姐也许听闻阿明结婚了,也很惊喜。 阿明正要回答,春桃如春风般旋了进来。 “嗨!嗨!嗨!阿明!”她上下看了一眼阿明,脸色有点儿怪怪的,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恼怒。 “春桃,我是来看你的。”阿明对杨梅的死,甚是愧疚。 “来看我?有事?”春桃或许已觉出阿明的来意了。 “是的,等一下你有空的时候我想问问你。” “好,慢四步时,在楼下。” 引舞曲咣得咣得响起来了,春桃走到那张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和热水瓶说了几句,眼睛就往阿明这边看。 “阿明,那人你很熟悉,是谁?”刘三姐踫了一下阿明的身子,轻轻问。 “哦,是早先的邻居,叫春桃。”阿明收回眼来。 “听说你刚结婚,今天怎么不陪老婆?” “这样的,今天去植物园开同学会,她回娘家去了。” “这里还没有看见过你,第一次来?” “第二次。你经常来这儿跳舞?” “一个礼拜来一次,偶尔来两次。” “有搭子没有?” “找搭子作啥?想跟谁跳就跟谁跳,不很自由吗?” 慢三步起来了,几个自我感觉很不错的流里流气2的洋油箱儿早在刘三姐身旁转了,像蜂儿闻到了花香一般,都想邀请她跳舞。刘三姐和阿明说话,藐都不去藐他们一眼,摇着头儿给他们吃红灯3。 “阿明,你应该会跳舞了吧,我们去跳。” “不去,不去,你去跳,我看。” “我教你,跳几次就会的。” “我家里要烧菜做饭的,学会了也没时间跳舞,不想学。” “不是没时间跳舞,现在是有老婆管着了。” “也是也是。不像你一个人自由。” “你老婆会不会跳?” “跳是会跳的,但我没看见她出去跳过。” “最好不要让她出去跳,这种地方鱼龙混杂,太诱人了。” “跳跳舞,完了就散,不那么恐怖吧。” “你不相信?” “嗯!” 并四步开始了,一个还算正派的、文气的男人邀了刘三姐去跳了。阿明喝着茶儿,抽着烟儿,欣赏着动听的音乐和美妙的舞步。春桃在跳拉手舞,而刘三姐则在踏步子。两人艳而不俗,春桃活鲜鲜4,刘三姐端庄庄5,如杨柳袅春风,似海棠滋晓露,真个是阆苑里的仙葩,芙蓉城中的琼姬,引得舞池中的男人咽着口水都折了腰。 快三步后是慢四步、恰恰舞、迪斯科,差不多大半个小时。阿明与春桃在梨园门口的葡萄架下坐了下来。月牙儿静静地挂在城隍山上,山上的凉风丝丝吹下来,甚是舒适。街道的治安队员别着红袖章,晃着手电筒,从巷角里拐出来,走向山脚那条更小的陋巷去。 “春桃。。。。。。” “阿明,你不用问了,阿姐死之前的前一天,在我家里哭了半天。” “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反反复复说。。。。。。” “说什么?” “她说每到天黑,尤其到了后半夜,没月亮的时候,刮风的日子,便有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张牙舞爪地缠着她,在她的眼前刮起狂风,闪起闪电,耳朵里只听到轰隆隆的雷雨声,整幢房子嗤嗤地响,就要倒下来,要往她身上压来。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那红衣女便撕她的心瓣,把里面的血一滴滴掏出来,放在阿姐的手上,叫阿姐一点点舔下去。红衣女狂笑着,怒吼着,揪着阿姐的头发,根根地从她的皮肉里拔出来,挂在窗户上,要她跪下去,要她把那些头发结成绳,然后套在脖子上。。。。。。” 春桃低着头儿说着,手帕都抹湿了,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又揩了把眼泪,继续往下说。 “阿姐死之前,去你家的楼下两次,其中一次下着雨。她仰望着你家紧闭着的没有灯光的窗子,在马路对面的元福巷口站了很久很久。阿明,你结婚了,对她刺激太大了,抑郁症越发重了,幻觉、幻想叫她痛苦不堪。这事儿我们也不能怪你,但阿姐最终还是因你而死的,这点我可以肯定。” “那一天我回家,看见你们三人在我家门口谈天,我老婆对杨梅说些什么没有?” “她也没说什么,就是说与你快要结婚了。” “那她怎么知道杨梅送给我书包和玉梳的事?” “这是阿姐叫我说给你老婆听的。” “杨梅是不是想刺激我老婆,叫我们不能好好交结婚?” “阿姐也许心中难受,不想看到你与别的女孩子幸福地在一起,起了妒嫉心,这个心思肯定是有的。阿明,事情既然发生了,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也不要太伤心。做人都是空的,只是早走一步、晚走一步而已。” 【注释】 1嗡起嗡倒:杭州话,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形容人众多。 2流里流气:杭州话,不正经,流氓相。 3吃红灯:杭州舞厅里的专用语,即拒绝跳舞,一般都是女的拒绝男的。 4活鲜鲜:杭州话,活泼鲜艳之意。 5端庄庄:杭州话,很端庄之意。 第122章 152. 巴掌 “阿明,刚才你与叫春桃的谈了那么长时间,在谈什么呀?”舞散后,一下楼梯,刘三姐便问阿明。 “邻居嘛,谈些小时候的事儿。”阿明随口荡荡。 “你以为我没下来看吗?她都在抹眼泪水呢!你和她关系不一般,是不是初恋情人?” “初恋情人那一次在铁路工人文化宫看电影时你看到过的。” “对呀!对呀!我想起来了,我还把她当成栗原小卷呢!那这个女的是。。。。。。” “是她的妹妹。” “她妹妹?那她为啥要哭?是不是姐妹两个你都欺负过?” “哪里哪里。她姐姐投西湖死了,所以她伤心哭了。” “不久前是有个女人在柳浪闻莺跳湖死了,是不是她姐姐?” “就是她姐姐,叫杨梅。” “哦,原来这样的!” “刘三姐,记得那年你在望江门请我吃过一次面,今天我偶然有空,心情不好,肚子也饿了,请你去吃,好不好?” “不去!不去!” “为啥?” “你已结婚了,有家了,这样不好。” “吃吃饭又没啥好不好的。” “万一被你老婆的熟人遇见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有这么巧的事儿?即便被熟人遇见,实话跟老婆说,是同事偶然傍到,没啥要紧的。” “那好吧。不喝酒了,吃碗面马上走。” “难得去,聊聊天,一人喝一瓶啤酒。” “好吧,依你。” 屈指算来,正好十年了。望江门的面店不同以往了,不再是破破烂烂,而是在空地上搭着整齐的玻璃钢棚,地也不是黑泥地了,而是浇上了水泥。原先单层的泥墙头、木板壁已翻造成二层楼的砖瓦墙了。而阿明也不再是穿着皱巴巴、烂兮兮1、相儿猥瘪瘪2的阿明了,那一套黑色的行头,人显得特别有精神,这同刘三姐坐在一起,俨然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妻。 阿明四下里一眇,没有熟人,找位子坐下,心便坦了下来。 点好一盘卤鸭,还有白切肚头、盐水毛豆等,两人如同当年般对饮起来。时光的转轮就像旁边驶去的火车轮子,转得很快,不去想它,十年便忽忽过去了,仿佛就那么一眨眼间。这十年里,阿明对春色的蒙懂到了深切的了解,他已能通过女人眼神的细微变化而窥透她内心是静水还是动波。 此刻的刘三姐,心若止水。 “刘三姐,我看舞厅里有不少男伢儿蛮登样3的,春桃有老公,还搭了个小白脸,你一个人冷清清的,为啥不去搭一个?” “舞厅里的男人不能搭的。” “为啥?” “接触女人太多。” “我看他们不是一对一的吗?” “阿明,今天你看是对这一个人,明天可能就对叧一个人了。” “他换来换去,你也可以换来换去呀!反正做人最后也是烧烧掉的。” “做人不能这样想。” “那怎么想?” “两个人要么不好,要好就好得你死我活,刻骨铭心。” “你太理想化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刘三姐,我看有的男人是单个的,也没搭子,你就找一个人没有过搭子的男人跳跳舞,或者了解深了,成个家也可以。你有了搭子,或者有了老公,同进同出,那些流里流气的洋油箱儿就蛔虫朝下了,不会再来粘你、钓你了。” “阿明,你不要看那几个很登样的没有搭子的男人,这种男人比堂而皇之的男人更坏。” “这话急个套理解?” “你想想看,哪只猫儿不偷腥,这样的男人,女人千涩涩自家也会挨上去,他会放过吗?只是他为了更多猎物,装出洁身自好的样子,实际上是搞一个掼一个。” “想不到还这么复杂。” “阿明,你不懂,跳舞都要找新鲜的,换换味道,就像看电影,看电视剧,再是个好看,看个一遍两遍、十遍八遍就厌了。如果是老公,同进同出,我不厌,他都要厌。所以,还是一个人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跳多跳几只,不想跳就坐会儿;舞跳得好、看得上眼多跳跳,舞跳得不好,又看不上眼,就直接给他吃红灯。这样的跳舞,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多好!” “刘三姐,想不到跳舞还有这么多讲究。” “要说讲究,直直多呢!你不跳舞,也不跟你多说了。” 两人踫着杯儿,虽然无话不说,是知己,但不同心,像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神色一直都是那般地安然,手儿也不踫一下。这不像十年前,那时的眼神闪烁着脉脉之意,令人春心荡漾,如今真的是古井无波,静如朗星。 到了水漾桥东,刘三姐不让阿明送她回家,从中河边的小路骑车走了。阿明回到家,这一天里见到了同学,又看见了春桃、刘三姐,心里头对杨梅的思念减轻些,再说小露今晚不回家,一个人自在,便放响录音机,直听到迷迷糊糊。 三天后,阿明带着在炭桥农贸市场买的菜蔬,回家后噼里啪啦升起煤炉。江大妈一家回安徽老家奔丧去了,还没回来,隔壁邻舍也都锁着门儿。那劈好的柴火有松油疖,烟儿腾起来,没地方出,在公用间里弥漫,呛得他鼻里涕眼泪水一大把,用毛巾捂着脸儿直往屋里逃。 小露最喜欢吃鱼,他用火腿片清蒸蒸一条老板鲫鱼,快好时放一把葱花儿,香气弥漫了屋子,把那残留着的烟气都驱散掉了。又炒了只自家喜欢吃的九芽榨菜肉丝,放了碗番茄蛋花汤,等着小露回家来吃饭。 她一下班,六点半左右就回到家了,这天阿明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家来。到了八点,他肚子实在饿瘪了,就自家先挖了一口,然后又是站在窗廊上,又是到楼下巷口去等她,人来人往的,就是看不到她的人影儿。 那时家中没电话,更不用说手机了,而对街杂货店里的公用电话,也听不到有人喊他有电话。阿明真当是望眼欲穿,生怕她路上出了什么事儿,提心吊胆的,一分一秒都难受死了。 快到十点半,大门呯地一声响,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阿明听到熟悉的声音,赶紧出门拉亮电灯去迎接。小露安然无恙,只是脸上红血血的,似喝过酒儿,脸孔肃肃起的,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这么晩回家,是不是加班了?” “饭吃过了没有?” “。。。。。。” 阿明连问老婆。小露也不回答,将红包儿往沙发上一扔,打开两门橱,看了一下,然后拿出那套红色的结婚服。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关照过你,叫你拿去洗烫店干洗一下,你弄到后头还是没拿去洗,你的魂灵儿是不是被人叼走了?” “哦,我忘了!我忘了!” “你诗儿都一首首会背,这么一点小事儿就会忘记,心里是不是想着另外的女人?” “另外的女人?小露,你怎么这样说我,是真的忘了,明天一定拿去洗!” “不用去洗了!哼!你外头有没有女人,自家晓得!” “我真的没女人呀!你不要冤枉我呀!” 小露再不说话,洗脸汏脚揩好屁股后,打开电视机,靠到床高头去看。 电视里放着《坎坷》,是一本墨西哥的电视连续剧,很好看。 “小露,你没吃过的话,我把鱼儿拿去热一热,你吃了再看。”阿明想想老婆上班辛苦,路上赶来赶去很累,看她生着闷气的脸儿,想讨好她。 “谁要吃你的鱼!拿去给你小老婆吃!”小露气冲斗牛。 “小老婆?哪个小老婆?小露,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谁吃了空跟你开玩笑?你是不是都要我说出来,才肯承认?” “什么承认不承认,我哪来小老婆?” “我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隔壁那个杨梅是,现在这个也是,好躲则躲,好赖则赖!” “我没赖你什么呀!” “好!你想赖,我就说出来!3号你说去开同学会,原来和小老婆耍子儿鬼混去了,晚上还带她去望江门吃夜宵,是不是?” “这、这、这。。。。。。你听——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这样的,那天真的。。。。。。” “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就是不想听!” 小露两只手儿捂着耳朵,像拨浪鼓似的摇来晃去,两只脚儿活颠活倒的,眼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阿明立着伏着,这手抚她手儿,那手摸她脸儿,左一个“心肝宝贝”,右一个“好老婆”,想解释给她听。但她的脾气发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任阿明如何说,不听就是不听。 这时《坎坷》上正放着两个女人在吵架,阿明看着那画面气恼,一语双关随口荡出“泼妇”。 “你再骂一句!”小露从床高头跳了起来,立在老公身前,手指指着他的鼻尖。 “泼妇!”阿明对着电视机骂了一声。 “啪”地一声,一记巴掌打在阿明脸上。 “再骂一句!”小露吼道。 “泼妇!”阿明顺口而出。 “啪!”又是一声响。 “再骂!” “泼妇!” “啪!”这一声更响。 阿明连吃三个巴掌,像头发怒的狮子,不假思索地举手便一个巴掌打在老婆的右脸上。 小露一手捂着脸儿,一手拿起包儿,拉开门儿便跑,阿明想拉也拉不住。这时一辆出租车正驶到巷口,小露上了车,顿时没了影子。 风儿吹动着梧桐树叶儿悉里索落响,阿明呆若木鸡站在巷口好久,回楼上时,指针已过了十二点。 【注释】 1烂兮兮:杭州话,破破烂烂之意。 2猥瘪瘪:杭州话,猥琐、不精神之意。 3蛮登样:杭州话,登得上台面,很像样、很好看之意。 第123章 153. 悔泪 “阿明!阿明!” 到了凌晨四点光景,阿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楼底下响起了叫声。 阿明吓了一跳,骨碌碌翻下了床儿,跑到窗廊上一看,是小波站在出租车前喊叫他。 阿明知道出事儿了,心儿顿时跳到了喉咙口。假如老婆半夜三更回家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如何向双方大人交待呀!自家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这时他的脑海又马上闪现出杨梅投湖自尽的可怕的情景,慌得冷汗直冒,蒸笼鼻头上都挂满了。 他急煞乌拉套上衣裤,下楼时连脚光儿都抖了,险些跌翻下去。 “小波!小露怎么啦?怎么啦?”阿明一见到小波,直问。 “在市中医院抢救,是姆妈打电话给我的,叫我来叫你一起去。我从玉泉赶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小波的脸色有点儿难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明,晚上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争吵了几句。” “争吵了几句会这样严重吗?” “她打了我三个巴掌,我还了她一个巴掌。” “啥个原因引起的?” “这个我也莫名其妙。” “你们也真是的!” 到了环城西路口的市中医院,阿明跳下车儿,跌死绊倒直往急诊室奔。 小露侧着脸儿躺在病床上,身上大瓶小袋吊着盐水,桌上放满了药儿。她的脸孔虽然红兮兮的,但很伤心的样子,看到老公来,便慢慢闭上了眼儿。 阿明蹲伏下去,紧紧握起她的手儿来,抚摸着,问她怎么了。她缓缓睁开眼儿,直呆呆地盯着他看,也不回答,几滴有些浑浊的眼泪水从眼眶里掉出来,滴到了枕头上。 阿明身上没带帕儿,便用手轻轻地去抹她的泪水。 蒋阿姨也抹着眼泪,递过一张纸巾来,问道:“阿明,啥事体要拷得小露耳膜穿孔?” 阿明还第一次听到“耳膜穿孔”这词儿,感觉就是耳朵拷聋了,脸孔顿时煞煞白:“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阿明,小露不肯告诉我们啥个原因,你来说说,这到底为啥?”蒋阿姨道。 “姆妈,也没啥个大事体,空头白劳争吵了几句,我骂了几句‘泼妇’,她连打了我三个巴掌,我随手还了她一个巴掌而已。” “男人家手势重,你一个巴掌拷过去,有没有想想后果?”董伯伯满脸怒气。 “阿爸,当时我在气头上,这一巴掌只是随手撩过去,不是重交交1有意打她的。”阿明实话实说。 “都被你拷成这样子了,你还说随手撩撩!”董伯伯更气恼了。 “我真当不是存心拷她的!”阿明辩白。 “哪个对,哪个错,现在先不去管它,你今天先去小露厂里给她请好假,之后你看应该急个套办?”董伯伯道。 阿明搓着手儿,看着心上人的样儿,心里头真当难过死了,悔恨的泪水儿在眼眶里直打转儿,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呆鼓鼓站着,说不出话来。 “如果小露好了起来,你想要小露再回缸儿巷,就写保证书下来,保证今后不管对错,绝不再打她。不然,我叫你阿爸姆妈来,评评理,评不好,马上离婚!”董伯伯道。 阿明的汗揩了又出来了,这“离婚”两个字儿,吓得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阿爸,这事儿我错!全是我错!我阿爸姆妈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要吵架儿,如果我刚结婚就要离婚,那要吵翻天了,你千万不要去叫他们来,保证书我一定写!一定写!”阿明讨饶不迭。 阿明一生中唯一的一张保证书毕恭毕敬交出,丈母娘、丈人老头儿这才饶放了他。 接小露回家后,阿明又是炖甲鱼,又是烧桂圆,这样那样,端到老婆手里,给她补耳朵,家里的大活儿小活儿全包了下来。老婆讨进来不容易,天一黑下来,他就向她献殷勤,就像捧着一颗珍珠儿似的,不叫沾上一点灰尘。 忽然之间,有知有识堂堂的阿明变成气管炎了,可怜可怜,但阿明自家还蛮开心的。因为小露脸孔一肃起,他心就抖了;而笑脸一露,什么烦恼就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女人千万宠她不得,一宠,她尾巴就翘得比天高了,男人家这辈子就有得苦头吃了。 夫妻也最怕没话说。没话说就心冷淡、性冷淡,弄到最后即便是有家无家都冷淡了。 这一天,天有点儿冷,小露洗好汏好揩好屁股上床去,叫阿明不要看书了,也早点儿上床去。 阿明很乖乖,爬进被窝里去,也想和她说说话,有一件事儿搁在肚皮里想说不敢说,总是难过,今天娘娘开眼,机会傍得好。 小露这晚很嗲,靠在老公暖烘烘的胸膛上,一边嚼着话梅,一边笑看着电视。 “小露,那一天,你真的冤枉我了。”阿明见她脚儿在自家身上摩来擦去的,或许是奖金发了,心情好得一塌糊涂,便一边摸着她的敏感点,一边贴着她的耳边说。 其实,阿明晓得自家已成气管炎了,想捞回一点面子来,毕竟这个保证书写得有点儿窝囊,同时也想向她表白对她的忠心耿耿,在外头并没有哦七哦八乱弄女人。 “不是我冤枉你,是我小姐妹的老公看到你和那个穿浅蓝色西装的女人在望江门喝酒儿,吃面儿,有说有笑的。”小露一说起这事儿,狠狠地踢了老公一脚。 “哦,原来我们吵架儿是这件事儿引起的!小露,那个女的原是我们公司的打字员,后调到外头不晓得什个公司去做了。那天开完同学会回家,路高头傍到她的。这天你回娘家去了,我一个人也赖得买菜、升煤炉,就和她一起去吃碗面儿。”阿明已懂得了在老婆面前那些话可以说,那些话不可以说,便把去梨园的事儿、刘三姐的工作单位都隐瞒了,轻描淡写道。 “她难道没家、没地方吃饭吗?” “这个。。。。。。她离婚了,东吃吃,西吃吃,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吃顿便饭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你们要吃得介介迟?” “嘿嘿,其间她傍到了另外一个熟人,两个人背时唠叨了很长时间,所以吃的时间长了些。” “她离婚了,你正好去填坑洞!” “宝贝,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女人,此生也只有你一个,我啥个时光在你面前说过造话?你呀,有些事儿不要想得太多。” 谎言有时为了更好的生活。阿明也学会说假话了,而且不用打草稿,而这一声“宝贝”,叫得极自然,极亲切,叫得小露骨头都酥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的。 “下次不能再冤枉我噢!” 阿明轻轻地柔柔地舔着老婆受伤的耳朵,充满了爱意。而她被这一舔着,渐渐的脸红如桃花开了一般,两只眼儿要喷出光芒来,浑身遍体软绵绵的,喘息也急促起来。 夫妻毕竟是夫妻,有些疙瘩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地解开了,能增加彼此的了解,也能增深感情。阿明或多或少已会把书本上的哲句运用到实际的生活中去了。 可惜的是,江山好移,本性难改。尽管阿明事事依她,呵护她,小露的脾气是生着数的,厂里累了不开心,胃痛了身体不适,就把阿明当成出气筒来出气,反正那张对她“要体贴、要关心、要爱护”有木佬佬“要”字的保证书在,阿明敢自食其言吗? 有时文化太好了也不好,那“要”字写得那么多作啥?阿明后悔已来不及了。 他想想老婆年纪还轻,是自家点亮灯笼找来的,再说她脸孔一肃起,十天半个月不开口,不会主动变脸儿,这令阿明寒兮兮的。两个人假如没话语说,这缸儿巷203室就像冰窟儿了,眼睛对眼晴,鼻头傍鼻头,而屁股却对着屁股,这日子也就木佬佬难过了。所以,他总是好忍则忍,心甘情愿地忍,把饭菜做得香一些,好吃一点,送到她嘴里去。 只是在经济上,为了存5000元,家里头好装只电话,她把阿明的钱儿卡得死死的,这有点儿叫他受不了。她负责穿,阿明负责吃,物价如潮水般上涨,加工资却如乌龟爬行。尽管阿明精打细算,在农贸市场里天天与菜贩子讨价还价,但这么点工资上交一部分后,还是捉襟见肘。 “钱儿啊,钱,你要逼死我呀!”阿明时常这样喟叹。 有时摸着裤袋里的几个铜钿,纸儿是极极薄的,咣当会响的倒是不少,想想趁着年轻,到老富婆章经理那里去吃吃软饭也不差,但外头又没有第二职业,没数不帐的钞票拿回去,小露肯定是要怀疑的,万一头颈高头口红没揩干净,万一身高头沾上点不是老婆用的香水儿,这个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夫妻不和,闹离婚,这是他感到最害怕的,隔壁头敏儿、美琴的苦相摆在那里,离婚后一定有好果子吃吗? 88年元旦钟声快敲响之前,一辆长途客车在崇山峻岭里盘旋,窗口坐着六指头、阿明。 那时还没有甬台温、金丽温高速,去温州出差是走104国道的。 寒冷的天气,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那辆长途车没空调,风儿从不严密的窗子缝儿里吹进来,冷飕飕的。阿明裹紧了雪花呢大衣,望着窗外的萧瑟之景,想为了钱与老婆争吵,心里头更是萧瑟。 青春鱼味馆冯经理的贪污案,由市府经打办牵头,区检察院、区财税、区工商、市农委、市水产公司、区商业局组成专案组,在光复路招待所租了两间房间,彻夜查案。阿明与六指头便是去温州北麂岛调査的。 出差前的晚上,阿明摸遍了袋儿,只剩下27块钱了,他向小露拿钱,以备路上所用,50、100块都好,就算暂借也行。小露说没现钱,任阿明左说右说,就是没钱。阿明还从未开口向她要过钱,在要用钱儿的时候,她却紧咬牙齿,那坚决的态度令阿明的心顿时凉得如冰块一般。 小露出去洗脸时,阿明不敢翻她的包儿,在抽屉里、床高头东翻西翻起来,从她睡的这头的垫被下翻出一本不用的考勤证,红塑料套里塞着一张折拢的50元。 “你在翻什么?”小露一进来,脸孔马上变了。 “你说没钱,这不是张50元吗?”阿明将钱拿了出来。 “这是外婆给我的压岁钱,不能用!”小露一把夺过钱去。 “就算借用一下,有了钱马上还给你。” “不行!你不能向同事借吗?再说出差也有备用金!” 夫妻还才几个月,就如同外人,她把钱儿看得如此之重,实在出乎阿明的想象。老婆都不肯借钱给他,同事面前他还从未借过钱,男人家这张面皮阿明实在丟不下。 窗外的夜色黑沉沉的。这一夜,他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假设要紧要慢2的时候,看来是依靠不来她了。 第二天一早,乘她去公共厕所,阿明动用了小库铜钿。他捏着1张簇簇新的100元,忽然想到章经理的好了。 长途车过了缙云后,阿明迷迷糊糊睡着了,待车儿把他颠醒,已是贴着瓯江走了。那山道又高又陡又窄,弯儿一个接着一个,如果车儿翻下去,那绝对死翘翘了。阿明感到自家的人生路就像这弯来弯去的坡道,不知道下一个弯口过后会是怎样的景象,也许风景更美丽,或许很糟糕,而接下来的弯坡儿或许更险峻,抑或平坦了。 【注释】 1重交交:杭州话,有些重之意。 2要紧要慢:杭州话,紧要的时候。 第124章 154. 叹海 到了温州大南门车站,天已入暮。六指头和阿明叫了辆三轮车,直奔荷花路板桥施老板的家。车儿在人来人往的小弄小巷里穿行,到了施老板家,已是万家灯火了。 之前六指头与施老板联系好的,两人一到,施老板酒菜都已准备好了,喝的是名酒,吃的是海鲜,阿明只要了一罐青岛啤酒。酒酣耳热之际,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潘书记和郑经理。 施老板很健谈,用杭州话大骂潘、郑“不让路”、“要心太重”。六指头问他潘书记为啥不跟着郑经理吃灾,施老板觉得郑经理的经济问题主要出在西雅咖啡馆上,而潘书记的事儿无人举报。 饭后,施老板、六指头都上麻将桌上去了,阿明则看香港武打片的录像,很晚才睡下。 第二天,市区几个地方调查好了,又饮宿于施老板家。晩饭后,施老板一定要拉阿明上麻桌,说“小搞搞,消磨消磨时光”、“男人不赌不是男人”之类的话。阿明看玩得不大,一块钱一个筹码,自家好久不打麻将了,手也痒了,便坐了上去。 温州麻将跟杭州麻将有些区别,洗牌有根像筷子一样的棒儿帮助,而胡牌则根据牌张形态,如一条龙、清一色、全踫张等,翻倍算钱的。阿明只打了两盘,便输了十六块,吓得连忙逃下桌来。 看录像时,阿明很肉疼那钱。出差前跟老婆争了几句,心情已恶辣,这只一会儿,手都没热,钱就输了,而这钱儿回家去是要开伙仓用的。他越想或恶辣,暗骂一声,关了电视机,蒙头呼呼大睡起来。 从温州到瑞安,坐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温州的房子比杭州破,瑞安的房子比温州更破,破是破得了不去说它了。 在当地检察院小张的陪同下,他们坐客轮前往北麂岛。约行四小时,客轮在离岛百米处停稳了,有小船儿接驳到岸上去。 那海水太清澈了,没一丝一片的腐草烂叶,可以看到很深很深。浪头有些大,小船儿摇来晃去的。海面碧蓝蓝的,无边无际与天一色。岛儿如头小麂横卧于波涛之上,上面错错落落着不少白墙黒瓦。海鸥在岛周翱翔,白白的颜色与海的蓝色相映衬,极美的一幅图画。走在小坡儿的泥地上,渐渐的炊烟起来了,在暗淡下来的树林间抒情。鸡呀鸭的扇着翅膀吱吱嘎嘎叫着从坡儿上往下走,狗儿瞪着眼儿或蹲或立在青石板上似在迎接它们的回家。这时不高的山头上亮起数盏灯来,比刚刚露出脸儿来的星星还要明亮。 王老板的家就在上头。 在那间亮着灯光的矮屋里,他泡了一杯茶,拿出破旧不堪的小本本,细细地回答六指头和阿明的提问。 王老板现在是养鸡专业户,85年的时候是瑞安水产公司业务科的科长,在与青春鱼味馆冯经理的水产买卖中有猫腻。 帐目查对到10点,岛上突然停电了。王老板点起蜡烛,请他们吃点心,一只白斩鸡,一大盘当地人叫“虾蛄”的富贵虾。这虾阿明很喜欢吃,一问只要五毛钱一斤,这比杭州不知道要便宜多少钱一斤哩。边吃边聊中,王老板说不久前翻了一条客轮,死的上百个人都不是岛上人,岛上人一个都没死。阿明望一眼黑咕隆咚的窗外,听着呼啦呼啦的海风,那烛光又忽闪忽闪的,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阿明只相信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他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其他迷信并不相信。王老板比划着手势,不知是不是在吓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他去参加救援、打捞的,把人如何死、死的模样说得活龙活现的。下山去招待所的路上,阿明还生怕着草丛中、乱坟里有妖魔鬼怪出来,脚光儿不停地抖。 回到温州,施老板已去杭州了,是他娘招待吃住的。阿明不好意思,想住到旁边的旅馆去,六指头跟他说,他已叫施老板搞几张温州的住宿发票,到时报销下来就可入自家腰包。阿明正愁钱儿,一想也高兴。 回到杭州武林门长途车站,已是天黑,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儿。阿明在车站候车,一辆辫儿车过来,人多拥挤,他被人推挤,好摔不摔,摔倒在路边的坎子上,顿时直不起身来。 他有腰肌劳损病,新婚后做生活辛苦,出差也累,这一摔被发作起来,腰儿实实硬,很是疼痛。他咬着牙儿撑回到家里,一看桌子上灰尘都积得白涂涂了,知道老婆回娘家去住了。睡到后半夜,不要说坐起来,就连翻个身儿都翻不过去。 第二天的白天,亏得饼干盒里还有饼干,就这么胡乱吃一点。单位里请假他是托江书记去说的。小露晚上回家来了,一看阿明这副直挺挺躺着不能动的样子,不说几句安慰的话,还说他挤车自家不注意,这叫阿明心冷到脚底头了。 三四天来,阿明起不来升煤炉,都是江大妈用煤饼给他家的煤炉引旺好的。小露回家来烧好吃好,至少8点以后了,还要洗衣服搞卫生,做这做那的时候,脸孔总是肃肃起的。阿明想想或许翻她钱儿她的气儿还没消,也不去冒犯她,可看看老婆又这样子的辛苦,便有些肉疼起来,睡前说了不少好话给她听。 一个礼拜后,阿明渐渐好转起来,能慢悠悠买菜做饭了。这晚,小露靠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翻看相册,突然间发起脾气来。 “小露,这几天我腰不好,是不是菜太差,没鱼没肉,做得不好吃?” 腰不好,弯腰刮鱼鳞很累,鱼是几天没进门了,再说阿明已是用着小库铜钿在撑家了,这小库铜钿一用完,小露这里钱儿又拿不到,这以后日子如何过?阿明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菜买的很简单,几乎是素的。 “你看,别人家多好!跟着你就是来吃苦头的!” 小露边说边翻开相册,指着照片说。阿明伸过头去一看,都是金阳结婚的照片,便明白所以了。 “小露,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比不来的。”阿明劝说老婆。 “为啥比不来?你看,人家穿的戴的,挂的套的,要啥有啥。跟了你,一只戒指都弄得天大的事儿似的,我还不要戴呢!”小露喉咙有些响响的。 忽然之间,阿明觉得自家的眼眶湿乎乎了,眼泪似要掉了出来。他想这翡翠戒指,现在说来800块没什么,可那时还没有100元的票面,都是阿爸一滴滴汗水一分分一厘厘挣下来的,要多少日子才能存到这个数目呀! “小露,你良心要知足,这戒指是我阿爸姆妈熬吃熬省下来买的,不容易啊!” “钞票都是挣来的,哪个人的钞票是偷来的?哪道金阳钞票是偷来的?他家还是农民呢!” “农民不一定穷,工人不一定富,情况是不同的。” “不同的是会不会挣钞票!你不会挣钞票,还要我来给你汏衣裳,洗袜儿,吃了你的饭菜好像是应该做的!” “小露,我们分工好的,洗归你,烧和搞卫生归我,这几天我腰不好,地板是没拖,痰盂是没倒,你是辛苦些,我腰好了,这些都会做的。” “你上班介泻意,茶喝喝,报纸看看,天儿聊聊,一天到晚荡卵1个荡荡。我们是坐在流水线前,眼睛盯着,立都不能立起来,一天要不停落做八个小时,有时还要加一、二个钟头班,每月阿婆来了2,还有胃痛起来,心烦气躁,这些你晓得吗?” “确实你上班要比我辛苦得多。” “有路道的几个小姐妹要么调出厂去了,要么调到轻松的位子上去了,你是一点儿花头都没有,连钞票都要同我借。” “小露,你怪我,你叫我急个套去办?” “你是个男人家,一天到晚屋里蹲蹲,书儿捧捧,会出山3吗?” “。。。。。。” “元旦我姆妈去祥符桥,你看金阳又是羊毛衫,又是皮拎包,这样那样,多多少少东西送给我姆妈,你呢?结婚后去过我家几次,去过我外婆家几次,带过啥个东西去?” “你老是说金阳这样好,那样好,人家是暴发户,有钱儿,我是挣工度日的。” “我买双皮鞋,买件衣服,你烦比倒灶4要烦,好像我用着你钞票似的。你交出什个点工资,心里头不舒服,总想不交出来,总想来拿点回去,我嫁给你算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小露,不是我烦你买这样那样,你皮鞋介多了,想叫你节约点。工资交出30块,开伙仓真当是结结巴巴的,有时想买点儿湖蟹、黄鳝好一点儿的菜给你吃,就买不下手了。” “你香烟不好表吃的!书儿不好去少买两本的!” “嘿嘿,香烟不吃人要死的,那些书儿对我写书有用的。” “写书!写书!写你个头!钞票不去挣挣,等你书儿写好,我头发都白了!” “你叫我急个套去挣?到哪里去挣?” “你自家要去动脑筋的!” 小露气鼓恼躁训了老公一大会,阿明想想自家确实也没套头,总是陪着个笑脸,不敢惹她再生起大气来。 第二天,阿明想想这几天老婆的阿婆来了,可能心情烦躁,想烧点好吃的给她,便托着个腰儿,慢交交走到光复路农贸市场去,买了条斤把重的桂鱼回来清蒸蒸,还用冬咸菜、冬笋片炒了只老婆喜欢吃的炒二冬,放了一碗榨菜肉丝蛋花汤。 他直挺着个腰儿做好饭菜,将鱼儿焖在锅子里,坐在沙发上,等着老婆回来。 小露回家来了,也不说话儿,换了套衣裳,调了双鞋子,便要走了。 “你不吃了?”阿明把热气腾腾的鱼儿端了进来,见老婆要走了,便问她。 “不吃。”小露冷冷地回答。 “吃过了?” “。。。。。。” “没吃过,吃好再走,我去盛饭。” “你一个人吃。” “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 小露说完,就出门去。阿明看着老婆的背影,难过自家对她的一片心意,一股无名火儿直往头顶心上窜,随手就将盛好饭的碗盏搡在了地板上。 小露也许脚儿刚要踏下楼梯去,被“砰”的一声吓了一大跳,一脚踏空,骨碌碌一直滚到了楼梯口。 阿明晓得又闯祸了,托着腰儿赶紧出去看,看见小露掸着身子。他连声叫她,她也不回答,跨上自行车走了。 阿明抹掉冷汗,回进屋子来,坐到沙发上,看看桌上已冷了的鱼儿,再看看地板上一屎八脚的碎碗盏和白米饭,越想越伤心,眼泪水翻着滚着扑簌簌就往下掉。 他呆鼓鼓坐了很久,忽然想起去北麂岛时小船儿来接驳的情景了。风儿吹起海浪,那浪头上闪着碧绿绿的光儿,水儿清清的可以看到很深,但看不到底。那条小船儿左右摇晃着,忽尔上到浪头去,忽尔下到浪谷去。 “婚姻就像有风浪的海,我和她就在那条小船上,不知是否能搖晃到那最终要去的岸边?”阿明叹息着,在日记上写道。 【注释】 1荡卵:杭州话,像卵泡一样荡来荡去,喻闲适。 2阿婆来了:杭州人对女人月经来了的隐晦叫法。 3出山:杭州话,出息之意。 4烦比倒灶:杭州话,啰嗦得很之意。 第125章 155. 罪状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阿明腰儿刚好起来,上班没多久,咳嗽个不停,眼儿腊腊黄,浑身无力气,一去市一医院检查,gpt119,黄疸指数8,得了急性病毒性肝炎,医生马上开出1个月病假条。 当时甲肝大流行,是上海人食用毛蚶所引起,传染到杭州。阿明中饭在外头小店吃,也被传染上了。 小露得知,回娘家去住了。这正是春节前后,阿明用不着走亲访友了,钞票也可以省些下来,只是被关在屋里头,隔壁邻舍怕被传染,避他远远的,冷冷清清的很难受。不过,家中有的是书儿,翻这本,看那本,日子倒也不甚过得慢。 这众多书儿中,其中一本书中的主人公印象极深,难以忘记,便是法国作家福楼拜《情感教育》中的弗雷德利克。阿明自己觉得他的性格极像他,对任何事儿都只有五分钟热度。弗老兄每天许愿要奋发有为,但一到睡觉就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事无成、虚度光阴又责怪机缘、环境以及自己出生的时代。 这一个月中,阿明忽尔想写《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当个大作家;忽尔想开家烤禽店,当个个体老板;忽尔想弄翻章经理,吃她软饭;忽尔想重读日语去考研究生,当个老师。在接下来看到叫《昙花梦》这本书儿后,才感到自家的想法犹如昙花一梦,都是摸不着的云儿烟儿。 除出大人拿些好吃的菜来看他,有两件事儿也令阿明感动。一件是大年初一,丈母娘和老婆拎着桂圆、荔枝、泡泡面等东西来了,帮他搞卫生、洗衣服,没怕被传染上的神色;另一件是江大妈每天给他引旺煤炉,有时还冲满一只热水瓶,见了他也没要避开的样子。 “远亲不如近邻!”阿明为有这样的好邻居而高兴。 “外头女人再是个多,总是自家老婆好。”有时他也这样想。 上班去那天,章经理开会去了,与同事们打个招呼,阿明便静静坐在自家办公室里,也不去乱窜,免得他人担心他没好透。 “阿明,你上班来了?” 下午快下班时,章经理开会回来,走进阿明办公室,隔着桌子对他说。阿明站了起来,“嗯”了一声,她摆摆手,叫他坐。那晩在湖边拒绝她的爱意后,之后她在单位里傍到他,便冷冷的模样,如今一个月没看见章经理了,这冷冷的模样似乎更冷了些。 阿明想象与她一见面,高兴肯定溢于她言表,可他丝毫看不到她的笑意,而透过镜片儿更看不到她对他的爱慕之色,热烫烫的心儿倏地冷却了许多。 在家里时,她没来探望他,因病要传染,对此情有可原。现在病好了已上班,或许她还有些担心,阿明也可以理解。 “章经理,你坐。”打字员下楼去买菜了,阿明本应叫她“阿华”,但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感到与她似乎有距离了,于是换了个叫法。 她并没有纠正他的叫法:“阿明,明天中午休息时,我有一件事儿与你商量,你到小会议室来。” 章经理说完便走了。阿明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养病时,他天天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杈,无数次想象春风起来了,枝头星星点点爆出了芽头,接着星星点点绽开绿叶来,叶儿慢慢大了起来,绿色一天比一天浓了,然后枝叶茂密,荫荫的遮住了炙热的阳光。——这情景仿佛就是他和她一步步走上美好的婚外情的过程。为此,阿明迷醉于这过程中,爱欲如潮,跃跃欲试。 可是现在,阿明忽然感到春风是去年里吹过的,眼下又轮回到了寒冷的冬天。他想着那“660”,想着那千岛湖边的令人无比舒适的风儿,有些后悔当初未好好享受风儿的轻柔、风儿的妩媚。幸福在指间,忽然从缝儿里溜走了,再想把它抓回来,他觉得有些难了。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又想开章经理要与他商量的事儿。商业体制改革正如火如荼进行,纯粹的管理公司要向实体贸易公司转变,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公司人员又要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了。而他这一个月的事儿,都是郁副科长在替他做,这叫他感到了危机感。 章经理或许由于吃不到鲜嫩肉,或许移情别恋,完全有可能乘此机会,随便找一个借口把阿明一脚踢开。阿明想到此,汗儿便在额角头、鼻子上冒出来,更悔当初没直接做翻她。 做她的小情人又如何?道德、良心又值几钱?到了这世界上来,工作好坏,官儿大小,钱儿多少,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活得快乐。这快乐不是天赐的,而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当快乐到你身边时,要紧紧抓住不放,要像饿狼见着了羔羊,猫儿闻到了鱼腥,绝不放过。而做人所有的快乐,再也比不上男欢女爱了。 “唉!当初为啥不做翻她!为啥不做翻她!做翻了她,既快乐,又不愁体制改来改去的。” 阿明与菜贩子讨价还价买好菜后,回家的路上还在叹息,还在胡思乱想。 打开门儿,上了楼梯,阿明闷头想着心思,却与人撞了一头。阿明抬头一看,是个男的,生冷孔,那人也不打个哈哈,出门直接去了。 开水灶已是倒闭了,下面的房间开了家电器修理店,所以,热水都要自家烧的。江大妈正提着个茶壶要给阿明家的热水瓶冲水去。 “大妈,刚才那个男人找谁?”阿明问江大妈。 江大妈也不回答,朝美琴的房门使了个眼色。阿明有数帐了,又是美琴的男龟三。 阿明淘着米,洗着菜,正用着水池,美琴拿了只塑料盆儿来轧闹忙了,接起水儿。他没办法,只能先让她用。 “阿明,上班了?”美琴问。 “嗯。”阿明懒得同她说话。 美琴水接了一半,叫阿明帮她脚盆扶扶牢,回屋里捧了七件八件衣服出来浸在水里头。阿明一眇,居然还有男人家的牛头裤儿,心里想你这个卖В货,有本事,又调了一个。 “阿明,生着了这个毛病,夜里头不要再弄过头噢!”美琴被人日畅了,还开阿明玩笑。 “美琴,你今天豆浆儿吃饱了,不去店里?”阿明当然要回击。 “嘿嘿,豆浆儿——豆浆儿总要弄点补补身的。阿明,章家桥的那爿店已包给人家了,我准备去断河头再开一家。” “包给人家,多少一个月?” “580块。” “介多呀!你又来造七造八了。” “阿明,我骗你有饭吃吗?” “那你毎个月坐坐吃吃都吃不光了。” “当初叫你跟我一起做,你胆小如鼠,懊悔了吧。” “看来你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你现在还来得及呀!” “噢,算了算了,单位里改得厉害,被他们把柄抓牢,位子就没得坐了。” “你就是掼不下位子,死脑袋!” 阿明这晚上又困不好了,美琴发财的事儿又不好同老婆说,一说又要骂他没本事了,一个大专生还不如隔壁头一个没文化的破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明告诫自己,一边笑着脸儿陪老婆看电视,一边想着明天中午的事儿。 第二天中午,公司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阿明拿着笔记本,慌佬佬1地进了小会议室。传说好几个人又要调动了,他不知道自家是不是其中的一个。 “阿明,你来了,先坐一会儿。” 章经理进来,又马上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与陈科长、郁副科长一起进来,关上门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阿明,我们清楚你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也是要求上进的,对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派,对歪风邪气敢说,敢抵制。事情是这样的。。。。。。” 章经理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捧起茶杯来呷茶,眼儿转向陈科长。这一眼光阿明眇见了,虽然被眼镜儿遮挡住了些,但还是感觉到有丝丝的阴冷钻进心里头来。 “阿明,是这样的。”陈科长伸了伸腰儿,从袋儿里摸出几张纸儿,自家先翻看了一下,然后放在阿明面前的茶几上:“现在公司上下对潘书记的意见很多,牢骚怪话木佬佬,你肯定是听到过的。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公司职工的思想工作也不下去做了,公司的经营情况更是不闻不问。阿明,公司人员现在已把公司形容成没爹娘管的‘关机公司’,他们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了,我想这些你也应该听到过的,是不是?” “嗯,我们这不是正儿八经的机关成了‘关机公司’,我确实是听到过的。”阿明觉觉苗头2,似乎不是为了人员调动,而是针对潘书记的,心里头便坦了一些,也不管章经理不欢喜闻烟味了,点了一支烟儿抽起来。 “阿明,针对潘书记的这一情况,我们根据广大职工、公司人员的呼声和所提供的线索,经过充分、细致的內查外调,整理出一份报告材料,准备上报和寄送到上级有关部门去。公司人员大部分已签了字,你前一段时间生病在家,只剩下你一个干部没签了。你先把这份报告材料看一下,如果觉得没啥问题和不需要作大的修改,那么你签好名后,我们就上报和寄送出去了。” 阿明曾听章经理说起过陈科长要与潘书记斗到底,斗个你死我活方安耽,没想到这事儿还真的来了,而且还要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出把力,不免有些惊讶。他抬眼看了一下章经理,她已摘下眼镜儿别过头去用手帕揩眼睛,似乎是在避开阿明的看她。 阿明拿起半折拢的报告材料,弄开来一看,“十大罪状”四个大字儿赫然入目,一颗心儿顿时要冲喉而出了,便细细看起来。 主要内容似乎比较确凿的是:炭桥菜场一部分改造成吴山烤禽的加工场,装修共用去14000元,在贴磁砖一项上,基建科科长老席计算出每平方23元,实际用28元。老席查问包工头杨队长,杨队长叹苦经,大叫有苦难言,并解释说潘书记有间房子要装修,如果顺带便把它装修了,这工程就交给他做。 另外鸡儿采购的回扣、烤禽利润的截分等有些捕风捉影,而上班打麻将、坐茶室等等倒是确实的。末页一张,包括章经理、俞副经理、六指头、泮矮子、陈科长、郁副科长在內的近二十人签了名。 阿明不看不晓得,一看吓一跳。潘书记平常台上唱的,台下说的,多么地好听,多么地动人,似乎在他的领导之下,公司取得了一年比一年更优异的成绩。他奶奶的,原来最坏最坏的人就是说得最好最好听的他。 一瞬之间,阿明浑身的血液如涛浪般激烈地相撞起来,头发一根根似要直陡了起来,双晴喷射出万丈高的怒火,两排钢牙咬得嘎吱嘎吱响,喉咙口要迸发出惊天的霹雷来。他从表袋里摸出钢笔,紧紧地握着笔杆,对着了那纸儿的空白处。。。。。。 【注释】 1慌佬佬:杭州话,有些慌张之意。 2觉觉苗头:杭州话,对人对事感受、辨别大致的意思和方向。觉,杭州人读“国”。 第126章 156. 流产 “阿明,既然没啥大的出入,你为啥不签?” 章经理扶了扶正眼镜儿,两道鹰隼般犀利的光儿透穿镜片儿,射向阿明。阿明还第一次看到曾经对他那么温柔的她居然有这般叫人心寒的光儿,忽然间感到他与她的距离已不是一般般的远了,而过去的花前月下都化成了在会议室里飘散着的缕缕青烟。 “没为啥。”阿明将钢笔插回表袋,又点上一支烟。 “你觉得这报告材料不符实?”陈科长也紧盯着阿明。 “章经理,陈科长,你们了解我的,自我参加工作至今,大部分时间都在搞案子,搞普法,在对人这件事上,我觉得要慎之又慎,一定要以证据说话,这些‘罪状’,看似有,但虚的多。而潘书记上班时间赌博、为子女亲戚开后门、自由散漫之类,可以通过你们党内民主生活会加以解决,我不是个党员,所以,你们没必要叫我来签这个字。”阿明态度很坚决。 “你不签,少你一人,我们难道不做事了?照样可以上报给组织。”郁副科长咄咄逼人。 “上不上报,不关我事。”阿明很干脆。 “这是对贪污腐化、歪风邪气作坚决斗争的立场问题,阿明你应该有这个觉悟。”陈科长冠冕堂皇。 “我的立场已很明确了,就是重证据。”阿明回盯了他一眼。 “阿明,你现在不想签也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明天下班之前给我一个答复。”章经理立起身来。 “不用回去考虑了,我不会签这个的。”阿明随之也站了起来。 章经理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阿明一眼,阿明也朝她看一眼。两条眼光撞在一起,迸出冷冷的寒光,在漠漠的穹宇里瞬间消散了。 “老公,你今天是不是有心思?” 小露的脸儿就像春天里的天气,忽尔晴朗温暖,忽尔风雨阴冷。暖的时候如灼灼的桃花,醉人如痴;冷的时候似凋残的玉兰,横眉怒目。阿明是有心思,坐在沙发上,想着白日里的“罪状”。潘书记利用职权是贪是坏是可恨,可陈科长之流为了争权夺利也极其卑鄙无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当时一看“罪状”,他义愤填膺,是想签,恨不得这一签,立马就能签死那个潘大头。可是,就在要签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丙千“做人问心无愧”、“千万不能没人格”的话来,于是停住了笔尖。 “老公,你今天急个套了,发神经呀,跟你说话呢!”小露坐在床上看电视,见老公不回答,有些恼。 “哦,公司里有点事儿。”阿明点上一支烟儿。 “什个事儿,是不是人员又要调动了?” “不是的,是有关我们书记的。” “书记是不是跟你原先的经理一样出事儿了?” “事儿倒是还没出,但现在有人想夺他位置,打小报告,要弄他下去。” “要想爬上去,有的人靠拍马屁,送东西;有的人靠抓辫儿,告恶状,这都是蛮蛮正常的。我看你呀,木鱼脑袋,两样都不会,迟早要吃亏。” 阿明把潘书记的事儿原原本本同老婆说了,小露突然从床上拗了起来,脸色也变了。 “老公,你不肯随大流唱戏文,不同他们穿一条裤子,这字儿不肯签下去,他们今后肯定要给你穿小鞋,打击报复你,看来你在公司里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小露,做人要凭良心,这种龌里龌龊的事儿你叫我急个套做得出手?” “良心值几个铜板?你写写说说还是来赛的,做力气活儿就僵抖抖1了,连调只电灯泡都慌兮兮的怕触电,如果有一天你被他们搞下去,我看你能去做啥西?” “天无绝人之路。小露,你表为我担心事儿,好饭苦饭,我有得饭吃,总不会叫你饿着肚皮的。” “你既然这样子想,就不要再去多想潘书记的事儿了,他们想急个套弄,就随他们急个套去弄,你管牢你自己,不要给他们抓住小辫儿。老公,表想了,去汏汏干净,上床来,陪我看电视!” 最温馨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夜晚:月亮挂在开满嫩叶儿的树梢儿上,春风吹着晾挂在窗廊上的衣服咝咝地响,两小夫妻相拥相靠着,你一句俏皮话,我一句撩拔话,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响响的,免得隔壁邻舍听到,然后无拘无束地枕绽春意,被翻红浪。 忽忽定安路菜场的房子造好了,是六层楼的洋房。低层的菜场虽然还卖着蔬菜,但不叫菜场了,叫定安蔬菜食品商场,好些东西开架卖了,就是发展到后来的超市的雏形。而一边头还开出一家酒店,甚是富丽堂皇,由子荣兼做经理。 这一天晚上,子荣的儿子满周岁,请小兄弟们到他店里去吃饭,老婆都要带上的。阿明带着小露到的时候,华灯初上,子荣西装革履,手上拿着一块黑砖头,站在门口迎接。 “子荣,你拿着一块砖头作啥?想跟谁打架儿?”朦胧中,阿明看不甚清楚,惊讶地问。 “哈哈,阿明,你一个办公室主任,这个东西就没见过了吧,叫‘大哥大’。”子荣拉出细交交、亮晶晶的天线。 阿明:“哦?‘大哥大’?对了对了,我出差去温州,看录像时看到过的,就是黑社会老大手上拿的那个东西,可以打电话的。” 子荣:“对!对!就是那个玩意儿,刚进入中国,叫手提电话,俗称‘砖头手机’。” 小露:“子荣,听说这摩托罗拉的砖头手机老老贵的,光是入网费就要五六千,是不是?” 子荣:“贵得了吓死人,都弄好要一万五千多。” 小露:“老公,你舌头伸出来作啥?小人不见大人卵!子荣,我也听说买得起,打不起,是不是?” 子荣:“是呀是呀!打一分钟要五角,长话还不够。” 阿明:“啊?打一分钟要五角,那一天稍微打几个长一点儿的电话,一天工资就没了?” 子荣:“那当然。” 小露:“老公,人家是做生意的,不像你,到现在屋里头的电话还装不起来!子荣,大哥大是不是单位里给你买的?” 子荣:“是的。” 小露:“那话费都是好报销的?” 子荣:“单位补贴250元。” 阿明:“啊?比我工资还要多啊!” 子荣:“阿明,听说为了商场上的两块广告牌,你同章经理搞得有些儿僵?” 阿明:“是呀!当初筹备商场开张时,根据蔡局长、吴副局长的要求,要公司在商场二楼的空地上立两块大的广告牌,这事儿具体由我办。我阿弟在广告公司里专画、专做广告的,我与章经理说好,包料包画共250元,如果公司要发票,需加10%的管理费。子荣,你想想看,介大的两块广告牌,要料儿,又要画,是帮帮忙性质的,不赚公司什个大钞票。我阿弟用油漆在纤维板上画好后,叫车运到商场,再用八根2.4米长的直木吃牢在上面。章经理弄到后头卡我,要了发票,25元的管理费却不给我,我和她就争了几句,公司人员听到了,嘴巴快,就传开了。” 子荣:“你们事先说好的,既然给了发票,公司就应该给管理费,再说这钞票又不要从章经理自家袋儿里拿出来的,她为啥要刁难你?还有,前几天在西子宾馆开三天商贸促销会,公司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去吃了喝了,香烟、老酒、礼品七样八样都拿了回家去,你一个办公室主任都不叫你去参加,我们许多经理也在私下里议论,你与章经理的关系是不是在哪里搞僵了?” 阿明:“子荣,有些事体急个套说呢?自家晓得!自家晓得!” 宝生、定富、小王、建军、哈拉这帮小兄弟们带大的携小的都到齐了,好久没会在一起了,你敬我敬吃得好开心。子荣把大哥大放在桌头,时不时拉长天线,“喂、喂、喂”地打起来,真当是老板的派头、富豪的模样,大大小小的人都稀奇煞了,看得眼儿直了,耳朵竖了,嘴巴也合不拢了。 “阿明,你不要看章经理这人脸孔文文气气的,做起事体来蛮做得出的,你在她手下,要有数帐。”临别时,子荣关照阿明。 “子荣,这个我有数帐。我已经很小心了,尽量不去得罪她,但她背后头要搞我,我有啥个办法呢?”阿明也无奈。 “天下最毒妇人心。阿明,你有数帐就好。”子荣道。 “‘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倒是有些冤枉女人了,凡事都有起因的,女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毒起来,男人毒起来也不差女人。”阿明有体会。 “哈哈,你会体谅女人,所以讨得到漂亮的老婆!”子荣看着小露笑道。 “子荣,你老婆也不差啊!”小露也笑道。 到了半路上,小露停下车儿,蹲在路边哇哇起来。阿明以为老婆酒儿喝多了,或者吃坏了,轻拍着她的背脊,好生肉疼。 “老公,你去对面的小店里买包话梅,或者山楂片也可以,我想吃。”过了一会儿,小露站了起来,同阿明说。 “小露,你肚皮不舒服,回去吃胃必治、吗丁啉,话梅、山楂片吃了可能没用,弄不好肚皮更痛。”阿明道。 “老公,我可能、可能是。。。。。。” “可能啥西?” “可能怀、怀孕了。” “啊?怀孕?那我明天陪你去医院检查!” “格种事体你弄不灵清的,我叫我姆妈陪我去。” 两天后,确定小露已怀孕50余天,但下身天天有血流出,白带过多,算来算去可能是阿明甲肝刚好后耸进去2的。七商量八商量,考虑到伢儿出生的健康问题,特别是有否带有甲肝病毒,所以决定做人工流产。 去做人流的早一天晚上,小露担惊受怕的样子,眼泪汪汪对阿明说:“老公,我怕。” 阿明紧紧地抱着老婆,抚摸着她的脸儿,安慰道:“医生说过了,没大的痛苦的,休息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体了。” “老公,我不是怕痛。我听小姐妹说,人流过了,以后怀孕就难了,我好想要个伢儿!” “小露,我也想要,但没办法呀!” “你想要个男的,还是要个女的?” “我家都是男伢儿,我姆妈最喜欢姑娘儿。” “木头!我不是问你姆妈想要男的,还是女的,我是问你自家。” “男伢儿淘气,女伢儿贴心,再说今后讨老婆与嫁老公负担轻重也不一样,我喜欢姑娘儿。” “我也这样想的,但有些事体你想这样不一定就这样,这次人流掉的说不定就是个姑娘儿。” “不是的!不是的!这次人流掉的肯定是个男伢儿,下一次再怀孕绝对是个姑娘儿,观世音菩萨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注释】 1僵抖抖:杭州话,手脚因僵冷发抖而做事不利索之意。 2耸进去:杭州话,耸动而进入,即发生性关系。 第127章 157. 赌情 小露人流,在娘家休息20天。阿明头几天赶来赶去,陪着老婆,丈母娘见他辛苦,叫他不必天天来。 “阿明,今天不去丈母娘家呀?晚上没事,敏儿,你我,还有阿芳,打麻将如何?”美琴又来噱阿明了。 “几块头?”阿明闲着无事,心里闷得慌。 “五块头。” “太大,吃不落。” “那等会儿敏儿他们回来,我问问燕燕,她逢三进一打不打?” “逢三进一也太大。” “啊呀!现在还有谁打一块头呀,我们又不是老太婆、老头儿,打五角头、一块头。再说输赢也不晓得的,说不定你赢哩!” 阿明听到一个“赢”字,心里头便活佬佬起来。云居旅馆打了两次逢三进一,也没啥个大的输赢,如果风头好,可以赢个二三百块呢,刺激得很。他想想还有500块小库铜钿,足够打了,以往输多赢少,自家虽然赌运不佳,但咸鱼也有翻身的日子,污风总不会吃到底的吧,这般一想,便点了点。 “那好,挨些1我同他们说好了,就来叫你。” 男人大抵不可有钱,有了钱儿,便飞颠颠2了,往往会想吃喝嫖赌去。阿明这500块钱儿不燎光,心里头总觉得一样事儿没做光,心痒痒、手痒痒的好像没时间用,没地方用。再说美琴、燕燕、阿芳都是做生意的人,袋儿里钱儿壮得很,赢他们一点也不罪过,如果三洞归一仙,岂不坐坐就发了? 他从书本套里拿出两张簇簇新的100元,贴在唇边吻了一吻,似乎闻到了章经理的香味,心花儿忽然间荡漾开来了。 “她老公是开大公司的,来路正也好,来路不正也好,有的是钱儿。唉!当初她介吃对我,为啥不多扒她些牙到自家袋儿里来?这个不是偷她的,不是抢她的,也不是向她弯腰讨的,是她自觉自愿的,扒过来也不罪过。既得色,又得财,何乐而不为?你个木头!”阿明喃喃自语,又骂着自己。 忽然,他眼前浮现出为了广告牌那区区的25元管理费与她争吵的情景。她的脸孔冷得像屁股,两只乌珠儿斜视着他,透过镜片儿只看到白的多,黑的少。没去日她,她换了个样儿也就算了,他奶奶的,这门门帐应该给他的钱儿,她却找了个画儿没画好的借口,死卡着不给他,这不是故意刁难是什么? “章经理,你做人不好什个套做的呀!即便我没同你好,即便我没在‘罪状’上签字,但没冒犯你呀!我要是把你同我的情事儿传出去,你在公司里还有面子吗?你翻脸也不能像翻纸儿那样翻得介快呀!”阿明既悔又恨。 美琴颠几颠几来叫阿明了。敏儿是让给套儿打的,出门去了。他套儿燕燕横叼着烟儿,喉咙比美琴还要响,一张脸孔涂抹得雪雪白,白得有点吓人倒怪。 “阿明,你老婆急个套又回娘家去了?是不是做生活做过头了?” “阿明,你打牌介仔细介慢的,与你老婆弄时也是这样仔细,这样慢悠悠?” “阿明,你吃不光你老婆的,她结棍,大腿儿夹牢你,是不是不肯搞息呀?” “。。。。。。” 三个婆娘一台戏,你一句、我一句开着阿明的玩笑,弄得阿明哭笑不得。这哪里是在打牌,纯粹是在吃他的豆腐,寻他的开心。 这时天儿有点暖和起来了,三个婆娘要好看,穿得不多。特别是那个阿芳,四季青卖服装的,穿戴很新潮,一件薄溜溜的淡紫色的“5”字领儿的羊毛衫,露出深深的槽沟,白雪雪的馒头在阿明的眼前晃来荡去。她老公像白鲞片儿似的极极薄,风吹吹就会倒的样子,而她滾滚壮,结实得像只秤砣,人又生得高大,一看就是三个男人都弄她不过的样子。 阿明太想赢了,不为三个В爿头所动。他有些体会,打麻将时脑子里想女人,污风就会跟过来,而一心想财神,财神慢慢就会来。此刻,他不需要三对大波波,更需要的是财神,所以,打牌打得极认真。 “阿明,你介一本正经作啥?看你鼻头高头汗都有了!”阿芳当着另外两个婆头的面,踢了阿明一脚。 阿明本庄,正摸到一张财神,如果打出一张废牌,回转过来就能豪七刨头3了,被阿芳这一踢,财神就“当啷”掉到地下去了。婆娘们都看到了,纷纷叫“财神”,还相互说“我们都听叫4了”、“即便抓到财神好刨头也不刨了”。阿明听着他们的说话,要不要豪七刨头想了半天,想到后头生怕他们自摸走了,便烂翻胡了,接着把三个婆头的牌儿推倒来看,他们都还没听叫,少赢一倍的钞票,他后悔死了。 “阿芳!你踢我作啥?断我财路!”阿明有点懊恼了。 “阿明,我又不晓得的,要么我赔你。”阿芳也觉得自己不好。 她这么一说,阿明也不好意思再同她计较,省得吵起架来。隔壁邻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要见的,他也就不再往下说。 这晚阿明风头不错,赢了百把块。尝到了赢钱的滋味,阿明心呀手的更痒了,吃性也潮了起来,只盼着天黑下来好上战场。 大战了三天,输输赢赢,总分还赢了几十块。这晩落班,他想应该去看看老婆了,便买了些水果去。 “老公,这几天没人管你,是不是玩得很开心?”小露问他。 “嘿嘿。”阿明知道这事儿瞒不来,她一回家就会晓得的,但又不敢说出来,生怕老婆生气,只能干笑。 “是不是美琴格个吊死鬼又来吊你了?” “嘿嘿。” “你这一边里叹没钞票,一赌就有了,钞票哪里生出来的?” “嘿嘿,小搞搞,小搞搞。” “是不是动用小库铜钿呀?” “嘿嘿,我哪里来小库铜钿?” “看你格张脸孔,就像是在说造话!” “真当不说造话!真当不说造话!” “老公,你单位里不顺心,偶尔去搞搞,散散心,我也不来说你,你介大一个人了,自家要有分寸,美琴他们都是做生意的,输得起,你输不起。” “我有数帐,我有数帐。” 回缸儿巷的路上,阿明想想老婆伢儿脾气不发时,倒还通情达理的,只是她怀疑他有小库铜钿,万一打逢三进一介大的麻将被她晓得,那就有麻烦了。他这般想,加快了踏车,想回去关照几个婆头一下,万一小露问起来,就说打一块头的麻将。 到了巷口,正好撞见阿芳在光复路东口的溶溶理发店烫好头发出来,便停下自行车。 “阿芳,你们今天没打呀?” “三缺一,就差你一个。阿明,那次不好意思,害你大牌儿没做成,少赢七八十块。这样的,我请你到得意楼吃夜老酒去,你去看看,美琴在不在,在的话,一起去吃。” “阿芳,算了算了,传到我老婆耳朵里去,又没得安耽了。” “阿明,你也真当的!又不是我们两个人吃,说得灵清的,你介怕老婆作啥?男人家总要像个男人家,这点儿自由都没有,做啥个男人家?” “阿芳,你会挣钞票,你老公看到你,像老鼠见着了猫儿,不敢碎烦你一句。我和你不一样,不会挣钞票,老婆面前直不起腰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明,你个气管炎!你吃苦头,我们以后都看得到的。” “嘿嘿。” “你老婆天天不回来,是不是吵架儿回娘家了?” “不是的,另外原因。” “啥个原因?” “做了人工流产。” “哦?那你至少三个月没得弄了。” “嘿嘿。这也是没办法的。” “你熬得牢?” “嘿嘿,不熬也得熬。” “阿明,反正你老婆不在,你既然得意楼不敢去吃,明天我请你到四季青海鲜酒楼去吃,那个债儿不还给你我也难过,格点面子你总要给我的。” “阿芳,这。。。。。。” “阿明,不要这、这、这了,赌归赌,赌好了就是朋友。明天准七点,落雨不落雨,我都在杭海路与秋涛路交叉口那里等你,你不要给我吃电枪5噢!” 阿芳那么认真地说,阿明再拒绝也确实不给她面子了,一来老婆确也不在,二来他最喜欢吃海鲜,再说这几天没油水儿入肚,痨虫也快爬出喉咙口来了,而都是她害得他少赢,吃她回来也应该,于是点头答应了。 四季青现在是全国最大的服装批零市场,那时还是城东的一个村子。杭海路两旁零零星星开出不少服装店来,批发兼零售,由于价廉物美,生意甚是红火。随之路边酒家也应运而生,灯火辉煌,门庭若市。 阿芳烫着黄交交的长波浪,穿着一套咖啡色的裙装,手腕上套只小坤包,一双奶白色的高跟鞋上缀着一朵红玫瑰,一副贵妇人的模样。她看见阿明来了,脸儿绽得比桃花还要好看。阿明看她精心打扮过的眉儿眼儿唇儿,甚是健康、精神的样子,顿时感到自家有点瓜佬儿相了,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了。 “阿明,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吃电枪呢,看来你这人还蛮守信用的!” “阿芳,这里会不会有熟人傍到?” “嗨!阿明!你胆子介小的呀!这里都是做生意的、郊区暴发户来吃的,不会有熟人,我已订好了小包厢,笃定没问题。” 阿芳叫阿明包厢里坐,问他想吃啥西,阿明说随便。阿芳下楼点菜去了,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蟹呀虾的,蚌呀螺的,有七八盘,都是海鲜。 “阿明,想喝什个酒?” “我不会喝酒,来瓶啤酒吧。” 阿芳喝红酒,两人便踫杯饮了起来。阿明甚是做筋骨,虽然他见识过不少女人,但像阿芳这般暴露、随意的却没过,眼儿即便想眇也不敢眇她,生怕自家控制不牢。 “阿明,你老婆啥个时光回来?”她边给阿明拣菜,边问。 “大概还要一个礼拜吧。”阿明毛估估。 “那我们还好打几次麻将。不瞒你说,打逢三进一我是一点劲道都没有,陪你们玩玩。” “那你打多少有劲道?” “‘一’后头加个零。” “那就是说这‘一’是一百块?” “不错。” “你打得介大的呀!” “不算大。” “那你跟我们打小麻将,不就是在浪费时间吗?” “这‘浪费’也难说,我和你在一起吃饭,也算浪费时间吗?” “这。。。。。。” 【注释】 1挨些:杭州话,挨些时间,即等会儿。 2飞颠颠:杭州话,按捺不住念头、跃跃欲试之意。 3豪七刨头:杭州麻将中的一种翻两倍的大牌胡法。豪七,又叫豪华七对子,即四张牌一样;刨头,即其它牌都已做好,财神为孤张,抓起任何一张牌都可以胡。 4听叫:杭州麻将中等着胡的叫法。 5吃电枪:电枪击在人身上会麻,杭州人以此来形容违约,答应的事没做到。 第128章 159. 危机 “阿明,这两天你死到哪儿去了,鬼影儿也看不到你?”美琴汏着衣服,对正在烧菜泡饭的阿明道。 “哦,去丈母娘家了。”阿明随口说说。 昨晚,他和阿芳打的到青芝坞一家小饭店去吃的,那时光那里雅避,不像现在出名了热闹。吃饭间,自然有些擦边儿的话,但大多还是谈家庭、工作之类。吃好后,打的回家,阿明在官巷口就跳下了车儿,自家慢交交走回来,而阿芳就直接到家了。 “阿明,那么今晚再战,等些儿我去叫阿芳来。”美琴麻性上来了。 “我老婆今天说不定要回来的,被她看到了要吃骂声的。” “要回来现在应该回来了吧,再说落着个雨儿,不可能回来的。这样的,我先去同燕燕、阿芳说好,等到天黑,如果你老婆还不回来,我们就战斗。” 天已经黑了下来,小露没回家,美琴便又来催了。阿明想想落雨天可能不会回来,便取出小库铜钿,坐到麻桌上去。 燕燕似乎身体不适,靠在床上看电视,由敏儿来。敏儿麻技极好,望张1望得煞清爽,阿明坐在他下家时,几乎吃不到、踫不到牌,也就很难胡牌。再加上他生怕老婆回来,心挂两头的,牌风一直顺不起来。 阿明在青芝坞吃饭时,就对阿芳说好的,凡是在这种有邻居的场合,绝对不能暴露出暧昧来,省得风言风语传到老婆耳朵里弄出事体来。阿芳也做到了,麻将桌上与阿明像没事儿过的样子。而美琴这只破鞋,眼儿不停地看阿明,还时不时似开玩笑地挑逗他,说老婆不在是不是很难过呀,一个人晚上是不是很冷清呀,诸如此类。阿明也不去搭理她。 打到快十点,板壁“嘭、嘭、嘭”不很响也不低响了起来,阿明叫声“不好,老婆回来了”,一盘打好,付了输钱,跌死绊倒跑回屋里。 “小露,你回来啦?” 小露坐在床上,也不看电视,两只眼儿盯着他,也不回答。阿明下脚有点儿发软了,坐到床边,想摸她手儿,她一把甩了开去。 “小露,落着个雨儿,我想明天来接你回来。” “你最好我永远不回来!” “嘿嘿,哪里哪里,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冷清。” “你还会冷清?扎在女人堆里,不要太热噢!” “不热!不热!两个老梢头一定要拖了我去,想想落雨天,也就去了。你啥个时光回来的?脚踏车在这里,急个套回来的?” “你是没魂灵儿了!我八点半就回来了,阿哥的车子送我来的,楼梯走得介响,难道你耳朵聋了,听不见?” “哦,说不定我们刚好在洗麻将,声音响,真的没听见,否则的话,我早就掼下麻将不打了来陪你。” “我就是想你个气,如果拷板壁你再不回来,我就回姆妈那里去!” “好老婆,没你,一个人困搞真当没味道,我想都想煞你了!” “钞票拿出来!” “钞票?” “我叫你拿出来!” “好,好,我拿出来。” “啊?有一百五十多块!你们打几块头?” “逢三进一。” “你不是说只打一块头的,怎么打介大?” “物价不停地涨,钞票越来越不值钞票了,麻将自然要跟着涨,现在没人打一块头了,都没劲道,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你介多钞票哪里来?” “哦,去温州出差我们没住旅馆,去弄了几张住宿发票,报销下来就归自己了。” “好啊!你瞒着我,到今天才说出来!” “没报下来,肯定不来,所以没告诉你,今天上午刚到手,嘿嘿。” “你去温州出差,日子都过去三、四个月了,急个套才报下来?” “温州的住宿发票难弄,七转八回头就拖到今天了。好老婆,这50块我是准备你一回来就上交给你的,还有100块给你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 “电视机去打旺来!” 小露阴转多云了,阿明心头的肉儿总算不抖了,打开电视机,揿着频道到她喜欢看的节目,然后洗好手脸汏好屁股上床去,抱着老婆又是亲又是摸,说着亲热话。都说小别胜新婚,阿明死皮赖脸,她也就没脾气了。 潘书记早一个礼拜就被免职了,搬到阿明旁边的办公室,一个人坐,做起了调研员,没人同他说话,像个孤老头儿。书记归章经理兼,副书记是陈科长兼。 “阿明,局团委已下文,公司团总支撤销,团员关系归属街道,这花名册你这几天要造好,做好移交工作。由于你不再搞团工作,普法也已全面结束,经党总支讨论,你每周二、周四应起个早,跑跑基层,调查调查,掌握经营动态,写好公司的通讯,以供我们参考。”这天公司经营会结束后,章经理、陈副书记留下阿明,章经理同他说。 这团总支撤销,阿明早在三月间就听说了,为此他还写了一份报告给团委,陈述种种不利,比如街道不熟悉商店里的团员青年,联系不便;组织学**、送温暖等活动不方便,等等,但石沉大海。这改革也改得太莫名其妙了,阿明心中郁闷不已。 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章经理、陈副书记要开始捉弄他了。阿明习惯睡懒觉,这天不亮就爬起来,风里头雨里头跑,而且没目标的,岂不要他的命?可是这又有啥个办法呢? 阿明越想越懊恼,整理团费时,还有三十几块是笔烂污帐,便落了自家的腰包。 “千好万好,钱儿最好。他奶奶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贪不贪,便是呆头!人人都想贪,都在贪,老子官小没得贪,有得贪也贪它个一万二万,日子也不用过得这般窝囊!”阿明摸摸那贪进的钱儿,心安理得地忖叫。 过了没多久入夏了,局工会组织疗养,公司人员分成两批,一批去桂林,一批去青岛。两个地方都没阿明的份,他实在憋不住这气闷了,进了经理室,章经理、陈副书记都在。 “章经理,去桂林的已去了,下一批去青岛为啥没我?” “阿明,大家都去疗养,公司谁来管?你作为办公室主任,姿态也应该高一些,有些事儿不要太斤斤计较。” “你也去青岛,却要我姿态高一些,这说得过去吗?” “我去青岛,是局里安排的,顺带便要去那里的商业局取经。” “章经理,公司人员除出管门的、烧水的,几乎都去了,为啥独独喳落我?” “道理已经同你说了,你还要我说啥个道理给你?” “章经理,你这样做,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好!好!想不到你这人工作责任心还介差!” “工作责任心?这疗养,门门帐我有得去的!” “你去!你去!介激动作啥?” 阿明气鼓恼躁回到家,吃夜饭时同老婆说了。老婆也气鼓恼躁起来,骂章经理太不近人情。 “小露,我一起早,害得你没早饭吃,饿着肚皮去上班,你胃不好,自家路高头一定要弄点儿吃吃的。” “这个我有数帐,只是我总感觉到你那字儿不肯签,现在他们大了,你处处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他们抓着什么把柄,不然,你这只位子就保不牢了。” “小露,小人得志,神仙难斗,我会小心的。” 饭吃好后,小露洗好衣服,用剩下的干净水抹起房间来,脱了拖鞋站到床上,取下结婚镜框来揩,边揩边看。阿明看到了她看着结婚照那情痴痴、意绵绵的样子,忽然想起与阿芳的搞位儿了,喉咙里顿时酸滋滋2起来。 他感到自家好像就站在情崖的边儿上,下面的风景十分地美: 高高隆起的山丘在粗犷的原野上展示着它的原始的巍峨;它的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汹涌的海洋,阳光照射下来,金黄色的沙滩野蛮地横亘于海与天之间;月亮出来了,黑漆漆的沙滩上泛起了贝壳的耀眼的银光;一阵轰隆隆的大雷雨过后,沙滩湿润了遍体,柔柔地静静地躺着,望着一波波退下去的夜潮。太阳又冉冉升起,绚丽无比的光芒又洒抺在山丘、海洋、沙滩之上,更加奔放无拘的春风吹拂起来,所有凡世里的生灵都为之而振奋,为之而跳跃,为之而引吭高歌。。。。。。 阿明就要向着那道十分美的风景线进发了。 “长绣”号海轮一声长鸣,缓缓驶出上海公平路海运码头,驶向蔚蓝色的海洋。 海洋如此辽阔无垠,海风如此不羁放荡,卷起的浪花直上甲板,满天的水珠儿打湿了阿明的衣裳。 他独自站在舱外好久。 暮霭渐渐浓沉下来,远处的海面与天际变得灰蒙蒙了,而风儿更放荡了些,浪头也更凶狠些。从那随着浪头卷腾起来的水雾里,阿明幻觉到章经理忽尔朝他怨恨,忽尔朝他奸笑,那镜片后的眼神起先对他脉脉情深,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闪出蓝阴阴的光,似要刺穿他的心脏一般。 阿明揉了揉眼睛,避开那水雾,抬头往远处望去。 月儿的清辉如泻银般照在海面上,风声与浪声在畅吐不尽的情意。他曾读过唐代诗人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便想起了一年前,同样在月光下的水边,她是那么地依恋他,那么地离不开他,有天涯共浪迹、共欢愉之感。而如今,她变成了一个寂寞深宫的怨妇,不!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恶妇,张牙舞爪,要把他拖入到翻涌着的大海里去,叫他沉入无底的深渊。 他望着离他不远处的小窗,心如不平静的海。 本是一次愉快的旅行,而这是他同她吵出来的旅行,虽然不是乞讨来的,但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窗里透出光亮,章经理与郁副科长等人的打牌声时时能闻。她的笑声他熟悉,往昔很甜美,然而此刻,在他听来,是那么地恐怖。 危机就像这渐渐加重起来的夜色,包围着阿明。这无情的夜色,会一点一点攫取掉他最后的一点自尊吗? 寒意于是袭上心尖,他整了整衣衫,提起沉重的脚步,往舱道里去。路过她的舱室时,他和她的目光不期地撞在了一起,冷酷而残忍。 【注释】 1望张:杭州麻将中根据他人打出来的牌推断出那人需要什么牌。 2酸滋滋:杭州话,有些酸辣、酸涩之意。 第129章 160. 台风 经过28个小时的海上颠簸,下午快四点,海轮终于停靠在青岛码头。 新兴旅社是农民企业家办的,不算太豪华,却相当整洁,阿明与江书记同住一室。 “阿明,房间理应是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安排的,却是郁副科长办的,他算老几?你看他们住行政套房,宽敞不说,还有麻将桌。你呀,也不去说说。”江书记有点气不过。 “江书记,他们要弄,我也落个清闲。”阿明有苦难言。 “阿明,这个事儿不是你该清闲的。你生病在家休息,郁副科长代你做,大家没闲话。你上班了,他再越俎代庖,显然是在架空你,排挤你,叫你自觉没趣。我早听到这方面的闲话了,还有。。。。。。我这里同你说说,郁副科长与章经理有些味道了。” “啥个味道?” “阿明,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你看郁副科长在章经理面前像条哈巴狗儿似的,章经理下基层去都带着他走。那一次在西子宾馆开商贸促销会,有人看见他们很迟了还在湖边散步。上个月去济南、烟台,虽然有我和泮矮子一起去,但一到晚上就见不到他们的人影儿了,而且在饭桌上,我总觉得他们看来看去的眼光不一样。” “江书记,他们好也罢,不好也罢,都跟我们无关。” “阿明,你的性格、脾气跟你师傅丙千真的差不多,不要有事体的,但有些事儿你太软弱了,没声没屁,有人就要欺上首1了,爬到你头上来喳西喳污了,你想要安安耽耽2过日子,也没得安安耽耽了。” “有些事儿我想去做,领导却不让我去做。我硬要去做,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自讨骂声,犯不着。” “你呀!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你自己要哇喳3些,要不然,你迟早像之前一些人一样要倒霉的!” “八大关”的绿树葱茏,“石头城”的历史沧桑,还有小鱼山下碧蓝蓝的海港,所有的景色都美,但没有引起阿明的兴致,因为一看到章经理与郁副科长的身影儿,兴致便索然了。到了崂山,望着白帆点点的大海,大海上头飞翔着点点白鸥,他便想起《崂山道士》那书中的王生来了。 他就像那王生,读了许多年书,装了半桶的水,到头来一事无成,如今还要看人的眼色行事。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读书,像小洁像子荣那般地去做生意搞业务好,至少也不用为了钱儿而常常发愁了。 “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才知痛。” 阿明暗自喟叹着,出了太清宫,拐过一片绿油油的青竹林,看见章经理与郁副科长在僻静处的石凳上坐着,章经理正把一瓶矿泉水递到郁副科长的手里去。一阵酸溜溜的醋味、苦答答的恨意顿时接连地在他心里头、喉咙口翻滚起来。 “骚货!贱货!” 阿明恶狠狠地暗骂,假装没看见,从旁边的一条小径走了。穿过盘山公路,他又到了海边,坐在树荫下。脚底下是碧莹莹的海,头顶上是蔚蓝蓝的天,海风带着特有的气息吹拂着头发,他的思绪便如涛浪般不能平静。 秦始皇真英雄也,也怕死,要臣子徐福带五百童子从这里下海去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人迟迟早早要去冥府见阎王老儿的,杭州佬有句话叫“年轻不日В,老来空落泪”,如此一想,阿明便有点懊悔了。要是当初没梵音,那么今天与章经理并肩而坐的,不是你这个郁副科长,而是我阿明了,心情也不会弄得如此恶劣。但再一想,万事如浮云,况且老婆要比章经理漂亮得多,鲜嫩得多,应该知足了,如果没良心,再在外头同女人家搞七捻三,那么月下老人也会拷他屁股的。 回到杭州将近晩九点了,走到楼下,自家屋里头的灯儿亮着。一个礼拜没见着老婆,阿明心里头甚是激动。 “小露,我以为你要明天才回来住呢!” 阿明打开门儿进去,见老婆**着靠在床上看电视,旁边红兮兮的台灯照着她丰腴的光洁的玉体,无以形容其美妙。电风扇开在小档,微微吹起她的秀发,在似桃花般的脸儿上散动。她的眼儿比窗外挂着的月牙还要明亮。他一看到老婆这副诱人的样子,便抑不住了,掼下拎包,一边说,一边就上去乱头吻。 “老公,我算算你今晚要回来的,所以回家来,我想你!”小露拢了拢刚洗过的头发,紧抱着老公,嗲嗲地说。 阿明看着老婆妩媚之极,声音犹如天籁,更是激动:“好老婆,我也想你!” “老公,去汏汏干净。”小露已是醉了一般。 阿明洗好,光了个身儿,拖住老婆的两条腿儿,到床沿边上来,立着发起劲来。厚积薄发,连地板、板壁都晃荡晃荡了。 后来小露怀孕了,日子算来算去,就是这一枪耸进去的。 88年8月8日,应该是个非常吉利的日子,但一场杭州从未有过的灾难突然降临了。 那一天是礼拜天,阿明住在杨家门丈母娘家。午夜时分,狂风怒吼,雨打窗子。没多久,突然停电,外面救火车、救护车刺耳的呼啸声一直响到天亮。8807号特大台风前兆不太明显,而当时大多数人家没电视机,也不看报纸,更没电话互通消息,不知道噩梦将降临,呼呼酣睡。人们猝不及防,房屋、树木倒塌,死亡数百人,损失极为惨重,杭州史无前例。 台风过后,西湖成了汪洋泽国,杭州倒树6万余株,光一人合抱的大树就有几千株。连根被拔起的巨大的树冠扯断电线,砸倒平房、广告牌、电线杆等。大街小巷尤其是延安路、湖滨路一带,汽车横七竖八,路上躺满了倒下的树儿,即便是自行车也难以通行。 阿明天不亮就出门了,只骑出一二里路,逆风中就骑不动了。雨儿打得眼儿睁不开来,雨披被风刮起来罩住了头,即便推行也寸步难行。到了中山北路,法国梧桐树横断了马路,碎瓦片、碎玻璃满目皆是,一片狼藉。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已是八点半,他浑身都滥滥湿了,正挂着雨披,章经理拿着个本子走了过来,一脸的奸诈。 “这么大的台风,会出菜荒,基层各单位为了准备货源,供应居民,半夜里就出门去批发部了,像光复路菜场、红星菜场等,还到乡下去加进禽蛋,而你呢,非但没下基层,还要迟到半小时,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当的?!” “章经理,昨天礼拜天,我住在我丈母娘家,不知道台风要来,早上我五点半就出门了,没想到路上这么难行,所以迟到了。” “你马上下基层去,捜集抗灾战荒的好人好事,明天上午拿出通讯稿来。阿明,不是我说你,你越来越不像个办公室主任了!” “章经理,你说话可要说清楚,像开会通知、会场布置、慰问家属等,这些事儿是我应该做的,但你们不叫我去做,为什么,你清楚。” “你不是算盘子,难道要我们来拨拨才会动吗?你工作的主动性到哪儿去呢?” “章经理,你有话明说,不用这样明里暗里来搞好,抓我辫子,给我穿小鞋,这对你有啥个好处呢?” “我有这个必要来抓你辫子,给你穿小鞋吗?” “这你自家晓得,不用我说出来。” “你说出来也可以呀!你以为我会怕吗?” “你表弄得我懊翻翻,大家留条路儿好走走!” “你想诬陷我?有证据吗?除非你不想要这饭碗头了!” “章经理,想不到你这人。。。。。。” “有啥好想不到?你赶紧下基层去,不要再站在这里同我磨嘴皮子了!” 章经理转身走时,还恶狠狠吐了句“不识好歹”。阿明听到了,一蓬火儿鼓鼓鼓地直往头顶心冒,但胳膊拗不过大脚膀,也无奈何。又记挂着家里被台风吹得如何了,再说裤裆里湿漉漉的也难受,便赶回缸儿巷去。进了屋里一看,小天窗上的两扇小门儿被台风刮开了,雨水滴在顶棚上湿了一大片,而窗檐边角儿的瓦爿儿也被掀掉了十几块,接水槽子也挂了下来。 跑了一整天,了解了一些抗灾的情况,又写到半夜里。第二天,他将通讯稿交给章经理审阅。等她看好后,便要求公司最好快点派人去修一修房子,万一再刮风落雨,瓦爿儿掉在人高头,会出事儿的。章经理抬起头来,两片镜片儿的后头射出冷漠的光。 “阿明,这是你自家住的房子,要你自家管,自家修,公司没这个项目的修理费。” “章经理,这是公家的房子,又不是我的私房,公司应该修的。” “公司给你房子后,你交给公司房租费过了吗?” “大家都不交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不交,再说公司也从来没说起过要交房租。” “现在是经济社会了,白住住,哪里有介好的事儿?” “章经理,前一段时间,保健菜场造好的房子,分到的人,包括你、陈科长、郁副科长在內,要求搭灶头间,搭自行车篷儿,都是基建科免费给弄的,这也是公司的房子,为啥不要钱,而我们连修修都修不来?” “保健菜场的宿舍房是新分配的,情况与你不一样。如果你硬要公司去修,那你先把房租补交齐了,公司再考虑。” “章经理,瓦爿儿都已经摇当当了,跌到人的头上要出人性命的,公司先去修了,房租我会补交的!” 从经理室出来,阿明气是气得了日娘倒В想骂她一顿。 “臭凹В!烂凹В!В儿不日你,你就处处来刁难老子!”他只能心里头骂。 阿明坐在办公室里,江书记或许听到了,走了进来。他家也吹掉了不少瓦爿儿,同样想公司去修一下。 “阿明,章经理是不是不同意给我们修房子?” “她要我们补交房租费。” “从来没听说公司的宿舍要交房租,这个女人也真当想得出,真当坏!” “她坏,她要我们交,那有啥个办法呢?” “那要补交多少钱?” “她说叫基建科席科长去算一算。这几年下来,二三百块总要的吧。” “要交的话,公司宿舍根椐房屋好坏、面积大小、地段好差,统统补交,张榜公布,我去跟她说!” 江书记气鼓恼躁去了,经理室马上传出了他的炸咙皇天声。 阿明知道这事儿全出在自己的身上,拖累了大家,但事已至此,再想去补救,可能已经晩了。人可以忍受委屈,忍受打击,但不可以忍受侮辱,没尊严、没人格的人就像一条哈巴狗,更何况他深爱着他的老婆,他认为自己当初的拒绝是完完全全正确的,为此,他绝不会在她的淫威下屈服的。 阿明静坐着,听到隔壁头的潘书记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比7号台风更强烈的风儿从心底里刮起,疯狂地扫荡着、撕裂着他的丝丝血管神经;心穹漆黑得恐怖,那个魔鬼从黑暗里钻出来,双目闪着贼绿贼绿的光,用尖尖的指甲戳他的心瓣,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他的心肉与鲜血。他竭力想抵御那刻薄的甚至是恶毒的魔鬼的进攻,但他已是软绵无力,神经正在咝咝地崩裂。。。。。。 【注释】 1欺上首:杭州话,指欺侮位次较尊、主位的人。 2安安耽耽:杭州话,安宁、安逸、不受干扰之意。 3哇喳:杭州话,会喊会叫、不肯吃亏之意。 第130章 161. 彷徨 秋风刚起来的时候,小露的肚子凸了起来。因为上次做了人工流产,为了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胎儿,她便回娘家去住上一些日子。虽然阿明三天两头往那边赶,但还是有空闲的夜晚了。当然,除出打麻将,他还能做什么呢? 环境左右着他的思想,氛围腐蚀着他的灵魂。他渐渐赌上瘾了,一日不赌,如隔三秋。 他感到赌很开心,很刺激,时间一到,便身不由己地上战场了。每次赌时,心中所有的烦恼都在爪哇国睡觉了,不再来骚扰他的脑子。 尤其令阿明舒心舒意的是,性感无比的阿芳就陪伴在他的身旁。 章经理几乎把他丟进冰缸里了,这一招冷处理,着实厉害。他越是闲,越是闲得慌。有时恨不得把他与她的情事儿抖出来,当着大家的面骂她“骚货”、“婊子”,但转念一想,想叫人相信他与她的情事儿是真的,势必要将她给他的860元钱说出来,这笔钱儿还不出不说,面子就丟尽了。 人为了一张脸皮而活着,脸皮都不要了,便是猪狗了——这个道理阿明懂。 这天落班回家,阿明一踏上楼梯,便闻到了一股糊焦毛头气子,不像发好煤炉后的烟气,连忙上去嗅闻,似乎是从美琴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这时江大妈好像也闻到了,出了门来,问阿明急个套一回事。 “嘭——嘭——嘭!” 阿明敲了几下门,里面没反应。那焦臭气味越来越重,烟儿从门缝儿里钻了出来。他觉出苗头不对,一脚头踢开了美琴家的门。电烫斗血血红的,下面的垫布已星星点点的燃了起来。原来美琴烫衣服,出门忘了拨掉电源插头。 阿明急忙叫江大妈去弄水,自家先拨掉插头,接着抓起一块毛巾扑盖在已燃着的布儿上,拼命地揿按。江大妈拎了大半盆水来,便倒在桌子上。 阿明魂灵儿都飞出去了,亏得发现得早,不然烧起来,这缸儿巷1号全是板壁,顷刻间就化为灰烬了,人不烧死算是幸运了。 这已是第二次险情了。上一次是在这年的冬天,美琴在煤炉上烘两条三角裤儿,她是条四脚狗儿,会跑来跑去,不晓得死到哪儿去了。一条已烧光了,另一条贴近美琴糊着纸儿的门,正要烧起来,江大妈出来做饭,看到后急忙用火钳钳了,丟到了水池里。 阿明心有余悸,坐在公用间等美琴回来。 格个卖В货到了快八点,脸孔喝得血血红,哼着山歌儿腾腾腾上楼来。 “美琴,你是不是被男龟三日昏了,出门也不晓得插头拨拨掉,我们差一点点要死在你手里了!” 江大妈听到了阿明的说话声,也拉开门儿出来了。美琴一看歪倒了的门儿,进屋一看,晓得险些儿闯大祸,自家脸孔也吓得煞煞白了。 “忘了,忘了。”她拍着胸口。 这时,敏儿、燕燕带着两个男人上来,见着这样子,问一下情况,便似开玩笑地骂她起来。 “烂婊子,你日В会不会忘了急个套日?上次那次短角裤儿要烧,我没来骂你,你是不是想叫大家死?烂婊子!再乱日当心被汽车撞死!” 美琴被骂个狗血喷头,只是嘿嘿地干笑着。 “阿明,我们打麻将去。”敏儿对阿明道。 这两个男人是敏儿的小弟兄,有时光也来打麻将的,只是他们要打五块头,而且不封顶,阿明觉得太大,不敢坐下去。 “阿明,三缺一,搞一些再睡觉不迟。”敏儿道。 “五块头太大,吃不落。”阿明没那么多子弹。 “啊呀!钞票比如当一把火儿烧掉,输赢也不晓得的!”敏儿硬要阿明打。 阿明清楚自家还有四五百块,要打还是可以打的,被敏儿这样一说,想想也对的,能赢最好,输了比如火儿烧掉,便回屋拿了钱儿,进敏儿房间去。 敏儿和那两个人牌技太好了,阿明这一脚踏进去,就踏到汪凼里去了。 他们三人胡倒来的牌儿,忽尔杠开1,忽儿飘财2,反正要么不胡,胡起来都是大牌儿,刨头不断,胡得阿明心慌卵跳。 打到后半夜三点钟,身上钱儿输光不说,还欠出五百块。他不敢再打下去了,但那两人等着他付钱,坐着不走。他没办法,想到小露买的国库券,便回屋从1000元的国库券中拿了500元付赌债。 这一晚,输了整整1000元,阿明无论如何困不熟了,翻来覆去到天亮。小库铜钿输光了也比如当比如,那国库券少了,万一被老婆晓得了,那还得了。他这般想着,心抖得很,额角头、鼻头上的汗珠儿就直往下掉。他想哪里有得偷就去偷些来,如果白天里上下班路上有得捡那就更好了。 小露这天回家来转一转,还是发觉了,但没跟老公说一句话,挺着个肚子出门去了,阿明连解释、悔恨的机会都没有。 天已经很晩了,阿明坐在沙发上,想着输钱的事儿,懊悔不已,又想着老婆的肚皮,眼泪水就要掉出来了。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门儿打开了,小露、姆妈还有老大、老二进了屋来。 小露搬了救兵来,阿明晓得不对头了,姆妈再三关照他不要去赌,他也最怕姆妈晓得。姆妈天天起早,帮阿爸推车儿去卖豆腐已有半年光景了,因为阿爸力不足了,而姆妈手儿要麻,他想都不敢想阿爸姆妈卖豆腐的情景。这一看到苍老了许多的姆妈的脸庞,他的眼泪水滚着就掉了下来。 小露显然走路走累了,脸上热汗儿腾腾的,坐在床上抹眼泪。 “阿明,你拿了500块国库券,是不是去赌,输掉了?”莲子问。 “是输掉了。”阿明实说。 “输给哪个的?” “输给隔壁邻舍的。” “打多少的麻将?” “逢三进一。” “你不会去打五块、十块的麻将吧。” “不敢打介大。” “输掉了钱,要去还回来是不可能的。你平常空下来,或者心情不好,手痒了,去小搞搞,小露也不来管你的。你现在弄不弄就去赌,老婆也不管了,你自家想想看,好不好?” “不好。” “既然晓得不好,以后就不要再去赌了。小露如果心情不好,会影响到胎儿的,你介大的人了,我们也不来多说你,你自家一定要有数帐。” “姆妈,我有数帐了。” “这样的,我与你阿哥商量了一下,凑了1000元,500元你去把国库劵调回来,还有500元先叫小露管着,你看看能不能去做点小生意,想好了,再向小露拿。我在想,你们再靠这么一点死工资下去,今后伢儿一生出来,也真是不够用的。” 老大、老二也你一句、我一句劝阿弟,阿明拿着钞票,心在抖,手在抖,眼泪水在流。 送走姆妈、阿哥后,阿明拼命向老婆认错,好听的话儿说了木佬佬,只差没把心肺挖出来给她看。小露看着老公罪过相,气头这才渐渐消了下来。 阿明任隔壁再是个噱,再是个臭,也不去打麻将了,隔一天就往丈母娘家赶,陪老婆看电视,说笑话。小露挑着伢儿的毛线衣,似乎也把那些个不愉快的事儿忘了,老是说做妈妈了会急个套,一副幸福相。 阿明不去的时候,夜饭后没事体,便沿着中河边儿走,南到通江桥,北到众安桥。这正是仲秋的时令,河边儿的杨柳树儿还绿绿的,有时枝头上还停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鸟儿;水儿通过治理,虽不太清澈,但也不肮脏,臭气几乎没了。树儿、水儿在夕晖的洒照下,金黄黄的,紫罗罗的,倒是有些好看。而到了月亮升起来了,白天的喧嚣渐渐沉寂了下去,那一片景色便朦胧得静谧,河边的簇簇的小花儿五颜六色的,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这天天将黑的时候,阿明独自坐在丰乐桥南的河边儿的靠椅上,阿芳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那一片石竹林很茂密,走的人也少,甚是幽静。 “阿弟,你老是避我,为啥?”阿芳郁郁道。 “阿姐,风一吹,草便动,太可怕。”阿明自那场麻将大出血后,对人对事看空了不少,做人更小心了。 “我和你都装成陌生人差不多了,谁来怀疑?” “邻居的眼睛是雪亮的,迟早要发现。阿姐,我想来想去,我们主要住得太近。” “我们好往外头跑的呀!” “我老婆大了个肚皮,随时随刻都要来寻我,我想跑也不敢跑出去,再说我也没钞票。” “钞票有没有、多和少倒是次要的,关键你有没有这个心,难道你不欢喜我?” “欢喜是欢喜的。” “既然欢喜,为啥要这样对我?” “我跨不出这一步。” “我没叫你一步跨到头,酒放得长反而香,感情慢交交培养出来的能长久,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的。” “阿弟,我总觉得你这人很可怜,被老婆一手捏着做人,你心里头肯定是很郁闷的。” “这也没办法,讨个老婆进来真的不容易,想想那个时光做家具介烦难,就想哭。” “你这段时间一看到我就逃得远远的,那次你输了一千多块,一直没机会,来,拿去!” “啥西?” “你自家看么。” 阿明接过阿芳递过来的小塑料袋,打开报纸,顿时傻眼了——厚厚的、簇簇新的百元纸币,足有5000元。他吓得魂灵儿都透出了,连忙包好纸儿,递还给她。 “阿弟,你这是。。。。。。” “阿姐,不用!不用!” “阿弟,你是不是同阿姐客气?” “阿姐,真的不用,要用的时候我会向你来借的!” “那好吧,你有啥个困难,别忘了还有个阿姐。” “好的,我会记起你的。” “阿弟,你麻将也不打了,我晚上闲闷得慌,想去学跳舞,你看好不好?” “你想去跳舞儿?” “阿弟,你介惊头怪脑作啥?舞跳不来的?” “好跳好跳,不过你自家要有数帐。” “跳舞要有啥个数帐?” “舞厅里的男人都蛮坏的!” “坏是他们坏,我自家不坏就好了。” 月亮透过柳枝条儿,印在桥头边的水儿里,水儿平静得波纹不生。夜已深了,阿芳从桥西进缸儿巷去了,阿明从桥南沿河边往回走。走着走着,他想着那笔钞票了,一阵说不清、理还乱的想法使他停住了脚步儿,在河边徘徊起来。 章经理也是从钱到情,从情到怨、到恨,阿芳或许正在步她后尘。一旦拿了阿芳的钱儿,如果满足不了她所想要得到的,那么怨恨必然要产生。两人同住在一条巷里,两扇门儿的间距不到二十米,这事儿会不被别人发现吗?万一东窗事发,吵起架来,离婚是绝对的,而自己马上要为人父了,难道叫伢儿没爹吗?更何况自家还深深地爱着老婆,即便再穷,穷得要死,也要爱她个问心无愧,彻彻底底。 可是,阿芳待他或许比真的阿姐还要好,只是她要去跳舞儿了。这舞池就是个大染缸,她如此性感,任何男人一看到,口内水就会流得三尺长。是不是应该趁她还没被别的男人染上自家先去染她呢? “一头财色双得,一头离婚散家,唉!我该急个套办?急个套办呀?” 【注释】 1杠开:杭州麻将中一种胡牌,又叫“杠上开花”,即四张牌一样,听叫后,从麻将尾端抓起一张能够把牌胡掉,翻一倍赢钱。 2飘财:杭州麻将中一种胡牌,财神本已孤张,抓进一张又是财神,再打出去,翻双倍赢钱。 第131章 162. 落坡 夜色如墨。一辆长途客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而行。 早一天的夜晩,寒风呼呼地刮着窗户,玻璃有空隙,嚓啦嚓啦地响,顶棚儿也鼓鼓鼓地起起伏伏,似要塌落下来一般。阿明同老婆商量,说春节生意好,休息着没事体,想去贩些甲鱼来卖卖,好存些钞票给伢儿用。小露问他去哪儿贩甲鱼,他说他曾出差到安徽宣城去过,看见过那里有很多甲鱼,价钱也便宜。小露想了一想,便同意了,拿出那500块来,关照了又关照,叫他路高头千千万万要小心。 这天他拿着编织袋,坐52路辫儿车到古荡的长途客运西站,10.80元买好去宣城的车票。晚7点,汽车出站后经余杭从安吉驶出浙江。 窗外除出山,还是山;除出黑,还是黑。星星、月亮都冷清,只有风儿有些嚣张。 这段时间来,阿明的心情极其恶辣,章经理对他的报复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给他面子。 拿在上城区教师进修学校举办的由基层正、副经理和业务员参加的《经济合同法》培训来说,阿明不但用书面通知,还打电话给各商店,要他们准时参加。或许基层都实行经济承包责任制了,人人忙得很,上午来参加培训的人寥寥无几。阿明一看苗头不对,一家家打电话去催,连催三次,来的人还是少。为了下午的课儿人能多些,阿明饭都不吃,赶回公司,一家家再催,喉咙都催哑了,结果到的人还是少。章经理当着大家的面,指责阿明准备工作没做好。阿明认为自家已十分尽力了,只是会风不好,公司没有针对不来参加培训的人的惩罚措施,于是争吵起来,章经理说他强词夺理,还说他对公司不满。 也就在前几天,下午3点,公司开春节经营会议,阿明准时进会议室,里面已坐着不少人,章经理直接说“下面的人都来了,你在公司里,应该头一个到,给大家摆好椅,泡好茶”,阿明气得了一口气都快吐不出来了。寻事儿也不应该当着大家的面这样寻的,这简直就是在侮辱他。 人越怕鬼,鬼越附你。阿明想想自家处处避着她了,但避来避去还是避不开她。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阿明有时这样恨。 车儿出了浙江,离杭州越多,阿明的心儿越冷。过年了,本来在家中可以陪陪大肚皮的老婆,看看电视,嗑嗑瓜子,说说笑话,如今在公司的危机感越来越重了,不得不寻找退路,这般地要迎着寒风去外省。那车上有不三不四的外地人眼儿飘过来眇过去的,一看就像贼骨头,这叫阿明更是提心吊胆。 汽车到了广德一个不晓得叫什个村的路边店的门口停了下来,休息吃夜宵。灯光红黑黑的,灯泡在呼呼的风中搖来晃去,店儿四周墨册铁黑,人影儿被拉得长长的,在地高头像鬼魅似的移动着。 门口头摆着一张方凳儿,围着不少人。有个年轻男子在方凳上不停地翻放着三张扑克牌,吆呼大家看清楚那是花牌,这是小牌,然后罩上小碗,说如果押准了花牌,一赔一。 “押!押!押!快押!” “押五块!” “押十块!” “。。。。。。” 周围站着的几个年轻人,还有旅客,纷纷把钱押在花牌上。很多人押准了,那年轻男子赔了钱。 阿明一看来钱这么容易,眼热死了,心痒手痒起来,转过身去,生怕贼骨头看见似的,从雪花呢大衣內袋里拿出五块钱,看准了那张花牌,押了上去,押准了。于是押十块,押错了。他明明看清那张花牌罩在碗下,怎么起牌就不是了,不相信自己看花了眼,又掏出一张十块头押下去,又输了。 “他奶奶的,怎么回事?难道真的花眼了?” 他一边嘀咕着,揉了揉眼睛,紧盯着那碗儿罩到花牌上去,押了二十块下去。碗移开了,牌儿翻了过来,却不是花牌。这老母鸡忽然变成了鸭,阿明简直不敢相信,目瞪口呆,像只癌头鸭儿。 眨眼间,三十五块没有了,他不敢再押了,回到车上细细一想,才知道上当受骗了。那几个拼命叫押的人原来是一伙人,是托儿。不少旅客被扑克戏法骗了钱去,上了车来骂骂咧咧的,但也无可奈何。 车子继续在山岭里盘旋,阿明空头白劳被骗,心里头甚是肉痛。 “江湖险恶,骗子多呀!”他告诫自己。 那长途车终点是铜陵,一点半光景路过宣城,在城郊边的公路上停了下来,车上只有阿明一个人下车。 一下车,寒冷的风儿便钻进脖子来,他冻得鼻里涕悉里索落响了,手脚没多久便快僵麻了。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公路两边的茅草齐腰高,在风中沙沙作响,好像有妖魔鬼怪在里头窜行,慌兮兮的可怖。 几条黑的黄的黑白相杂的像狼狗的大野狗在黑漆漆的马路上荡来荡去,见着阿明来,围着走,狗眼珠射着蓝幽幽的光,盯着他;狗嘴儿张得大大的,摊出长长的舌头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还汪汪地叫起来。阿明生怕是疯狗,捡了两块石头在手中,每走一步,心儿都像要跳出喉咙来。 他不认得路,转过一个弯儿,看到前头有路灯光,心里头好生激动,加快步伐过去,这样子至少不会踫上打劫的人了。 两点半光景,风儿吹得更紧了些,紧接着便下起雨雪来。一来那条街上没旅馆,二来阿明想时候差不多了,没必要再去住宿,熬个一个两个钟头钞票就省下来了,于是跑进一个铁栅门里去,在能挡雨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睡意一阵阵袭上来,但天气太冷,他无法打个瞌冲。想着自家在这么个漆黑的雨雪夜里,在万家团聚的新年佳节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远离杭州的别人家的屋檐下,不自禁地眼眶里便湿乎乎了。 在外面飘荡吃苦头,才知道再破的家也温馨。 阿明双手叉在袖管里,搁在脚髁头,鸭舌头帽儿压得低低的,下巴颏儿拄在手臂上,看着满地的炮仗屑儿,万万没想到自家的人生路如今走到了这步田地,当年的意气风发变成了眼下的落魄凄凉,当年的壮志凌云变成了目前的失意苦闷。 “唉!人生,不进则退。昧着良心向她跌倒进,还是守住自尊宁苦而退呢?” 阿明思忖着,路上已有行人了。这时雨雪风儿都小了一些,他便起身问清了水产批发市场的所在,赶了过去。 那市场小的很,水产品不多,一问零零星星的几只甲鱼价格,跟杭州也差不了多少,心便冷了。 那次出差到宣城,阿明看到城东济川桥头有不少人在卖甲鱼,心有不甘,便赶到了那里,一看只有三只,斤把儿重,墨墨黑,倒是本塘甲鱼1,不是沙鳖2,但价钱不便宜。他想想这一趟来得辛苦,便买了回去,一只送外婆外公,两只给老婆补补身子,也不算白跑了。 坐长途车回家,中午边儿,到了广德的一个村口,客车停在了一家饭店的门口。那门口又有一帮骗子在起哄押花牌,同车上的一个杭州佬钞票不说,连手表都押输了。阿明吃一堑,长一智,吃着面儿只看不参与,但又不敢戳穿骗子的把戏——空头白劳被这批小西斯团牢3拷一顿犯不着。 过了安吉往杭州开,几乎一路下坡儿了。阿明望着漫山遍野的毛竹林,风景虽说还不错,但想到这一趟毫无收获,而之所以去贩甲鱼,也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就觉得自家的人生路确实如同这落坡了,一步一步往下去。 于是他恨起自家没出息来,所读的书不但未使家庭富裕起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知识反而束缚住了敢打敢拼的念头,变得凡事患得患失,缩手缩脚了。同时,他也恨章经理在一步步逼他走他本不想走的路。这条做生意的路不适合他走,适合他走的路,是写写弄弄最好做个老师。 做不了情人,非要做仇人吗?情缘自有定数,山不转水转,今年结不了缘,或许某一年偶然相遇,旧情复萌,便结成缘了。反目成仇,那么此生的情缘可能就随风而逝了。爱不成,不必恨,把爱藏进心底,留给人一个好印象,这样,机缘仍是存在的;翻脸无情,刻薄恶毒,即便逞了一时之快意,机缘来了,唯有泪两行。 阿明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家,小露不在,回娘家过年去了。他拿着甲鱼赶到了杨家门,将经过说了,自然把押输的钱儿摊到费用上去了。 “小露,有那个四罩儿罩着,我在公司里想要发育看来有些难了。”晚饭后,在小房间,阿明对老婆说。 “那你打算急个套办?”小露脸露忧色。 “调到外单位去,或者辞职做个体户,房子肯定要收回去,公司最近就有收回房子去的例子,只能考虑到基层去。” “你业务不太熟,到基层去能做啥西?总不至于去做营业员、业务员吧,这样被你小兄弟们笑都笑死了。” “营业员、业务员我肯定不会去做,面子都没有了。” “四罩儿要搞你,不会给你好位子坐的,也不会叫你去好单位发财的,比如像吴山烤禽店这样的单位。” “这倒也是。但再这样下去,我的心情真的很不好,连踏上楼梯去的劲道都没有了。特别是一看到四罩儿,这一天就昏昏沉沉的,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只想睡。” “我看你还是气头耐耐,等等看,心不要太急,有机会的话,再作决定。” “那也好。小露,甲鱼弄不到,我回来的路高头一路想,晚上没事体,想弄只大煤炉,烧牛肉粉丝,摆到巷口去卖,你看好不好?” “老公,自甲肝爆发过后,现在抓得很紧,你看到过的,下面经常有公安、工商、卫生等联合巡逻队的,恐怕这无证摊贩他们要管。” “我到十点后拿下去摆,他们落班了,应该没啥大问题。这个活儿也不是很累,日里头中午我好在单位里睡一会的,过了元宵,我试试看。” 【注释】 1本塘甲鱼:杭州人对野生甲鱼的叫法。 2沙鳖:杭州人对养殖甲鱼的叫法,沙鳖的壳微黄。 3团牢:杭州话,团团包围之意。 第132章 163. 辞书 阿明去光复路菜场讨了只油桶儿来,用黄烂污泥、砖块糊了一只煤炉,又去菜场批发了些牛肉、粉丝、桂皮、花椒,买了大洋铁锅1、碗盏、筷儿和几张塑料凳儿,一到天黑,便烧了起来。 小露的胎儿已稳住了,回家来住,帮老公做生活。她把牛肉、葱花儿切得碎碎的,把碗筷桌凳也洗抹得干干净净。 江大妈这样做、那样烧指导着阿明,美琴像一阵风似的走上来。 美琴:“阿明,你要大弄呀!” 阿明:“嘿嘿,第二职业,第二职业。” 美琴:“是不是牙筋扳牢了?” 阿明:“勤劳致富,勤劳致富。” 江大妈:“物价涨得介快,市场里的菜一天比一天贵,是应该动动脑筋,挣点钞票过日子。” 小露:“大妈,美琴现在是吃吃荡荡,麻将抄抄,日子过得很泻意,我们两个人都是死工资,不动点儿脑筋,再落去连西北风都吃不到了。” 美琴:“小露,那个时光我是叫你老公与我合伙做烤鸡的,他前怕狼,后怕虎,怕燎掉饭碗头,这下,你看——样样事体都要拼拼看的,拼得出,拼不出,拼了才晓得。” 阿明:“是要拼,是要拼。” 天黑得越来越深了,马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下来,风还是有点儿冷,月亮被浮云时不时遮住,偶尔露出一下来,像迷迷糊糊睡着的少女的脸。阿明一看快十点了,下去张望了一下,没巡逻的人,该是摆摊的时候了。 他与小露七样八样把东西放到巷口的路灯下去,又把写在硬纸板儿上大大的“牛肉粉丝,每碗3.00元”的牌儿挂牢在电线杆上。 陆陆续续有人坐下来吃,吃好了走。 “喂,阿。。。。。。阿明,你急个套卖起牛肉粉丝来了?”阿芳脸儿红扑扑的,在摊儿前跨下自行车来。 “阿。。。。。。阿芳,嘿嘿,弄点外快,弄点外快。”阿明抬起头来,一看阿芳,差点儿在老婆面前叫她“阿姐”来。 “阿芳,来一碗吃吃,尝尝味道急个套?”小露拉生意。 “好!好!来一碗。”阿芳搁好自行车,便坐下来。 “阿芳,介迟回家,是不是晩上服装到货了?”小露问。 “不是的,刚刚跳舞回来。”阿芳道。 “你会跳舞?”小露惊讶。 “刚学没多久。”阿芳道。 “在哪里跳?”小露问。 “十五奎巷里的梨园。”阿芳道。 小露对跳舞似乎很感兴趣,与阿芳聊着这话题儿,没完没了。阿明听着,眼前就浮现出舞厅里男女搂搂抱抱的情景来,男人家的眼睛色迷迷的,女人家的样儿千涩涩的,特别是在慢四步时,灯儿墨册铁黑,一对对都抱得个紧,夹得个牢,在角落头亲嘴儿,**儿,当然也有摸虾虾、吊儿的。 “唉!这舞厅里一踏进去,白的进,黄的出,没淘存2了,没淘存了。”阿明暗叹。 头天赚了十来块,后头生意好点起来,赚个十五六块、二十来块。阿明添了一张桌子,批了些啤酒来,又从窗口拉根电线下来,吊起了电灯泡。 敏儿、燕燕、美琴还有些麻友麻将打到差不多,便下来喝酒谈В聊卵,倒也热热闹闹的。 阿芳每天来吃,还从屋里头拿出红酒来,要喝到深更半夜,就同小露说着舞厅里的有趣事儿。阿明眇见她时不时在眇他,晓得她在陪他的意思,但又不敢露出话儿来。 连着几晚小露人不适,早早地上楼休息去了。阿明一个人忙,阿芳舞儿跳回来后,便帮他做生意,收碗盏筷儿,还拿到自家门口的水池里去汏。 阿明很感激,空档时,也情脉脉地看她一眼,阿芳的脸儿瞬间就飞红了。 小露与阿芳熟了,这帮帮忙也不来说老公。那美琴不知道吃错了什个药儿,这晚灌了点黄汤下去,像个疯婆儿似的跳出来说阿芳来。 “阿芳,阿明给不给你工资的?” “美琴,他老婆肚皮大,做不动,阿明一个人忙不过来,隔壁邻舍帮帮忙而已,我要他什个钞票?” “你介巴结,是不是想做他小老婆呀?” “美琴,你老酒是不是食饥饱了,话语乱说,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去,以为还真的呢!” “阿芳,你不要以为我们没数不帐,从你的眼光中我们一看就有数帐了。” “我说你呀美琴,这几天是不是燥搁着,没人傍你难过呀?” “呵,我想傍还会没人来傍,我看你倒是没人傍难过。” “我没人傍也不会像你介垃圾,活臭倒笼的男人都要。” “阿芳,兔子不吃窝边草,当心你老公!” “我老公轮得着你管吗?你自己当心不要被人日破日烂!” 阿明看他们喉管响了起来,站了起来要吵架儿的样子,连忙劝开。也不知道为啥,或许他前世是个色王,在女人家面前很有威严,两个婆头一看阿明要生气的样儿,都不敢再往下说了,朝他笑眯眯地。 美琴似乎讨不到便宜,酸溜溜地添油加醋地到小露面前去戳阿芳的蹩脚。小露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说老公啥西,只是叫他自家做人有数帐。阿明想想个气,看到美琴就想骂,可一想没啥大的必要破脸儿,再说她也带小姐妹来吃,有时也帮他一下忙。 阿明有些疲累了,上班趁没人时,时不时打瞌冲,有时会像隔壁头的潘书记一样,发出迷鼾声来。 “阿明,章经理叫你到经理室去。” 那天上午快下班时,阿明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扑在桌子上打瞌冲,同事推开门儿来叫他。他揉了揉眼睛,喝口茶儿,夹起笔记本去。 “阿明,听说你晚上在做第二职业,卖牛肉粉丝,有没有格回事?”章经理在纸头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 “我老婆卖的,我帮一下忙而已。”阿明站着回答。 “同事反映你每天瞌冲不醒,无精打采,你这办公室主任还当得好、当得下去吗?” “领导安排的工作,我没一项不完成的。” “那么,你打着瞌冲上班是应该的了?” “打瞌冲不是我一个人,潘书记还呼呼大睡呢!” “你不用来强词夺理,鉴于你目前的工作状态,经党总支讨论决定,给予严重警告。你去写份检讨书来,保证不再重犯。不然,也不要怪我们不讲情面。” “章经理,你不用来给我穿小鞋,我阿明没犯什个错误,公司规章制度上也没有上班不准闭眼儿的一条,检讨书我不会写的。” “你不肯写检讨书,那么,我们将对你的严重警告进行通报,并上报给商业局党委!” “你想急个套做就急个套做,我不会来寒你的!” “这不是你寒我、你寒你的问题,是对待工作的态度问题,你想要光彩一点,体面一点,就自己打报告上来,如果等党总支来免掉你的职务,到时你就难堪了!” “我知道你最后要走这一步,我会马上写好给你的!” 阿明回到办公室,虽对章经理气恨无比,但心态却平如止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要来的。他摊开纸儿,不假思索写道: 公司经理室: 因本人工作能力有限,不能胜任公司行政办公室主任之职,特具报告,要求调至基层肉店、菜场或者公司所属吴山烤禽店、酱酒批发部、水产商店均可,请领导速予考虑、解决! 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阿明回进经理室,掼下辞书就走。章经理、陈科长叫他回来,他头也不回。 章经理拿着那张辞书,紧跟着来到了阿明的办公室,掩上了门儿,忽然摘下了眼镜儿。 “阿明,看我!” “看。。。。。。看你?不想看!” “真的不想看?” “真的不想看!” “为啥?” “腻心!恶心!” “腻心?恶心?啥个腻心、恶心?” “你自家有数!” “我知道你想说我与郁。。。。。。” “不想听!” “阿明,你。。。。。。” “章经理,我要下基层去,越快越好!” “叫我阿华!” “叫阿。。。。。。我此生世不会再叫!” “听我解释,我与郁。。。。。。气给你看!一切为了、为了——等着有一天你向我讨饶。” “向你讨饶?让你征服我?” “是的,阿明。” “你不那么恶心恶肝搞我,或许某一天我的肉体是被你征服了,但我对我老婆的一颗良心,你永远不可能征服。” “阿明,我知道你恨我,但。。。。。。” “我不想听你解释,我要走!” “你真要走?还是一气之下?” “谁有空跟你开玩笑?” “真的要走?” “一天都不想等!” “好吧,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们不要再看到。阿明,最后同你说一句,你走后,我也很快会辞职走的,到深圳去,到我老公身边去。” 章经理戴上了眼镜儿,走了。阿明眇见了她镜片后有一点晶莹掉落了下来,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千岛湖的夜色更浓了些,然风儿依然很惬意,杨柳条儿依然很柔媚。章经理的眼泪快夺眶而出了,紧紧抓住阿明的手:“阿明,为啥不吻我?”阿明看着她的眼:“我要结婚了。”她说:“这并不妨害结婚。”阿明抹着她眼角的泪:“阿华,相爱不容易,结婚也不容易。”她说:“我知道,可我也很爱你,我不要天上所有的星星,只要你一颗。”阿明脱开她的手:“目前不行,也许今后可能。”她说:“你成了家,有年轻、漂亮的老婆天天陪着,便不会再想到我了。”阿明望着星空:“也许吧。”她失望地转过身去,抽泣了起来,好久。 阿明回想着这一幕,心里头的涟漪一圈比一圈荡漾得厉害,也制不住要掉下泪儿来。只是积存下来的恨垢太厚太深,一股忽然而至的清泉无以荡涤掉这恨垢,而只能在他受伤的心瓣上淌过时,抚慰掉些许痛楚罢了。 在这之前,他认定她就是一个会耍心机的小人,一个寻着他缠着他不放的鬼,他恨她恨得入骨,恨不得她立即倒路死。忽然间,这鬼似乎又假惺惺来掉可怜的鳄鱼泪了,她那镜片后的乌珠里到底深藏着什么思想呀? “阿华!阿华!不管我对也罢,错也罢,不管你真也罢,假也罢,你都不能这样逼我走到今天的地步啊!”阿明仰天对着窗外,无声地大喊。 回到家,对着老婆,阿明说:“我今天已打了报告,辞去职务到下面去。” 小露惊讶不已:“真的?” “真的。” “那他们会不会同意?你们公司里只有你一个文科大专生呀!” “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都已走定了。” “那会安排你到哪里去呢?” “你不用担心,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的。” 【注释】 1洋铁锅:杭州人对铝盆的叫法。 2淘存:杭州话,像淘沙无遗留、无遗存之意。 第133章 164. 转折 春雨很讨厌,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又一天,像寡妇流不干的泪。 阿明卖不来牛肉粉丝,陪老婆入梦乡后,便披衣起来,坐在桌前,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想着自家今后的出路。 十天过去了,辞书的事儿一点消息也没有。其间在公司里踫到过章经理几次,她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似乎很忙,而见到他,便避着走开了。有一次他想进经理室去问她,但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如果那天没章经理对他的表白,也许他会坚决地跨进去,如今有些犹豫了。他自家也弄不清楚,是留恋位子,还是依恋人,抑或两者都有。她也要走,是否因他而走,这不得而知。难道她与郁副科长真的在逢场作戏?这可是他亲眼在青岛看见的。 女人太强势,太能干,往往令男人害怕。阿明这天看她的神情,觉得她的话有点儿真,但真的有点儿可怕。爱要爱得越自然越好,越傻样越纯真。她如果真的爱他如千岛湖般的纯,大海般的深,也没必要利用权势来征服他,或许用浅浅的一笑,一声甜甜的问候,或者在他午睡的时候,轻轻地在他身上盖上一件衣,更有可能征服他的心了。 “老公,这么晩了还不睡,是不是又在想那件事了?”小露一觉醒来,讨水喝。 “小露,这事儿都十天了,你说会急个套?”阿明给老婆倒水。 “报告既然打上去了,你总不至于想去要回来吧。” “你知道我的脾气,想定的事儿要做就做,宁愿撞了墙后再去悔。如果我现在低声下气去求他们要回报告来,岂不被他们耻笑?我在想,宝生辞职去开饭店不说,子荣这么好的位子、这么好的行当不做,最近也辞了职去做禽副产品批发,当个体户了,下一个人应该是我了。” “老公,说句实在话,公司坐坐,稳是安稳的,旱涝保收,也不辛苦,也有可能爬上去;做生意,对你来说虽然学非所用,但或许日子要比现在好过些。如今公司里有一个四罩儿罩着,你也烦恼,做得很不开心,假如真的到基层去了,你也不要背着个包袱,觉得没面子而一蹶不振,好好坏坏,日子总要过的。” “小露,古话说‘三十而立’,我都三十了,说不定命里也该叫我去闯闯看了。” “老公,闯得出最好,闯不出也是命。除出赌,除出搞女人,我反对,其他都由你自己作主。” 春雨终于收住了泪水,但天儿还是阴笃笃的,风儿也带着冬末的余威,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 阿明守着煤炉,烧好粉丝,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下东西去,摆起摊儿。 生意还不差,阿芳从家里出来,帮起忙来。 “阿芳,你今天没去跳舞?”小露问阿芳。 “去跳了。”阿芳说。 “今天好像回来早。” “舞厅里打架了,大家都吓跑了,所以回来早些。” “打架?里面这么乱的?” “两个男人抢一个女人,打起群架,搡茶杯,掼凳儿,打得血出拉污的,吓死人了。” 正说话间,巡逻队开着两辆拖鞋爿儿吉普车来到了阿明的摊儿前,跳下七八个人来,二话不说,便要将煤炉锅子、桌椅碗筷等东西往车上搬。阿明、小露拦在前头,死活不让他们搬。这时阿芳上前,把一个穿着工商制服的人拉到一边,说了几句。那人于是上前来,叫其他人放阿明一马。 “现在在整顿、治理无证摊贩,看在你老婆大肚皮面上,今天就不没收你的东西了,再摆出来,东西肯定要充公,还要罚款。”那人对阿明说。 阿明无奈地叹息着,只得将东西收拢来。 “阿芳,刚才那人你认识?”小露问。 “嗯。我开服装店时,去办营业执照,有些搞轧1,托人一起去送他东西,所以面熟。”阿芳道。 “多亏你,这些东西一没收,前头就都白做了。”小露很感激阿芳。 阿明从煤炉里一只只钳出煤饼来,用水浇灭,又看着那一锅粉丝,好不容易有了生财之道,忽然间这希望像火旺的煤饼一样被水儿浇灭了,化成了一蓬青烟,心里头便涌起了一股苦涩。阿芳与停下打牌的敏儿、燕燕、美琴等人纷纷劝慰阿明,再说小露的预产期也只有一个月了,也不能再累着她,他这才放开了一些心。 梧桐树上的芽头儿已全爆绽成小叶儿了,点点绿意在窗前摇摆,颗颗树果儿的细毛毛飘拂飞扬到了窗廊上,在阳光下泛着黄交交的光。燕子在屋檐头呢喃,不时飞到电线上去,扇着黑黑的翅膀。巷口墙角边的小树儿长出红兮兮的新叶儿来,油光光的煞是耀眼。 “阿明,你的免职,局党委已同意下发。” 章经理将一纸免职书交给阿明,摘下眼镜儿,用小花布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看着他,眼神既凄婉又无奈。阿明捏着薄薄的纸儿,虽然有着思想准备,但忽然感到十多年来的工作拼搏都像判刑似的写在上面了,一阵酸涩便在喉间翻滚起来,眼眶里湿答答了。 “决定我到哪家店去了吗?” 阿明抬起眼儿,所有的情恨都凝束在那道光线里,射向章经理。章经理似乎不敢迎接这道光,低下头去,翻开笔记本。 “阿明,我已给你安排好三家店,去做经理。” “哪三家店?” “一家卫海水产食品商店,一家葵阳酱酒店,一家横河副食品商店。前两家都是脱壳租赁,即公司抽回流动资金,由职工自行集资,根据经营好坏而决定收入;后一家有个别职工不肯集资,公司不抽回流动资金,只是从原燕子弄菜场独立出来,自行核算,自负盈亏。三家店由你自己选择。” “那自行集资,像我要拿出多少钱?” “作为经理,确切点说,作为承包人,一家店的流动资金越多,生意就能做大做好,而资金少,生意肯定难做。一般来说,多则四、五以上,少则一、二万肯定要,职工出资多少,都看着承包人的。” “我没那么多钱。” “那么只有承包横河副食品商店了。” “那家店具体情况如何?” “店在大学路新村的十字路口,面积约80个平方,有职工5个,临时工1个。麻雀虽小,五脏六腑齐全,即蔬菜、水产、肉类、酱酒、南北货、豆制品都可经营。这样的,你先去燕子弄菜场王经理处了解了解,觉得还可以的,再决定。另外,如果你觉得自家业务不熟,需要一个帮手,卫海水产食品商店的副经理小傅,我可以帮你跟他商量,他愿意的话,你可以带他过去。” 阿明足足跑了三四天,又是实地査看,又去了解情况,还约了小傅一起商讨,觉得副食品商店有15万包括商品在內的资金,这是最重要的,于是决定承包该店,确定4月11日正式开始。 “老公,你要去承包商店了,我支持,只是我的预产期就在这前后三四天内,恐怕你要分心了。”小露偎在老公胸膛上。 “小露,华山一条路了,不拼也得去拼了,就算我送给伢儿的一个见面礼吧。”阿明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小兄弟、同学介多,也可以同他们联系联系,或许对做生意有些帮助。” “这倒也是,你不提起我还真没想到。我有好几个同学在做生意的,有些货是可以到他们那里去批发的。” “我其他倒不担心,只是你文绉绉2,僵抖抖,捏惯笔杆儿的,这力气生活只怕做不惯,吃不消。” “小露,锻炼锻炼,慢慢交就会习惯的。” “但愿好一点,我们一家也好依靠你过日子。” 这一天,阿明将东西全部移交给郁副科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抚摸着桌面,感慨万千。为了情,阴错阳差走到了这一步,真当一万个没想到。青山挽不住流水,彩云会被风儿吹散,在情之路上,其实没有谁对谁错,不必去恨,带着曾经产生过的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美好感觉,继续走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吧。 阿明轻轻地掩上了门儿。 他买好菜,心情平稳地回到缸儿巷口,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阿芳在自家门口的水池里洗菜,向他招招手。他一看没其他邻居,便推着车儿过去。 “阿姐,有事吗?” “阿弟,小露这几天是不是要生了?” “就在这几天。” “那你要多陪陪她。产妇到你姆妈家做,还是到她姆妈家做?” “到她姆妈家做。” “她一生小孩,你不会天天赶过去吧,就有空闲日子了。你一个人闷得慌的话,我带你去跳舞,很散心的。” “看来我没空闲的日子了。” “为啥?” “我承包了一家小店,11号便要去了。” “哦?那店在哪里?叫什个名称?” “在大学路,叫横河副食品商店。” “那我也可以来看你了。” “恐怕不行。” “你怕我来?” “那也不是。只是。。。。。。” “只是怕传来传去?” “有一点。” “阿弟,我给你的小孩备了只礼包,到时来你店里给你,这次你不能拒绝噢!” “阿姐,这礼包我也交不出去,心意我领了,你就不必来了吧。” “不行!我会来的。能看到你,我这一晚就睡得着了。” “阿姐,我要回家给老婆做饭去了,邻居看见了也不好,那礼包你千万不要拿到店里来。” “我来了,你总不会拒我于门外吧。” 阿明回到家中,小露正拿着结婚镜框在抹,依然是那么情脉脉、意绵绵。他看着她的侧脸,夕晖照在她的脸廓上,无比的秀美,尤其是那挺挺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尖,充满了女人的魅力。 “老公,快来听!快来听!女儿又在动了,又在动了!” 阿明掼下菜,抱着老婆的大肚皮,把耳朵贴了上去。 阿明听了不知多少次了,每次听,都产生了要做爸的喜悦感。新的生命即将诞生,在这人生的转折时刻,唯有此能慰藉他的落魄心情,也唯有此能鼓励他向新的路程振作前行。 在水池里剖鱼时,鱼没死之前,在水里欢快地游动。他忽然联想到那天在三潭印月,鱼儿从碧潭里跳起来,跳活了静谧的三塔,显示出它的隽永的韵味。此刻,阿芳就像鱼儿,在他的心海里跳跃,跳得他春波荡漾,欲静之而不能。 “唉!女人最多情!最痴情!” 【注释】 1搞轧:杭州话,事情有些复杂、麻烦、困难之意。轧读“嘎”。 2文绉绉:杭州话,举止斯文,不像干力气活的人。 第134章 卖鱼郎 165. 做父 杭州花家山下有花溪,花溪的山水潺潺地流入花港,成千上万尾金鳞红鱼翩翩自由。每当春花烂漫的季节,落英纷纷飘浮于清清的水中,鱼儿游动,一幅“花著鱼身鱼嘬花”的美丽画卷便映入眼帘,令人陶醉。妙趣的是,以前繁体字的“鱼”字,下面一横是四点水,而我们在鱼池畔的景碑石上所看到的却是三点水。原来乾隆皇帝下江南游花港题景时,将四点水改成了三点水。四点在五行中代表火,三点代表水,鱼遇火则死,遇水则活。这一改,足见乾隆皇帝所寓皇恩浩荡、泽被万物之意了。小子有一首《花港观鱼》,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花落日斜时,金鳞最闹池。 摇头逐饵乐,摆尾嗅香怡。 桥揽葱笼色,波翻锦绣姿。 生情欢若尔,来世化如斯。 阿明与鱼似乎有不解之缘,小时候曾在花港里偷过锦鲤,也在望江门铁路边卖过鱼。人生之路转弯后,他又卖起鱼来,但在这卖鱼的几年里,他风里来,雨里去,吃尽了人生的苦难,也锻炼出了忍辱负重的坚毅力,也深深感受到在经济社会里,金钱是何等重要。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165.做父 游鳞斋学友们得知阿明要弃文重商了,叫了他去柴雄家聚聚。好久不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说。他了解到老穆已做肉厂劳动服务公司经理了,批发禽副产品;胡鸣则调到拱墅区粮食公司下属的副食品批发部当经理。 “阿明,现在经济体制正在大转型,大锅饭要打破了,政府鼓励下海经商。你下了基层,可能是件好事,也可能是件坏事,凡事就靠自己了。” “坐在办公室里,每天一张报纸,一根烟,一杯茶,海天谈谈,是非轧轧,也没啥大的出息,还不如实实在在做点生意好。” “现在的社会,越来越看重钱了,物价天天在涨,工资却不见加,再不动动脑筋,只有喝西北风了。” “。。。。。。” 学友们七嘴八舌议论眼下的现实,喝完酒,吃饱饭,大家拖着阿明坐下来打麻将。老婆的预产期就在这两天,明天11号又要去横河了,他想起小露叫他早点回家,便不想坐下去打。可是与学友难得一见,情面难却,就打了起来。 回到缸儿巷已是后半夜四点多了,阿明在楼下看见楼上灯光亮着,急匆匆上去,见丈母娘在家,小露双手捂着个肚皮呻吟着。 “阿明,你才回家?”蒋阿姨道。 “同学好久没见面了,被拖住打麻将了。”阿明实说。 “昨晩十点多,小露叫楼下的一个邻居打电话给小波,小波赶到杨家门,接我到你家来了。小露可能要生了,我看马上送市一医院。” “姆妈,那我下去叫的士。” 小露送进医院,七检查八检查,已六点半了,蒋阿姨叫他先去店里,有情况会电话通知他的,阿明于是赶往商店。 蔬菜、禽蛋、豆制品是摆在门口临时搭起来的摊儿上卖的,归阿莲、阿顺两个女营业员;酱酒、糖果、蜜饯、干货则归小孙、阿娇一男一女,轮到一个人休息时,由出纳小珍顶;临时工小张踏三轮车,提货送货。 阿明与小傅盘货盘到下午两时许,丈母娘电话来了,笑着告诉他,小露一点十分生下一个女婴,6.4斤,平产。 “女儿!女儿!生了个女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做爸爸了!我做爸爸了!” 阿明高兴煞了,心里头乱叫乱喊。余下的活儿交给了小傅,他跨上自行车直奔医院。路上想着做爸了,诗兴顿发,摇头晃脑,口占一诗: 虚度三十喜得女,独自创业又今日; 双喜临门非巧合,前途无限责在己。 赶到医院,丈人老头儿、小波、曲玲都在,阿明看着老婆笑咪咪幸福的样子,心里也无比喜悦。 “老公,女儿的名字小波已取好了,叫‘雯怡’,小名就叫‘雯雯’,你看好吗?”小露说。 “好!好!好!就叫‘雯怡’、‘雯雯’!”阿明一想不错,连声道。 猫猫头推了出来,推车上一排枪四个,襁褓上挂着大人名字的牌儿。阿明看自家的女儿,脸儿圆圆的,红通通的,眼缝长长的,便俯下身去亲她,她便哇哇起来,好可爱。 晚上,姆妈、兄弟接到通知,拿着七样八样的东西来看望了,把红包儿塞在了小露手中。产房里热热闹闹的,满是欢乐。 老婆平安生出了,阿明每天晚上去医院外,白天可以安心工作了。 为了扩大营业额,小傅在原闲置的墩头上卖起鲜肉,而阿明则卖起水产。 这正是渔汛季,西湖在大量抲鱼。阿明便去叫人做了一大一小两只洋铁皮桶儿,叫踏儿哥小张去涌金门提鱼。小张是个安徽人,第三天去进鱼时,或许瞌冲没醒,好撞不撞,路高头撞倒了一个77岁的老太婆。老太婆骨折住院了,要先交500元进去,小张连工资也不要了,逃得无影无踪。踏儿哥一时间找不到,这下只有阿明自家去踏了。 亏得西湖发货在早上9点光景,不用起早,只是一车鱼儿150多斤,多时200斤,加上水,份量不轻,阿明坐办公室坐惯了,长远不踏三轮车了,踏得甚是吃力。他觉得自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做踏儿哥的情景,便又恨起章经理来。 中午一过,那营业员阿娇就扑在柜台上打起瞌冲来,顾客要叫她好几声才抬起头来。有的看她睡得个熟,东西也不买了,回头就走。阿明了解到她天天晚上去跳舞的,日里头要养养神。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叫她上班注意点。阿娇当面笑嘻嘻,背后老方一帖。 阿明下午几乎要出去进货的,如到肉厂老穆处去进鸡翅膀、鸭腿儿等,去卖鱼桥胡鸣处进双插瓜、瓶装酒等,忙得个油头汗出、脚筋吊牢,而小傅肉卖好后,也要跑到武林门一带的小饭店去推销啤酒、饮料。 店里的财务帐原是燕子弄菜场做的,现在独立核算了,阿明七找八找,总算找了个熟人来兼做,但这是要付工资的,这又增加了一笔负担。 这天,小露出院回娘家去了,阿明要早点儿走,赶去丈母娘家吃饭,刚踏出百把米,听到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阿芳,还有春桃。 “阿。。。。。。芳!春桃!”阿明看见春桃,不敢叫阿芳“阿姐”。 阿芳:“我们到你店里,说你刚走,所以追了上来。” 阿明:“阿芳,你急个套同春桃认识的?” 春桃:“我和阿芳是在梨园认识的。她说她住在缸儿巷口,我问起你,这样我们就熟起来了,今天说好一起来看你的。你做爸了,是不是?” 阿明:“做了做了。” 阿芳:“男伢儿,还是女伢儿?” 阿明:“女伢儿。” 春桃:“女伢儿好,女伢儿好,恭喜你!恭喜你!” 阿芳:“我和春桃跳舞做道伴,已是小姐妹了。这几天你回来迟,出去早,人影儿都看不到。今天来,一来问问你有没有做爸,二来想叫你一起吃顿饭。” 阿明:“吃饭不行啊!我老婆今天出院,说好要去吃饭的,改日吧,改日吧。” 春桃:“你老婆家里有没有电话,有电话的话,打个回去,说店里有点急事,回不来吃就是了。” 阿明:“电话倒是刚装好,只是说好了不去不好,他们都等着呢,下一次吧。” 阿芳:“既然这样,我们也不为难你,就说定后天一起去环城东路的象山石浦大酒家吃饭,六点正那里等。今天我和春桃各封了个喜包,不多,一人300元,你就拿去给老婆高高兴兴。” 阿明:“不行!不行!后天饭我来吃,礼就免了,免了!” 春桃:“老婆面前怕说不出口?阿明,你个木头!不要说我们送的,就说小兄弟、同学送的就是了。你不收,我和阿芳真的要生气的噢!” 阿明推脱不过,只得收下了。说过“再会”,在去杨家门的路高头,想想自家如今已落魄得同踏儿哥、鱼贩子差不多了,居然还有人记挂着他,而且是两个大美女,这就像春风拂在了心坎头,甚是舒畅。 老婆早就在等他了,包括外婆外公一家人都在,你抱抱,我抱抱,抱着个伢儿好不开心。 丈母娘看女婿抱不像样,教他这样抱、那样抱,不会伤着伢儿的头颈和腰椎。伢儿被拔来拔去,一泡凉兮兮的西儿喳在了阿明的手膀上。阿明西单爿儿也换不像样,大家都笑他。 饭吃好后,小波的大哥大响了,有事儿要走,于是带上外婆外公一起走了。小露高兴,叫老公睡在家里,不要回去了。阿明身高头鱼腥气、西汪臭梆梆交,便汏干净了陪老婆说话。 “老公,做了没多少日子,你就瘦了不少,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小露肉痛老公。 “辛苦跟坐办公室不能比了,还烦得很。”阿明道。 “急个套辛苦?” “那踏儿哥闯了个祸,老太婆的骨折医疗费、营养费要从利润中拿出不说,这200块工资的活儿一下子也没人要来做,三轮车都要我去踏来踏去,不是一趟两趟,还很重,搬上搬入。店里头杂七杂八的事体又多,中午要靠一些的时间都没有,头昏脑胀的。” “急个套烦?” “那两个卖蔬菜的,三分三倒是管牢的。柜台里一男一女两个,好像是在别别儿1,比哪个懒得过哪个似的,懒是懒得了要死。比如散装蜜饯出了白污花,霉头乳2出了细虫儿,卖光老酒的坛坛瓮瓮都酸胖胖了,也不晓得去弄一弄干净,都要我去督促才肯动动手。有时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叫他们弄还不如我弄得快,弄得干净,就自家弄。好!他们就坐在那里看我弄,当成门门帐了,把我当成一个应该做的勤杂工了。特别是那个女的,晩上么跳舞儿,日里头不是打瞌冲,就是看书儿,打电话,电话高头同男人家嘻嘻哈哈,打情骂俏。我说了她几次,她老В一摊,照是照样。开除她又开除不来,退回公司去公司又不收,头都痛死了。” “难道他们不怕扣奖金吗?” “这家店实际上是家烂污店,他们从来没领到过奖金。我已看出苗头来了,蔬菜组两个只要上交豆制品13%、蔬菜19%的毛利,其他抬级抬价、以次充好、短斤少两、平价转议价的差额,都打蜡头儿3入自家腰包了。而店里头两个通过商品报损、抬级抬价等,这二十来块奖金也早就落袋儿了。所以,那一带的居民意见很大很多,说东西要比其他地方贵,营业员就叫他们哪里便宜到哪里去买,你说气不气?唉!小露,这几个人真当难弄,道儿是老得了一塌糊涂,怪不得燕子弄菜场不要了。” “看来你是汪凼里跳进了?” “承包合同还没正式签,如果签,我会提条件的,公司不答应,另请高明。” “那你到哪里去?” “总有地方去的,不用担心。” 【注释】 1别别儿:杭州话,斗气、互不退让之意。 2霉头乳:杭州人对腐乳的叫法。 3打蜡头儿:杭州话,收集未烧完的蜡烛重新制作出售,喻侵占、揩油。 第135章 166. 风月 这是莺歌燕舞的日子,环城东路上的梧桐树、杨柳树的飞絮像雪花儿似的飘落到城河里,宛如在波平如镜的水面上铺上了一层白色的绒毯。黄昏的燕子闹闹忙忙的,一忽儿飞到这,一忽儿飞到那,甚是自在的模样。南来北往的火车啯笃啯笃驶向暮霭里去,火车头上冒出来的白烟儿在最后的一抹夕晖涂抹下,不再那么单调无趣了。 阿明自下基层后,好看难看也不讲究了,胡子拉碴的,好像老了不少。不过,为了吃这顿饭,他还是先赶回缸儿巷去,洗头汏脸换衣裳,擦鞋照镜刮胡须。 “我不要面子,阿芳、春桃总要面子的。”他这样想。 到了那家店,时间还早些,他便到马路对面的河边看风景。看着的时候,想起在华家池搞“一批双打”常到河里头游泳,又想起曾和刘三姐在水里头开心过,这忽忽十二三年便过去了,而人生从向上突然掉头向下,不免生出些感慨来。 河道没变,风景依旧,且更美了些,而人生的路却变了,不是变得宽广、平坦,却变得迷茫、坎坷。一边是闪烁起来的霓虹灯光,一边是黑沉下去的河流田畈,他站在中间,看这边,看那边,似有一根针儿在戳他的心瓣,痛兮兮的难受。 人生如飘絮,能留给世人的,只在随风轻盈的一瞬,抑或什么也没有。 一辆的士在店门口停了下来,阿芳、春桃走了下来。两人的打扮,新潮而开放,艳丽而不俗,一眼看过去,宛若两朵鲜花,竞相开放于朦胧的夜色里。而两人手中各拿着一个大哥大,更是富贵相。阿明最好的一套衣服,就是结婚西装,但有些旧咔咔了,肩头也瘪几几的,一颗纽扣有些松扑扑1了。那双皮鞋虽然擦了又擦,亮光光的,但过时的式样依然显现了此人的穷酸。 “我知道阿。。。。。。明不会给我们吃电枪的!”阿芳见阿明从马路对面过来,又差些叫出“阿弟”来。 “嗨!阿芳,你怎么知道阿明不会给我们吃电枪的?你们是不是。。。。。。”春桃听话辨音。 “哦,这。。。。。。与阿明做邻居介多年了,我了解他。”阿芳掩饰。 三个人找了个小包厢坐了下来,阿芳、春桃去点菜,丰盛的海鲜不一会儿便上来了。阿芳和春桃喝红酒,阿明喝啤酒。 阿芳:“阿明,承包后情况好不好?” 阿明:“现在还没数,等一个月之后便有数了。” 春桃:“阿明,你在公司里做做不是蛮好的,为啥要到下面去吃苦?” 阿明:“公司也没机会发育,年纪还轻,闯闯看。春桃,你现在在做什么?” 阿芳:“春桃不用做,坐坐也吃不完。” 阿明:“哦?这么好?” 阿芳:“她老公嫁得好,阿公老头儿在四季青有权有势,有很多房,光是门面、仓库出租,就有七八千一个月,最近辞职不做了,麻将抄抄舞跳跳,日子不要太好过。” 阿明:“春桃,是这样的吗?” 春桃:“差不多。” 阿明:“怪不得你在舞厅里养小白脸,好潇洒。” 阿芳:“春桃和那个叫‘热水瓶’的小白脸断了。” 阿明:“春桃,你和热水瓶这一对在舞厅里最好了,为啥个原因断了?” 阿芳:“阿明,上次跟你说起过舞厅里打架,就是因为此事。” 春桃:“阿明,你原先是不是有个同事叫‘刘三姐’的?有一次你到梨园来,我还看见你同她说话,看上去还挺好说的。” 阿明:“刘三姐?是呀,我和她是同事。你跟热水瓶断掉,与她有啥关系?” 春桃:“刘三姐是不是离婚了,有一个儿子?” 阿明:“没错。” 春桃:“那时我还上班,有时晚上去不了,热水瓶就去钓她,而叧外也有一个男人死死地粘住她不放。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我心里很不痛快。那一天晚上,孩子生病,我去不了。第二天一到梨园门口,卖票的就告诉我,热水瓶一帮人和那个男的一帮人打得凶,就是为了这个刘三姐。我一气之下,就和热水瓶断了,也不去梨园了,换到梦宁园去跳了。” 阿明:“那刘三姐后来跟谁好上了?” 春桃:“我问过不少人,没人看见她再到梨园跳过舞。” 阿明:“那梦宁园呢?” 春桃:“也没有看见过她。” 阿明:“那你现在找到了搭子没有?” 阿芳:“春桃不想再找了,一来这个断了,马上又找一个,像花瓶儿似的被人插进插出,名气太臭;二来她会走男步,就带我跳。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自家跳,男人吃过几次红灯后,也都不敢来叫了。” 春桃:“阿明,我看你一听到刘三姐的名字,就很紧张,你是不是跟她很好说?” 阿明:“同事嘛,一个办公室坐的,再说我18岁在章家桥肉店做临时工就认识她了。” 春桃:“她人怎么样?是不是块抹桌布?” 阿明:“那倒不是吧。离婚不是她的错,是她老公在外头乱搞。” 酒喝得差不多了,阿芳买了单,建议到新华路那里的梦宁园舞厅去坐坐。阿明说明天早晨五点半要到店里的,人也很累,想早点儿回家去休息,再说也不会跳舞,叫他们两人去玩。阿芳、春桃不肯,说难得在一起,去开心开心。阿明推脱不过,问凊了地点,便答应了。他俩打的先走,阿明骑自行车慢吞吞去。 梦宁园跟梨园差不多,在巷头角脑里,很难找。阿明在弄堂里七拐八弯,找到时,都八点半了,正在跳快三步。那里面的人比梨园还要多,嗡起嗡倒连走廊里都是人。他根本找不到座位,东站站,西立立,找着阿芳和春桃,总算在舞潮里看到春桃带着阿芳跳。 紧接着慢四步,灯光打乌了,春桃一把拉阿明与她拼坐在凳椅上。阿明感到不好意思,想立起来,春桃说没关系的,一起坐坐要紧啥西,他只能紧贴着她坐。阿芳站了起来,倒开水去,叫阿明坐她的椅子,春桃拉拉阿明的衣角,说让阿芳坐。阿芳倒好水回转来,见阿明仍与春桃拼坐着,似乎不高兴了,坐下来不说话。 接下来是迪斯科,阿芳、春桃上去跳了。跳了一会儿,春桃拉了阿明就上去,要他扭屁股,摇手儿,自家像条鱼儿似的对着他摇头扭臀,极软绵,极动感。人多挤在一起,也看不出会跳不会跳,没难为情,阿明像插蜡烛似的插在阿芳与春桃的面前,屁股、手儿也找不准节奏,像个哦子猫儿摇来晃去,一副傻不棱登的样子。 阿芳、春桃之前都跳得热了,脱了外套,只穿着紧身小花衣,薄溜溜的都有些透明,半露着的两对大山峰在他眼面前晃来荡去,一阵阵从肉身上透出来的热香气儿钻入心肺里来,一形一气招惹得阿明眼儿辣蓬蓬2,卵儿胀鼓鼓,既兴奋又难受。 阿明不敢直视他俩了,低下头去只看着下面。春桃穿着短花裙,像莲蓬头似的蓬开些,露着洁洁白的腿儿,那腿儿摆动着,如同两片白玉在招摇;阿芳套着一步裙,肉色丝袜,两只臀儿紧梆梆的像大西瓜要炸裂开来似的,两条粗笃笃3的大脚膀有力如殿柱。他觉得自家要硬几几起来,连忙逃了下去,坐在凳椅上直喘气。 “阿明,跳得开不开心?”春桃拢着汗出出的头发,像桃花般笑问阿明。 “开心开心,看看也开心。”阿明确实看得开心。 “你老婆现在不在身边,店里也有借口了,那晚上多来看看我们。”阿芳的幽兰之香拂着阿明的心扉。 “有空我会来的,会来的。”阿明想想舞厅里有美女看,心思也有点活了。 跳舞结束,互留电话号码后,在凤起路林司后路口,春桃打的向东走了。阿芳不打的,要阿明自行车带她沿中河边儿回家。阿明晓得她的心思,是想和他多在一些时间,路高头也好说说话,便说声“好”。于是阿芳侧坐在车架儿上,双手搭住阿明的腰间。 这晩的月光亮洁洁的,抹在河里头泛着鱼鳞儿的晶光。微风吹动着浮云和杨柳条儿,浮云缓缓地在河面上移动,仿佛孤寂地照看着自家忧愁的脸儿;杨柳条儿也仿佛不忍别离渐渐而去的云儿,舒开纤腰去牵她的手,把脸儿贴在她的脸儿上,云儿这才绽开些笑意来。 “阿弟,春桃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嗬。”阿芳郁郁道。 “阿姐,我们从小就是邻居,相互熟悉,说话也就随便,不作忌。”阿明生怕阿芳不开心,解释道。 “她阿姐是你初恋情人?” “是的,叫杨梅,可惜她得了抑郁病,跳河死了。” “为了你?” “这也说不准,她结婚后就变了,据说老公待她不好,总之不幸福。” “听春桃说,是由于你结婚而加重了病情,她念念不忘你,所以表做人了。” “这个我也搞不清楚。” 骑到众安桥,斜刺里开出一辆摩托车来,阿明晃起了车儿,阿芳或许怕摔倒,紧紧地抱住了阿明。车儿平稳了下来,她依然紧紧地抱着,脸儿也紧贴在他的背脊上。阿明只感到有股热流瞬间淌遍了全身,心头涌起春波来。 “阿弟,你会从杨梅而想到春桃吗?” “杨梅是杨梅,春桃是春桃,是两个人,他俩性格也不一样。” “我没文化,但有句话叫‘爱屋及乌’,假如你想杨梅,春桃又喜欢你,那样的话,是不是很快就会擦出火花来?” “阿姐,你多想了,我和春桃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还不如与你多,再说我也没功夫跳舞,所以,和她是不会擦出火花来的。” “你会打电话给她吗?刚才你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我有老婆,又有了女儿,总是有责任的,不想弄得家庭颠三倒四。放心吧,阿姐,我不会在外头乱来的。” “那你同我呢?” “我们是好邻居,也是好朋友,既亲近,又有距离,这样对你、对我两个家庭都好。” “都说是猫,就会偷腥。男人都是伪君子,见了漂亮的女人就会想如何把她弄到手,你是不是个伪君子?” “阿姐,跟你说实话,漂亮的女人我也是有想法的,特别是像你这样女人魅力十足又这么痴情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一想起我老婆揩我们结婚照那深情的样子,就感到不能愧对了她。” 【注释】 1松扑扑:杭州话,有些松散之意。 2辣蓬蓬:杭州话,辣味刺眼之意。 3粗笃笃:杭州话,有些粗壮之意。 第136章 167. 续情 一个礼拜后,中午边儿,有人打电话到店里,找阿明。 “阿明,猜猜我是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极嗲笃笃1,阿明一听,一想店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没几个女人,像是春桃,但生怕老婆叫个小姐妹来试探他外头有没有女人,便不敢肯定说。 “你是。。。。。。” “你猜不出我是谁呀?” “我猜不出。” “真当猜不出?” “真当。” “一个礼拜前我还同你吃过饭哩。” “吃饭?哪里吃饭?” “噢哟,你个呆木头,不跟你打哑谜了,我是春桃!” “春桃,你装起腔调,我急个套听得出?” “阿明,你中午应该没啥事儿吧,到横河公园后门头来一趟,我有一样东西交给你。” “啥事体介神秘兮兮的?” “你来了就晓得了。” 从店里走到公园后门没多少路,七八分钟就到了。春桃拎着个包儿,站在门口头等。 “春桃,啥个东西要交给我?” “这里人多,我们到里面去再说。” 西湖以东的城区里,没有小山丘,唯此公园里有,这很奇怪,也许是老底子疏浚城河堆积淤泥而成。山丘顶上有个小凉亭,四周古木葱郁,竹林青翠,池翩红鱼,鸟语花香。他俩在一处僻静的假山前的木条椅上坐了下来。 春桃拉开包儿,拿出一包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阿明,你表骂我多事噢!” 阿明打开牛皮纸,一看是几本笔记本,便有数帐了:“杨梅的遗物?” “我看一次,流一次泪,真的,阿明!” “杨梅真可怜!” “阿姐的东西都烧光了,我偷偷把这日记本保存了下来,你与她的故事都在里面。” “春桃,如果我和杨梅不分开,她会不会得这病?” “绝对不会!她是被气出来的,特别是孕产期的郁闷,日积月累,走到了最后。” “我当初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否则,我死活不离开她了。” “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你送给我阿姐的《咏梅》,感伤得泪流不止,你们是志同道合的一对。” “一切都会化成烟云。” “阿明,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好,会勾起你的伤心。” “伤心了,才懂得真爱。” “当时我留下日记本,也没想到今天会坐在你身边,亲手把它交给你。” “我也没想到,《咏梅》又回到了我手中。” “你现在幸福吗?” “不为情困扰,为钱而困扰。” “我与你正好相反。你们相互都很欢喜,没有隔阂?” “曾为钱而隔阂,但感情没裂痕。” “情胜过钱。有钱无情,心空虚日;无钱有情,再苦也乐。” “有情有钱,两全其美。” “红花绿叶衬,这样子确实最好。” “春桃,我要赶去卖鱼桥进货,同学等着我,他要出差去,谢谢你给了我这些日记本。” 头个月的财务报表出来了,营业额46000余元,毛利率13,工资、税务、房租、水电、占道费等各项开支除去,每人发了15元奖金。阿明收入250余元,虽比在公司里多收入百把元,但付出的辛劳汗水不知要多多少。 西湖休鱼,鱼儿只能到三叉村、五福村、三堡、五堡、玉皇大队等郊区去进。那池塘里的鱼儿是养殖的,比不得西湖里的鱼儿不容易死。那新招进来的踏儿哥不懂且懒,路上也不给鱼儿换水,连续几天踏到店里的鱼大半都死翘翘了,能保本卖掉算不错了。 阿明没办法,只能自家起早去进货。鱼塘凌晨5点左右就起网发货了,他最迟也要4点钟出门。到哪个鱼塘提货,水产批发部每天会打电话来通知。鱼塘四周几乎是泥地,逢着雨天的时候,三轮车陷在黄烂污泥里,极其难踏,要拉着上路。而到四季青钱塘江边儿一带去拿鱼,回路就要翻清泰立交桥。那桥儿坡长路陡,踏着满满的一车鱼和水,那要使出吃奶的劲。 提货一半是菜场,另一半是郊区的个体户。这些个体户与鱼塘的老板很熟,好货都先拿走了,比如鲫鱼、鳊鱼、草鱼,剩下来的包头鱼、鲢爿头统货就归单位了。一般来说,150斤统货中有四五根包头鱼就能赚二三十元了,比如统货的批发价每斤是1.00元,包头鱼卖1.60元,鲢爿头卖1.20元,死鱼保本或亏着卖。由于人多货少,鱼一上岸,便纷纷抢,阿明人不熟,力不够,无法抢到好货,能够拿到一篰儿统货已不错了。 家住南肖埠东口的个体户荣富,或许看阿明每次拿不到好货,有时空手而归,便常与发货的人讲,多加一二条包头鱼,并帮他抬到车上去,阿明甚是感激,感到出门还是要靠朋友的。 只是带过去的小傅,卖肉卖出味道来了,店里的事儿几乎撒手不管了。除出从肉厂进的猪,主要从金华的朋友处进议价全精腿肉来卖。当年物价是实行双轨制的,猪肉有平价、议价两种,平价是要肉票的,议价则不要,但价格要贵许多。这些全精腿肉进价是毎斤3.30元,剔骨后卖3.68元,而他把平价进来的猪也当议价卖出去,再从票贩子手里低价收购肉票冲抵,这平转议的差额就落私家腰包了。更令阿明气恼的是,他无意中发觉全精腿肉实际进价是3.20元一斤,那么,这差额又归他了。此外,他批发给武林门个体小饭店的啤酒、饮料也收回扣,比如一瓶啤酒批出是0.50元,他说是0.48元批出的,嘴上说得很好听是薄利多销,实际每瓶2分的扣儿也私吞了。 阿明发现这些问题后,又见店里头人心不齐,自家卖鱼起早摸黑,实在辛苦,便去公司找章经理。章经理说她要走了,商店承不承包、合同签不签这事儿去找新来的卢经理。卢经理听清楚阿明要调出小傅和阿娇才肯正式签合同承包,不同意调动人员,说其他单位人员也多出来,无处安排。阿明回到店里,看着店里这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心里头甚是酸苦。 天气转些热了,太阳高高升起来。这天由于是抽塘水,发货迟了些。阿明穿着高帮套鞋,头颈上套着一块毛巾,从观音塘进好一车鱼儿后,油头汗出、气喘吁吁地拉着翻上清泰立交桥,落坡到了清泰街、建国路交叉口,便被堵上了。 汽车横七竖八地堵得四叉路口贴贴实,人群如蚂蚁一般黑压压,乱哄哄的一片。电车的辫儿挂了下来,车顶上站着不少人,拉着横幅,竖着标语,举着手儿,喊着口号。 “沉痛悼念胡耀邦同志逝世!” “打倒官僚主义!” “民主万岁!” “自由万岁!” “。。。。。。” 横幅、标语满眼,有人还在散发传单。阿明车儿过不去,也好奇,一打听,原来有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绝食请愿,杭州在响应。他不关心这个,只担心天热鱼儿会死,拼命拉着三轮车往前挤。那人太多了,有狗娘养的畜生拨去了塞着鱼桶儿出水洞的布儿,那水就哗哗哗地漏光了。鱼儿没有了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颠几颠几渐渐都不会动了。他气恼不已,又无可奈何,眼看着它们死,真当想朝天吼叫。 这天卖鱼,不但没赚,还亏了30多元,阿明心情甚是恶辣。下午去肉厂同学老穆处进了几箱鸡脚爪、鸭肫儿、猪腰子来,一直卖到天黑,以补补那亏损的钱儿回来。正收摊儿时,电话来了,小孙接的电话,叫阿明去听。 “阿明,我在老地方等你。” 这次阿明听出声音来了,是春桃。他不去杨家门,基本上是在对面饮食店吃的快餐,然后盘核当天的帐目,8点打烊才回家,这个春桃晓得。 “春桃,我还在忙。” “没关系,我等你,你弄好了来。” 阿明匆匆忙忙弄完,脱了工作服,揩了把脸儿,吃了盒快餐,便赶到横河公园后门头去。 “阿明,饭有没吃过?” “刚吃过,你怎么。。。。。。” “是不是不欢迎我来看你?” “这倒不是,这倒不是。春桃,是不是有事儿寻我?” “没事儿就不好来寻你?” “好寻,好寻。” “阿芳到广州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一个人闷得慌,所以来同你谈天儿。” “阿芳到广州去要介长时间作啥?” “四季青服装市场马上要开出来了,她预买了两个摊位,到广州去联系服装生产厂家,所以时间长些。” “那你好去跳舞儿的,就不会闷得慌了。” “一个人啥跳头,没味道。” “你舞跳得介好,男人家还只怕轮不着呢!” “男人家没好东西,不想同他们跳!” “我也是个男人家,呵呵,也不是个好东西呀!” “你不跳舞,同他们不一样。” 说着说着,便到了之前坐过的地方,他俩坐了下来。 薄纱轻绕的月牙儿弯弯地停在凉亭的翘角之上,古老的樟树生出来的新叶儿半遮半掩着飞檐,在月光下更是蓬勃着光亮;一堵矮矮的白墙上的黑色龙脊,起起伏伏伸到绿竹深处去;竹林叶儿的悉索和着叠石间滴水的叮咚,撩拔着岁月的回流。 “阿明,你坐得离我那么远作啥?”春桃拾起一根断竹子,移近些,用叶子在阿明的头颈上拂了一下。 “远一点好,远一点好。”阿明移开些。 “为啥移开去,怕我吃了你?” “难闻,难闻,身上都是鱼腥气。” “哈,我又没有厌憎你,坐近来!” “好,好,你不要恶心噢!” “嗯,是有点鱼腥气,不过我喜欢闻。” “你不恶心、不吐就好。” “阿明,小时候很可爱,也很有趣。还记不记得在城隍山上你想吃我的吴山酥油饼,你那副馋痨相呀!” “你坏,调爿我!给你看了去!” “哈哈哈,小螺蛳,滮西儿2!小螺蛳!” “亏你还记得,是不是今天想来出我洋相?” “你也没得好,西湖里乱头摸我,摸得我好痒——这痒不是那个痒噢!” 【注释】 1嗲笃笃:杭州话,指女人说话时的腔调很动听,嗲声嗲气。 2滮西儿:杭州话,小便。滮,读“彪”,喷射。 第137章 168. 咏桃 晚饭后居民都出来散步了,凉亭里响起了唱歌声,还有小孩的叽喳声。 “阿明,这里太吵了,前面有溜冰场,我们去溜冰吧。”春桃说。 “我不会溜,万一有熟人撞见了也不好。”阿明起早,有些累。 “都是小年轻、小孩子在溜,哪里会有熟人?走!走!走!去溜!”春桃拉起阿明。 阿明无奈,跟着她走。2块钱一张门票,买好票进去,确也没熟人。春桃催着阿明穿上溜冰鞋,阿明像醉汉似的晃荡起来。 刚溜没几步,“呀”的一声,阿明摔倒了,一只手儿勾着了春桃,同时倒了下去。好摔不摔,正好摔在春桃的身上。那地太滑,阿明想爬起来有些难,在春桃身上磨来蹭去的,两只手儿好按不按,按在了她高高的胸脯上。春桃的脸儿瞬间如同晩霞了。 “春桃,我不是特为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坏!你坏!就想趁机吃我豆腐!” 春桃牵着阿明的手儿,渐渐一起溜起了圈儿,而两只手儿相互也越牵越紧了。 两人溜得个汗出淋淋,出来后买了两瓶汽水,便到了对面城河边坐下来消热。那地方正是阿明与刘三姐坐过的地方,只是堤磡新做过了,杨柳树也长大了不少,可月色还是那年子的月色,水波还是那年子的水波,一点也没变。 春桃不知道阿明在回忆当年的光景,叫阿明坐,然后看着他说:“阿明,你皱着眉头作啥?是不是跟阿姐到这里来坐过,想起她来了?” 阿明被她问得有点尴尬了:“嗯,嗯。” “阿姐的日记你都看了?” “看了。” “有没有流眼泪?” “流了。” “不说阿姐了,说起她我也难受。阿明,你是不是有点累?” “是的,每天三点半就起床了,要去拿鱼,白天又不能好好睡一觉。” “上次好像听你说,你店里有个女的,晚上跳舞儿,白天猪瞌冲,你是老板,就开除她,叫她失业!” “春桃,这‘失业’,资本主义社会才有,你在我这里说说不要紧,在社会上说,有人如果给你穿小鞋,说你对社会不满,那你就有麻烦了。” “阿明,那应该急个套叫呢?” “我们社会主义没有‘失业’,只有‘待业’。早上街头闹事,说是声援北京学生绝食请愿,下午不就全部驱散了,据说还抓了不少人。这种事也不关我的事,只是害得我鱼儿全死光了,辛苦不说,还亏了钱。” “阿明,上次在汤团店遇见到现在,我看你瘦了不少,你这么辛苦,会不会被拖垮呀?” “唉!春桃,我没办法呀!不像你能靠老公吃,我家里是要靠我吃的呀!” “阿明,我并不靠我老公吃,我在四季青是参股的,那房子也是我建议、出资才造起来的,所有的店面、仓库出租也是我一手打理的,我老公麻将抄抄,老酒喝喝,饭吃三碗,闲事不管,没我他有这么泻意吗?四季青服装市场明年初就要开张了,我帮阿芳优惠价吃了两个摊位,我自己预吃了五个,你表看我不做生活,其实是在搞投资。阿明,说句你不高兴的话,像你这样实拍实硬1做,人么辛苦煞,只赚小钱,而投资,吃准了门头,肯定赚大钱。” “想不到你还有这个头脑。” “阿明,刚才你说‘失业’、‘待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我是不想扫你兴,你知道不知道,报纸上已有宣传股票了,明年可能要开股市了,这股票不就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吗?不就是我们读书时常批判的旧社会的赌博吗?所以,你像我姐一样,都是书读头。阿明,你的观念也应该改一改了。” “我可没本钱。” “我马上要去上海一段时间,收购原始股。任何投资,都要吃头口水,而不要去吃回烊卤儿。阿明,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只是你身体要注意,做出毛病来自家吃苦头。” “春桃,你今天来,就是要告诉我,你要去上海?” “这是一件事,还有。。。。。。主要是想来看看你嘛。阿姐心情不好时,想看你不能看,看不到,我来代代,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还想叫你送给我一篇《咏桃》呢!” “《咏桃》?” “不可以吗?” “这、这。。。。。。” “这、这什么?不想?” “春桃,你真会开玩笑。” “呵,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春桃,这怎么行呢?我有老婆了,也没有诗性了。” “为家庭所累?为生活所累?” “是的是的。” “家庭是箍儿,箍得太紧,会箍死人;生活如蜜饯,味各不同,多尝知味。阿明,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不像舞厅里那些十答答2的男人弄不灵清。” “春桃,你说舞厅里的男人十答答,其实他们最懂得生活,五角头茶儿一捧,烟儿叼一支,女人家抱抱,开开心心每一天,倒是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整天想着如何爬上去,生意如何做大来,头发都会早白。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该问不该问?” “阿明,了解了才有好感,才会投入,你说吧,我不生气。” “大家都说热水瓶吃你软饭,你同他轧姘头,是不是?” “阿明,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就不说了吧。” “哦?不说好!不说好!你说了,尽管我晓得是介套一回事,但感觉会更差,即便、假如某一天我想写篇《咏桃》送给你,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你真的这样想?” “我只是说说,没想过要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明,有些怪事儿,你做梦都梦不到,不要说想到了。等某一天,你发自内心想送我《咏桃》,我会向你说明一切的。” “我可能也没这个精力来写《咏桃》,现在这样子,我最想的是把商店搞好,还有老婆、女儿回家来。” “阿明,你是个好男人,阿姐没欢喜你错。” “春桃,好坏都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人穷,什么都不好。” “那不一定,还有感情。” “我过去不懂,现在我懂了,眼下的社会已是不讲信仰的社会了,是钱儿的社会了。没钱儿,连上馆子都上不去,买件好衣服也买不起,再好的感情也会变成淡味。” 天也晚了,阿明还要起早,就说早点回家。春桃还不想走,但见阿明哈欠连天,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便打的回家,上车之前,一对眸子始终没离开阿明。阿明看得清楚她的眼神,凄迷迷,痴答答3,像要掉下泪儿来似的。 雯雯满月后,就给她断奶了,由小露姆妈管。小露回家来了,但一个礼拜中有三四天还是回娘家去住。 “老公,介长时间了,有没有想女人家呀?”小露依偎在老公怀里。 “店里头忙是忙得了要死,困搞都没时间,哪有功夫、精力去想女人家?”阿明有些日子没抱老婆了,抱着、摸着很欢愉。 “老公,还来不了,再熬个一二个月吧。” “小露,雯雯脸盘儿像你,五官像我,太好看了,只是皮肤不像你那样雪白,像我黑黜黜的,不那么体洁,有点可惜。 “你生的,总是像你的!” “当然要像我,当然要像我。” “老公,你要起早卖鱼,店里又有介多事儿要做,会不会吃不消噢!” “现在有点儿习惯了,只是闹铃一响,挨几挨几4就是不想起床。” “福祥回来住了,东一桌,西一桌,两桌麻将,那你更睡不好了。这样下去,你急个套搪得牢呢?” “这也没办法,真的搪不牢,也只能另寻出路了。” 酷暑到了,太阳很毒辣。 傍晚一场雷雨,天黑得像要倒下来一般。闪电穿过树隙间,要刺破玻璃似的,在地板上像个恶婆子在翩跹;霹雷一个紧接着一个,就砸在窗前和对街的屋脊上,有红光闪现。小露最怕闪电霹雷了,不敢看电视,生怕电线断路烧坏了电视机。吃好洗好后,阿明闲着没事,想到福祥家去看他们打麻将,小露不准他去,要他陪着她。 房子后头不通风,所以前头的门儿不能关,不然就闷死了。在树叶里的蚊子纷纷逃进屋子里来,虽然用着电蚊香和吹着电风扇,依旧受到了进攻。阿明用芭蕉扇给老婆驱赶着蚊子,又从冰箱里拿出半只西瓜,用瓢羹儿舀着喂老婆。 “老公,这么大的雨,明天就不要去卖鱼了。” “不行呀!天一热,店里头的生意就更差了,上个月利润只有15元,连奖金也发不出,职工牢骚怪话很多。这个月看来要亏了,再不多做些,工资都要减少了,这样一来,职工的积极性就更加没有了。” “你明天去哪里拿鱼?” “玉皇山脚八卦田旁边。” “老公,即使雨停了,那里也肯定是烂泥小路,这一车鱼儿急个套拉得动?” “慢慢拉吧。”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瘦成啥个样子了?” “嘿嘿,只轻了十斤,还有一百零五斤,没关系,没关系。” “老公,你身上骨头都露出来了,肋膀骨儿好当炒面了,我摸你都快没感觉了。” “小露,其他没感觉不要紧,这个没感觉可不行噢!我知道你喜欢壮实一点的,可工作逼得我瘦,不是我自家要瘦的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你难受,我也难受呀!还有那股鱼腥气,我闻了都想吐。老公,我晓得你为了这个家,可两人之间也少不了感觉呀!” “那你叫我急个套办才好呢?” “老公,这样子下去,我也真的很担心。说实话,有时我半夜里醒来,看你躺在床上呼呼地睡,实在不忍心来吵醒你。还有,你瘦成了这样子,我看着都要流泪了。” “小露,前半夜隔壁叽里呱啦太吵,我知道你喜欢后半夜静罗罗地做事,不受干扰,可这也没办法呀!” “每次想要的时候,你就出门去了,我常常到天亮睡不着,想这事,也想着天黑的路上你踏着三轮车。” 【注释】 1实拍实硬:杭州话,实打实、不做虚之意 2十答答:杭州话,问一答十,不着边际,指乱七八糟的人。 3痴答答:杭州话,有些痴呆、痴迷之意。 4挨几挨几:杭州话,拖延时间之意。挨,读“啊”。 第138章 169. 乘凉 夫妻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阿明睡着了。 “滴。。。。。。铃。。。。。。铃。” 凌晨三点半的闹铃响了,阿明挨几挨几挨了几分钟,揉着惺忪的眼儿,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混淘淘1起床来。他到窗廊上一张望,只飘着细雨儿,便轻手轻脚刷牙汏脸。临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小露,想着昨晚所聊的话,心里头甚是凄楚。在公司时,尽管工资少点,但夫妻性生活都能满足,如今收入虽多了点,可感情缺少沟通,却一天天在淡薄下去。 过去晚饭后,这样的夏天里,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至少还有手牵着手儿到中河边儿去走走的日子,或站在桥头看垂柳的倒影,或坐在椅上吻夜娇娇的花香,今年的夏天一次也没有。这一来是阿明回家迟,二来他脑子里想着的是如何把经营搞好。原先小露回家来,好好差差马上就有热饭热菜吃,现在是要自家烧来吃,要不是有江大妈把他家的煤炉引旺,给他家冲好开水,如果要她回来再升煤炉,再烧水,那她就更有苦吃了。 这样子的日子,阿明下基层时是没有想到的。 阿明骑车到店里,风刮大了些,雨也下大了些。他套上塑料雨披,踏上三轮车往玉皇山赶。现在的八卦田已成景点了,道路平平坦坦的,那时却还荒芜着,杂草丛生。那鱼塘还要上去,紧靠在山脚边儿。那几百米长的路儿,只有一辆半的车儿宽,坑坑洼洼的,即便是空的三轮车也很难上去。 那里朝南,有不少旧墓,杂树错落,荒草没膝。斜风吹着野草索索地响,犹如阿明此刻跋涉泥泞时所叹息的苦经;细雨扫在脸上滴滴往下滴,又宛似阿明此刻心头无声流淌的苦溪。那一方方的鱼塘倒影着孤坟野冢,下面或许埋葬着曾经的荣华富贵,或许掩盖着曾经的穷困潦倒。阿明幻觉着自家所拉动的轮子,向前的方向不是朝向此坟,便是朝向彼冢,而两者的结果都一样,最终将被岁月化为尘土。然而,在没有化为尘土之前,他心有不甘,漂亮的老婆在期望他成功,可爱的女儿在等待他抚育。 这一念头,在他一步步往回拉时更坚定了。虽然是下坡儿,但重重的份量还是使轮胎深陷于烂泥中,每拉前一尺,都十分地艰难。由于雨披罩着,天虽雨但热,闷得很,阿明浑身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了。幸亏荣富走在他后头,他们互相帮着拉出了泥路。 可是那统货的鱼儿质量太差了,都只有一斤二三两,160斤中包头鱼只有三条,卖完后,只赚十块余。不过,鱼儿天热天闷死得快,没钱赚很正常,有得赚还算好。 小露受不了炎热,加上一个人烧来吃也烦,便回娘家去了。 阿明一个人虽然冷清些,但也自由些。回家后洗好衣服汏好浴,便拿着竹椅、扇子,赤着个膊儿,穿条黑绸睡裤,套着拖鞋爿儿踢踏踢踏到楼下乘凉去。 巷里头有弄堂风,比上头要凉爽、通气许多。不少人家每到太阳落山,地上洒过水,便将桌桌凳凳、碗碗筷筷拿出来,有的还把竹榻儿、藤躺椅抬呀背出来,都到巷口电信局营业厅前的空地上来。几个老太婆坐在小凳头上,剥着毛豆子,摘着芹菜叶儿,聊着话儿;年轻人在路灯下炸咙皇天打老k,搓麻将;小伢儿则追来追去,或围在黑白小电视机前看动画片。也有不识相的邻居,大家甚至还在吃饭,就倒马桶、洗马桶、晒马桶“三马桶”起来。 原来的开水灶成了电器修理店,老板叫金彪,有个阿弟叫金牛,两兄弟有十七八个狐朋狗友,一潮进一潮出的。金彪会烧会弄,老婆、儿子还有这些朋友一到晩快边,就来吃饭。吃好后,店里头的外一间是老k,里一间是麻将,赌到深更半夜,日日如此。 “虫克出,牙克出,门关出,雨涿湿2,凹В想得饿十十3,弄到后头没得日。” 这是金彪每天要哼的灰调儿,而这一哼,大家就知道他不是麻将输了,就是老k输了,让位给其他人搞了,到外头来乘风凉,与老老少少说笑话儿。 “阿明,这几天老婆又回娘家去了?”金彪边冲浴,边问阿明。 “天太热,楼高头像蒸笼,蹲不牢4,回去住几天,风凉些再回来。”阿明摇着扇儿道。 “那美琴燥搁着,好去拖过来弄弄的呀!” “给你弄,你要不要弄?” “格个骚В说老子比她大五岁,没想法。还说老子的‘彪’字少三点水,滮不出虫儿来了。” “她好像吃牢金牛了,哈哈,牛劲儿大,牛劲儿大。” “阿牛么,吃饱了,逃走了,可不可能被她格泡烂污粘上的?” 正说话间,阿芳回来了,朝大家打了个招呼,便回自家屋里去洗洗汏汏了。 “阿明,格个货色蛮好的,奶儿大,屁股大,两大加一腿儿壮,唉!就是头太大,人头不仰。”金彪望着阿芳的背影,感叹良深。 “你们几个酒肉朋友不都在上她吗?到现在有没有人上牢她?”阿明早就看出了,好几个包括金牛在内的色鬼都粘着阿芳噱几噱几5想噱牢她。 “她不像美琴介好上牢。这个美琴,自家有牙还要看想男人家袋儿里的牙,是个燠面馋星,贱得很,随便哪一个男人都好去困她。阿芳不吃牙,要想上牢她就有点儿难了。” “金牛噱头势不是蛮好的,相貌儿也介等样,难道也上不牢她?” “难上!难上!她现在舞儿跳跳,男人家见得更加多了,眼角儿好像越来越高了,一般的男人藐都不藐一眼。阿明,你有没有想法?” “搁不牢!搁不牢!” “不过,你现在介介瘦,同小猢狲差不多,也比她白鲞片儿的老公好不到那里去,劲道不够,她一夜头起码好吃两根,你绝对吃不光的,吃不光的!” “我也不想去吃她。” 夜深些起来,风儿也凉些起来。阿明拿起竹椅儿想早点上去睡了,这时,阿芳穿着一套无袖绸睡裙,拿着一张方凳儿走了过来,给了金彪、阿明各一片西瓜。 “阿明,这么早就想去睡了?”也许金彪还有其他乘凉的邻居在,阿芳看阿明的脸神和说话的语气都很随意,旁人根本看不出有意思来。 “我要起早,瞌冲上来了。”阿明便又坐下来,啃着西瓜道。 “阿明,老婆不在,去困啥个觉?将来两只脚儿笔直,有得困困哩!美女难得出来坐坐,再坐一会儿,谈些天。”金彪道。 店里看着打牌的金牛和另一个也在四季青卖服装的阿雄像猫儿闻着了腥,也拿着凳儿出来,坐在了阿芳的身边。那阿雄生得高大英俊,头颈里挂条金链条,手腕上套条金项链,都是十十粗的;手指头上还戴着只十十大的翡翠戒,裤袋里塞着大哥大。 “阿芳,舞儿又跳回来了?小白脸有没有抱畅呀?” “阿芳,做人都是空的,将来烧烧掉的,要想通一点噢!” “阿芳,你肋胳肢里的毛毛介浓介黑的呀!男人看了搪不牢的!” “。。。。。。” 几个骚胚文一句、武一句,又噱又挑逗着阿芳,想洗她的脑,想套她的近乎。阿芳有时招架不住,被他们说得脸儿红一阵、白一阵的。 金牛:“阿芳,你在哪儿跳舞?我来跟你学,急个套?欢不欢迎?” 阿雄:“我跟金牛一道来,你可要教教我噢!” 阿芳:“我在林司后那里的梦宁园跳,不过,我男步不会走,教你们不来。” 阿雄:“阿芳,我听说慢四步墨册铁黑的,男女都抱抱儿的,是不是?” 金牛:“我也听说男女都像蜡烛插在那里,打口s,摸摸儿,这倒是蛮有味道的。” 阿芳:“这只舞我是不跳的,你们想抱想摸,里面女人多得是,姑娘儿也不少。” 金牛:“你不去抱,跳舞去不就空劳劳吗?” 阿芳:“我去活动活动,减减肥。” 阿雄:“难道我们介熟,你也不同我们抱?” 阿芳:“里面的男人我都熟,难道慢四步都去被他们抱?” 阿雄:“抱抱又不损汗毛的,也下会生痱子的,要紧啥西?” 阿芳:“女人家不是每个都介贱的,为啥要被酸胖胖、十答答的男人家去抱?” 阿雄:“我们既不酸胖胖,也不十答答,一般的女人挨上来,还不要抱呢!” 阿芳:“你自我感觉不错。” 阿雄:“凭我们格副相道,小姑娘跟在我们后头不要太多。” 阿芳:“那你搞得数不过来了?” 阿雄:“不过,像你介性感的,倒是还没有傍到过。” 阿芳:“你迟早会傍到的。” 金牛:“阿芳,梦宁园应该是个劳保舞厅吧,档次太低,人太多、太挤,没情调。我听朋友说,宝石山下的防空洞里也要开个舞厅了,名字叫‘寻梦园’,上档次的,有卡拉ok厅,也有小包厢,到时我们请你去玩。” 阿芳:“我也听说,我们前面的丰乐桥边防空洞里也要开‘丰乐歌舞厅’了,也是上档次的,再下去,杭州的舞厅要遍地开花了。” 金牛:“辛辛苦苦钞票挣来作啥用?就是快快活活搞潇洒的。阿芳,你钞票挣得介多,也要想通点,趁早弄,不要到时水不多了,没水了,弄不来看着这一迭迭的钞票,那时再懊悔,都来不及了!” 金彪:“阿芳,日В趁年轻,又不损皮毛的,多做做好事,男人家抱着你的大腿儿都会感谢你的!” 阿明听着听着,眼睛都闭拢去了,在一旁发出迷鼾声来,阿芳踢了他一脚,这才醒转来,连打三个哈欠。 金彪:“阿明是一个老婆都吃不光,外头是没啥想法的。阿明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阿明:“不错,不错。” 阿芳:“阿明是把老婆当心肝宝贝的,你们不要去教他坏来。” 金彪:“他老婆不在,已是格副死样子了,如果老婆回来,半夜里两只大钳儿再钳牢他,他哪里还吃得落?” 阿明:“吃不落,吃不落。” 金彪:“他老婆比他小五岁,人又生得结棍,要心不会差过你阿芳的,阿明绝对弄不过。” 阿芳:“金彪,这个你也太肯定了。都说精干巴瘦,是个武林高手。” 金彪:“你老公也精干巴瘦,难道也是个武林高手?” 阿芳:“这个不同你说。” 金彪:“阿芳,你还不相信阿明弄不过他老婆?阿明,你自家说说看,是不是?” 阿明:“是的,是的。” 金彪:“楼高头燕燕、美琴经常要臭阿明的,说他是个气管炎。男人家这方面不强,就会成气管炎。像我,夜到头弄个三枪五枪,一点儿都没问题,你们看,老婆服服帖帖,哪里敢到我面前来呛一声?” 阿芳:“你牛皮也吹得太大了!” 金彪:“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阿芳,你不相信,要不要今天晚上我同你试一试?” 阿芳:“你做你的梦去吧!” 【注释】 1混淘淘:杭州话,脑子糊涂、不清醒之意。 2涿湿:杭州话,被雨淋湿之意。 3饿十十:杭州话,十分饥饿之意。 4蹲不牢:杭州话,不能久待之意。 5噱几噱几:杭州话,说好听的话、讨他人欢喜之意。 第139章 170. 懊悔 8月份由于天热,生意江河日下,营业额夯不锒铛只做了35000多元,开销过后,商店亏了1800余元,阿明所有的努力和辛苦付之东流,苦闷之极。 “阿明,试承包有些日子了,合同不能再拖着不签了,你是否这两天来公司把它签了?”卢经理等人到店里来,一来调查亏损原因,二来催促签合同。 “卢经理,考虑再三,我决定不承包该店了。”此事阿明想了又想,也与老婆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好了。 “不承包了,为啥?” “首先,自橫河公园旁的马坡巷开出农贸市场后,我店无论在商品的质量、商品的价格上,还是在营业时间、服务态度上,都无法与其竞争;其次,商店的周转资金、运输工具、冷藏设备等都无法扩大经营,尤其是不能打进单位客户之门;第三,职工的懒散、抵触,不愿承担承包后的风险;最后一点,也很重要,就是我无权对职工进行辞退回公司。” “假如你不愿意承包,那么,你想继续留在该店做呢?还是由公司另行给你安排工作?” “由公司另行安排工作。” 23号台风是继去年8月8日7号台风之后的又一场大台风。这正是入秋的季节,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如银河倒泻,满天的树叶儿到处乱飞,瓦片、窗门、顶棚吱吱嘎嘎直响。阿明望着窗外的台风,心中便也刮起台风似的,难受得要死。 阿明已连续失眠两天了。横河副食品商店经公司招标,竟然无一人愿意来承包,燕子弄菜场只得收了回去。他的工作关系也随之转入该菜场,被暂时安排在水产组做营业员。 自参加工作,怀着理想,刻苦求学,十多年来,一转两转,又转回菜场来做营业员,这命中轮回也就罢了,但阿明自我感到受不了的,是职工在他背后的指指戳戳,冷嘲热讽,特别是那个朱副经理,曾经在批准她当团支部书记时,阿明有不同意见耽搁了些时间,这下三十年河西了。 夜越深,台风越烈,似要把杭城摧毁了才肯罢休。 无情的风,狰狞地卷没了阿明曾经的信仰。 无情的雨,残酷地打碎了阿明曾经的理想。 “信仰,理想,统统地见你妈的鬼去吧!”阿明吼出声来,比霹雳还要响。 小露听见了这一声吼,似乎被吓着了,从床上拗起身来:“老公!你作啥?吓死人了!” 阿明缓缓转过身来,两眼布满了血丝,颓然倒在床上。 “老公,这事儿叫你不要再去想了,你还要想它作啥?”小露伏在老公的胸膛上,抚摸着他瘦削的脸。 “小露,我真的没想到我会如此没出息!”阿明心如针扎。 “我看你到燕子弄,可能收入要少些,但比在横河好多了。” “是吗?” “过去你三点半就要起床了,刮风下雨踏三轮车踏得个要死,现在五点半到菜场,等着汽车装鱼来就行了,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在横河时,平常晚上八九点回家不说,月底盘货不到十二点回不了家,现在我又可以吃你烧的饭菜了,你说是不是要好多了?” “被你这么一说,确实也是,只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没面子,在同学、小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 “人总要面子的吧。” “面子又值几个钱?只要不去偷,不去抢,好好坏坏随人家说去,随人家笑去。人是自家做的,又不是人家给你做的,我没你有文化,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小露,你这么一说,我烦恼一下子倒少了许多。” “还有,你刚才在叫什么信仰、理想,家里头说说没关系,现在的形势,如果再在外面说,人家就要骂你‘背事鬼’、‘阿背哥’了。” “小露,我同学胡鸣你认识的,就是在拱墅区搞副食品批发的那个,他辞职了,和另外两个同学投资几十万,在太平洋电影院对面合伙开了家夜总会,叫‘情人岛’,国庆节开张,他叫我们去坐坐,捧捧场,到时我们去。” 窗外的台风依旧凶猛,两夫妻说着话儿,家庭的温馨感渐渐浓滋滋1起来,便越抱越紧了,到后头颠来倒去翻上翻入的,几乎忘了台风的肆虐了。 情人岛里霓虹灯闪烁,装潢极其考究、气派,有性感的美女在唱歌,在跳舞。有钱的人儿翘着腿儿,叼着烟儿,喝着酒儿,献着花儿。那鲜花一百块一束,吓得阿明乌珠儿都快翻白了。小露悄悄对他说,来捧场要送一束的,不然面子上过不去。有好几个同学在,阿明到了洗手间,偷偷摸袋儿,抖都抖煞了。 “阿明,你表背2噢!”阿明要去送花儿,胡鸣拉回他坐到沙发上,又添加了些茶水。 “这、这不大好吧。水果拼盘不算,两杯茶儿一百块你不肯收,这花儿又不叫我送,这真当。。。。。。”阿明难为情煞了。 “阿明,你今天同老婆能来,已给我十分面子了,再背事唠叨,就不当我是你‘游鳞斋’的学友了!” 台上的歌女袒胸露臂,唱得极动听;舞池的男女搂着抱着,扭得极放荡。花香、酒香、人香弥漫了整个大厅,大哥大的铃声此起彼伏,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小露,这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出了情人岛,阿明如梦醒一般。 “你同学有本事,男人家就应该这样,敢闯敢拼。”小露意犹未尽。 “小露,我拼过了,呵呵,快拼得你没感觉了。” “你呀!不正经的话语蛮会说,正儿八经的事儿不去想想。” “我听说劳动路菜场原先一个叫章祥的团干部去年底辞职了,现在在龙翔桥农贸市场里卖甲鱼、湖蟹,卖得很不错。” “你想辞职去跟他做?” “这倒不是。我在想,燕子弄菜场上午有时有鱼,有时没鱼,下午也只卖卖海带、咸鲞、冰带鱼这些东西,空闲得很。横河里我起早摸黑做惯了,休息天闲着没事儿难受,想去章祥那里弄点儿甲鱼,到另外的农贸市场去卖。有雯雯了,这样那样开销多了,这样也可以赚点零用钱,你看好不好?” “只是这个章祥肯不肯帮你这个忙,把进价甲鱼给你?” “他原是我提拔起来的,格点儿面子总会给我的。” “那你去试试看。” 秋风有点紧起来了,连着几场秋雨,打落些梧桐树叶儿,铺散在地上,黄澄澄的。 这天一早,阿明赶去龙翔桥找章祥,他正忙碌着。寒暄数句,章祥知道了阿明的来意,将几只死甲鱼送去附近的饭店后,回转来摸出软壳中华牌过滤嘴烟儿。 “阿明,听说你承包横河副食品商店了,想做甲鱼生意?” “我不承包横河了,现在在燕子弄菜场水产组,休息天没事,想从你这里批些甲鱼,到另外地方去卖,弄点外快。” “说什么批不批的,我进价给你,你休息天来拿就是了。” “你甲鱼是统货进的,有雄头,有雌头,大大小小,还有死的,这进价给我是不是不大好?我看还是批给我,这样你也不吃亏。” “阿明,你落魄到这个地步,我好帮一定会帮你的,什么时候来拿,我给你准备好。” “那就礼拜六这天吧。” 到了礼拜六,阿明准备了一只大脸盆,一早去找章祥。货到了七点多才来,章祥将三只编织袋里的甲鱼倒在了柜池里,挑了三十只以雄头居多都是一斤左右的甲鱼,装进袋里,过了磅秤,计33斤,说钱下次来给他就行,以每斤29元算。 章祥给阿明看进货单,甲鱼进价就要29元一斤,这甲鱼又是雄头多,一斤左右也最好卖,阿明很是感激。 到了清泰立交桥下的长明寺巷农贸市场,阿明讨了点水,拿出几只甲鱼,摆在脸盆里,照着章祥的关照,雄头卖36元一斤,雌头卖34元一斤。那甲鱼墨墨黑,亮光光的,一看就是本塘。 1元摊位费刚付出,便来了两个男人,不是单位、饭店里采购员的模样,更像是贩子。两人看了一眼甲鱼,问了价格后,就说统吃啥个价。阿明一想,说32元一斤。那两人说31元,阿明不肯。那两人再加0.50元。阿明一算33斤甲鱼,每斤赚2.50元,有80多块好赚,想想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多钱赚进了,便卖给了他们。 阿明哼着灰调儿,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龙翔桥。 “阿明,你介快卖光了?”章祥甚是疑惑。 “卖光了。”阿明将本钱给了他。 “哪里卖的,生意介好?” “长明寺巷农贸市场。” “这路上一来一去,还要一只只卖,不会介快的吧。” “来了两个人,统吃了去。” “多少钱一斤?” “三十一块五。” “哎呀!阿明呀,介好的甲鱼,你怎么批掉呢?又不是没时间,不好一只只零卖的呀!我算算你至少好赚一百六七十块,你只赚了一半,可惜!可惜!你看看,我在卖的,要么大,要么小,婆头也多,哪里有给你的介好?即使这样,我三十一块五一斤也不肯卖呢!” 阿明被章祥这么一说,再对比对比甲鱼,确实给自家的好,不免也肉痛起来。 “阿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太懂,贱价卖了。” “阿明,你生意经看来还要好好交学学哩。” 阿明这么一来,心情一落千丈,懊悔着回到家里,连饭也吃不入胃,躺在床上想来想去。 “老公,你今天去卖甲鱼,情况好不好?”小露一回家,便问。 “好是还好,只是。。。。。。”阿明起床来,有气无力的样子。 “只是啥西?” “只是好甲鱼贱卖了,本来可以赚个一百六七十块,后来只赚了八十多块。” “这也不错啊!” “错是不错,但是章祥给我的三十三斤甲鱼中几乎是雄头,而且都是斤把儿重,好卖。他是二十九元的进价给我的,我三十一块五等于是批发价批发掉了,他好像不高兴。” “那你应该给他些利润,这样下次就好再去拿了。” “我是给他三十元,但他不肯收。” “他不肯收,那下次再去拿就有点儿难为情了。” “是呀!他也是做生意的,统货进来,总不见得好货给我,差的留给自家卖吧。” “那你下个礼拜休息时,还去不去拿?” “我总觉得不好意思。” “这倒也是。这样的,小波这几天承包了一个大饭店的装修,在杭州饭店对面的苏堤口子上,工期很紧,他忙不过来,要不你休息天去帮帮他,采购采购原料什么的。” “装修这生活我更加外行了,只怕弄不好。” “小波会教你的,带过几次就会了。” “那好,我去试试看吧。” 【注释】 1浓滋滋:杭州话,有些浓厚之意。 2表背:杭州话,不要做出违背常理的事。表是“不要”的快读、连读。背,背时,也作“悖时”、“背事”。 第140章 171. 幽会 晚秋的西湖,最是艳丽,仿佛世上所有的色彩汇集于一隅,给人以荡尘涤俗、物我两忘之感。 可是阿明的心情并不那么舒畅,甚至有点凄怆。他骑着车儿沿湖边走,湖滨也好,断桥也好,有他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只是这回忆,就像那梧桐树上那一片金黄,勾住了秋意,却控不住凋落。 树叶儿一片片飘落下来,落在了阿明的脸上,又落到了地上,纷乱乱,密层层,一直铺砌到了道路的弯头。晨光柔和地洒照在上面,这些叶儿仿佛眨闪着对尘世的最后一眼的依恋。西泠桥边和岳湖畔的荷花都已凋残了,耷拉着枯黑了的脑袋,枯萎了的身躯则凄凉而落寞地歪倒在波湖上。 阿明一早就赶到苏堤跨虹桥边了。桥边那幢两层楼的青砖老洋房本属公安厅的,如今讲经济利益了,要装修做饭店,小波承包了这工程。楼上楼下的门窗、地板都撬了,墙头、厕所也敲得一屎八脚,门口堆满了沙泥、石子。 没有人在干活,阿明左等右等小波不来,很是焦躁,便到桥头上去,东看看,西望望。秋风吹着,杨柳条儿像快耗尽灯油的老妪瑟瑟地摇晃着身子。枝条上的叶儿差不多被风儿吹光了,残留着不多的干瘪了的黄叶,微颤着好像在向秋风乞怜。 岳湖里迷濛的雾气还没散尽,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更是浓重些。后头的山峦、森木倒影在湖中,郁苍苍的一片。有船儿从岸边摇向湖心,几行秋鹭被惊飞起来,在云淡淡的天空中飞翔尖叫,然后又回落到湖中,于是湖面便荡漾开一圈圈涟漪了。 阿明想起了那年子与小露、小洁荡着船儿看荷花了。荷花开了败,败了又开,而人的青春除非六道轮回,都将一点一点如飘浮在水面的叶儿一般渐渐地沉落下水去,再不能春风得意了。 小波开着一辆公安牌照的普桑姗姗而来,阿明跟在他屁股后头转上转下,没个头绪。 “阿明,我马上要去联系工程队进场,中饭你自己找家店解决一下,下午把这些东西去买买好,走的时候锁上大门。”小波给了阿明500元和一张纸。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都是装潢上要用的小零小碎的东西,阿明看不懂那些专用名词,打起了呆鼓儿。 小波又解释了一下,便开着车儿没影儿了。 阿明去栖霞岭下买了两串豆腐干,填了一下肚子后就去找五金店。那附近没有五金店,阿明找呀找,一直找到了松木场,七弄八弄才买齐了那些东西。回到老地方,他正要锁上门儿走,小波来了,脸色很是焦急,说姆妈带雯雯去市中医院看病,挤公交车时被人挤倒在地,衣服挂着了车门,连同雯雯一起被拖了三四十米,现在在医院治疗。 阿明跨上自行车就赶往医院。雯雯倒还好,只是丈母娘的脸上、手上擦得一塌糊涂,头皮也掉了一块,都绷着纱布。小波先到了,说了几句,便带他们回家。 从杨家门回到缸儿巷,天已墨墨黑了。路上小露问老公装修的事儿,阿明厌憎这活儿烦琐,气闷不过,便摇头,说这事儿不适合他做。小露见他不想做,也没办法。 天气忽然变冷了,鱼儿断了腥。 王经理是市劳模,去三峡耍子儿去了,朱副经理把阿明叫到办公室。 “阿明,水产组进入淡季了,汪组长也来反映过两次了,说僧多粥少,养不活四个人,当初你被临时安排在他的组里,目前的情况你看急个套办?”朱副经理的脸儿带着一丝嘲意。 “安排什个工作,你看了办。”阿明知道她对他不怀好意。 “你个菩萨大,我们的庙小,这样的,你觉得好不好?” “急个套给我安排,直说就是。” “那好,我就直说了。刀茅巷口的光芒门市部空着,你去那里做,随你经营什么,每月六千元营业指标,上交十点利润,盈亏自负。” “那就是说,我每月上交给菜场六百元,其它工资、奖金都要自家赚出来?” “这是我同王经理商量好的,另外的小组也安排不了你进去,只能这样了,这六百元也不多,我们要交税务,交水电费,还有发放职工福利,等等。” “那进货、送货离不开三轮车,这个少不了。” “三轮车会给你一辆的。你今天先去那里看看,熟悉熟悉,决定了就去。” 光芒门市部离菜场一泡西的路儿,七八分钟就到了,上面是住家,下面是两扇长长的门板。打开门儿进去,有十五六个平方,堆着篰儿、扁儿等杂物,还有一只锈不拉几1的冰柜。阿明插上电源一试,冰柜不坏,便高兴起来,因为路高头他就在想卖冻鸡、冻爪等禽副产品了,这冰柜少不了。 回到家与小露一说,小露也高兴,说这样子自由,想早想晚、想去想不去随自家,天王老子都管不着。阿明一想也对,省得看汪组长奸奸诈诈的脸儿,也省得听冷言冷语淘贼气2,第二天就决定单干了。 风儿从刀茅巷里对着门市部吹过来,一天比一天寒冷了。 阿明几乎每天去同学老穆处进货,冻鸡冻鸭、鸡腿鸡爪、猪心猪腰什么都有。天一放亮,便在门口放两张条凳,把门板搁上去,吆呼着叫卖。只是离菜场和刀茅巷农贸市场太近,生意并不太好,还有公共厕所离得有点远,一个人跑不开,甚是不方便。这样子虽辛苦些,但一个人如同在小庙里修行,心情倒也平稳下来。 “阿明!” 这天中午边儿,下着毛毛细雨儿,阿明正从旁边小店里叫了一碗猪肝面来吃着,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声,抬起头一看,是春桃。 “找你好难找!”春桃收拢花雨伞,跨进高高的店门槛。 “春桃,你急个套找到这个地方来的?”阿明每天像个孤老头,冷清极了,见了春桃,一阵激动。 “我打过电话,也去过横河,问到菜场,才知道你在这里。” “过来不久,一个人承包。” “刚才我看你吃面的样子,好可怜嗬!” “是吗?你吃过没有?” “我十点钟起的床,吃好了闷得慌,就出来找你了。” “你上海去了多久?情况还好吗?” “三日两头往上海跑,收了十几万股原始股,就等上海证交所开张了。” “万一不开张,那么多原始股不就成了废纸了?” “证交所的牌子都已挂出来了,不会跳进汪凼里去的。” “那就等着看你发财了。” “你这样一天能赚多少?” “我是承包的,每月上交菜场六百元,其余多多少少归自家,二百多块收入应该有的。” “阿明,我看你这样子做不是个办法呀,应该动动其它脑筋。” “春桃,我怕房子收回去,不敢辞职,还能有什个办法好想呢?” “这倒也是。可是,你那么多年书白读了,真可惜!” “还说什个书不书的,两张大专文凭揩屁股也厌憎硬,能挣点儿钞票养家糊口就不错了。” “阿明,这么长时间你从来没给我一个电话过,我心好冷,你心中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我?” “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个贩子,脏不拉几的,女人看到就捏鼻头了,我哪里敢去搞情调?再说忙进忙出的,还要回家给老婆做饭,哪有时间来潇洒?” “我好像记得你老婆周末都回娘家去住的,那么这个周末我们找家僻静的茶楼,去吃茶好不好?” “春桃,万一。。。。。。” “阿明!你又来‘万一’了!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做人做到这地步,我也替你难过。” “那好吧。” “阿明,我知道你不是个抛天师傅3,到时你打电话给我,我会找好地方的。” 春桃跳上的士走了,阿明望着远去的车影,五味杂陈。丝丝雨儿飘落下来,那续情就像这绵绵不尽的雨儿,落在阿明的心坎上,如山涧流淌的清泉那般地轻柔,那般地甘冽。 人在失意时,能抚平惆怅,莫过于情了。 那一天的傍晩,风儿虽然依旧冷,然夕阳的余热还是扫除掉了一些大街上的丝丝寒气。而中河边儿的茶楼,红红的灯笼和闪烁的霓灯,也驱散掉了一些冬夜的冷清。 萨克斯的乐曲悠扬而动听,碧玉杯中的香茗清新而芬芳,那包厢装潢甚是典雅,暖融融的正惬意——这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处所。 春桃脱了时装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羊毛衫,衬着那张鹅蛋脸,格外地艳丽。虽然她的肤色不如杨梅洁白如雪,可她那一片透着健康、青春的艳红,足令男人为之倾倒。 “阿明,你这样看我作啥?”春桃笑得极甜。 “第一次。。。。。。真正发现——你很美!”阿明避开了春桃的目光。 “真的?我可没有阿姐漂亮。” “各有各味,都是美女。” “那你为啥不写篇《咏桃》给我?” “我家里的笔都烂掉了,脑子已像一泡浆糊差不多。” “你想写,还怕没有笔吗?你喜欢我,也不会没诗意。” “春桃,我说过了,不像从前满脑子恋爱了,更多的是柴米油盐。” “所以嘛,我叫你出来散散心,调节调节心情。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实话告诉我。” “春桃,你问吧。我没啥个好瞒你的。” “我和阿芳一跳舞,说起你,她的脸儿就红了,那表情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她。” “你和她住在隔壁,经常踫到,机会肯定很多,她有没有来勾引过你?” “勾引?春桃,这怎么可能呢?” “那她有没有向你表露过喜欢?” “没有。” “看你的样子,就没在说实话。” “实话说,我是个气管炎,她老公也是个气管炎,我们同病相怜呀!” “可男人不会放过香喷喷的肉不吃的,难道气管炎就不在外面偷情?” “春桃,也许我的家庭观念重一些吧,偷情这事儿真的没去做过。今天和你一起喝茶,说说往事,谈谈家庭,应该不算是偷情吧。” “书读头!如果某一天阿芳来偷你情呢?” “阿芳有老公,还有个女儿,虽然女儿归她姆妈管,她很自由,人也不错,但要我去破坏她的家庭幸福,这个我真的做不到。再说我也有家,也有女儿,那一步也真的跨不出。” “唉!阿姐那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命里注定好坏,半点由不得人。” “我的那个有你一半也就好了!” “你们条件好,他闲着没事,喜欢打打牌,喝喝酒,我还没这个福气呢!” “你并不知道,有些事说出来我没面子。” “你做人无忧无虑的,不愁吃,不愁穿,出门的士,回家的士,今天这套衣,明天那套裙,想怎样就怎样,还有啥个没面子的?” “阿明,你真的不了解我。” 【注释】 1锈不拉几:杭州话,锈迹斑斑。 2淘贼气:杭州话,受小人、贼人的气。 3抛天师傅:杭州话,指说话不算数的人。 第141章 172. 变态 春桃说到这里,垂下头去,然后抬起头来,拢一拢秀发,一双明眸忽然有些愁怨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阿明看。 阿明想避也避不开她的眼睛,也朝着她看。两束情辣辣的目光在舒缓的音乐声中交会、踫撞,快要放出强烈的电弧光来。 春桃剥了颗话梅,含在嘴里:“阿明,你和阿姐第一次吻香是不是用了一颗糖?” 阿明被她一说,脸儿顿时红了:“春桃,那时光很幸福,好像两人都融化到青山绿水里去了。” “一生爱恋,初恋最美好,而初吻,铭心到死。” “看你,有点感伤?” “是的,美好只在一瞬间,而时光如水,又在冲淡着这美好。如今,所剩无几了。” “春桃,刚才你说我不了解你,而看你的样子,说话的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阿明,你说我想怎样就怎样,其实并不如此,我对他几乎没感觉了。” “你是说你对你老公?” “是的,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来。” “你说他赌,他喝,难道还嫖?” “都被抓进去两次了!一次拘留三天,一次罚款五千。” “这样的!” “阿明,有钱并不一定都是好事,现在我们几乎没夫妻生活了,一天也说不上三四句话。” “那你在舞厅里正好放松,无拘无束的,多自在。” “你想错了!他可以玩女人,可是对我却管得很紧,好像我是他的私有财产。” “老公管老婆,老婆管老公,这都正常。” “那他为啥外头好去搞的,女人却不能?” “四条腿儿好管,两只脚儿难管,你想外头搞,他管得你牢吗?” “阿明,我知道你不会发之肺腑送我《咏桃》了,阿姐的故事很难再续写了,但有一件事儿我还是要告诉你,免得你对我误解下去。”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我说了,你表笑我哦!” “不笑你。” “那你坐过来,先亲我一下,我再告诉你。” “这。。。。。。亲?” “坐过来呀!” 电弧光忽然间迸闪出来,照亮了春桃的脸。这张红玫瑰一样的脸,开在幽深的涧壑边,绽在荡漾的清波畔,艳美无比,情热似火。阿明迟迟疑疑,不敢坐到对面的靠椅上去,春桃伸出手,眼神充满了对爱的渴望。 一股强大的磁力吸引着阿明,他无力抗拒这爱的神力,站了起来。这时他忘掉了所有的观念,一颗心儿仿佛飞出了胸腔,飞向了所有读过的爱情诗篇中那最最美丽动人的一篇。 “阿明,亲我!” 阿明坐了下去,坐得不近也不远,就像牛郎在星河的这一头,织女在星河的那一头,所隔咫尺之遥。春桃已是侧着脸儿迎了上来,轻轻的一声,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脸儿那般地光洁,飘漾着幽兰之香,而笑靥又是那般地可爱,浅浅甜甜的而不是野野荡荡。她的眼神如此地善解人意,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气,更多的是花瓣儿翘盼春风的抚拂。 阿明心跳如鼓擂,俯下些脸去,就在这一瞬间,一阵清香和炙热丝丝烈烈地入鼻入心,入得他感到仿佛天地间除此以外,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阿明,我好像又回到了阿姐日记中所记的时光了。”春桃把头缓缓地靠在了阿明的肩膀上。 “春桃,你我都不是小姑娘、小伙子了,但我刚才、刚才。。。。。。”阿明欲言又止。 “刚才急个套?” “刚才我也好像不是在亲你,而是在亲杨梅。” “我就是想要你有这种感觉,那你慢慢交就会像欢喜我阿姐一样欢喜我。” “现实太毒辣,幸运的是,还能回忆从前,但可能仅仅是回忆。” “只要你我情愿,从前也可以回到眼面前来的。” “春桃,不是我不情愿,有些事儿实在不敢做。” “为啥?” “两人假如有感情了,万一半夜里我在梦里头叫你,这家庭可就要散桃园了,我怕!” “阿明,你真是个书读头,事儿想得太多、太复杂了!” “春桃,你在舞厅里算个漂亮了,又是个富婆,我看得出,男人家口内水流流,跟在你屁股后头团团转,追你的人不要太多,你想要,随掳掳1。假如说,我和你不认识,在舞厅里,像我这样子的人样儿,你藐都不会藐一眼,我邀请你跳舞,不给我吃红灯已算给面子了。所以说,我配不上你。再一想到那个热水瓶,一对比,一想那事,就没劲道了。既然你老公待你没得好,你还是去找个好好交的有工作的正经点儿的人做搭子,这样,你也不会太空虚、太寂寞了。” “阿明,我晓得你的心思,就是我同热水瓶轧过姘头,你感觉木佬佬差,所以对我没兴趣,是不是?” “女人家被人搞过,男人家不晓得,照样能爱得她刻骨铭心,死去活来;假如晓得被人特别是被一个认识的男人搞过,那么就会倒胃口2,我也是这样的人。” “阿明,其实我和热水瓶做搭子也只有半年光景,他没有工作,烟钱什么的生活费是向我拿的,我是给他的,一个月大概一百五六十块吧,这个我不否认。但是,要说我与他有过关系,就是所说的轧姘头那种,那是绝对没有过的。” “嗨,春桃,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可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你不相信,不想听,都随你。可今天我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说了也才会痛快。” “好吧,我就听你编故事吧。” “我不会编故事,是真事。” “好吧,好吧,你说吧。” “这样的,我和他不适合,很疼痛,渐渐的每次来我都怕得要死,几乎不敢和他亲热。” 春桃说到这里,停住了,低下头去很窘羞的样子。阿明闻所未闻,颇是好奇,给她剥了支香蕉,也不去催她说。她接过香蕉,抬起头来,边吃边看着阿明,眼里有点盈盈的光亮。 “阿明,我老公很变态!” “春桃,你老公急个套变态?” “说出来你也不相信!” “我相信。” “从谈恋爱到现在,我就他这么一个男人,为了这事,我很苦恼,于是就跟小姐妹出去学跳舞。他坚决反对,说到舞厅里去被男人家搞呀,又是拍桌子,搡凳儿,还摔啤酒瓶,这样我们天天吵架。我不准他搓麻将,打老k,把桌子掀了,把牌撕了。他大人都出面了,嘎说唧说。他要赌,没得赌也难过,就没办法了,只得让我出去,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有好几种白色的粉末,用水弄湿了涂抹在我身上。那粉末马上就干了,一点也看不出有东西涂着,但奇怪的是,再踫到水时,或变成了红色,或变成了紫色,或变成了蓝色,反正我一回去,他就检查,什么颜色都有,也不固定。” “有这种事的呀!有这种事的呀!天方夜谭!” “是有点天方夜谭吧。阿明,说实话,热水瓶当然对我有想法,但是有那粉末在,我真的一点都不敢给他踫。不然,一回家,我老公马上就会发现的。” “这倒也是。” “村里的人观念都很老旧的,为了轧姘头而闹起离婚来,你说有多难听。” “这也确实。 “热水瓶三番五次得不到我,就开始另找女人了。” “怪不得后来为了刘三姐而打架。” “我给了他钱,只是看相他舞跳得好,跳起来舒服而已。另外,他长相好,女人也总有点虚荣心的。他这样对我,我又不是卖不掉的烂甘蔗,想叫我跳的男人多得是,舞厅也不只是一家,就不再去梨园跳舞了。” “那平常出去,你老公总不至于都给你涂粉吧。” “那时我还在村办厂里做,他要么人来,要么电话来,跳舞时间也有规律,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那辞职不做以后呢?” “之前在梨园没和热水瓶断前,我认识了阿芳。我们两人很说得拢,和热水瓶断后,便在一起做道伴了。阿芳在四季青做,离我家不远,常买些菜到我家来吃。我老公知道我只和阿芳跳,才渐渐放心起来,不过有时还是给我涂粉的。” “你老公也真变态,管得你这么紧,他自家却好到外头去乱弄的!” “郊区的农民嘛,男人都有大男子主义思想。” “那你后来知不知道那是什么粉?” “我至今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了是什么魔粉也没用,他当天给我涂了什么颜色的粉,我也搞不清楚呀!” “唉!春桃,这事儿我还真的连做梦都做不到。” “相信了?” “相信了。” “阿明,其实舞厅里的男人都坏,当然,女人也同样坏,我听说多了,所以我不会再去找什么搭子的,更不会跟了他们去困搞的。” “这样最好,省得性病染上,一个家就没了。” “是呀!听说现在有种叫‘艾滋病’的,染上了像癌症一样没办法治好,而娱乐场所最容易传播了,好可怕呀!” “春桃,洁身自好,这句话不会错的。” “吻我!” “吻。。。。。。” “像吻阿姐那样吻我!” 【注释】 1随掳掳:杭州话,随便、容易获得、抓住之意。 2倒胃口:杭州话,反胃,喻对某人无兴味,有反感。 第142章 173. 鱼缘 “卖魚喽!快来买啰!唧唧活1的鲫鱼、鳊鱼,不买没啰!”阿明大声吆卖着。 这一天他总算从湖墅大兜里水产批发部2.60元一斤批到了一篰儿约80斤成色很好的鱼,便摆在门市部门口叫卖。 由于离菜场和农贸市场太近,生意不见得好,光零零卖禽副产品完成营业指标差不多,为了赚出工资来,阿明动起了卖鱼的念头,便将横河里用过的两只鱼桶儿拿了过来。这是断鱼腥的日子,但从外地来的鱼有时也会有,都在运河边儿的大兜里批发。前三天由于成色不好,所以赚得很少。这一篰儿鲫鱼、鳊鱼统货不错,所以他卖得很起劲。 粗大的梧桐树儿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枝枝杈杈上的毛栗果儿飘下无数细毛毛来,蜷缩在枝头上的黄叶儿已不多了,晨光照着,干瘪得像老人的脸。十七八根电话线儿横穿于树与树之间,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不足十米宽的庆春路上渐渐人来人往了,偶尔有几辆公交车交会,鸣着刺耳的喇叭在人流里缓缓驶行。 门市部在丁字路口一横的中间。这时,从对过的刀茅巷里走过一个臂腕上套着小篮儿的老太婆来,到了他的鱼摊儿前。她上穿一件黑绸面大花儿的棉袄,下着一条黑色灯芯绒裤,足穿一双簇新铮亮的棉皮鞋,白雪雪的头发梳得极整齐,一把头套在脑后一只黑色的发袋里,很是清秀的样子。 老太婆的肤色保养得极好,白白净净,一点儿也不干麸麸2,手腕上套着一只玉镯儿,指头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拄着一根精致的亮漆的龙头拐杖。她用拐杖敲了一敲盛着鲫鱼的脸盆,好像在问多少钱一斤。那鱼儿活颠起来,有一条跳出了盆外,水儿溅到了她的脚高头。 “啧啧啧”,老太婆发出一连声尖叫,边颠脚儿,边用拐杖把那条鱼儿拔开去。 “三块二一斤。”阿明弯身把鱼儿放回盆里去。 “六、七两的小鲫鱼要卖三块二?”老太婆又啧啧起来。 “三块一,再少不卖。” “鱼儿小,刺儿多,价钱便宜些,盆里的我都买去。” “你说多少?” “二块八。” “我进价也要二块九,不卖不卖!” “小同志,不瞒你说,这种小鱼儿我是傍都不傍的,是买回去给我家的小咪咪吃的,二块九,怎么样?” “二块九,我为人民服务啊,不卖!你买给猫儿吃,这条死鳊鱼你二块八拿去。” “噢唷,我家小咪咪嘴巴刁得很,从来不吃死鱼儿的,这样的,就二块九。” “三块一,要买就买,不买拉倒。” “那价钱依你,鱼要随我挑的。” 老太婆弯下身来,把一脸盆鱼儿倒在地上,紧接着又把另一盆也倒在地上。 “老太婆!你有毛病呀?鱼都倒出来作啥,要死的!” “它死,不是我死。我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看不灵清,哪条活,哪条不活,倒出来看得清爽些。” “鱼都一样的,有啥个看得灵清,看不灵清?” “小同志,现在的世道,骗子多,贼骨头多,做随便啥个事体都要看看灵清,免得上当受骗。” “我卖鱼,一不骗你,二不偷你,你弄得介慌兮兮作啥?” “哎呀,小同志,无奸不成商呀!还有我巷子里,三日两头有贼骨头来偷的,不是这家被偷,就是那家被偷。我们居民区有个老奶奶,比我大六岁,最近死掉了。早两年她子女给她做九十大寿,一双三寸金莲绣花鞋在解百门口都被人偷走了,气得她当时就差点儿死掉。小同志,你说说看,这小鞋子贼骨头偷去有啥个用?所以嘛,现在做随便啥个事体,都要小心点,你说。。。。。。” “好了!好了!老太婆,你表再多说了!二块九卖两条给你!” “小同志,你前头就骂我是‘老太婆’,所以我说嘛,菜贩子也好,瓜贩子也好,鱼贩子也好,都是没文化、没素质、没教养的人做做的。。。。。。” “好了!好了!你表碎烦了,到底要不要卖?” “你这个价格我并不是买不起呀!只是眼下的物价那个涨呀,三分、五分一斤的青菜涨到了五毛、六毛,你说我们老太婆是不是要精打细算些?等你变老头儿了,说不定棺材都买不起了,我说得对。。。。。。” “好了!好了!你快买了走吧!” “小同志,你要赶我走?做生意要和气生财嘛!我们手脚不便了,不想你做**,至少也不能赶我们呀,如果跌倒了,你是有责任的噢!” “好!好!老奶奶,你千万不要跌倒!千万不要跌倒!这条鳊鱼就送给你的小咪咪吃吧!” “我人就不吃呢?” “老奶奶,人要吃!要吃!二块八给你!” “二块六。” “好!好!二块六!二块六!” “来六条。” 老太婆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对面去了,阿明这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他几乎要掉出泪儿来了。“绣花鞋”、“贼骨头”、“鱼贩子”、“没文化”、“做**”,这些字眼如雷贯耳,又似一枚枚尖针戳向他的心头,戳得他好痛好痛。尤其那双绣花鞋,也许是杭城太小,也许冥冥中是有因果报应,被老太婆这么一说,总在他的眼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向他讨还寿数似的,令他內疚万分。 “哈,阿明是个鱼贩子,是个没文化的人!” 阿明正自嘲着,大街上忽然响起了锣号声、哀乐声。他吃了一惊,循声望去,东头的路上,缓缓开过来几辆夏利出租车,还鸣着喇叭。那车儿四周,都缠绑着黑纱,车头引擎盖前,一朵大黑花格外惹人眼儿。车子后头许多人,家属捧着一个小伙子的遗像,边走边哭。 没有人来买鱼了,都嗡上去看热闹。阿明放下秤,也到路边去看。一打听,原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做夜班时被抢劫杀害了。这是杭城第一个被杀害的人,阿明听得头皮心3阵阵发凉,汗毛支管都笃起来了。 “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回到家里,阿明把这件事儿告诉了老婆,还在不停地嘀咕。 “老公,现在一切向钱看了,治安越来越差,你一个老早去拿鱼,路高头千万要小心噢!”小露很为老公担心。 “小露,我麻袋一个,进货都用支票,只有一些零找钱,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抢的。”阿明这样认为。 “话不能这样说,他们要抢,还管你多和少,出租车司机又有多少钱?” “如果踫到抢劫,钱给他们不就是了。” “你不卖鱼不行吗?鱼腥气真的很难闻!” “小露,我也不想卖鱼,起早太辛苦,但不卖,又没有收入,其它也想不出好办法。雯雯要养,家里要开销,靠你一点死工资也过不了日子。” “随你吧。只是你安全要自家注意。有人抢,就给他们。” “这个你放心,命比钱重要。有的人要钱不要命,也不怕坐牢吃二两半,我觉得活着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 “老公,气象预报后天要下大雪了,我们是不是很久没出去玩了?” “是呀!你想出去耍子儿?” “老公,大后天我休息,我想玩雪去,把外公外婆、阿爸姆妈,还有雯雯都带上,去花港拍照去。” “不知道预报准不准?” “肯定准的!肯定准的!天会随我心愿的!” “小露,看你这么激动,是不是今夜又想添加点情调了?” “臭老公!夫妻没情调,过什个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过好!” “那我又该好好洗个澡了?” “你不洗,休想爬上来!” “好!好!好!我洗!我洗!冻出感冒来也洗!” 天气预报很准,那一天的傍晚开始下雪了,到了第二天早晨雪停了,整个杭城真当是银妆素裹,满目皆白。 花港公园的牡丹亭,枕着古往今来许多大诗人、大文豪的梦。梦沉在了无声处,那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将融未融闪着晶亮亮的光,也有晶亮亮的雪珠儿滴下来,无声如梦。如果要说白色中有杂色,那便是亭前亭后一点松的青,一片枫的红。也许雪儿怜悯那些大诗人、大文豪的意境和胸怀,并未将这青这红全部遮掩,好让他们把已沉淀了无数年的梦儿重新做起来。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小露和曲玲打雪仗,玩得很开心,还哼起《大约在冬季》那首歌来,然后她说:“老公,记不记得新婚旅游,去八达岭的路上,车厢里放的这首歌?” “记得记得,真好听!”阿明不会忘记。 “好像眨了眨眼,雯雯都这么大了。” “是呀!时光如转轮嘛!” “你看,外公外婆、阿爸姆妈多开心!” “是呀!全家人出来玩太难得了。” “老公,外公外婆是出来一次少一次,今后要带他们多走走。” “嗯!” 虽然白雪皑皑,鱼池依然是绿茵茵一湾,曲桥上有不少游人,争相拍着照。淡淡的水气飘漾在水面上,与绿的水、白的林构成了一首诗、一幅画。或许天寒之故,锦鲤不成群,却也有数尾自在翩游,红兮兮的颜色独立于洁洁白的雪儿之间,更加夺目耀眼。 “老公,在想什么?”小露边投饵边问。 “小时候就站在这儿偷鱼。”阿明若有所思。 “这么可爱的鱼儿,你也偷?” “那时候穷,有得吃就好。” “这一转两转,你又卖起鱼来。” “鱼缘。” “既然与鱼有缘,就换样东西去卖卖。” “也是为了吃,没办法,只能卖。” 【注释】 1唧唧活:杭州话,唧唧会响,形容很活。 2干麸麸:杭州话,干燥之意。 3头皮心:杭州话,杭州人对头顶的叫法。 第143章 174. 冬夜 春节临近,生意好,完成营业指标倒不难,难就难在无处进鱼。阿明为了多赚些钱,四处打听,知道古荡有个水产品批发市场,所有的鱼来自西溪蒋村一带,便起了个早赶过去,然而跷拐儿赶到,事面散掉。一打听,在鱼断腥的季节,尤其春节到来之际,鱼儿非常地紧俏,半夜里就在交易了。 他于是子夜里就赶过去,踏到西溪路跑马场一带,心里头就慌佬佬起来。老底子跑马场路是条老马路,两边沟沟坎坎,杂草丛生,还有几座荒冢,冬天里风大,吹得草儿悉里索落响。进货是要用现金的,身上带着五六百元,阿明所慌,便是强盗忽然从草窠里跳出来,倘若不问青红皂白,那命儿就难保了。 古荡农贸市场有个坡儿,一溜儿停着几十辆三轮车,不少鱼贩子在讨价还价。那鱼儿经过二道贩子,甚至是三道贩子的手,价格贵的要死,几乎接近市场零售价了。阿明东挑挑,西看看,价格还了又还,最后不想空手而回,看一车草鱼虽然有些熟几几1,肚皮也有点吃饱了胀鼓鼓,但都在一斤半到两斤之间,容易卖,便用2.80元一斤吃了160斤。 三点光景,踏回到中山北路百井坊巷口,那路儿边上有口井,便停下车儿来换水。他正吊水吊得用力,巷子里摇几摇几2出来了三个洋油箱儿,朝他走来。阿明一看不是外地的狗佬,而是本地人的模样,便不那么害怕了。 “小兄弟,借点儿烟钱。” 洋油箱儿一股酒气,围着阿明,开口要钱。阿明大钱儿塞在高帮套鞋的鞋垫儿下,身上只放着零碎钱。 “钱都进货用掉了,只有零碎钱了。”阿明翻出袋里的零钱。 洋油箱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把夺过零钱和半包烟去,然后一人拎起一条草鱼。 “这鱼儿、这钱儿欠着,下次傍到还给你!” 洋油箱儿说完,摇几摇几走了,阿明甚是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到了店里,时间直直早,由于隔壁头的麻将声太吵,前半夜他几乎没睡安稳,这时睡意如潮般袭上来,便打起瞌冲来。 寒冷的夜风呼呼地刮着,直往阿明头颈里钻,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这一冷一饿,加上刚才路高头被拿去三条草鱼——这或许是他一夜不睡的辛苦赚钱,就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烟瘾上来了,摸了摸袋儿,才记起烟儿也被抢走了,便在店里的地上捡了几个扁匝匝3的香烟屁股,捏了捏圆,点燃后贪婪地吸了起来。 这时光,正是老婆最需要他的时候,而自家却在这里像个被遗弃的多余人,没有温暖,只有寒冷,而陪伴他的,只是月光照着的那一桶鱼儿。那些鱼儿或许快缺氧了,拗着个头儿你挤我、我挤你地拼命地浮出水面来,嘴巴一张一合,苟延残喘着自家最后的生命。鱼儿的乌珠儿也不那么亮闪闪了,无精打采的样子,但似乎都在朝着他看,恳求阿弥陀佛似的恳求他赶紧换水儿。 鱼儿被贩子们拨到这里,拨到那里,拨得精疲力竭了。这时的阿明,感到自家仿佛也被生活拨得精疲力竭了,就像鱼儿快要缺氧,呼吸困难,马上要窒息过去。鱼儿的生命操在他的手里,那么他的生命又操在谁的手里呢? “我的生命操在鱼儿的手中,它们一死,我的日子就没希望了!” 阿明这般乱想着,便放了那已经龌龊了的水儿,洒了点小苏打在桶儿里,拉过皮管子来,哗哗哗放起自来水到桶儿里去。 鱼儿得了清水,便欢快起来。阿明想,假如自家能靠欢快的鱼儿赚进钞票,那么这一天他同样会欢快起来。 “唉!信仰、理想,是个鱼泡泡,外面晶亮、好看,里面是空的,当不了饭吃。唉!钞票是清水,鱼儿离不开,人更离不开,没了它,日子怎么过?” 阿明盯着鱼儿发呆,喃喃自语着,这时晨曦跳出来了,路上的行人打乱了他的思绪。拿走了三条,又死了几条,他为了那辛苦钱,咬牢牙齿卖3.00一斤,却比外头要高出0.10元一斤。马大嫂们纷纷说他黑心,说菜场黑心,说世道越来越黑心,他当他们放屁,充耳不闻。 “阿明,你鱼儿用现金进,不进单位的帐,不就明摆着偷税漏税吗?” 朱副经理陪公司卢经理、郁主任等人来检查春节供应情况,发现了这一问题,一点也不客气。阿明一听“偷税漏税”,怕罚款,倒有些紧张起来,鼻头上冒出汗珠儿来。 “卢经理,朱副经理,现在竞争激烈,生意真的很难做。门市部没电话,有些个体饭店临时要货通知不到我,而我一个人又跑不开去送货,所以只能靠零卖,这6000元的营业指标完成得相当困难,就别说收入了。为了赚到工资,我想尽办法,只有卖鱼了。可是眼下这季节,鱼少,即便有鱼,先要轮到像龙翔桥、茅廊巷、定安路这样的大商场,我拿不到鱼,只能到古荡去做二道贩子,这也是不得已的事。”阿明拼命解释。 卢经理:“我说阿明呀,你是有文化的,公司里也蹲过那么多年,国家的税收政策你不会不懂,而消费者的利益也同样不能损害,你这样擅自经营,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你有困难,应该向菜场提出,菜场领导不会不考虑的。” 阿明:“卢经理,这营业指标难完成,我也向菜场领导反映过,但一直没给我答复,你叫我急个套办呢?” 朱副经理:“这么大的一个门面给你,而且又独立,这6000元指标一点都不多。就拿水产组来说,面积还不到你一半,三个人,每月指标25000元,你说,这样还不可以吗?” 阿明:“朱副经理,营业面积大小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水产组有电话,有汽车,有大冷库,大单位就可以做,而我呢?除出零卖还是零卖。” 朱副经理:“我们并没有不让你用汽车,也没有说冷库不能用的,是不是?不管怎样,这偷税漏税的事儿是不能做的,不然,我们这个先进集体的牌子就要砸了。” 卢经理:“阿明,这样的,今天剩下的鱼,你进价抓紧卖光,以后不能再发生此类的事。否则,后果只能你自己负了。” 阿明淘了一肚皮贼气,加上一夜没睡,还没钱赚,瞌冲懵懂回家去,心情恶辣之极,便躺倒在床上。 “老公,你今天没烧饭菜呀!”小露回家来,见老公一副死样,叫道。 “昨晚没睡,吃力煞了,想睡一会儿。”阿明懒洋洋起床来。 “我是叫你表去古荡拿鱼,你非要去!” “小露,要过年了,去看大人,空着手儿总不好进去的。” “那今天吃啥西?” “我们去得意楼吃面儿吧。” “你老是面儿、面儿,油佬佬4的,吃都吃厌了!” “那你想吃啥西?” “叫几只菜,吃饭吧。” “好吧。” 阿明揩了把脸儿,带着老婆去吃饭。这正好是吃饭的时光,店里头十分热闹,楼上楼下桌儿都满了。 “阿明!” 有人在喊他,他回头一看,靠墙边的一张桌子坐着光复路菜场的金经理和小王副经理。这两人在定安中心店时就很熟了。 “小金!小王!你们今天弄得介迟呀!”阿明走了过去。 “有车鸭儿今天来得迟了,吃碗面再回去。你带你老婆来吃饭?”小王道。 “今天燕子弄卖鱼卖得迟了,饭来不及烧,所以到这里来吃。”阿明递烟儿给他们。 “来!来!来!叫你老婆过来,挤一挤坐。”小金道。 阿明便招手叫老婆过来,作了介绍,然后点了炒猪肝、炒二冬、韭芽炒蛋、一碗三鲜汤,还有一瓶啤酒两碗饭。 小王:“大家都传言你是被章经理搞下去的,格个骚货大概同郁主任搞得不开心,辞职到深圳去了。” 阿明:“其实我也没地方冒犯她,她大概看了我不顺眼吧。” 小王:“后来我们听说吴副局长要把你弄到区司法局去,你急个套没去?” 阿明:“吴副局长是到燕子弄来过,找了王经理和朱副经理,他们说我在横河的帐目、库存还没弄清爽,这事儿一搁就搁牢了。” 小金:“可惜!可惜!阿明,刚才你说在燕子弄卖鱼,现在封塘了,西湖也不抲鱼,你从哪里进的鱼儿?” 阿明:“我从古荡进的。” 小金:“古荡的鱼儿都是蒋村的农民的,不通过水产批发部的,那你是用现金直接进的?” 阿明:“是的,今天去进了一车混鱼来,被公司查牢了,说是偷税漏税,做不来的。” 小金:“阿明,我菜场就少个卖鱼的,像银行学校、省人行、市府招待所等几家大单位老是埋怨我们菜场没活鱼。这样的,你看好不好?” 阿明:“小金,你搞团工作时,我还刚进菜场哩,大家一起那么多年,也好说,你说吧。” 小金:“过了年,我跟卢经理去说,你调到我们菜场来,先卖鱼,有机会再做其它。” 阿明:“小金,这事儿我也想过了,菜场离家一炮仗路,你们和职工我都熟悉,调过来是最好不过了。” 小金:“我也不管你用支票进,还是用现金进,你就是不要在菜场门口卖,随你拉到什个农贸市场去卖,这样就不存在偷税漏税的问题了。” 阿明:“那营业额一个月是多少?毛利上交几点?” 小金:“鱼有时拿得到,有时拿不到,你每个月上交500元就是,福利待遇同其他职工一样,其它就不来管你了。” 阿明:“那三轮车、鱼桶儿等。。。。。。” 小金:“这些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好的。” 阿明:“那要谢谢你了。” 小金:“阿明,你同我说‘谢谢’作啥,大家介多年数了。你晓得菜场里有个大水池,卖不光的鱼儿正好养到池里去,三轮车也可以放在菜场里,省得先要赶去拿三轮车。” 阿明:“好!那就这样定了!” 小金、小王走后,阿明白天里的气恼一扫而空,高兴地同小露喝起啤酒来。 “老公,菜场五分钟就到了,而且少交100元,也有水池好养鱼,不用再愁卖不光鱼了,时间卖得差不多了,就好拉回来掼进水池里,不用卖得天墨墨黑一定要卖光才能回来,而且我看这两个经理,人也蛮好的,这样也省得淘那个朱副经理的贼气了。还有,雯雯大起来了,假如姆妈要我们自家来管,你也照顾得到。” “小露,以后我要到农贸市场去卖,就跟个体鱼贩子没区别了,只是你最讨厌鱼腥气,我真的怕你心里不好受。” “那你每天给我汏浴。” “天热你不说也要汏,天冷实在冷,隔一天汏一汏吧。” “不行,天天汱!” “那今天要不要汏?” “你想爬上来就汏!” 【注释】 1熟几几:杭州话,不鲜活、不生动之意。 2摇几摇几:杭州话,摇晃、摇摆之意。 3扁匝匝:杭州话,扁平之意。 4油佬佬:杭州话,油腻之意。 第144章 175. 芳桃 春节一过,风儿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梧桐树的枝头渐渐地绽出了绿芽头,小巷里的墙头边儿也长出青青的草儿来,生机勃勃的绿色,满了大街,也满了小巷。 阿明调到了光复路菜场。 这菜场要比原先低低的像凉亭的定安路菜场好些,高高的单层,瓦爿儿顶,门面一字开,后头虽然瞒屁股1,但有一扇小门儿,里面是个小院子,住着七八户人家。天热的时候,一到傍晚,院子里的人都会摇着扇子出来,到菜场里打老k,乘风凉。 阿明上下班方便了许多,进货也可以用现金进了。他天天二、三点钟起床,去古荡进鱼儿,然后拉到新华路农贸市场去卖。因为车儿少,那时的农贸市场不像现在都在大房子里的,而是摆放在路的两旁,有管理员收税,收摊位费,所以不存在偷税漏税问题。 新华路附近居民多,单位多,是个大市场,生意很红火,阿明便选择了这市场。可是,他连续三天卖鲢爿头,几乎没钱儿赚,便不敢再卖了。这原因,一是郊区起塘了,鱼多竞争激烈,大家都想上午卖完了好回家去搓麻将、打老k,所以一到十点光景,就拼命地砸价。而四季青一带的鱼贩子每天都能从鱼塘里拿到三、四十斤或鳊鱼,或草鱼,或鲫鱼,这些鱼每斤可赚一块五左右,加上统货中的包头鱼每斤赚七、八角,赚钱够了,于是将鲢爿头只高于进价的一角或保本就卖掉,他们的卖价正好是二道贩子阿明的进价。二是那些个体户都是有老婆、子女或兄弟帮忙的,可以到50米开外的井里去吊水来给鱼儿换水,而阿明一个人,无法给鱼儿换水,那些鲢爿头经转手熟几几的容易死,如果到下午还卖不掉,那么三分之一不死也只剩下一口气了。所以,这之后他只去贩些不容易死的鳊鱼、草鱼、鲫鱼来卖。 “二块四,少一分也不行!你买不买?” 古荡的鱼贩子大概都是一个村里的,一帮一帮的。这天阿明一冲眼看一车草鱼成色还不错,便问起价,然后再伸手到桶里去翻看鱼身,觉得肚皮有点大,哪知道这帮人团着2他,一定要他买了去。 “二块四,我只是问问价而已,又没说要买。现在这样子有些肚皮的,市场价最多也只能卖到二块三到二块五。”阿明想走。 “你自家说二块四,我们大家都听到的,你不买是不是?那就把你的轮胎戳破!” 阿明一听要把他的三轮车轮胎戳破,便有些慌了,这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补胎?再一看那帮人,凶巴巴的样子,脚光儿便有些软了。 “二块三。”阿明心有不甘。 “不行!二块四!”那帮人说。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阿明也不是条强龙,只能哑巴吃黄连,便吃了这一车160斤的鱼儿。鱼儿有肚皮,往往是黑心的鱼塘老板在捕捞前故意喂食的,这样便增重了份量,而刚吃过饲料的鱼挤在桶里,便容易死。 阿明卖到下午四点半光景,活的死的总算卖光了,一轧帐,亏了30多元,心情恶辣地回菜场。 “阿弟!” 快进菜场时,有人喊他。他刹住车儿,回头一看,是阿芳在买菜,便停了下来。 “阿明,听金彪他们说,你在这家菜场卖鱼了?” “是呀,春节后调过来的,在新华路农贸市场卖。” “那你不好在这里的农贸市场卖的,是不是离家太近,怕没面子?” “那倒不是,是经理要我到外头去买的。” “为啥?” “我是用现金进的货,在这里卖,就偷税漏税了。” “噢,这样的。阿明,我与春桃跳舞时,经常说起你,总是为你感到可惜。天冷,出去玩不来,现在开春了,天气这么好,什个时候出去玩玩,喝喝茶。” “阿姐,我现在对玩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等一下还要买菜回家烧饭去,再说出去,万一被熟人撞见,那就死翘翘了。” “阿弟,你胆子也太小了,哪里会有熟人撞见?这样的,白天里我和你两个人出去是太危险,我跟春桃去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即使有熟人撞见了,问题也不大。花港里的牡丹要开了吧,我还没好好交去看过哩,就到花港去坐茶室。” “阿姐。。。。。。” “就这样定了,到时我们会到新华路来告诉你什么日子去。” “阿姐,我。。。。。。” “阿弟,你这副样子,我看了真的很心疼,你表再多说了!” 春光越来越明媚了,风儿吹得人甚是舒服。 绿茵茵的大草坪前,苍松翠柏、红枫玉兰簇拥着丘阜之上的牡丹亭。亭的四周,万千朵含苞的、绽放的牡丹,艳红的、粉紫的、鹅黄的、雪青的、奶白的色彩缤纷,姿丽态雅,香气袭人。有蝴蝶儿在花朵间翩来翩去,忽儿停在花蕊间,陶醉般地似在亲吻心上人儿。阳光照在牡丹和蝴蝶上,闪着晶亮亮的光,光里透出青春的热烈来。春风徐徐,花瓣儿微微摆动,像少女绽开美丽之极的容颜。 阿芳、春桃衣着新潮且上档次,艳而不妖,露而不俗,两张俏丽的脸蛋儿比牡丹更能吸引游人的眼球。如果说前者是牡丹中雍容华贵的“金桂飘香”,那么后者便是牡丹中端妍富丽的“雪映桃花”。而阿明则显得有些土里土气了。 阿明知道自家土里土气,便不紧跟着他俩。虽然牡丹花儿令他赞叹,可他此刻想得更多的是雪中赏景时一家人的融融之乐,尤其是老婆对着他开心的很甜的微笑。 他忽然间感到自家如同在做贼一般了,害怕人来人往中有人发现他是一个采花贼,眼前同时浮现出离开燕子弄菜场之前的一幕来。 那天下着大雨儿,下午快落班的时候,他在菜场里缴完销货款套上橡胶雨披准备回家时,看见冷库前有几筐冻禽,便顺手牵羊拿了只冻鸡塞进雨披就走。这时迎面走来了禽蛋组的两个营业员,他以为他们看见了,紧张得要死,生怕被抓住,拼命地踏。回家后,他看着那只冻鸡,庆幸没被抓住,不然,做过办公室主任、团总支书记的他,这面子全丟尽了,从今以后在菜场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他越想越觉得犯不着,后悔得彻夜未眠。 那只是面子问题,而眼下如果被熟人撞见,传到老婆耳朵里去,那家庭有可能就此毁了,这要比面子严重得多。他这般想着,越想越怕,就离得他俩越远了。 “阿明,你站得那么远作啥?快来帮我们拍照!”春桃直喊阿明。 阿明没办法,四周看了一下,没熟人,便上去拿过傻瓜相机,帮他俩拍照。 “阿明来!我们三人合照一张!”春桃又喊。 “这不行!这不行!”阿明心慌卵跳。 “又不是两人照,怕什么?来!来!来!叫人帮个忙,我们留个纪念!”春桃要拍。 “这真的不行,要出事儿的!”阿明鼻头汗都出来了。 “春桃,我看算了吧,阿明胆小如鼠。”阿芳理解阿明的胆小。 “胆小鬼!做鬼也不会大!”春桃嘟哝。 阿明跟在两个美女屁股后头丈把远,往鱼池那边去。 曲桥上游人如织,这样子挤着阿明反而觉得好,不容易被人看出来。 光光青3的鱼池中的鱼儿不比那雪日沉游在下,而是一群群地浮到上头来争食。红红如晚霞的鲤拐儿,黑黑似夜峦的青鱼儿,摇着头儿,摆着尾儿,在碧波中悠悠而游。阿明看着欢快自在的鱼儿,想象自家如今像笼中鸟、柙里虫,为了家庭,为了生活,一点自由也没有,一点潇洒也不敢搞,真个做人还不如鱼儿乐,不免羡慕起它们来。 “阿明,你观鱼,你卖鱼,有何感受?”春桃看着痴呆呆的阿明,用肩膀踫了一下阿明的身子问。 “同样是鱼,贵贱不同呀!”阿明似有感触。 “阿明,鱼都是鱼,还分什个贵贱?”阿芳疑惑。 阿明:“鱼确实都是鱼,但这些池里的鱼高贵,活得自由欢快,而我卖的鱼,今天吃饱了,或许还没吃饱,明天便成了我们人的桌上餐,你们说,是不是贵贱不同呀?再打个比方,狗都是狗,宠物狗有美食吃,甚至可以睡在主人的床上,而流浪狗在雨夜里寻食,能寻到一根骨头就叼着不肯放了,你们说,是不是又是贵贱不同呀?” 春桃:“照你这么说,人都是人,人也有贵贱之分?” 阿明:“过去的人似乎都一样,当官的和老百姓差不了多少,大家没有贪念,现在又有贵贱之分了,有的人坐坐吃吃,有的人做死做活。我有个同学开了家夜总会,去那里消费的人也不知是做官的还是做生意的,一掷千金,吓得我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似乎他们在天上,我在地下。当然这贱是我的命不好,就像我卖的鱼儿一样命贱。” 春桃:“阿明,命贱命贵都要靠自己去拼出来的,你表那么悲观嘛!” 阿明:“你们说,我现在这个样子,爹娘老子一不做官儿,二不是财主,官途上拼不上去,生意上又没本钱,老是担心房子收回去,如何去拼?我想这想那想去拼,想到后头还是回家烧饭给老婆吃。唉!怪来怪去都怪自己,不怪他人。也许我只相信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不相信财神菩萨荣华富贵,所以财神不来照看我。不过,有个开出租车的人被抢劫杀掉了,我想想我的命还是比他好多了。” 阿芳:“阿明,财神阴历七月二十二日生日,到时我们三个人到上天竺去烧香好不好?” 阿明:“话多必失,事多必露。我不相信财神,不去了,为了家里求个安耽。再说,出去吃呀玩的,老是用你们女人家的钱,我实在也难为情。” 阿芳:“阿明,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诚心诚意叫你出来散散心的,这化钱又不多,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不然,你就看不起我们了!” 春桃:“阿芳说得不错,出来吃吃玩玩,钱是小事儿,人与人之间好说不好说最重要。阿明,如果你想好了想拼什么,也可以向我向阿芳借钱,我们能帮你一定会帮你的。阿芳,你说是不是?” 阿芳:“是呀!阿明,要拼的时候还是要去拼的,老是前怕狼,后怕虎,什个事儿到头来一样也做不成。你看春桃,吃了那么多原始股,如果今年股票能上市交易了,说不定就大发了。还有像我,行情在不断变化,服装进得好不好,都要拼来看的。” 阿明:“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要我向你们借钞票做生意,那是不可能的。” 春桃:“为啥?” 阿明:“我老婆一问起来,其他事儿还可以瞒瞒,这个事儿是绝对瞒不过的。” 阿芳:“怕啥西?借借钱而已,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阿明:“你阿芳是我的隔壁邻舍,勉勉强强还说得过去,那春桃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我老婆知道我与她阿姐的事儿,一想就会想到那件事儿上去的。” 【注释】 1瞒屁股:杭州话,不通之意。 2团着:杭州话,团团地围着之意。 3光光青:杭州话,非常青、很青之意。 第145章 176. 寻梦 阿明知道再去古荡进货,继续做二道贩子,无论如何也卖不过四季青那些鱼贩子了。假如不上交给菜场500元,这500元作为每月的收入,那比工人要好一倍了,只是他不是个体户,是在职职工,菜场不可能白白地来养他。 清明前后,是鱼儿的繁衍期,一般都封塘,所以断了鱼腥。阿明为了那500元要上交,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很是焦灼。为了日后起塘好卖鱼,他想到了荣富,便上南肖埠他家去找。家人说他在三叉村田鸡家搞搞儿,阿明便七转八回头找到了田鸡家。 那城东一带的鱼贩子,在淡季无所事事,便聚在一起搓麻将,打老k。荣富知道阿明的来意后,很是客气,说一开塘后,就跟他去拿。不过,他说鳊鱼、鲫鱼、草鱼一个塘里没多少,连他都要抢,很难拿到,而包头鱼、鲢爿头统货多多少少能帮他拿到些。阿明觉得统货能拿到已很不错了,至少少一了一道贩卖,鱼也鲜活,便说可以,荣富于是就叫他每天四点钟到他家出发。 阿明这几天闲着没事儿,就到菜场里去坐。菜场到11点光景都收摊儿了,十来个喜欢赌的营业员下午还要继续卖,中午不回家,便坐下来搓麻将,打老k,中午的饭餐是旁边的小店里叫来吃的。小王经理是个赌鬼,十点一过就竭叫皇天招呼赌了。阿明起先看看,后来在小王善意的骂声中也坐了下去,渐渐有瘾头了,时光一到,脚儿就踏进菜场了。 麻将有二块头,有逢三进一,老k有双抲,有关牌,有梭哈,有十三道,有虾儿庄1,样样都有,那小墙门里的人都捧着碗盏出来围着看,毎天热闹得一塌糊涂,就像个劳保棋牌室。 这样子打发日子也快,有时输输,有时赢赢,心情也不错。而时间搞到差不多,阿明便买菜回家给老婆烧饭去了。 鱼儿起塘了,阿明跟在荣富的后头去拿,今日这个鱼塘,明天那个鱼塘,没个固定。新华路的鱼摊儿太多,他怕了,不敢去卖,这头一天在航海9号塘进了一车儿统货,便拉到茅廊巷农贸市场去卖。 “让开!让开!” 阿明占了个好位置,只等买卖了,这时来了两个鱼贩子,各拉着一车满满的鱼儿,叫他让位。 “我先来,位子又不固定的,为啥要让开?”阿明不肯。 “老子在这只位子上卖鱼卖了三年了,四季青、古荡佬哪个不晓得?快让开!”其中一个看上去有点儿武搡鬼相道2的人吼道。 “早来早摆,让你没道理!”阿明依然不肯。 “你不让是不是?”武搡鬼道。 “不让!”阿明道。 武搡鬼一把夺过阿明的秤杆儿,放在膝高头一拗而断。阿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抓起秤砣儿就往他头上砸。两个人打阿明一个,打得他鼻青脸肿,血出拉污。这时管理员跑了过来,与路人一起拆劝开。那管理员或许平常白吃他的鱼,受了好处,帮武搡鬼说话,说摊位是他们订好的,而且他的头上也被砸起了一个块儿,这事持平。阿明秤儿被拗断,又明显吃亏,不肯息,便一起吵到市场管理室去。七弄八弄,武搡鬼赔了30元,阿明这才将鱼儿拉到断河头农贸市场去买。 “老公!你怎么呢?被谁打了介一塌糊涂?”小露一踏进家,看老公这副样子,惊问。 “早上在茅廊巷为了摊位,与地头蛇打了一架。”阿明将事儿的经过告诉了老婆。 “明天叫你兄弟去掀了他们的摊儿,拷他们回来!” “算了算了,我也不想去麻烦兄弟了,省得姆妈又要担心我们。” “这世道,当官的欺负老百姓,厂领导欺负小员工,地头蛇欺负老实人,你做人再不凶狠些,看来这鱼儿也卖不好了。” “我会找一个鱼摊儿少一点的地方去卖的。” “那你这副样子,这几天就休息休息,不要再去卖了。” “不行呀!停了些时间,再不抓紧去卖,菜场里的500元都交不出了。现在电视上、报纸上有‘停薪留职’、‘放长假’的说法了,其实就是外国的失业。小露,万一我失业了,那靠什么吃呀!” “是呀!我们厂里也有‘厂内待业’的说法了,员工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一脚头被踢出厂门口去。老公,如果你我都没了工作,那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唉!这世道的饭,怎么会变得越来越难吃呀!” “老公,好吃的却越来越好吃了,只是你不接触这些人罢了。” 阿明天天跟着荣富拿鱼,今日拉到这个农贸市场卖,明天拉到那个农贸市场卖,打一枪换个地方。不过,剔掉应上交的,每天平均15元的赚钱还是有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阵雨打得顾客都逃散了,阿明看着鱼桶儿里还有十几条鲢爿头,不免有些焦急起来。他望着万寿亭农贸市场狭狭长长的街,想即便低于每斤1.50元的进价也把它处理掉了,可街上没人,焦急也没用。 前天晚快边在楼下酱酒店打酱油时踫到阿芳,阿芳说寻梦园歌舞厅开张了,嘎说唧说非要阿明与她和春桃今天下午一起去嗡热闹,阿明千推脱万推脱推不过,便答应了。他连续卖鱼,确实也疲累了,也想去散散心,歇歇力。可是,天不照应,眼看要卖完了,却下起这可恶的雨儿来。 阿明凡答应过别人的事儿,从不抛锚。他从袋儿里掏出手表,看了看,已近十一点,心里头就更急了。身高头一股鱼腥臭,头发也被雨儿涿得滥滥湿,回家去好好洗一洗总要些时间,他想不能再等雨停了,便拉起车儿回菜场去。 “老板,鲢鱼要不要?便宜一点卖给你。” 到了武林路和凤起路的交叉口,阿明向一家饭馆的老板推销剩鱼。那老板话还没说,从店堂里走出老板娘来,珠光宝气的。阿明一看,吃了一惊,那不是小学的同学小燕又是谁? “喂!你是不是住在劳动路在卫东小学读书过的阿明?” “是的是的,我就是阿明!就是阿明!” “这么瘦,快认不出你来了,你怎么做起鱼贩子来了?” “没办法,没办法,混口饭吃。小燕,你怎么开饭店了?” “开了很多年了,跟你一样,也混口饭吃。你这些鱼是不是要卖掉?” “是的。我下午还有点事去,这鱼我进价是一块五,一块四给你,好不好?” “好!都拿进来吧。” 阿明处理掉了鱼,轻松了,再说看到多年不见的小燕,往事涌上心头,感慨岁月如水的同时,也很高兴。 匆匆在菜场旁边的小店里吃碗面,赶回家中汏浴换衣。大衣橱里翻来翻去,那件结婚西装太厚,这天气穿不来,只有小波送给他的一件半新旧的双排扣蟹青色西装穿得出门了。只是阿明瘦了不少,西装穿在身上有点儿大佬佬,不合身,也有些过时。他一看时候不早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拨出自行车就直奔寻梦园。 这是五月中旬天气要转热的季节。阵雨中午边儿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气,有些燠闷,进了防空洞,丝丝凉风袭来,人才感觉舒服些。 阿明三块钱买了张门票,进了舞厅。灯光、舞池、座椅等果然不同于梨园、梦宁园劳保舞厅,装潢考究,且舞曲不是录音机放放的,而是现唱的,有电子琴等伴奏。 也许是杭儿风之故,里面嗡起嗡倒都是人。阿明东张张,西望望,看见里面靠墙头边的卡座上阿芳、春桃在向他招手,便在吧台泡好茶儿想过去。转过身儿去的时候,踫到了他人的身上,茶水溅到了那人的皮鞋上。 那人穿着丝袜儿,被开水烫着了,跳起身来,回转头来想骂。 “咦!是你!阿明!” 阿明正感到不好意思,那人回过头来时也看清了,原来是小燕。 “小燕!是你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阿明,你急个套也跳舞?” “我不会跳舞,两个熟人叫我来坐坐,吃吃茶,看看。” “怪不得上午你急煞活煞要把鱼儿卖掉,原来是为了下午好跳舞。” “呵呵。小燕,你同搭子来,还是同小姐妹来?” “我刚学没多久,饭店忙个中午和晚上,下午就同小姐妹来坐坐,没搭子。阿明,等会儿你来叫我跳。” “小燕,我不会跳,真当的,不骗你的。” “哦,这样的。那你下次鱼卖不掉,就拿到我店里来,我们也好谈谈天儿。” “好的,好的。” 小燕坐到她小姐妹那里去了,阿明便到阿芳、春桃旁边坐了下来。 春桃:“阿明,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阿明:“哦,是小学里的一个同学。” 春桃:“我觉得她面熟不生的,她过去是不是住在省气象局那一带的?” 阿明:“是的,住在红楼,她叫小燕,去嵊泗当过兵,现在在武林路上开饭店。” 阿芳:“我也总觉得有点面熟不生,阿明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春桃,我和你有一次在工人文化宫跳好舞,到她店里去吃过的。她的店叫‘鱼香楼’,炸酥鱼和红烧鱼头特别好吃,你还记不记得?” 春桃:“就是她。小时候我还在同胞社同她跳过牛皮筋,踢过毽子哩!” 阿芳:“那好,舞跳好后,我们就到她店里头吃饭去,阿明你一起去。” 阿明:“不行!不行!我老婆今天要回来吃饭的!” 春桃:“阿明,你一天到晩‘老婆’、‘老婆’挂在嘴旁边,好像少了你老婆就做不了人似的!来!用我的大哥大打个电话到她厂里去,就说晚上去同学这里,要迟点回来,夜饭叫她自家解决!” 阿明:“春桃,这真当不来赛的,下次有机会再去吃过。” 阿芳:“那今天先说好,下个周末你老婆回娘家看女儿不回来,我们跳好后去吃饭,饭吃好再跳,舒舒畅畅搞它个一天,阿明你看好不好?” 阿明:“我也有可能被老婆叫去看女儿,恐怕走不出。” 阿芳:“你个木头!你早个几天同老婆说,周末同学要聚会,叫她早一天同你一起去看了,她周末也就不会来记挂你了!” 阿明:“好,好,我试试看,走得出我电话告诉你们。” 舞曲开始了,“嘭嚓嚓”嘭得了天花板好像都快要掉下来了。那现唱的气氛、感觉果然和放放的不一样,更加嘹亮,更加激昂。阿芳和春桃跳得了香汗直飘,衣服都剥了。阿明边替他们管着东西,边欣赏他们的曼舞和窈窕的身材,卜卜卜地心跳卵抖了。 “阿明,你一拖二呀!”小燕过来了,在阿明旁边坐了下来,嫣笑如花。 “小燕,我哪里有介好的福气?”阿明眼饱肚不饱。 “我看到你同两个美女在一起,还说没福气?” “真的没福气,帮他们看看牢衣服、大哥大。” “这两人到我店里来吃过饭的,都是富婆,其中一个小时候好像住在你家隔壁的,她还有一个姐姐。” “是的,是的,她叫春桃,不过,她是在劳动路小学读的。” “是你老婆?” “不是,不是。” “那是情人?” “更加不是!更加不是!” “还没到哪个程度?” “没!没!没!根本没!” “你真的不会跳?” “这有啥个造话好说的。你有没有看到我同他们跳过?” “你经常同他们一起上舞厅?” “一年也上不了几次,今天正好被你傍到。” “这样的,下一只是慢四步,都站站在那里的,不会跳没关系,我们去跳。” “不敢!不敢!这只舞墨墨黑的,我更加不敢上去了!” “你是不是担心他们两人中其中一人说你、骂你?” “不是!不是!” “如果不是,那你介怕作啥?” “真的不会跳!不敢跳!” “人家邀请我,这只舞还轮不到他们。你和我同学,十几年不见了,我来邀请你,难道你不给我面子?” 【注释】 1虾儿庄:杭州扑克中四张牌儿比大小的一种打法。 2武搡鬼相道:杭州话,指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模样。 第146章 177. 肚疼 欢快而优美的快三步一结束,灯光便黑了下来。还没全黑的时候,小燕一把拉起阿明就进了舞池。阿芳和春桃刚坐下来,水还没喝上一口,见了这情景,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阿明眇见了他俩的神色,心头甚是过意不去,顿生一种冒犯女人尊严之感,但小燕的手也许当过兵之故,很有劲道,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无法挣脱而逃回去,只得像一扇门板似的直挺挺地站着。 这是一首改编过的《小城故事》乐曲,舒缓婉转,轻柔动听。舞厅里墨册铁黑了,几乎看不清旁人的脸。阿明所能看见的,只是电子琴上一盏微弱的小灯透过人的缝隙映照在小燕的一对眸子上,那眸子随着人的晃动而闪现晶莹莹的光来。两人的胸口几乎贴在一起了,不时地摩擦一下,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怦然心跳。一阵阵兰麝之香从小燕的发梢和唇间扑鼻而入,阿明心旷神怡,不由得醉醉然了。 小燕的一只手时尔柔软,时尔有力,握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时地抚摸一下,阿明甚觉愉悦。他没想到慢四步居然能跳出如此情调来,何况还仅仅是个开始,倘若贴得再紧些,山峰再入云些,或许心花怒放而不能抑制勃然之情了。 “阿明,你实实硬的,筋骨做得介牢作啥?放松点,再放松的,摇起来,再摇一点,自然一点。”小燕循循善诱。 “小燕,不习惯,不习惯,我真的不习惯。”阿明初出茅庐。 “看来你真的没和他们跳过慢四。” “真的没跳过,不骗你。” “阿明,还记得小时候的故事吗?” “都记得,忘不了。” “最记得哪一件?” “你骑在我背上,送我香帕,有着丁香味儿。” “还有你给我抲蝌蚪,还有你乒乓输了,我骑你马,用乒乓拍儿打你的光屁股。” “现在想想真好笑。” “小时候真的两小无猜,我觉得那时光最快乐幸福了。” “我觉得也是。你知不知道冬萍和阿雪的情况?” “冬萍到我店里来吃过一次饭,和他老公一起来的。她现在是官太太了,也是全职太太。阿雪在深圳,通话中,她虽不明说,但我猜猜是在酒吧里、夜总会做吗咪之类的行当。” “这眼睛一眨,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再眼睛一眨,说不定我们眼睛就花了,头发也白了,很可怕。” “所以嘛,时间不会等你,只有自己抓住它,该开心要抓紧开心,该快乐要抓紧快乐。” “你好像很想得通。” “今天不知明日事,做人当然要想得通。” “白天里那个是你老公?” “我离婚快三年了,那个是同我姘姘的。” “看来你生活并不如意。” “有啥个如意不如意,能吃会喝,开心每一天就好。” “是的,是的。” “阿明,你急个套介瘦的?肩膀高头都是骨头。” “唉!小燕,卖鱼要起早摸黑,太辛苦,回家还要买菜烧饭汏衣裳。” “那你老婆不做这些事儿?” “她工作也辛苦,八个小时没得停落,路高头赶来赶去的很吃力,胃也经常要痛,所以我好做就多做些。” “看来你是个模范丈夫?” “嘿嘿,不会挣钞票,只能说是个气管炎。” 阿明与小燕你一句、我一句很有天谈,拘束感也渐渐放松下来。两人像西划船儿似的在湖心里慢悠悠地摇晃着,头上是蓝天白云,眼前是青山绿水,要揺出岁月的甜蜜来。 舞曲一般是三遍歌儿,三遍曲儿,这时歌儿第三遍唱起来了,阿明晓得要结束了,趁着灯光未亮,便回到了卡座上去。 春桃:“阿明,抱得介紧,是不是抱得很舒畅、很开心?” 阿明:“没抱没抱,只是谈谈天。” 阿芳:“阿明,我们介熟了,都不去跳,那老板娘一叫,你就跌死绊倒上去了,是不是我和春桃比不上她?” 阿明:“我真的不想跳,是她硬拉着我上去的。” 春桃:“我们两人坐着没人说话,冷冷清清,好没味道。” 阿明:“春桃,对不起了,下次我不同她再去跳了。” 阿芳:“阿明,你是同我们来的,却同别人家去跳,人家看着,我们两人就没面子了。” 阿明:“阿芳,我懂了,下次一定给你们面子!” 春桃:“给我面子,还是给阿芳面子?” 阿明:“两个都给!两个都给!” 春桃:“你要心还真的蛮大的,两个都要?” 阿明:“不敢!不敢!” 三人说说笑笑,开心得很。这时迪斯科的一只英文曲子很好听,阿明也叫不出歌曲的名称,只听到歌词里有“姗娜娜”,舞池里的人都疯了,随着欢快的节奏,摇头晃脑,扭臀摆腰,嘴中哇哇乱哼。春桃一把拉了阿明上去,三人面对着面,而两个美女的姿态极美,扭得了阿明日月星辰、老婆伢儿都忘了。 春桃:“阿明,你在张望啥西?是不是在找抱过的妞儿?” 阿明:“没、没、没!只是看大家跳的样子很有趣。” 阿芳:“阿明,你今天跳迪斯科,就比上次放开多了,如果多跳跳,那肯定也学得会的。” 阿明:“没功夫,不想学,脑子里在想等些回去买啥个菜烧给老婆吃。这买菜每天要调花样,一到农贸市场,头就痛起来。” 吃完夜饭,阿明收好汏好饭筷,想着下午舞厅里动听的舞曲,音乐细胞活跃起来,打开711双卡收录机想听听歌曲。或许长久不用了,或许磁带受潮了,一只喇叭吱里嘎啦响,磁带也老是卡壳,便朝天骂了句“国产货没好货,便宜没好货”,懊恼地关了,坐在窗前想着明天的鱼儿拉到哪个农贸市场去卖——没有固定的地方卖,赶东赶西总不入胃。 “老公,你今天浴介早汏了,衣服都换过了,皮鞋也擦过了,急个套介勤劳?”小露边整理房间,边问。 “哦,这。。。。。。下午菜场里开职工会,安排去耍子儿,所以早上把鱼儿砸掉了,好去开会。”阿明不得不说造话,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你们菜场人少,工会好组织,像我们厂上千个人,从来不组织耍子儿。你们今年到哪里去耍子儿?” “这个上头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不过我也不会去的。” “为啥不去?白耍子儿的,又不要你拿出钞票的。” “我想趁现在有鱼多卖些,夏天一到,鱼儿死得快,那时再挣钞票就有点吃力了。” “钞票该挣的时候还是要挣的,有得耍子儿也要去耍子儿的。” “好,好,到时我报名去。” “老公,家里的电话钞票凑死凑活1凑到五千元了,我想把它装起来,这样同姆妈他们联系就方便了,你看好不好?” “好!好!电话少不了,这两天就去装它好来。” “老公,为了装电话,熬吃熬用,你衣服也没啥个买,到时我到阿芳那里去给你买件两用衫来。” “小露,我下个礼拜五要去同学家聚会,礼拜四我买点菜,到姆妈家里去吃,你看好不好?” “你半个月没去了,是应该去看看雯雯了,她一天比一天发靥了。还有,你是应该与同学、小兄弟们多走动走动,我看你现在像个孤老头儿了,没朋友来往。我衣服这两天就去买来,你也好当出客衣2,不然,也太穷酸样了。” “我要起早,一到晚上八九点钟就想睡了,不是我不想出去走,实在想走也没精神去走,再说这走来走去,总是要用钞票的。” “确实,比起在中心店,在公司,你现在的日子也真罪过泥相,我也晓得你心里头孤独难受,但要吃饭,这也是没办法的。” 阿明想来想去想到最后,决定到马坡巷农贸市场去落脚。在横河做时,他对那里熟悉。这是一条长两百多米的狭巷,两边摊儿一摆,只有一辆半三轮车宽了,而卖鱼的地方稍宽些,只有三个坐地老虎,古荡佬也不多,最有利的条件是那里有两个自来水龙头,还搭着个篷儿,这样鱼儿换水就方便多了,而且落雨也有遮挡了,唯一不足的,就是厕所离得远些。 三个坐地老虎一个姓赵,口吃,大家叫他“刁伯伯”;一个姓项,眼疾,大家叫他“日眼佬3”;另一个是荣富的朋友田鸡。前两个是夫妻一起卖的,田鸡则与他阿弟一起卖。他们是包月付摊位费的,所以其他人是不能摆在他们的位子上的。 阿明一早去马坡巷抢好位子,用吊桶接水换着水儿,坐地老虎紧接着来了,套上皮管子一直放水,放得满进满出还在放。他觉得水不够多,看他们都放满了,就掏出红西湖过滤嘴烟儿给他们,想用他们的管子加点水。他们看了一眼,都掏出自家的好烟儿来抽,不准用他们的管子,他只得用吊桶接。稍微接了些,他们就又套上皮管子,明显是不给阿明用,阿明知道斗不过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有顾客来向阿明问价、买鱼,而阿明毎次要拎起鱼卖时,坐地老虎就炸咙皇天叫开了。鲢爿头阿明卖一块六,他们就叫一块五。阿明气不过,一块五要卖,他们就叫一块四。这样,阿明的生意都逃光了。因为他们有鳊鱼、草鱼、鲫鱼可以赚钱,他没有,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卖。而阿明摊前没顾客时,他们照样卖一块六,甚至卖一块八。他也不能去斗气——民不同官斗,穷不同富斗,斗气是要有资本的,这个道理阿明懂。 坐地老虎到中午边儿卖光回去了,阿明还有大半桶的鱼。而到了下午,一来鱼价没有上午卖得好,二来古荡佬要卖光赶回蒋村去,要死要活地贱价卖,鲢爿头很难养过夜,阿明也只能跟着贱卖。 “唉!钞票介难挣呀!我阿明同他们一样付出汗水,甚至比他们更辛苦,为啥他们挣得到,我却挣不到?”阿明叹息不已。 到了周末这一天,因为同阿芳、春桃说好去寻梦园的,所以他不敢多拿鱼,只拿了平常的一半,约80斤,想早点儿卖光跳舞去。 这是快入梅的季节了,天气有点儿闷佬佬4,身高头粘滋滋的,感觉很不爽。 阿明早饭都在市场里随便吃的,有时烧饼油条,有时豆浆糯米团,这天买了一袋牛奶,一块蛋饼吃。或许那鸡蛋在铁板上没煎透,吃下去没多久,肚皮就不舒服起来,到后头痛得熬不牢只想喳污,只是公共厕所在巷子的中间,离开摊儿有百把米远。他叫旁边的古荡佬看看牢,跌死绊倒跑到那里去。 农贸市场人多,简易厕所里只有两个蹲坑,好巧不巧有人蹲着。阿明捂着肚皮弯着身子咬着牙齿熬了些时间,见那两人喷着烟儿看着报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里面不通风,又闷又臭,他的额角头、鼻头上汗如豆下。 “肚皮痛煞得喽!你们帮帮忙,快点儿!”阿明还第一次吃格种苦头。 “催啥西?催啥西?污总不见得喳个半儿八截的!” “熬不牢,小便池里好去喳的!” 那两个人不照顾他。阿明觉得要出来了,暗骂了那两人一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脱下裤子便喳。一阵嘭呀呯的响,方才舒服了。 回到摊儿里没多久,又痛得熬不牢了。他一摸袋儿,草纸没有了,连忙向对面的住家讨了,再次跑到厕所里去。这次还算运气,有个坑空着,他也顾不得那鱼儿的死活了,喳了个畅。 阿明知道今天污风吃牢了,再说时间也不早了,便赚一角钱一斤,或保本价卖掉了。一轧帐,居然亏了26块,他想想有5条包头鱼,七八斤重,有五六块好赚,鲢爿头算是保本价,这80斤鱼无论如何不会亏得那么多,想不通地拉起车儿往回走。 快走过斜对面一个卖葱的老太婆摊儿时,那老太婆朝他努了努嘴儿,眼晴看向刁伯伯和日眼佬的摊儿,阿明知道亏的原因了,那鱼儿被两个贼子儿偷了好几条去,但他没亲眼看见,也只能自认倒霉。 “唉!这世道!这世道!最好你死的惨,我活得好!”阿明又叹息起来。 【注释】 1凑死凑活:杭州话,本意凑钱,此处为存钱存得相当困难之意。此处的凑,杭州人读“zéi”。 2出客衣:指出去做客人穿的衣服。 3日眼佬:眼晴像白天的太阳只有白色没有黑色。杭州人对独眼龙的叫法。此处的眼,杭州人读“哀”。 4闷佬佬:杭州话,天气有些燠闷之意。 第147章 179. 妙药 为了赶晚上这场舞儿,三个人早早地就开吃了,荤的素的炒的蒸的菜肴很丰盛。阿明只喝啤酒,阿芳和春桃喝的是红酒,还分了一瓶啤酒。其间下里下作的笑话儿乱头说,特别是阿明学着金彪的腔调唱起了那首“虫克出,牙克出,门关出,雨涿湿”的灰调儿,直笑得阿芳、春桃眼泪水都出来了,捧着个肚皮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喝得差不多时,阿芳和春桃叫阿明去把小燕叫上来。小燕忙头刚过,便拿了瓶啤酒进了包厢来,敬了三人各一杯。 小燕:“你们晩上还要去寻梦园跳舞?” 阿芳:“跳!跳!跳!阿明难得逃出来,有什个理由不去跳!” 春桃:“小燕,我看你这个跳跳,那个跳跳,好像没搭子的,是不是?” 小燕:“我只有下午有时间去坐一会儿,是没搭子。” 阿芳:“搭子,搭子,就是姘头!弄得好还好,弄不好淘贼气,还不如像我跟春桃跳跳,安安耽耽,清清爽爽,一点是非也没有。” 小燕:“我那几个小姐妹不大凑得好,也不会走男步,春桃会走男步的,那你们下午去的时候,叫上我,人多也热闹些,只是阿明要一拖三了。” 阿明:“我没时间跳舞,没时间跳舞!” 阿芳:“小燕,阿明是个气管炎,要起早卖鱼的,也不会跳,我们偶尔叫他出来散散心。” 小燕:“他不是春桃的搭子?” 春桃:“我哪来搭子?也不想找搭子!” 小燕:“那你们下午的慢四?” 阿芳:“春桃是怕你来叫,所以拖了阿明上去了。” 小燕:“哦,原来是这样的。阿明,你也应该去学学会了。你看现在舞厅越来越多,跳舞的人也越来越多,为什么?单位停薪待业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些人一时间找不到行当做,闲着没事儿,所以都嗡到舞厅里去消磨时光,轧姘头去了。” 阿明:“也是的,也是的,只是目前我还没时间学。” 春桃:“阿明怕他老婆的小姐妹撞见,慌都慌煞了,坐得离我们远远的,他即便学会了,也做不来搭子。” 阿芳:“是的,他老婆如果知道了,找到舞厅里来吵起架儿来,那以后还怎么跳?” 聊着天儿,时间不早了,他们互留了大哥大号码。小燕打了个七折,春桃抢单买了。 阿明骑车到寻梦园,阿芳、春桃已买好门票在等他了。晚上门票贵,如果不跳午夜场,是10块钱,跳的话就是15块。他们买的是15块,也就是说能跳到子夜12.30分。进入舞厅,跳舞的人档次就和下午不一样了。花枝招展的陪舞小姐,一排枪坐在吧台旁边。进来的都是些穿戴整洁、油光炸亮的帅哥美女。这些人大多数好像不是正儿八经来跳舞的,而是男的来打套儿,女的来钓木狼,搞潇洒的。 阿明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是一个花花世界。他想自家每到晚上八九点钟就睡觉了,而这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便觉得自己的做人实在是苦竹滴滴。可是,他知道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比他更苦竹滴滴的大有人在,至少他有漂亮的老婆,也有眼面前两个如花似玉的阿芳和春桃。 舞曲很好听,不停地有帅哥过来彬彬有礼地邀请阿芳和春桃跳舞,他俩都摇摇头。阿明了解他俩对生活并不满足,都渴求有婚外情,而那些个帅哥,看上去也都是有钱儿的,如果他俩愿意,婚外情想搞谁就搞谁。奇里个怪1的是,他俩似乎不为所动,难道他俩的思想还不够开放?难道他俩真的洁身自爱? 灯光黑下来了,慢四步开始了,阿芳拉起阿明就进了舞池。下午场还有人在正正规规走步子,而晚上场就不对头了,你你我我都抱得个火火热热,舞池就像个沸腾了的充满着肉欲的染缸。 阿芳似乎酒喝多了,从握着的手里,阿明可以感觉到她的热烫烫。酒香、肉香混合在一起,直沁入他的心扉,而动听的音乐使他觉得仿佛在爱河里遨游,欲火于是一点点被点燃起来,只差一阵东风了。阿芳恰如那东风,徐俆地渐渐强烈地向他吹来。 阿芳性感无比,即便她不用手儿在阿明的掌心里传情,也足令他神魂颠倒了,这时何况贴得那么近,高耸的山峰几乎顶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也无力抗拒那魔力,浑身酥几几2的要酥倒了下去一般。 阿芳并没有让他酥倒下去,她紧紧地抱住阿明的腰儿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阿弟,第一次这么紧抱你!” “阿姐,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想问你。” “什个事?你说。” “你在家里是不是得不到幸福?” “是的。” “那舞厅里的男人,比我好看的、结棍的太多了,凭你的相貌,凭你的条件,找一个不要太容易,你为啥不去找一个?” “阿弟,男女之间都讲缘分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便有感觉,有感觉便想亲近,便想得到,你说是不是?” “可凭相貌,凭身体,凭经济,我没有一项能值得你产生感觉的呀!” “我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这样喜欢你。也许你嘴巴紧有安全感,也许你买菜烧饭顾家庭,也许看你卖鱼很可怜,反正不管看见你穿什么衣,说什么话,都觉得好看,都觉得好听,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可我可能会使你白白浪费掉青春的。” “你还是想叫我另外去找一个?” “缘分是寻觅得来了,感情慢慢会培养出来的。” “阿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找到了春桃的缘分,续她阿姐的故事,眼里再看不上别的女人了,包括我?” “阿姐,我并没有答应过春桃什么,就像没答应你什么一样。” “你和她单独出去拷过位儿吗?比如吃饭、喝茶什么的。”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咦!阿弟,你硬几几起来了!” “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阿弟,春桃是不是抱得你很紧,你也这样?” “没像你这么紧,这么有力。” “她不出现就好了!她不出现就好了!” “阿姐,你不要想得那么多,任其自然吧!” 阿明回到家,已是半夜里了,掏出钥匙塞进锁孔,门便自然开了。他以为小露回家了,或者遭了贼,吃了一大惊。推开门儿,屋里头黑漆漆的,拉亮电灯一看,小露不在,也没遭贼。他想出门的时候锁好门儿的,这门怎么开着呢?便检查起原因来,反复看门看锁,再到水池旁一看,才恍然大悟。 那水池边下面的地板上,十公分下粗上细的木柱子,一来年数长了,被白蚁蛀空了;二来用水多了,溅出来霉烂了,所以断了一截,地板也塌了些下去,幸亏上面细的被下面粗的木柱顶住了,不然,屋顶就要塌下来了。由于塌落,地板斜了,门儿便不正了,所以门的锁舌滑了出来。 那水池上头、边上爬满了香烟虫,还有蚰蜒儿、蜒罗罗,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墙高头、板壁上停满了白蚁,有的在电灯泡下飞来飞去。 阿明不敢走拢水池去,生怕突然间地板塌下去,正无奈间,家里头的电话响了。 “老公,都快一点了,你才刚回来呀!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过了,是不是又被同学拖牢打麻将了?” “是的是的。夜饭吃好后没事体就搞几副,你介迟还不睡呀!” “查你岗呀!看你有没有在外头鬼混不回家。” “我格副样子还会出去鬼混吗?鬼混也要有铜钿的,卖鱼一天辛辛苦苦也赚不到二十块。” “这样的,外公外婆想吃包头鱼,你明天卖好后给他们拿一条去。” “明天我有可能卖不了了。” “为啥?” “屋里头的房子要塌了,水池边的柱子已断掉了,我拷了拷隔壁头,他们不在,可能都逃到另外地方去睡了,明天我要去公司叫他们赶紧来修。小露,这几天你就睡在姆妈家,等修好了再回来。” “那你睡在那里怕不怕,万一。。。。。。” “万一塌下来压死是不是?我看了看,屋顶的木椽子和横梁条都相互咬牢的,没刮风下大雨,一下子应该不会塌吧。” “那你自家小心点,听到有吱嘎的声音就赶紧逃。” “有数!有数!” 公司来修了四天,砌了砖头浇了水泥,换了地板刷了墙,总算牢固了。 黄梅季节雨水多,这天阿明去航海的牛角塘拿鱼,那塘边都是烂泥,有点斜坡儿,他不小心脚底一滑,腰别了一下,感觉有点痛。而踏上清泰立交桥,或许用力之故,腰儿忽然就实实硬扳牢了,根本弯不下身儿去。阿明晓得腰肌劳损又发了,叫苦不迭。 那坡儿又长又陡,他直挺挺的,踏也好,拉也好,都使不上劲儿。前面的坡头看得见,但此时对阿明来说,似乎漫长到了天边,要接近它是多么地艰难。天气燠闷,他又套着橡胶雨披穿着高帮套鞋,闷得他汗水加雨水,直湿透了短角裤儿。那车儿不能停,一停就溜坡了,行人都匆匆,根本没人来帮他推。他实在拉不动了,就将轮胎侧斜地靠着人行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用袖口抹着汗雨儿。 火车鸣着笛儿,喷着白烟儿,缓缓地驶进城站去。阿明望一眼还有些距离的坡儿,想象自己是一列火车头就好了,有人添煤,有使不完的劲儿,而且马上可以停站了。可是他还没到终点,前面的坡还要去拼搏。倘若腰好,咬一咬牙就过去了,而腰儿成了这副样子,即便走路都难,何况有重重的一车鱼儿。 他看着鱼儿叠着挤着,那在上面的欢快地呼吸着。有一条鲢爿头拼命地翻上来,但又被其它的鱼儿压了下去。阿明想这条鲢爿头刚翻了身,又被压了下去,也许马上就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而死掉,便想着自家的处境与它无异了。 “可怜的被压着的鱼儿,我无力拯救你,你要顽强,自己拯救自己吧!” 阿明坚定了顽强的信念,拉起车儿一步一步往坡上去。 终于看到希望了,他使出了最后的一点劲,站上了坡头。这时他感到空气似乎特别地清新,风儿也似乎特别地舒爽。他像个斗士千难万难取得胜利之后般地昂首傲视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城市,热泪盈眶。 可是天气闷热,鱼儿要死,坐地老虎霸着水龙头,阿明一下子换不到水,鱼儿都呆白白了。他心急如火,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它们闭上了嘴巴。 腰儿一阵阵钻心地痛,他咬着牙齿,在马坡巷卖完最后一条鱼,感到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便从对家大妈处借了张方凳儿,扑在车架上睡了起来。 菜场经理知道阿明腰病复发了,也很照顾他,当月给他减了一半上交款。 阿明在家休息,没事便翻翻书,但无论如何看不完一整本。他心里所担心的是,天热卖鱼更难了,而这腰儿似乎没有好转起来的迹象。 “老公,你的腰病老是要复发,卖鱼又这么辛苦,你只有九十七斤了,这样子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呀!”小露依偎在老公的怀里,抚摸着他的根根肋膀骨儿,很是心疼。 “小露,卖鱼我倒是习惯了,只是腰肌劳损太讨厌。”阿明也抚摸老婆的脸。 夫妻说着恩爱话,渐渐地兴奋起来,都控制不住爱如潮水,只是阿明的腰儿很难动弹,不得不直挺挺地朝天躺着,只能小露骑上去,他在下面迎合而已。天可怜见,降赐了阿明一副灵丹妙药。第二天他起床来,实实硬的腰板便散了,活动基本自如了。 小露看着他,也感到奇怪。阿明同她开玩笑,说以后腰病再犯,也不去看病吃药了,就做这事儿,她羞答答地笑了。 【注释】 1奇里个怪:杭州人对奇怪、又奇又怪的叫法。 2酥几几:杭州话,有些酥软之意。 第148章 180. 池嬉 炎炎的夏天又来了。知了儿从早到晚鸣叫个不停,似乎嗓子不会哑,叫得人甚是心烦意燥。毛辣虫吞噬着纹丝不动的梧桐树叶儿,一片片都镂成空了。地上满是虫屎,还有虫子掉落下来被人踩扁的糊状。火辣辣的太阳一直晒到晚,房间里闷热得如同蒸笼,即便电风扇对着吹,汗珠儿也不停地往下掉。 每到黄昏,阿明卖完鱼回家来,便烧菜做饭。这几天江大妈全家回乡下去了,他便要升煤炉、烧开水。那公用间没电风扇,更是闷热,加上散不掉的烟儿,他会出汗,浑身浑脑就汗如雨下了。 饭烧好了,菜切好了,等着小露回家来的空隙里,阿明就将大脚盆端进房里去,接了自来水,加一瓶热水,洗起澡来。洗好后,就用剩水拖地板。 这天,他想给房间降降温,便先泼了一盆水在地板上,然而从前头往后头拖。正拖着的时候,楼梯上响起了“嗵嗵嗵”的奔跑声,阿明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楼下酱酒店的老板。 “妈勒个В!你的汏浴水都流到我的棉床上了!你去看看,枕头上面都一塌糊涂了!” 那家酱酒店是夫妻承包的,晩上睡在下面的阁楼里。那阁楼正好在阿明放沙发、冰箱的位子下,而这地方的地板有点霉破了,缝儿有些大,加上水池边的柱子塌过,便有点儿倾斜,所以水都从这里流下去了。那老板年纪和阿明差不多,但要高出半个头,人也壮实。他一副凶相,开口就骂。 “老板,有话好好交说,你开口骂人作啥?”阿明听到他骂人,气头也上来了。 “老子骂人急个套?你把老子的棉床都弄得一屎八脚了!” “天太热,今天倒了一些水在地板上,下次我注意就是了。” “那你给老子都去弄干净来!妈勒个В!” “你再骂一句!” “骂你急个套?妈勒个В!” 阿明丟了拖把,一个晾叉叉住他的喉咙,推倒在水池上,拎起一拳拷在他的眼睛上。两人从上头一直打到楼下。在楼上地方小,阿明卖鱼拉车炼出力道的,人又灵活,倒也不吃亏,到了下面,老板人大手长,被他撩了两拳。这时金彪、金牛等打牌的、乘凉的人都嗡了上来,你拉我拉,拆劝开了。 阿明回到楼上,炒好菜后等老婆回来,天都黑了,她还不回来。正望间,老大阿贤来了,刚要问打架儿的事,只听得楼下乒乒乓乓地响,“打架儿了”的声音传了上来。阿明和老大晓得不对了,抄起小凳、啤酒瓶就蹦下楼去。楼下在混战,老三阿虎拿着块红砖,鼻子里流着血,冲向老板去。老板的两个舅佬就住在对面的元福巷口,也蹦了过来。一场混战,打得难解难分。 老板跑回店里,高举着一把雪雪亮的菜刀蹦向老三。阿明一看危险,便直冲而上,用力夺过菜刀,“啊”地一声大叫,上前要劈老板,但手臂被金彪他们拉住了。老板和他的舅佬一看阿明这副要拼命的吃相,都退开一丈外。 这时勇进派出所的民警骑着自行车来了,收了菜刀,一问情况后,叫他们明天去派出所处理,晚上如果哪个再动手,就是那个错。 阿明和兄弟回到了楼上。原来小露回家来,看见赤着膊儿穿着睡裤的老公在门口同老板打架,便先去红门局叫老大,再去大井巷叫老三。老三蹦将来,见老板躺在巷口的竹榻儿上睡觉,问了小露是不是他后,也不说话,跳上去骑着就是一顿乱拳。老板吃亏了,突然拿起墙头边的红砖砸在了老三的鼻头上。老三夺过了砖头,追着他砸,这时阿明和老大下来了,于是一场混战。阿明也没大的吃亏,只是背脊上被老板娘抓得长一条短一条到处是指甲痕。 第二天阿明卖鱼回来,看到老板戴着一副墨镜坐在店堂里,显然眼睛被拷坏了。他三天没去派出所,也没民警来找他,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阿明觉得脏水流到下面去总不大好,拖地板就小心些,而夜饭吃好后,便端着只脸盆到菜场里去洗澡了。小露也讨厌天热,家中洗洗不方便,回娘家去了。 春光易逝人渐老,少年欢笑荡无存。 忆昔壮志满胸腹,而今劳碌为家辛。 寒门紧闭断旧友,空街急待买鱼人。 何时脱却落魄锁,如鱼翩然舒贫身? 毎到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虽然有塑瓦篷儿遮挡,热气还是逼进来。对面的猫儿躲在荫凉处,眯着眼儿,偶尔睁开来,朝阿明懒散地看一眼。狗儿依旧忙碌着,跑过来,跑过去,一路嗅闻着,然后叼起鱼贩子吃好丟下的骨头,警惕地钻进旁边小区的铁栅栏里去。巷头巷尾几乎没有行人了,阿明扑在车架儿上,睡意一阵阵袭上来,眼皮儿重的像铅儿似的要合拢来,但他不敢猪瞌冲,生怕鱼儿死了,生怕鱼儿被偷了。 下午的生意起码要从三点钟开始,阿明思量家计,为了多赚点钱儿,上午便不贱卖,而是希望其他鱼贩子早点卖光。如果坐地老虎卖得只剩下十条八条、十斤二十斤的,又急着想回家去,他就低价吃进来,好叫他们走。同时,也希望下午古荡佬少来几车鱼。这样鱼儿一少,那么价钱就能卖得好了。 他感到自家的诗意不像从前那么能天马行空了,而更像一条渐渐枯竭了下去的溪流了。可是他不肯放任溪流最后的干涸,竭力想掬住些清水洒在落寞的心坎里,于是趁着中午空闲的时光,今天搜肠一句,明日刮肚一段,摇头晃脑做起诗儿来。 “阿明,在打瞌冲呀!” 阿明正迷迷糊糊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睁开眼,一看是小燕,有些吃惊,便站起来,将凳子让给她坐。 “小燕,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有些时间没踫到了,我不能来看看你吗?” “能看,能看。你怎么下午不去跳舞?” “天太热,阿芳、春桃下午不跳,晚上叫我出去跳。” “你晚上要看店的,怎么走得出?” “那房子租期到了,烟气太重,也太吵,楼上住家有反映,所以不能继续开了。我在找叧外的房子,路上想到你了,便顺便来看你了。” 这时有人推着自行车过来,叫卖捧冰。阿明一看箱子里的棒冰没烊掉,便买了两支赤豆棒冰,给了小燕一支。 小燕问了一下阿明卖鱼的情况,然后说:“阿明,天介热,我很想去游泳,明天或者后天晚上你能不能陪我去?” 阿明记不起之前什么时候游泳过了,一听到游泳,想起小时候大闹西湖,便有点儿兴奋:“现在西湖里可能游不来了,要抓的。” “谁说到西湖里去游呀!” “那到哪里去游?” “到天水桥的向阳游泳池去游。” “不去!不去!” “为啥不去?是不是老婆要管,走不出?” “老婆这几天倒是不在家,回娘家去住了。” “那正好可以出来呀!” “小燕,天这样热,游泳池里的人肯定嗡起嗡倒的,万一被熟人撞见了,家里头就没得安耽了。” “你个木头!如果傍到熟人,我们可以假装不认识的!” “这倒也是。可是阿芳、春桃要叫你去跳舞呀!” “我就说没空,他们也不会想到我和你去游泳了。” “万一他俩知道。。。。。。” “阿明,你怎么有那么多‘万一’,怪不得阿芳、春桃要臭你是个‘万一先生’。其实我叫你去游泳,只是想回忆回忆你小时候救我的命。如果没有你,我能活到现在吗?” “小燕,这。。。。。。” “别说了,就明天晚上,八点场,池里见!你不来,我就赶到马坡巷来打你屁股!” 小燕走了,走得很是俏丽模样,尤其是那薄溜溜的直筒裙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现出她窈窕的身材,这叫阿明情涟迭迭,心逐池波了。 “阿明,格个是你的套儿呀?哪里去弄来的?帮我弄一个啰!”田鸡唧唧。 “哎呀!格个美女看过,我晚上抱老婆都没劲道了!”日眼佬另一只乌珠儿也快翻白了。 “这。。。。。。这。。。。。。这是马。。。。。。马。。。。。。马坡巷、巷的一。。。。。。一。。。。。。一朵花、花呀!”刁伯伯的嘴巴更加刁了。 阿明同他们有点儿混熟了,小燕一走,这帮贼伯伯便都过来说,口内水乱飞,乌珠儿也快弹出来了。 第二天阿明早早收了摊儿,回家换洗了一下,马上出发。这主要是担心阿芳在门口吃饭、乘凉,万一问起他穿得干干净净到哪里去就尴尬了,还有小燕晚上也不同他们去跳舞儿,如果联想在一起,下回突然之间问起他某某天去哪里了,接口令不好,就黄出来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阿明在中山北路上吃了碗过桥米线,时间还早些,便荡发荡发到中北桥上去看夜运河。岸上的灯光像两条火龙似的没个边际,桥底下还有载着黄沙、水泥、板材、煤炭的船儿来来去去。船儿的甲板上男的赤着膊儿,挖着饭儿,听着收音机;女的端着盆儿,倒着水儿,也有的在洗头儿,汏脸儿;小孩子则赤着卵儿,喳着西儿,唱着歌儿。他想想他们的日子比自家还要辛苦,心态的恶辣平静了些下去,虽然还有波浪,但不那么汹涌了。 时间扣着扣1,阿明买好门票进了游泳池去。里面的灯光十十亮2,水儿碧碧清3,深水池里人倒不挤,浅水池里则蚂蚁哄鲞头,挤得了一塌糊涂。 阿明东张西望找小燕,找得了头都晕了,靠在深浅交界处的池壁上歇气,想想小燕或许有事儿来不了了,或许放了他的鸽子。正乱想里,“哗啦”一声,水花儿开来,小燕在他面前冒了出来。 阿明被水溅了,一时没看灵清,等他看灵清,小燕的双手已搭在他肩头了,而身子由于站不到底,浮起在水面上。 “阿明,我晓得你会来的!” “答应了你,总是要来的,不然,你要拷我屁股的。” “哼!你要是不来,下次舞厅里傍到,我就不理你了!” “小燕,你急个套介会躲猛子的,啥个时光学会游泳的?” “我在嵊泗的岛上当兵时,经常去海里冲浪的。阿明,去!我们去游一圈!” 他俩并排并地游向了深池,阿明好久不游了,加上人有点儿疲劳,50米打了个来回便感到吃力了,便游回到浅池里歇力。小燕也游回到他身旁,拢着湿漉漉的头发,直朝阿明看。 阿明被她看得难为情起来了,避开她的眼光,一个猛子游到了池壁旁。小燕见了,也是一个猛子。他正张望着,忽然感到腰间痒兮兮的,望水里一看,看到了小燕。 小燕浮起身儿来,朝阿明泼水儿,阿明也向她回击。水花儿满天飘,他俩玩得好开心。 “阿明,小时候没你救我,或许我不知投胎到哪儿去了。”小燕缓缓地靠上了阿明。 “是呀,好活坏活,活着就好,假如活得开心,那就更好了。”阿明双手搭住了在他身前的她的腰。 “听阿芳、春桃说,你好像活得很累。” “小燕,说实话,我生活上是有点儿累,但感情上似乎没觉得累。” “那就是说,你们夫妻感情还可以。” “是的。像我今天溜出来,她肯定要查岗,虽烦,但甜。” “她查你岗,等一下你回去怎么说?” “只能说假话,就说在下面乘凉,听不到电话声。” “夫妻两人,每个人都要有各自的空间,不然,活着就累了。” “只是要把握好,夫妻的空间太大会伤情,太小会乏情,没了会腻情,最后要断情。” 【注释】 1扣着扣:杭州话,正好、差不多之意。 2十十亮:杭州话,十分亮。 3碧碧清:杭州话,非常清澈。 第149章 181. 烛香 城市安静了下来,运河也安静了下来,所有的飞尘和喧闹仿佛都沉入了河中,了无痕迹。路灯沿河亮着,河面闪烁着银光。这光亮带给人们更多的是柔情蜜意,抑或对沧桑人世的回忆。杨柳条儿在夜风起来后,微微地摇曳着,似要摇出酸甜苦辣,似要曳出喜怒哀乐。月儿羞答答地显露在树枝间,寂寞地似在窥视着河边的对对情侣。情侣们相牵着手儿,或相偎着,在夏花的芬芳里,绵绵细语。 阿明和小燕在河边的木条椅上并肩而坐。没有像在泳池里肌肤相亲的感觉更美妙了,他俩的距离忽然因此而嬉近了不少,坐着便不那么拘拘束束了。 “阿明,今天游得开不开心?” “开心,开心。” “我看你都激动了。” “是有点儿激动,呵呵,不好意思。” “有啥个不好意思,你不激动,我反而觉得你对我冷淡,对我没兴趣。” “呵呵。” “阿明,有件事儿我想告诉你,但你要向我保证,听了以后不好去问他们的。” “啥个事儿介神秘兮兮的,你说吧,我向你保证。” “阿明,这样的,我在店门关掉的前一天,下午舞儿跳好后,请阿芳和春桃来店里吃一顿,时间还早,他们就在包厢里休息。我上去想给他们送饮料,刚推开一条缝儿,看到的样子,听到的话,吓了我一大跳。” “啥个事体好介吓人的?” “我、我看见春桃骑跨在阿芳的腿儿上,双手搂着她的脖子,嘴里说着——说着。。。。。。” “说着啥西?” “说着‘好阿明’。阿芳也抱着她的腰儿,说着‘坏阿明’。阿明,他们亲呀摸的,两个人的表情、动作太、太那个了!” “有格种事体的!” “我看了肉麻煞了,汗毛都竖了起来,便蹑手蹑脚逃了下去。阿明,我记不清是在钱王祠,还是在一公园的旁边,反正在那一带,开了一家酒吧,叫‘同志酒吧’,一开始我搞不灵清,问了小姐妹才知道。你晓不晓得酒吧里搞啥西的?” “我不晓得。” “就是男同男、女同女乱搞的那种。” “这样也好搞的?” “同性恋,你不懂,我就不说了。总之,你傍到他们,不要问起这件事。” “我晓得了,不会问的。” “阿明,后来我想,怪不得他们不欢喜同男人家跳舞,说不定就是你害成他们这样子的。” “我可是没去害他们。” “他们叫着你的名字,不会没有你的因素。” “这我没办法呀!女人家脑子里急个套想,我真的搞不清。” “阿明,这件事你自家有数帐就好了。” 小燕打的走后,阿明脑子里满是阿芳与春桃的情景,简直不敢想象。可是,小燕说话的神色和口气,不像是在他的面前戳他们的蹩脚,于是为他们感到可惜起来。 “阿明,都十一点了,你才回家呀!弄得介忙呀!”巷口依然有不少人在乘凉,阿明自行车刚弯进,阿芳就从藤躺椅上拗起身来问。 “哦,在丈母娘家里,有点事回来迟了。”阿明搁着自行车,喳个假污。 “阿明,天气介热,困搞也困不着,来陪美女坐坐。”金彪在给阿芳摇扇儿。 “好,好,踏得了汗出淋淋,我上去拿块毛巾就下来。”阿明回答。 阿明回到屋里,脱了衣裤,换上睡裤,用毛巾揩了把身,赤着膊儿下楼来。阿芳端了碗冰的白木耳莲子汤给阿明。 金彪:“阿芳,我没得吃的呀!” 阿芳:“刚才不是给你吃过西瓜了!” 金彪:“你是不是给阿明补补身子呀!你看他,肋膀骨儿好当手风琴弹了!” 阿芳:“他福气没你介好,麻将抄抄,老k打打。” 金彪:“老子今天又输了二十多块,让给他们来了,再输下去,只剩个屁股了。” 阿芳:“主要是你一天到晚灰调儿唱坏的。” 金彪:“一搭肩膀二**,三摸大腿四摸虾,五打口s六进洞,七上八下九抽动,十В十В真舒服。” 阿芳:“死开去!死开去!你又来了!” 金彪:“哈哈,老子一天不唱歌,日子就不晓得急个套过?” 阿芳:“迟早要唱死的!” 金彪:“黄瓜儿呀,跟着丝瓜儿荡,荡到哪里呀,算哪里;等到了,两只脚儿呀,笔笔直1,我就朝西去,见阎王。阿明,格碗木耳汤吃下去,对阿芳有没有想法?” 阿明:“对阿芳有想法的人不要太多,哪里轮得到我?” 金彪:“格批骚胚每天热脸孔搨阿芳的冷屁股,搨得没劲道了,都在里面搞,不死出来2了。阿明,你看阿芳的两条腿儿滚滚壮3,我利都利几4煞了,恨不得摸摸它!” 阿芳:“死老板!叫你死开去,还不死开去!” 金彪:“阿芳,你表我给你煽扇子了?” 阿芳:“哪个要你煽?” 金彪说够了笑话儿,摇着扇儿,哼着灰调儿到店里去看打老k了。阿芳叫阿明坐些近去,阿明看她老公在路灯下打老k,不敢坐近去,阿芳便将藤椅子移了些过来。 “阿弟,这段时间你介忙呀,弄得了介迟才回来?” “阿姐,我同丈母娘、老婆谈了些天,所以回来迟了。” “好些日子我们不一起出去了,春桃今天晚上还在记挂你呢!” “你们今天去哪里跳舞了?寻梦园?” “寻梦园晚上的舞儿跳不来的,都来搞情调、寻开心的,很多人不会跳,跳得不好,撞来撞去的,没味道,我们这几天在工人文化宫跳,里头空调很阴凉,人不多不少正好。什个时光我带你去文化宫见识见识?” “文化宫离家里太近,熟人肯定多,不去!不去!” “你呀,做人就是慌这个,慌那个的!” “家里头求个安耽。” “那9月10号是财神菩萨生日,你这天晚上一定要抽出时间来,同我们去上天竺烧香。” “春桃搞投资的,你做生意的,都相信财神菩萨,是应该去烧香的,我不相信财神,老婆也晓得的,烧香去不合适。” “你就同老婆说,求财神保佑你卖鱼发财。” “万一老婆要同我一起去呢?” “那我们四个人就一起去。” “同你去还可以,春桃在,绝对不来赛,我老婆这方面肚量很小的。” “那什个套的,你不要提起这天是财神菩萨生日,就说是教师节,有同学做老师了,去会一会,这样可不可以?” “做小学老师倒是有一个了,不过是个女同学。” “你个木头!不好说成一个男的!” “那我又要同老婆说造话了。” “该说的造话还是要说的,不然,做人太没意思了。” “阿姐,我老是说造话,都快成造话精了,只怕某一天撞头,那老婆同我就不安耽了。” “你介慌作啥?我和春桃不说,哪个晓得?你说话做事又这么稳重,总不见得自家去对老婆说出来。” “那天烧香的人肯定多,万一。。。。。。” “你个‘万一先生’,还有二十多天,你慢慢交想好,就同老婆说。” “唉!做贼也不过如此呀!” 金牛、阿雄他们出来了,阿明赶紧闭了嘴,假装打起哈欠来。两个贼伯伯又寻起了阿芳的开心。又坐了些时间,阿明便上楼去了。 秋风起来了,树叶儿有些倦意了,不再油光炸亮了。福祥没行当,跑到山东去弄蛐蛐儿,回来后拿到岳王路花鸟市场去赌、去卖,有不少蛐蛐儿逃了出来,钻进公用间的煤饼、垫砖里头,叫得个热闹。 “小露,我有个同学考进小学做老师了,还有一个也调到区委党校做讲师了,10号是教师节,他们请同学吃饭,叫我去参加,所以你这天夜饭自家解决。” “那我回姆妈家去,你不要又搞得深更半夜回来,还要卖鱼的。” “有数,有数。” “老公,你一天不卖鱼,就一天没收入,10号好像是财神菩萨生日,我晓得你只信观世音菩萨,但财神还是要拜拜的。” “财神我向来不拜,我只拜观音,再说我10号要去同学会,以后再说。” “老公,我晓得你卖鱼辛苦,但钞票却挣不多。现在人家都越来越富了,我们还是看不到希望,雯雯的生活费一交,其它日常生活一开销,就没多少好存起来了。” “小露,我已经挖空心思了,也拼尽了自己的力量。你也看到了我这副样子,身上的骨头可以当琴弹了,可是我真的没有其它办法呀!” 阿明说到这里,想到读书无用,竟成鱼贩,又如此辛苦,做人落魄到这般地步,忽然一股从未有过的酸苦涌上喉间,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直哭得七星倒挂,乾坤颠倒。 小露还是第一次看见老公哭,而且又这般地伤心,拼命地抚摸、安慰,说饭总有得吃的。隔壁邻居以为他俩吵架了,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阿明哭了些时间,在老婆的劝慰下,便收住了泪水,一夜头翻来覆去睡不熟。 打的到了灵隐,便要步行上山了。天竺山的下天竺法镜寺、中天竺法净寺和上天竺法喜寺,阿明曾与小兄弟们去玩过一次,但印象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法喜寺的香火最盛。如今这三寺修葺过了,规模更大些,而弯来弯去的小道拓宽了些,两边的农舍也翻新了些,只是溪水没有变,依旧潺潺的。 杭州佬相信上天竺寺不亚于相信大名鼎鼎的灵隐寺。这一天的晩上,小道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儿。阿明生怕被熟人撞见,落后阿芳和春桃一丈外。 他是在官巷口等的,阿芳和春桃坐着的士过来接上他,先到杭州饭店对外营业厅吃夜饭。那饭店里的酱爆田螺、油焖大虾极好吃,吃得阿明连连咋舌。吃好后,再打的到灵隐。 那天天气极好,群峰簇拥着巍峨的上天竺寺,飞檐斗拱和琉璃瓦面在月亮和烛光的照耀下,亮光光的;微风吹着松竹林,发出的悉悉索索声伴着山泉的叮叮咚咚,在寂然空谷里如同天籁;不时有钟磬声传出,更添了几分寺庙的庄严;无数善男信女挤挤挨挨,摆果献花,燃烛烧香,虔诚地敬拜着菩萨。 这时,从高处的寺廊里吹下一阵风儿来,风儿中带着幽幽的早桂香气。阿明贪婪地闻着这股清香,忽然间想起那年子与阿娟在馒头山的烧香来了。寺庙大同小异,他望着正在烧香的阿芳和春桃,顿觉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暗暗唏嘘。 “阿明,你呆鼓鼓站着作啥?快过来烧香!”阿芳喊。 “阿明,烧烧香,拜拜财神,就会发财的!”春桃叫。 据说烧香的蜡烛和供香不能用他人的,阿明在进寺时便买了两支红烛和一把黄香。而这上天竺寺是供奉观音大士的,今日却来拜财神老爷,他还没想好到底是拜观音呢,还是求财神,所以犹豫着。阿芳、春桃这一喊一叫,他便到了烛架前去,点燃蜡烛插好,又将燃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手合十。 财色皆阿明之所欲。无财,苦海无边;无色,生活无趣;无财无色,做人白做。然而此刻,他眼前所浮现的不是财神菩萨,而是观世音菩萨,于是边拜边祈愿: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阿明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心想事成、一帆风顺;保佑小露、雯雯和父母、兄弟和和睦睦、健健康康。” 阿芳:“阿明,你今天拜了财神,财神收到你的香烛后,一定会保你发!” 阿明:“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春桃:“上天竺很灵的,阿明你发了后可不要忘记我们噢!” 阿明:“不会忘记,不会忘记。” 【注释】 1笔笔直:杭州话,非常、很直之意。 2死出来:杭州话,走出来之意。 3滚滚壮:杭州话,非常、很壮实之意。 4利几:杭州话,肉麻,但带有喜爱的意思。 第150章 182. 牵手 一到涌金门头,阿明便会想到《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死在这里,现在水城门没了,成了西湖水域管理处所在。 云影波光,青山矗塔,依旧在晨曦中,英雄好汉早已化为烟云了,阿明常为之唏嘘。 西湖起鱼了,他每天赶到那里去进货。虽然不用起早了,但有时到10点光景船儿才抲鱼回来,拉到市场里再卖,营业的潮头都过了,而要等到下午了。下午潮头短,深秋天又黑得早,一篰儿鱼总有一百五六十斤,如果当天不卖光,养过夜要死不说,还要影响到第二天的拿鱼。所以,阿明要死要活要卖它光来。 只是鲢爿头1斤半到2斤最好卖,而西湖的鱼儿小的起网时就放掉了,抲上来都是2斤以上的,以3斤左右为多,很是难卖。而杭州佬总觉得西湖里的鱼儿有泥腥气,这就更加难卖了。 其实,过去西湖里的鱼儿是有泥腥气,而现在有挖泥船儿每天不停在挖,淤泥少了,钱塘江的水儿再放进来,水因此干净了不少,鱼儿的泥腥气几乎没有了。 阿明看着那大大的鱼儿,愁都愁煞了。这一天,一条鲢爿头跳出桶外来,他正为卖不光而发愁,忽然灵机一动,便向对面大妈借了把菜刀,把那条鲢爿头掼死,刮了鱼鳞儿,对着它的背脊一刀剖开,挖了鱼腮儿,去了肚肠,洗了个干净,分片卖。 下午的顾客都匆匆忙忙要回家烧饭去的,一看鱼儿现掼死分片卖的,就不用回去刮了剖了,而且价钱也可以,便纷纷买了。这样子,天黑之前,一车鱼儿肯定卖光了。于是阿明天天如此,也卖出名了。 一般统货每斤进价是1.60到1.70,整条卖1.80到1.90,剖成片儿后卖2.40到2.50,如果顾客光要鱼头就2.80,鱼身2.60,鱼尾2.30,这样子卖,赚钱更多些。 “阿明,你介忙呀!你看,哪个来看你了?” 阿明这天下午正忙碌着,听到小燕的声音,抬头一看,她后头站着冬萍。 “冬萍!”阿明看到心仪中的班长,几乎要跳起来了。 “阿明,好多年不见了,要不是小燕带我来,你瘦得我不敢认你了。”冬萍惊讶的样子。 “鱼鳞儿、鱼腥气溅着不好,如果你们没啥事体,对面的凳子上坐一会,我还有几条鱼马上就卖好。”阿明看他们穿戴整洁,叫他们去坐。 “没事体,你慢慢来。”冬萍道。 阿明心里头激动得一塌糊涂,赶紧把鱼儿卖光了,洗干净手,到对面去说话。 冬萍:“阿明,你卖鱼卖了多少时光了,介介瘦1,是不是卖瘦的?” 阿明:“我差不多卖了一年半了,起早摸黑,吃不入胃,睡不安耽,所以瘦得像个排骨将军。” 小燕:“阿明,冬萍中午到我新开的店里来吃饭,说起了你,所以我们一起来看你了。” 阿明:“冬萍,刚才你说不敢认我了,假如在路高头傍到你,我也不敢认你了。” 冬萍:“我和小时光变了不少,是不是?” 阿明:“那倒没啥大变,漂亮不说,就是这副富贵相,我这个下里巴人急个套敢认你这个阳春白雪?” 小燕:“阿明,冬萍现在是市长夫人了,她老公前不久又升了官,调到外地的一个市里当市长去了。她坐坐吃吃,不像我们要做死做活。” 冬萍:“小燕,你做饭店的老板娘日子应该是好过的,只是阿明有点儿罪过相。” 阿明:“冬萍,每个人的命都是生好的,该富的富,该穷的穷,该当官的当官,该做工人的做工人,半点由不得自己。” 冬萍:“阿明,你不能动动脑筋做做其它生意的?” 阿明:“唉!晚上头千条路,日里头一条路。小时候卖鱼,大起来还是卖鱼,生好的命。” 小燕:“阿明,我的新店开在汽车东站小商品市场旁,到时同冬萍约好,我请你们,好好交坐下来谈谈天。” 阿明:“这段时间没空,西湖鱼儿一断,又要到古荡去进了,趁现在好挣,多挣些。” 小燕:“西湖还要抲多少时光鱼儿?” 阿明:“大概还有十天。” 小燕:“那十天以后我们联系。” 阿明:“到时再说吧。不过,今天傍到冬萍,我肯定会来的,只是先说好,这顿饭我来请。” 冬萍:“阿明,小燕,我看你们都辛苦,挣钱不容易,饭还是我来请,就这样说定了。” 阿明晚上再也睡不熟了,翻过来,转过去,小时候与冬萍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出来,而岁月似乎把冬萍变得更加雍容华贵了,一颦一笑无不透露女人高雅的气质。他觉得自家是只癞蛤蟆,从前是,现在也是,如今那只白天鹅又飞现在他生活的天空里,如此地美丽动人,如此地勾魂摄魄。 “老公,你今天翻来翻去作啥?是不是又在想着明天卖鱼?” “是的,是的。我现在觉得西湖的鱼儿同我最有缘分。” “鱼儿又不是女人,要什个缘分不缘分?” “小露,你不懂,人家怕卖西湖的鱼,一来怕鱼大卖不掉,二来怕顾客说有泥腥气,我现在是生意活络做,棺材劈开卖,再大也不怕,跃帐也好,每天四十多块好赚,如果西湖天天抲鱼就好了,可惜只有春秋两季,时间也短。” “你以为西湖的鱼儿抲不光的呀!人要一天天大起来,鱼也要一天天大起来的呀!” “这倒是的。小露,我最怕到古荡去拿鱼了,路远,又是二道、三道的,价格贵,鱼又熟几几,没多少钞票好赚。” “那你就跟着荣富到塘里去拿鱼呀!” “小露,你不晓得,元旦一过,鱼塘就屯鱼了,都要等到春节前才抲,好卖好价钱,所以这个时候是个空档,只能到古荡去。” “那有得赚最好,没得赚也没办法的。你表去想了,早点睡,省得后半夜又像只死猪!” “哦,哦,睡了,不想了,免得又要被你骂。” 汽车东站在城郊结合部,艮山西路与新塘路交叉口,四周都是狭街陋巷,脏、乱、差中却透出商品经济的蓬勃气息,熙来攘往的都是些做生意的人,瓜农小贩则占据着人行道和路面,大声吆卖。 小燕的新饭店开在大运河边,离东站小商品市场不远,环境倒还清静,装潢在那一带也算有档次。天气虽然有些寒冷了,但生意还不错,来吃的大都是市场老板的模样。“鱼香楼”三个霓虹灯字儿倒映在河里头,闪烁着缤纷。柳叶儿都脱光了,丝丝条条的像寂寞的女人恻立于淡淡的月色里。 阿明、冬萍和小燕坐在临河的包厢里,谈论家常。生意忙起来了,小燕被喊下楼去,于是包厢里只剩下阿明与冬萍了。 小露与厂里的小姐妹去厦门、深圳玩了,大概要一周时间,阿明便借此机会溜出来,来见他的班长。 “阿明,你工作虽然很辛苦,日子过得也很窘迫,但夫妻感情不错,这是最重要的。”冬萍的脸儿有点郁郁。 “冬萍,你知道我生来就穷命,所以我始终抓住夫妻之情不放,以求得些心灵的慰藉。”阿明肺腑之言。 “阿明,本来我想送你茅台、香烟、手表、羊毛衫、呢大衣什么的,但想想不妥,你拿回家去不好交待,所以想来想去送你一件玉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冬萍说完,从挎包里拿出一只红盒子。 那是件弥勒佛的玉佩,阿明不懂玉器的好坏,但一看白晶晶2、光洁洁的,就很喜欢,再一看标签,8888元,吓得舌头都缩不回去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怕回家去交待不清,哪里敢收。 “冬萍,这、这。。。。。。”阿明连连摇头。 “怕拿不回家去吧。”冬萍将标签拿掉,放进盒子,丟到窗外的运河里去了。 “冬萍。。。。。。” “来!过来!我把它给你戴上。嗯,好看,哈拉菩萨会保佑你笑口常开的!” “介贵的东西。。。。。。” “阿明,不瞒你说,我家里吃不光,穿不完,这种东西要多不少,满抽屉都是。我想这件东西适合你,你挂在胸口,每天看到,就会毎天想起我。” “冬萍,你是市长夫人,我哪里敢想你?一个弯拐儿,某一天说不定我就到笼儿里去了。” “你说得太吓人了。阿明,说实话,我不愁穿,不愁吃,但生活过得还没有你快活呢!” “你这样的生活还叫不好,那天底下的人就没好生活了!” “话虽说如此,但你读过书,知道有一样东西比这更重要。” “难道你情感上不如意?” “我除出管家,还是管家,他一天到晩忙这忙那,回来半夜三更的,几乎都是醉醺醺的,也几乎不过夫妻生活,而现在他调到外地去了,就更不用说了。还有,我看着今天这样,明天那样东西,当然还有钞票,天天夜里头提心吊胆的,生怕半夜里有人来敲门。你说,这日子过得快活吗?” “这倒也是。那你把儿子弄好后,可以找点事体做做的,比如同小燕出去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 “这我也想过,但我原先经常陪老公出去应酬的,大大小小认识的人不少,到那些娱乐场所去,即便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如果传到我老公耳朵里,不就要出事体了吗?” “那你整天闷在家里头管大人,管伢儿,日子也确实过得气闷得煞。” “所以嘛,日子过得不开心。” “唉!冬萍,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人不晓得一人事。” “阿明,我送你这件东西,不要给小燕晓得,传出去不好听。还有你回去同老婆急个套说,总不要我来教你吧。” “我就说玉贩子到市场里来推销,我看了欢喜,八十八块钱卖来的。” 小燕忙得差不多了,便进包厢来。三人边喝酒,边说读小学时发靥的事儿。 小燕:“阿明,其实我们三人当中,表看我和冬萍日子过得好,其实在夫妻感情上,你最好了。我看你呀,生来就是桃花命。” 阿明:“小燕,我哪来介好的福气?” 小燕:“你还说没福气?你老婆虽然我没看见过,但听阿芳说又年轻,又漂亮,两人也恩爱,我是有名无实,冬萍是有实无名,将来或许都是一场空。而你,实实在在一个家,每天能陪老婆看电视,谈心思,可以推心置腹,同甘共苦。我们呢?却隔着一层纸。我不是原配,你防我,我防你;冬萍是伴官如伴虎,吃穿不香。所以,我们都羡慕你。” 阿明:“这只是一个方面,不是全部吧。感情像房子,钞票像支柱,支柱不牢,房子说倒就倒了。” 冬萍:“这也是的。不过,有再好的支柱,夫妻同床异梦,房子总是空的。” 天色不早了,回家的时候,冬萍叫阿明沿着运河走。 那天的月儿被一层薄薄的云雾时遮时掩,不甚光亮,朦朦胧胧地照在运河上。运河的浪头拍打着堤岸,发出的声响似在埋怨云雾对月儿的刻薄。灯火熄灭了不少,城市疲倦了似的沉寂无声,偶闻从岸边低矮的屋棚里传出来的猫猫头哭啼声。 “阿明,我越来越厌倦生活了。” “觉得虚度日子?” “是的。常常一夜到天亮,睡不安稳。” “那很伤容颜。” “精神空虚比物质空虚更可怕。” “没想到你这样的贵妇人也这么烦恼。” “阿明,小时候我们牵过手吗?” “牵过。” “那你再牵我。” “。。。。。。” “牵呀!” 【注释】 1介介瘦:杭州话,很瘦。介读“嘎”。 2白晶晶:杭州话,白色而晶莹。 第151章 183. 裂痕 阿明看着心仪的冬萍,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这幸福似乎来得太快了,也太突然了,他有点惶然不知所措。可冬萍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等待,充满了魅力,他无力抗拒那迷人的眼神,再次伸出手去,牵住了她的手,刹那之间,一股舒畅无比的暖流从掌心通过肩臂直透阿明的心田。他恍如梦境,情不自禁地看起她来,她也朝他看,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牵着手儿朝前走。 相互间的手儿渐渐地握得紧起来,两人似要把心中的万语千言都释放在加重的手劲上,并握出以往岁月所有的美好与甜蜜来。河面翻着波浪儿,夜风吹着柳条儿,淡淡的月光还是照亮了他俩的眸子,眸子里闪烁出喜悦的光亮来。 “阿明,我越空虚、寂寞的时候,就越想我们小时候的故事,春游、采茶、看电影,等等,你想这些吗?”冬萍停住了脚步。 “自那天马坡巷看见你后,所有与你的故事像电影似的在我眼前重放,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好,还被老婆骂了一顿。”阿明回答。 “她骂你?骂你什么?” “她骂我前半夜不睡,后半夜睡得像死猪。” “后半夜当然是好睡的时候,有什个好骂的?莫非她要?” “呵呵,她有这个习惯。” “很强?” “有点有点,26岁嘛,正强,有时一次不过瘾。” “我知道了,你不是做瘦的,是搞瘦的。” “呵呵,都有,都有。” “你老婆真幸福。” “小老百姓,不能跟你比,不能跟你比。” “不是你不能跟我比,而是我不能跟你比。” “做人就这么一点乐趣了,乐趣了,哈哈。” “这个乐趣比吃山珍海味、穿金戴银还要好。” “呵呵,想法不同,想法不同。有种人一天不贪,一天不赌,一天不喝酒,比死都难过,我们小老百姓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这已足够了。” “难道你连这么一点儿乐趣也得不到?” “做官的人不一定样样都好,某些方面甚至比小老百姓还要差。” “是的,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的,老天爷很公平。冬萍,你不做生活,又很少出门,确实很气闷,要多交些小姐妹,出去玩玩喝喝,这样日子打发就快了,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我结交过不少官太太,他们天天就是赌呀喝的,乱七八糟,又虚伪做作,又勾心斗角,我不习惯,就同他们很少来往了。阿明,人生给我们设计好了轨道,要改变它很难。” “是的是的,命里注定,万难改变。” “阿明,今天我们这样子,好像在做梦,你觉得呢?” “冬萍,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所以都如同在做梦,而且都做着同一个梦。” “很甜蜜?甜蜜中还带点酸涩,是不是?” “我和你心有灵犀一点通。” “阿明,我知道你为了家很忙,也很顾家,但愿我们能常在一起,回忆总是令我激动。” “好的,有空我会叫你和小燕一起出去走走坐坐的。” 西湖抲鱼一停,而大兜里和城东水产批发部都已倒灶,阿明只能去古荡做二道贩子了。那几乎三点钟就要出发的,而前半夜由于麻将太吵,他没多少时光好睡,这样一来,人又瘦了些,只剩95斤了。 古荡的鱼太贵,每天不亏而能赚个二十块不错了。阿明一天天捱过去,等待鱼塘起鱼。 春节前夕,常青、望江、定海、五福、新塘等鱼塘终于起鱼了,他跟着荣富到处去拿鱼。 年初一到年初四,农贸市场几乎看不到鱼摊儿了。贩子少了,生意好做,阿明不肯放弃这赚钱的机会,便一早赶到荣富家去拿鱼。荣富家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池里有两只输氧泵,屯着从德清、余杭进来的鱼儿,做起了批发。 去的路上就下雪了,拿好鱼去马坡巷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些。快到庆春立交桥时,轮胎刺溜一声,瘪了。 庆春立交桥是上下三层的,上面通车,中间铁路,下面走人,所以没有积雪,但坡儿的长陡跟清泰立交桥差不多。那一车鱼儿满满的,瘪胎下坡去还可以,上坡儿就吃力了。大年初一的,天又黑着,鬼影儿都没一个,阿明这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呼哧呼哧满头大汗,拉得了屁声连连。而快到环城东路时,雪花儿飘落在斜坡上,积着一层薄薄的冰儿,车轮儿到了冰上便打滑很难上去了。拉到大半时,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随车儿溜坡下去了。 车儿撞到了石壁上才停了下来,阿明躺在地上,直到有人叫他,才睁开眼儿来。他脚光儿软软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水基本放光了,在那个环卫工人的帮忙下,才拉出了斜坡。 这天说好是在横河桥外婆家吃新年夜饭的,由于上午很少有人,几乎是下午卖的。卖光后,天色已暮了,阿明来不及回去放车换衣,就直接去了外婆家。 跨进外婆家的门槛,打过招呼,阿明精疲力竭了,又闻着了厨房里的混合气息,忽然感到头昏脑胀,眼冒金星,恶心想吐。由于一身鱼腥气,他不好意思在外婆外公的床上躺下来,只好坐在藤椅子上,接着便连同椅子倒翻在地。大家都慌了,急忙扶他起来,又是热水揩脸,又是喝糖开水,坐了一些时间,他才渐渐好转过来。 忽忽又是春天了,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给人以无限美好的感觉。 然而,阿明并不觉得如此,有一种危机感渐渐袭上了他的心头。小露自和小姐妺去厦门、深圳玩回来之后,夜饭一吃好,掼下碗筷,三日两头去家住劳动路军区招待所旁边的小姐妺家打老k,不到十一二点不回来。他们之间的话语一天比一天少下去了。渐渐地,小露像变了个人儿似的,回家来老是要捏着鼻头说鱼腥气重,还厌憎这菜不好那菜不香。更令阿明感到难受的是,她的眼光里开始带有轻蔑的样子,这叫他心如刀割。 阿明为了求家里头一个安耽,阿芳、春桃也好,小燕、冬萍也好,叫他出去喝茶吃饭、跳舞唱歌,他一律不去。他们叫了他几次,都叫不动他,也就不再来叫他了。 到了断鱼腥的时候,阿明闲在家中,也不敢到菜场里去搞搞儿,生怕传到小露耳朵里,要骂他不动脑筋去挣钞票,而是一天到晚去赌。他只能闭门看书儿,看着看着,便想写那本《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来。于是他跑新年书店,买了不少可作参考的书儿来,摆了满满一桌子,没日没夜地写,写得手筋都吊牢了。 那一天是女儿雯雯两周岁生日,吃好夜饭从杨家门回来,因为傍晚下过一阵雷雨,所以路高头有不少积水。小露不小心骑进了一个臭汪凼1里,一双皮鞋里都活活臭2了。她在娘家洗过澡的,也说好去劳动路打老k的,便对着老公发起脾气来。 “我不长眼睛,难道你也瞎了眼!” “马路高头都是水,我急个套看得到前头有水汪凼?” “你只顾着自己,老婆在旁边也当死果!” “你自家悔气,来怪我作啥?” “我是个悔气鬼,跟了你一辈子做悔气鬼!” “小露,我晓得我格段时间没钞票挣,你心里头不高兴,但没鱼卖,你叫我有啥个办法?” “卖鱼!卖鱼!臭都臭煞了!同你困搞,前世作孽!” “那不卖鱼,能做啥西?不同你困搞,介小的房间,难道分床?” “你困沙发去!” “小露,你知道我腰不好,困不来软的,你急个套变得介不讲道理了?” “我不讲道理,是没文化!你讲道理,是有文化,一天到晩坐在家里看书、写书,好当饭吃的呀!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写书是没事体做,消磨消磨时光。” “你坐在屋里头,钞票会从天高头跌下来的吗?要你自家想办法去挣的呀!” “我真的想不出办法呀!” “人家没你有文化,为啥介会挣钞票?我一个小姐妹,他老公在劳动路开了一家饭店,现在又要去清波门开第二家,每天坐坐数钞票都来不及。还有一个小姐妹的老公,做股票出租车都买进了。你呢?萝卜一根,连雯雯每月一百五十块的生活费也减到了一百二十块,如果我是个男人,买块豆腐撞撞死算了!” “小露,人家会挣钞票是人家,我是我,情况不一样呀!” “你难道不是人?你难道是根木头?你吃饭难道是从屁股里吃的?” “小露,你说话不要介刻毒好不好?” “前世不修,嫁给你算我倒霉!” 回到家,小露汏了双脚,换了双鞋,便赶去劳动路了。阿明坐在窗前,再没心思写书了,心里头觉得空荡荡的好难受,眼眶里湿答答的要落下眼泪来。 他已拼得皮包骨头了,这个家撑到现在真的不容易了,如今在老婆的眼里,似乎一分铜钿也不值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知道她轧道伴轧坏了,肯定是受了她小姐妹的影响而看不起他了。可是他一点儿都不敢叫老婆晩上不要出去,否则,她的脾气发起来,十天半个月不会先开口,这个阿明是绝对搁不牢的。 “唉!急个套办?急个套办?” 阿明垂头丧气,叹息不已。也确实的,不少同学、小兄弟都做老板了,发了,而自家依然茫无头绪,眼前黑暗一片。而最叫他担忧的,小露继续这样看不起他,那么他所有点点滴滴的汗水再是个流,也都是白流了。 阿明眼睛都快盼瞎了,塘里总算起鱼了。这一天,他三点光景卖完就回家,在光复路口傍到从溶溶理发店出来的阿芳。 “阿姐,你下午没和春桃去跳舞呀?” “现在下午除出双休日,都不跳的。” “为啥?” “春桃与她村里人合伙一起到上海收购的原始股,其中五、六只挂牌交易了,她白天里都去证劵营业部,所以没功夫跳舞,晚上还是去跳的。” “听说股票大家都抢着买,赚钱好赚得一塌糊涂,看来春桃大发了。” “那还用说,她有眼光。” “唉!她财神菩萨拜好了。” “阿弟,今天傍到你,问你一件事。你老婆现在好像晚上经常出去,是不是?” “是的,到小姐妹家里去打老k。” “阿弟,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千万不要去问你老婆。” “我不去问,啥个事儿?” “前些天晚上,我和春桃去大凤凰跳舞,看见你老婆同几个小姐妹在跳。” “真的?你有没有看错?” “没看错。” “你们有没有打招呼?” “我们看到她,就坐到另一边去了,没打招呼。” “她有没有男人家?” “你老婆看上去好像没男人家,另外三个女的两个有,一个也没有。” “她打老k我是晓得的,但跳舞儿她从来没对我说起过。” “你老婆看上去还跳得不错。” “她早就会跳了。” “我们亏得有些时间不一起出去跳了。” “是呀!要不然撞见了,那就要出事儿了。” “阿弟,这件事你自家有数,不要去问,或许你老婆也看到了我和春桃。不然,她肯定认为是我告诉你的,那就要吵架儿了。” 阿明回到家中,像挨了记闷棍似的,摇摇欲坠。老婆晚上闷得慌,出去打打老k,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这舞场里一踏进去,花花世界看到过了,出来还会有好人吗?怪不得老婆对他越来越冷淡,夫妻生活也做得少了,而且有看不起他的味道,这样子下去,日子看来更加难过了。穷归穷,苦相伴,家庭有希望;穷厌弃,心两条,生活墨墨黑。他越想越感到害怕,但愿老婆只是去舞厅坐坐散散心而已。 “老婆,老婆,你千万不要被染缸染了!千万千万不要呀!”阿明暗暗祈求。 【注释】 1臭汪凼:杭州话,臭水坑。 2活活臭:杭州话,很臭之意。 第152章 184. 雷雨 小露脱一套,换一套,涂些口红,抹些粉儿,梳理得整整齐齐,几乎天天晚上出去。 人要变,天难拦。 如果老婆出去仅仅与小姐妹打打老k什么的,阿明一点儿都不担心,不会弄出伤感情的事,而一旦踏进充满色欲的舞场,那么,再好的白玉也会沾上污渍。 蝴蝶总是追逐花香,人性最爱异性肉色。 舞场,便是展现肉色的绝佳场合。灯光令人迷惑,舞曲令人陶醉,酥肩一搭上,纤腰一搂着,柔手相紧握,肉香迎鼻,勾语入耳,意绵绵而飘扬,情勃勃而驰骋,什么烦恼皆抛向九霄云外了。 阿明无法也不敢阻止老婆出去,更不敢问她是否去跳舞儿。他懂得空虚会窒息人的呼吸,寂寞会摧毁人的神经。 况且,他一天卖鱼回家,又要烧,又要洗,也累了,只想好好交休息,生怕一干涉,家里不安耽,吵起架儿来被邻居笑看。 他实在无力在老婆的空虚中注入情调,也无力在老婆的寂寞中描绘浪漫。 他脑海里不再有风花雪月,所要面对的只是柴米油盐,最想的是当天能赚到钱儿,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老婆的心思不在家里了,卫生很少搞了。这天阿明洗好衣服,取下结婚镜框来揩。那框架上有着厚厚的灰尘了,揩着揩着,他的眼前浮现小露以前揩的时候那副痴迷迷的情景,不由得眼眶儿湿滋滋1了。 确实,结婚以来,他没送给过老婆一朵生日鲜花,也没有送给过老婆一件节日礼物,倒是在他去年生日的时候,小露送给他一只100元的飞利浦剃须刀,还有一件120元的红色羊毛衫。 牛肉慢慢煨出来的好吃,夫妻感情要添加浪漫才新鲜。 由于生财无门,袋儿里瘪塌塌的难谈浪漫,难搞情调,阿明只管着她有饭吃,再说他做人大么么的,也没想得那么细。这样久而久之,小露或许厌倦了生活清淡如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直奔旷野了。 他知道要收回她的心来,没有钱儿的壮声,是有点儿难了。 夏天的脚步儿又匆匆地走来了。 纹丝不动的树叶儿令人沮丧,而嗡嗡飞着的蚊子更令人讨厌,空气似乎凝固了,燠闷得叫人朝天直骂。 那一天晚上,小露吃好饭,汏好浴,便出门去了。阿明家里的事体收作好,从菜场汏好浴回来后,便拿了张小凳儿到楼下去乘凉。到了九点光景,忽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逃回到楼上,望着窗外哗哗直响的梧桐树,想想雷雨总会停的,但一直到十二点,雷雨虽小了些,但依旧还要响,还在下。 平常这个时候,小露大多是回家了,阿明等等她还不回来,心想老婆怕雷,便拿了雨披,踏上自行车去接她。 狂风暴雨之后,地上满是枯枝落叶,脏水积满了道路的低洼处,深的地方要趟水而过。有几根木头电线杆歪斜了,皮线乱挂了下来,挡住了去路。阿明生怕触电,提心吊胆绕着走。 到了劳动路,找到了她小姐妹的饭店。饭店的门儿关着,里面墨册铁黑。阿明想或许同老婆兜进兜出,便往回骑。骑到军区招待所时,他看到被墙头遮挡住的有些凹进的屋檐下,站着一男一女,那女的背儿朝着马路,极像小露。阿明再仔细一看,正是老婆。 “小露!你在作啥?” 阿明如雷轰顶,怒气冲天,大吼一声。小露听到吼声,急忙推起车儿到马路这头来。那男的跨上自行车,还没等阿明反应过来,一阵风儿似的没了。 “小露!你不回家,在作啥?”阿明如头怒狮,喉咙比雷还响。 “我没作啥,落雨落住了,躲雨儿,谈些天。”小露若无其事。 “那个男人是谁?” “一起打老k的。” “他叫什个名字?住在哪里的?” “大家叫他‘根老头’,具体什个名字,住哪里,我不晓得。” “你老k打到几点钟?” “十一点四十分左右。” “现在都十二点半了,你与他介长时光好谈?” “他背事唠叨说他女儿,再说雨没停,就多谈了些。” “他几岁了?” “三十二岁。” “哪里工作的?” “没工作的。” “小露,我以为你只是在外头打打老k,没想到还同男人家搞七捻三!” “哪个在搞七捻三?你说话牙齿笃笃齐!” “亲眼被我撞见了,你还要赖?” “我赖啥西?你看见我与他在作啥?” “今天要是我不来接你,不知道你要同他弄到什个时光回来!” “我同他弄啥西,你也管不着!” “你现在心野了,有男龟三了,是不要我管了!” “哪个有男龟三,你话语乱说,要被天雷劈死的!” “有没有男龟三,你自家心里有数!” “我有数,你急个套?” 一路炸咙皇天吵回到家中,小露揩了把脸儿,脚儿也不汏,躺到床上去后再不理阿明。 阿明怒气不息,想到老婆还瞒着他在外头跳舞,积闷在心里头的气儿鼓鼓鼓地往上冲。他想自家尽管也同女人出去喝茶、跳舞,也说过不少造话,但对她始终一片爱心,忠心不二,也对家庭尽了最大的责任。而今,老婆同样有事儿瞒着他,同样对他说造话,原来夫妻都是你在骗我,我在骗你,而她骗到他什个程度,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小露!今天把话语说明了,该急个套就急个套!”阿明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有屁快放,我要困搞了!”小露头也不转过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去跳舞的?” “跳舞又急个套?犯法的呀?” “同哪个去跳?” “当然同小姐妹喽!” “那个男人是不是你舞厅里搭来的?” “搭来又急个套?不搭来又急个套?” “小露!老子有那张保证书写着,如果没有,就给你吃巴掌!” “写过也可以吃呀!你想做我老子,下辈子吧!” “你外头搞七捻三,嘴巴还要介老?” “我搞七捻三,你管得着吗?” “好!好!好!这个人家不像个家了,我们分家过!” “你每个月交出一百五十块雯雯的生活费,其他各归各!” 针尖对麦芒,阿明晓得老婆的倔脾气,无论如何斗她不过的,再说门外头有人走来走去的,也就不同她斗了,可是一股恶气一夜头总是不消。 “我即使骗她一万次,不如她一次伤我深呀!”阿明欲哭无泪。 钞票可以有小金库,感情不能有两双鞋。阿明即便再苦再累,都能忍受得了,而在老婆这件事儿上,尽管没现场捉住奸,但苗头不对,有戴绿帽子的趋向,这无论如何是忍受不了的。他对她那样百依百顺,那样一心一意,倘若有花心,想搞婚外情,小燕、冬萍没十分拿把,阿芳、春桃要搞是笃笃定2的,但都守住了忠诚的底线。 他忽然想起3月下旬在涌金门拿鱼的一幕来。那天上午,好端端的天儿突然乌云翻滚,飞沙走石,天黑得似要塌下来一般,随着一声春雷炸响,瓢泼大雨直下。波翻浪涌上,一条西划船儿来不及靠岸,倾翻在湖里,有人入水,大呼救命。抲鱼的船儿正好收网回来,见状纷纷相救,4个入水的台胞被救上岸来。 阿明觉得他的婚姻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惊心掉胆,危在旦夕。入水者有人救,而他如今所面临的危机,又有谁来救呢? “只能靠自家了!只能靠自家了!” 因此,他连续三天早早回家,先把卫生搞得干干净净,然后烧好老婆喜欢吃的菜,等着她回来一起吃。小露一进门,他虽然不开口,但给她放好碗筷,倒上冰啤酒。可是,她洗一洗,换好衣服就出门了,似乎看都没看桌上一眼。 阿明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没了,心如针扎一般地痛,呆鼓鼓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噙着泪水儿,恨不得都把它砸了。 之后,他感到家庭像一盏油灯似的渐渐暗淡了下去,看不到幸福的光亮了,所以卖鱼也没劲道了。尤其拉在烂污泥地上拉不动时,想想自家这般地辛苦,一分钱儿一滴汗,滴滴汗儿如血水,止不住就掉下泪儿来。 他不再买菜做饭了,外头胡乱吃一点后,就在菜场里或者看,或者自己坐下去打老k。天黑了下来,他估计老婆出门后,才无精打采地回家来。 两人形同陌人,深夜里睡着,屁股对着屁股,各朝一边。有时阿明实在忍不住了,假睡着翻个身儿,把脚儿搁到她的腿儿上去,她要么无动于衷,要么就把他的脚儿踢开去。 阿明结婚时,不相信小兄弟们说的“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如今他切身体会到了,双人床虽宽,还不如单人床睡得香。 “阿明,你一个月没来看女儿了,雯雯想爸爸了,吵着要看你,明天晚上来家里吃饭。” 电话响了起来,是丈母娘打来的。阿明接听后,知道丈母娘来促和了,自己也实在想女儿了,便一口答应。 第二天他只卖了半天鱼,回家来换换洗洗,躺了一会儿便出门了,路高头给女儿买了不少吃的玩的。 雯雯梳着两条小辫子,上头扎着两只大大的粉红色的蝴蝶结,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小露还没下班回来,阿明便抱着女儿到楼下的花坛里去玩,玩得好开心。 小波与曲玲没来。他俩领出了结婚证,但酒席未办就离了,具体原因阿明也不便多问,大致是小波外头又找了个小的。 吃饭之前,阿明到小房间去,小露就到阳台上去。而他同女儿到阳台上去,她却又回到小房间去,没一句话儿。 女人难弄,男人要吃苦头。 吃饭的时候,也许丈母娘做过了女儿的思想工作,小露的脸孔不那么肃肃起了,但阿明给她拣菜,似乎不高兴,筷子也不踫一下。丈母娘东敲一句,西击一句,总是要他俩和和睦睦,恩恩爱爱。 回家的路上,阿明笑着脸儿看老婆,小露的脸孔却又肃肃起了。 “小露,那次我态度是有点不好,过去的事就算了。”阿明真心真意喜欢老婆,也受尽了冷战之苦,只能跌倒认错。 “你疑神疑鬼的,我要找男人,比你好的,十七八个都找好了,下次你再这样,就别怪我了!”小露冷冷如冰。 “小露,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喝茶吃饭唱歌打牌,我都不会干涉的,但跳舞最好不要去跳,里面的风气不好。” “你不会跳舞,急个套知道里面的风气不好?” “这个我听同事们说的。” “他们说什么你就相信,而我说的你就不相信?” “总之,其它我不反对,你要跳舞我不舒服。” “你不舒服是你不舒服,同我搭介啥西?” “好了好了,不说了,再说下去又要吵了。” “是你碎烦唠叨,没人要同你吵!” 也许丈母娘私下里关照过女儿了,小露虽然不是天天出去,但隔三岔五还是要出去。但夫妻有隔阂了,两人在家里,尽管乌珠对乌珠,鼻头傍鼻头,嘴巴却不亲嘴巴了,话语很少说了。 秋冬交际的时候,阿明卖鱼太劳累,腰病又犯了,但这次没那么幸运了,夫妻已好久不过性生活了,足足躺了二十几天。 腰儿实在不能再用力了,阿明没办法,只得向小金、小王要求换工作。小金、小王就安排他暂时到单位组去做。 新年元旦到来的前一天,阿明将卖鱼穿过的破旧不堪的衣服统统扔进了垃圾箱。当他扔完后,便像根木头似的站在垃圾箱前不动了。两年零七个月的卖鱼生涯,或许是他此生中最苦的岁月,或许也仅仅是个开头。池塘上的月亮星星,池塘里的涟涟波光,池塘边的坑坑洼洼,风风雨雨,冷冷热热,蛙声虫鸣,白露银霜,此刻萦绕在心头,令他心潮起伏,泪流不止。。。。。。 【注释】 1湿滋滋:杭州话,有些湿润之意。 2笃笃定:杭州话,很有把握、非常确定之意。 第153章 布贩子 185. 假货 西湖南山,北自龙井,迤迤逦逦而至钱塘江边,碧山青峰,千涧万壑,林木蓊郁,茶丛翠黛,景色绝佳。九溪十八涧如龙一般曲折于其间。其溪涧汇聚诸山之泉,清澈见底,淙淙而下。春秋多雨季节,山岚缭绕村舍,烟雾迷蒙树林,人游溪涧,或濯足清水,或憩坐乱石,有看不完的风光,享不尽的野趣,乐而忘返。清代学者俞樾有“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丁丁东东泉,高高下下树”之赞。小子有一首《九溪烟树》,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龙戏南山碧,泉潺古木青。 春溪疑断路,秋涧见悠僧。 花落逐波闹,笛扬伴鸟争。 轻烟笼万树,风景最关情。 阿明由于腰肌劳损,不堪重力,结束了卖鱼生涯,恰好菜场出纳停薪留职去东北做生意,他便顶她做了出纳。这生活早上7.30分上班,到10点左右就没事了。他闲着没事,便做起了布料生意,以养家糊口。那店在证券市场不远,他手中有了些闲钱,想做股票赚钱容易,便心痒手痒地去炒股。这一炒,大半辈子踏进汪凼里,酸甜苦辣就罄竹难书了。正是: 两手劈开发财路,却又跳入死坑中。 185.假货 “来!来!来!越大越风凉!越大越风凉!”小王副经理赌性重,一坐下来赌,就要加码儿。 老k双抲,即两人对两人,一方抲住叧一方,输家按约定的付钱。本来是打5块、10块的双抲,即一方双抲对方,对方每人付10块;单抲对方,对方每人付5块,小王一定要打10块、20块。他和另外两个肉店官小占、小周有钱儿,而阿明调到单位组做后,每月工资只有300多块,女儿150块生活费交出,自家还要吃饭抽烟儿,还有房租、水电等杂七杂八的开销,所剩无几了,但在另外三人的多次催促下,也就硬了个头皮打了。 春节前后,生意虽然忙些,但这几个赌伯伯都有瘾头了,十点半一过,便坐了下来。由于担心公司和局里来检查,菜场里不敢打,就到阿明家里打。 一份人家,夫妻袋儿不能分成两只的。一分开,就各存心思,你瞒我,我瞒你,只想着对方拿出钞票来用,自家好多存些起来。 小露几乎把家当成旅馆了,进进出出除非是女儿的事体同老公说几句,其他就没话说了。阿明无力改变现状,也渐渐对家庭失去了信心,心里头苦闷,便钻到扑克牌里去,以此消遣落魄,打发寂寞。 小露一般晩上十一点半左右回来,阿明他们就打到十一点结束。春节前的一天,落着小雨儿,她十点半就回来了。因为老k从早上就开始打了,痰盂盆里尿儿都喳满了,而且汏脚盆里也喳了不少,臭烘烘的;屋里的地板上、茶几上到处是香烟屁股和烟灰。 小露或许想小便,有人在,也没地方喳,便去公共厕所了。回来后,看见还在打,也不说话,就拉拢中间的布帘子。小王输了,一定要最后再打两副,阿明在他手下做人,没办法,只得陪他。打的时候,只听到帘子后有“咝咝”的声音,他也不在意。 打牌一结束,阿明急忙搞卫生。他怕小露骂他汏脚盆里也喳西,就将它扔了。洗好弄好后,他就到床上去想睡觉,一看棉被都丝丝条条了,一把剪刀放在枕头上,小露衣服也不脱,靠在床高头,一张脸孔难看得要死。 “小露,你把棉被剪了、撕了作啥?”阿明气头上来了。 “我想剪就剪,想撕就撕,你管得着吗?”小露喉咙比老公响。 “天介冷,那晚上盖啥西?” “你冻死了才好!” “小露,你出去打牌、跳舞儿,我有没有来管过你?我今天打打牌,你一回来,我就说结束,你听到的,小王还要再打两副,他是经理,就依他多打两副,你也用不着这样子做!” “我想做就做,你想打牌就打牌,我说过你不好打的吗?” “小露,我们袋儿是分开的,棉被可是公用的!” “棉被是我陪嫁过来的!” “好!好!我也不同你吵,你想急个套就急个套!” 阿明拖过棉花胎来盖,小露不让他盖。两个人把棉花胎拉开拉去的,都拉成一朵朵花、一片片叶了。 小露第二天就不回家来了。 春节期间,没一个电话来,阿明不敢上她家去。劳动路也不回去,生怕姆妈问起为啥不带小露、雯雯来,就都在菜场里没日没夜地打老k,搓麻将。 年初五那一天上午十点光景,他正在菜场里打老k,小占告诉他,说他老婆抱着个伢儿来寻他了。阿明怕菜场里闹起架儿来难看,连忙躲进财务室,锁上了门儿。 “乒。。。。。。乓!乒。。。。。。乓!” 门儿被踢开了,小露放下雯雯就走。 阿明抱着女儿只得回家去,进门一看,丈母娘也在。 “阿明,小露犟头犟脑,你也藤头藤脑,都有错。夫妻你让一步,她让一步,就没事体了。而你们都不肯让,弄到家不像个家,我都心痛。这样的,外公瘫痪在床,外婆走路不便,我每天拖着雯雯去照顾他们真的很吃力。阿明,你知道我有颈椎病,常常发麻,连手都快提不起来了。开春后,小露打算把雯雯放到厂托儿所去,雯雯就你们自家管了。只是托儿所四点半就要接伢儿的,小露落班还早,这接就要你去接了,你看可不可以?” 丈母娘这样说,阿明下午空着,也只能点头答应。 “阿明,雯雯在你们身旁,虽然要辛苦些,但可能也热闹些,这样你们或许就有话语说了。小露休息天,你们就一起回杨家门来。总之,夫妻要相互体贴,相互谅解,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儿吵吵闹闹,这样会伤感情的。” 丈母娘又关照了一些话,就去横河桥了。 阿明赌运不佳,袋儿里的钱儿差不多输光了,还有2000块卖鱼的积存,便去银行拿了300块出来,去农贸市场买菜,准备烧给老婆、女儿吃。 “阿明,你老婆介凶的呀!” “阿明,你女儿倒蛮漂亮的!” “阿明,来买菜是不是要开伙仓了?” “。。。。。。” 菜场里一批赌伯伯看见阿明来买菜,七嘴八舌,阿明只有苦笑。 雯雯回来了,夫妻围绕着女儿倒有些话说了。小露一早上班带她去,阿明下午去接,接回来后就烧饭炒菜。晚上雯雯八点钟就睡,离不开小露,这下就把她拖住了。而阿明也只有中午这一段时间能去赌。 雯雯样样都乖,就是不肯自家吃饭,一定要喂她——这是她外婆宠出来的坏习惯。 “都四岁了,自家吃!”这天,阿明实在看不下去了,要给女儿做规矩。 雯雯就眼泪汪汪望着小露。小露看女儿罪过泥相,就又喂她。 “小露,让她自家吃!” “你现成爸爸做做,给她做啥个规矩?” “小露,介大的伢儿了,还要喂饭,隔壁邻舍看到,牙都要笑掉了。” “隔壁邻舍同我们什个搭介?现在还轮不到你做规矩!” 雯雯看大人要吵架了,就哇哇大哭起来。阿明看被宠到格个程度,而女儿在吃饭上也不听他,觉得自家没威信主要是小露不配合,但又不敢冲她发脾气,只得作罢。 “阿明,你在中心店做过出纳,腰也不好,云霞马上就要留职停薪去东北做生意了,她的出纳位子我同小金商量好了,你去坐,这样你也用不着起早了。” 这天打老k前,赌鬼小王对阿明说。阿明输了不少钱儿给他,但能换到这个没压力又轻松的工作,倒也值了。 柳絮杨花漫天飘了,梧桐树叶儿已是绿油油的一片。城隍山上的风儿吹到大井巷口,甚是惬意。 老三阿虎卖童鞋文具、针头线脑没钱赚,改卖破布头了。他从天水桥的个体布店老板那里进了两包360斤碎花布,在大井巷口的小店前摆上两条长凳,将门板搁在上头,再用塑料布儿一铺,将碎布头倒在上头,秤份量出售。 这些碎花布是从日本走私进来的,其实就是鬼子厂里做剩下来的边头角脑1的垃圾布儿。可是,那时这些以麻纱、砂洗居多的花布,花色好,手感柔,垂力强,透气好,比国产硬几几、无垂感的花布不知要好多少,再说那时平民百姓为了省钱儿,衣服基本是现做的,这样款式新颖,合身得体。 进货是吃闷包儿2的,包里头的布儿有长有短,长的二三米,短的一二尺。而长的,大多破边破洞,或者有色差,但比小块的要拼拼凑凑才能做件衬衫、裙儿什么的,价钱能贵卖许多。 5到10月是旺季,老三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同弟弟商量,叫他去帮忙。阿明10点以后就没事了,只是下午要接女儿。小露说她同阿姨说好了,每个月给她30元,她看管雯雯到下班。这样,阿明没后顾之忧了,便做起第二职业来。 那卖布儿要比卖鱼儿轻松几百倍了,也不担心刮风下雨。只是一开始换算3尺3还是4尺2的门幅,还有几块碎布能给女人拼凑起一件衣、一件裙,做前襟还是做后片的,有点烦脑,但卖得多了,也就掌握了。 中午没生意的时候,阿明吃好饭,就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扑在门板上打瞌冲。 “Вp机3要吗?Вp机要吗?” 入夏了,知了儿开始在树上聒噪了。阿明那天吃好中饭,坐在门口,靠在门柱上,正看着对面屋脊上的家鸽,有小贩挎着包儿来到他面前,推销手上拿着的像洋火壳儿的各式各样的Вp机。 “老板,会滴滴,会振动,有数字,同真的一样。”小贩揿下按钮,所言不假。 “多少一只?”阿明想赶时髦,真的买不起,假的装装派头也行。 “10块。” “太贵!” “你说多少?” “5块。” “6块。” “不要。” “好!好!5块卖给你!” 阿明不卖鱼了,人也白胖了些起来,加上穿着用店里花布儿做的浅咖啡花短袖和青蟹色裤儿,像个人样。他将塑料玩具Вp机套进了皮带里,有尿没尿,不时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去,一路上揿着按钮,尽管那屏幕上显示的永远是888888,但还是有人羡慕地看着他。 “嗨!我阿明是个老板了!” 阿明从未有过当老板的感觉,这下虚荣心得到了些满足,不自禁高兴得笑了。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阿明还在拨弄着Вp机,想在邻居面前招摇一下。阿芳好像在候着他似的,忽然从家里出来,迎了上来。 “阿弟,你买了Вp机?” “嘿嘿,下午刚买。” “号码多少?下次有事我就通过126人工台、127自动台传呼你,给你留言了。” “888888。” “这么好的号码?开后门来的?” “阿姐,假的,买来玩玩的。” “臭阿明,你也装派头!” “嘿嘿,我做个小老板也未尝不可呀!” “阿弟,你这Вp机腰间一别,倒确实等样了不少。” “哈哈,咸鱼假翻身,咸鱼假翻身。” “阿弟,天热了,听说梨园旁边的坑道里新开出了一家舞厅叫‘红玫瑰’,里面荫凉得很。我们好久不出去了,你老婆回娘家的那天,我叫上春桃,一起去坐坐。” “我老婆跳舞的,万一被她小姐妹看见传到她耳朵里,家里头刚刚安耽下来就又没得安耽了!” “那这样的,我们也有些时间没踫到小燕了,去她店里吃吃饭总不会出事的吧。如果她的店旁边有舞厅,我们吃好后去坐坐,那里偏僻,离家又远,不会有熟人撞到的。” 【注释】 1边头角脑:杭州话,边上、角落里之意。 2吃闷包儿:杭州话,不知道包裹里的东西是好是坏之意。 3Вp机:即寻呼机,无线寻呼系统中的被叫用户接收机。 第154章 186. 潇洒 万千缕晚霞佈满了天空,火红火红的落日映照在大运河上,上下两个相互辉耀,金灿灿的甚是壮观。熙来攘往的船儿披着霞光,在粼粼的波光里缓缓地移动,不时有鸣笛响起,惊飞了白白的水鸟。数只水鸟飞到更高的天空里盘旋,数只却呀呀地停落在柳树林里。晚风如白天一般,依旧带着炙热扑向人面,令人恨不得跳入河中去凉快。 包厢里却也凉快,窗机空调虽有点噪音,但吹出来的风儿倒也丝丝收汗。阿明这天向阿哥说晚上有事体,早早地回家,洗理了一番,还用老婆的摩丝喷了点在头上,就去鱼香楼了。阿芳和春桃还没到,小燕正忙着,泡了一杯龙井茶儿给他,叫他先坐一会儿。 夫妻虽然有女儿在,有时说上几句话,但贴心的话儿、悄悄的话儿却没有了,性生活也只是偶尔排泄一下。雯雯住惯后,也喜欢缠着爸爸给她讲童话故事,小露有闲空了,就隔三岔五出去,弄到深更半夜才回来。阿明生怕吵架儿,也不去多问,心里头闷着。这次趁着老婆回娘家,便想去散散心,解解闷。 人憋闷久了,都会心野。鸟儿只是飞不出笼子去苦,人有两条腿儿会溜。 他望着窗外的晚景,便感到家庭如同西山的落日,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而是有继续下滑的趋向,愁肠百结。 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 无需为我假意挽留 如果情是永恒不朽 怎会分手 以后让我倚在深秋 回忆逝去的爱在心头 回忆在记忆中的我 今天曾泪流 。。。。。。 阿明心绪烦忧,便打开电视机、录放机,点唱起谭咏麟的《爱在深秋》来,只是他不是夜莺的嗓子,哼唱得如同鸭子在叫。 “嘿,阿明还会唱歌!” 阿芳和春桃进来了,直到春桃说话了,阿明才发觉。 “不会唱,不会唱,像敲破铜锣。” 阿明刚放下话筒,忽然眼睛一亮,小燕推开门儿,带着冬萍走了进来。 “阿明,你是贵人多事,难得出来潇洒,今天美女都来看你了!” 小燕说完,把冬萍介绍给了阿芳和春桃,说菜已准备好了,然后要下楼去叫厨师上菜。他们叫小燕坐下来一起吃,小燕嗔声地说她那个“死猪”又去赌了,近来越不像样了,她忙着,等下店里空些就上来吃。阿明他们也无奈,就由着她去。 酒水饮料先上来了,马上菜也一只只上来,以鱼居多,也有海鲜,蒸的煮的炖的炒的炸的都有。三个美女喝红酒,阿明喝啤酒。阿明先敬他们,他们再回敬,然后他们互敬。他被夹在美女中间,如坐花丛中,真个是做梦也没做到有如此艳福。 冬萍:“阿明,有些时间不见了,小燕说你要来,就叫我来了。听说你很忙,是不是?” 阿明:“那段时间确实很忙,腰病也犯了,所以走不出来。” 春桃:“不是走不出来,是怕老婆骂吧。” 阿明:“是的是的,家里头求个安耽。” 阿芳:“阿明今年不卖鱼了,卖起布儿来了,做小老板了。你们看他现在的打扮,花衬衫,小西裤,胸口一只玉佩,腰里一只Вp机,人也胖了,脸也白了,头发上还喷过摩丝,嗨!变了样儿了!” 阿明:“不做老板,不做老板,只是在菜场下班后,去帮阿哥卖卖布儿,做做第二职业。” 冬萍:“阿明,这样也好,卖鱼太辛苦,卖布儿至少不脏。你有Вp机了,号码多少?以后我们联系也方便。” 阿明:“不瞒你们说,这Вp机是塑料玩具,我买来玩玩的。” 美女们抢过阿明的Вp机来看,正看反看,顺看倒看,最后都笑得东倒西歪了。阿芳和春桃又要阿明摘下玉佩来,阿明不好拒绝,只得取下来给他们看。 春桃:“阿明,你这块玉色这么好呀!我家里那块跟你大小差不多,看上去玉色还没你的好,也要5800块!” 阿芳:“春桃,你懂玉质的好坏?” 春桃:“有点懂,中午没股市,我常和一些股友跑古玩市场的。阿明,你这块多少钱买来的?” 阿明:“哈哈,Вp机是假的,这个也跟假的差不多,只要88元,农贸市场里买来的。” 春桃:“真的?这块玉看上去可不是假货呀!” 阿明:“当然是真的,你们手里又没糖,骗你们作啥?” 冬萍:“阿明,我包里倒是有糖,不过不是奶糖,是薄荷糖,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阿明:“我喉咙是有点不舒服,我要吃。” 冬萍去包里拿薄荷糖时,阿明就想起小时候在井边她戏他的事了,今天她提到“奶糖”,显然也没忘忆那件事,而是有着共忆岁月的味道,心里便觉得甜滋滋了。当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时,他眇出了冬萍眼神中的一丝柔情,这一眼神只有阿明体觉得到,阿芳和春桃不知道他和她童年时有糖的故事。 冬萍说过,回忆总令她激动。此刻,阿明含着糖,似乎含着所有过去岁月的美好,只是那些岁月离他很远很远了,遥不可及。而如今的现实是,心仪中的白天鹅正在向他飞来,要牵着他的手儿飞翔到蓝天白云里去,然后降落到开满桃花的仙岛上,相依相偎,沐浴春风,共抒情浪,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爱你,冬萍!” 阿明默喊这句话时,忽然觉得很荒唐,很危险。她是市长夫人,而自家也有家小。穿鞋子要穿合脚的,做夫妻要门当户对的,找情人要找安全的。如果梦想冬萍作为情人,那几乎是在她老公的刀口上舔血,血可能还没舔到,自家先出血了,一个家也就葬送了。他这般想,心头便生出寒意来。 冬萍:“春桃,听说现在股票疯涨,你在哪里做?” 春桃:“在延安路证劵营业部做。” 冬萍:“也就是在孩儿巷口的二轻大厦?” 春桃:“是的。” 冬萍:“我白天闲得慌,想跟你去搞搞,消磨消磨时光,可以吗?” 春桃:“冬萍,像你这样,还愁钱儿不够用吗?赶来赶去,还要盯着屏幕,没这个必要吧。” 阿芳:“春桃,冬萍是不缺钱,但闲着没事,想炒股,你就带带她,也好交个官太太小姐妹。再说么,做了皇帝想登仙,钞票不会有人厌憎多的,就像你,已赚了近百万,还不是在做吗?” 春桃:“那好吧。反正我们有电话号码,到时具体联系如何去开户。” 说话间,小燕进来了。相互敬过酒后,她又嗔骂起“死猪”来。 冬萍:“小燕,他都是被你放任惯的,所以一天到晩往外跑。” 小燕:“我和他吵了又吵,他就是三日两头要出去。不瞒你们说,我第一次婚姻失败了,不想第二次再失败了,可现在他越来越不像话了,是不是我们女人上了三十岁,男人就无所谓了?” 春桃:“这也有可能。男人都喜欢小的、嫩的,水多奶挺,鲜洁洁1的,阿明你说是不是?” 阿明:“呵呵,这个我不懂,不懂,没体会。” 春桃:“男人而且都很自私的,只知道自家快活、潇洒,要用我们时流着口内水一副笑脸,用过了急转屁股又把我们丟在冰缸里。” 阿芳:“小燕,你有时候要给他吃吃骼头2的,以免他觉得你是颗好吃果子,而得寸进尺,捏着你做。” 小燕:“我不是个蛮胡婆3,有些事做不出。唉!做人其实都是空的,男女日子相处一长,就左手牵右手,没啥感觉了。” 阿芳:“不说丧气话了。小燕,这附近有没有舞厅?” 小燕:“舞厅倒是有一个,在严家弄口头,好像叫‘庆苑歌舞厅’,走过去十来分钟。” 春桃:“小燕,你有没有进去跳过,里头好不好?” 小燕:“我去过一次,里头环境倒还不错,但都是郊区居民和东站做生意的人在跳,舞跳得太差,跳法也同我们城里人有点区别。” 阿芳:“这样最好,熟人少,我们就到那里去坐一会。冬萍,小燕,我们一起去。” 冬萍:“我从来没进舞场过,不会跳,不去,不去,你们去。” 阿芳:“不会跳没关系的,坐坐喝喝茶,见识见识跳舞,阿明也不会跳,也好说说话。” 小燕:“冬萍,阿明气管炎,今天出来,机会难得,你就去坐一会吧。我还要管店,实在走不开,就不去了。” 春桃:“那我们干了,早点去。” 阿芳、春桃和冬萍抢着要买单,小燕不肯,大家也用不着客气。 舞厅在一幢宾馆的二楼里,舞池不大,但坐的地方还算宽敞,尤其上面还有卡座,灯光暗暗的,坐在那里,即使抱抱摸摸,别人也看不到。阿明一拖三就坐在上面,因为他和冬萍不会跳,再说生怕被熟人撞见,所以找了个既能看到下面跳舞,又不易被人看见的柱子旁。 舞曲是现弹现唱的,倒也不差。开场曲一结束,慢三步响起来,阿芳和春桃就下楼去跳了。 冬萍上楼的时候还慌兮兮的,坐下来也很好奇,问这问那。舞曲响起来后,似乎激活了她的音乐细胞,渐渐地兴奋起来,双脚有时随着节奏摆动一下,头也晃动一下,脸儿红扑扑的,有些陶醉的模样。 “阿明,你同阿芳、春桃经常一起跳舞?” “很少,一共也只有几次。” “你看他们跳得这样好。” “他们几乎天天跳的,几天不跳就难过得要死。” “这样消磨消磨时间倒是蛮好的。” “冬萍,你要跟春桃去做股票了,刚才吃饭的时候,她说股票没行情时,就去舞厅坐坐。她会走男步,那你以后可以跟她学的。” “阿明,我和你一样,生怕被熟人看见,传来传去传出事体来。” “这倒也是。我们两人也确实不自由,怕这怕那,同病相怜。” 冬萍忽然将手按住了阿明的手,晶晶亮的眼儿直盯着阿明。阿明被滚滚的情浪袭击得不知所措,脸儿也更加红了。 冬萍的手儿很柔和,丝丝撩拨着阿明的情弦。幸福来得汹涌,他蠢蠢欲动起来,不自禁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双手紧紧地握着,不像上一次牵手那么含蓄了,而是带着点放纵喜爱的味道。他俩相互谛视着,爱意通过光束,脉脉地输入到对方的心扉里去。 “阿明,吃饭的时候,听起来你好像同老婆的关系有点僵,原先不是很好的吗?” “她三日两头出去到小姐妹开的饭店里去玩,有一次半夜里十二点多了,打着雷,下着雨,我去给她送雨披,发现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便吵了起来。她脾气倔头倔脑,之后关系渐渐就冷淡下来了。” “是不是她年纪比你小五岁,从小被大人宠惯的,而你又宠得她不够?” “我已百依百顺她了,算是宠她吧,可是我感觉到她好像总少了什么似的,心野野地只想往外头跑。” “枯燥乏味,易生情变?” “这也有可能。” “就像现在的我与你?” “冬萍,说句实话,我小时候总觉得你就是只白天鹅,而我就是只癞蛤蟆,这个感觉到现在也是,而且更强烈些,要驱淡它,驱散它,很难很难。所以,我虽想,但不敢高攀你。” “阿明,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现在这样子,顾虑比你更多,我最怕的,不单单是家庭解体,而且更怕的是身败名裂。可是,钱能养家,不能悦情。也许这就是穷则思富,富则思淫吧。岁月不饶人,青春无重复,我总觉得自己做人做到这年纪,很悲哀。” “冬萍,小时候我们不识春风滋味,只盼着快点长大;现在都三十三了,家庭羁绊了浪漫,婚姻束缚了情调,要想挽住春风的滋味,随着年纪的大起来,确实有点难了。” “阿明,我知道你看重家庭、婚姻,顾虑重重,倘若某一天,你老婆找到了春风滋味,离你而去,那你该怎么办呢?” 【注释】 1鲜洁洁:杭州话,鲜嫩光洁之意。 2吃骼头:杭州话,不给人吃肉,而是给人吃骨头之意。 3蛮胡婆:杭州人对蛮横会胡闹的女人叫法。 第155章 188. 琴弦 天气热得要死人,大井巷都是些墙门矮房子,几乎没有空调,接二连三有老太婆、老头儿被像乌龟売儿似的火葬车拉出去。 阿明热得了头昏脑涨,又会出汗,稍微一动,就汗出淋淋。天太热,下午的生意一般要到四点左右才有。那天礼拜天的中午,刘三姐的四条裤子老二做好了拿来,他闲热得难受,就给刘三姐送去,顺便到坑道里去凉快凉快。 坑道里凉风习习,十分荫凉,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或坐在席子上,或围着小折桌,打牌弈棋,纳凉消暑。 七拐八弯,到了坑道深处,“红玫瑰舞厅”五个霓虹灯字儿便入眼帘,倍s震得山洞嗡嗡作响。舞池很大,装潢也不错,没有十几万不行。似乎城南的人都到这里来跳了,嗡得了满厅都是人,根本没有空位。 阿明不是去跳舞的,只是去逛逛看看的。刘三姐在舞厅门口的吧台上倒水冲茶,很是忙碌。她看见阿明,知道是来送裤子后,就从小房间里拿出一张角爿凳儿,叫他坐,接着从冷柜里拿出一瓶冰可乐给他。 “阿明,做工多少钱?” “刘三姐,算了,算了,我叫我哥哥帮帮忙做做的,不用钱。” “那怎么行?布儿都已进价给我了,再不收工钱,以后我还敢再来买,再叫你做吗?” “刘三姐,真的不用客气了!这布儿出在我手里,即便送你几块料子也应该的。嗨,你的那个朋友呢?” 刘三姐朝大门边上立着的一个男人努了努嘴儿。阿明看去,那人生得高高胖胖的,皮肤白白净净,胸口头挂着粗粗的项链,手腕上也有金链子,像个老板的模样。 “刘三姐,不错,哪里找来的?介绍的,还是舞厅里认识的?” “舞厅里认识的。” “也离婚的?” “不是,他还没结过婚。” “刘三姐,你本事不小呀!” “嗨,阿明,混混的,混到哪里算哪里。” “那舞厅的投资要不少钱哩,谁出的?” “18万,我出3万。” “那多少时间能收回成本?” “好一点的话2年。” “那你们包多少年?” “8年。” “这样也不错呀!” “阿明,没工作了,总要找个行当做做的,不然就没饭吃了。” “是呀!现在个体经济发展了,工矿企业纷纷倒闭,国家也在鼓励下海,物价疯涨,不做事怎么过日子呢?” “阿明,你是有文化的,‘下海’是说给老百姓听听的,听上去比‘待业’好听些,其实是要你们自谋生路去。” “国家也没办法呀,要竞争,要提高经济效益,所以富余人员越来越多了。” “所以嘛,舞厅遍地开出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离婚的也越来越多。” “正常,正常,有得必有失。刘三姐,你忙,我去里面看他们跳舞。” 阿明进到里面去,舞曲嘭是嘭得了耳朵都要嘭聋了。一对对男女挤着拥着,像遍地插着的红红白白的蜡烛。烟气腾腾,缭绕着霓虹灯,似黄昏边儿飘动的云彩。几个立壁角1的都武劳七伤2的,要么长发,要么光头,穿汗背心3、花短裤、拖鞋爿儿,横叼着烟儿。 “阿明,你急个套也来跳舞?” 有人在阿明的肩头轻拍了一下。阿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又惊又喜,原来是多年不见的粉桃花阿琴。 “阿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呀!” 阿明几乎要跳起来了。阿琴把他拉到她位子旁边的一张空位子上坐下来,两只眼儿盯着他,放出灼灼的光来。 “阿明,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只是稍微瘦了一点。我老了许多了,是不是?” “没啥老!没啥老!还是那么好看!” “阿明,你的嘴真甜,会哄女人。” “阿琴,你去上海了,啥时候回杭州来的,也不到菜场里来看看。” “我回来差不多一年了,到菜场里来没面子,所以不来。” “没面子?看看小惠、阿花他们的,有啥个好没面子的。” “我离婚了。” “啊?离婚了?什个时候离婚的?伢儿归谁?” “回杭州之前,伢儿归他了。阿明,你在哪里做?伢儿应该也很大了吧,男孩?女孩?” “我在你原先做的光复路做出纳,伢儿是女孩,四岁了。” “啊?你在光复路做?” “是呀,七转八回头,就调到那里了。阿琴,那你现在在哪里做?” “我在龙井做。” “这么远啊!做啥西?” “卖丝绸、茶叶什么的。” “听说风景区卖这些东西宰客杀猪有回扣的。” “风景区到处是这样的,不然,导游、的哥谁会带顾客来?” “赚钱还可以吗?” “春秋旅游旺季时好,夏冬淡季混混过。像这么热的天,就没游客了,所以跟小姐妹来跳跳舞。你什个时候学会跳舞的?” “我还没学会,有点事过来,就顺便进来看看。” “阿明,慢四步马上要开始了,这里太吵,我们到池里去说。” “我不会跳慢四。” “不用跳,就站在那里说说话。” 灯光暗淡了下来,渐渐漆黑一团,慢四步开始了,歌曲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阿琴一手搭在阿明的右肩上,一手紧握着阿明的左手,慢慢移向池角。她和阿明身高一样,脸儿对着脸儿,唇儿对着唇儿,呼出的幽兰之香直入阿明的心扉。 阿明有些日子未有云雨之欢了,燥搁得正难受,而且对阿琴的感觉向来就好,心里头便有些焦渴。她的短袖衫是丝绸做的,薄溜溜,滑几几,他一搭上她的纤腰,便如触电般的刺激,东东不自禁地像春笋要出土来。他生怕犯庆苑歌舞厅那狼狈的错误,急忙将手放了开去。 两人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有普陀之行,有熬油之乐,更有枫叶情、桂花香和花港的月色。优美的乐曲又声声催情,他俩火烫烫的脸儿几乎贴在一起了。 “阿明,那些诗还在吗?” “枫叶,诗,都在,夹在书本里。” “不会被你老婆发觉?” “她不看书,从不翻书橱。” “阿明,那时我们的念头好像不受自家控制的,像山泉一样汩汩地冒出来,心飞向了美丽的夜空,想去摘下那颗最明亮的星星来,现在想想真美妙。” “阿琴,想不到你到现在还像青春姑娘,这么有诗情画意。” “那是天生的思维。阿明,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你曾经想过我吗?” “你刚离开去上海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晚都在想你,难受之极。” “我也一样,也很后悔,那晚无情地拒绝了你。” “你没错,你是个好女人,真的!” “你现在还这样认为?” “是的。阿琴,那你现在又找了对象没有?” “好不容易跳出虎坑,我不想马上又入狼窝,自由、快活些年,如果有合适的再考虑。” “年龄不饶人啊,越大越难找了。” “二婚你以为那么容易吗?找不好就不找,一个人也可以过日子。” “那不是很孤独、寂寞吗?” “女人不同男人,她是被动的,只有被挑逗到了那个程度,才想做。我一开始是不习惯,现在已经习惯了。” “你这么好的人,走到这一步,我真的为你感到可惜。” “阿明,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现在觉得活得很轻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去哪里就哪里。这是我的名片,我店的旁边都是农家茶楼,你想我了就来坐坐,喝喝茶,我感到我与你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慢四步快要结束了,抱我一下!” 阿明忍不住,便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马上松开手,跟她说要去店里帮他阿哥的忙了。当他走出门回头时,阿琴还在痴痴地看着他。 “阿明,抱得舒服吗?” 阿明正要向刘三姐说“再会”,刘三姐先开口了。他知道被她看见了去跳黑舞了,脸便有些红了。 “刘三姐,踫到了一个原先在菜场里做的人,上去聊了些天。” “聊天上面坐着也可以聊的呀!” “嘿嘿,她说上面太吵,小姐妹在,说话不方便。” “阿明,你老婆假如知道了,你百张口也说不清了!” 阿明被刘三姐这么一说,提心吊胆了好几天。他像老鼠怕见着猫儿似的,老婆一回来,就偷偷地看她的脸色如何。红玫瑰跳舞的人太多了,难肯定老婆的小姐妹在不在跳舞,不过,他和她的小姐妹不接触,认识他的应该不多,而这一天老婆厂里也要上班。几天过后,小露没发话,阿明的心儿才停止了抖动。 10月中旬一过,布店就没生意了,老三一人管得过来,阿明也就不用去帮忙了。 秋风一阵冷过一阵,每一场秋雨下过,梧桐树叶儿就更加黄了,纷纷飘落下来,在街道上、瓦片上铺上一层枯黄。巷里草丛、砖瓦里的秋虫已不再如泣如诉了,中河边的杨柳树儿也赤条条的凄凉,再无夏夜里对月波的柔情蜜意了。 阿明的心境如同晚秋般的萧瑟,每日里浑浑沌沌。小露老方一帖,晚饭后依旧碗筷一放,便往外赶,似乎外头有着不可舍弃的快乐。他也不敢多问,更不敢阻拦,有时女儿睡着了,便坐在窗前,听风声,听雨声,听自己心中的苦恼。曾经夫妻间的温情已不再有,虽然还同睡在双人床上,但两张棉被把温情分开得如同隔着千山万水,所包裹着的只剩下一个夫妻的名分而已了。 他百无聊赖,便在菜场里赌,赌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一天午后正赌着的时候,老大进来找他,说去庆春路众安桥,到那里看人卖哈立克。阿明稀里糊涂,也对“哈立克”好奇,跨上车随他去。 那年仅宽10米的庆春路正在拓宽成40米,众安桥边大坑小坑的到处是坑,乱得一塌糊涂,可此处是东西南北的通衢要道,行人很多。 桥头边有一辆三轮车,车上放着一台柴油机,突突突地响着。一个外地人将脱壳的玉米放进膨化机的漏斗里,出嘴口里马上出来膨化果,掉在大塑料盆里。那膨化果不同于爆米花,而是寸长的,圆圆的,黄交交的像小香肠。那一小袋一块钱,生意极好。老大买了一袋,一尝香脆可口,味道甜滋滋的很好吃。 “老四,我们闲着没事,这个生意好做。”看了好长时间,回来的路上老大说。 “老大,我们能做出这个味道吗?”阿明有点担心。 “我在黑龙江大兴安岭支边时,做过爆米花,这膨化果就是用脱壳的玉米,伴些糖精,很简单。”老大很有把握。 “那就做吧,我下班后就拉出去卖。”阿明也想挣钱。 第二天,老大出资2000元,买了膨化机、柴油机和三轮车,接着又进了2吨脫壳玉米,装好后试了几次,做出来的膨化果和那人卖的一样。 老大在清波门柳莺食品商店做水果采购员,一早去采购好就没事了。于是两人除出落雨下雪,凡是晴天就踏着三轮车像打游击似的,今天城东,明日城西,到处去卖。中小学门口、十字要道口生意特别好,只是市容办要抓,他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准备拉起车儿逃。 那玉米便宜,一斤可膨化出十来小袋,就能赚六、七块。开始能卖200袋到300袋,过了93年的春节后,做这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只能卖70袋到80袋了。 “老大,做的人越来越多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差了,我们吃了头口水,本钱也捞回来了,我看是不是好刹车了?”阿明提醒阿哥。 “我也这么想,再做下去我们一天最多也只能赚十来块了。墙门里的小阿二没工作,他也想卖这个,要不这机器、车儿和玉米打九折全给他?”老大做得也没劲道了。 【注释】 1立壁角:指维护秩序的人,打手。 2武劳七伤:杭州话,武相,身上疤痕累累。 3汗背心:杭州人对贴身穿的无袖无领的上衣的叫法。 第156章 189. 蜜糖 商品经济的浪潮,像刚生旺的煤炉,越烧越旺,杭城开出了无数市场,有名的如新声路市场(今龙翔桥服装市场)、红太阳市场(今杭州小商品市场)等等。北庆春路和南清吟街之间,紧贴着中河边儿,有条长二三百米的小巷叫下华兴巷,这里开出了一个面料市场,一排枪五六十间店铺,每个店铺九个平方,租金一年3600元。 阿明将卖膨化果赚到的1800元钱,加上卖鱼的积存、帮忙卖布儿的工资凑齐一年的摊位费,又向老大借了15000元,同老大去金华连进三天货,回来后将写字桌移开来,熨烫布儿到深更半夜,做起布料生意来。 每天早上8点左右由老大开门,10点多阿明菜场下班后去接班。接班后,老大便去大井巷帮老三,再到下午4点半光景来换阿明。因为阿明要回家去买菜烧饭给老婆、女儿吃。 那店铺一半搭在小路上的,剩下的路儿就不足3米了,那时光几乎没轿车,根本没乱停的车儿,所以路儿倒还通畅。 阿明的店门是10号铺,令他欣喜不已的是,6号铺是他中学的同学糖瓶儿。她不但卖布,还兼做裁缝,中饭都由她老公送来。而阿明每天中午就是一听八宝粥,所以市场里的同行都叫他“八宝粥”。9号铺是一对夫妻,男的叫阿建,女的叫敏敏,是跳国标舞认识的,女的就离了婚,再嫁给当时还是小伙子的阿建。7号、8号是双开间,姐弟俩合伙做的,店面大,布儿多,生意最好。 布儿分成上下两排,留出寸许,叠放在有竹竿横吊着的三边的墙上,每块布儿明码标价,都是乱标标的。店门里边在条凳儿上搁张一米长的小板儿,有生意时,布儿放在板上,用米尺量好尺寸,裁缝剪刀剪个口子,手一撕,一折一叠,塞进塑料袋里就成了。天晴的时候,挑出一米多长的竹竿到店外头去,将布儿挂在上面,或用衣架儿挑挂在屋檐下,随它风儿吹着。一眼望去,那市场花红柳绿得像个花城,布儿又像一面面色彩缤纷的万国旗。 因为有搁死货,还要缴营业税、管理费、卫生费等,卖价至少要翻一个喽s1,甚至更多,不然就没钱儿赚了。 只是这一年的春雨连绵不断,3月中旬开张后,一下就是一个多礼拜。市场没新声路有名气,又下着雨,而庆春路大拓宽,住家拆迁掉了不少,所以生意很清淡,一个礼拜阿明也只做了一千零一点,而差的人家只做了二三百块,一天中只要不吃白板2,布贩子就奔走相告,谢天谢地谢财神了。 店对面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树新栽的,都还小,但都绽出绿叶儿来了,油亮亮的很鲜嫩。春雨丝丝线线的斜飘来,斜飘去,在浅浅的水汪凼里荡开一点点、一圈圈小涟漪,仿佛在自娱自乐。麻巧儿成群结队的从河边飞过来,停在对面杭州市证券登记中心的台阶上,跳跳蹦蹦,叽叽喳喳,好像在讥笑呆坐在店里的布贩子。 雨儿稍稍一停,大家在店里没生意气闷不过,就纷纷拿着小凳儿、靠背椅子到人行道上去坐。尽管风儿有些冷,但盼望生意能好起来,大家的谈兴倒热烈。 糖瓶儿很少出来,都坐在缝纫机前闷着个头踏呀踏。偶尔出来了,在人行道上打哈欠,伸腰儿,或坐下来,那就不对头了,摊位前头的、后头的、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男人都像蜜蜂闻到了花香,颠几颠几地过来,流着口內水摆富的、装酷的、亮肌肉的个个想吃她豆腐,各种下里下作的话语乱头说。 “糖瓶儿,你美貌如仙,老公却像个小猢狲,要矮你半个头,急个套会嫁给他的?” “男人一拳三指,你老公又小又瘦,拳头没我半只大,搁得牢你的吗?”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糖瓶儿,凭你的相貌儿、身材,周润发、刘德华都轮不到!” “。。。。。。” 贼伯伯们寻她开心,再是说出格刺耳的话,她从来不生气,只是微微地笑着。阿明见过不少美女的笑,再没有比她的笑更有滋味了。她笑着的时候,有两个浅浅的像米粒一样的酒窝,眼神有股说不出媚味,如果强盗看见这笑,就会丟下手中的刀,而贼骨头看见这笑,就会俯伏下去吻她的脚了。 这笑真当是一笑百媚生,倾城又城国,太令人魂牵梦萦了。阿明就是喜欢看她这样的笑,看着看着,就痴痴迷迷了,布儿有没有生意都不去管它了。 “阿明,你这样笑着看我作啥?” 阿明有时去对面的京晋大厦上厕所时傍到她,聊天中也了解了一些情况,虽然没细谈,但知道她二婚了。那一天,阿明一人对面坐着,她忽然从店铺里出来,到了他旁边站着,朝他莞尔一笑。他被她甜蜜的笑迷醉了,也朝她傻乎乎地笑。 “糖瓶儿,你的笑好看,真当好看!” “笑不是都一样的,你表说得介肉麻兮兮。” “你的笑,和其他美女的笑我总感觉到不一样。” “什个不一样?” “好像蜜糖会粘人魂灵儿。” “在中学时,你没这个感觉?” “你是校花,我直眼都不敢看你一眼。” “好呀,你现在变坏了,见过多少女人?” “多少女人?我只有一个老婆,哪来多少女人?” “外面没情人?” “你看我像不像有情人的样子?” “人急个套看得出呢?看上去本份、老实的人,不能就说他没情人。” “糖瓶儿,我真的没情人,福气还没到。” 正说话里,那些骚鬼馋胚纷纷地过来了,阿明与糖瓶儿便把话题叉到了生意上去。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寻她的开心,她只是微微地笑着,听着,几乎不说话。 到了五月中旬,河边的石榴树开出了一朵朵红艳艳的喇叭形状的小花儿,有许多浅红的花蕾还缀在枝头上,而李树也结出了许多如玻璃弹子大小的紫罗罗的果儿。这一兆头似乎很吉利,市场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布料大同小异,卖价也相差无几,只是看生意会不会做,也就是噱女人买的本事好不好。阿明或许对女人有缘,会欣赏,总是说这个颜色做长裙做短裙、做套装做单件穿在身上,怎么怎么有气质,怎么怎么显出皮肤白嫩,怎么怎么拉出身材,噱得女人心动手痒,而且他碎布儿卖惯了,能掐会算,马上就算出要买几米几尺,不多算,也不少算,女人看他是老手,嘴巴甜,就放心地买了。 一般来说,每米10元到12元进价的布,标价25到30元,然后让女人还价,女人一般还价5元,那正中下怀。如果问标价30元一米的22元卖不卖,他就说进价要20元,再加2元,24元卖,这样女人大都买了;有的还是嫌贵不买,临走的时候,阿明就叫住她,说“好,好,今天还没开张,开个张,22元卖给你,算是我为人民服务”、“今天生意差,运气了你,下次带几个小姐妹多来我这里买”之类的话,生意就做成了。女人被宰了,可还价是他们的天性,以为还价还到底了,便乐滋滋地走了。 “阿明,除出7号、8号,市场里的生意就算你这一家好了,这么多布儿从哪里进来的?”这一天中午,下着雨儿,糖瓶儿进了阿明的店,看着摸着墙上的布儿问。 “糖瓶儿,你不知道?我是从金华进的。”阿明同她实说。 “哦?怪不得你的布儿颜色多,料子垂,生意好。” “那你从哪里进的?” “布儿都是我老公从柯桥进来的。” “啊呀!柯桥都是国产货,质量太差了,所以你生意不好。” “我问了几家,他们都很保密的,有的说广州,有的说潮州,有的说深圳,什么地方都有,原来你是从金华进来的。” “那你下次叫你老公去金华进,在五一路上,离火车站不远。” “阿明,你多少日子去进一次?” “我一个礼拜去一次。” “那好,我先跟你去一次,然后再叫我老公去,你肯不肯带我去认识认识那地方?” “好呀!不过,你千万不要同其他人说起。不然,影响到我们生意不说,我老大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不会说的,你放心吧。” 金鸡啼晓的时候,绿皮子火车早已在原野上奔驰了。清晨的浙中平原上,除出临浦、诸暨一带有山峦青峰外,几乎都是农田、池塘和村庄。绿油油的稻田缓缓地向后消逝,有鸭子扑扇着翅膀的池塘时时迎面而来,村庄里升腾起了缕缕青烟,缓缓地飘散着。晨曦渐渐照亮了郁葱葱的山峰,有云儿在上头缓缓地移动。农夫荷锄出门了,后头跟着黄狗、黑狗;也有钢丝车、三轮车在狭窄的村道上穿行。 那时不禁烟,车厢里乌烟瘴气的,满是人儿,一股气味很难闻。后半夜的火车稍空些,运气好上车能找到空位,运气不好站到诸暨、义乌才有得坐,甚至到金华也没得坐。 这一天运气还算好,到了萧山就有位子坐了,不过是分开坐的,阿明在车厢的边头,糖瓶儿在车厢的中间。到了义乌,做生意的人多,下车的不少,他们同乘客调了只位子,便坐在一起了。 “糖瓶儿,刚才我眯着了,醒来介快就到义乌了。” “你不觉得从中学到今天,也不就是眯了一眼的功夫?” “你这么一说,也真是的,时光同眼儿一眯,过得太快了!” “人生如旅途,诸暨那里的好山好水好风景已过去了。阿明你看,义乌这里到处是烟囱、厂房,我们正从这乌糟槽的地方驶向终点,金华是不是不远了?” “不远了,再一个钟头吧。” “那么,我们离青春的终点也可以说不远了。” “糖瓶儿,原来你说终点是在说这个呀!” “阿明,今天你能带我一起去进货,我真的很高兴。我已好长好长时间不坐火车了,一坐上火车,就想起了过去的好风景。” “糖瓶儿,你不像读中学时那么喜乐了,不愿多说话,今天听你这么说,好像对青春有太多的感慨。” “你难道没有?” “有是有一点,但似乎没你那么深的感慨。” “家庭还幸福?” “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老婆是初恋对象?” “这倒不是,初恋的那个得了抑郁症走了。” “有这种故事?” “不骗你。糖瓶儿,你说你二婚了,肯定也有很感伤的故事?” “是的。那个他也走了。” “走了?” “是的。” “难道也得了抑郁症?” “不是,在牢里用筷子戳破喉管。” “啊?介吓人倒怪的!犯了什个罪?” “侵吞国有资产、贪污挪用。” “他是官儿?” “不是,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老总。” “后来呢?” “抄家后,我一无所有,也丟了工作,生活无着落,又要养女儿,傍到了现在的老公。他待我们很好,再三求我,并保证不再生伢儿,我就再嫁了。” “原来这样。过去的生活在天上,后来的日子在地下,落差太大,所以感慨?” “是的。阿明,你知道我的过去,很要面子,现在为了生活,不得不放下面子。市场里有些人经常说我老公怎么怎么不好,我很气,只有你尊重我,从不刺激我。” “你、你。。。。。。” “你、你,你啥西?” “我哪里敢刺激你!” “为啥?” “你、你、你是我读中学时暗。。。。。。暗恋的人!” 【注释】 1一个喽s:杭州人对卖价比进价贵一倍的叫法。 2吃白板:杭州人对做生意为0的叫法。 第157章 190. 苦乐 中饭是在婺江边儿吃的,很简单,一荤二素一汤,两碗饭儿,阿明会钞的。 婺江没有钱塘江的一半宽,由于春雨下得时光长,黄交交的水儿倒是有点湍急,水面上漂浮着不少枯枝烂叶。不过,天空却是碧蓝蓝的,水鸟的叫声也悦耳。 江边的房屋,大多是两层楼的木板房,旧不拉几1的,像解放初期建的。饭店很小,却也清洁。吃着的时候,糖瓶儿包里的Вp机嘀嘀嘀地响了起来,她拿出来一看,便到对面的公用电话亭去回。 “你老公打来的?”糖瓶儿回完电话,阿明问。 “是的,来问问布儿进得急个套。”糖瓶儿道。 “你老公每天中午给你送饭,工作倒蛮自由的。” “他在食品厂值夜班,白天没啥事体。” “那你们晚上都难傍到?” “你有想法?” “呵!我哪里敢有想法,问问而已。” “我不是你暗恋过的人吗?” “那是过去,那是过去。” “阿明,看你紧张的,鼻头汗都出来了。” “吃得热了,吃得热了。” “阿明,说实话,读中学时你并不起眼,可现在我看你,你这人倒还是有点耐看的,而且越看越有滋味,特别是一双虾皮眼儿,很招惹女人动心。” “糖瓶儿,你表开我玩笑了,只有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才会叫女人动心,像我这样小眼睛、单眼皮的怎么可能?” “阿明,每个人眼光不同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你的脸相,不凶,不奸诈,很随和,给人以亲切感,所以有女人缘。你老婆一定不会差到那里去的。” “一般般。” 吃完饭,他俩继续进货。只是包儿越来越重,只能进一点,歇一歇。赶到火车站,五点那一班没车票了,只能改在六点多的一班。 候车室里虽有吊扇,工作人员或许为了省电,扇得死样怪气的,天有些热了,候车的人又多,有点燠闷。有小贩来叫卖棒冰,糖瓶儿买了两支赤豆棒冰,给了阿明一支,又去小卖部买了一筒金华酥油饼,两瓶雪碧。 “阿明,你会不会跳舞?”糖瓶儿笑看着阿明。 “我不会跳舞,舞厅里倒是去过几次。”阿明被她的笑脸笑得有点醉了。 “9号的阿建夫妇舞跳得很好的,他们有时晚上叫我到丰乐,或者大班去跳。” “哦?你跟他们一起去跳舞?那么有时下午你们两家门儿关着,也去跳舞了?” “是的。舞厅就这么一点儿路,骑车5分钟也不要,下午这段时间没生意,跳舞又不要钱,跳得差不多了,再来开门,娱乐生意两不误。” “跳舞不要钱?丰乐、大班可是高档舞厅呀!” “阿建他们跟舞厅老板熟,有不少赠券,我都用不完。” “这样的,那没事去白跳跳也不错。” “是的,高兴么跳几只,不高兴么听听音乐,喝喝茶。现在,我做人的乐趣就这么一点了,一进舞厅,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那你舞一定跳得很好?” “应该说可以。” “糖瓶儿,我记得中学毕业时,在山外山吃好饭,禇军带你跳舞,你摔了一交,我和青皮甘蔗肚皮都笑得痛了。” “你记性还不错。” “那禇军现在怎样了?” “与汪老师轧姘头,还奸了幼女,严打中劈了,好像到青海劳教去了,死了活着我不知道。” “那汪老师现在怎样?” “当时事发后,汪老师上吊自杀了。” “有这种事?” “是呀!阿明,我有时想想,尽管现在的生活不如意,但比汪老师好多了。” “那时思想封闭,谈不来性,不像现在开放了,自由了,男女可以乱搞了。” “所以嘛,汪老师如果是我们这一代人,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形势是不断变化着的,现在舞厅到处开出来,要搞很方便,只是想不想搞而已。” “那你嫁了这么一个老公,舞厅帅哥多得是,你想搞还不容易?” “这方面人人都喜欢的。说句老实话,女人也不是不想,只是女人最怕男人嘴快,老酒食饥饱了,发大兴,吹牛皮,在小兄弟面前说某某女人被搞过了,味道如何如何,这样女人就很没面子了,也不值钱了。” “所以你不去乱搞?” “当然。你以为舞厅里有好的男人吗?女人被臭男人搞过了,像丟掉一件衬衫一样快。” “糖瓶儿,我看你在中学里就有许多人追你了,褚军不说,还有刘高中、王华等,你男人缘不差的。” “那时不懂床情,连握握手都怕羞,谈不上什么乱搞,只觉得开心而已。” “不可能吧。” “信不信由你。” 检票开始了,人多得像蚂蚁。阿明他们大包小包,份量又重,挤不过别人,只能落在后头慢慢走。站台上满是人,都伸着头颈等火车进站。以往阿明与老大或老三挤火车,都是一个人看着包,一个人先抢上去,然后把包从窗口拉进去。他看人这么多,便在考虑如何上车去。 火车鸣笛进站了,人们纷纷涌动,争先恐后,挤得贴贴实。 “阿明,人这么多,挤不上去呀!”糖瓶儿担心了。 “你看住包!”阿明把包儿拉到了中间。 从广州到上海的火车一停,阿明看准了一个开着窗子的车窗,双手勾住窗框,鲤鱼一挺,捷如灵猫地爬进窗子里。站务员发现了,拿着一面小红旗,吹着哨子过来,指责他爬窗,阿明理都不理她,叫糖瓶儿把包儿递上来。只是车厢里太挤了,包儿连座位下都不能全塞进去,一只大的只能放在座位旁。 糖瓶儿等到最后才上了车,拼命地挤到阿明这里来。那车厢里只有小的壁扇,起不了大作用,热得乘客汗流涔涔。 “阿明,这么挤,真的有点受不了!”糖瓶儿抹着脸汗说。 “每次差不多都这样的,到了义乌,上车的人还要多。”阿明已习惯了。 “好辛苦!” “要挣钱,没办法。” 即便想靠在座背角上舒舒服服地站也难,而义乌到后,那大人叫小孩的,小孩喊大人的,老婆老公相互喊叫的,乱嘈嘈的像一锅热汤,你挤我,我挤你,挤得屁儿嘣嘣响。 “阿明,中国人真多,像蚂蚁。” “唉,像猪似的挤在一起。” 天黑了,夜风有些凉快起来。诸暨下去了一些人,上来的人不多,稍稍空了一些。两人都挤站得腰酸背疼了,阿明将大包儿从座位旁边硬拖了些出来,叫糖瓶儿坐,然后讨了张报纸给她扇风。 起早没好好睡,人又累垮了,糖瓶儿把头靠在腿儿上,打起瞌冲来。过了店口,她抬起头来,也许看阿明还在给她扇风,感动了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坐在了自家的大腿上。阿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来,脸都红了。 糖瓶儿也站了起来,一定要阿明坐一会。阿明也站得受不了了,推辞不过,只得坐下去。没一会儿,糖瓶儿忽然坐在了阿明的腿儿上,不站起来了,还渐渐靠在了阿明的身上。 阿明惊得目瞪口呆,又不能推开她,何乐不为,便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给她扇风。 夜色深下来了,车厢也安静了下来,乘客们大多眯起了眼儿。 “阿明,你好硬!” 糖瓶儿忽然转过脸儿来,几乎咬着阿明的耳朵说。那脸儿像绽开的石榴花,双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闪烁的眼神更是照亮了阿明久未绸缪的心田。 “你这么动来动去,叫我如何受得了!”阿明也贴着她的耳朵说。 “谁叫你顶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糖瓶儿,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一年搞活动,过九溪十八涧时,我偷看过你的腿儿,粗粗的,白白的,毫毛黑黑的,密密的,一想起,所以。。。。。。” “所以受不了了?” “是的。” “我也一样,热!” “还有。。。。。。” “阿明,你再说下去,我也。。。。。。” “好,不说了,不说了。” “阿明,就这样坐到上海就好了。” “是的,我也这么想。” 阿明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儿,随着火车的摇摆而摇摆,摇到了青春的岁月。真没想到,奔波灿烂了欢乐,拥挤成全了美妙,原来情缘的一根线,像大地上的铁轨,纵然隔着千山万水,却始终连着,尽管铁轨上有时有雨雪,有时有霜露。 知了儿叫得最响亮的时候,也就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小巷里很少有行人,来买布的人就更加少了。有不少店铺中午一过就关门了,阿建夫妇、糖瓶儿也是,要到三点半左右再来开门。他们叫了几次阿明到丰乐桥边的丰乐歌舞厅去纳凉跳舞,而且用赠券,他说“店要靠守的”,都拒绝了。 这天午后,骄阳似火。阿明坐在店里,即便连吃棒冰,坐着不动,汗也直流。阿建夫妇、糖瓶儿又来叫他去舞厅里凉快凉快。他看着糖瓶儿的笑容,实在熬不牢了,就关上门儿随他们去。 丰乐歌舞厅在巷子的南头,自行车踏过去用不了几分钟就到了。阿明正搁着车脚儿,蓦地看见桥对面小露同两个小姐妹骑车过来,吓得魂灵儿都透出了。这时拔出车儿逃,肯定是要被老婆看到的,前头一米便是丰乐桥的桥磡,磡边长满了竹树,他考虑都来不及考虑,纵身跳了下去。 “哎唷”一声,他就烂翻在地了,想立起来都立不起来,右脚踝痛得他眼泪水、鼻里涕一大把,汗水如雨直下。他撸起裤脚管儿一看,紫红红的已肿得像个馒头一般。原来那桥磡有2米多高,下面泥地上碎石无数,阿明的脚儿跳在了石子上,就扭坏了。 他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脚儿,一边透过树蓬儿看舞厅的大门。小露他们三个女的同站在门口似乎等着的两个男人说了几句,便一起进了舞厅去。 阿明一边庆幸没被老婆撞着,一边想老婆要上班如何来跳舞,雯雯哪个管?同时也恨老婆在外头潇洒。他揉了半天,跷几跷几2跷到上头来,拔出自行车,咬着牙儿回到店里去,向别人讨了两张伤筋膏药,贴上去一直揉个不停。 “阿明,你急个套不进来了?” “我们转了个身,你的人影儿都没了!” “你是怕被你阿哥骂?” “。。。。。。” 阿建他们回来了,都说阿明。阿明就抬起脚儿给他们看,这下他们才晓得。 老大来接班了,阿明慢吞吞回去,买了菜回家。雯雯正与阿芳的女儿在楼下的门口头搞,搞得个油头汗出。 “雯雯,你姆妈呢?” “姆妈出去有事体了。” “到哪里去了,有没有说?” “就说出去有事体。” “你们啥个时光回来的?” “托儿所中饭吃好回来的,姆妈说高温放半天假。我睡醒了,就下来同姐姐玩。” 阿明正炒菜烧饭里,小露回来了。阿明不敢问她去哪儿了,只告诉她脚别坏了,痛得很,走不来,拖地板什么的生活做不来。小露一脸嗡众3他的样子,也不说啥个话,给女儿汏浴,然后自家汏,夜饭吃好后,又蹦了出去。 到晚上,或许由于走来走去,脚儿更肿更痛了,几乎动不来了。房间里闷热得要死,女儿要到楼下去,他担心她不安全,便扶着板壁一跳一跳到楼下去。 门口坐满了乘凉的人。金彪电器修理店没生意,改开饭店了,这下更成一个窠儿了,一大帮酒肉朋友都来吃,吃好就在里头搓麻将,外头打老k,热闹得一塌糊涂。 阿芳不在,说不定跳舞儿去了。她女儿叫兰兰,秋天要读小学了,就回缸儿巷来。她和雯雯很搞得拢,傍到一起就搞这样,搞那样,搞个不停落。这样子也好,阿明省了不少操心。 【注释】 1旧不拉几:杭州话,破旧之意。 2跷几跷几:杭州话,一瘸一拐之意。 3嗡众:杭州话,讨厌之意。 第158章 191. 论股 又是敷药,又是泡脚,足足静养了一个礼拜,阿明才能一跷一跷去店里。 天热的时候,佐织麻之类的水洗麻纱既透气,又有垂感,较为好卖;天气转凉时分,则是水洗丝好卖,特别是砂洗过的摸上去绒笃笃1的很行俏,阿明给这种面料取了个很好听的名称叫“太子麻绒”。进价每米13到16块,标价则是40到45块,随挑剔的女人乱还价,至少30块能出货。 其他店一开始没经营这个面料,阿明的店生意有点红火起来。因为用这种面料做出来的春秋套装,尤其是烟灰色、深墨绿、紫罗兰,穿在女人身上很气质,很精神,一眼看上去好像是个富婆。 “老板,你看,只穿了两次,就裂开了!” 那天上午,一个小嫂儿拿着一条烟灰色的裤子来找阿明。她是用35块1米买的,剪了1米6,或许大腿儿粗,裤子做得小,缝线处绷裂开了,要全赔56元加做工8元。 “你裤子做得太小,是你责任,不是布料原因。”阿明不肯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争吵了起来。她打电话给上城区消费者协会,叫阿明去处理。阿明一个人,店里走不开,见她难缠,七说八说,赔了她30元。 阿明出门不利,傍到瘌痢,半天给她耽误掉了,正懊恼里,糖瓶儿进了店来。 “阿明,不要懊恼了,要下雨了,下午肯定又没啥个生意,我们去丰乐坐坐?” “不去,不去。” “请你出去玩,晚上么要管女儿,日里头要看店,真的难!” “糖瓶儿,跟你说实话,我很想和你在一起,看你的笑,我会很开心,可是,你知道我上次脚扭坏了是什么原因吗?” “什么原因?” “那天我正放着脚踏车,看见我老婆过来,就跳到河堤下面去了。” “那里很高的呀!” “我没办法,要躲她,只能跳了。” “那天她也来跳舞?” “是的。” “他们几个人?” “三个女的,好像还有两个男的。” “你老婆那天穿什么衣服?” “短袖连衣裙,白底小花儿,有红,有蓝。” “你老婆是不是扎一把头的,那天好像穿红漆皮的高跟鞋。” “是的,没错。” “啊?他们就坐在舞台右边的第一间卡座上,我们坐在前头的圆桌边。他们跳舞上去下来,都要从我们旁边走过,那天我们还议论你老婆像洋娃娃哩。” “她是像个洋娃娃。糖瓶儿,我老婆有没有搭子?” “阿明,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会生气,你说。” “以我那么多年跳舞的眼光,从她和那男人跳慢四,以及在座位上说话的亲密样子,阿明,你的绿帽子迟早要戴的。” “那男人怎么样?” “生得很高大,平顶头,国字脸,至少1米8以上,穿戴打扮像有点钱儿。” “糖瓶儿,不要同阿建、敏敏说此事。” “不会说的。男人最怕别人说他是只乌龟,这点我懂。” “糖瓶儿,我觉得做人没意思。” “阿明,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她曾经口口声声对我说,此辈子嫁给了我,就不会再有其他男人。” “那是蜜月期小孩玩的海誓山盟,你现在住的缸儿巷,前面没有水,后面没有山,还有这种可能吗?烟雨落花随风飘,海誓山盟总成空,这个你不懂?” “我懂了。可我想不通呀!” “有什么好想不通的,人是肉做的,都食人间烟火的,哪个不喜欢新鲜空气?” 阿建夫妇进来了,阿明与糖瓶儿不便再多说,就假装研究布儿起来。 晚上,小露正吃着饭,包里的Вp机嘀嘀嘀又响了。她拿出来一看,也不回电话,吃好后,洗了一下脸,抹了些粉儿,涂了些口红,拿起小包儿,又要出去。阿明一股气儿实在熬不住了,边在池里洗碗筷,边说: “小露,雯雯这几天睡觉老是要惊醒,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今天去哪里?什个时候回来?”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去大东亚挣外块,你七老八十了,没记性了?” “你有两次通宵不回来了,卡拉ok、酒吧也不会开到天亮吧。” “路上不安全,我不想深更半夜回来吵你们!” 小露走了,阿明心里苦答答的难受得要死,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来,那水池里的水满了出来才发觉。 “阿明,水都满出来了,你在想啥西?是不是老婆又不陪你了?”美琴来洗衣。 “她要去做第二职业,日子没你过得介舒服呀!”阿明看见她更气。 “做人都自家要有数帐。阿明,你也要有点数帐。” “美琴,命都是天高头安排好的,我看你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胡喊喊过日子,一点也没数帐,老来要做孤老太婆的。” “阿明,离婚了,被一个人是弄,被十个人也是弄,没啥个区别了。男人家搞过多少女人家掰手指,女人家搞过多少男人家也记数儿,像你呀,将来做孤老头儿,掰来掰去还是一个,要后悔的!” “我后悔同你啥个搭介?” “你同我是不搭介的,我是好心同你说说。做人弄啥西?就是‘吃’与‘笃’。吃饱长力,笃出睡熟。哈哈,阿明,日子过得痛快!过得痛快!” “烂货!” “哈哈,让它去烂!让它去烂!” 笑话儿说说,阿明恶辣的心情减缓了些,家务事做光,便到楼下去看打老k、搓麻将。 “阿明,你老婆蹦进打出,蛮忙的,隔壁邻舍人头儿都不仰。刚才她到对面去打公用电话,你屋里头有电话的,为啥还要在外头打?”金彪问阿明。 “或许她刚刚接到传呼。”阿明道。 “那她每天晚上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在弄啥西?” “你急个套晓得她深更半夜回来?” “啊呀阿明,你老婆的脚步声不要说是我,格些赌鬼都听得出了,楼梯一响,就晓得她回来了。” “哦,她晚上要去兼职挣钞票,所以回来迟。” “哪里去兼职?” “她小姐妹的饭店里。” “道伴好还好,道伴不好要学坏的!” “做人要靠自家做,学好学坏,也没办法的。” “你们晩上好像不做事体的噢!” “做啥个事体?” “就是抱抱摸摸弄弄呀!” “你急个套晓得不做事体?” “啊呀!敏儿、福祥他们一弄,这头橱里的碗盏就咣当咣当摇;美琴一弄,更不用说了,那头柜里的碗盏叮铃咚咙响,连啪嗒啪嗒、咿咿呀呀都煞清爽;过去你与老婆每天弄,里间的板壁会嚓里索落响的,好久没有了!好久没有了!” “金彪,你个坏货还真当蛮坏的!” “哈哈!这不是我特为安好机关偷听你们的,自然声音,老房子,旧房子,没法儿,我还不想听哩,空佬佬痒得难受,有时实在那个了,就只有自勒管儿了。” “娘杀个!你今天不说,我还木而搁置呢!” 到了10月底,布店就彻底没生意了,布贩子纷纷锁好卷帘门,等来年三月了。阿明为了度过冬天,未雨绸缪,在股市登了记,开了户,将所赚来的5500元以11.20元买了400股金陵股份,在布店关门期间做做股票。 丰乐歌舞厅旁边就是大班歌舞厅,两家舞厅都是高档的,跳舞的人嗡起嗡倒。而大班的贴旁边就是海通证劵营业部,门口有股票显示屏,红的绿的颜色不停地翻动着。大厅里人多空气不好,阿明就喜欢站在外面看。许多无业人员舞儿跳跳,股票炒炒,一天就很快过去了。 显示屏上的股票一忽儿红,一忽儿绿,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阿明的心。他一忽儿喜悦万分,一忽儿愁眉苦脸,就像大海上的浪涛翻着滚着不能平静。 门口有许多人,捧着茶杯,吐着烟儿,那张张脸孔同阿明差不多,一忽儿拍手大笑,一忽儿唉声叹气。 阿明看得有点眼花缭乱起来,便坐在河边上的石磡上听老股民聊天。 “喂,阿明,你也来炒股?”同一个市场卖布儿的叫小许看见阿明,过来问。 “天冷市场关门了,没事体做,就弄点事体做做。”阿明递了一支烟儿给他。 “做了多长时光了?” “刚刚做,不太懂。你做了多长时光了?” “可以算得上老股民了。阿明,股票不是蛮好做的,也要有脑子的。” “‘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炒股有输有赢,这个道理我懂。” “多少钞票在做?” “五千多块。” “这样好,小搞搞,不伤皮毛,有得赚最好,没得赚输来有限,假如深套住了,就垫箱底,比如做贡献,总有解套机会的。” “那你是老股民了,听说一开很好做,每天都在升,肯定赚了不少了?” “赚是赚了点,不过最近行情不是太好,还了不少出去。” “你做长线?还是短线?” “鸡蛋不好放在一只篮子里,二分之一做长线,还有一半就炒短线。” “这样就不太会亏了?” “那也不一定。” 老三不关店门,卖原先卖剩下来的东西,又进了些棉拖鞋之类的商品来卖。那天阿明没事儿,就坐在他店里,还有老毛,三个人抽着烟儿,喝着茶儿,一起聊起了股票。 老毛:“现在小老百姓都去炒股,证券市场门槛都踏破了,再下去市场都要嗡瘫了。” 老三:“正常,正常,都想发财嘛。” 老毛:“下岗的人多,一时找不到工作,总想寻个地方去吃吃饭的,你们说是不是?” 老三:“国家太大,人又多,大锅饭吃不成了,也没办法,只能如此。” 老毛:“唉,要发家致富,其它没本事,只能到股市里去搏搏看了。” 老三:“都说股市十做七输二平一赢。不过,即便输得只剩下一个屁股,只能怪自家,怨不得人家。” 老毛:“老四,你手高头现在有什个股票?” 阿明:“就是10月底买的400股金陵股份。” 老毛:“600621,我买过,股指1000多点的时候,我16块卖掉了,你有没有卖掉?” 阿明:“没卖掉,升上升落,坐了一次电梯。如果同你一样16块卖掉,我就有1900多块好赚了,现在股指跌到了780多点,又回到了老疤里,没钱赚。这段时间连续跌,一个弯拐儿说不定要套牢了。” 老毛:“做股票要追涨杀跌的,不好像你阿虎证券报么买了介许多,一天到晚研究上市公司的经营状况、财务数据,做长线投资。其实,炒股是‘炒’出来的,即便业绩再差,亏损股,有庄家炒,股价照样能比‘老八股’2炒得高。” 阿明:“老毛,我没经验,升的时候还想它升,想翻一个喽s再卖掉它,没想到连续跌了,想赚的时候都不卖,没得赚就更加不肯卖掉了。” 老毛:“老四,炒股你以为是卖布儿呀,一定有翻个喽s才肯卖,要看大势、走势的,苖头不对,不管赚不赚,立马抛掉。” 阿明:“不赚就抛掉,那炒什个股票?车马费不是白白给国家、证券公司了?” 老毛:“老四,看看你蛮聪明的,说出来的话还蛮发靥的,如果炒股包赚,岂不人人都买股票了?其实股市风险很大的,自家要有控制力,也要量力而行,千万不要借了钞票来炒,不然,一旦套牢,什个时候翻身就没数帐了。” 【注释】 1绒笃笃:杭州人对手感柔软的一种叫法。 2老八股:上海证券交易所最早上市的8只股票——申华实业(今申华控股)、豫园商场(今豫园商城)、飞乐股份、真空电子(今广电电子)、浙江凤凰(今华源制药)、飞乐音响、爱使股份、延中实业(今方正科技)。 第159章 192. 夜色 阿明买了几本股票书,足不出户,挑灯夜战,将专用术语、走势图、成交量又是抄,又是画,密密麻麻抄画在小本本上,随身带着,一有空就拿出来背呀念的,又对着当天行情对比图表,弄得个像专业股民似的。 他喜欢追涨杀跌,其它股票红着,自家股票绿着,就心痒痒地换股票。而往往是,或许财神没拜之故,红的绿的颜色常常跟他开国际玩笑,卖出的变红,买进的却变绿。 “唉!心里想发财,时光还没到!”他常常这样喟叹。 糖瓶儿有时下午跳舞之前来看他,阿明总问她有没有看见他的老婆。她总是笑他傻,说舞厅多得是,劳保舞厅十七八个不说,附近高档的就有平海街的金城、天水桥的金舞池、北山路的葡萄园、保俶路的寻梦园、邮电路的大凤凰,等等,他老婆知道他在这里炒股,还会来自投罗网吗?阿明眼不见为净,一心炒股票,赚了1000多块,就用360多块买了只真的Вp机,传呼号是27533。 忽忽开春了。由于生意不太好,7号、8号双开间的姐弟合做得不愉快,弟弟不想做了,姐姐就过来商量,要将店面优惠调换给阿明。阿明将10号店给她,因为当年的摊位费已交,又缺了3个月,再补她2100元,于是阿明就与糖瓶儿贴隔壁了。 春雨比去年下得更长,足足二十多天,几乎没停过。布贩子们吃白板的不少,怨天恨地,骂声不断。阿明门面大了,租金等费用要翻一翻,虽然没吃白板,但只做二三个生意,有时也只有四五个,更是心急如焚,幸亏不是他过去,就是糖瓶儿过来,说过去,谈现在,绵绵情意消磨掉了一些时间,缓解掉了一些焦灼。 清明节快到前,学友方元找来,他已下海做古玩生意了,说“游鳞斋”学友好久没会面了,出去聚一聚。阿明忽然想起阿琴在龙井,便建议到那里去喝茶,方元觉得可以,于是归方元联系其他学友。 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滴滴绿的竹叶儿翠得满山遍坡,叫人神清气爽。走近一些看,叶儿上残留着粒粒雨珠儿,晶晶亮的像少女的眸子;离远一点儿望,竹林里飘荡些轻雾,却又似少女曳动的纱裙。路边开着许多小小的野花儿,像喇叭,像五星,红红紫紫、白白黄黄的,很是赏心悦目。龙井则是古木参天,山泉叮咚,悠扬婉转的鸟声叫得很开心,从古庙里、山岩间传出来,给人以春光无限的喜悦。 学友们在龙井门口等齐后,便上坡儿到阿琴的店里去。正好有一个日本佬儿的旅游团在她店里购物,她忙碌着,阿明他们便等着看。鬼子有钞票,对丝绸、茶叶也感兴趣,七样八样买了不少。她忙好了,就带阿明他们到上头的一家农家茶楼去。 “阿琴,那一车三四十个日本佬,有多少生意好做。”路上,阿明问阿琴。 “少则一二万,多则三四万,运气好时,五六万也有。”阿琴道。 “那有不少好赚呢!” “阿明,那营业额的一半要给导游的,赚头只有一半的一半。” “那也不错呀!阿琴,丝绸可能是真货,龙井茶釆摘下来一共也没多少,大家都晓得要朝贡上头的,还有各大机关、熟人一弄,应该是假冒的多吧。” “西湖龙井茶的含义有广义、狭义的。严格地说,这样品倒是真龙井,但包装好的基本上是周边市县的。” “那不是坑蒙拐骗吗?” “阿明,现在的社会,不同以往了,过去讲商业道德,讲诚信买卖,现在是抢不来个苦,要想发财,不卖假冒伪劣商品,不知猴年马月了。” “那来查急个套办?” “嘿!这批坐办公室的,开边三轮的,早就塞饱了。” “唉!人人变得越来越黑心了!” “经济社会是不讲礼义廉耻的,现在还有点遗风,以后的人可能比我们还要黑心!” 之前,阿明同阿琴电话高头联系好的,酒水不算,中饭连茶30元一人。茶楼老板娘是阿琴的小姐妹,已有准备,泡上碧绿绿的龙井茶来。 茶楼前有一个很大的空地,可以坐好几桌。空地中间有几颗桂花树,新叶儿绿油油地生出来;四周的坡儿上有不少桃花树,粉罗罗的开得正灿烂,还有东一簇、西一团的映山红,红艳艳的似火,微风一过,清幽幽的香气便飘送过来;几株高大的元宝树儿,满枝上挂满了翠绿绿的一串串像小元宝的果叶儿。坡上坡下都是白墙黑瓦的农舍,门口几乎贴着春联,挂着大红的灯笼。 学友们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桌上摆满了瓜子、话梅等消闲果儿,在和风暖阳里,学友情谊,牢骚怪话,一吐畅快。 令阿明惊讶的是,情人岛夜总会倒闭了,胡鸣和另一个同学被人骗走了七八十万,欠了银行不少债,他现在与老婆在仙林桥农贸市场摆了个水产摊儿度日。大哥午言的老婆或许要抓住青春的尾巴,跳舞被别人跳走了。文韧则下岗回老家德清去了。其他的要么跳槽,要么下岗做小生意,方元算好的,做古玩生意。 阿明原以为自家的日子过得很落魄,有点羞见学友的味道,但如今相聚,他们的日子也同自己脚傍脚,好不了一刨花儿,心里头就平衡了不少。 文韧:“想不到读书这么多年,现在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只能踏踏三轮车过日子了。” 午言:“你踏得动还算好的,年纪再大些起来,踏不动了怎么办?” 文韧:“只能靠儿子、女儿养到我退休了。” 柴雄:“现在这七改八改改成股份制,公家的都变成私有了,做头儿的捞饱了,小老百姓被一脚踢出单位门外,工作无着落,生活没保障,这改革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一小部分人,还是为了大多数老百姓?现在贪污受贿、走私犯罪越来越多,鸡婆、赌博都堂而皇之了,老毛手里急个套有这种可能?” 老穆:“政治莫谈,政治莫谈。” 方元:“现在想办法挣钞票才是最实际的,你们看小弟弟,也做布店的老板了。” 阿明:“菜场就这么一点收入,我是被逼上梁山混口饭吃的,哪里好算老板?胡鸣才是个老板,只可惜钞票被人骗走了。” 胡鸣:“我要心太重,如果夜总会做做,日子应该说还不错的,只是想做走私汽车生意,钞票打过去之后就没音讯了。现在的社会,骗子越来越多了。” 邹晓:“沉渣泛起,沉渣泛起。” 海阔天空谈到下午三点多,学友们烧饭的烧饭,接伢儿的接伢儿,都走了。阿明等阿琴一起走。 “阿明,晚上你回不回去烧饭的?” “今天聚会,生怕要打麻将,叫老婆晩饭自家解决。” “那好,我们索性1这里吃一点,晚上到葡萄园歌舞厅去坐一会,急个套?” “那葡萄园人多不多的?” “没寻梦园一半大,我去过一次,只有十几对跳国标的,你放心,不会有熟人撞见的。” 阿明难得溜出来,再说心里头也苦闷,同阿琴也有话儿说,便依了她。 春天天黑得早,到了六点光景,月亮就挂在了龙井上。阿明、阿琴与她小姐妹三个人一起喝啤酒,这样的情趣倒是很久没有了。 山峦里渐渐漫起了雾岚,村庄里的灯光星星点点的有些模糊了,偶尔有狗叫声响起,打破了夜的静谧。夜风有点冷,那月色也带着寒意,落在有些青苔的台级和空地上,像抹上了一层银灰,元宝树的枝叶晃动时,于是台阶上、空地里扑朔迷离的,宛若寂寞的谪女在翩跹。夜莺的叫声清脆脆的,又仿佛是谪女在倾吐幽情。 “阿琴,山村的夜色真美,与普陀的大海边别有一番情趣。”阿明若有所感。 “又有诗意了?”阿琴像桃花般笑着看阿明。 “脑子都快成一泡浆糊了,还有什么诗意?” “也是的,你一天到晩钻在布堆里,想这块布卖啥个价,那块布卖啥个价,脑子里可能想的都是如何发财了。” “你难道不这样吗?” “差不多。有旅游团来,就兴奋;没旅游团来,就瘟鸡笃头。” “诗意属于无忧,有忧难有诗意。” “阿明,人大起来了,想法就变了,更加实际了。这夜色越好,却越勾起伤感。” “你很想伢儿?” “当然,特别是夜深人静时,有时不自禁会掉下眼泪来,其实离婚最苦的是孩子。” “社会应该在道德上有所约束力,不然道德沦丧,社会物质再好,也就悲哀了。” “可是世风日下呀,人人追求自我,过去的道德观就像人生观一样,渐如烟云消散了。” “唉!生活贫苦些不可怕,精神空虚了才可怕。” 时间不早了,他俩别过老板娘,跨上车儿,一路下坡,直冲到茅家埠。一路上几乎是竹林,到了坡底,便是茶丛和池塘。竹林摇曳着婀娜,茶丛密密层层,池塘荡着粼粼银波,月光梦幻地笼着这些景色,如诗般隽永。 那葡萄园在北山路上西子坑道里,里面果然如阿琴所说,跳舞的人不多,都是男人西装、女人长裙,腰板儿毕毕挺跳国标的。阿明张望了一下,没人认识。尤其叫他放心的是,那卡座的靠背高高的,里面只能坐两个人,且有一块横板遮着,光线暗暗的,从舞池里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人在做什么——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阿明,这个地方还可以吗?” “不错,不错,很雅避。” “阿明,反正你不会跳,我们坐着喝喝茶,吃吃瓜子,看看他们跳也很好。” “这个舞厅倒与其它舞厅不一样,除出背噱噱2的跳国标外,好像都来搞情调的。” “婚姻像一道菜,没调味品,淡而不鲜,迟早要被扔进垃圾桶的。” “阿琴,菜总是菜,白白扔掉了,岂不浪费?” “难道等它馊了再扔?” “那你为啥不去找?红玫瑰的老板娘刘三姐原先是公司的打字员,离婚后不也是在舞厅里找了一个吗?” “那是要有缘分的。我也知道菜馊了就更加没人要吃了,但不是你想找什么人就能找到什么人的。” “就像那些坐在卡座里的人一样,你现在一个人自由,多与人搞搞情调,总会搞到一个适合自己口味的。” “我现在就想与你搞,你敢不敢?” “嗨!阿琴,你又来寻我开心了。” “阿明,谁寻你开心?那时我有家不敢,现在谁都管不着我。” “阿琴,你这话就对了,现在我与你正好反了一反。” “哦,你有家有小孩了,不敢了?” “是呀!我现在的处境与你那时候一样。” “看来你很怕老婆的。” “为了家里安耽,我总是安分守己,现在是每天提心吊胆的,怕她生出事儿来。” “她怎么了?外头有男人了?” “那倒不确定。她也会跳舞,几乎每天晩上跑出去,也有人看见她好像有搭子。” “一有搭子,那还有淘存吗?” “也可能没淘存了。春节的时候,她去做人流,回娘家休息了一个礼拜。因为她不适合戴环,我偶尔同她做那事,都用套儿的,没见过套儿破掉,算算日子也不对头,这怀孕是不是有问题?” “哎呀!阿明,你肯定戴绿帽子、做乌龟了,还怀疑什么?” “阿琴,没事实证据,我总心存一丝希望,希望老婆对我是忠诚的,没有背叛我。” “所以,你不敢对她先背叛?” “是的,那要被天打雷劈死的!” 【注释】 1索性:杭州话,干脆之意。 2背噱噱:杭州话,有点背时(悖时)之意。 第160章 193. 忆旧 这一年到了六月的下旬,天气就连续暴热,没一丝雨儿落下来,布儿生意于是一落千丈,吃白板的店铺渐渐多起来,零零落落有几家关门大吉了。 阿明已一个多月没去进货了,怕搁煞。那布儿叠挂着,露出的地方太阳晒得到,不露出的晒不到,时间不长,便有色差了,一有色差,就无法卖掉了。他望着满挂在墙头上的布儿直担心。这一年,布儿投入3万元,只收回1万,也就是还欠老大5千,而股票没功夫对付,升得时候没去抛,跌得时候不去割,便套了进去,5500块只剩4000零一点了,肉痛不已。 店主们看生意实在差,扎牢1一个顾客是一个,便贱价低卖,恶性竞争,弄得了大家都没钞票赚了。 到了七月下旬,天气热得更加不得了,知了儿在梧桐树上炸铃铃地叫,吵得人心烦要死,太阳烤得柏油马路升起缕缕烟儿来,绿化带里好些小树儿整片整片死掉了。 这天下午一点光景,不少店主在对面的证券登记中心下荫凉处打老k、搓麻将,阿明在店里头猪瞌冲。 “磨剪子喽!磨剪子喽!” 有人在门口头喊,阿明被吵醒了,抬头一看,一老一小两个像是父子的外地人肩扛着条凳儿,肩头上各搭着一块破毛巾,穿着又脏又破的长袖衬衫,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的裁缝剪刀是钝了,便六毛钱叫他们磨一磨。老的那个向阿明讨水吃。天热茶水喝得多,老大早上用热得快2烧好的一瓶水已吃光了,只剩下茶杯里的半杯了,阿明便给他喝,那晓得他咕噜咕噜喝了个净光。 阿明看他们罪过相,也不去怪他,一边看磨剪刀,一边说:“天气这么热,你们穿着这么厚的布衬衫,身上一股臭气,不好洗洗干净再出来的?” “老板,我们是从淮北出来的,那里同这里一样,不下雨,庄稼都干死了,一家四个人80元在上塘路租了间房子住,我同儿子一早出来,天黑回去,一天磨下来也只挣五、六元钱,像二毛钱一瓶汽水都舍不得买来喝,用水好省就省了,再说也没衣服换。” 阿明心里头顿时涌起了一股同情,喉咙口酸涩涩、苦答答的,给了他们一元钱说不用找了。那父子捧着一元钱,腰儿都快弯断了,连说“谢谢”。 “磨剪子喽”的声音渐去渐远,他望着他们在太阳底下晒着远去的背影,想想自家的日子要比他们好过得多了,忽然为人世间的不公平悲哀起来,同时对新地主、新资本家恨得牙痒痒,想想再来一场革命运动就好了,打倒一切新产生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可转念一想,又不对头呀,如果回到从前去,那么多下岗无业人员没舞儿跳,打不来老k搓不来麻将,没鸡婆店可以进去放松,这日子不被闷死也被憋死了。 “唉!天底下最苦的还是农民呀!” 阿明想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想到最后还是觉得农民最苦,心里呐喊。忽然间,他感到自家做了件莫大的好事,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半杯凉茶、四毛钱,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精神似乎得到了些释放,坐在店里再不去想它有没有生意了。 “阿明,门可罗雀,不过,你总不会吃白板吧。”糖瓶儿跳舞回来了,开好门后进了阿明的店里说。 “还好,还好,做了三个生意,两百来块。”阿明从不瞒她。 “阿明,杭州人杭儿风,大家嗡热闹。现在布店太多了,每个农贸市场也有布摊儿了,特别是南星桥、清泰立交桥、松木场、中山北路、朝晖,反正到处都是,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据说凤起路纺织品市场、四季青面料市场都在招商,明年开春都要营业了。那进场来卖的,可能有很多是金华、柯桥的外地人。我们这个市场名气小,本来生意就差,价格根本卖不过外地人,所以好多人不做了,要另找出路去了,这里可能有一半的店面要出租给卖古董的,我也打算不做了。” “那你准备去做啥个生意?” “我想去延安路工联大厦卖童装。” “什个时候去?” “11月份。你还继续做下去?” “这里做习惯了,明年再看看,真的不行的话,也只能另找出路了。” “阿明,有件事儿我想还是吿诉你的好,你老婆晚上跳舞我又踫见了几次,一帮男的,一帮女的,你自家做人要有点数帐,不要到时措手不及。” “糖瓶儿,我这人是一根筋,为了女儿,家庭能够维持下去就维持下去,真到了那一步,要散桃园,也只有认命了。” “阿明,在我去工联前,我们凑个日子,你陪我去九溪玩一次,可不可以?” “你想重温过去?” “是的。我觉得那时候最开心。” “可我不是刘高中、褚军呀!” “你又来了!再提起他们,从今以后就再不理你了!”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陪你去就是了。” “那还差不多!” 那是快晚秋天气了,又是一场秋雨之后,树叶儿纷纷泛黄了,但远看去,景色却是更加美丽了。青绿的金黄的颜色高高低低纷纷呈呈,再加上红枫火火红红的色彩,叫人赏心无比。迟桂花正开得旺盛,阵阵香气扑鼻而来,更是叫人如痴如醉。雨后从各处山岭汇聚下来的山水到了“溪中溪”这个地方,变得清澈了,像小瀑布似的一叠叠哗哗往下流。 糖瓶儿这一天穿着一套玫瑰红的套装,上头是束腰西装,下头是一步裙,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儿,一束多彩的绢纱盘髻,脚穿一双半高跟乳白色皮鞋,一双有花边的白色短袜儿,很是端庄美艳。 中饭在溪中溪餐馆吃,糖瓶儿非要请客。菜是正宗的杭帮菜,有清炒虾仁、干炸响铃、叫化童鸡,盐水花生等,两人各一瓶啤酒。那四周桂花树不少,闻着花香,看着潺水,充满了情趣。阳光不甚强烈,时时被浮云遮蔽,鸟儿倒欢乐,飞来翩去的,悦耳的啼叫撩拨着人的情弦。 “阿明,我们马上要各奔前程了,祝你来年生意兴隆!” “糖瓶儿,我也祝你开张营业后,大吉大利,生意红红火火!” 两人举杯相互祝愿,喝得甚是欢畅。吃好后,他俩就推着车儿过溪去。 九条溪水尺许深,横穿过山路,水底上满是鹅卵石。人从溪中的石头上走,车子从水里头推着过。路儿曲曲又弯弯,两边都是峭壁山峦,古木郁郁葱葱的,鸟儿叽叽喳喳的。远处的山头被轻纱般的氤氲缭缭绕绕着,树儿则依依稀稀的。 到了理安寺、象鼻峰之间那条溪涧旁,他俩坐下来歇脚。那正是阿明偷看糖瓶儿腿儿的地方。 秋深了游人少,稀稀拉拉没几个外地人。他俩很放松,在石块上坐了下来,紧贴在一起。糖瓶儿削了只苹果给阿明,眼神脉脉有情,而笑容更加妩媚。 “阿明,青春的时候,什么忧愁、烦恼也没有,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蹦呀跳的,唱呀叫的,真的很开心。” “是呀,只是这美好的岁月永远离我们远去了。” “那次过这溪时,我记得水很大,也很深。” “是的,是刘高中挽着你过去的。” “那你就是在这里偷看我腿儿的?” “对呀!你的腿儿太漂亮了,我眼睛都看直了,很羡慕刘高中。” “那时你们觉得我与刘高中怎么样?” “我与青皮甘蔗都认为你被他打牢了。” “阿明,其实那时我虽已有情愫,但还没到那个程度。实话对你说,我的第一次是被死去的老公拿走的。” “糖瓶儿,我们都已过来人了,现在回转去想想,第一次、第二次归这人、归那人都已无所谓了,只是那时不懂,觉得很神圣,就像一朵洁白的荷花,总不想它沾上污点的。” “是的。快乐属于过去。” “回忆总是美好。” “阿明,日子就像流水,一眨眼,卖布儿两年就过去了,或许我们再傍到,不知道又是啥个时光了?” “杭州地方小,有缘总会傍到的。” “你就是胆子小,不让我打你传呼,怕家里头不安耽。不然的话,我们也可以常常联系,空的话,也好一起出来走走,散散心。” “糖瓶儿,婚姻有七年之痒的说法。我与老婆现在关系不是太好,可以说正处在危险期,万一被她抓住把柄,那离婚的责任就在我了。我真的担心这家庭散了,以后可能再没能力讨老婆了,而且女儿也要吃苦头。所以,我做事总是小心再小心,像今天同你出来,不瞒你说,看到这里没熟人,才放下心来。我知道我胆子小,不适合有外遇,以后我如果想你了,我会到工联大厦来看你的,也会打你的传呼。” “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好。” “我不会忘记你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笑,尤其在火车上的一幕。” “阿明,真因为有火车上的一幕,我感觉我与你的距离很近很近了。有时夜深了,我一个人躺着,就想你,想你来陪我聊聊天,哪怕坐在身边不说一句话也好。” “感觉这东西真美妙,可能比赤膊上阵更有意趣。” “是呀!缘分就是因有这意趣而牢固不破,一旦失去了这意趣,婚姻也就走到尽头了。阿明,那水太清了,我们玩水去!” “你不怕冷?” “有你在,我不怕!” 糖瓶儿脱了鞋袜,到了溪水里去。阿明试了一下,不很刺骨,也撸起些裤管,到了水中去。两人你拍我一点水,我拍你一点水,又在石缝里找螺蛳,捉小鱼,玩得好开心。 那山道上没有游人了,只有溪涧里他俩。糖瓶儿忽然背靠在阿明的身上,转过半个脸儿来媚媚地朝他看。她的眼儿就像流动着的波光,清澈得映出了天上的云,水边的树;她的笑脸比山道坡上开着的小野菊还要好看。阿明情不自禁地环搂着她的腰儿,脸儿贴在她的桃腮上,吻着她秀发里散发出来的清香,人便如痴醉了一般。 鸟儿似乎也为他俩因情而醉而激动,叫声更加动听了;云烟也遮住了仿佛在偷窥的太阳,从林间缓缓地飘出来,在他俩上面绕来绕去,羡慕似的不肯离去。小野菊黯然失色了,默默地祝福他俩,而流水的潺潺声,更掀动着他俩心底里那一股从遥远地方过来的情浪。 糖瓶儿也许被那溪与烟、水与树陶醉了,幸福无比地凝视着阿明,紧握住他的手说:“阿明,我们的心能融化到烟树里去就好了,这样便不会再分离了。” 阿明也为景色所迷醉,而糖瓶儿的笑靥,更令他神魂颠倒,更紧地搂抱着她:“烟树不变,但愿我们的情谊永在心里。” “头发白了?路走不动了?” “到那时我们还有这样的美妙情趣,我即便做个千年老妖也愿意!” “人活着,就是年轻时两情相悦,到时你这老妖还有谁要?” “你呀!你也不成了千年妖婆了?” “难看死了,我宁愿早点投胎里!” “再投胎想做男,还是做女?” “你呢?” “如果像你一样漂亮,我就做女的,有人追,有人疼,多幸福。” “那我就投胎一个男的,天天追你,天天疼你,叫你开心。” “那就说定了,来生我们再相约在这里,看这烟树,玩这清水,听那鸟叫,心逐白云。” “阿明,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有诗情画意,也许你生来就是为女人的。” “可是我老婆已和我疏远了,就像死水一潭,再无浪花了。” “那是人世的尘烟改变了她,也许今后她会后悔的。” “糖瓶儿,不瞒你说,我真的很担心她弃我而去,我会痛苦死的。” “她要走,你也无力挽住,该放弃,还是要放弃的,你死死抓住不放,只会更加痛苦。” “跳舞叫人欢乐,也叫人痛苦。” “欢乐多于痛苦。” 【注释】 1扎牢:杭州话,抓住之意。 2热得快:杭州人对一种用来烧开水的电热棒的叫法。 第161章 194. 愁肠 寒冷的风儿卷着落叶儿,呼呼地从门窗缝儿里钻进来,吹得顶棚儿嚓啦嚓啦直响。这天阿明股票市场结束后,菜场里看了一会儿打牌,便买菜回家,做菜烧饭拖地板。江大妈从房里出来,拿着一把折叠雨伞,交给阿明。 “阿明,下午一点半光景,有个男人来寻小露。我问他啥个事,他说来还雨伞,我说小露上班去了。” 阿明一看雨伞是自家屋里的,前几天也下过雨,但怎么会到那男人手里呢,于是他问江大妈:“那个男人长得怎么样?” “那人生得很高大,短头发。” 阿明晓得了,江大妈说的这个人就是糖瓶儿所说的舞厅里那个男人,小露看来确实是有外遇了,居然家里住哪里都告诉他了,一股气儿便直冲脑门上来,连炒菜的手儿都有点儿抖了。 “小露,下午有个人来还雨伞,那个男人是谁?”小露回家来了,阿明忍不住问。 “同事,前几天落雨借去的。”小露爱理不理进屋去了。 阿明看老婆脸孔肃肃起的,也不敢多问,省得淘气。 “嘀。。。。。。嘀。。。。。。嘀。。。。。。” 吃饭的时候,小露的Вp机被连呼了四次,她看了一眼,也不回电话。 “小露,连着呼你,说不定有啥急事,你回一个吧。”阿明实在听得烦了,劝老婆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小露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是老公冒犯了她什么。 “我是不管你,叫你回个电话而已。” “你多管闲事!” 阿明再不敢发话了,等女儿吃好饭,便收作饭筷。小露没换衣,下楼去了,似乎去上厕所的样子。他觉得刚才的传呼有问题,便站到窗帘边去,往对面的杂货店看。 小露小跑着过了马路,果然不出阿明所料,打起公用电话来,显然是在回刚才打来的传呼。她说话的样子,似乎生着气,然后掼下电话,朝楼上看了一眼,便小跑到光复路的路口去。 阿明躲在窗帘后,见她跑去,就赶紧到窗廊上去,朝光复路口偷偷张望。 一个高高的男人站在路口拐角的阴暗处,见了小露来,便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巷子里去了。阿明亲眼目睹男龟三找上门来,似被挨了一记重拳,眼前一片漆黑,回进屋子来,便倒在了床上。 所有的猜疑似乎变成了事实,阿明顿生做了饿死乌龟1之感,又气又恨。老婆在外头搞七捻三也随她去,如今胆子越来越大,把男龟三引上门来,这哪里还把老公放在眼里,简直是色胆包天,把他当成一张画了。 他的气儿鼓鼓地往头顶上冒,恨不得将那张结婚照砸了,再把床儿掀个底朝天。 静下心来后,他胡乱将饭盏筷儿洗好,就像只癌头鸭儿似的,坐在沙发上长吁短叹,雯雯吵着要他讲童话也不理。 小露回来了,洗了个脸,换起衣服,又要走的样子。 “你刚才给谁回电话去了?”阿明再也忍受不住了。 “我去上厕所,给谁回电话了?”小露抵赖。 “我在楼上亲眼看见你在对面打电话,你还想赖?” “你喉咙介响作啥?给小姐妹回个电话又怎么呢?” “哪个小姐妹?” “我小姐妹多得是,你都认识吗?” “不是小姐妹,是舞搭子吧!” “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我有舞搭子?” “你不要以为你在舞厅里鬼混我不知道!” “跳跳舞不是很正常的,什么鬼混?” “刚才在光复路口的那个男人是谁?” “光复路口的男人多得是,你是说哪一个?” “高高的,下午来还过雨伞!” “同事,怎么啦?你瞪着个乌珠大惊小怪的作啥?” “是不是那个根老头?”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想认识认识他?” “小露,你现在真的越来越不要脸了,弄到家门口来了!” “我不要脸了吗?不要脸的是你,我恨你!” “你恨我?我拼死拼活卖鱼、卖布,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百依百顺着你,你居然还恨我?” “你有脸说这个话吗?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怀孕的时候,有老公牵着手儿在河边漫步;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时光,就是生小孩的时候有他在身边。而你呢?你陪我走过河边吗?在我要生的那天,你居然赌到天亮才回来!万一叫不到姆妈来,我半夜里要生了怎么办?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死了怎么办?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小露转身就走了,阿明颓倒在沙发上,什么卖鱼辛苦、没时间这些所有想要说的话都无意义了。这一杯苦汁的盖子已揭开了,他只能自己吞咽下去,没有人会来怜悯他。 “我是王八蛋!我是王八蛋!” 阿明恨自己卖鱼忽视了心爱的老婆,想狠狠地咒骂自己,但一看女儿缩在床上抖索的样子,便强忍了没骂出声来。 雯雯被他们刚才的吵闹吓坏了,但没哭出声来,只是眼泪汪汪的。阿明看女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喉咙里一酸,眼眶里便淌下泪水来。他感到老婆已是落花流水去,根本无法挽留了,而女儿就是他现在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希望所在了。于是,他洗好脸汏完脚,便到床上去,给她讲《西游记》里铁扇公主的故事。 第二天小露和女儿就不回来了。他打了好几个传呼给她,她都不回,又打电话到丈母娘家,丈母娘叫他俩各自先冷静一下。 为了准备来春的布料,阿明写了张纸条压在写字台上,说去广州中山进货,约一个礼拜回来。从广州回来后,他推开门,桌上的灰尘都很厚了,那纸条并未动过。 春节阿明又孤零零过了。不过,进了两个日本的1至5码的麻纱布包,有成百上千块长长短短的花布儿要熨烫,日子倒也过得很快。 股票套住了,每天升升跌跌,离解套还远着哩,阿明无事可做,元宵一过,便早早地去开店门了。 那里已开出不少古董店来,至少占了一半的店面,糖瓶儿的店也成了古董店,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做的。古董一天能做一个生意就不错了,两夫妻很健谈,时常到阿明的店里来坐,这样他也就不冷清了。 这一天阿明回家,发现门里有封信,拆开一看,是丈母娘写给他的。 阿明: 近来身体怎样?布店开门了吗?我嘱你们冷静些日子已有月余了,想小露吗?想雯雯吗?该是你来接老婆和女儿回去的时候了。 为了你们的事,我们开了几次家庭会进行讨论。总的说来,你们之间的矛盾,没原则问题,都意气用事而已。 你们的结合,是自然发展的,只不过父母认为你为人可靠,可以作婿。当时,小露嫁给你之前,做父母的有三点意见让她自己考虑:一,要有头脑;二,要重感情;三,脾气要好。现在她埋怨这不好,那不好,也不能责怪父母。 小露脾气任性,像小孩,缺少修养,而你也许工作不如意,为生活所困,变得邋遢,少言。可是,夫妻毕竟是夫妻,何况女儿7岁了,有这么健康活泼、聪明可爱的小宝贝,有什么分岐不能解决呢? 男人气量大些,重归于好你就起个带头作用吧!你看如何?岳母 阿明读完来信,泪水模糊了眼眶。确实,一个家庭的建立来之不易,何况他们谈恋爱时又多么地美好,如今弄得个家不像个家,叫大人操心,真的不应该。可是,性格的不同,要么不吵,一吵就是冷战,这比搡凳掀桌大吵大闹三天过后没事了更叫人难受,更易使人崩溃。而叫阿明绝对不能忍受的,便是某一天耳朵里刮到邻居在他背后说“阿明头上有顶绿帽子”。那么,男人所有的尊严就荡然无存了。 “小露,下次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事了,有话回家去好好说,再说雯雯下半年要上学了,她的学区在茅廊巷回族穆兴小学,不回去也不行呀!” 阿明在老婆面前再三跌倒,恳求阿弥陀佛似的求她回家去。 小露肃着脸孔回了家来,可似乎已经厌倦了婚姻,对家庭绝望到底,几乎不说话,有什么事儿就写张纸条放在桌子上,晚上依旧深更半夜回来。阿明一个屁儿也不敢放,低着个头儿叹气。 布店的生意江河日下,外地人一涌入杭州,价格竞争十分激烈。而国产面料的质量也越来越好了,4尺多门幅的布料每米也只卖18到20元,所以,布店又关了不少。那些古董店也是门可罗雀,店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个市场看上去就萧条得不成样儿了。 那一天下午,一阵雷雨下过,虽然凉快了些,但天气依然闷热。阿明正坐在店里打呆鼓儿,阿芳和春桃在金舞池跳完舞,进了店来看他。有些时间没踫到他们了,阿明高兴地起身让座,这时有人叫卖棒冰过来,他就买了三支赤豆棒冰,一人一支。 阿芳:“阿明,生意还好吗?” 阿明:“连个鬼影儿都不见,每天担心吃白板。” 阿芳:“现在生意确实难做,下岗人多,外地人多,都要养家糊口,一有好卖的,能赚钱的,就一哄而上,弄得市场最后瘫了。” 春桃:“阿明,你这个市场又是卖布的,又是卖古董的,还有卖烟酒、花圈的,杂七杂八,不像个市场呀!” 阿明:“去年还好看些,今年就杂乱了。市场管理办公室也没办法,不管经营什么,只要有人来租门面,就全出租。春桃,这段时间好像股票不太好。” 春桃:“不要说股票了。” 阿明:“怎么啦?” 春桃:“原先吞进来2的差不多都吐出去了。” 阿明:“我听说好像是去年有个人从二轻大厦11楼跳了下来。” 春桃:“那个人我认识,叫林建华,37岁,一个儿子还在上小学,做法人股被强制平仓,透支亏本,无力还债,所以轻生了。” 阿明:“股市看来比我们卖布儿风险还要大。” 春桃:“那当然。” 阿明:“春桃,你头口水吃到了,差不多就好刹锣了,见好就收嘛!” 阿芳:“阿明,我也劝春桃好多次了,可她就是不听,还准备去做期货,那风险就更大了。” 阿明:“春桃,你到时不要又被咬得血出淋淋,输得连自家阿爸姆妈都不认识。” 春桃:“投资总有风险的,这年头胆大的做将军,胆小的喝稀饭,我就是这样一个性格,不到黄河心不死。” 阿芳:“春桃,凡事适可而止,量力而行,不要弄过头了。” 春桃:“像阿明这样卖布儿,我厌都厌烦煞了!” 阿明:“春桃,我是养养家、糊糊口而已,想发财,没本钱,也没那个本事,日子能够混得下去,没太多想法。” 春桃:“你这个人胆小,心平,所以发不了大财的。” 阿明:“有口饭好吃就行了,有口饭好吃就行了。” 阿芳:“阿明,现在你跟老婆的关系怎么样?过年的时候兰兰想要和雯雯玩也见不到,她是不是不舒服,又回娘家去了?” 阿明:“是的。关系么就是那个样子了,家庭能保得牢就不错了。春桃,你现在怎么样?” 春桃:“我提出两次离婚,他不肯,就这样死不死、活不活过着。” 阿明:“那他什么都不管你了?” 春桃:“他再这个管,那个管,我就上法院去。阿明,我跟你实说,我已瞒着他在城西买了两套房子,现在出租着,随时可以走。” 阿明:“春桃,你真能干!那房子不便宜吧。” 春桃:“三千左右一个平方,一共二百多个平方。” 阿明:“那今后房价涨了,你又发财了?” 春桃:“放个五年、十年再说吧。” 老大快来接班了,阿芳、春桃邀请阿明出去坐坐,阿明说走不出,晩上要管女儿,他俩便失望地走了。 “老大,我看再这样下去,每月一人200块的生活费也麻烦了。”阿明愁肠百结。 “明年看来更不行了,你看怎么办?要不,我们趁天凉的时候,能赚点最好,不能赚,捞住成本就卖掉,就像卖哈立克一样。” 【注释】 1饿死乌龟:杭州人喻老婆有外遇,男人得不到性关系。 2吞进来:赢进来、赚进来之意。 第162章 195. 崩溃 天又凉了起来,雯雯背着书包蹦呀跳的去上学了。 老大下午提早一个小时来接班,因为阿明要去回族穆兴小学接女儿回家。 “大出血”、“大甩卖”的纸牌子高高地挂在店门头,越来越厉的秋风吹着,晃来晃去的,晃得阿明心疼不已。那每一块布儿,都是他半夜三更起床,像猪猡一般地挤火车,又饿着肚皮吭哧吭哧背着拎着回杭来,一直要熨烫到深更半夜,块块都凝聚着他的汗水。 店里五颜六色的布儿一天天少了下去,剩下来的都是灰黜黜1、乌交交2的晦气搭煞3的颜色,越卖越难卖了。 这大削价是阿明与老大商量好的,到后头几乎是羊肉当狗肉卖,不计成本。卖到十月底,有一个今日在这个农贸市场,明天在那个农贸市场专门卖布儿的老太婆推着三轮车过来,说统吃了去。阿明估摸成本约要15000元,就10000元给她。老太婆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意思是说5000元,多1分也不要。市场办公室又来催缴明年的摊位费了,老大和阿明商量了一番,又与老太婆讨价还价,见不行,便咬了咬牙,全部卖给了她。 那布儿装了满满的一车儿,那老太婆至少有65岁了,拉不动那车子,阿明就一直帮她推到了中山中路上。 回店的路上,阿明忽然把老太婆与阿爸拉车儿上赤山埠的背影联想在一起了。阿爸这年再过几个月,虚岁就是68了,还在卖豆腐,虽然数量没以前多了,但那坡儿没有变,雨雪风霜还是依旧,可想而知是多么地艰辛。又忽然间,他觉得这5000元卖给老太婆,极其应该。这般一想,他不再肉痛那些亏本贱卖掉的布儿了,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店里。 三年的卖布,随着卷帘门一响,结束了。阿明回头望了一眼市场,梧桐树的树干粗了不少,黄叶儿正飘落下来,没几家古董店开着,路面上冷冷清清的,唏嘘不已。 女儿按照学校的要求,选一门业余兴趣课目。阿明要她练书法,他可以辅导。她死活不肯,非要去少年宫唱歌儿,他没办法,只得依她。 每到礼拜六的晚上,来去少年宫的路上,雯雯坐在前车杠的小竹椅儿上,摇着铃儿就唱《铃儿叮当响》,听到鸟叫就唱《小燕子》,举着棉花糖就唱《剪羊毛》,有好多好多的歌儿,唱给爸爸听。 女儿放学一接回来,阿明边做饭汏衣裳,边辅导她功课,把心思全放在了她的身上。他有了活泼可爱的女儿陪伴,夫妻不睦、生活困难的烦恼便减轻了许多。 “老四,现在阿煌画广告来不及,这里也催,那里也催,你会点毛笔字,反正布儿也不卖了,是不是去帮帮他,也好赚点生活费。”那天阿明回劳动路吃饭,莲子对儿子说。 “我只有十点多到下午三点半能去帮他。”阿明道。 “那也好,你们两兄弟在外画画,递递桶儿,抬抬梯子,推推车儿,吃饭喳西相互有个照应,我也就放心了。”莲子很高兴。 于是阿明一下班,就去帮弟弟阿煌画广告,时间画得差不多了,便去接女儿回家。 那广告东西南北都要去画的,阿明的生活主要是给广告牌儿刷底色,还有在画上、字上加色。广告牌用洋铁皮儿做成,一般高3米到3.5米之间,宽5米6米的都有,固定在三角铁架子上。如果在人行道上又平坦的地方画,便有三层的画车,而在郊区泥洼不平的地上,只能用长竹梯,把调好颜色的油漆桶儿用铁钩儿挂在竹档儿上,扑在梯子上画。 一开始不习惯,加色时手抖个不停,油漆老是要滴下来,只能边加色边用纱线头沾上松香水揩。几天一弄下来,衣服上点点滴滴都是五颜六色的油漆,有时脸上、眉毛上也有,很难弄干净。 那正是冬天,西北风特别大,在画车上加色倒还安稳,如果站在梯子上加最上面的颜色,那梯子咕吱咕吱响,随时会被风儿吹倒。竹梯子一旦倒下去,不死也要骨折,阿明害怕得要死,不停地祈祷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平安。 天越来越冷了,带着手套的手冻得僵僵的,寒风从棉帽子的缝里钻进头颈里去,冷得直打寒噤。阿明想想卖鱼、卖布算是辛苦了,这画画不但辛苦,而且还很危险。 由于还有许多家务事要做,又要管女儿的功课,阿明又唰唰地瘦了下去,而且头发上、眉毛上有斑斑点点的油漆,像个小鬼似的,比卖鱼的时候更不像个人样了。 因为画画要分头画的,也就是说弟弟阿煌城东的底稿用铅笔打好了,主要的如头像、商品画好后,便要赶到城西去打底稿,而阿明就留在那里加色,没用完的油漆、松香水都要拿回自己的家里去,于是公用间和窗廊上放着不少油漆桶。 “我前世作孽,先前闻你的鱼腥气,现在闻你的油漆气,这日子怎么能再过下去!” 小露捏着鼻头老是这样说,有时饭吃了一半,或许实在闻着难受了,便丟下饭筷走了。自雯雯回家来后,她除出给女儿添加衣服、鞋子之类,所有的家庭开销都归阿明了。阿明也没办法,只能去画,不然,日子就无法过下去了。 “小露,帮阿煌画画,我也是没办法呀!这气子难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做这做那,我都努力过了,不是我懒而不肯去做呀!现在股票套得那么深,你叫我急个套办呢?”阿明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就是这个命,我也就是这个命!” “我是在留心有什么生意好做,有适合的我毫不犹豫会去做的。但现在,我菜场工作又不敢丟掉,空余时间就中间这一段,阿煌这里帮忙自由,菜场、家里都能兼顾,也只能先做着。如果硬要去做什么,没本钱不说,影响到工作,下岗了,有许多人找不到工作,比我还要苦,这样的话,家里的伙仓就开不出了。” “反正嫁给你到今天,除出吃苦,还是吃苦!” “那急个套办呢?” “总有一天的!” 阿明听了老婆那句话,知道婚姻危在旦夕了,心情很是恶辣,但也无能为力,车头车后挂满了油漆桶儿,还是去画画。 这一天晚饭后,女儿上面的乳牙换牙了,阿明用一根棉纱线儿将她摇动得厉害的牙齿拔了出来,按习俗丢在了床底下,正给她揩抹齿血时,小露的Вp机响了起来,又有吊死鬼来吊她的魂灵儿来了。 “小露,雯雯今天这副样子,你就不要出去玩了,陪陪她。”阿明对老婆说。 “换牙齿有什么要紧,你是死人吗?不会管吗?”小露满脸不悦。 她走了,阿明也没办法,就讲着故事陪着女儿直到她入睡。 下起小雨来了,檐水落下来,滴答滴答响。11点过了,12点过了,1点过了,小露还不回来。阿明睡不着,便披衣起床,坐在窗口,点燃一支烟,看楼下。 马路上杳无人影儿了,路灯光暗幽幽的,风儿吹着巷口的遮雨塑料布儿嚓里索落响。到了1点半光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在巷口停了下来,小露从副驾驶座走了出来,笑着朝驾驶员摆了摆手,准备回家。她好像漏忘了Вp机,一个高大平头的男人走出驾驶座来,将Вp机交给了她,然后两人亲了一下脸儿。那男人回到车上,将车儿调了个头,一溜烟走了。 阿明看到这一情景,犹如晴天霹雳砸在了脑门上,根根血管嗞嗞嗞地要炸裂开来,翻滚的热血似要从眼眶中、齿缝间迸射而出。 “我是只乌龟呀!乌龟呀!” 阿明默喊一声,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回到床上去,可是软绵绵的一点腿劲儿也没有。他掏摸出烟儿来,连划两根火柴才点燃,狠命地吸。 小露进屋来了,拉亮电灯看老公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洗脸汏脚完了要去睡。 “你今天脚踏车没骑去,怎么回来的?”阿明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的回来的。”小露回道。 “打的?什个车?什个颜色?” “红色夏利车。” “小露,你不用再说造话了!白色桑塔纳,平头男龟三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又想急个套?” “。。。。。。” 阿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挥起的拳头缓缓地又放了下来。他如同坠入深渊般彻底崩溃了,眼前墨册铁黑,耳边只听得荒凉的旷野上有无数孤魂野鬼在啼嚎,渐渐地这些孤魂野鬼向他围来,青面獠牙清晰可见了,紧接着它们张牙舞爪地要抓他的脸,撕他的胸膛。 “滚!臭货!”阿明怒吼。 “我会走的,用不着你叫!”小露鄙视。 雯雯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阿明看着女儿,心中不忍,便点起烟,闷着个头儿,再不言语。 96年元月中旬的一天,阿明画着,忽然左眼痛得厉害,眼花得连颜色都看不清了。之前他肩痛、腰痛、喉咙痛连续一个月,并不在意,想想是职业之故,好撑就撑下去。这眼花如果是每天晚上辅导女儿功课引起的,也不至于如此厉害。他撑不下去了,就到市一医院去检查。检查结果,左眼原先1.5的视力变成了0.1,是萎缩性裂孔,引起之因,可能是有一小点拌有松香水的油漆滴落在眼珠上,这点油漆粘久了,就造成了裂孔,很难治愈。 “命运多舛呀!命运多舛呀!”阿明从医院出来,喟叹不已。 因为在春节前要赶画好广告,阿明打针吃药休息了三天,纱布蒙着眼儿,成了独眼龙,又去画画。 “爸爸,你眼睛病成这样了,就不要去画画了。”那一天,去少年宫唱歌的路上,女儿说。 “不行呀!赶不出画要扣许多工钱的。”阿明说。 “如果你眼睛瞎了,我的功课谁来辅导呢?” “爸爸还有另一只眼。” “两只眼都瞎了呢?” “那只能靠你自己了。” “爸爸,我不要你瞎!不要你瞎!” “雯雯,观世音菩萨会保佑爸爸的,不会瞎的。” “观世音菩萨是谁呀?” “她是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神仙。” “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她住在哪里?” “普陀山。” “普陀山在哪里?” “在浙江的东海上。” “那你过年的时候带我去看看她,好吗?” “乖女儿,爸爸有空会带你去的。” 那时凤起路还没全部拓宽好,阿明在靠近中山北路旁的巨大广告牌上画“奥普浴霸”广告。那是一个北方大爷的头像,戴着一顶便帽,穿着一件军大袍,古铜色的瘦削的脸儿布满了皱纹,极像爸爸锡顺的脸。 这是一张历尽风霜的脸,也是一张饱尝艰辛的脸。阿爸和姆妈因性格不和、生活困难,也曾闹过离婚,但为了子女都放弃了这一念头,阿爸前头拉车,姆妈后头推车,风风雨雨,几年如一日,上那高高长长的赤山埠坡儿去,向最后的终点拉去。 而如今,他和小露还未到坡头,便有“总有一天”,这令阿明不寒而栗。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画像,想着女儿可爱的脸庞,黯然神伤,边画边不自禁地掉下泪儿来。 年三十一早,小露带女儿出门没再回来,没人通知阿明去杨家门还是去横河桥过除夕。他没脸孔打电话去问,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地过。到了午夜,噼噼啪啪的鞕炮声惊醒了昏昏沉沉睡着的阿明,他睁开眼,家里依然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预感到这“总有一天”快来到了,看了又看那张笑得很灿烂的结婚照,双眼渐渐模糊了。 大年初一早上小露来,进屋来动了一下抽屉,没待阿明开口便走了。他起床翻了她动过的抽屉,结婚证、独生子女证和国库券、银行存折等都不见了。 一个礼拜后,小露晚上来,提出是协议离婚,还是上法院离婚。阿明坚决不肯,说到最后,除非女儿归他才同意离婚。她拿走了两只皮箱。。。。。。 【注释】 1灰黜黜:杭州话,有些灰暗之意。 2乌交交:杭州话,有些乌黑之意。 3晦气搭煞:杭州话,不吉利、倒霉,此指颜色难看。 第163章 196. 亲爱 三月天,春风很是温柔,徐徐地吹得树枝儿徐徐地绽开笑脸儿来。燕子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了,在破檐下忙忙碌碌地筑起小巢儿来。 阿明的心情却不因春风、燕子的到来而快乐,依旧像在有寒风有冷雪的冬天里。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苦挨着一天又一天,生怕着可怕的那一天到来。 命运早就安排好了,该来的终究要来的,所有的抵抗、呐喊、愤恨都是无济于事的。 春寒料峭,晚风吹在人的脸儿上,冷意嗖嗖。月儿如钩,星星迷离,不甚明亮的光落在窗廊上,忧郁凄婉的没精神。 小露带着雯雯最后一夜睡缸儿巷203室。阿明真的舍不得老婆、女儿走,为了这个家,他付出了太多的辛酸汗水;为了誓守诺言,他也婉拒了无数次风花雪月。因此,他恳请老婆带女儿来,陪他过这最后一宵。 雯雯有些日子未见爸爸了,蹦呀跳的,唱歌儿给爸爸听,缠着爸爸讲故事。夫妻俩瞒着她离婚的事儿,阿明听着听着,心酸苦的就要哭出声来,转身到门外去用挂着的毛巾揩眼泪。 雯雯抱着小布娃甜甜地入睡了。小露没说一句话,也一动不动,任由老公抚摸、吻脸、抽动,不甚晶莹的泪珠儿被抹干了,舔尽了,还是不停地流淌下来,连枕头都湿了一片。她的身体很温暖,但心儿似乎已冷成冰块了,老公所有的柔意温情,都无以融化掉她的绝望了。 缘分像春风,吹开了绿意,然后在你不经意间,悄然地走了。当秋风起来时,那些曾经给人以愉悦的绿意,也在不知不觉中,褪尽了它的美好。 夫妻一场,好聚好散。缘分虽是尽了,但爱情的结晶在,情谊不应该随之埋葬——女儿便是牵着这情谊的一根线。 丈母娘、丈人老头儿登门来找女婿。丈母娘流着泪说,儿子小波和曲玲断后已抱定独生,雯雯是他们的单传,希望能归他们抚养。 “阿明,虽然你与小露离婚了,但我们始终把你当成儿子看,不会改变,雯雯就交给我们管吧。”丈母娘再三恳请。 “姆妈,我真的放不下雯雯。”阿明痛苦不堪。 “雯雯我们带,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阿明,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想女儿,随时可以来。”丈母娘声泪俱下。 阿明之前已与自家阿爸姆妈商量过,女儿的旧属由他自家作主。 离婚协议一式两份。 离婚原因:1.性格不和:(。。。。。。)2.脾气各异:(。。。。。。)3.教育方式:(。。。。。。)4.经济方面:(。。。。。。)。离婚內容:1.雯雯归女方,男方毎月100元生活费,至18周岁;2.房子归男方,财物各归各;3.男方每周五可接女儿回家,周六送回。 夫妻恩爱情,一觉云烟散。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明就起床了,给母女俩烧最后一次水,煮最后一次粥,买最后一次油条,陪他们吃最后一次早餐。 “爸爸,礼拜五下午你要来学校接我的噢!” 雯雯坐上了车后架的小竹椅上,回过头来对爸爸说。阿明的双眼已模糊了,抚摸着女儿的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不停地“嗯”着。送母女俩到了光复路口,小露跨上自行车走了。呆呆站着的阿明,看见老婆骑到羊坝头三叉路口,回过头来看老公。 阿明已不是小露的老公了,而是前夫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上楼来,看着摸着折着尚暖的被窝,眼泪便夺眶而出了。 菜场下班后,阿明请了三天假,回家后昏昏沉沉直躺了三天。这天傍晚,他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便起了床,到金彪的店里吃了一碗面,上楼后一件一件整理属于小露以及女儿的东西,把它们堆放在一起。当整理到相册时,尤其是美好的结婚照、曲院风荷拍的双人照,他看着摸着,用剪刀一张张剪开来,眼泪纷纷掉在了照片上。 他取下了结婚镜框,取出了照片,正剪着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老四,还是离了?”莲子的声音。 “姆妈,离了,前几天早上她带着雯雯走了。”阿明哽咽了。 “你不要太难过,小露一定要离,这也是没办法的。” “姆妈。。。。。。” “老四,你一个人了,今后身体自家照顾,有姘头就轧轧,就不要去找什么对象再婚了。” “姆妈,我难受!” “老四,你从小就命苦,有一次天热的时候,我到马坡巷来看你卖鱼,那天下着雨,你穿着高帮套鞋,套着厚厚的橡胶雨披,满脸的汗水,我就落泪了。你真的很苦,做妈的知道。” 阿明听到这里,卖鱼的艰辛一幕幕闪现出来,再也控制不住了,对着话筒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别哭了!别哭了!要不我叫老大一起过来看你?” “不用了!不用了!姆妈,过一会儿我就会好的。” “那你明天晚上回家来吃饭。” “好,我明天回来。” 夜渐渐深了下来,疏星淡月挂在天上,好是凄凉的样子;树叶儿在风儿的吹动下,发出的声响似人在叹息。阿明看着那些剪成片片如落叶儿的照片,心儿犹如汹涌澎湃的大海,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他摊开纸儿,握起笔儿,噙着泪儿写道: 我一生中最最亲爱的小露: 十年的夫妻生活忘不掉啊!当我提笔写下上面这十一个字,已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己呀! 当您看这封信时,是我们结束十年欢乐、十年辛酸的日子,但愿你不要恨我! 不要恨我! 这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也是一辈子,您是我生活中最最亲爱的人! 不要恨我!! 这是因为,我为我们的幸福从无知到领悟,再到挽救付出了许多许多,但我最终失败了! 不要恨我!!! 当我失败了,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我多么需要您,我多么离不开可爱的女儿,我多么想再重新回到十年前的年代! 十年的夫妻生活,说不完细微末节的恩恩爱爱; 十年的夫妻生活,道不完辛辛酸酸的困苦恨意; 十年的夫妻生活啊,剪不断,理还乱!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您的避风港湾?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您撒娇倾吐衷情的人? 然而,恨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离我们远去,青山遮不住,美好的过去,酸苦的回忆,犹如江水,毕竟东流去了。 到现在为止,我真的不计较您什么,只要您过去多一点体贴,多一点温柔,男人也多么需要一个避风港湾,多么需要有一个倾吐心中苦闷的女人啊! 生活的现实是多么残酷,它打碎了我们过去的海誓山盟——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的美梦! 生活的现实是多么可怕,它使人变得斤斤计较,心胸狭窄! 生活的现实就是: 打破了我们一个美满的家庭,打破了女儿一生的幸福! 女儿的责任,我未尽到一个做父亲应该做的,但请您相信,她和您同样是我一生中最最亲爱的人,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一点一点来弥补。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夫妻恩爱、有后为最;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也莫过于失侣、无后为最。 我衷心祝愿: 十年夫妻,我了解您,您要改一改太倔强的脾气,多一点体贴和温柔,这样便能找到一个如意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女儿能够学业有成,成为一个既聪明又可爱、通情达理的人! 最后,我希望离婚后,您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困难找我,我会尽力相助的。 新的生活从离婚日开始,愿我和您把婚后变得斤斤计较、心胸狭窄重新变回到过去坦然无私、天地美好之中去吧! 愿我和您永生永世不忘十年的爱,留住那一片温馨吧!阿明于1996年3月26日 几天后,当阿明画完广告回家,放在东西上面的这封信和堆着的东西都没有了,门里的地板上放着一串房门钥匙——一切就此结束了。 一个礼拜后,阿明打电话,电话不通,跑到电信局一査询,电话已被小露3000元销机了。 一切皆成空了,阿明心冷如冰。 隔壁邻居纷纷过来,劝慰阿明。 江大妈:“阿明,你喜静,小露喜动,性格相差太大,所以走到了这一步。不过也好,我看你那么辛苦,离婚了也是一种解脱。” 美琴:“小露太娇嫩,千手不动,阿明又要买菜做饭,又要洗衣拖地板,挖心挖肝去挣钱养家,我是嫁不到这种老公的苦。” 金彪:“阿明,离婚了不一定是坏事呀,花花世界花花女人多,晚上拖进来搞一个是一个,只要你想,美琴的裤子脱得比你快!” 美琴:“金彪你个杀头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金彪:“美琴,阿明不要到时弄得你讨饶噢!” 江大妈:“阿明,有机会好的再找一个,不然,一个人也太冷清清了。” 阿明:“格个苦头吃过了,不找了!不找了!坚决不找了!” 飞机将近2个小时的飞行,降落在陕西咸阳机场。这是阿明第一次坐飞机,随弟弟阿煌去西安画两张“奥普浴霸”广告。菜场的出纳生活又叫核算小张代做。 清明前后雨水多,飞机在云层里起起伏伏穿行。透过小窗子望出去,远处的高空或白茫茫或黑匝匝1的一片,而窗舷下面的云层也闹几几2、挤撞撞如涛似浪地翻腾着,丝丝缕缕的青烟假如没有这玻璃窗,触手可及。 都说人死后,灵魂出窍会化成一缕青烟。如今这飘飘袅袅的青烟就在眼面前,阿明想象自家迟早有一天会化成这其中的一丝一缕,不免觉得做人很是虚空。 “三十七岁了,老天爷散了我的家,莫非叫我及时行乐?” 阿明胡思乱想着,忽然天空如洗,彩云满天,原来飞机过了长江,天地成了另一番景象。 浩浩瀚瀚的天空里,朵朵云儿似春桃,似夏荷,似秋菊,似冬梅,或万马奔腾,戓虎踞龙盘,或八仙过海,或蝶翩鹞翻,气象万千,绚烂无比。 “人活着,应该像这云儿,多姿多彩,也不枉来世一遭。”阿明自言自语。 两张画,一张在西安钟楼附近,另一张在南天门,广告上的画像依然是那个头戴便帽身穿军大袍的老人。阿明兄弟俩早出晩归,住在大雁塔旁的旅馆里,几乎每天吃肉烂汤浓、肥而不腻的羊肉泡馍。 画了将近一个月,大功告成,兄弟俩一路游玩,先到西安兵马俑、临潼华清池,再上西岳华山。 已是五月天气了,兄弟俩天蒙蒙亮就开始爬山了。一开始倒还可以,看郁郁葱葱的山林,听潺潺的涧壑流水,很是轻松,而爬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到北峰那一段路时,则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阿明小时候曾看过《智取华山》电影,知道“自古华山一条路”、“奇险天下第一山”,如今身临其境,赞叹不已。 直到下午四点光景,才登上北峰庙。放眼远眺,云海莽莽苍苍,奇峰耸入云霄,磅礴气势,无与伦比;近瞰峰壑,壁立千仞,倚天拔地,令人心惊魄动。而奇松怪柏,古藤老树,满目苍翠,叫人流连忘返。 或许天意为之,离婚后这一段日子,是阿明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候,空虚恍惚得几乎到了厌倦人生的边缘,而这一番名山古迹游玩下来,心胸豁然开朗,精神为之一振。试想秦始皇、蒋介石这般气吞山河的人物,最终也被淹没在历史的云烟中,自家区区一只蚍蜉,又何足道哉,有什么东西可以放不下的呢? 这般想着,阿明的脑子不再那么地沉重了,而脚步越来越轻松,一路小跑着下山。。。。。。 【注释】 1黑匝匝:杭州话,黑压压之意。 2闹几几:杭州话,有些热闹之意。 第164章 昙花泪 197. 芳梦 西湖之北宝石山、葛岭,侏罗纪凝灰岩构成,赭红色的山体裸露,突兀峭立,形状各异,或似寿星,或如屯霞,古樟老松参差,道观庐舍错落,而尤以俏立似美女的保淑塔而成西湖的标志。每当旭日东升,或金乌西坠,十里飞云流霞绚烂,八百顷碧湖绿水辉映,景色之美,叹为观止。有无名氏赞道:“保俶清秀草木深,汲取日月精华魂,葛洪抱朴炼仙药,宝石流霞满乾坤。”小子有一首《宝石流霞》,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盈盈湖已秀,郁郁岭堪餐。 落日彤彤坠,流霞奕奕翻。 庐深竹熠熠,松翠塔娟娟。 片片丝丝念,悠悠脉脉缠。 阿明彻底解放了,自由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由于左眼萎缩性裂孔之故,眼花厉害,他不得不放弃画画。精神空虚,百无聊赖,便没日没夜赌,一两个通宵很正常,甚至三天三夜不睡。卖布赚来的万把块钱,一半投入股市,追涨杀跌,杀得了自家也没信心了,其余的钱打老k、搓麻将,今天输一百,明天输三百,有时五百八百也有,袋儿里渐渐精空蚌空,万里长空。不过,钟姑娘陪伴了他将近一年,他无所事事,开始学舞,终成老舞生。正是: 得失荣枯总在天,且向花池醉酒归。 197.芳梦 阿明随着同事小占连续三天三夜在交警队的林指导员家赌,5元一包的希尔顿、10元一包的万宝路烟儿抽得他唇干舌燥,头昏喉痛,一揭嘴唇皮儿,便大大小小一片一片掉下来,鼻孔里像堵着鼻头污,胀鼓鼓的难受,似要流出鼻血来。有时打着打着,两只肿得梆梆交的眼泡皮儿就搭在一起了。那是打光51的麻将,输赢三四百元很正常。阿明胆小,不敢做大牌,往往自摸就和牌了,而别人和掉的牌往往大。那么,一进一出,他就输多赢少了。 林指导员的家离菜场不远。他是上午一下班就去那里赌,赌到第二天7点光景去上班,就这么不睡不歇——反正没家了,天王老子没人管他。 林家的旁边有一家婚姻介绍所,这天阿明等着人打牌,便和小占进去。阿明有事没事寻个开心,便交了30元介绍费,登了个记。 过了一天的下午4点光景,阿明正呼呼大睡,Вp机嘀嘀嘀响了起来。他到楼下的公用电话去回,是婚姻介绍所打来的,说物色到了一个适合他的女人,浙江江山人,姓徐,也离过婚,但孩子归男方,年纪比他小6岁,在杭州一家电梯厂工作。 阿明便传呼徐小姐。电话很快回了过来,里面的声音嗲得了一塌糊涂,阿明好久没听到女人这般甜甜脆脆的声音了,就像一滴甘露滴在了干涩的心田上,激动得很。他约她第二天晩上到城站的红星剧院去看电影。 已经入夏了,天气有点儿闷热,树叶儿纹丝不动,叫哥哥吱铃铃吱铃铃地叫个不停,也有知了儿偶鸣几声。阿明将半新不旧的皮鞋擦得煞煞亮,头发梳得崭崭齐,找出最新的一件短袖白衬衫来穿在身上,下穿一条米色的裤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枯木逢春!枯木逢春!” 阿明对自己很满意,只是赌过头了,脸色有点黄交交,不过夜里头看不清楚,问题不大。 电影是8点钟场,他吹着口哨儿,早早地去赴约了。现在与女人拷位儿,不像以往怕熟人撞见而躲躲藏藏,很是放开,所以心情好得了没话说。 阿芳为了女儿兰兰,托关系送东西将她调到城西一所重点小学去读书了,在阿明西安画画儿的时候搬到绿城造的丹桂花园去住了,断了来往。而春桃、小燕、冬萍、糖瓶儿或有老公,或有朋友,他不敢去联系他们,只有同阿琴联系过一次,令他感到失望的是,她同村里的一个大土豪好上了,阿明也就死了心。 “唉!女人多起来么轮不转,要用的时候一个都没有!”阿明孤衾独眠,常常这样叹息。 他的心思都在赌上,女人身上的气息有些月日不闻了,不免有点心痒痒卵痒痒。这次同徐小姐去拷位儿,他没想过是要找对象、谈恋爱,而只是想打打套儿寻个开心而已。 香港电影《飞虎队》差不多要放了,阿明站在门口头,头颈伸得老老长,只盼着徐小姐来。 “这个好!”看见漂亮的女人过来,他默想。 “这个不好!”看见不漂亮的女人过来,他又默想。 阿明不停地看手表,8点已过头了,不免焦灼起来,正想着会不会被吃电枪,忽然里,一个1米62左右的女子走了过来,他的眼睛为之大亮。她烫着小波浪,头发黑黑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大大的,鼻梁挺挺的,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白的,波波大大的,身材实实的,穿一件粉红色的薄溜溜的吊带裙,肩头披着一块花纱儿,挎着一只小坤包,半高跟皮鞋粉红红而又亮晶晶的,极像唱歌儿的乌兰图雅,有气质,有味道,好得没法形容。 “这个做套儿太好了!搁不牢!搁不牢!” 阿明欢喜得不得了,马上有了感觉,只是想想自家一无相貌,二无派头,蛔虫马上朝下了。没想到那女子直朝阿明走来,亮闪闪的眼儿直朝他看。 “你是阿明?” 她或许走出汗儿来了,边用香帕儿揩着脸上,边似莺啭的声音问。阿明一听这声音,带着不纯的普通话,与电话高头无异,顿时又惊又喜。 “我是阿明,你是小徐?” “是呀,我是小徐,刚才出了点事,迟到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我去卖两支棒冰,你稍等一下。” 两人摸黑进去,有服务员打亮电筒帮他们找到位子。 他俩边吃白糖棒冰,边轻声聊天,都是些家庭的离散、婚姻的破裂、伢儿的可怜之类。她说得很凄婉,很真实,说得阿明同情心一浪高过一浪。阵阵幽兰之香从她的唇间出来,送入他的心扉,他迷醉得有点飘飘然了。 “阿明,看你衣着,听你说话,你是个实惠的人。之前介绍所帮我介绍了两个,不是动手动脚,就是油腔滑调,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他们不停地来约我,我回都不回电话。” 徐小姐忽然将手儿搭在了阿明的手背上,两只乌珠儿亮闪闪地谛视着他,笑咪咪的样子很是喜悦,很是甜蜜,笑得了看得了阿明心旌乱晃,春波涟涟。 “阿明,你为啥不说话?” “我、我觉得配。。。。。。配不上你!” “哎呀,我们都是离过婚的人,还谈什么配不配,只要两个人谈得拢,今后相互有个依靠就可以了。” “我条件不太好,菜场收入也不多,只怕你看不上眼。” “条件好不好是次要的,感情好不好是最重要的,你有手,我有脚,有得吃就好了。” “你这人看来良心还蛮平的,给人感觉也通情达理的。” “我24岁就从老家逃出来了,乡下比城里苦多了,有个工作,有个家,就心满意足了,没去想过要坐坐吃吃过好日子,马马虎虎过不生毛病就好了。” 徐小姐的话说起来软软翻翻2的,阿明听在心里头句句舒服。对比起小露昂呛呛的话语来,那真当一个是在天高头,一个是在地下里,他便生了些相见恨晚之意。而她的手开始柔摸起他的手背来,这更叫他舒服的不能自己,也翻过手来,紧握住了她的手。于是两只手儿你捏我,我摩你,热烘烘的传输着脉脉不尽的情意,而眼睛里渐渐地放射出灼热的情光来,好像一口就把对方吞入到肚皮里去才肯罢休。 电影散场了,他俩沿着东河边儿走。有些起风了,杨柳条儿像少女的舞裙长长的,垂在河面上轻轻柔柔地飘扬着,那水儿晃动成一个个圆圈儿,把倒映在下面的月亮都散成一点点、一片片的光亮了。有蛐蛐儿的叫声从石磡缝、草丛里传出来,嚁嚁嚁、瞿瞿瞿叫得很清脆,很悦耳。河边住家还亮着几盏灯儿,从窗户里透出温馨的光来。 “阿明,不用送了,我自己会回去的。” “你住在哪里?” “闸口白塔岭。” “那有许多路呢,我晓得公交车到10点钟就没有了。” “自行车被人偷走了,也没办法,只能走回去。” “自行车偷走了?什个时光被偷的?” “我今天下班后,看电影时间还早些,就去葵阳百货商店转一转,没多少时光,出来发现没有了,四处找也找不到,好像贼骨头候着偷的,所以走过来迟到了。” “那你没自行车,到机场路去上班不是很麻烦了?” “也是的,到那里的公交车少,人很多,等工资发了,我就去买一辆。” “小徐,我明天就陪你去东站买一辆!” “你只有这么点工资,那多不好意思!” “买辆自行车的钱我还是有的!” “阿明,你这人太好了!我只是要租房子住,还要寄钱回家养小孩,这点工资确实有点紧巴巴。” 第二天,阿明就陪她去东站挑了一辆26吋宝蓝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化了250多元。晚上又带她去杭州饭店对外营业厅吃饭,点了酱爆田螺、油焖大虾等不少好吃的菜。吃好后,他俩翻过六吊桥,到了柳浪闻莺,便在湖边的石椅子上坐了下来。 风儿有些大,波浪哗哗地拍击着堤岸,杨柳条儿乱舞着。 “阿明,没想到与你在一起这么浪漫,这么开心,我好久好久没有了。” 徐小姐将头靠在了阿明的肩膀上,也许喝过啤酒之故,脸儿粉罗罗的很好看。阿明早被她女人味十足而迷醉了,痴痴地看着她。忽然,她仰起头来,吻了一下他的脸,又像少女含羞地低下头去。 阿明被那温柔的一亲,蓦地想起去西安画画在飞机上所见的青烟与彩云了。如今,他觉得他的做人年头就在青烟与彩云之间。青烟太恐怖,而夜幕降临,彩云也会变成青烟。 “化为青烟之前,先逐住彩云!” 阿明浑身骚动起来,血液裹挟着肉味就快见缝迸射了。他一把夹住了她,狂亲乱吻起来。 “去我家!”阿明难抑急迫。 “今天不行。”徐小姐道。 “为什么?” “我不方便,再过三四天。” “那过几天你就住到我家里来。” “你真的喜欢我?” “那当然!” “这样最好,我在那里与人合租,洗洗烧烧很不方便,每月也可以省下60元房租了。” 三天后的中午,阿明正想徐小姐想得要死的时候,传呼来了。他兴奋地去回,吃了一惊。她说她妈在老家被汽车撞了,在医院里抢救,她妈没劳保,她凑了五六千块钱可能不够,是否能先借点给她,她马上要赶回去,下午4点在汽车南站等。他股票又不忍心去割,割了当天也拿不出钱,便掳掳括括凑齐了500元整数,赶到南站去。 徐小姐带着一只皮箱,两只包儿,愁眉苦脸很是可怜的样子,阿明给了她钱,说不用还了。她说这钱肯定要还的,等她回来。阿明直送她进了检票口,挥手告别。 又过了三天,徐小姐的传呼又来了,说话的声音像要哭似的,说她妈被撞得很厉害,脾脏出血,粉碎性骨折,是否一二天內寄个一两千元去。阿明回到家,愁着一时拿不出钱来,忽然一想,会不会遇上一个婚托,便赶到婚姻介绍所去。那登记簿上只留传呼号码,并没有单位的固定号码,而婚介所的阿姨说,他们只负责介绍,介绍之后所发生的事概不负责。 那时定安路正在拆迁改造,马路两边一排枪搭着简易的营业房。每间房子十来个平方,里面放着一两张办公桌,而门上的招牌却赫然吓人,什么“环球贸易公司”、“国际商品中心”、“南方大投资”、“世界商业营业部”,等等,一看就是皮包公司。 “唉!环境改变了良知!金钱泯灭了道德!这世道,骗子多呀!”阿明暗自长叹。 【注释】 1光5:即一个筹码是5元。 2软软翻翻:杭州话,柔软之意。 第165章 199. 洗车 小钟一到缸儿巷,便汏起衣裳来。邻居都认识,就热闹开了,尤其美琴,酸溜溜的,话语就更多了。 美琴:“小钟,阿明这人,其它没什个话语好说的,就是菜场里工资低点,条件不是太好,你东做做,西做做,没个固定工作,小伢儿的生活费也都要交出,日子只能苦过过了。” 小钟:“这种日子我过惯的,也无所谓苦不苦,只要两个人好说,阿明也说过,三年内不谈再婚,先这样同居着,相互有个照顾,这样我也觉得安稳了。” 江大妈:“小钟,阿明的前妻也不能说她懒,早出晩归,根本没时间买菜烧饭,还有这小水池,也洗不来大东西,很是不方便,日子也只能凑合着过,不吵架儿,开开心心,过得去,就算好了。” 小钟:“我也没什个大的要求,就是希望他不要再去赌,一个月挣来的工资没几场麻将好输,阿明也答应我的,说有合适的第二职业就去做,一下子找不到,就在家写写书,虽然没多少积存,但总不至于没饭吃的。” 美琴:“阿明做还是肯做的,就是第二职业恐怕不好找。” 小钟:“慢慢来,心急也没有用。” 小钟会说话,性格又开朗,老少都轧得拢,不到半个月,楼上楼下都混熟了。 阿明不去赌了,日里头就写《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的书,写到第十二回“傅作义苦守涿州城#8226;张学良义献奉天府”,思路枯竭,就搁笔了。夜饭后与小钟没事体做,就到金彪店里去坐,看打老k、搓麻将,谈大头天话。 “阿明,你头颈高头旧的乌青块儿没退,新的一块又出来了,小钟介厉害呀!”金彪又寻起阿明的开心来。 小钟有个可爱的习惯,弄到最兴奋时,要使劲地嘬阿明的手膀、胸口和头颈,阿明想逃避也逃不掉,有时自家也处在兴奋之中,也顾不到那么多了。这样,上半身就性痕累累,老泡儿一看就有数帐了。 “做人么,弄啥花头,吃吃笃笃,正常正常。”阿明总是这样回答那帮赌伯伯的。 “小钟,碗盏少响响呀,响个一次也就算了,连牢一响,大家都眼热死了!”金彪啧啧。 “杀头鬼金彪!你不好将碗橱移些开的呀!你一天到晩弄到天亮才回家,你老婆不骂你的呀?”小钟反唇相讥。 正说笑间,美琴从外头回来,进店来点菜吃饭。自小钟来了之后,她彻底不自开伙仓了,都在金彪店里吃。 “美琴,阿明现在后半夜是热闹煞了,你这段时间急个套响声都没有了?要不要我来帮帮你忙?”金彪又去寻美琴开心。 “我说你金彪呀,阿明他们是新婚蜜月,夜里头当然热闹,你想热闹,下辈子再来过吧!”美琴不是好吃果子。 “哎呀美琴呀!男人家好弄到两只脚儿笔直,女人家一停电停水,做人就做光了。现在你看,豆腐雪雪白,海带滴滴绿,鸭血血血红,目鱼老老大,都是有毒食品呀,所以女人家现在四十多岁就有双停了,生乳腺癌的也越来越多,这两只东西一割掉,还有哪个男人要?所以你要抓紧热闹热闹呀!”金彪吓美琴。 “地沟油,毒面粉,你开黑心饭店的,要吃死你先吃死!”美琴不肯喳落。 “唉!我先吃死,我先吃死。早见阎王早投胎,迟见阎王多受罪,等到老来没人管,买块豆腐去撞死。”金彪自言自语,又唱起灰调儿来。 寒冷的北风越刮越凶恶了,那些梧桐树叶儿早就落掉了,剩下不多的卷缩着干瘪的身躯在风中呻吟,声音凄凉到了极点。天空总是阴笃笃、灰蒙蒙的多,偶尔有太阳出来,也是死样怪气的,像没吃饱饭而能量不足的讨饭子似的。 小钟的老板转让摊位了,新年快到了,不少店铺关了门,她一时找不到工作,便闲着在家,开伙仓的钱全靠阿明那一点微薄的工资了。不过,她很会精打细算,买菜总是到快落市的时候去,这时买剩下来的菜便宜。有时跟菜贩子讨价还价连阿明都觉得不好意思,可省着钱儿过,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尽管生活拮据得一塌糊涂,可小钟总是哼着唱着蹦蹦跳跳上楼来,然后摊开蒸板1,将瘦肉上的血丝剔洗得一丝都不留,一刀一刀斩起肉饼儿来。差不多斩好时,再放些榨菜一起斩,然后在包好的千层包子上放许多葱花。她知道阿明最喜欢吃千层包子,所以隔一二天总是买半斤新鲜肉回来,做给他吃。冻肉不鲜,她从来不买。 她包的千层包子太好吃了,几乎和姆妈莲子包的一样鲜口。阿明除出偶尔去劳动路吃饭吃到,他自家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所以常常夸奖小钟会做菜。而小钟不多吃,只吃一二只,其它七八只都留给阿明,就那么坐着眯笑着看他吃。阿明过意不去,有时拣给她吃,她总是摇摇头,坐到阿明的腿儿上去,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说“我身体结实得能上山打老虎,你天天要做功课,不吃点下去补补身子怎么行”。 “唉!生活虽苦犹甜呀!”阿明时常这么想。 小钟没工作,阿明有点愁,可如今千手不动了,洗洗汏汏买买烧烧都归她,像个皇帝老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性格乐观,做事的手脚又干净利落,原先那些黑了锅底、黄了毛巾的东西,经她一擦一洗,都亮兮兮、香喷喷了。家里的顶棚纸儿都黄交交了,她买了白纸儿来,唰唰几下就糊得雪雪白了。又去旧货市场用100元淘了只半新不旧的窗机空调,叫金彪拆了一块窗棂装上去,家里便暖烘烘了。 “阿明,现在出租车多起来了,洗车的地方少,我想晚上到下面去洗车,五块钱一辆,你觉得怎么样?”这天中午,小钟建议。 “小钟,我原先晚上在巷口卖过牛肉粉丝,后来被赶跑了,现在管得更加紧了,恐怕不行。”阿明摇头。 “你那时是什么时间下去摆的?” “差不多十点左右。” “阿明,我们后半夜二三点下去,市容办都下班睡觉去了,还有谁来管?摆牛肉粉丝摊,这样那样东西很多,逃逃也来不及,洗车子只要一根管子、一瓶洗洁精、两只吊桶、几块海绵、毛巾就可以了,来抓一逃就逃走了。这样用不了多少成本,也方便,再说也没什么食品卫生,不犯什么法。” “你这么一说,也真是的。坐着说,不如站起来做,今夜就下去洗!” “那我下午出去,把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天太冷,最好买两双橡胶手套,这样就不怕水冷了。” 寒冷的夜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人直发抖。阿明与小钟半夜里一点半下去,在电线杆上竖了一块“洗车”的牌子,坐在小凳子上,等的士来洗。 金彪的笼头水大,晚上的时候,他俩下去与金彪商量好了,借用他的笼头,水费到时会给他的。金彪满口答应,说水费“小意思”。 头一天洗到天蒙蒙亮,有七八辆。这以后的哥大概知道了缸儿巷口有个洗车摊,一天比一天多了。他们在等洗车的时候,就进金彪的店里吃夜宵去,吃好后看打老k、搓麻将,都不走了。 金彪原先不做后半夜生意的,因为根本没人,阿明一洗车,的哥纷纷来了,生意红火起来,笑得了合不拢嘴。他为了招徕更多的的哥,便提供扑克牌,店里桌子多,打牌太舒服了。 小钟手脚快,洗得干净,嘴又甜,的哥都愿意来。他奶奶的,每到三四点,巷口马路上横七竖八都停满了出租车,喇叭声不断。而金彪店里则灯火通明,行拳猜令,打牌吆呼,好生热闹。 跟阿明打过架的酱酒店老板的舅佬也在对面元福巷口洗起了车子,阿明本身洗车就来不及,再说井水不犯河水,有饭大家都吃一口,也就相安无事。 那天半夜里,有风有雨,还下起雪薄子来,来洗车的不多,但车子依旧停着不少——的哥没生意可做,都到金彪店里来休闲。 饭店门口有个遮雨棚儿,棚儿里吊着两只大灯泡,照得路口煞煞亮的。棚儿下淋不着雨儿雪儿,但风儿还是吹得人直抖索。阿明坐在棚儿下,小钟轻轻柔柔地捶着他的腰儿肩儿,甚是亲热的样子。 “勤劳致富,我每天饿着个肚皮,勤劳到半夜三更,还没有致起富来。老娘老了,不然还是去卖В舒服,旱涝保收。” 美琴从里间打完麻将出来,也许输了不高兴,也许看到阿明他们亲热的样子不舒服,数着钞票,摆着一张喳污脸孔说。金彪拿着一把戗锅刀,举起来在她背后扬几扬几2,装模作样地很搞笑。 “美琴,缸儿巷的人都晓得你是个老В一摊坐坐吃吃的富婆,钞票介多,垫棺材都满出来了,尸体放不入去急个套办?”金彪臭她。 “金彪,我看你儿子介大了,工作还找不到,对象还在天高头飞,你又没劳保,翘帮了连口棺材都买不起,要不给老娘**趾头去,老娘舒服了,就给你几张。”美琴还击。 “唉!格个世道呀,有钱能使鬼推磨,都表脸孔了,也不怕天诛地灭了。你们看阿明,介有文化的人,现在弄得了不睡觉、不拷板儿在洗车子,假如当官了,贪贪捞捞,坐坐收收,那里还会介罪过百辣?”金彪同情阿明。 “老娘叫你**趾头去,你到底去不去?”美琴一本正经的样子。 金彪正要回话,边三轮、小卡车好几辆咕嘎咕嘎冲到巷口来,从车上跳下好多民警、联防队员来,带着电警棍、手铐,大叫着“不准动”。所有赌伯伯没有一个逃脱,都被押上车去。阿明的洗车管子、桶儿也被没收了。 原来有不少居民举报,半夜三更的汽车喇叭声吵得了睡不着觉,而且聚众赌博。 过了一天,金彪等人才被放出来,罚款3000到5000元不等。 阿明不敢再下去洗了,想等风头过了再说。 接着就快过年了。这一天,阿明下班回来,小钟说四季青服装市场在大减价,因为服装老板大多是温州、台州、金华、义乌那里的人,要回家过年去了,衣服三折五折便宜得很,带阿明去买衣服。 服装市场里闹忙得一塌糊涂,像不要钞票似的,嗡着抢着。平民百姓每年都欢喜这个时光来买,衣服确实便宜,一件带毛毛的呢大衣龙翔桥要卖八百一千,这里只卖二三百,颜色差一点的还要便宜。 “阿明!” 阿明正荡着,有人喊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芳。 阿明:“阿芳,好久不见,你店开在这里呀!” 阿芳:“这个是不是叫小钟?” 小钟:“我是小钟,原先在缸儿巷跟美琴学过裁缝,你好像也住在那里过。” 阿芳:“不错,不错,我原先同阿明是隔壁邻舍,去年为了女儿读书,搬到城西去住了。你同阿明。。。。。。” 小钟:“我现在住在阿明家里。” 阿芳:“哦,我晓得了。小钟,你是不是也离婚了,所以同阿明同居了?” 小钟:“是的。” 阿芳:“今天带阿明来买衣裳?” 小钟:“阿明衣服要么旧了,要么过时了,没一件像样的,所以带他来看看。” 阿芳:“阿明,这件咖啡色的双层夹克,你穿穿肯定好,来!穿穿看!” 阿明穿上那件厚笃笃领肩有毛毛的的夹克,照照镜子又合身又派头,很是欢喜。 阿明:“阿芳,多少钱?” 阿芳:“阿明,你欢喜就拿去,说什个钱不钱的!” 阿明:“那怎么可以呢?” 阿芳:“阿明,你这人有点背了,就算我送你,不要再多说了!” 阿明:“那就谢谢你了。” 阿芳:“阿明,谢啥西?我向来把你当阿弟看的,下次不要叫我阿芳,叫我阿姐,我就叫你阿弟,有没有记牢?” 阿明:“记牢了,记牢了。阿姐,现在春桃急个套了?” 阿芳:“不要说春桃了,她人也失踪了!” 阿明:“春桃失踪了?为啥原因?” 阿芳:“好像股票、期货炒亏了,欠了银行一屁股债,我这里也拿去了80万。” 【注释】 1蒸板:杭州人对砧板、菜板的叫法。 2扬几扬几:杭州话,举着东西假打的样子。 第166章 200. 学舞 做人,富也罢,穷也罢,精神总要有个寄托,不管这寄托是好是坏,这日子才过得充实。 商人的寄托,就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贪官的寄托,就是今天能收进多少贿赂;小偷的寄托,就是在哪里能偷到钱;赌徒的寄托,就是能在赌桌上厮杀。 春节边儿,赌伯伯们或许没地方去赌,又像湖蟹似的一只只爬回到金彪的店里来。不过,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赌了,钞票不再一刀一刀放在桌子上,而是囥在碗盏里,或塞进橱屉里,翻盖儿手机也都藏到壁橱、纸板角落头,里间的门儿关上,静罗罗地赌。而金彪则坐在店堂里,架着一副眼镜儿看报纸,望风儿。 阿明和小钟上不要管大,下不要管小,饭吃好了没事体做,就到下面去坐,谈海天,聊八卦,日子倒也过得轻松、开心。 “阿明,钞票老是输给他们,还不如自家吃,自家用,我们一起跳舞去好不好?”年初二的晩快边,美琴同阿明、小钟说。 “我不会跳舞,还是看他们赌来得舒服。”阿明道。 “小钟,你会不会跳舞?”美琴问小钟。 “我原先在彭埠的一家舞厅倒是经常跳,离婚后就没再跳过。”小钟回答。 “那你会跳的,这样最好了,我也会一点。阿明,去!去!去!陪我们去坐一坐,很便宜,白天一块钱,晩上只要二块钱,有茶水。”美琴拉起阿明。 “到哪儿去跳?”阿明问。 “就在羊坝头上城区工人俱乐部二楼。”美琴说。 小钟也有想去跳的意思,阿明不好再推辞,便随他们去。 那俱乐部在中山中路上,从光复路小弄堂里走过去六七分钟,小小的十字路口都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到了楼上,很小的一个舞厅,而且是地板的,但地板上洒着滑石粉,倒是很滑溜。沿着弧弯的墙边是两人一排的硬座,只有靠近放音间的旁边有几张小圆桌,大概有三四十个人在跳。不过,灯光还是五彩缤纷的,有一只小的镭射灯转着,旋照在地板上很好看,也有跳珠儿在一闪一闪。舞厅很温暖,坐着很舒服。 一进去就迎面撞见了青皮甘蔗。 “阿明!你急个套也来跳舞?” “青皮甘蔗,是你呀!你怎么在这里跳?” “要照顾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丈人老头儿,我最近搬到旁边的九芝斋楼上来住了,晩上吃好饭没事儿,就和老婆一起来活动活动。你跟老婆来跳?” “是的,还有一个邻居。” “你现在住在哪里?” “就在缸儿巷口。” “那好,我们差不多是邻居了。你应该会跳了吧。” “梨园踫到你之后,进了没几次舞厅,还不会跳。” “跳舞其实很简单,看几次,跳几次,胆子大一点,就会了。” 舞厅由于太老糟,跳舞的男人女人年龄都偏大些,衣着打扮也不整洁,但姜是老的辣,舞儿个个跳得很好。小舞厅除出带老婆带搭子的,没有红灯,一叫就上去。美琴、小钟年纪算小的,人也长得清爽、好看,于是这个男人叫,那个男人叫,跳得一歇不歇,衣服剥了一件又一件,香汗淋漓。 青皮甘蔗同老婆小丽跳一只,休息一只,便指指点点讲给阿明听,怎样区分舞类,怎样找节奏,然后拖了阿明上去,走最简单的连步。阿明对这只舞儿有点数帐,就是一步一步不停地走,渐渐地走出了点感觉来,肩膀松了些,脚步轻了些,胆子也大了些起来。 那舞曲虽然是录音机放放的,但节奏比现弹现唱的要清晰,更易辨听。连步“嘭嚓、嘭嚓”好记,曲子一响,阿明就认出来了,脚便不由自主地痒了起来,跃跃欲试。小钟看他那想跳的猴样,就一把拉了上去跳,七跳八跳,倒是跳得有模有样了。只是背脊不直,老是要看下面,生怕脚踏着脚似的,小钟不停地拍他肩膀,叫他头抬起来,腰儿挺直,骨头放松。 慢四的时候,美琴和那个一上手就和她跳个不停的男人去跳了,挟到角落头去抱抱儿、说悄悄话了。那男人约莫四十出头些,衣服穿得一般般,不像有钱儿的人。人生得矮矮壮壮的,剃着个小平头,踏起步子来很稳,拉起伦巴或许因美琴不太会跳,动作虽简单,但姿态很优雅,一看就是个高手。 “阿明,是不是很简单?”青皮甘蔗递过一支扁三五烟儿来说。 “连步好走,我看那个伦巴最难跳。”阿明道。 “其实,舞儿学会很容易,要学精就很难,也许要靠天性,也要靠多跳。舞跳得好,人就像飘在云里头,浮在水里头,感觉美妙至极;如果跳得不好,就像拉大板车,又苦又累。” “你每天晚上来跳?” “就住在贴隔壁,饭吃饱了,消化消化,双休日早上、下午都跳。” “早上也有?” “早上六点半就开始了,五毛钱,也有茶。” “想不到还有这么好、这么便宜的地方可以活动活动。” “是呀!现在经济社会了,很多单位,包括机关、学校、医院,甚至部队,都被铜锈腐蚀了,推倒围墙,砍掉树木,铲平花坛,大建营业房出租以创收,租金也越来越贵。如果这种群众性娱乐场地一旦也被铜锈腐蚀上了,水涨船高,那么,平民老百姓跳不起舞,那只能到露天里去跳了。而恶性循环,舞厅承租费贵,生意又差,就会倒闭。所以,阿明,抓紧学,抓紧跳,享受跳舞快乐。” “青皮甘蔗,还真有你的!” “阿明,有些日子不见了,等一下舞跳好后,我们到你楼下吃夜宵去,把那个邻居也叫上,我请客。” 慢四步后是迪斯科、恰恰舞。大家都上去歪七扭八乱跳,阿明也摇着手儿,扭着屁股,滥竽充数。 “美琴,跳舞完后,我们一起到金彪店里吃夜宵去。”美琴同那个小男人似乎搭牢了,面对面扭得个起劲,阿明走过去同她说。 “你同学两夫妻一起去?”美琴问。 “是的,大家聊聊天。”阿明说。 “谁请客?”美琴脸色一变。 “你是个富婆,当然你请客啰!”阿明吓吓她。 “不吃!不吃!”美琴直摇头。 阿明想美琴格泡货1介小气,也就给青皮甘蔗省点钞票,就不同她说是同学请客了。 跳完舞儿,到了金彪的店里头,青皮甘蔗、阿明四人刚坐下来点菜,美琴就带着那个小男人进来了,坐在隔开一张桌子的地方点起菜来。 “阿明,你这个叫美琴的邻居是个跛脚拐儿2,一搭就被男人搭牢了。”青皮甘蔗吃惊得很,幽幽交同阿明说。 “烂污货,烂污货。”阿明也幽幽交说。 金彪边听美琴报菜,边挠着头皮朝阿明眨眨眼儿,努努嘴儿。美琴单个头去跳,回来就成双,他似乎感到很奇怪。 “美琴,你朋友呀?贵姓?”金彪问。 “他叫阿杜,跳舞儿刚认识的。”美琴的脸皮十十厚3。 阿明他们与美琴各归各喝起酒来。青皮甘蔗读中学时,与阿明坐在一起,关系最好,如今傍到一起,喝了两瓶啤酒入去,话语更多了,而一聊到炒股这话题时,更是滔滔滚滚没个完。 “金彪,再加两只菜,来、来、来,一起坐下来喝几杯!”青皮甘蔗招呼金彪。 金彪又炒了香干肉丝、雪菜肉片两只菜,打开一瓶啤酒坐下来喝。 青皮甘蔗:“金彪,店里每天赌到天亮,电费都要不少,而且营业用电的电价要比居民用电贵许多,你搁得牢?是不是收台板费的?” 金彪:“一桌20块,每人5块。” 青皮甘蔗:“两桌就是40块,我看里面有三桌在赌,就60块了,那是足够了,还有一大半多余,你就像股市里坐坐收印花税的,不做也可以吃了。” 金彪:“青皮甘蔗,人家是公开坐地收钱儿的,我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来抓,一抓住,罚款三、五千的,全部吐出去都不够。” 青皮甘蔗:“我在南星桥做的地方,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赌头开了个赌窠,麻将不说,老k高头梭哈、小九、虾儿庄、十三道都有,我有时候去搞几把,先是赢了点,后来连着输,输了还不少。我起了怀疑,就注意几个天天来的赌棍,原来他们出老千,各种做假的法儿都有,还有在一旁的吹鼓手,吹得你心痒手庠,把钞票押下去,一般像我们这样的小赌鬼是看不出来的,所以钞票被他们骗了圈了去还没数帐。” 金彪:“凡是赌,都是你想我袋儿里的钞票,我想你袋儿里的钞票,小赌鬼哪里赌得过赌棍。你看阿明多好,小钟伴伴,舞儿跳跳,酒儿喝喝,也不出去赌了。” 阿明:“我是逢赌必输,十赌七输,赢么赢点儿眼泪水,输么输得个钱塘江,股票赌不过庄家,赌场赌不过老手,只能少赌、不赌。” 金彪:“你现在是袋儿里没铜钿,有了铜钿会不想去赌?” 阿明:“赌太吸引人,就像炒股票,人人都想不劳而获,我有铜钿的话,熬不牢还是有可能去赌的。” 这时美琴吃好了,站起来同金彪说了声“明天一起付”,就带了那个叫阿杜的小男人上楼去,楼梯板儿踏得咚咚响。 青皮甘蔗:“阿明,跳了一场舞儿,她就带他到屋里头去了?” 金彪:“他们是刚才舞厅里搭牢的?” 阿明:“烂污货,还有啥个话语好说。” 金彪:“美琴这段时间没响声,肯定骚煞了,她搭男人家本事大,唉!” 阿明:“金彪,她叫你去舔她脚趾头,你不去,有啥个好气恼?” 金彪:“这个烂В,叫老子白日日也表日!” 阿明:“唉!做人想法不同,行乐当及时,美琴是拼命地在抓紧呀!” 青皮甘蔗:“那也太贱了!” 金彪:“唉!现在这个世道,没啥个贱与不贱了,要么贪钱儿,要么逐肉色,不像过去大家都讲**,崇英雄,守道德,爱家庭,社会风气清清朗朗多好。唉!唉!现在。。。。。。没话说!没话说!钱儿叫好人变成坏人,肉色叫坏人变成魔鬼!” 阿明见没人来抓赌,似乎风头过去了,便准备了洗车东西,到了后半夜又偷偷与小钟下去洗车。每次洗车,他俩都关照的哥不要乱按喇叭,车子也不要在马路上乱停乱放。 渐渐地,连同金彪的饭店,生意又好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公安、联防隔三岔五来冲击,并对阿明说如果再屡教不改,要拘留,要重罚,吓得阿明再也不敢洗了。金彪的饭店关闭了大半个月,才恢复营业。 阿明他俩为生计所迫,眉头紧锁,虽然晚上与青皮甘蔗夫妻在小舞厅里跳跳舞,说说笑话,有时你请我、我请你一起喝喝酒,减缓了些精神压力,但日子并不好过。 “阿明,我找来找去找工作,看中了高义泰布店旁边有家小店面在出租,如果在那里卖卖女装,生意肯定有。可是,七算八算,租金、进货成本至少要二三万,我是被打得净身出户的,打工这段时间也只有三千多块积蓄,而你的股票五六千块,不割还有希望翻点回来,一割就全输了,所以也只能蛔虫朝下。今天我已跟条儿说好了,过两天帮他去卖衬衫,虽然工资毎天只有15块,但至少我们的日子可以过下去了,你看好不好?”那天吃夜饭的时候,小钟同阿明说。 “小钟,我知道你最喜欢卖女装自家做生意了,但我们也真的没本钱,如果去借来做生意,万一亏了,还不出,那日子就更加不好过了。你去卖衬衫也好,虽然没休息天,回家也迟些,但马马虎虎也能混日子了。”阿明也很无奈。 【注释】 1格泡货:杭州话,这个人,这个货色,含贬义。 2跛脚拐儿:瘸腿,杭州人用来指不正常、不正派的人。 3十十厚:杭州话,非常厚、十分厚之意。 第167章 201. 儿女 中河边儿的万千条杨柳条儿绽开了万千点芽头儿,嫩绿绿的像万千颗翠珠儿在春风里频频点头,那河波儿被这翠色染映得丝丝点点的望不到边际。大朵大朵粉红、雪白的玉兰花儿和星星点点的黄灿灿的迎春花儿间缀于那翠绿里,如果说中河是条束住美丽如少女的杭城的绿带,那么这些花色就是镶嵌在这条绿带上的绚丽宝石。 不时有黄莺儿和紫燕子从河边的老房子的檐瓦上出现,脆脆啼啼着飞落于柳枝间,便有晶莹莹的雨珠儿跳落在人们的脸儿上,凉瀴瀴1的。这时一条木头小船儿缓缓地摇过来,船头的老头儿背上挂着个草帽儿,手里头拿着一根长长的网兜,衣服的袖子卷得老老高的,捞着河面上的枯枝败叶儿,小鱼儿或许受惊了,纷纷跃出水来,于是一圈圈涟漪便荡漾开了。雨后的晩霞映照在这景象上,优美如画。 阿明、小钟带着雯雯晩饭后就在河边散步。 雯雯去年秋季就转学到杨家门小学去了,阿明有些时间没带她回家来住了。这一天要去交三个月的生活费,便赶了过去。女儿放学后,回家去放书包,阿明随她上楼去。打开门儿一看,那个平顶头男人和小露都在,正与丈母娘坐在堂前说话,冷冰冰地都看阿明,也不叫他进去坐。他交了钱儿,便带女儿回家。 路上,雯雯的性格似乎变了,没以往那么对他亲热了,勉勉强强叫声“爸爸”后,就闷声不响了。阿明叫她唱歌,她也不唱,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 阿明心里涌起了一阵阵酸楚,但也无可奈何。通过问话,他知道那个男人叫阿军,雯雯叫他“阿军叔叔”,在一家大学里的书店做老板,而小露已经下岗,在大关路上一家商场做临时工。 雯雯见到小钟后,很是怕陌生的样子,叫声“阿姨”后,就不再说话了。吃饭的时候,小钟百般逗她开心,她都无动于衷。阿明此刻深切地体会到了“离婚最苦的是孩子”这句话了,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也许中河与兰兰姐姐一起玩在女儿心中有记忆,也许春天的河边很漂亮,吃完饭后,雯雯要去走走,阿明和小钟便带着她去。 “雯雯,爸爸好想你!”阿明把女儿拉近身边,抚摸着她的脸儿说。 “那你为什么要同妈妈离婚?”雯雯眼里闪现出泪花来。 “是妈妈要同爸爸离婚,不是爸爸要同妈妈离婚。” “是你不好,老是赌到半夜三更才回家,我生的那天,你还出去赌!” “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好!” “都是你造成的!没良心!” “是爸爸造成的!爸爸坏,没良心!雯雯,这离婚,我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大起来后就会知道的。” “你还带个女人回家来,几个月都不来看我!” “雯雯。。。。。。” “你知道学校里的同学在背后怎么说我的?” “他们说你什么?” “他们说我是阿军叔叔的‘拖油瓶’!” “雯雯,同学乱说,你不要去理他们。” “我还跟一个男生打呢!” “你怎么打得过男生?后来怎么样?” “老师狠狠地批评了那个男生,当着同学的面向我赔礼道歉。” “你好样的!了不起!” “可是——爸爸,我叫阿军叔叔走,你叫小钟阿姨走,我想再回到缸儿巷来,同兰兰姐姐玩!” “兰兰姐姐已搬家了,到城西去读书了,不可能再和她玩了。雯雯,天黑下来了,爸爸带你到舞厅里去玩,你喜欢唱歌儿,里面的歌儿很好听,怎么样?” “妈妈就是和阿军叔叔跳舞时认识的,他们在谈的时候,我听到过的。爸爸,你也会跳舞?小钟阿姨也是舞厅里搭来的?” “雯雯,爸爸才刚学,小钟阿姨不是舞厅里搭来的。” 阿明和小钟带了雯雯去俱乐部,雯雯第一次进舞厅,很是新鲜好玩的样子。有些歌儿她会唱几句,也唱了起来。到了迪斯科时,她居然跑进舞池里扭扭跳跳起来,很是陶醉,那样子比阿明、青皮甘蔗跳得还要好看。 “小女孩跳舞是天性!是天性!”阿明见女儿那可爱的样子,也高兴。 “爸爸,以后你毎个周末带我来跳舞,不准打懒皮2,不然,我不跟你好了!”雯雯说。 “好!好!好!一定带你来跳!”阿明答应。 第二天傍晩,阿明送女儿回来,小钟吃着饭,忽然眼泪掉了下来。 “小钟,你怎么呢?”阿明看她伤心的样子,拿了毛巾给她揩泪水。 “我想儿子!”小钟呜呜地哭出声来。 “那就去看看他。” “阿明,你每个礼拜可以带女儿回来,我儿子他们看都不准我去看。” “看儿子名正言顺,又不犯法,我明天就陪你去看!” “不行!不行!我那前夫没文化,是个武搡鬼,不像你讲道理,几句话不合,拔出拳头就打,我都不敢去,不要说他看到你了,说不定就拿出柴刀来劈我们了。” “那你这样想儿子怎么办?” “我后天下午向条儿请个假,你陪我去我儿子的学校,我们站得远一点,如果只有儿子一个人,我就上去说几句,不然,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好!我拿根短铁棍去!” “你想打架儿去呀?” “以防万一!” 那时艮山东路还没拓宽,出了汽车东站,彭埠那一带除出农居房,就是田畈和水塘。田里种着蔬菜,绿油油的;塘里养着鸭子,叽嘎嘎的。无数麻巧儿在塘高头飞,在田里头蹦,叽叽喳喳的很闹忙。 镇小学在巷头巷脑里,不远处有条小沟渠,水儿被一排枪吃的用的穿的小店儿污染了,黑糊糊、油光光的。小学门口飘扬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琅琅读书声不时传出来。阿明不由得想起在夜校读书那些岁月来了,是何等的胸怀建设四化之大志,如今不要说大志,连再建个温馨美满的家庭的小志都觉得遥不可及了,倘若老死时,还不知道有没有人送终哩。他这般思量着,凄凉的味道就在喉咙口滚上滚下,滚得他好难受。 小钟买了一套儿子的运动服,还有一包食品礼袋。她每个月给儿子的50元生活费都是通过邮局汇寄的,离婚后只偷偷看到过儿子几次,而近一年来,一次也没有看到过。 他俩站在一家小超市的店门里头,透过玻璃门窗盯着学校门口看。门口有不少接送孩子的家长。 “阿明,是他奶奶来接!”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太婆从店门口走过去,小钟指了一指,告诉阿明。 “那你上不上去?”阿明问。 “你这儿等着,不要走开。”小钟说。 她出了店门去,快步追上了老太婆。两人便站在校门口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老太婆似乎有啥个事,越说越不对头了,竟然用衣袖抹起眼睛来。小钟好像在安慰她似的,说个没停落。 “嘀。。。。。。铃。。。。。。铃!” 放学的铃声响了,挂着红领巾的学生一潮一潮嗡了出来。小钟的儿子出来了,同雯雯年龄差不多大。小钟同儿子说了不少话,然后拉着他的手儿从店门口走过去,离开五六十米又停下来同老太婆说个不停。老太婆还是抹着眼睛,很伤心的样子。 小钟同儿子、老太婆挥手再会了,走回到店里来。 “小钟,你儿子生得像你,不错。儿子像娘,金子打墙。你儿子将来福气蛮好的。” “阿明,他福气不好呀!” “急个套会不好?” “我们离婚,他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 “没了爹?小钟,你这话急个套说?” “我不来不晓得,我前夫去年年底外出,在一处隧道里出车祸死了。” “你前夫死了?” “是的,死了。” “怪不得你婆婆不停地揩眼泪水。” “是呀!独子嘛!” “那你儿子没爹了,你婆婆的意思急个套?” “阿明,她叫我回去。” “叫你回去管儿子?” “是的,但有条件。” “啥个条件?” “她说他们村里有个风俗,死了老公后,女人不能再嫁,今后他们走了,才能得到全部遗产。如果我想再嫁,没遗产不说,儿子也不能带走,他们要传宗接代的。” “那你急个套想?” “这事回去再慢慢交想。” “我看你儿子的爹爹、奶奶年纪不小了,肯定没啥收入了,那日子怎么过?” “那不用担心,他爸有笔20多万的赔偿金,服装厂、门市部转让,平时积蓄,还有一幢四层楼的房子,下面做营业房出租,上面除出两间自住,其他也出租,每月有三四千块的收入,村里也有股权分红,100万是有的,经济上倒是没问题。” 火车轰隆隆地驰骋在浙中平原上,这沿途的风景阿明太熟悉了,即便闭上眼儿也知道到哪一站了。尤其是与糖瓶儿那一次一起去进货,他这生世也不会忘记。 “唉!车轮载走了我卖布的三年光阴和三年希望,到头来还是妻离子散,一无所有。”阿明望着窗外的景色,不免感慨。 他是陪小钟回金华乡下看她的父母亲的。那是靠近东阳的一个小山村,稻田里正在插秧,一块块水田犹如一面面洁净的镜子,映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秧苗田里的秧苗整片整片的,青青的醉人,而移插到水田里的青苗稀疏而又整齐地排列着,像无数婀娜的少女在春风里翩舞。布谷鸟、喜鹊儿的叫声从山麓里、田埂间的树上传出来,与农田的景色交织成一幅声色俱全的美丽动人的插秧风景。 小钟家的老房在一个长满了茅草的小山坡边,泥墙瓦面,破旧得不能再破旧了,要不是还有几根剥蚀的老柱子撑着,几乎要倒塌了。稻草柴禾、箩箩筐筐堆得乱七八糟,石阶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有一只几个月大的黑一块白一块的小狗儿见人来,汪汪地叫两声,然后就逃进屋里去了。 阿明踏进门槛去,看见一个老妇人正给一个在竹躺椅上半躺着的老头子喂玉米糊。那老头子背后垫塞着棉被和枕头,艰难地张开嘴来吞食,两只眼睛没有光彩地盯着他俩看,然后点了一下头。他便是小钟的阿爸,瘫痪已好几年了,全靠老婆照顾,而经济来源则靠在金华城里打工的儿子。 小钟的姆妈看见女儿回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水簌簌地直淌下来。他们说的是土话,阿明不甚听得懂,便将200元硬是给了小钟妈,然后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抽起烟来。 眼前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已插有秧苗的水田,对面的小山丘上有几朵白云缓缓地飘过来,鸟儿停在破檐上叽叽喳喳,那条小狗儿跑了出来,张着大眼在他旁边转了几转后,就在他的脚旁蹲伏了下来,舔着自家小腿儿上的细毛。阳光从老树的叶儿间漏洒下来,暖暖的,照着那些在青石板上爬来爬去忙忙碌碌的蚂蚁。有几只鸡儿抖扇着翅膀,在阶前的草丛里悠悠地走来走去。屋侧有一条很小很小的山沟,流水潺潺地下来。一股股猪牛粪儿的气息随着清风而来,阿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闻。 “阿明,城里是不是比乡下好多了?” 晚上,阿明他俩睡在老房的边厢里,透过积满灰尘的窗子可以看到林间上头的星星,而山水的声音则更叮咚了。 “苦,太苦了!” “想不想老了到这里来度晩年?” “不来!不来!” “阿明,这里空气好,不像城里介多烟囱,被污染了,灰蒙蒙的天气多,我们自家种点蔬菜,绿色食品,吃着放心。” “这里冷冷清清的,没娱乐,住不了十天半个月,我就要逃回去的。” “嗨!阿明,跟你开开玩笑的!我想在城里跳舞跳到老呢!” “等我们还没老,说不定舞厅都关门了。” “那我们就到公园里、广场上去跳!” 【注释】 1凉瀴瀴:杭州话,有些凉丝丝、冷冰冰之意。 2打懒皮:杭州话,偷懒、逃避之意。 第168章 202. 花路 国产面料的质量越来越好,花色也越来越多,而价格却是十分的便宜。日本佬的布毕竟是垃圾,就如同走私到中国来的100元一件的西装,传来传去说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很不卫生,渐渐地就没多大生意了,老三阿虎的布店也因此倒闭了,改卖起水果来。阿明闲着没事,下班后就去帮他,到了下午五点光景回家,每天10块工资也好。 老大是柳莺食品商店的水果采购员,每天起早跑庆丰村、新塘路的水果市场,就顺带便采购,叫市场门口的踏儿哥送到大井巷口头来。只是老三同老四是一对难兄难弟,财运不济,水果店开出没多少日子,就逢上那一带大拆迁,要改建吴山天风景区和恢复河坊街旧貌,住家少了许多,加上拉着三轮车的外地流动果贩子在鼓楼四周越来越多,这样生意很是难做。要吃饭,总要做,这也是没办法的。 老三的股票投入要比阿弟多得多,所以输得惨不可言,卖布儿辛辛苦苦赚来的15万块,一半喂了狗。兄弟俩只盼着股市好转起来,但牛鬼蛇神圈饱了吞足了钱儿,套现而出,呼呼大睡去了,七八年才会再跳出来一次,如此只能干等着。 小钟自从见了儿子、父母亲后,心思有点儿变了。那一天跳舞回来,雯雯睡熟后,她看着阿明,一副很忧伤的样子。 “小钟,又想儿子了?”阿明知道她的心思,抚摸着她的秀发说。 “阿明,我实在控制不住。”小钟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眼里闪现出泪花来。 “能不能跟你公公、婆婆商量商量,每个礼拜带一次儿子出来?” “我上次去看,就去了婆婆家,说了此事,可他们很封建,很顽固,坚决不肯。” “那急个套办呢?” “阿明,我儿子一看见我,就眼泪汪汪的,他没爹没娘,真的很罪过呀!” “唉!人斗不过命啊!” “阿明,我们结婚吧!” “结婚?你开啥个玩笑?” “不开玩笑!阿明,我们年纪还不大,或许还能生,我想和你生一个,这样。。。。。。” “不行!不行!我同你说好的,三年内不谈结婚。” “可是情况在变呀!我们有了自己的伢儿,就不会想这想那了。” “小钟,我们都是几岁的人了?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小孩生出来,你我都要去做生活,谁来管?你再看看,物价一天一个样,升得比火箭还要快,好的学校都要交上万的赞助费了。普普通通的一个毛病,医院一进去,不是这个要化验,那个要拍片,七样八样的,像你没劳保的人,连病都快看不起了!还有菜场被农贸市场挤瘫了,我保不定马上就要下岗了,找不找得到新的工作都说不定,哪里再有条件来养活一个小的!原先的一个生活费交得出就已不错了!” “阿明,可是我们没有自己的伢儿,将来老了怎么办?依靠谁?万一生个大毛病,又有谁来照顾?原先的伢儿,来看看我们算是有良心了,我们没有金山银山的遗产,或许他们看都不会来看我们一眼。” “小钟,以后的日子也算不好了,我们也只能混到哪里算哪里,如果这样子愁这个,愁那个,头发马上就白了。” “阿明,还有一件事儿,我心里头也很难受,今天就同你都说了。” “什个事?是不是你阿爸姆妈?” “是呀!他们太罪过了!我一想到就要哭!” “他们也确实罪过,可我们无能为力呀!” “我想带他们到杭州来,这样好尽点力量照顾他们,可是你这里房子介小,根本无法住呀!” “那也真当没办法。”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雯雯醒转过来了,便不好再说。月光柔柔地洒在窗廊上,微风吹动着树叶儿,摇曳着清辉。夜色很宁静,阿明和小钟紧紧地拥抱着,心中的酸楚通过相怜相惜的爱抚,渐渐地消退了下去。 阿杜天天晚上来陪美琴跳舞,成了搭子。美琴吃对他一塌糊涂,给他买这样那样穿的,都是名牌货儿。阿杜鸟枪换炮,倒是精神了许多。而美琴也好像枯木逢了春,红光满面的,神采飞扬,有时还哼着曲儿上下楼,很是快乐的样子。 跳完舞儿,美琴几乎带他到金彪店里来吃夜宵,阿明和小钟也常与青皮甘蔗夫妻今天你请客、明天他请客一起喝酒,弄到个深更半夜才睡觉。那一天跳了大半场,阿杜似乎有事儿早走了,美琴便与阿明、青皮甘蔗他们回到金彪店里。 金彪:“美琴,今天放单吊1呀,阿杜不来舔你脚趾头?” 美琴:“是呀!你要不要见缝插针一下?” 金彪:“哦唷,我哪里搁得牢,你不舒服,不通气,一脚头踢我滚下楼梯,腰骨要是断了,给我的钞票看看毛病都不够。” 美琴:“你晓得老娘会不高兴,就黄宣儿少开臭口。” 金彪:“美琴,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凡是开臭口的,都是实实在在敢说真话的大丈夫,而每天开香口的,倒是些阿谀奉承弄虚作假的伪君子。我们是白天当夜里,夜里当白天,这叫黑白颠倒,你不懂吧。” 美琴:“臭口是真话,香口是假话,金彪,你懂,你懂,老娘什个都不懂,只懂得快活做人。” 青皮甘蔗:“美琴,阿杜舞儿是不是跳得木佬佬好,所以你介吃对他?” 美琴:“是呀!同他跳舞儿,轻松、舒服得像一只船儿在湖高头随风荡,又像一只鸟儿在天高头轻飘飘飞,没法形容!没法形容!同他跳过,其他男人根本都不要跳了。” 金彪:“棉床高头也弄得你没法形容?” 美琴:“你这种人来三个都抵不上他一个!” 金彪:“我看阿杜一开始到店里来,穿戴也不像有大钞票的,现在是手机、项链、名牌衣裳,派头十足了。美琴,你倒贴他介厉害呀!” 美琴:“老娘欢喜倒贴哪个就倒贴那个,用不着你来多嘴多舌!” 青皮甘蔗:“那他天天晩上跳舞,不回去,没老婆的?” 美琴:“啊呀!青皮甘蔗,舞厅里像你们夫妻恩恩爱爱、同进同出的有多少?男男女女要么离婚的,要么分居的,大多是夫妻感情不太好的,或者做人还自由的,出来偷吃消闲果儿的。我去管他什个老婆长、老婆短的,开心一天是一天。” 青皮甘蔗:“美琴,像你这样子做人,倒也是一种开心的活法呀!” 美琴:“阴阳调和,气舒寿长;阴阳不和,毛病多多。你们看金彪,阴阳不调和,头发乱蓬蓬,胡须乱渣渣2,脸孔交交黄3,衣服油腻腻,阎王老爷都要厌憎他不是个人样,到时收不收他都不一定呢?金彪!你现在钞票存存足,到时多送点给阎王老爷,免得进不了鬼门关,在外头做野鬼!” 金彪:“老子有人样儿的鸡婆想弄就去弄。哈哈!弄得鸡婆说:‘大爷,你介藤条百拧的呀,下次再来,小妹一定给你优惠。’美琴,人样儿倒是在其次,钱儿才是最漂亮的。阿杜是不是欢喜你这个‘漂亮’?” 美琴:“我说金彪你呀,当心得了毛病,躺在棉床高头爬不起来,老婆、儿子对你捏鼻头!” 金彪:“美琴,你以为坐着高级轿车有夹着包儿的狗腿子开门的西装毕挺、挂着领带的进进出出高档夜总会、锦绣天堂的人都蛮干净不得毛病的吗?像我们这种苟头缩脑的两张钞票翻来翻去翻了又翻的人说不定还比他们少得毛病呢!” 第二天的晩上,阿明、青皮甘蔗他们去跳舞,美琴一个人坐在硬座上,不停地拨打着手机,焦急的样子似在等阿杜来。跳舞开始了,阿明他们都“嘭嚓嚓”嘭得个开心,阿杜还是没有来。美琴似乎等得心焦了,走到门口去候看。 阿杜脸儿血血红的,好像刚喝好酒儿,横叼着烟儿,摇发摇发地进来。坐下后,美琴嘀里嘟噜不知道在同他说啥个话语。 “啪!啪!啪!” 过了十来分钟,只听得清脆的三声响,阿明他们急转脸儿去看,美琴已横倒在地板上。阿杜边骂“臭婊子”,边用脚儿狠踢。 美琴嘴角儿淌着血,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拉阿杜的衣服,又被吃了两个反手巴掌。 “阿杜,有话好好交说!” “美琴作啥了,你要拷她?” 阿明和青皮甘蔗上去拉住阿杜,劝他歇手。小钟和小丽则拉开美琴。 “同你们不搭介!”阿杜道。 “美琴是我邻居,你拷得她格副样子,我难道劝都劝不来吗?”阿明说。 “你是不是想多管闲事?”阿杜瞪着眼儿,对阿明凶巴巴道。 “我多管闲事,你难道敢揎我?”阿明看阿杜的吃相,也怒了。 这时小钟要去叫金彪他们来,阿明和青皮甘蔗叫她不用去叫,两个人打他一个尽够了。阿杜看看两人准备动手,晓得要吃亏,吐了烟儿,一溜烟跑了。 美琴脸孔膨膨肿,哭哭啼啼的,跟着阿明他们回到了金彪店里头。赌伯伯们都围了上来,问她被阿杜拷的原因。她不肯说,大家也没办法,就各自去赌了。 阿明叫了六七只菜上来,叫美琴一起喝酒。 阿明:“美琴,舞厅里没好人,这下你有数帐了吧!” 金彪:“花路不好乱踏的,姘头不好乱轧的。花路踏偏,就踏进汪凼里;姘头轧错,就轧出事儿来。” 青皮甘蔗:“美琴,你又没有另寻搭子,阿杜拷得你介凶,肯定有其他原因。” 大家都想知道原因,美琴咬着牙齿就是不肯说,也只得作罢。 过了一个多礼拜,美琴脸高头的肿消退了,阿明、青皮甘蔗他们拉着她一起去跳舞。跳完回来后,就坐在金彪店里喝夜老酒。 青皮甘蔗:“美琴,阿杜失踪了,不到俱乐部来跳舞了,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去跳了。” 美琴:“他三天前被抓进去了!” 阿明:“抓进去了?急个套一回事体?” 美琴:“集资诈骗!” 阿明:“他是个诈骗犯?” 美琴:“诈骗了不少。” 青皮甘蔗:“是你去举报的?” 美琴:“我们三四个人一起去派出所举报的。” 金彪:“美琴,到底急个套一回事体,说给我们听听看。” 美琴:“他以5分的利息诱我,我把两个小姐妹也拖了进去,一共骗去了50多万,我有25万。后来我去他所谓的大东方贸易公司寻他,原来是假的,便向他追讨,他说股票、期货炒亏了,都还债了,以后有钱的时候再还。那天晩上我说要去告他,他说我敢告他,就杀了我,便动手打我。我今天上午还去派出所问过,初步侦查诈骗了100多万,但抄家搜查只有三万多一点,这笔钱儿要等到结案后,才能按被骗多少的比例还。” 大家听得了乌珠儿都快弹出来,嘴巴也都合不拢了。 金彪:“美琴,这一下你就在湖里头荡、天高头飞了,爽不爽呀?” 美琴:“老娘爽不爽,同你啥个搭介?” 金彪:“美琴,你平常么拿出几张碎牙4来,请大家吃吃喝喝,积点财德,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楼梯高头么灯儿装一只,怕人家要用的话,拉线开关就装在我店里,这样我半夜里想上来舔你脚趾头,就不会摸黑跌死绊倒了。” 美琴:“杀头鬼金彪!你绊死了,我绝对放一箩筐鞭炮,店门头的花圈都我来买!” 金彪:“唉!花路香,一场雨打,被人白弄弄,棺材铜板骗了去,抱着枕头哭到亮!” 美琴:“今天老娘来买单,气死你金彪格只饿乌龟、老乌龟!” 【注释】 1放单吊:杭州话,另一人放这一个人自由之意。 2乱渣渣:杭州话,乱七八糟之意。 3交交黄:杭州话,很黄之意。 4碎牙:杭州人对零星钞票的叫法。 第169章 203. 卖瓜 杭城将夏非夏之际,天气最是宜人。 河边的杨柳,路上的梧桐,一片绿色,成群的鸟儿在那绿色里飞来飞去,欢快地歌唱着。墙头边、绿化带上的紫薇花红红紫紫的,开得正艳丽,煞是赏心,而风儿吹在人身上,不冷不热,带点花香叶息,也正舒适。 这天的晚上,皓月当空,群星璀璨,万人空巷,人们大多在家中收看电视,而缸儿巷口,也坐满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这一天是1997年7月1日,是个伟大的日子,香港回归中国了! 英国米字旗灰溜溜地徐徐降落下来,鲜艳的五星红旗和香港紫荊花区旗冉冉升起,迎风飘扬;雄伟的国歌声嘹亮而雄壮,多彩的烟花纷繁而绚烂,人们扬眉吐气,热泪盈眶,鼓掌欢呼。 金彪在天未黑时就早早地把彩色电视机捧到店门口来了,放在方桌上,邻居便围坐在那里,观看这一激动人心的日子。 金彪:“查尔斯王子一张喳污脸孔,现在英国佬不敢犟嘴了,要他们把香港还给我们,不敢不还。” 青皮甘蔗:“中国改革开放,睡狮醒了,强大了起来,不像老底子好随随便便被他们欺侮了。去年子台海军演,美国佬的航空母舰都吓得了逃走了。” 金彪:“拳头不硬刀不利,吓不走、赶不走强盗。改革开放确实大变了样,过去粮票油票肉票香烟票水产票豆制品票十七八样票,看得老头子老太婆眼睛都花了,现在不管怎么样,这些票证总是不要了,只要钞票一样,想买啥西都有,用不着去排队抢购。老底子伢儿穿的是补丁加补丁,吃的是盐花儿拌泡饭,喝的是青菜萝卜汤,现在你们看,还有哪个伢儿穿破衣裳,好吃的东西吃都吃不光。” 青皮甘蔗:“中国人勤劳,肯吃苦,这样快速发展下去,将来会越来越强大的,老百姓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过的。” 小钟:“阿明,中国过去我听说就很强大的,有个朝代叫唐朝的,世界上最强大,为啥香港还被英国佬夺了去?” 阿明:“啊呀小钟,你真当没文化,香港是清朝手里被英国佬夺去的。” 小钟:“清朝手里是不是有个老太婆叫啥个‘慈禧太后’的,我上次同你在解放录像厅看录像时看到过她的。” 阿明:“就是被她那个时光的腐败弄坏的!本来要买军舰、造大炮的钞票都拿去盖房子、造花园了,这样英国佬儿、法国佬儿、日本佬儿都打进来抢财富,连葡萄牙介小的国家也来欺侮我们,把澳门夺了去。” 小钟:“我晓得日本佬儿最坏最凶了,杀了不少中国人,我们老家有不少烂手烂脚的人,就是被他们的毒气弹炸下来造成的。” 金彪:“妈勒个В日本鬼子,等我们国家强大了,就给他吃拳头!” 青皮甘蔗:“国家为啥还不造航空母舰,如果开始造,只要向老百姓呛一声,老子头一个去捐款!阿明,你捐不捐?” 阿明:“我也勒紧裤带儿,一定去捐!” 金彪:“现在中国都不怕强盗国家了,如果台湾能像香港一样收回来,那么中国一统一,美国佬儿还敢颠?” 青皮甘蔗:“美国佬儿就是到处煽风点火,害怕中国强大,这样也不卖给我们,那样也禁止输入,但中国迟早会赶上去的,你们相不相信?” 金彪:“中国人又不笨的,在美国就有不少中国科学家,像杨振宁、李政道,等等。” 老酒喝喝,海天谈谈,天渐渐深了下去,美琴颠几颠几回来了。 金彪:“美琴,今天介好的日子,香港都回到中国来了,你不看电视,还出去跳舞?是不是被骗得还不够多?还是骚煞了再去寻个男龟三来帮你舔**趾头?” 美琴:“我想跳舞关你啥个事?老娘是骚煞了,没小钟福气好,有阿明爬。阿明,我看你是越爬越光鲜了,人也胖了起来,小钟的千层包子喂得你介入胃呀!如果给你甲鱼、湖蟹、野鳗补下去,那是老虎都打不死了。” 阿明:“呵呵,美琴,你说过的,阴阳要调和。你今天从那头走过来,没去俱乐部跳?” 美琴:“俱乐部太老糟了,我现在同小姐妹到大班、丰乐去跳了,里头的人不一样呀!” 青皮甘蔗:“那是高档舞厅,又不是劳保舞厅,当然不一样,年轻人多。” 金彪:“那美琴你又可以兰花手指头翘翘,千涩涩去挑鲜洁洁、嫩罗罗1的小伙子了。不过,我关照你一句,你再矮搭搭2地没数帐,当心两张棺材钞票都被骗光噢!” 美琴:“老娘两张棺材钞票被骗光同你啥个搭介?” 金彪:“同我是不搭介的,我是好心好意同你说说。” 青皮甘蔗:“金彪,美琴被阿杜骗了介多钞票去,是初涉舞场,道儿不老,又处在枯木逢春的最兴奋当中,所以一骗就被骗了。以后她道儿老了,说不定要去骗老不死回来呢!” 金彪:“完全有可能,完全有可能。有钞票的老不死钞票没地方用,家里头的霉干菜又停电停水了,都嗡进舞场里来寻像美琴这样的嫩货了。” 阿明和小钟天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去俱乐部跳早舞,到差不多时间时,小钟就去帮条儿卖衬衫,而阿明则到菜场里上班,十点后去帮老三卖水果。 阿明回家,都路过条儿那家店的,就与小钟一起回去。这天他看条儿的店门关上了,小钟也不在,觉得奇怪,赶回家,饭菜已做好了。 “小钟,今天怎么啦?条儿的店门也关了,出了什个事?”阿明问正在拖地板的小钟。 “条儿中午被公安抓走了,说是吸毒贩毒,他的店也被查封了。”小钟回答。 “那明天你不用再去了?” “不去了。阿明,你说你小阿哥的水果店生意不太好,又有大阿哥在帮忙,很空闲。我在想,天热起来了,西瓜生意肯定好做,要不我们自己去做。” “小钟,我有工作,你又没办过居民暂住证,根本无法申请到一块空地卖西瓜,不行呀!” “我们就买辆三辆车,流动着去卖,或者拉到农贸市场去卖,你看可不可以?” “我只能落班以后能帮你卖。” “一开始叫你大阿哥帮帮我们进货,我先拉到你菜场周围来卖,然后传呼上给你留言在哪里卖,你落班后再过来帮我。” “小钟,那西瓜实实重的,你吃得落踏和拉的?我是吃煞卖鱼的苦头。” “卖鱼要换水,怕死了心里急,西瓜不会一下子烂的,拉到哪里就停在那里卖,不会同卖鱼介辛苦的。” “被隔壁邻舍看见了,你不怕难看?” “这有什么好怕难看的,又不是在偷在抢,是为了吃饭在做。” “那好,我明天同阿哥去说好,我们就自家去做。”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小钟天不亮就起来了,到菜场里去拿停放在那里的三轮车,然后踏到天目山路庆丰村水果市场去。老大是个水果行家,同果贩子都熟,西瓜的质量、价格又好又便宜些。她就拉拉停停,一路卖回来。阿明收到她的传呼留言后,落班后就赶到那里去帮她一起卖。西瓜卖不光不担心思,可以放在菜场里,阿明同值夜大妈说一声,一只也不会少。 为了省个四五块摊位费、营业税,小钟不拉到农贸市场去卖,而是今天这个巷口,明天那个桥下,到处打游击。因为晚上要“嘭嚓嚓”去,所以卖到差不多时光就回家买菜烧饭了,这样子每天吃过用过二三十块还是有的。 “阿明,我们要求不高,日子过得下去也就算了,现在早舞不跳了,晚上一场舞儿还是要跳的,这样做与跳两不误。否则,做人一点乐趣也没有了,你说是不是?” “小钟,你的想法同我一样,晚上卖到墨墨黑,钞票是多赚了,但人没娱乐,为钱儿而累出毛病来,也没大的意思。” 幸福的家庭,钞票多钞票少不是最重要,而是两夫妻想法一致,心心相印,这样即便是粗茶淡饭,吃在肚子里也开心。金的床,银的碗,两夫妻同床异梦,即便每天山珍海味,吃在嘴里又有何味? 阿明时常切半只冰西瓜给江大妈,另一半切成片儿带到舞厅去,而在下面喝酒、乘凉时,也会整只头拿下去,分给金彪等赌伯伯们吃。 美琴不常去俱乐部跳了,而更多的是到外头不知啥个舞厅去跳了,有时回家来睡,有时通宵不回来,没个数。 金彪:“阿明,美琴现在是不是又有新搭子了?” 阿明:“前几天她带过一个老头儿来俱乐部跳过,那老头儿至少有50岁,穿的戴的看上去倒蛮有钞票的。” 金彪:“那她为啥不带老头儿到这里来坐坐?” 青皮甘蔗:“或许她觉得找了个老头儿没面子,或许舞跳好后有更好的地方去。” 金彪:“她会不会是在吃老头儿的牙?” 青皮甘蔗:“这完全有可能,想堤內损失堤外补嘛。” 正说着话儿的时候,一辆的士在巷口咕嘎一声停了下来,美琴从车里下来,同车里坐着的老头儿摆了摆手,然后打开一把小小的精致的檀香扇,扇着风儿坐了下来。 金彪:“美琴,你现在是忙啰,人影儿都不大看得到,又同那个老头儿在哪里潇洒?” 美琴:“人家才46岁,哪里是个老头儿?” 金彪:“美琴,你表硬扎台型3了,阿明和青皮甘蔗都在俱乐部看到过的,至少在50岁之上,我刚了眇了一眼,以我的眼光,没55岁我金彪倒着爬。” 美琴:“年纪大小同你有啥个关系?” 金彪:“嘿嘿,没关系,没关系,会硬不会硬都同我没关系,我是吃了不多管了多!” 青皮甘蔗:“美琴,你现在在哪里跳?” 美琴:“在小营巷歌舞厅跳,那里比俱乐部舞池大,气氛好,人看上去要清清爽爽多了。” 青皮甘蔗:“唉!现在舞厅是遍地开花,随便走到那里都看得到,老婆找老公,老公找老婆,找找都找不着,轧姘头的、离婚的人怪不得越来越多,社会风气每况愈下。” 金彪:“时势造舞厅。除出赌,除出跳舞,这么多下岗闲人叫他们弄啥西去?” 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叫人望而生畏。环城东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辆老爷公交车慢吞吞地来往着。城河里泛着粼粼的波光,灼人眼睛;树上的知了儿叫得吱铃铃响,甚是心烦。 阿明和小钟躲在横河公园门口的大树下纳凉。原先的溜冰场已改成了舞厅,他们在等待舞厅的散场,想卖光剩下来的西瓜回家。 在等待的时候,阿明向小钟说起了承包横河副食品商店的事儿来。当说到女儿生的这天,正是承包的第一天,他喉咙口忽然酸涩起来,因为小露曾恨他在她生女儿的那天他不在她的身边。 “阿明,你不要难过,这也是命里安排好的。”小钟看阿明有点伤心的样子,安慰道。 “可是,她晓得我这一天是承包的第一天,而且丈母娘也叫我先去店里,生了会通知我的,虽然是我不好,离开她去了店里,但她不应该这样恨我呀!还有,我卖鱼那么辛苦,回家后又要烧饭洗衣,累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觉,那有精力再陪她去河边散步?”阿明似乎委屈。 “你那天在同学家赌到介迟回来,这总是不对的吧。” “唉!同学难得聚一次会,也正是好巧不巧。小钟,我总觉得好多事儿,冥冥中都安排好的。有些东西你想努力地挽住它,它却像烟云一般离你远去;有些东西你想拼命地摆脱它,它却像铁丝一般缠你越紧。” 【注释】 1嫩罗罗:杭州话,有些嫩之意。 2矮搭搭:杭州话,脑子有些不正常之意。 3扎台型:杭州人对爱出风头、死要面子的人叫法。 第170章 204. 雨泪 货运火车头儿喷着白白的烟儿,拖着四五十节车厢,啯笃啯笃往北去,而绿皮子客车从北面来,也缓缓地进城站去。太阳往西边去了,河边的梧桐树、杨柳树遮住了一小片河面,绿荫荫的给人以些许凉意。 自成家到散家,犹如那朵飘过公园小丘阜去的云儿,倏忽间便不见了,天上依旧是蓝色的一片。阿明像是刚做完了一场恶梦,这场梦里只有酸苦,苦得他悔恨交加。 “都是杂种冸矮子害的!都是变态章经理害的!”阿明闷头抽烟儿,暗暗地恨。 “阿明,书儿读得越多,头脑子就想得越多,越复杂,像我,吃饱睡好,一天过去。你不要想得太多,把握眼前,便是快乐。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赶紧把剩下的西瓜卖完,晩上好去放松跳舞儿。”小钟宽慰阿明。 “唉!小钟,如果我们有条件,就用不着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卖西瓜了,在舞厅里坐坐,凉风吹吹,茶儿喝喝,音乐听听,多舒服。” “阿明,你看旁边那个工地上,还有那么多建筑工人在起墙头,扎钢筋,拌黄沙,他们可比我们辛苦多哩!都像你这样坐坐不做生活过轻松日子,杭州上百家舞厅还不够呢!” “小钟,我现在对跳舞,好像也有瘾了,时间差不多到了,舞曲便会在耳边响起来,两只脚儿也痒庠的要动。如果早知道跳舞有这种乐趣,我二十多岁搞团工作时,就可以跟他们学了,可惜一段最好的岁月,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了。你死掉的那个是不是因为你常去跳舞而打你?” “郊区的人,老思想、死脑筋的多,总以为跳舞伤风败俗,不是件好事儿。有时空闲下来,我就和村里的几个小嫂儿一起去跳跳,按时回家,根本没想过要在外头搞七捻三,只是兴趣,放松放松而已。但不管我向他如何解释,他总是像把锁链似的,要锁住我的双脚,生怕我飞走似的。他越是这样管牢我,我闷在家里头越难受,有时有了机会,就偷偷摸摸跑出去跳。他知道了,就拳头巴掌,打得我身上全是乌青。后来他越来越过分了,即便我不出去跳,一不顺他的心,扁担、凳子全拿来打。再这样被他打下去,不死也要残,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提出了离婚。”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兴趣,如果这兴趣被扼杀了,那做人也就没多大快乐、多大意思了。” 金凤凰歌舞厅散场了,跳舞的人纷纷出来。阿明两人放开喉咙,叫卖着西瓜,人们见西瓜样品的籽儿黑黜黜,肉儿红笃笃1、水罗罗2,价钱也比商场里便宜些,买的人不少。 “阿明!你急个套卖起西瓜来了?” 一声叫问,阿明抬起头儿一看,原是小燕,旁边站着冬萍。 阿明:“啊?是你们两个呀!” 小燕:“阿明,这个是你老婆?” 阿明:“嘿嘿,是的,是的。你们在这里跳舞?” 冬萍:“基本上每天下午来坐坐。” 阿明:“冬萍,那你现在舞应该蛮会跳了?我听阿芳说,春桃人影儿都没了,你晓不晓得急个套一回事?” 冬萍:“她炒股票、炒期货亏了不少,也不晓得到哪里避债去了,我也不炒股了,在小燕店里帮帮忙做。” 阿明:“冬萍,你同我在开国际玩笑呀!你一个市长夫人,居然在做生活?” 小燕:“阿明,冬萍的老公翻船了,劈了无期,在衢州一个监狱里服刑,所有家产包括她做股票的钱都被抄没了。冬萍没生活来源,就在我店里做。” 阿明:“啊?这样的!想不到!想不到!那冬萍你同你老公有没有离婚掉?” 冬萍:“离了。” 阿明:“那有没有再婚?” 冬萍:“阿明,你当是买菜呀,那有介容易的!” 阿明:“可惜!可惜!” 冬萍:“有啥个好可惜。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阿明,你不上班了?” 阿明:“落班后同老婆出来做做第二职业。” 冬萍:“那一车西瓜有多少好赚?” 阿明:“好好差差吃过用过二三十块有的。” 冬萍:“你老婆姓啥?” 阿明:“我老婆姓钟。小钟,这是我读小学的班长叫冬萍,这个也是同班同学叫小燕。” 小钟同冬萍、小燕打了个招呼,塑料袋儿里各装了一只西瓜一定要送给他们。他们不肯收,小燕硬塞了十块钱给阿明。 小燕:“阿明,有空的话同老婆一起到我店里来坐坐。” 阿明:“好的,好的。” 天气预报台风要来了。那一天后半夜,果然起风了,吹得顶棚儿嚓里索落响,满街儿翻舞着落叶儿,渐渐地飘起小雨儿来。 “小钟,台风要来了,你平时这么辛苦,这两天就休息休息。88年那场台风太可怕了,房屋、大树、电线杆倒了不少,也压死了不少人,没必要去冒险。” “阿明,西瓜快落市了,这几天来没啥钱儿赚,这样的天气,贩子比平常肯定要少一些,西瓜也好卖一些,不卖太可惜了。” “那少进些,万一踫上暴雨,也少担些心。” “我有数,你放心好了。” 早晨起来去上班,风儿更紧了些,吹得农贸市场里乱七八糟各色各式的遮雨布儿像大涛般地起起伏伏;雨儿也更大些,从墙檐头滴落到塑胶棚儿上,滴滴答答叮叮当当的仿佛是舞厅里的音乐拍子。市场里的顾客稀稀拉拉的,雨伞也被风儿吹得翻转过去,像湖里头摊开的荷叶儿。阿明替小钟担心,这样的日子还有几个汪德鬼来买瓜呢?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了,阿明跨上自行车就往景芳小区赶。那时小区刚刚建造好,但不少路儿还未全部铺好,坑坑洼洼泥泥泞泞的。这一天小钟是从新塘路水果市场进的货,被风雨拖住了,也就停在一处报栏墙下避雨。 “小钟,这里离水果市场太近了,生意差,卖不出价钱,趁台风还没大起来,我们赶紧拉到城里头去卖吧。”阿明看着一车虽比平日少些但只卖掉两只的西瓜,有些担忧。 “阿明,我听说红太阳这几天在办秋季商品展销会,那里人肯定要多些,要不我们拉到那里去卖。”小钟想出一个新地方。 “红太阳是市中心,管得很牢,恐怕不行吧。万一大台风来了,广场上也没个躲风避雨的地方,那就要吃苦头了。” “我们去试试看,不行的话,就再换个地方。” 他俩拉着车儿上路了。阿明踏,小钟一手推自行车,一手推三轮车。风大,路又泥泞,虽然很吃力,可阿明觉得还是要比拉鱼轻松多了。一来拉到了小区的门口,想歇就歇下来叫卖一些时间,西瓜不会烂,鱼儿可要死;二来车轮陷入泥坑里,拉鱼凭一己之力,很是吃力,而有小钟推车,那就好多了。 到了红太阳广场,已是正午了,他们在电信大楼前的樟树下停稳了车儿。广场上稀稀拉拉来来去去的人也不多,阿明和小钟先后去旁边的小面馆吃了一碗面儿,然后坐在小花坛边上耐心地等待顾客。 一点一过,天气不对头了。大片大片的乌云从东边翻滚过来,天空忽然间墨册铁黑了。夜里头有路灯光,而白天里没有,所以天黑得一塌糊涂,比夜晩还要黑百倍。低沉的闷雷一个接着一个隆隆,时尔有霹雳炸响,似雷公爷不满人间什么似的发出最强的怒吼。豁闪婆也挥舞着威严的银鞭,在深邃无际的天空里甩开千万条千万缕电光,也似不满人间什么似的要驱除黑暗。狂风呼啸而起,如同万千头奔狮腾虎在吼叫,挟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樟树的大枝条拦腰折断,将花坛里的花花草草尽向披靡。满天的废纸儿、落叶儿、塑料袋儿乱飞,仿佛无数的恶魔凶鬼在乱舞。豆粒大的暴雨狂泻直下,刹那间把个广场变成了一片汪洋。混浊的水儿滚滚地涌向低洼处,在那里打着激荡的漩儿,而下水道满溢了出来,翻冒着一朵朵浊花。 阿明他俩尽管披着雨披,但根本抵挡不住狂风暴雨,浑身滥滥湿了,满头像被淋蓬头3淋了个透。阿明看看霹雷闪电厉害,急忙拉起小钟,逃到电信大楼下面去躲。 暴雨下了大半个钟头方才停了下来,可是气压依然很低,闷得人很是难受。水儿渐渐地退了下去,满地落叶断株,一片狼藉。到了三点多光景,广场上有些人起来,也有人到车摊儿前来问买西瓜。阿明他俩正做着生意,忽然有两辆拖鞋爿儿吉普车和一辆南京牌大卡车开了过来,咕嘎地停在了路边,从车上跳下七八个城管人员来。 阿明他俩看见了,叫声不妙,急忙收起钩儿秤、拉起车儿想逃,但已来不及了。他们团团围着车儿,其中一个为首的人瞪着眼儿,朝他俩凶巴巴地看。 “你们不晓得广场不能乱摆摊的吗?”那头儿说。 “我们第一次来,不晓得,真的不晓得!”阿明回答。 “你们违反了市容市貌管理条例,人不拘留和罚款,东西都要充公!” “我们下岗没工作,要养大人、小孩,混口饭吃,下次再也不来了,不来了!”小钟求情。 “混饭吃?人人都有大人、小孩,大家都像你们这样乱七八糟混饭吃,城市还像什个样子?”头儿不留情面。 他手下的人就七手八脚把西瓜搬到吉普车上去,阿明他俩拼命阻拦,但他们人多势众,毫无办法。西瓜搬完了,他们要将三轮车搬上大卡车去。小钟挣脱了城管的手,大叫大喊着冲了上去,拦在车后头,死活不让他们搬。 阿明看着新三轮车要充公,心痛死了,也上前去讨饶:“西瓜充公了我们也没话语说,三轮车就还给我们吧,我们还要靠它吃饭呢!” 头儿拦住阿明,边挥手叫狗腿子拖开小钟,边对阿明道:“三轮车不充公,你们明天、后天照样出来卖,根据市里规定,凡在广场上无证乱摆摊的,商品、工具一律充公!” “你们开这个展销会,开那个推销会,可以霸占整个广场,一排枪都是摊儿,收取摊位费,我们就这么摆了一摆,东西就要全部没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岂有此理!”此时的阿明头脑子发胀发昏了,气头喷出脑门来。 “有理没理,你同政府去说,我们只管市容市貌!”头儿不肯放阿明一马。 “你以为你们都是好货呀!香烟、老酒、瓜果、衣服日里头没收了去,晩上分分、便宜买了都带回家去,你以为老百姓是木头,都不晓得呀!你们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去?也太凶太黑了!”阿明牙齿咬得咯咯响。 “你对我们执法如果有看法,可以去各级部门投诉,我们是依章办事,你再话语蛮多,就把你弄进去拘留、罚款!”头儿仗权欺人。 阿明一听要拘留、罚款,晓得私斗不过公,民斗不过官,无权不同衙门斗,就吃瘪了,不再多说。可是小钟还在死死地拖住三轮车不让搬,几个城管像强盗似的,拖的拉的,掰开她的手指头,硬是把三轮车搬了上去。 小车大车一溜烟去了。这三轮车要300多块,阿明他俩肉痛不已,小钟竟然流下眼泪水来。忽然间,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钟,你急个套了?急个套了?” “阿明,我头昏脑涨,胸闷气塞,浑身无力。” “你搪不搪得牢?搪不牢的话,我送你去医院看毛病。” “你让我坐一会儿再说。” 坐了些时光,阿明看小钟的脸孔越来越苍白,虚汗淋漓,似乎更严重了些,不敢再耽搁了,急忙扶她上了自行车后架子上,推着去环城西路口的市中医院看病。。。。。。 【注释】 1红笃笃:杭州话,鲜红之意。 2水罗罗:杭州话,水分多之意。 3淋蓬头:杭州人对洗澡用的一种出水器的叫法。 第171章 206. 流霞 小钟兴奋之后,忽然忧伤起来,靠在阿明的肩膀上,痴痴呆呆地看着他,还抚摸着他的脸儿,眼眶里闪烁起泪花来。阿明觉得她有心思,便想问个清楚。 “小钟,今天在舞场里,我发觉你同平常不太一样,是不是有啥个事儿说不出口?” “阿明,我真的少不了你,心里矛盾极了!” “有啥个事儿你就直说了吧。我同你虽不是正式夫妻,但近一年来,我们没有一句埋怨,更没有吵嘴,哪怕是咸菜稀饭,也吃得很开心,可以说是同甘共苦,非常地恩爱,你还有什个话语不可以同我说的呢?” “正因为我们这样恩爱,所以我说不出口呀!” “你跳舞时那句‘有一天我离你而去’,我听了真的好伤心,你为啥要说这句话?” “阿明,有些事儿我不想去那样做,但生活也逼得我没办法呀!” “小钟,你有话都说出来,憋在心里头,你也难受,我也难受。” “阿明,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会打我、骂我的?” “嗨!小钟,我们都几岁了,你以为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实话告诉你,我曾经写过一张保证书,保证这辈子再不打女人。我也忍受过离婚的痛苦,心境平淡了许多,对人对事也看空了不少,你或许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我无论如何不忍心来骂你的。” “阿明,那我就说了。前两天我出去找工作,七找八找不知怎么的就找到彭埠去了。我婆婆不久前中风了,虽然没瘫痪,但行走很是不便。我公公在我离婚之前,就有些痴呆。现在虽然叫了个保姆在照料那个家,但总归不是个事。我婆婆、儿子都哭着要我回去,但我实在是离不开你呀!虽然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我们很自由,真的很开心,而且你也是我的第一,即便到了老死的那天,小屋里的那情景我也忘不掉。阿明,我如果回去了,你会不会恨我?” 小钟说到这里,已是抽泣起来。阿明听着听着,酸苦的滋味就像汹涌的大海,一浪高过一浪,撞击着他本已脆弱而又可怜的幸福防线。如今他对幸福的要求已是很低很低,就是有个知心的人儿相伴,好好差差有口饭吃,然后有几块钱儿去跳跳舞,如此而已。可是,摆在眼前的现实是小钟要走了,他连这个都做不到了。他知道小钟也有难言之隐,是不得已而离开他的。她生活虽然可以无忧了,但不能再嫁,同样甚至比他要承受更大的精神煎熬,这种苦才是真正的苦。 最后在别人的故事里我被遗忘 爱过的心没有任何请求 许多故事有伤心的理由 这一次我的爱情等不到天长地久 走过的路再也不能停留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一千个伤心的理由 最后我的爱情在故事里慢慢陈旧 。。。。。。 阿明在舞厅里很喜欢听张学友这首《一千个伤心的理由》的歌,这时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回响,情不自禁地也掉下泪来。 “小钟,你已想好了?”阿明紧紧地抱着她,心乱如麻。 “阿明,我走,真的没办法,你千万不要恨我!你如果恨我,那么我下半辈子就没得安宁了。”小钟揩抹着他的眼泪。 “小钟,我现在做人想开了很多,该留的留,该走的走,都是老天爷的安排,非人的心力所能求。我不恨你,只要你以后每到下雨的时候,想起一个曾经抱着你舍不得你离开的我。” “我一定会想起你的!阿明,我替你想过了。” “你替我想什么?” “阿明,舞厅里有不少离过婚的女人,并不是个个都坏的,也并不是个个像我这样没工作、没劳保的,你迟早会遇上一个你所喜欢的人。在你没有遇上这样的女人之前,晚上我可能出不来,白天里能溜出来我就到你这里来,大的衣服你就放在那里,我会来洗的,我也会给你来包千层包子的。” “小钟,我知道你这人心底善良,性格乐观,也吃得起苦,只是我没能力留住你,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阿明,你别说这些了,我心里很难受。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小钟。。。。。。” “阿明,我也没啥个东西,就是一些衣服,明天下午我外头叫一辆三轮车去就行了,你不用送我去,村里人看见了不好。还有,我看病还剩下的800块,你拿500块去,不管你以后自家烧来吃,还是到外头店里吃,尽量吃得好一点,干净一点,身体要自家保护。你一旦生病了,没人来照顾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可这500块你拿去,我有工资可以用。” “阿明,你拿着,我不会饿着的,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午后,阿明一直送小钟到了艮山门,小钟不让他继续送。两人噙着眼泪依依不舍,挥手告别。阿明心里忽然像塌了柱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着又空了的房间,再次尝到了失去爱人的痛苦,眼泪便哗哗地直淌下来。 当天晩上去跳舞,阿明几乎没跳,闷着头儿只顾抽烟。结束后,青皮甘蔗夫妻陪他到金彪店里来坐,叫了菜给他散心。 金彪:“阿明,小钟这人样样好,但她为了儿子要走,要照看那个家,也是没办法的,你也不用难过。” 青皮甘蔗:“女人无才便是德。我觉得她肯做外,性格特别好,没心眼儿,对男人很会体贴,这种女人很难踫到,如果经济条件好一点,阿明同他伴伴到老,也是福气。” 小丽:“阿明,她婆家封建,不准她再嫁人,但钞票多,今后遗产也多,小钟该富,但没自由,也够可怜的。” 阿明:“唉!她生来就命苦,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今后她年纪大了,钞票多,看看数数也只能解解厌气1,又有啥个快乐呢?” 金彪:“阿明,美琴回来了,你再是个饿,格种人千万傍不得,被她一泡烂污粘牢了,你后半辈子就有得苦了。” 阿明:“我有数,我有数。” 美琴哼着调儿进了店里来,一副样子很是开心,坐下来倒了啤酒拿起筷儿就吃,好像是她请客似的,脸皮厚得了比茅坑石板还要厚。 美琴:“阿明,小钟走了?” 阿明:“走了。” 美琴:“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明你靠这点死工资,自混自吃过用过剩个屁股,那里养得牢小钟,迟早要走的。” 金彪:“小钟走不走同你啥个搭介?今天你没调个男龟三来?” 美琴:“舞场里没好男人,我一个都看不上眼。” 金彪:“不是你看不上人家的眼,你介蚀骨,舞场里年纪轻的吃不到你的软饭,急转屁股逃走了;你么水儿大概不足了,吃不到老削光的牙,老削光便去寻更加嫩的了。所以,你这只大吊桶夹在中间,上不是,下也不是,弄得了不尴不尬。” 美琴:“老娘吊桶大,也轮不到你个杀头鬼金彪来放水!阿明,明天晩上我跟你们跳舞去,我来请客!” 青皮甘蔗:“哎呀美琴,俱乐部介老槽的劳保舞厅不是你去的地方,更加没你看得上的人了,你想法多多,还是适合在高档舞厅里跳。” 美琴:“我现在开始同你们一样,锻炼身体了。阿明,你早舞跳好,再去上班也不迟,我们明早就去,急个套?” 阿明:“这几天我没心情,不想去跳。你要跳,就自己去跳,那里跳早舞的人比晚上多。” 美琴:“啊呀!俱乐部的早舞我从来没去跳过,陌里陌生2的,没得跳多没味道。” 阿明:“美琴,像你这样的人,人样儿好,打扮又清爽,肯定有得跳,不用担心。” 金彪:“美琴,你要跳舞自家也好去跳,一定要拖了阿明作啥西去,他又不想你做搭子。” 美琴:“阿明同我做不做搭子,关你金彪个屁事!” 阿明忽然之间孤单了,很不习惯,每到夜深,更是难受得要死。人生走到如今,还是空荡荡的可怜,而年纪日渐大起来了,没人送终总有兄弟、邻居叫火葬车的,一旦生起毛病来,躺在病床高头没钱儿叫阿姨,那就麻烦大了。他不敢再多想下去,心里头只念着小钟能溜出来陪陪他,可是小钟一去无音讯,这叫他度日如年。 秋高气爽的,正宜外出耍子儿。小钟终于来了传呼,说她在那里基本上入胃了,约阿明礼拜六带上女儿,她也带儿子,一起去爬宝石山、游西湖。阿明快十天没见到她了,心里好是激动,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俩将近一年的相处哩。 这一天上午十点光景,他俩各带伢儿在少年宫广场见面了,自然高兴得很。小钟给雯雯买了一套漂亮的秋套,还有一双皮鞋,另外还有吃的礼品袋。 “小钟,我没东西送你儿子,你送我女儿介多东西,真当难为情。” “阿明,你同我说这种话,就把我当外人了!” “你在那里还好吗?” “生活不做,照看家里,钱不愁,人也轻松,就是心里老想你。” “我也一样想你。” “现在家里差不多摆平了,我出来的机会就多了。这段时间里,舞厅里有没有女人欢喜你?” “没!没!没!” “真当没?” “真当没!” “你除出在俱乐部跳,其它舞厅有没有去跳?” “没去跳。” “那是不是一天跳三场舞?” “有时菜场里打打小老k,搓搓小麻将,偶尔也跳三场的。” “你跳舞很认真,脚步又稳又轻,这样子跳下去,今后会成老舞生的。” “都是你带得好。” “阿明,每天跳舞时光一到,我一想到你又要去抱女人家了,心里就难过。” “那你就逃出来和我一起去跳呀!” “不行呀!要照顾两老一小,买呀烧呀洗呀汏呀,家务事儿很多,时间候不好,婆婆也管得我很牢。唉!阿明,我做梦都在做与你跳舞呢!” “我也做到过,还做到过那个、那个。。。。。。” “哈,是春梦?阿明,我也好想,过两天我就来。” 一路说着,已登上了宝石山。站在光秃秃的山石上,迎着凉风,远眺西湖,碧绿绿一湾之上,泛着万点如珍珠般的晶光,有小船儿在晶光里移,有鸟儿在晶光上飞;俯瞰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古屋老房参差不齐,碧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儿。 漫步于山间小道,或憩坐于大树下,阿明看着蹦蹦跳跳的伢儿,再看看小钟,心情时尔好,时尔差。好的是小钟终于有儿子相伴了,而且她说准备把她的父母亲接到杭州来照顾;差的是小钟离开了他,夜深了特别感到孤独。 老天爷捉弄人,就是这般地要人在尘世里尝遍酸甜苦辣,受尽喜怒哀乐,然后叫人从那里来,回那里去。 从葛岭下山,他们带伢儿在岳坟的肯德基吃,然后坐上游船游西湖。当船儿回到中山公园码头,太阳快西坠下山了。 没有颜色比这彤彤的落日更圆更红了,也没有光亮比这金轮圈边射出的耀眼的辉光更强烈了。整个山岭、整个湖面都被绚丽的霞光映成了金黄色、紫檀色,那山岭、湖面上闪烁着万千点晶莹透亮的光点,分外妖娆。那晚霞仿佛是万千条数不尽的赤龙,赤龙上满是片片点点的紫鳞,乘风驭浪缓缓地飘过俏立的保俶塔尖和林木掩映着的黄墙道院。当太阳下山后,晚风渐渐大了起来,那彩霞或如凤凰展翅,或如孔雀开屏,或如飞蝶恋花,或如紫燕掠水,层层叠叠地纷纷攘攘地流向湖那一边天际里的朦胧去。 “人生如流霞,绚烂过后,便是灰喑。” 当小钟别过阿明,牵着儿子的手渐去渐远,阿明不由得这样深深感叹。 【注释】 1解厌气:杭州话,解闷气、排除烦恼之意。 2陌里陌生:杭州话,即陌生。 第172章 花月痕 207. 躲舞 杭州的平湖秋月景点,在孤山之南,面临外西湖,有湖天一碧楼、四面厅、八角亭、御碑亭、赏月平台诸建筑构成,间缀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历来是赏月佳地,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留下了不少优美的诗篇。“月到中秋分外明”。金风送爽,皓月当空,湖天一碧,游人临湖而坐,啜茶茗香,打牌弈棋,乐而忘返。小子有一首《平湖秋月》,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淸风戏碧涟,明月醉寒山。 船荡蓬莱外,笙悠岸柳间。 初更银汉灿,八月玉盘圆。 光逝无痕迹,杯空且尽欢。 阿明与小钟同居近一年,迫于生计,不得不分手。两人虽生活苦点,但很恩爱,世事难料,犹如昙花一梦,唯有泪两行。他百念倶灰,不是去赌,就跳舞,以排遣忧伤的心情和消磨寂寞的时光。其间他也笔耕不息,写那《龙虎争覇》(《龙虎风云演义》)一书,但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搁笔。他也想到去找心目中的白天鹅冬萍,可被穷怕了,她享受过荣华富贵,而自己这么一点收入即便吃两顿饭就没了,连与肯吃苦无所欲的小钟日子也过不下去,更何况冬萍了,于是打消了念头。然而,生活还得继续,男人也离不开女人,小钟起先还经常来,后来撞见了他似乎在找对象,就不再来了。正是: 只因花色招人眼,莫怨君心负妾意。 207.躲舞 忽忽已是深秋季节了,枯黄的梧桐树叶儿满地乱滚,躲在灶头间角落头的蛐蛐儿也有气无力地叫得差不多快断气了。阿明的心情也是这般地糟糕,他已懒得抹桌子、拖地板、折棉被,更不用说生煤炉、烧饭菜了。 楼下是马路,汽车开来开去的,还有中河边儿今日不是掘河东,明天就是掘河西,两条马路被这个单位那个部门没个计划地掘得千疮百孔,所以灰尘飞进窗子来,在桌子上、地板里上洒着了一层厚厚的灰儿。阿明有时赌得迟了,跳得累了,洗也不洗就钻进被窝里去,因此被头都黑黜黜的脏得自家都快看不下去了,但洗洗不方便也随它去,反正一个人睡。而吃饭几乎是在金彪店里头吃,不是韭芽炒猪肝,就是番茄炒鸡蛋,加一小碗榨菜葱花汤,一顿6块钱,米饭一碗两碗,倒是放开肚皮吃。 金彪:“阿明,你天天去跳舞,没打到套儿呀?” 阿明:“我看得上的人,她看不上我,朝我头摇摇;我看不上的,她来勾我,我也没劲道,也向她头摇摇。” 金彪:“美琴越来越要漂亮了,最近化了不少钞票去美容,做了啥个拉皮手术后,这张脸孔倒是白嫩了许多,年轻了许多,她都是为了引你上钩呀!” 青皮甘蔗:“金彪,阿明这点分寸抲得木佬佬牢的,美琴要同他坐在一起,粘牢他跳,他都坐开去,也东叫叫,西跳跳,我也觉得这样子好,在舞厅里能给人一个好印象。” 阿明:“搭子要么不找,要找就要找好的。假如我同美琴搭上了,万一有个好的出现,那就蛔虫朝下了。” 金彪:“阿明,美琴心里头恨是肯定恨你的。” 阿明:“我又没用她钞票,也没吃过她一顿饭,同她蔽不着1的,她有啥个好恨?” 青皮甘蔗:“她么想想年纪差不多了,该搞的都搞过了,搞畅了,想实实惠惠的找一个伴伴老,阿明又不想吃她软饭,一个人也自由,将来或许能找到更好的,也不急。” 金彪:“阿明,美琴每天一个老早来叫你爬起跳舞去,你们路高头一起走,这样子不大好吧,给人的印象你们好像是一对。” 阿明:“唉!我也想豁开2她,可是豁不掉呀!如果叫她不要来叫我,那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就难看了,我想没必要同她弄得恶厉厉3。” 金彪:“那倒也是。不过,你总得要想个办法,离她远一点,要么赶紧去弄个女人,这样她也好死心了。她今天晩上急个套没同你们一起去跳?” 阿明:“她昨天说今天晚上到她姆妈这里去有点事。” 青皮甘蔗:“阿明,我在想,要么我们晩上调个地方去跳,对面后市街凤凰寺旁边的手帕厂二楼也有个舞厅,就是晚上要三块,不过听说有赠劵的。” 阿明:“那好,明天晩上我们就到手帕厂去跳。” 第二天一早,下着小雨儿,美琴“笃笃笃”又来敲门叫阿明起床跳早舞去。阿明推说下雨不想去跳了,美琴说小雨儿没关系的,非要他起来。阿明不好意思再推托,便起来随她去。跳舞的时候,她说大班的早场舞木佬佬好,约他明天去大班跳,阿明唧唧呀呀的,也不明确答应。 到了晚上,阿明在金彪店里吃好饭,假装到中河边儿去散步,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偷偷摸摸到手帕厂去。 那舞厅也是个劳保舞厅,离俱乐部一百多米路,在清真凤凰寺后门的对面。窄巷里的小墙门口挂着两只灯笼,走上楼梯再过个小天桥便进了舞厅。里面要比俱乐部大一倍以上,地是青蟹色的磨石子,一面墙上全是镜子,两边是像火车上的硬座一排枪地,进门后是十来张小圆桌,靠后墙头则是长长的硬座。音乐是录音机放放的,人是嗡起嗡倒总有二三百个,连天桥上也都站着人。那里面的美女多呀,年纪又轻,与俱乐部无法比。 那两个在清泰门外培训打架儿的长头发、小眼睛都在,前者大家叫他“阿三”,后者叫他“疯子”,各成帮派,每帮六七人,阿建夫妻也在,属于阿三的帮派。 快要开场的时候,阿明的小兄弟定富带着一个女人进来。阿明很是惊喜,寒暄一阵,知道定富离婚了,他老婆带了儿子去美国定居了,现在他在一家股份制保险浙江分公司里开小车,这个女人叫小朱,有老公,是他搭子。 阿明学舞时很认真,对音乐、节奏也有领悟力,加上小钟带得好,舞儿跳得虽算不上是老舞生,除出快三步没学会,其它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阿明,那个女人好像没搭子的,是单吊4,你好叫她去跳的。”青皮甘蔗看阿明不敢叫人去跳,幽罗罗对他说。 阿明一进舞厅,就被这个女人吸引上了。她约莫三十出头些,小巧玲珑,长发披肩,皮肤白嫩,穿戴端庄,笑起来甜甜的,很是可爱的样子。 “不敢,不敢。你看她这个男人叫,那个男人叫,跳得没停落。”阿明怕陌生,不敢站起来去叫她跳。 正说话间,美琴“蓬蓬蓬”地进来了,拖了一张小圆凳,一屁股坐在了阿明的旁边,那张脸孔好像阿明欠了她多还了她少似的。 美琴:“好呀!阿明,你们换了个地方跳也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在躲我呀?” 阿明:“美琴,我们临时三刻想到这里来跳的,躲你作啥?” 美琴:“这个舞厅好,阿明去,我们上去跳!” 阿明被她拉着上去了,连跳了慢三和并四两只舞。到了慢四时,他怕她拉他去跳,造成是搭子的不好印象,便走到门口的天桥上去吹风。青皮甘蔗、定富也出来了。 定富:“阿明,坐在你旁边和你一起跳舞的那个是你搭子?” 青皮甘蔗:“不是阿明的搭子,是隔壁邻舍,平常在俱乐部一起跳的,阿明怕被她粘牢不放,所以逃到这里来跳,没想到她找了过来。” 定富:“这女人还生得很不错的,看上去也很有钱,她有没有老公?” 阿明:“跟我一样,都是单身。” 定富:“她单身?那跳跳舞不会跳出事儿来,这样子的人做搭子最好了,你们两人看上去还很配的,为啥要避她?” 阿明:“定富,有些事你不了解,她太开放了,同男人搞七捻三太多,我对她没感觉。” 定富:“那就是说,你没弄过她,根本不想弄她?” 阿明:“是的。我怕一弄她,被她粘牢,好的女人就找不到了。” 定富:“舞场里你想找个做老婆的,你给我搞搞息算了,都是逢场作戏的,好到哪里算那里。你既然不弄她,三十似狼,四十如虎,她骚起来,迟早要被其他男人弄的。这样,给人家弄,还不如我来弄,阿明,你有没有意见?” 阿明:“她又不是我的女人,有啥个意见?不过,你有小朱搭子的,你还要再寻搭子?” 定富:“搭子有明搭子、暗搭子,男男女女都在偷鸡摸狗的,好说么就搭着,发现了,懊翻翻了,马上好调一个的,大家都是在搞搞儿寻寻开心的,脚儿要么不踏进,一踏进舞厅,就是拈花惹草,没必要一本正经做人。” 青皮甘蔗:“定富,你是光棍儿,倒是乱搞没关系,像我们有老婆的,这种事体就做不来了,不然的话,家里头就没得安耽了。” 定富:“有啥个做不来?自家小心点,不要做得太过分,搞几个要紧啥西?阿明,等些慢三开始,我叫美琴去跳几只,你叫小朱去跳,就说我带带美琴。” 烟儿抽抽,舞事谈谈。迪斯科、恰恰舞一结束,定富就叫美琴上去跳了。阿明按定富的关照,就叫小朱去跳。小朱这人舞跳得很好,定富是她一手带会带好来的,而且性子耐拖拖的,也很会谈天。而定富同美琴跳着,也嘀嘀咕咕地话语很多,还有点亲热的味道。 跳完舞回家,金彪店里坐。没多长时光,一辆白色的普桑咕嘎在门口停了下来,定富走了进来。 美琴:“你介快就送她回家了?” 定富:“察院前一炮仗路,汽车开开蛮快的。我们弄点吃吃,急个套?” 定富叫了七八只菜,大家便喝起夜老酒来。他和美琴坐在一张凳儿上,色迷迷地盯着美琴,不停地同她干杯,说着笑话儿,逗得美琴嘻嘻哈哈开心煞了。吃了些时光,定富还抚起她肩膀,摸起她大腿,美琴的脸孔血血红的,眼儿也骚迷迷起来,身子一忽儿歪到这里,一忽儿扭到那里,好像坐不稳似的。 金彪:“美琴,你今天捡到巧穗儿了,枯木又要逢春了。” 美琴:“我逢不逢春关你金彪个屁事!” 金彪:“老子饭店也表开了,明早跟了你们去跳舞!” 美琴:“你要挣棺材钞票,当心回去跪擦衣板!” 金彪:“老子现在要向老婆造反了,要把她丟到冰缸里去,趁还弄得动,寻两个来弄弄!” 美琴:“你还是到鸡婆店里去寻吧!” 阿明:“美琴,你们跳时,我在看,定富带你跳得像游蛇一般,穿来钻去,很活络,特别是伦巴,拉得真当好看。” 美琴:“阿明,定富的舞儿比你跳得好多了,又轻又飘,伦巴的动作又多,真当毛舒服。” 阿明:“那当然了,那时光我组织团员、青年跳舞,他就有些会了。” 青皮甘蔗:“美琴,想不想同定富来个一腿?” 美琴:“他有搭子的,弄得不好弄出事体来。” 金彪:“有搭子要紧啥西?钞票抢不来,人好抢的呀!” 美琴:“那倒也是。这个时光他搭子在陪她老公舒服了。有老公的人还在外头吃,我们单身的更应该吃了。定富,你想不想吃我?” 定富:“美琴,我现在搂着你的肩膀,摸着你的大腿,你说我想不想吃你?” 金彪:“美琴,定富回去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干柴傍着烈火,哪有不烧起来的道理?” 说说笑笑,已是子夜了。定富就挟抱着美琴上了楼去,呯地一声关上了小屋门儿。阿明虽然心里头酸几几的,但终于豁开了美琴这泡烂污,脑子轻松了许多。 【注释】 1蔽不着:杭州话,本意遮蔽不到,引申为相互之间没关系。 2豁开:杭州话,割裂、甩开之意。 3恶厉厉:杭州话,恶厉、关系不好之意。 4单吊:杭州人对独自一个人叫法。 第173章 209. 师姐 阿明日盼夜盼天天盼着小莺的传呼来,真当是望穿秋水,但Вp机像哑巴子似的,一点振动、响声都没有,这叫他吃不香,睡不稳。他以为她忘错了传呼号码,便到舞厅里去候等,却看不到她,那跳舞就一点劲道都没有了。 “嘀。。。。。。嘀。。。。。。嘀。。。。。。” 这天中午边儿,阿明正在菜场里同小王他们打双抲,Вp机在腰间振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她来了传呼,好激动,可取下来一看来电号码,却是老三店里的座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他丟下扑克牌儿去回电话,老三说姆妈上午到他店里来过了,大人拿出一万元,不够自家贴,要他兄弟俩去学开汽车,以便今后有个技能好混口饭吃。 原来老三的水果店一点赚钱都是烂掉的水果,不得不关门大吉,店面每个月500块出租给人家做服装生意,他在家闲着无事。而阿明的工作也摇当当1的,菜场随时会倒闭,莲子考虑到以后两兄弟的出路,就拿出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钱儿,叫他们去学门技术。 第二天一早,两兄弟就赶到黄龙洞的汽车驾校,报了考В照2的名。 学完理论课,天气到了最寒冷的日子,西北风一点儿都不留情面地呼呼地刮向人脸,像把铅笔刀似的割得人痛兮兮的难受。那时黄龙体育中心还没有建造,西溪路还是一条窄窄的老路,路两旁都是破破烂烂的棚户和老屋,路两边堆着不少垃圾。枯叶儿随风起来,漫天乱飞,飞来飞去的像无归宿的流浪汉。 “阿明!” “阿雪!”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有六个学员,阿明一走进驾驶班报到,就遇见了二十多年不见的阿雪。她似乎更胖了,足有180斤以上,但穿戴上档次有品味,新潮又合身,并不显得太肥胖。她的短发烫成淡金色,依然白白嫩嫩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整个人儿一冲眼看上去,就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外国金发女郎,而性感无比的肉身尤其是那鼓鼓的胸脯和大腿儿,叫所有的男人都不自禁地要垂下三尺馋涎来。 汽车前轮是搁起来的,这样练习加档减档时车子不会动。发动机发动前,必须在水箱里先加上热水,然后在车头用扛杆塞进机孔,使劲地摇着点火。车头里只能坐二人,其他四人就到后头有篷布的车厢里等待,大家轮流着练。这一车五男一女,年大的叫阿雪“师妹”,阿明则叫她“师姐”,不过,由于与她熟悉,所以还是叫她“阿雪”。 “阿雪,这么多年不见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车厢里等待时,阿明与阿雪聊天。 “阿明,是呀!这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过去了。”阿雪摘下眼晴,感慨不已。 “你急个套想学车了?” “学好了玩玩呗。” “你现在住在哪儿?” “为民路十三湾巷。你呢? “清泰街缸儿巷。” “那我们离得不远。” “阿雪,还记得那一次我们翻万松岭的事吗?” “记得!记得!怎么会忘记呢!你踏三轮车歪来歪去的样子真可笑!” “后来听说你到深圳去创业了,什么时候回杭州来的?” “我是前年年底回来的。阿明,像我一没文化,二没本钱的人,除出打工,有什么业好创?” “阿雪,我看你挂金戴银的,穿的都是高档衣服,像个大富婆,打工有什么钱好挣?” “猫有猫路,虾有虾道。阿明,这世道勤劳致富呀!” “阿雪,不瞒你说,我曾做过踏儿哥,卖过鱼,卖过哈立克,卖过布儿,也卖过西瓜,起早摸黑,总算勤劳了,也没富起来,钞票真当难挣呀!” “哎呀阿明,钞票要看你急个套去挣的。天上的吃天,地上的吃地,河里的吃河,路数不同,方法不同,结果也不同。” “阿雪,你说的话,我不太懂。” “阿明,当官的好比在天上,有权有势,卖官鬻爵,贪污受贿,这叫吃天;新地主、新资本家,利用资源优势,欺行霸市,巧取豪夺,这叫吃地;小老百姓,三百六十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叫吃河。实话同你说,我做的行当,是吃的青春饭,现在年纪大起来了,抓得也越来越紧了,所以见好就收,回杭州来安安耽耽过日子了。” “噢,我有点数帐了,你是在酒吧、夜总会里做卖春生意的。” “阿明,一开始我到了深圳,工厂里、商场里这样那样工作都去做,不但辛苦,钱也不多,后来一次偶然,我就踏上了这条路,一发而不可收。这样子钱来得快,人又不太吃力。后来我在珠江三角洲到处转,做起了妈咪,有时自己也顶上,那就赚得更快更多了。” “嘿嘿,阿雪,看不出你这人还有这个本事。不过,你表生气,你生得介胖,有人要嫖?” “阿明,男人胃口都不同的,有的精肉吃多了,就想吃肥的;有的长妞搞过了,就想弄矮婆,青菜萝卜,各有所好。而像我这样肥大的,少之又少,呵呵,物以稀为贵嘛!” “那你赚饱了?” “我现在买了四辆夏利出租车,叫人在跑,与老公每天坐坐收收。在家闲着无事,就学学开车,学会后买辆皇冠、宝马什么的,自家开出去兜兜风,耍子耍子,多舒服。” “那你这么有钱儿,去不去炒股票、做期货?” “这种虚打虚的赌博我从来不踫的,我在城西买了三套绿城的房子,都快涨了一半了,这种才是实实在在的。” 这时候阿明的传呼响了,他一看号码是陌生的,后面拖着个“5151”,有点莫名其妙,便去驾驶班回。令他欣喜欲狂的是,那传呼居然是小莺打来的。阿明问她“5151”是啥个意思,小莺嗲答答说是“我要我要”,这下他更是心花儿怒放了。 小莺说她休息,约他下午去通江桥的通江歌舞厅跳舞,阿明说下午要学车。她说晚上,他一口答应。她说舞厅里见,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阿明想着那“5151”,似乎他与小莺的距离忽然间近在咫尺了,脸儿像花儿开了合不拢来。 “阿明,你笑咪咪的,啥个事儿介高兴呀!”阿雪正在驾驶室练排档。 “阿雪,晚上我同人拷了个位儿,跳舞去。”阿明在她旁边坐下,依然止不住笑容。 “跳舞?你会跳舞?” “离婚后学会的。阿雪,你会不会跳?” “我从小最喜欢跳舞了,但后来长得这么胖,怕难看,就不跳了。我在广州一个地方做时,那夜总会就与舞厅连在一起的,我很羨慕跳舞,但不敢上去跳,只是偶尔去坐坐看看而已。” “那下次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人少点儿的舞厅里坐坐。” “好呀!我老公每天都在外头吃吃赌赌,深更半夜才回来,从来不管我,我随时随刻好出来,反正你也一个人,我们两人都自由。” 那时的大卡车拷排档,离合器都要踏两脚头的,即进一档时踏一脚,出一档时踏一脚,接着进二档时再踏一脚,出二档时也要踏一脚,依此类推,不像现在的手动档,一脚踏住离合器,直接可以从一档进到二档,二档进到三档,中间不必一踏一放。阿雪也许没控制好离合器,弄得排挡嘎吱嘎吱响,就是拷不进去。阿明无意地按住了她的那只像藕节一般的手,嘴里一边喊“踏住”、“放开”,帮她拷进排挡去。 阿雪除出看东西写字儿,眼镜儿都是摘掉的,同翻盖儿手机一起放在小坤包里。这时她忽然转过脸儿来,两片腮儿像桃花般粉红红的,两只眼儿似水光样亮溜溜3的,直盯着阿明看。阿明看了一眼自家按着她的手儿,意识到了,连忙放开,低下头去。 阿雪或许从千军万马里冲杀过来的,不以为然,反而按住了阿明的手,还柔柔地摸着。天气太冷,尽管驾驶室吹不到寒风,但还是冷兮兮的,这一摩挲,就摩出热兮兮,挲出情绵绵,而渐渐地在加深加浓。 “阿明,二十多年前,你就很坏!” “阿雪,我介老实的人,急个套是坏人?” “你在万松岭上,就摸我胸脯。” “我摸你胸脯?阿雪,你表冤枉我。” “是的,我还三天没睡好哩!” “哦!我想起来了,那是你先挠我的痒,我打你,打在你那个上。” “你特为的,想吃我豆腐。” “不是特为的,不是特为的。” “还有,你打乒乓赢了,骑在我腰儿上,叫我爬,你坏!” “呵呵,那是小伢儿搞搞儿,你输给了我,我当然要骑你。” “你现在敢不敢再骑?” “。。。。。。” “我问你呢,阿明!” “不敢!不敢!现在哪里还敢骑?又不是小伢儿了。” “那时候你骑在我身上,也许穿着开档裤之故,我就感觉到你有点儿那个了。。。。。。阿明,再过二十年,或许也就是这么一眨眼,我们都六十岁了,要骑也骑不动了,你说是不是?” “人生规律,骑不动也没办法的。不过,你做人也做过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都吃过了,后半辈子的钞票也存足了,要比我日子好过几万倍,也该心满意足了。” “阿明,跟你说实话,其实做我们这一行的,捏着那根东西就像捏着根柴棒儿,真的!一根棒儿捣来插去你说有啥味道,有时甚至难受得要死,但为了钞票,也只能强忍。人毕竟不是动物,是有情感的,一次真正欢喜的情感交流或许就要好上那个一万次。” “那你老公不是同你有情感的吗?” “他也是做这门行当的,先要尝鲜的,我与他都彼此彼此,说不上有真正的情感,只能说凑合凑合,混混日子而已。” “那你们都是这方面的高手,至少情趣还是有的吧。” “唉!总之两情相悦不能淋漓尽致,就一般般吧。” 时间到了,后头等着的人站在车门边儿了,阿明和阿雪不好再多说了,就让位给了他们。 通江歌舞厅在江城路上,靠近南星铁路桥,离舞厅不远,就是中河通钱塘江处。傍晚时分,飘起小雪花儿来了,马路上滑溜溜的,自行车有点难骑。阿明对那舞厅陌生,一早就出发了,要去抢个雅避一点的位子,便于同小莺说话。 这是他初涉舞场的第一次真正的位儿,不免有点激动,而且位儿的对象也是他所喜欢的,所以把阿芳送给他的那件夹克穿在身上。当穿这件衣服时,他就想起小钟来了,如果她不走,那他也用不着冒着雨雪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潇洒,小钟足以叫他毎夜快乐。 小钟十天半个月来一次没个数,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而她每次要走的时候,阿明总是像失去了什么,叹息不已。 “小钟,我要去寻舞搭子了,不是我对不起你,舞厅里都是这样子的,我也做不到不寻搭子。”阿明掩上门儿要出发时,还在这般想。 通江歌舞厅在大厦的三楼,比手帕厂要大一半,算是个中档的舞厅。阿明找了一个幽暗的卡座坐了下来,专等小莺来。快开始时,舞厅里已是坐满了人,门口也挤挤挨挨的。 阿明伸着头颈,直朝门口盯看,盼着他的小美女来。小莺进来了,阿明站了起来向她招手。她看见了,就朝里面走来,坐在了阿明的身边,脱掉了裘皮大衣。她喷了不少香水,股股香气飘散出来,令阿明神魂颠倒。 “阿明,这舞厅怎么样?还可开以吧。” “可以,可以,比手帕厂好多了。” “有没有担心我下雪了不来?” “有点,有点。” “我如果不来,肯定会给你留言的。” 第一只慢三没有上去跳,也许她在观看有没有熟人,第二只并四她就叫阿明上去跳了。阿明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小莺,很是快乐。似乎她正引领着他走向一个全新的舞世界,那里充满着欢笑,洋溢着芬芳,令他飘飘欲仙,之前人生的所有不快为此一扫而空。 【注释】 1摇当当:杭州话,摇晃、不稳之意。 2В照:即今汽车的А2驾照。 3亮溜溜:杭州话,闪闪亮、亮晶晶之意。 第174章 210. 醉雪 他俩边跳边交谈着,从遥远的过去说到眼下,又从眼下谈到梦幻的明天。他知道了她家住在美政桥,老公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副经理,有一个刚读小学的儿子,而她在一家全民的食品厂上班。 休息的时候,阿明忍不住问:“小莺,有一件事儿不问你,搁在心里很难受。” 小莺剥了一片口香糖,塞进阿明的嘴里,朝他嫣笑道:“阿明,有啥事你问,我不瞒你。” “那好,我问你,手帕厂跟你跳慢四的秃老头与你啥关系?” “哦,他姓穆,是我厂里的办公室主任。他离婚了,追我很多年了。我不可能跟他结合的,我老公待我很好,我说什么都依我,要用钱也随我拿。” “那你到手帕厂来跳,是与他说好的?” “是的,他是个老舞生,我的舞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那你同他是暗搭子?” “也可以说是暗搭子吧。我为了家,不允许他同我公开跳舞,以免传到我老公耳朵里去弄出事体来。” “那你有了搭子,为啥还要找我?” “舞厅里的人都很乱的,你一眼就给我很文气的感觉,不像个乱七八糟的人,我和老穆的年龄相差太多,两人不配,所以想好好找一个。” “哦,原来是这样的。” 到了黑舞时,他俩手拉着手儿上去了。她渐渐地依偎在了阿明的胸前,像只柔绵的羔羊,阿明抚摸着她的秀发,嗅闻着她遍身的香气,热血翻涌,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儿来,在她的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一下。她并没有逃避,而是更加紧地抱住他的腰儿,微微踮起脚儿来,几乎闭上了眼儿,娇喘着而又缓缓地将鲜润小巧的嘴儿接近了阿明的唇。。。。。。 “阿明,我传呼上留了‘5151’,你一看见感想怎样?” “我不知道是你呼我的,觉得奇怪,根本没想到原来是‘我要我要’的意思。” “那你现在知道了这个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了,感想急个套?” “好激动,有点想入非非。” “你在手帕厂让位子给我,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呀?” “是的,那么多女人,看得我眼花缭乱的,看来看去,还是你最配我。其实,我第一次踏进手帕厂,就看上你了。这一天是好巧不巧,你坐了我的位子,不然,我不敢来叫你跳,也就不会认识你了。” “是不是天意安排好的?” “可能是吧。” 跳完舞儿出来,已是满地皆白了,飞飞扬扬的雪花儿飘在刚跳完舞的热哄哄的脸上正舒服。他俩推着车儿沿河边儿走,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影儿,大地静得出奇,而飘着雪的夜景扑朔迷离的却是分外有诗意。枯秃秃的杨柳条儿停不住飞雪,在风中摇曳着,凄凄婉婉地倒映在流淌的河水上,河水似乎快要汇入宽阔的钱塘江去,格外欢快地发出自由的吟唱,而这一吟唱,则更显得雪夜的静谧了。 两岸老式的几乎是木结构的二层楼的瓦爿儿上已是铺着寸许厚的雪儿,只有屋脊头还祼露出黑黜黜的脊梁,与白白的雪儿形成黑白的分明。春节临近了,有几家大店铺门口还亮着红红的灯笼,在黑白里看起来格外舒目。透过植下不久的树木的间隙,可以看到小小的石拱桥横跨于河上,小桥仿佛在孤芳自赏着水中自己的倩影。忽然有一只小白鹭被惊飞起来,在树之上盘飞了一下,停落在石栏上,呱呱地叫了两声,就悄立无声了。 “阿明,我一个礼拜只能出来一次,白天你要学车,那我就到手帕厂去跳,晩上我们就到其它地方去跳,你看好不好?” “小莺,有一句话还是说在前头好,你明一个我,暗一个老穆,万一他知道我们在外面跳,不就要出事体吗?” “他要干涉我与你好,我就和他断!” “你们毕竟很多年了,他离婚也有你的因素,你放得下这段感情,他放不下,急个套办?” “阿明,我想定了,要与你做搭子,迟早有一天同你一起坐在手帕厂里,我才不去管他放得下放不下。” “小莺,这样吧,在手帕厂我们就不要坐在一起,不然,我怕出事。” “阿明,你胆子太小了!我不和你坐在一起,他就不会死心。他老是盘牢我,我已经烦透了!” “那我不就成了拆散你们的恶人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恶人’!” “好吧,我依你。” “好阿明,让我亲你一下!” 两人在桥边停住了脚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雪儿羡慕不已似的纷纷飘落在他俩脸儿上,马上融化进他们的甜蜜中去了。 第二天雪儿依旧在下,路上的雪厚厚的。赶到驾校,阿明已是气喘吁吁,热气腾腾。阿雪迟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校里满是白皑皑的雪,许许多多学员等着无事,跑来跑去大喊大叫打着雪仗。阿明正兴致勃勃捏揉着雪团到处乱投时,忽然感到后背脊冰冰瀴的,原来是阿雪在调爿他,放了一小块雪到他头颈里去。 “阿雪!你不要逃!”阿明边揉雪团,边朝小跑开去的阿雪喊。 阿雪太像个雪娃娃了,那小跑扭来扭去的样子很是好看。阿明追了上去,她就往墙头边的看台跑。那是个小竹台,上头有棚儿,夏天用来遮阳,是观看车子移库用的。上台子的斜梯是用竹片儿搭成的,上面积着雪。阿雪正踏上梯去,阿明追上了,一把拉住她的衣裳。她脚底一滑,整个身儿朝天向后倒,连同阿明一起倒翻在竹台边儿的雪地上。 阿雪人重,实坪坪1地全压在阿明的身上,而人又笨重,动来动去啊呀呀叫着就是爬不起来。阿明被她肉墩墩2的身子压着,压得气急呵呵,使劲推也推不开,索性躺着随她压。忽然间,他联想到了小时候骑她的马,热血一下子似潮般涌动,东东迅速而又强烈起来。 阿雪终于侧身翻爬起来,两人身上头上都是雪,差不多像个雪人儿。阿明拍打着阿雪后背上的雪,笑个不停。有不少学员也看到了,被他俩的滑稽样也哈哈大笑。 “阿明!你坏!” “哈哈,阿雪,是你先调爿我的。” “哪个叫你来追我?” “你弄得我背脊里冷冰冰的,我不弄你回来弄哪个去?” 阿雪忽然抓起一把雪,全塞进了阿明的嘴巴,又扭几扭几地跑开了。 “阿明,你又激动了!”在练排档时,阿雪脸绽桃花,痴痴地盯着阿明说。 “都是你压着我的缘故。”阿明也觉得太过于冲动。 “压着舒服?” “舒服。” “那想不想我再压你?” “想!” “你脸皮倒蛮厚的,得寸进尺!” “呵呵。” “阿明,学车结束后,我们去绿晶大酒店喝酒去,好不好?” “绿晶大酒店同旁边的新世界娱乐城是杭州最高档豪华的,都是有钞票的富豪去去的,吃不落!吃不落!” “是我请你,有啥个吃不落?杭州难得下雪,喝酒赏雪最有味道了,你不陪我,是不是晩上还有跳舞的位儿?” “这倒没有。” “没有就去。我们吃好后从北山路回去,看看西湖夜里头的雪景,多好!” “好,那就听你的。” 那绿晶和新世界是当时杭州最大的违章建筑,是黄龙村与个体老板、西湖公安下属的群东公司投资3000多万元建起来的,在杭大路今世贸中心的位置,建筑面积近一万平方米。两栋房子并排而立,都是西洋式的建筑,有高高的台级,大门口有粗大的罗马柱,霓虹灯从上到下闪烁缤纷,一眼望去,非常巍峨气派。门口及路边停满了各色各式的高档轿车,走进里头,金碧辉煌,令人咋舌。阿明像个瓜佬儿进城似的,看得了眼花缭乱,对那些有钱儿的人羡慕不已。 他俩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可以看到雪夜里的葛岭。阿雪和阿明都喜欢吃海鲜,于是点了七八只菜,有大龙虾、象鼻蚌、三文鱼、北极虾、大青蟹等。阿明只要一瓶啤酒,而阿雪要了一瓶半斤装的五粮液。她说她过去如果有斗性,有一斤好吃,一般吃七八两。那酒盖儿打开后,一阵香气弥漫,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而阿雪喝下酒后,脸儿粉红红的,人虽胖大,但并不显得臃肿,一股像洋女子的富贵相,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花不迷人人自迷了。 “阿明,你老婆究竟啥个原因同你要离婚?” “主要是家里经济情况不好,我卖鱼,她闻不了鱼腥气;我画画,她闻不了油漆气。” “另外有没有原因,比如夫妻生活?” “她去外头跳舞,寻了个搭子,就被那人噱走了。” “这就有可能了。外头跑跑的女人,因鱼腥气、油漆气闻不了,夫妻生活少做,或不做了,自然要到外头去寻找满足。你老婆原先在这方面肯定是蛮强的。” “那倒是。不过,主要她还是道伴轧坏了,一天到晩同小姐妹搞到深更半夜,不变坏也要变坏了。” “阿明,那你上次拷位儿去跳舞的女人,是你的套儿?” “唉,阿雪,那天是我同她第一次出去跳舞,还不是套儿。” “你一个人了,有个套儿也很正常的,不然,人都要憋死了。” 阿明是骑自行车的,而阿雪则是打的来的。喝好酒后,两人踏着雪儿慢慢交地走。阿雪或许不像过去经常喝了,偶尔一喝,有点醉醺醺的样子,阿明见她走路有点儿晃荡,便扶她到车架子上去,慢慢地推着走。 雪花儿不大,但还飘着。北山路一带的西湖边儿银妆素裹,而湖里的浪头却翻着,湖滨那里的路灯倒映在水里,闪闪烁烁得很光亮。到了断桥的亭子边,阿雪说坐一会儿,阿明便搁好自行车陪她坐。 那千古流传的白娘子与许仙美好爱情故事的断桥已铺满了雪儿,桥洞倒映在湖里,随着水波儿晃晃悠悠的。水儿轻拍着堤岸,那悠悠的声响似在叙说那旷古断肠的情爱。这时雪儿大了些起来,飘飘扬扬的往桥头落,如梦似幻,无声无息,仿佛在静静地编织着人世间亿万个美丽的情梦。 阿雪似乎酒劲儿冲着,缓缓地靠在了阿明的身上。 她的脸儿热烫烫的,鲜润的樱唇里呼出喷喷香的酒气来,而两只眼儿热辣辣的闪着像湖里一样的波光。阿明双手从她的腋下环抱着她,看她的眼神丟魄,闻她的酒香魄散,那环抱着的巨峰令他神魂颠倒,蠢蠢而动。 “阿明,这是我这生来第一次看夜雪,西湖真的很美。” “阿雪,能这样静静地和你一起看雪,这辈子恐怕也是难以忘记的。” “生活再是个灰暗、不如意,当我们老去的时候,总有让我们留恋不舍的一刻。” “带着这样的美好留恋而去,也没有好遗憾了。” 桥孔不圆影自圆。 雪不醉人人自醉。 阿明抚摸着她的金丝秀发,眼前忽然闪现出阿雪当年同他说要离家出走那一幕了。那时阿雪还是个纯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被人千骑万踏的半老徐娘了,可这又是谁造成的呢?是她甘心墮落,还是为生计所迫,或许两者兼有? “阿明,你会不会厌憎我脏?” “阿雪,我没有厌憎你。” “为什么没有厌憎?” “阿雪,那时当我卖鱼拉不上坡儿去时,当我卖哈立克东躲西藏时,当我背着沉甸甸的包儿挤火车时,当我站在梯子上画画担心大风时,当我的新三轮车被充公抬上车去时,我都会生出许多念头。” “什个念头?” “如果我是个官,就贪它个三辈子用不完,一万个抓不出来一个,那一个是我,就自认晦气;如果我是个商人,就先坑蒙拐骗,造假欺诈,等成了富翁,再假惺惺去恩施穷人,以博取名声;如果我身体强壮如牛,我就去卖卵,做个尝遍天下女人的鸭儿。总之,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都有。阿雪,你做那事,也是为了生存的一种方法,不得已而为之,人脏心不脏,不像有些人,表面很干净,其实内心肮脏至极。所以,我一点都不厌憎你。” “阿明,你真好!真的很好!” 【注释】 1实坪坪:杭州话,实而无缝隙之意。 2肉墩墩:杭州话,像圆圆的卖肉的木墩头。 第175章 211. 戏春 随着声声尖啸,烟花在天空里绽开了缤纷,噼里啪啦的鞭炮在大街小巷里响个不停——除夕夜到了。 手帕厂舞厅8点15分开始,比平常迟半个小时。或许团聚在家不出来,舞厅的人不是很多,阿明与小莺公开坐在了一起,定富带美琴,青皮甘蔗带老婆,六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桌边,喝着茶儿,嗑着瓜子,一会儿跳舞,一会儿谈天,很是开心。 秃老头没来,小莺明确向阿明表示,从除夕开始,她到手帕厂来跳,不会再通知秃老头来,她已决定与他断绝关系,和阿明做舞搭子。 阿明对小莺的决定高兴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确实,要寻个人样儿好和舞儿跳得好的并不容易,小莺太对他胃口了。 定富:“阿明,你前世修好的,修到了小莺,赶紧好拖回家去入胃了!” 美琴:“阿明要把她拖回家去,还用得着你教吗?” 青皮甘蔗:“水到渠成,阿明的性格耐拖拖的,小莺,你不要太心急噢!” 小莺:“我就喜欢他耐拖拖。” 大家正说着话儿,阿明的传呼响了,他看了一下号码,暗暗吃惊,是小钟用手机在呼他。 小莺:“谁来呼你?你去回一个。” 阿明:“是个同学,大概来拜个早年,明天再回。” 小莺只知道阿明有过小钟,但不知道他与她藕断丝连。阿明正搪塞着,传呼又来了,小莺叫他去回一个,他没办法了,只得跑到楼下的小店里去回。 “阿明,我好想你!你急个套介长时光才来回?”小钟问。 “哦,哦,我在兄弟家里过年三十,不太方便。”阿明乱说。 “那你什个时光回家来?” “可能要晚一点,说不定。” “你想不想我呀?” “想!想!想!” “阿明,我真的好想你!既然你一下子回不来,那我下次再来看你。” “小钟,今天年三十,你急个套走得出?” “我把大人安排好了,他们都在看电视,我想溜出来看你。” “你介远的路,今天就不要赶过来了,过年放假,我都在家。” “那好,到时我会呼你的。” 阿明心里头确实想小钟,但这头小莺又掼不下,只能先顾牢眼面前。他回到舞厅,与小莺去跳,连跳到第二只大半时,青皮甘蔗跳过来朝他挤眉弄眼。他朝青皮甘蔗示意的门口一看,糟了,小钟站在门口头。他掼下小莺不是,不掼下也不是,急得鼻头汗都出来了。 舞曲似乎特别地长,跳跳没完,跳跳还是没完,好不容易结束了,阿明一看,小钟不见了。他急忙跑到楼下去,跑向这头,跑向那头,东张西望,整条小巷里哪里还有小钟的影子?他到小店里,抓起电话就打,一个不接,二个不接,到第三个小钟才接听。 “小钟,你急个套走了?” “你还需要我吗?” “你急个套晓得我在手帕厂?” “你回我电话后,我打这个号码一问,就知道了。” “那你刚才呼我的时候,已在缸儿巷了?” “我就在水漾桥打给你的。” “那你先到金彪店里坐一会儿,等一些我就回来。” “你忙,我要赶回去。” “那明后天来。” “不来了。我说过的,等你找好了搭子、对象什么的,我不会再来破坏你们的。” “小钟。。。。。。” “阿明,你表多说了,这个女人不错。” 小钟挂了电话,阿明如坠深渊,难受死了,可又无可奈何。他丟魂落魄地回到上面,跳舞的心思都没了。 小莺:“阿明,我已晓得了,你前头的女朋友来看你,她走了?” 阿明:“走了。” 定富:“阿明,两个总究一个好弄,想开点。” 美琴:“那你急个套那头要小朱,这头要我?” 青皮甘蔗:“定富本事大,两头都罩得牢,你美琴总算能干了,敢不敢在他面前嘴巴凶?” 美琴:“嘿嘿,我哪里敢说他一句,他乌珠一弹出,我吓都吓煞了。” 青皮甘蔗:“美琴,定富年纪比你小,舞又跳得好,又有小包车好带你去西湖边儿兜风,你当然不敢呛声喽!” 小莺:“阿明,你和她还经常来往?” 阿明:“她前夫出车祸没了,为了照顾儿子、大人,迫不得已走的,有时过来帮我洗洗衣,做顿饭。” 小莺:“都是我不好,害了你。” 定富:“你有啥个不好,到时帮阿明解决解决就是了。” 青皮甘蔗:“那还用你定富来说。” 送小莺回来,青皮甘蔗夫妻已回家去看春节联欢晩会了,定富和美琴则坐在金彪店里吃夜宵,于是阿明也坐了下来一起吃。 定富:“阿明,良宵美夜,急个套她回去了?” 阿明:“她不像我们都是单吊,有家有伢儿,今天能出来已是在老公面前说尽好话了。” 美琴:“那你今天晩上两头脱空,一个也不着杠1?” 定富:“阿明,美琴老是说你好,今天美琴给你,我们做连襟么好了,你也领教领教她的功夫,保证你吃了讨添头2。” 美琴:“你呀定富,阿明哪里看得上我这种人?” 金彪:“阿明,要弄就要弄好货,下次舞跳好,想办法把搭子带过来,让我来看看货色好还是不好。” 美琴:“金彪,阿明眼角儿高,要打的套儿绝对不差的,小巧玲珑,不胖不瘦,笑起来特别有滋味。” 年初二小莺休息,下午她和阿明在手帕厂跳,秃老头没来,他俩连慢四也上去跳了,很是亲热。晚上继续,舞儿开始没多久,秃老头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抓住坐在阿明旁边小莺的头发,“啪啪”就是两个巴掌,嘴里恶狠狠地连骂“臭婊子”。阿明跳起来刚要动手,不料小眼睛疯子带着六七个人蹦了过来,一顿乱拳将阿明打倒在地。长头发阿三一帮人也上来了,与青皮甘蔗、定富一起拦住疯子。 阿明爬将起来,一抹鼻子,鲜血淋漓,火儿冲天,跑到菜场,从肉柜里拿了把半尺长的雪雪亮的剔骨尖刀,蹦回舞厅,找疯子算帐。众人七拉八劝,阿三夺了尖刀去,叫疯子把事儿摆平。原来有知內情的人告诉了秃老头,说小莺与阿明在手帕厂搭上了。秃老头就送了两条万宝路香烟给疯子,要他帮忙夺回小莺来。大家七说八说,最后疯子拿出一条万宝路,阿明分给了阿三、阿建等人,此事才平息。 小莺早被秃老头拖得没影子了,阿明连打几个传呼,一点回音都没有。 阿明回到金彪店里,请客喝酒。快到嘴儿的人突然间没了,他越想越懊恼,青皮甘蔗、定富、金彪等人纷纷劝慰,气头才慢慢平息下来。 接下来几天,阿明上午、下午打了不少传呼,小莺都没回,直到年初六的中午边儿,她才来了传呼。 “阿明,那天晚上你被他们打坏了没有?” “还好,还好,没啥要紧。你被打坏了没有?” “脸儿有点肿,也没啥要紧。” “那你老公不就要怀疑了?” “我说路上骑车没看到汪凼,摔了一交摔起的,他也没说什么。阿明,我可能不再出来同你跳舞了,虽然我很想同你做明搭子,但老穆这几天天天躲在树后,吃匍方3。” “你急个套晓得他在吃你匍方?” “天黑后,我悄悄站在楼上,从窗口边望下去,他的人影儿我很熟。阿明,他这人你不了解,也许单身之故,什么事体都做得出来。他说如果再发现我和你出去跳舞,就把我与他的事儿告诉我老公,我好害怕!” “哦,这样的。小莺,你们夫妻感情不错,经济条件也可以,如果因跳舞而散了家,叫伢儿吃苦,那确实犯不着。” “阿明,舞厅里漂亮的舞又跳得好的女人多得是,你就再去找一个吧,肯定有你称心如意的,你就不要再想我了。” “小莺。。。。。。” “阿明,就这样了,有些事也实在没办法。” 走了小钟,飞了小莺,阿明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一场,心情恶辣之极。该不是他的东西,他无此神力留住它,命生如斯,徒唤奈何。 过了春节,就上路练车了。车子出了古荡,往西溪老路走,过闲林埠、老余杭,直到径山镇。那一路道路狭窄,路面破损,大大小小的坡儿不断,直到出了老余杭,路上行人稀少,开车才舒畅些。 这一天一见面,阿雪看出了什么,问阿明道:“阿明,怎么啦,心思多多的,是不是年没过好?” 阿明闷头抽着烟儿,他还沉浸在失去小钟、小莺的伤心中,怏怏道:“做人无聊,提不起劲头。” “你不是经常跳舞的,我想象跳舞一定很开心的。” “开心起来是很开心,烦恼起来也很烦恼。” “是不是在舞场里踫到不顺心的事了?” “舞厅里太复杂了,都是追香逐肉的人,没有好货。” “阿明,到了我们这种年龄,做人都想得开了,都在抓紧游戏,有些事儿你也不必太计较。” 大地告别了枯黄而寂寥的寒冬,田野上、林木间渐渐有些绿意起来。而到了春风更和煦些,几场雨儿一下,岭坡上的竹子就更加青青翠翠了。径山一带,连着中国竹乡安吉,满山遍坡都是竹子,春笋多得不得了。那清澈的山溪潺潺的,竹林在风儿的吹拂下沙沙作响,还有许许多多春鸟在婉转歌啼,溪声、竹声、鸟声在山麓间交织成了一首美妙动听的乐曲。 中午都在路边店吃的,饭钱、烟儿是学员分摊的。那时还没有酒驾、醉驾之说,教练很会喝酒,一瓶绍兴花雕酒少不了,有时还要加一瓶啤酒。那一天说是他的生日,每个学员各拿出100元的贺礼,由组长封成一个红包送给他,他喝得很开心。 店后便是山,山上长满了竹子。 “阿明,我们挖笋去!” 学员要练车,不敢多喝,阿雪与阿明吃好后,坐在门口的条凳儿上,阿雪对阿明说。阿明看教练吃好还早,便向店老板借了把小铲子,又讨了只塑料袋,带阿雪去挖。那近处的平坦一点的地方都挖光了,只能到远一点的坡上去挖。 雨后山坡泥滑,又草木丛生,阿雪行动很是不便。阿明或拉着她的手儿,或托着她的腰儿,找到了一处有笋的地方,便蹲下来挖。 挖了些时光,有三四斤了,他俩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一前一后手牵着手儿往回走。半路上,阿雪脚底一滑,连同阿明滑落下去。两人爬起来,浑身遍体都是黄烂污泥,那样子狼狈之极。阿明看着阿雪那怪样儿,抑不住笑了起来。 “好看!好看!太好看了!阿雪,这下你成了泥娃娃了!” “阿明,你还笑!这样子给他们看到,难看死了,我们赶紧去溪边弄弄干净吧。” 春溪的水儿既净又急,他俩又是抹脸又是揩鞋。阿雪要阿明弄她背身上的脏泥。阿明弄着养着,看她摸她肉骨壮壮的身子,忽然间冲动起来,想到她曾在万松岭上挠他的痒,便一报还一报,在她的肋胳肢下挠了一把痒。阿雪突然被挠,痒得难受东倒西歪,要掉进溪里去,阿明一看不对,赶紧抱住了她的腰。 阿雪就让阿明从后头抱着,头儿靠在了阿明的身上,一副似水往下流淌般要沉醉下去的模样。阿明抱着胖娃娃,感觉无比美妙,更加紧地抱住她。她似乎被触顶着的感觉所兴奋,扭来扭去的快站不住身了。 “阿明,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你骑我马的情景了。” “我也是。阿雪,有些事儿真奇妙,你以为它像水儿一样流走了再不回来了,可它偏偏又重现在我们的面前。” “是呀,可去年的春水流走了,今年的春水又来了。阿明,你看景色多美呀!” “天蓝山青,白云悠悠,鸟儿欢唱,青青的竹林,潺潺的流水,还有小野花。。。。。。” “还有你!——阿明,吻。。。。。。吻我!” 【注释】 1不着杠:杭州话,没踫到、没抓住之意。 2讨添头:杭州话,东西很好吃还想再添加些吃之意。 3吃匍方:杭州话,用匍伏守候的方法捕捉之意。 第176章 213. 下岗 与天目山路并列的西溪路是杭州城西的一条老路,东起古荡,西至留下,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坡儿一个接着一个,汽车的路考便在这段路上进行。 一批两个人,第一批有个师兄操作不当被刷了。阿明第二批考,一听师兄被刷,很是紧张,鼻头上冒出小珠珠来,上车前叫“报告”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上坡下坡的减档加档倒是完成得不错,只是在定点停车时,考官叫他在路边一根电线杆旁停下来,阿明脑子里一片空白,开过了头才意识到,急忙刹车停住,已过了七八米。考官也不说话,手一挥叫他继续开。到了一株大树旁,他终于定点停稳了车。 “阿明,我好紧张!”阿雪对跳下车来还抹着汗水的阿明说。 “阿雪,你表紧张,刚才我太紧张,定点停车没停好,差点儿被刷了。”阿明心还在乱跳。 阿明坐在路边,抽着烟儿,同师兄们谈着天儿,等阿雪回来。天气很不错,阳光暖洋洋的,透过高大元宝树的缝隙照下来,甚是舒服。马路上来来去去几乎是教练车。阿雪考试的车子回转来了,阿明来刹不及地跑了上去。 “阿雪,急个套?”阿明扶着她下车。 “考出了!考出了!”阿雪满脸通红。 教练上去偷偷塞了两包软中华给考官,同他嘀咕了几句,那被刷的师兄马上得到了一次补考,也考出了。大家开心煞了,中午就拷瓦爿儿请师父去绿晶大酒店吃饭,然后再去黄龙洞茶室喝茶,到四点多才散。 “阿明,总算放松了,晚上我们再去葡萄园好不好?”从黄龙洞出来的路上,阿雪问。 “好!夜饭我请你去旁边的白沙泉农家吃土菜。”阿明不好老是吃阿雪,想回请一次。 “你呀!又同我客气了!你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我四辆出租车一天的收入!” “那就简单吃一点,不要太豪华了。” “虽是粗茶淡饭,嘴边总有余香?” “是的。” 到了白沙泉,两人在小山坡上找了一家干净的农家,点了剁椒鱼头、凉拌海蜇、三黄鸡、鱼圆汤等几只菜,阿雪喝高梁,阿明喝啤酒,两人对喝起来。 “阿明,等驾照一年实习期满后,你就来我这里开出租车,这样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听说造中河高架桥,西湖大道要建个圆盘儿,菜场马上要拆迁了,我正愁着下岗后没饭吃,来你这里开出租车,那再好不过了。” “阿明,开出租车只是个名头,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阿明,如果我养你呢?” “阿雪,你养我?——表同我开玩笑了!” “哪个同你开玩笑?不过,有个条件。” “你不要说条件不条件了,我阿明吃软饭,要是被同学、邻居、朋友晓得,下巴都要被他们笑掉了,再说我也没吃软饭的本事。” “阿明,你表拒绝得介快,先听我说,其实条件很简单,只有一个。” “啥个条件?” “也许是逆反心理,我怕男人脏,你答应我不找包括舞搭子在內的女人就可以,我每个月给你800块。” “哈!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再说我总想有个人伴伴老,有合适的肯定要领回家来两人共同生活,等老了再去找,就找不好了。” “阿明,我真的像入魔窠似的,越来越欢喜你了!” “阿雪,实话对你说,我阿明做人至今,是萝卜一根,麻袋一只,但穷已穷得很习惯了,只要肚皮不饿着,有点跳舞的钱儿就满足了,真的!” “你既然不想叫我来养你,那我也不勉强你。只是学车结束了,我生怕你一天到晚舞儿跳跳,女人家抱抱,把我阿雪忘记了。” “那倒是不至于吧。” “那你要叫我出来玩的,其实我真的很想跳舞,但又不敢,怕人笑话。” “有机会人少的时候,我带你上去跳。” “不跳!不跳!难看死了!” 两人吃好饭后,便从曙光路、北山路走,这时天快黑了。 绵延起伏的西湖群山已是朦朦胧胧的,不甚看得清了;湖中三岛亮起灯光来,依依稀稀还可见些在湖中的倒影;近处的苏堤、白堤,树的青绿色倒也有些分明;岸边小花坛里的杜鹃花,红艳艳的却十分耀眼;月亮已挂在东边的柳梢头了,大半圆的,周围飘浮些云气;湖中有几只仿古的夜游船儿,悠悠荡荡的,划开一溜又一溜的波光。 萄萄园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亮光光的;用塑料做成的紫的青的葡萄间,无数跳珠灯儿在眨闪迷人的光彩。阿明他俩进去,找了间卡座坐了下来,拿出路上买的瓜子、蜜饯,悠悠坦坦地听舞曲,嗑瓜子。 那并四步改编自台湾歌手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也许阿雪在阿明的拥抱下春波涟涟,情不自禁地倒在了阿明的腿儿上,两只眼儿闪烁着渴慕的光亮,极其妩媚地看着他。尽管她体重,可是很奇怪,阿明似乎并不感到重,搂抚着她,热吻着她,甚是舒心。 “‘没有了你,我的世界雨下个不停’。阿明,我们是不是也很特别?” “是有点特别。阿雪,像你这样胖乎乎又不显得肥拖拖1的,给人以金发洋娃娃感觉的,马路上能见到几个?” “那你这样抱着我很爽?” “再没有比这样的感觉更爽了。” “那你为啥非要到外头去另找女人?” “阿雪,这不一样,倘若回到二十年前,或许我就与你谈恋爱、找对象了。现在你有了老公,有了孩子,我同你这样偷偷摸摸寻找快乐是可以的,但我有过家散人离的痛苦,特别一想到女儿就心酸得要哭,我不会来拆散你这个家庭的。随着年龄的大起来,我也不想做个孤老头子。” “强扭的瓜不甜。阿明,我也不强求你,只要你有空出来陪陪我就可以了。” “我会出来陪你的。” “阿明,你去过深圳、广州没有?” “没有。” “那特区里暴发户多呀!还有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土豪、不知来头的人,都是一掷千金化钱不眨眼儿的人,像我这样稀奇形体的人,确实少见,他们看见眼儿都红了。” “所以你得天独厚,大发了。” “这叫优势。官二代有官二代的优势,富二代有富二代的优势,明星有明星的优势,呵呵,没想到我能借着开放的东风,胖和大也成了我发财的优势。” “那你一夜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吃得光这批虎狼嫖客的?” “有什么吃不光的,三百六十行,行行有技巧。” “什么技巧?” “这就不细说了,免得你心痒痒、肉痒痒。一开始我为了多赚钱,用鸽子血冒充处女红,你说有趣不有趣?” “阿雪,真有你的!” “为了钱儿,这世道只能坑蒙拐骗,不择手段。不然,猴年马月才能富起来?” “唉!阿雪,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就没啥个优势了,也动不出坏脑筋来发财,更不敢去偷去抢做犯罪的事儿。现在我还做得动,即便下岗了也不怕,如果五十岁一爬出,这样那样毛病出来了,特别是我的腰不好,做不动了,又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女儿跟她妈走了,也肯定依靠不到,那该怎么办?” “阿明,你们男人要到60岁才能退休,而许多人到了50岁光景,就眼花体虚了。所以,你要找个稳当当的工作,不要到时骨头老化了,白发出来了,还在愁吃饭,那就苦了。” “菜场都快倒闭了,我都快40的人了,还能找到什么稳当当的工作?” “现在做个公务员不是很吃香的,听说要高薪养廉了,而且连续三年都有加薪,那收入就要比普通工人多得多了。” “做公务员当然好,饭碗头就稳当了,可一来我这个年纪已过头了,二来我英语全还给了老师,能考也考不进。唉!工资高得高眉毛,低得低卵毛,差距越拉越大,这物价涨起来可不管你收入高、收入低啊!唉!唉!老毛好不容易推翻了旧社会,如果在天有灵,不知道会急个套想呢!” “阿明,你也不用叹气,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阿雪,我也只能像和尚撞钟,撞一天算一天了,不生毛病,就算幸运了。” 五月出头的一天,菜场里闹哄哄的。因建设中河高架和西湖大道,光复路菜场要拆迁了,所有后勤人员都留职停薪,营业员去农贸市场租借摊位自谋生路。 “为什么不给我安排到其它菜场去?” “妈勒个В!老子上要养老,下要养小,下岗了日子急个套过?” “工厂倒闭,商店拍卖,老子头发都白了,叫我哪里去寻工作?” “说说要打破铁饭碗,公务员却吃香喝辣的,老百姓的饭碗头呢?” “。。。。。。” 大家十娘倒В朝天乱骂,但也无可奈何。 阿明下岗了,生活费无着落,袋儿里的钱儿一天天少下去,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眉头也一天天皱得更紧了。 人生的第一次下岗,令阿明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而因为还留着职,没有失业金可领,一时间他怨天怨地,恨这恨那,有时独自坐在中河边儿,整个半天一动不动,长吁短叹。 生计最重要,阿明也没心思跳舞了,一边四出寻找工作,一边在家闷头写起《龙虎争覇》(《龙虎风云演义》)书来,希冀靠写书以糊口。 他没日没夜地写,废纸一篓又一篓。那时全靠手写,很是累人,鼻血流了多少次也数不清了。写好的回合一页页叠起来,有两寸来高了,可草稿本是涂涂改改的,糊黑黑2的一片,做进一步修改连自家都看不清了,到了第二十回《卢叫鸡荒岭诱袁军?***南昌谋暴动》,他决定把约15万字的草稿重新抄写一遍。 钢笔用破了换圆珠笔,蓝的笔蕊用完了用红的笔蕊,抄到最后,连买一盒圆珠笔蕊的钱儿都拿不出来了。而书的大纲要写120回,想靠写书吃饭看来是不现实的,加上每次回劳动路吃饭,姆妈总是为他没工作而愁眉苦脸,叹息不断,他不得已搁了笔。这一搁,直到50岁再次下岗才重新提起笔来。 老毛的布店也关门大吉了,换开化工店了,老三在他店里头帮忙。那一天,老三借了辆日本佬儿的五十铃厢式货车去乡下帮老毛送货,阿明一来闲着无事,二来也想练练车,便一早出门,随着他去。诸暨送完货后,兄弟俩马不停蹄赶往绍兴。 那时还没有绍诸高速,车子是从省道跑的。老三开着车,100码的速度,跑到快枫桥时,前头约100米处,有一个老汉拉着钢丝车横穿马路。老三也是新手,估计能从车后头过去,并未减速。那晓得老汉拉着拉着,忽然往后退。老三见要撞上去了,一把方向往右打。路边有农家,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妇正出门来,那汽车撞翻了她。好巧不巧她被撞飞开去,头部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昏迷不醒。 汽车冲进了一个坑洼才停住,两兄弟爬下车来,一看农妇那血出拉污的模样,顿时吓傻了。过了些时间,农妇被救护车送去诸暨人民医院抢救,而汽车被交警扣留了,老三被关了起来。交警要他先交1万元钞票进来。阿明便坐长途车匆匆赶回杭州,向老大拿了钞票第二天再赶往诸暨。 那农妇像个植物人似的,一直昏迷。老三到了第三天才被放出来,交警要他再交2万元,并告诉他,这辆汽车的保险已过期。所有费用要自负,这下苦相摆出了,只祈求农妇能快点活转来,要么快点死掉,最怕这样拖着不死不活。 这时天快入夏了,太阳每天热辣辣的。老三忍痛割了深套着的股票,往诸暨送钱。日子一天天过去,农妇不见醒转。3万元用光后,老三不再送钱去。这一天,有两个警察来到了劳动路,说要上法院将劳动路的房子拍卖了给农妇治病。莲子早已为此事哭了不知多少次了,一听到要卖房子,就嚎啕不已,拿了1万元叫老三先去救急。 不幸之中大幸的是,农妇到了21天时渐渐苏醒过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后遗症,大人又拿出2万作了赔偿,此事才算协商解决。 【注释】 1肥拖拖:杭州话,肥胖而拖蹋之意。 2糊黑黑:杭州话,糊涂、看不清楚之意。 第177章 215. 登山 杭州解放路,是新中国成立后建成的一条东起金衙庄、西迄湖滨的大马路,马路两旁种植法国梧桐树,高大而繁茂,可惜88年一场大台风,不少梧桐树被连根拔起,后头再种的新树与老树粗粗细细、高高低低很不协调,看上去甚是杂乱。而在酷夏里,在马路上行走,梧桐树是最好的遮阳物。 浙二医院就在这条路上的皮市巷口。 这天的中午边儿,阿明站在梧桐树下,抽着烟儿,伸着头颈东张张,西望望。他在等着小燕来,然后一起去看他们的班长冬萍。 冬萍的儿子不幸得了白血病,冬萍没有正式工作,医疗费无处报销,化光了积蓄后,求救于社会,然杯水车薪。她的父母亲因林彪事发,受牵连关了好几年,后被开除党藉、军藉“双开”后回四川南充老家去了。 阿明知道不能空着手去医院,然而股票自家要兜死1进去,七弄八弄炒得剩下不足3000元了。他输得不甘心,想翻回一些本来,所以死活不再割肉。可是没有一分钱来源,饭也全靠回劳动路去吃,女儿的生活费、烟儿什么的零用钱也是向大人、兄弟们拿来的,跳舞也全靠东讨西讨来的赠券。他两夜不眠,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冬萍送给他的情物——弥勒佛玉佩。 他跑了好几家古玩市场,七打听八估价,有的说8000元,有的说9000元,最后想起游鳞斋学友方元在做这方面的生意,便跑去岳王路找他。方元一看,是块好玉,雕工也精,便10000元收下了。虽然他很舍不得那玉佩,但冬萍更需要钱,于是他怀揣着钱去医院。 小燕打的来了,拎着水果等物。他俩找到病房,冬萍正在给儿子抹脸揩手。 她看上去很是憔悴,脸色白潦潦的少血色,人瘦了不少,两只乌珠儿也扣陷了进去。阿明一看见她这模样,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喉咙里一阵酸涩,眼眶里像干涸的深池要冒出清泉来。 问了一些情况后,阿明叫冬萍到了走廊上,将信封里的10000元给冬萍。 冬萍惊讶不已,坚决不肯收:“阿明,我看见你卖过鱼,也看见你卖过西瓜,真的是苦,一分一分挣来不容易,而且你现在下岗了没工作,这钱我不能收。” 阿明看着冬萍忧伤的眼睛,更是怜爱十分,抓起她的手:“这是你的钱!” “我的钱?” “是的!你还记得曾经送给我一个弥勒佛玉佩吗?” “是有一个。” “我昨天把它卖了,就是这一万元。” “啊?这样的!” “冬萍,我也确实没钱,不然,我也不会把它卖了。因为一看见玉佩,我就会想起你。” “阿明。。。。。。” “冬萍,不要多说了,你儿子生这样的大病,有万分之一救活的希望,也都要坚持下去,千万不要放弃。不然,眼睁睁看着他死,你会更痛苦一辈子的!” “阿明,我真的不知道该跟你怎么说好?” “不用说。你也要自家注意身体,不要儿子的毛病没治好,自己先倒下了。” “阿明,跟你说实话,我老公进监狱,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也许是恶有恶报吧,这样的恶病生在我儿子身上。” “这病生在谁的身上,没有人会知道,你也不要太悲伤。人生之路,有风有雨,有晴有阴,挺过阴雨,就是阳光。冬萍,我学会跳舞了,还想和你跳舞呢!” “真的?那以后我们有机会就去跳!” “冬萍,你这样一笑,我就觉得世界上没有女人比你更美了!” “阿明,你什么时候学会肉麻了,是不是舞场里女人抱多了?” “心里话,心里话。这辈子我心里就是最喜欢你,谁叫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呀!” “癞蛤蟆!花泡儿!” “癞蛤蟆专吃天鹅肉,花泡儿就爱大美女!” 告别冬萍,阿明与小燕便去旁边的小营巷歌舞厅跳舞,这是他俩事先说好的。这小营巷***1958年曾来视察过,居民区是全国卫生先进单位,也是我国已故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旧居所在地。 舞曲撩拔着情弦,脚步放飞着心绪。 改编自梅艳芳《女人花》、任贤齐《心太软》、姜育恒《再回首》等歌曲的曲子优美动听,而黑舞一首张信哲的《爱如潮水》,阿明与小燕深受影响,不自禁地脸儿贴着脸儿,抱得更紧了。两颗心儿砰砰地跳着,似要跳入对方的胸口里头去。 “阿明,和你跳舞又舒服,又开心。” “为什么?” “一则我们舞步合得拢,二则我们有感情基础。” “我也这样觉得。” “我觉得你这人钱穷,女人却不穷。” “我都离婚了,成了光棍一条了,你还说我女人不穷。” “离婚自由呀,想和哪个女人就跟哪个女人。” “我可没那么乱噢!” “阿明,阿雪说要常去手帕厂跟你跳舞,而且只和你跳,你担不担心被人说成是搭子?” “一点也不担心。” “为啥不担心?” “跳舞是阿雪的梦想,我一定要帮她实现。” “阿明,其实你与阿雪在学车时所发生的事儿,如打雪仗、挖春笋、去葡萄园跳舞,我都知道。” “阿雪都同你说了?” “我们从小就是最要好的,我们无话不说,亲如姐妹。” “那你。。。。。。” “阿明,阿雪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所以,假如你和阿雪某一天发展到了那个地步,我也不会计较你什么。” “小燕,你这么一说,我阿明空麻袋倒一下子装进两个大美女进去了。” “这是你的艳福,所以我说你女人不穷。” “小燕,我觉得奇怪,你舞也跳了有些年了,舞厅里那么多帅哥、有钱人,你不去弄一个,却对我有想法?” “阿明,情缘是有线儿牵着的,感情也不是用金钱所买得到的。你是有文化的人,为啥仙女下凡不去找公子哥儿、有钱人家,而偏偏要找穷书生、平民百姓?就是富贵公子薄情义,穷苦儿郎重感情,你说对不对?” “可是,假如我左一个阿雪,右一个你,感情不专一,岂不也是个薄情之人?” “旧社会有妻有妾,照样过得和和睦睦。” “可现在不是旧社会呀!” “现在可以养二奶、三奶,甚至四奶,有啥个区别?阿明,如果你有钞票,会不会去养**?” “嘿嘿,小溪汇大流,人心随风气,风气如此,假如我钞票多得是,养她个十七八个大奶奶也有可能。” “那你没钞票,有乐何不为?” “我有数了,有数了。小燕,阿雪除出跳舞,还有一个心愿,去爬南高峰、北高峰,什个时光我们带她去爬,你看急个套?” “好呀!北高峰我去拜过财神,南高峰我还没去过哩!” “那好,我们定个日子去,反正阿雪有小包车了,跑来跑去也方便。不过,现在我袋儿里瘪塌塌,吃饭喝茶什么的要你们请客,等我明年开出租车有钞票了,一定回请你们。” “那请客吃饭小事体,我担心天热,阿雪吃不落。” “她多出出汗,对身体也是好的,我们慢慢交爬,晚上手帕厂我傍到她,就同她说。” 晚上跳舞,阿明便同阿雪说爬山去,阿雪高兴煞了,满口答应。 手帕厂的人都晓得阿明在带阿雪学舞,风言风语也少了下去。而阿雪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加上学得认真,阿明带得好,所以舞儿跳得好起来了。尽管她体儿重,但奇怪的是,跳着的时候,也并不见得重,给人的感觉却是稳如泰山。 那是十分晴朗的天气,太阳高高地挂着,炽烈的光亮叫人望而生畏。布满青苔的曲折的小山径上,阳光透过古木老树的间隙,如碎银般地随着树叶的摆动而闪耀。风儿从山坳里吹过来,热气中也带着丝丝凉意。到了稍高的空阔处,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下的西湖像颗珍珠般镶嵌在杭州城西,湖面闪着亮晶晶的波光,有不少船儿在飘动,而湖滨一带的友好饭店、新侨饭店、中国银行、医科大学几栋高楼拔地而起,给人以现代化的气息。 阿雪的脸上已淌下汗水来了,阿明有时牵着她的手儿,帮她踏上有些高的石级去,而小燕轻盈盈得如同一只小燕子,早已跑到前头去了。 阿明准备了一块小毛巾,上山之前就在溪水里打湿了。阿雪爬不动了,坐在石头上歇息,他就给她抹起汗来,然后又用纸扇为她煽风。 “阿明,没有你,也许我这辈子学不会跳舞,也不会来爬这高高的山了。” “阿雪,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困难,但只要有信心和毅力,没有什么不可以克服的。” “那你下岗了,没有工作,是不是个大困难?” “目前是,等我到你这里来开出租车,这困难也就克服了。” “你很乐观,是不是因为舞儿跳多了,看透了生活?” “是的。我没学会跳舞之前,脑子很不会拐弯,一点小事儿也要追究个所以然。学会以后,只要一听到舞曲,什么都撇开了,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无奈的自我沉迷?” “有一点。其实不管生活再苦再累,坚持下去就有希望。比如这爬山,等你爬到了山顶,你就会感受到风光无限好了。” “苦累也是一种财富,当你遇到新的苦累时,曾经的苦累会增添你战胜它的勇气。” “是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阿雪,我不想成为别人的‘人上人’,只想成为自己的‘人上人’。这样的话,也许在以后遇到更大的苦累,遇到更大的困难,我就不那么会害怕了,就会坦悠悠地去面对它。” “能战胜自我,什么风也吹不倒了,什么浪也打不翻了。” “不错。假如一味地怨天尤人,一天到晩唉声叹气,那么只有沉沦了。” 阿雪在阿明和小燕的搀扶下,终于爬上了高峰。 “啊!西湖太美了!” 阿雪站在山顶的青松下,像没有看到过西湖似的,很是激动,尖声大叫起来,问阿明这个是什么岛,那个是什么桥。阿明一一指点给她,说东西是白堤,南北是苏堤,湖中三岛是三潭印月、湖心亭、阮公墩。 “阿雪,阿明帮你心愿实现了,抱一抱!亲一亲!”小燕拿着傻瓜相机,准备拍的样子。 阿雪四顾了一下,没有游人,便紧紧地抱住了阿明,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小燕,你来同阿明拍一张。”阿雪道。 “我不拍!我不拍!给我那个看到不好!”小燕直摇头。 拜过财神菩萨,三人便缓缓下山来,到灵隐白乐桥里的农家去吃饭。那农家依着山麓一排枪有几十间,家门前有潺潺的山溪水,白墙黒瓦倒映在溪水里,甚是明秀。草木蓊蓊郁郁的,鸟儿叽叽喳喳的,清风吹在身上,丝丝缕缕的带着溪水的凉意。 举杯对溪,美人左右,阿明心情很是舒畅。 吃好中饭,阿雪喝得有点多了,叫阿明开车。阿明自那趟去宁波的高速跑过后,技术忽然有了飞跃,开车的胆子大了不少,便开着车儿从茅家埠上龙井,再从翁家山顶下去到了烟霞洞。南高峰不用爬,烟霞洞几乎就是最高处了,三人坐下来喝茶。 阿明一坐下,便想起曾经和小露、小洁在此喝过茶,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白云悠悠,物是人非,不免黯然神伤。 小燕:“阿明,你皱着眉头,在想啥西?” 阿明:“十多年前同前妻在这里喝过茶,一眨眼,万事成空了。” 阿雪:“是呀!再一眨眼,也许我们再坐在这里喝茶,只有回忆,没有情趣了。” 小燕:“那阿雪,乘着还未成霉干菜之前,要抓紧呀!阿明,你家里睡的什个床?” 阿明:“棕绷床。” 小燕:“为啥不睡席梦思?” 阿明:“一开始用的,后来腰儿不好,就不用了。” 小燕:“嗨!阿雪这张席梦思你想不想睡呀?” 阿明:“。。。。。。” 阿雪:“阿明胆小如鼠,不敢开洋荤2,生怕出事体来。” 【注释】 1兜死:杭州话,像鱼儿自己往网兜里钻进去死之意。 2开洋荤:杭州话,品尝新物之意。 第178章 216. 石榴 太阳渐渐地收敛了它的威光,人们觉得天气不再那么地炽热难受了,夕阳下山去后,坐在巷口也用不着扇子了。蛐蛐儿的叫声却更欢了,那是它要发情之前的引吭高歌。 阿雪天天晚上来手帕厂,而小燕隔三岔五来。阿明一拖二众人皆知,但他们吃不准两个美人中到底哪一个是他的搭子——阿明还没有对谁开洋荤过,自家也弄不灵清谁是搭子。 本来晚上这样子跳跳舞过过日子很开心的,只是阿明同阿雪上去跳后,疯子就来缠牢小燕。小燕不知给这个贼眉鼠眼的疯子吃过多少次红灯了,可他死乞白赖不肯搞息。 “阿明,晚上我们调个地方去跳吧。”这一天,跳舞的当中,小燕同阿明说。 “这里跳习惯了,路也近,又有赠券,为啥要调个地方?”阿明不解。 “那个疯子脑子好像有点儿搭牢的,刚才我不同他跳,他想要寻事儿硬拖的样子,这样子下去,可能要出事儿。” “每个舞厅都有像他这样疯七疯八的洋油箱儿,那我们调到哪里去跳?” “惠民路上的商都、定安路上的定安、前进电影院的前进,这三个歌舞厅离阿雪住的地方只有一炮仗路,她老公有时没事体要同一帮小兄弟逛进去的,发现了不好。而梨园、红玫瑰、白孔雀等都在小弄堂里,汽车开不进去。听说延安路上的医科大学的围墙推倒了,沿街造了一批营业房出租,其中有一家叫‘白玉兰’的歌舞厅不错,有地方停车,晚上门票8元,买一张送一张女宾赠券,我们到那里去跳好不好?” “那定富、青皮甘蔗他们怎么办?” “他们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我们自家去。” 那疯子太疯,阿明也生怕跳出事儿来,于是依了小燕。定富、青皮甘蔗说去见识见识,第二天晚上大家就一起去。 那延安路跟解放路一样是解放后造的大马路,南起湖滨,北至红太阳广场,是杭州最繁华的商业街。杭州医科大学那时还未并入浙江大学,有二百多米长的围墙,但破墙开店了,卖的全是服装,靠近庆春路开起了白玉兰歌舞厅。一进舞厅,场地还不小,足以容纳二百多人,装潢也不错,是个中档舞厅。 大家在一个大包间里坐了下来,嗑嗑瓜子,喝喝茶儿,边跳舞,边聊天,倒也开心。 青皮甘蔗:“这好端端的医科大学也不务正业了,破了花坛,毁了操场,都向钱儿看齐了,居然出租房子做歌舞厅。这样子下去,金钱之风愈演愈烈,以后老百姓读不起书,看不起病,那就苦煞了。” 阿明:“是呀!我小学班长的儿子得了白血病,没有医保,那药费贵呀,原先几块的药,现在要二十几块,甚至三十几块,真的看不起病了。可悲的是,一旦欠费,医院只认钞票不认病,没有过去那种救死扶伤的好医德、好精神了。” 定富:“所以我说了多少遍了,没生毛病前,弄得动抓紧弄。阿明,介好的两个美女摆在你眼面前,我是弄不到个苦呀!” 青皮甘蔗:“定富,阿明已经把美琴让给你弄了,你蛔虫好朝下了。” 定富:“我看阿明从来没有把他们带回家去,白白嫩嫩的,浪费了多可惜!” 美琴:“浪费的东西多喽!我那个做药品推销的小姐妹,有一天请头儿吃饭,叫我也去陪陪,那满桌没吃光的,甚至稍微动了一下的山珍海味,还有没喝光的茅台、拉菲,统统倒掉了,多可惜!你们不是没看到,那高档酒家、大饭店门口,一到晚上,停着多少高档公车,那一天要浪费掉多多少少呀!而你们看,堂堂的一个中文大专生,居然连一分生活费都没有,都40岁的人了,还要靠大人、兄弟。所以我说你定富呀,不要再去夺阿明的所爱了!” 青皮甘蔗:“吃着自家眼泪水吃出,他们是吃着儿子、吃着公家的,哪里会去肉疼粮食?哪里会有浪费的概念?” 定富:“唉!没人管啊!没人管!” 青皮甘蔗:“哪个来管?管的人自家也在吃。国家再被这帮腐败分子吃下去,社会风气就越来越不好了。如果老毛还在,哪个敢如此腐败,早就收拾他们了!” 定富:“我晓得解放后,天津有两个贪污犯姓刘姓张的,贪污也不算多,马上拉出去笃掉1了,哪个还敢贪?老毛在,这帮畜生的头颈早就缩拢了。” 青皮甘蔗:“可惜现在贪个上百万,也都不杀了,所以越贪越凶了。” 定富:“阿明,慢四开始了,呆鼓鼓坐着作啥,弄个上去跳跳啰。” 阿明:“不跳,不跳。坐坐谈谈天。” 小燕不出来跳的日子,阿明同阿雪还是去手帕厂跳。这一天跳舞的时候,阿雪同阿明说,要他陪她去老家蚌埠一趟。 “阿雪,你到蚌埠老家作啥去?” “我阿爸葬在怀远乡下,我姆妈三年前没了,骨灰一直寄放在龙驹坞殡仪馆,想拿回去把他们合葬在一起。” “介大的事体,那要叫你老公一起去的,我去不合适,万一被你老公晓得了,那要出大事体的。” “出租车这样坏了,那样坏了,擦擦踫踫,事体很多,他要管车,还要管伢儿,走不出。我同他说,是同小姐妹一起轮流开车回去的,他没去过怀远,也不认得那里的几个表嫂姑父远房亲戚的,不会出事体的,你放心好了。” “介远的路,开着车子去,我总觉得有点慌佬佬的。” “总共也不过600公里,我们不走高速,从104国道湖州、溧阳、南京走,再走307国道到蚌埠,离怀远就不远了。你开车稳,两个人有个照应,回来我们就一路耍子儿,七八天就可以回来了。” “那最好叫小燕一起去。” “我叫过了,她要照看大人,走不出介长时光。” “那好吧。” 江南的大地,青山多,绿水多,满眼葱葱郁郁的,而一过长江,则田野多,村庄多,绿意便不那么浓郁了。阿明与阿雪听着cd,轮流开车,心情很是舒坦。他俩第一次跑长路,大自然桔黄的紫红的秋意正浓,撩拔着人到中年的情怀。时尔阳光洒照下来,时尔阴云在天边翻卷,风儿吹着河流、池塘起了波澜。不少家禽、牛羊在田畈里、山脚边自在,也有许有骡马车、大板车、独轮车在公路上穿行。集镇大多闹闹忙忙的,各种小店一排排的,路边的地上也摊满了果蔬,吆卖声此起彼伏。 过南京长江大桥时,那江面宽于钱塘江,浪头也更大些,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儿在缓缓移动,水鸟在碧绿的江上飞翔,发出声声清脆。到了蚌埠,快近黄昏了。阿雪打算先歇息一夜,第二天再去怀远乡下,阿明悉听尊便。 “阿明,我们先找好宾馆,再去吃饭,如果有歌舞厅,就去坐一会。”阿雪建议。 “阿雪,开几间房?”阿明心跳。 “当然开一间。” “那不是。。。。。。” “阿明,怕了?没关系的,不用大床,用小床,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阿明既惊且喜,便随她去。阿雪在登记住宿时,他似乎看到了两座青葱的山峰横亘在广袤的大地上,巍然屹立,磅礴无比;他似乎闻到了春花的芬芳,从绽放着的极其艳美的花蕊间飘散出发,令人不知今夕是何年。无数小鹿在心头欢蹦乱跳,迷哼着对青青草原的依恋,对茂密森林的欢欣;一股清泉从山涧泻腾而下,瞬间淹没了久已干涸的枯野。琼浆玉液在夜穹里仿佛无数烟花一时间里迸放开来,达到了最绚烂壮观的一刻。 “阿明,不醉不休!” 他俩在双人间里放好行李,然后在宾馆附近找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举杯对月,阿雪已是情不可耐了,兴奋不已,频频劝酒。阿明也早已欢娱嫌日短,寂寞恨更长,满脸通红。地僻心自安,他已彻底放松了。自学车相遇以来,忽忽大半年了,他不知多少次遐想与阿雪恩爱了,更想一尝她的优势而后快,但总不敢跨出那一步去,今夜天赐良机,黄金不足贵,欢情最值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苏北菜荤的素的辣味多,不甚合口味,两人只把酒儿来喝。喝得都稀里糊涂了,便晃荡荡出了酒楼来,去找舞厅。不远处的拐角便有家歌舞厅,门口有小贩在叫卖石榴。那红皮的石榴灿若霞锦,青皮的玉琢脂凝,都比拳头还要大。 “阿明,怀远石榴是天下闻名的,白花玉石籽,红花玉石籽,水份多,非常甜。” 阿雪挑了五六只,借了小刀来切开两只。一只白籽如珍珠,一只红籽似玛瑙,籽粒大且水光光2的,甚是诱口。一尝,既甘美又爽口。 “甜不甜?”阿雪问。 “甜!甜!甜!”阿明赞不绝口。 两人边吃着石榴,边进舞厅去坐了下来。只是舞曲、舞步与杭州不同,他俩跳不来,便放松地相拥着坐在角落头的卡座上。 也许舞曲的曼妙催沸了血液,也许石榴的甜蜜滋润了情田,他俩已是魂飘天霄,魄游海宫,不能自己。 “阿明,我们回宾馆吧。”阿雪软绵绵如棉。 “好!”阿明热切切似火。 坐在可躺的沙发上,听着淋浴房里的哗哗水声,阿明已是如痴如醉了。他春波如潮,站了起来,从窗口望出去,蚌埠城灯光闪烁,大街上已无喧嚣了;在无穹的天空里,一轮秋月圆圆地放射出皎洁的光;无数的星星如同精灵般地在眨着眼儿,似在向圆月逗情讨欢。 “阿明,快进来洗呀,我等你呢!” 阿明听到那一声娇呼,便轻轻地拉拢了窗帘。 他曾经有一次和小钟在脚盆里鸳鸯共浴过,然根本无法同在洁白滑溜的浴盆里鸳鸯戏水那般可比了。而阿雪又是技巧高手,毫无保留地尽情地施爱于阿明,千娇百媚,稀奇古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令阿明享受着非一般常人所能想象的美妙。 “阿明,几枪了?” “四枪了。” “我还要!” 阿明在巨大的感官和技巧的刺激下,丝无倦意,像冲锋陷阵杀红了眼的将军,挥舞着金枪,横冲直撞,愈战愈勇,要征服不肯投降的对手。 大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小贩的叫卖声,一缕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射进来,甚是明亮。 在怀远涂山山簏边儿办完合葬的事儿后,他俩驾车前往合肥。那路上全是石榴树,绿绿的树叶间,缀满了火红的橙黄的青碧的石榴,令人乐而忘返,醉而迷途。 开到合肥时,已是天黑了。他俩找好宾馆后,便去吃饭。阿雪或许为了晚上再大干,叫了不少好菜如“包公鱼”、“曹操鸡”、“李鸿章大杂烩”等给阿明补身。 “阿明,累不累?” “不累。” “做这种事儿,只要到位,就不会太累,如果不合拍,勉勉强强,不通气,就很累。” “阿雪,这是不是像跳舞,同高手跳,跳一天也不累,很轻松,而同不会跳的人跳,即便跳一只也很累?” “就是这个道理。” “阿雪,我服你了。” “那你不去找其他女人了?” “不找了!不找了!你这么厉害,把我的骨头脑稀都抽光了,哪敢再去找?” “除了我,也许你这辈子不可能再碰上这样的女人了,也不可能尝到这样的美妙了。” “是的,是的。” 第二天,去耍子儿包公祠时,阿明就感觉到脚光儿有点发软了,走走停停的。阿雪也同样,床上鲜活如虎,而要她多走路,就直叫累。 从芜湖、宣城一路回来,他俩又在湖州歇宿了一晩,次日中午又去太湖边儿的船上大吃一顿。 太湖烟波浩渺,一望无垠,海鸥在蓝天里翱翔,湖边的芦苇随风摇摆,风光甚是旖旎。 “阿明,玩得开心吗?” “开心,开心。” “我也是。做人到最后都是烧烧掉的,该快乐就应该快乐。贫穷不如富贵,富贵不如身健。身体健康,两情相悦,这是老天爷恩赐给人的最好的东西。” “有愁皆苦海,无病即神仙。” 【注释】 1笃掉:杭州话,即枪毙。 2水光光:杭州话,像水波一样有光泽。 第179章 217. 明月 回到杭州,下午四点光景,阿明睡了一觉,爬起来到金彪店里挖了一口饭,便去跳舞。阿雪累了,晚上没有来。 舞跳好后,定富、青皮甘蔗等人都到金彪店里来坐,阿明将一箱石榴拿下来,分给大家吃。大家吃得好吃煞了,赞声不绝。 定富:“阿明,这下把大美女做翻了?” 阿明:“嘿嘿。” 青皮甘蔗:“阿明,肯定比这石榴还要甜吧。” 阿明:“嘿嘿,这怀远的石榴你们吃了是不是还讨添头?” 美琴:“看来阿明是甜得了没对位了!” 金彪:“大美女一看上去就比你美琴煞克十倍百倍,阿明你们一夜打几枪?你吃不吃得光她?” 阿明:“金彪是老泡儿,一眼眇过,没东西逃得过他的眼。” 美琴:“阿明,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同那个小美女配。” 青皮甘蔗:“阿明有一个就够了,每天番茄炒蛋或一碗面儿,有啥个营养?子弹造造都来不及!” 定富:“阿明,你接不牢的时候,朝我呛一声,随叫随到。” 金彪:“表忘记还有我这个后备军噢!” 大家都寻阿明的开心,阿明心里也像怀远的石榴甜罗罗1的。 这一天上午,阿明在手帕厂跳早舞,忽然来了传呼,他一看号码,有些陌生,便去回。原来是学友方元打来的,他说夜校大专班的解龙班长侵吞石化建材公司国有资产被叛了17年徒刑,在衢州十里丰监狱服刑,几个同学想去看看他,希望他也去。阿明袋儿里没钱儿,想推托,但经不住方元的叫,便答应了去。 他想送班长两条香烟什么的,但连生活费都无着落,袋儿里也只有几张碎牙,无奈打电话给阿雪,说明此事,向她借500元。阿雪当天晚上到手帕厂来跳舞,在约好的后市街口硬塞给他1000元。 阿明从来没向女人借过钱,甚是不好意思:“阿雪,等开出租车后,我会还你的。” 阿雪嗔怪道:“阿明,我和你都那样了,你还同我分得那么清作啥?” “阿雪,我总感到向女人借钱很没面子。” “有困难借点钱很正常,更不用说是向我借了,你先拿着用,不够再向我拿。” “阿雪。。。。。。” “阿明,你粘粘乎乎2像个女人似的。” “好,我不说了。” “阿明,我其它舞都学会了,就是快三还没学,我看你同小燕跳,很好看,我想学。” “这只舞最难学了,头要晕,我怕你掼倒被人笑话。” “你是怕吃力,不肯教我,好同小燕跳。” “阿雪,你床上十八般武艺都教我了,我哪里会不想教你?只是当初我也是同男人跳才学会的。这只舞儿除非会走锁步,头就不会晕,但你像辆坦克车似的,我担心推你不动。” “那锁步就是直走几步,再正旋或反旋几圈?” “是的,一忽儿直走,一忽儿旋圈,不会头晕,但那锁步速度快,你进进退退可能不太方便。” “试试看吧,或许能走好。” “那好,等些快三开始了,我教你。” 快三开始了,“嘭嚓嚓”的节奏甚是轻快,无数对舞伴旋转着,像翩翩的蝴蝶。阿明带阿雪上去学,告诉她男进女退,男在重拍“嘭”起步,轻拍“嚓嚓”连续向前二步,女的则相反,如此循环。阿雪也许平常就在观察这舞儿的跳法了,也有天性,带了一圈不到,就跳出感觉了。可是她人重,步法粘滞,整个一只舞,阿明硬拖,拖得了油头汗出,甚是吃力。 定富:“阿明,力气生活呀!是不是比床高头还要吃力?” 青皮甘蔗:“这一点儿力气生活阿明还是做得动的。” 阿明:“女人都喜欢跳快三,觉得浪漫,她一定要学,我不能不教。” 定富:“阿雪,阿明是不是力气生活做惯的?” 阿雪:“定富,我看你一个人要做小朱、美琴两个人的力气生活,你会不会太吃力?” 定富:“嘿嘿,四只蟹脚儿钳牢我,再是个吃力也得做。不然,明天都跟其他男人活络去了。” 青皮甘蔗:“定富,你有没有讨饶过?” 定富:“青皮甘蔗,你问问美琴看,我有没有讨饶过?” 美琴:“你三日两头要放空炮了,还要吹牛皮!” 定富:“哈哈,只放出去,不补入去,放得出空炮还算好的,只怕炮管儿朝下,那就麻烦了。” 青皮甘蔗:“那美琴,你要多买买甲鱼、湖鳗给他补补的。” 美琴:“他又不放在我一个人身上,给他补作啥?” 火车一声叫,啯笃啯笃起动了。阿明与学友方元、文韧、胡鸣三人前往衢州去看班长解龙。 这是个阴雨天,远处的山峦、田野、村庄笼着一层雾纱,都迷迷濛濛的,近处的沟渠、池塘、屋舍倒还看得分明。细雨儿丝丝点点的,落在玻璃窗上,晶莹透亮,仿佛是人生经历过的每段路的分号;秋风凉丝丝的从窗缝里吹进来,烟气丝丝缕缕又从窗缝里飘出去,又仿佛是人生逝去的已不能挽住的喜怒哀乐。 方元:“解班长的出事,主要出在女人身上。” 文韧:“已是老总了,日子够好过了,还要去贪300多万作啥?” 方元:“钞票没人会厌憎多,高薪养着的人就一定廉洁了?往往是这种人,手高头有权,贪得到。” 阿明:“那解班长的事儿黄出来,就是被女人害的?” 方元:“女人是祸水。他大肆贱价拍卖商店、货物等国有资产,与那姘头分赃不勻,姘头揭发了他,弄得个身陷囹圄,真是犯不着。” 胡鸣:“富贵思**,老话不会错的。有钱儿了就想搞女人,钱多了更想钱儿多。官场上、商场上,玩女人不是那么好玩的,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翻船。” 方元:“我记得解班长在毕业时,有一首《诉衷情》:‘白云千载大江流,重任压肩头。少年宜效先杰志,奋力竞上游。业未终,程犹远。志莫休,当争明日。高倚擎天笔,彩绘神州。’唉!一个这么有理想、有才华的人,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中,生活糜烂,成了贪官,可惜呀可惜!” 胡鸣:“风气扭曲了人的理想,金钱腐蚀了人的信仰。解班长不过是万千个人之中的一个,你们看阿明也是个有理想、有才华的人,居然下岗在家,无所事事,如果像解班长一样爬上去,说不定也进笼儿里去吃二两半了。” 阿明:“唉!高薪拿得越高的,越有地方越有可能贪,我一芥草民,没地方贪,有地方贪可能也会去贪。” 文韧:“人人都想贪,都要发家致富,这社会再这样发展下去,真的是可悲了。” 方元:“现在当官热衷于卖地了,那里面的猫腻更多呀,一块地卖出,那就大发了。” 胡鸣:“是呀,许多地卖出了,也不造房子,都闲置着,草儿比人都长得高了,为什么?等着炒地皮呀!” 阿明:“那地皮一炒,水涨船高,房价不就要涨起来了?” 方元:“肯定要涨!据我所知,城西的商品房都涨了一倍了,有钱儿,现在买房子是最好了。” 阿明:“饭都吃不饱,还有啥个钞票去买房子。” 一路闲聊,便倒了衢州。办好了看望手续,在探视室等待,解班长出来了。令阿明他们惊讶的是,解班长与读书时白白胖胖似乎换了个人,又瘦又黑,白发缕缕。他在狱官面前,毕恭毕敬,像个机器人似的立正,喊“报告”,再后转,走路也是正步,然后在同学面前就哗哗地落下泪来。 “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他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似乎说惯了的。同学们都劝慰他,要他好好改造,以争取减刑早日出狱。 “幸亏没做官!幸亏没做官!不然,连舞儿都没得跳了!”回杭的路上,阿明久久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喃喃自语。 忽忽中秋节快到了,小燕提议大家到平湖秋月喝茶去,定富、青皮甘蔗他们都同意。 “阿明,冬萍被她儿子拖死了,一点娱乐活动也没有了,我想叫她一起喝茶去,让她散散心,你看好不好?”小燕对阿明说。 “好是好,可是她请不起阿姨,整天都一个人在照顾儿子,只怕走不出。”阿明也想看到冬萍。 “我同她去商量商量看,尽量叫她出来。” “能叫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月到中秋分外明。 平湖秋月茶室里坐满了人,阿明、阿雪无事,四点多就去抢位子了,在赏月平台临湖处占了一个好位置。月亮从东边出来的时候,定富带小朱、美琴、青皮甘蔗夫妻一车儿来了。六点半光景,小燕和冬萍出现在阿明的眼前。 阿明甚是激动,叫冬萍坐在他旁边。 大家各带熟食去的,啤酒则是茶室里现买的,拼起来的桌儿上摆得满满的。中秋年年有,人未必年年见。大家对月而饮,很是舒心。 现在从平湖秋月看城市,虽然高楼大厦不少,但都差不多高,挤挤挨挨的,杂杂乱乱的,洋不洋,乡不乡,一点儿也没有现代化的气息或古典韵味。而那年头看城市,虽然只有友好饭店、新侨饭店、中国银行、医科大学几栋高楼,但鹤立鸡群,高耸在湖滨一带,却给人以现代化的气息。大厦上环绕着的点缀着的彩灯甚是醒目,倒映在湖里头更是璀璨,这样子则比现在更有城市韵味——一座美丽的城市就被无数建筑砖家们糟蹋了。 月亮越升越高,挂在西湖的夜空里,静静的甚是可爱。银汉亮亮闪闪的,似无数粉丝们在追捧明星般的皎月。风儿吹起了波浪,拍打着堤岸,但远处却看不出有浪,无数亮着彩灯的大的小的游船似游龙翩翩,如鸳鸯嬉波,缓缓地来去着。湖中三岛在明亮的月光下依稀可见,尤其离岸最近的阮公墩犹如一颗夜明珠,伸手可掬。偶闻几声悠扬的笛韵,婉转的鸟啼。这笛韵鸟啼,加上赏月人们的欢声笑语,更添了佳节的欢乐。 阿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次赏月,那时冬萍被一帮高干儿小帅哥们围绕着,是何等的欢快,如今她坐在他旁边,精神恍惚之态,郁郁寡欢之容,这叫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她。 定富那一次赏月看见过冬萍,倒是他先开起玩笑来:“冬班长,阿明追了你大辈子了,头发都快白出来了,什个时候你们也来个花好月圆?” 冬萍心思也许不在此,冷冷地道:“花好月圆属于年轻人的,我们人到中年了,没那么多情趣了。” 青皮甘蔗:“四十岁都还没到,直直早喽!一春不风光,二春才风光。” 冬萍:“秋风都卷落叶儿了,还谈什么春光?” 定富:“冬班长,做人要想开点,你儿子那事儿也是没办法的,听天由命,自家开心最重要。你看阿明,吃吃荡荡,舞儿跳跳,不也是活得很开心吗?” 阿明:“我是叫没办法。冬萍,不过定富的话说得不错,事情已发生了,就要放开点。不然,把自己身体也弄坏了,得不偿失。像我女儿被前妻带走了,很少见面,也没啥大的感情了,自己也愁着吃饭,没能力去照顾她,也只能任其自然。” 冬萍:“话是这样说,可我儿子那么可爱,还没做过人,真的很可怜!” 阿明:“命运如此,你就不要多想了。冬萍,上个礼拜我和几个同学去了一趟衢州监狱,看望夜校里的班长,他是因侵吞国有资产而被判刑的,我好像听你说过你老公也是关在那里的。” 冬萍:“是的。阿明,不要再叫老公不老公了。当初我就再三关照他,适可而止,可他说大家都在那么做,不打点上头就爬不上去;如果不拿不分,洁身自好,而不同流合污,就不是一个道上、一个圈子里的人,所以他越贪越多,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家庭。” 阿明:“唉!有什么样的环境,就会寄生什么样的蛀虫;有什么样的氛围,就会滋生什么样的畸念。” 青皮甘蔗:“像我们,小生意做做,日子就过得安安耽耽了。” 定富:“舞厅是个染缸,在这样的环境、氛围里,男人不花是木卵,女人不花是木В。哈哈!抓紧!抓紧!省得阎王老爷将来拷你屁股!” 美琴:“阎王老爷将来要叫你坐上旺头的!” 小燕:“我看坐在这里的,都是跳舞的,滚滚红尘,潇洒走一回,社会造就了我们今天的快乐,来!来!来!对着明月,大家干一杯!” 【注释】 1甜罗罗:杭州话,有些甜蜜之意。 2粘粘乎乎:杭州话,粘糊、不爽快之意。 第180章 218. 花痕 深秋的雨儿缠绵尽了,风儿便有些干燥起来,梧桐树叶儿渐渐黄了,一片片飘落下来,成了泥土。一夜过后,草坪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霜露,阳光照着,泛着点点晶光。湖中的荷花、坡上的芭蕉已是凋零枯残,岸边的枫叶倒也火红火红的惹人眼。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菊花却是在蛐蛐儿的哀鸣声中开放出来了。沿着湖边走,满眼是花色,有金黄的,有雪白的,有紫红的,有粉红的,有雪青的,有淡绿的,缤纷多彩。花瓣儿舌状的如金蛇吐信,筒状的如天王托塔,单瓣的如银龙探爪,重瓣的如百鸟朝凤,扁形的如片云逐月,球形的如古树盘根,千姿百态。缕缕清香从羞答答的花蕊里飘散出来,沁人心脾。 小燕去学车了,晚上跳舞要比以往少出来。阿明苦捱着日子,盼望早日实习期满好去开出租车糊口,然而时间偏偏与他作对,一天一天过得很慢,似要叫他尝尽煎熬的滋味。 还好有阿雪的陪伴,隔三岔五带他出去吃饭,以补充巫山云雨所消耗掉的能量。这一天中午,他俩在山外山吃好饭,便去植物园看菊花展。 那花儿在草坪上、山坡里、池塘边摆着孔雀开屏、丹凤朝阳、八仙过海、双龙戏珠等式样,色彩缤纷的煞是好看,阵阵清香随风飘来,游人都陶醉在花海里了。 “阿明,你最喜欢什么花?”阿雪挽着阿明的胳膊,那喝过酒的脸儿很红艳。 “梅花!”阿明不假思索。 “为啥?” “凌寒斗雪。” “我觉得菊花好。” “为啥?” “梅花颜色、姿态单调,菊花多彩多姿,傲霜不畏寒冷。” “梅兰竹菊,四君子嘛,各有各长。” “阿明,自和你去了怀远后,我的生活便增添了色彩,不再像以往那么枯燥单调了。” “我也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一种负罪感。” “该有负罪感的天下比比皆是,你不贪不偷、不嫖不骗,是我心甘情愿的。” “哈哈,两厢情愿,不上法院。” “你是不是每次和我做事,都比神仙皇帝还要快活?” “是的,你太有技巧了,该乘风破浪就乘风破浪,该逆水行舟就逆水行舟,该罗汉望海就罗汉望海,该蝴蝶拜风就蝴蝶拜风,你真的叫我受用不尽。” “阿明,我们还有多少年好快活?” “这个我可不知道。” “但愿我们不分离。”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呀!就像这菊花再好,也有凋谢的日子。” “那也是,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便是不亏待自己一天。” “没错,留些花痕在心中,当我们老起来不能再出来赏花了,默抚心中的花痕,也是一种开心。” “阿明,男女之间的感觉真奇怪,看见喜欢的人,就会热哄泉涌,而对不喜欢的人,则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跟你说过的,我一想到我老公那时当着我的面操新货,就恶心没性趣了,而与你就绵绵不断、不会枯竭似的。” “男人对女人其实也一样,就拿美琴来说,即便脱光了,我一点性趣也没有。” “那小燕呢?” “小燕?嘿嘿。” “是不是很有性趣?” “有你就足足够了,没其他想法。” “阿明,她那男朋友在外头很花的,小燕不敢全跟你说,怕没面子。” “唉!我看我所认识的人,只有青皮甘蔗这一对最恩爱了。” “他老婆小丽多文气,从不多舌多嘴一句。” “能找个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就好了。” “我看冬萍不错。” “她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萝卜一根,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一点都不敢去想。” “那天在平湖秋月喝茶,我看她对你有意思。” “我现在连工作也没有,自混自也难混下去,暂不考虑。” “等你有稳定的工作,有钱了,也许她已找好了。” “东风不与周郎便,这样也是没办法的。” 秋风吹落黄花后,冬风一天比一天更凛冽了,那天空就像寡妇的脸,常常愁眉苦脸的,没有精神。那天晚上跳完舞儿,大家都在金彪店里议论纷纷。阿明的邻居福祥的老婆出了大事,被判死刑。那是登载在解放日报上的一则消息,阿明拿过报纸来看: 新华社杭州1月27日晚报专电(记者方益波)因犯组织**罪,情节特别严重,近日杭州芭堤雅桑拿中心领班、34岁的杭州女子汪红英被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同案的另三名案犯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 经法院庭审查明,1998年1月27日至4月1日间,汪红英、余星华在杭州芭堤雅娱乐有限公司总经理杨军明的指使下,分别采用招募、引诱、容留等手段,在桑拿中心控制多名按摩小姐从事**活动。芭堤雅桑拿中心领班温武军,明知桑拿中心**活动猖獗,仍然接受杨军明指使,协助汪红英、余星华,监督、处罚嫖客与**女之间的现金交易,处理纠纷。此外,家住杭州的26岁广西无业女子陆芸先后2次介绍陈满等9人到芭堤雅桑拿中心进行**活动,从中得利500余元。 案发后,杨军明在逃。余星华犯组织**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温武军犯协助组织**罪,判处有期徒刑6年,陆芸犯介绍**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美琴:“红英如果吃了枪毙,那真是冤枉鬼叫呀!” 金彪:“法院都判下来了,有啥个好冤枉她?” 美琴:“杨老板肯定事先得到了风声,屁股掸掸逃走了,红英只是做了他的替死鬼!” 金彪:“美琴,你弟媳妇有工作的,急个套会去做这个行当的?” 美琴:“她身体不好,经常要请病假,厂里一脚头叫她下岗了,福祥又没工作,要养女儿,也不晓得她急个套会跑到芭堤雅做起这个行当来。” 阿明:“报纸上看起来不是红英自己**?” 美琴:“她是妈咪。” 定富:“那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判得介重呀!” 美琴:“10余名**女一共**114次,得了62950元,红英除出工资,从**款中只分得2700元,就判死刑,这严打风头高头,也没办法呀!” 青皮甘蔗:“唉!为了生活,挣了这么一点钞票养家糊口,就做替死鬼去吃枪毙,贪个上百万也不过坐坐牢。唉!唉!该杀的不杀,拿小老百姓杀鸡儆猴——没话说!没话说!” 金彪:“不过,现在社会风气确实越来越差,鸡婆遍地都是,当官的在恶贪,十亿人民九亿赌,国家再不好好交管管,到了病入膏肓,再抓再杀就来不及了!” 定富:“金彪,像你开赌窠的人也该抓进去。” 金彪:“哈哈,你定富乱搞男女关系,我们进笼儿里去做道伴。” 青皮甘蔗:“那中国的监狱要造得像舞厅一样多了。” 金彪:“阿明,你反正没工作,到里头去吃吃二两半总比在外头饿死好。” 阿明:“我再熬几个月就有饭吃了,笼儿里的饭我不想去吃。” 美琴:“不过,我阿弟现在借了钞票,请律师准备上诉,要求改判死缓、无期,先保住她的命再说。” 青皮甘蔗:“判个无期也就算了,该杀的是那个逃走的杨老板。” 一场冬雪飘飘扬扬下了起来,但下得不是太大,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除出屋脊阴暗处还残留些雪,大都已是融化掉了。风儿却是更加寒冷了,吹得人直抖索。舞厅里的温暖却是寒冷冬夜里的最好去处,人依然嗡起嗡倒。 2月10号一过,阿雪就没再来手帕厂跳舞,也没给阿明来过传呼。阿明以为春节快到了,她可能家里头忙,也没在意。到了2月14号,是个情人节,阿明甚是想她,实在熬不牢了就打她手机,那知道接听的是一个男人,显然是她老公,他急忙说打错了,搁了公用电话。 他不明所以,坐立不安,胡思乱想。确实,阿雪的温柔体贴,还有尽情的快乐,他早已离不开她了。 下午跳舞,阿明心思都没有了,脑子里全在想阿雪如何了,正心慌不定里,小燕来呼他。他跑到下面去回。 “阿明,不好了!阿雪出大事儿了!”小燕说话的声音都在抖。 “小燕,阿雪急个套了,你快说呀!”阿明急得鼻头汗都出来了。 “阿明,我刚刚给阿雪打了电话,她老公接的,说出了车祸,阿雪刚抢救活来,但左腿截肢了!” “啊?有这种事体的呀!小燕,具体急个套一回事体,你有没有问?” “问的。10号那天,她开车同她老公去梅城,去她老公的大人家。出了转塘,路上有交警在查春运安全,被扣下很多超速、超载的车子。那320国道上的限速牌一忽儿90,一忽儿60,一忽儿80,一忽儿40,一忽儿70,她怕超速,一忽儿开得快,一忽儿开得慢。到了一处收费站前一里路时,80的限速忽然变成了40,而前头有交警在测速。阿雪实习期未满,长路跑得少,经验不足,赶紧刹车减速。呆呆交1傍呆呆交,后头有一辆大货车刹车不及,猛撞上来。她的车子被撞飞,两人同时被摔了出来。阿雪罪过,被大货车轧过了腿儿。她老公还好,轻伤,阿雪却被撞成了重伤。现在命是保住了,但一条腿儿。。。。。。惨呀!惨呀!阿明!” “那限速也真是他奶奶的没道理呀!他们这帮拿高薪的人都吃干饭的呀!嗒嗒280,嗒嗒40,嗒嗒90,嗒嗒60,叫人快快慢慢跳着舞儿开车呀!” “可恶的是,他们偏偏在80突然改成40的地方守株待兔,来罚款创收。这世道现在只看重钱儿,不讲良心,不讲道德了!” “是呀!都昧着良心做事了!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阿明,为啥会变成什个套了?都穷凶极恶了!” “小燕,都是金钱造成的良心丧失。我二阿哥服装厂倒灶下岗后开出租车,那出租车必须停在黄框里才好上下客。有一次他开到浙二医院门口,看见一个瘦小的人背着一个老人吃力地出来,就在门口路边停下来,下车帮那老人扶上车去,只几分钟时间。交警开着摩托车来了,横在出租车前头,说乱停违章,非要罚款100元,记2分。我阿哥说黄框儿在前头50多米远,而且有一辆出租车停着,特殊情况应特殊对待。交警理都不理,不耐烦地还准备扣他驾驶证,我阿哥只得乖乖被罚。小燕,你说交警是不是死要钞票而不讲道理?” “这还算好的。现在马路不管宽和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销出商品去,都放起隔离桩来。前一段时间,你应该也听说过的,有一个外地刚来杭州开出租车的司机,那天下着雨,他做的是夜班,也许对路况不熟悉,也许夏利车的雨括器不好,马路上的隔离桩先前被人撞坏了,也没人来修理,隔离墩破了,两根隔离钢管露出,那的哥看不清,撞了上去,穿身而过,死得好惨。阿雪同他一样,都是被乱七八糟的不合情理的交通设置害的!” “唉!公务员,公务员,高薪高薪,不作为啊!都被金钱蒙黑了心!” “阿明,那我们要不要去看阿雪?” “那肯定要去!” “你去方不方便?” “就说我和你是两夫妻。” “那你马上要去她那里开出租车了,到时不小心露出马脚来不就麻烦了?” “那你说急个套办?” “我明天去医院看她,会代你说的。” “小燕,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股票上的钱儿取不出来,我今天向我大阿哥去借2000元,明天上午我给你电话,你帮我拿去送给阿雪。” “那你不用去借了,我有,先拿出,向阿雪说明是你送的就是了。” “你是你的钱,我是我的钱,不一样。小燕,你明天早上9点,避避开你那男朋友,我给你电话。还有我和阿雪去怀远的事,你也要想想好,不要明天傍到她老公黄出来。” “阿明,这个你放心,我和阿雪早就口径统一好的。” 【注释】 1呆呆交:杭州话,偏偏、正巧之意。 2嗒嗒:杭州话,像马蹄声、钟摆声急促、短暂,一忽儿之意。 第181章 夜猫子 219. 春舞 杭州是个产茶之地,尤其产于西湖龙井一带的茶叶,色翠、香郁、味醇、形美四绝,享誉天下。其地山峦起伏,古木参天,松篁交翠,涧溪潺湲,家家植株,户户摘茶。而要知茶何以绝,唯亲涉溪桥,深入农家,或雨时,或晴日,悠悠品茗,听茶农娓娓道来,其趣无穷。清帝乾隆南巡江南,每每到龙井赏茶,并在龙井村狮峰下封了十八棵御树,这御树至今葱葱茏笼。元代诗人虞集有“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之叹。好茶配上清澈甘冽的龙井水,清香心中。小子有一首《龙井问茶》,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云开谷雨时,农妇釆茶嘻。 香醉弯桥月,风清翠垄溪。 雀舌甘露啜,古井冽泉涤。 悠坐听禅道,陶然忘已夕。 阿明千熬百熬终于熬出山了,去阿雪那里开出租车,专做夜班。第一年开夏利车,车号浙Аt6916,每天上交老板260块至290块(包括油票在内)之间,月满发总上交款的20%作为工资,一个礼拜休息一天;第二年开普桑车,每天上交110元,车号浙Аt4826,无工资,一个礼拜也休息一天。虽然不再愁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下午要跳舞,睡眠不足,而开通宵不是件轻松的事,渐渐的做到后半夜二、三点钟就停下不做了,要么在金彪店里赌,要么与女人恩爱,做了两年,还是吃过用过剩个屁股。正是: 钱财本是身外物,不如潇洒度长夜。 219.春舞 阿雪意外出了车祸,梦碎舞池,而小燕忙于学车和照顾大人,偶尔溜出来跳场舞,阿明便觉得孤单、冷清了。手帕厂有好几个有夫之妇见他是个光棍儿,又不是个乱头阿爹,舞儿也跳得不错,便粘粘搭搭想与他做搭子。他美人见惯了,也不想吃软饭,只跳舞,不谈情,倒也自由自在。 元宵节的早一天,大街小巷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有花鸟虫鱼、山河神仙造型,五彩缤纷,煞是好看,炮仗也在空中绽放开来,万紫千红,噼啪作响。 这一天,小燕事先通知阿明晚上要来手帕厂跳舞,他便给她留好了位置。阿雪来不了了,他可以跟小燕单独跳,这样疯子也不可能再来纠缠她。 小燕迟到了些时间,脸儿红扑扑的,像是喝过了酒。 “小燕,今天怎么啦?在外头喝酒?”阿明问。 “今天师傅生日,我们在白沙泉农家给他做生日。”小燕道。 小燕学车,是阿雪给她介绍的,也就是黄龙驾校那个阿明和阿雪的师傅。 “他今天生日?” “是的。阿明,你介惊头怪脑作啥?” “小燕,师傅的生日我清楚记得是在元宵节之后,那一天我和阿雪还去挖春笋呢!” “那怎么会是在今天呢?” “这个我也搞不清楚,可我不可能记错的。” 定富听见了他俩的说话,笑道:“你们两个笨蛋!教练教一期便有一个生日,目的是向学员收礼。更有恶劣的,说丈母娘、丈人老头儿,甚至老婆、小孩生什么什么大病,急需用钱,要学员献点爱心,这是教练敛财的套路,你们连这个也不懂?” 阿明:“小燕,你拿出多少钱?” 小燕:“6个人,每人150块,吃饭每人也用去80块。” 阿明:“他奶奶的,教练也太坏了!” 定富:“不是教练坏,是世道不好,良心都被狗吃了去。” 阿明:“那也不能这样骗徒弟呀!” 定富:“阿明,为了钱儿,绞尽脑汁骗呀,什么徒弟不徒弟。” 阿明:“唉!世风不古呀!” 小燕:“阿明,不要叹气了,我们跳舞去。” 舞曲忽尔激昂奔放,忽尔抒情动听,跳快三时,阿明就想起阿雪来了。一个好端端的人被贪婪的钱欲、无能的管理毁了,再也享受不到七彩的灯光、优美的旋律,怎不叫人唏嘘? 小燕看出了阿明的心思,在他的掌心里用指甲重重地掐了一下。 “阿明,想阿雪了?” “是的,阿雪最喜欢跳快三。” “有些事儿是天数,事情既然发生了,你多想也没用。” “小燕,很多事故造成伤亡,不是天数,而是人为。比如隔离桩能及时修复,限速牌能合理调整,不那么守株待兔,那的哥就不会死,阿雪也不会致残。” “贪官、庸官、懒官‘三官’多,这也是没办法的。阿明,你现在一个人又冷清了,有没有再想找个女人呀?” “我想找你呀!” “我和你人人都说配,而且又是同学,知根知底,可我阿爸姆妈多病,要我照顾,又有那个管着,不能经常陪你跳舞呀!” “搭子搭子,半个夫妻,没很合适的,我也不想找。再说我要去北大桥交通技校考服务资格证,开出租车也要熟悉杭州的地名、小区,等等,我想坐公交车每天出去逛逛,以便开车。” 跳舞结束后,大家都到金彪店里坐。缸儿巷、元福巷口两边的梧桐树上拉起了绳子,上面间挂着小灯笼,有身栖松柏的仙鹤灯,有瞪眼戏球的狮子灯,有翩翩戏水的鸳鸯灯,有啼鸣翠柳的黄莺灯。风儿吹着,那些灯儿轻晃着,斑斓的色彩投影在小巷里,更添了几分老街旧巷的古朴。 金彪:“阿明,大美女不跳舞了,你又燥搁起来了,那么小美女抓紧好顶上了。” 定富:“阿明是人在屋里坐,花从天上落,艳福不浅呀,大大小小都包消1了。” 美琴:“你是不是很眼热阿明呀?” 定富:“老子还是霉干菜嚼嚼算了,没阿明福气好。” 美琴:“你哪根讨饭骨头2又痒了,要叫人打呀?霉干菜有得嚼,也是你的福气!” 青皮甘蔗:“嚼得动多嚼嚼,嚼不动了,只有口內水流流了。” 金彪:“阿明,你还呆鼓鼓坐着作啥,好带小美女到楼高头去嚼了。” 阿明:“呵呵,我想嚼,人家可是不肯呀!” 定富:“小燕,是你不肯,还是阿明不敢?” 小燕:“严打高头,还是安耽一点好。” 金彪:“严打,严打,难道老百姓连十В都十不来了?他们当官的也都不十了?” 青皮甘蔗:“这一忽儿风的,一忽儿雨的,像宽紧带儿,嗒嗒松,嗒嗒紧,弄得了人心慌慌,风云多变呀,多变呀!美琴,你弟媳妇的事儿急个套了?” 美琴:“可能要改判死缓了。” 青皮甘蔗:“唉!不死就好!不死就好!” 金彪:“所以,趁还活着,还吃得入,弄得动,多想通一点,不要像大美女,一个弯拐儿出了车祸,阿明想弄她也弄不来了。” 阿明早舞跳好后,就爬上公交车,调这辆,换那部,从起点到终点,从城东到城西,一歇不歇逛城市,熟悉路况、地名,以便于开出租车。这一天,下着毛毛雨儿,他七坐八坐坐到了龙井。那是27路车的终点站,他跳下车来,忽然想起阿琴了。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就顺便进她店里去看看她,可她不在。营业员告诉他,阿琴除出来收营业款,天天在村里头搓麻将赌博。阿明出了店来,就下了台级,到龙井景点去荡一圈。 景点里有亭台楼阁,有参天大树,那雨儿不大,所以也不怎么淋得湿身。 布满苔藓的嶙峋的山岩前,有一个半圆形的青石板护着的泉池,深不可测。清清的山泉从岩石的罅缝里叮叮咚咚流入池中,小雨儿飘落在水面上,荡开无数点小圆圈儿。那池波微漾着,有人用细竹竿儿轻搅着水儿,惊叫起来。阿明便跑过去,一看那池中,似有两条青龙在缓缓游动,时尔交错在一起,或昂首奋须,或摇尾荡波,那龙身忽粗忽细,变幻多端。 “龙井,龙井,名不虚传!” 阿明这般赞叹着,蓦地里与阿琴联想在一起了。是阿琴最早教他跳舞儿的,他与她的暗恋曾是那样地激动人心,也是最具有诗情画意的,倘若两人能像这游龙恩缠在一起,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呀!蓦然回首,二十多年忽忽过去了,红颊含羞,情开透芳,蝶儿吻蕊,蜂儿蜜语,还有多少年? 他回望着雾蒙蒙的山林和隐约约的庙宇,怅然若失。 叫阿明意想不到的是,隔了一天,阿琴的电话就来了。 “阿明,你前天到我店里来过了?” “是的,他们说你在村里打麻将。” “是不是同学要来喝茶?” “不是的,我要去开出租车了,为了熟悉路况,路过你这里,顺便来看看你。” “你打我手机就可以了,我就马上过来了。” “我不想打扰你。” “阿明,我们好长时光没见面了,啥个时候一起吃顿饭?” “阿琴,吃饭也就算了,我已学会跳舞了。” “你会跳舞了?那太好了!我现在住在采荷新村,自家买的房子。那这样吧,庆春立交桥东头桥旁,有家舞厅叫‘金孔雀’,我经常去跳的,明天晚上我们去跳一场,急个套?” “好呀!只是你跳了几十年了,是个高手,我学会时间不长,只怕不是你的对手。” “跳跳舞而已,没关系的!” 春风忽然吹开了阿明冷寂的心灵,一夜间似乎绽出绿绿的芽头儿来。在他搞团工作的那一段葱茏岁月里,阿琴始终带给他激情和遐想,尤其那临窗对月,写下诗的每一字时,都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爱恋,如今是否能再续写诗缘? 庆春路拓宽以后,曾经狭窄的马路和两旁皆是两层楼的以木结构房子为多的老房已荡然无存了,一栋栋洋房拔地而起,而店铺林林立立,给人以繁繁荣荣的感觉。 那金孔雀歌舞厅舞池不是很大,但坐的地方却很宽敞,贴着池边有不少方柱子,方柱子之间有拱形的遮墙,所以坐的地方甚是幽暗。 阿明先到,等着阿琴来。快开始时,阿琴来了,脱了外套,里头着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胸口头挂着亮灿灿的金项链,一副耳坠流苏般缀着小珠儿,晶晶亮的。她身高与阿明一样,或许为了美观和方便跳舞,她穿着一双平底休闲鞋。只是她的脸儿也许赌之故,有些瘦削下来,脸色不施脂粉,看上去没过去那么粉罗罗的可餐。 “阿明,你终于学会跳舞了,而且还跳得这样地好!”第一只慢三步,阿琴就惊叹不已。 “阿琴,我手帕厂日日跳,自然跳好了,不过,同你比,相差太远了。”阿明也惊叹阿琴的舞步的轻盈。 “是不是有搭子教你的?” “我没搭子。” “你单身一人,没搭子我不相信。” “确确实实没搭子,有一个小学同学,偶尔来手帕厂跳跳,算不上真正的搭子。” “你同她有过关系?” “没有,没有,好说而已。阿琴,你老公会不会跳舞?” “我同他没领过结婚证,算不上真正的老公。他很忙,做茶叶、药材生意,天南海北到处跑,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回来也是每天赌,不会跳舞。” “那你们都住在采荷?” “有时村里赌迟了,就住在他家里头,人累了,不想赌,我就回到城里来,跳场舞,回采荷睡。” “那你很自由的,为啥不寻个搭子?” “有搭子很心烦的。如果我要赌,他电话来叫我出去跳舞,万一我那个在旁边,不就要弄出事体来?再说舞厅也没好的男人,要么玩玩,要么吃牙,我赌的日子多,几天不同他跳,他肯定又要另外去寻女人了,没啥意思。” “这倒也是。一个人想赌就赌,想跳舞就跳舞,心里没啥个牵挂,确也自由。” “阿明,下面是只并四,你拉手会不会拉,我喜欢跳拉手舞。” “拉是会拉的,只怕在你面前拉不好。” “拉拉看,没关系的。” 这是一首改编自李宗盛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歌词虽有点儿伤感,节奏却是很明快。阿明拉着阿琴,忽儿双龙聚会,忽儿腋下翻花,忽儿白鹤亮翅,忽儿火神分金,忽儿湘子挎篮,忽儿燕落沙滩,犹如两只春燕,在柳林里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注释】 1包消:杭州话,包括、消受之意。 2讨饭骨头:杭州人对胫骨的叫法。 第182章 222. 假钞 “小洁!”阿明惊喜地叫了起来。 站在他眼面前的女子,就是曾经给阿明汏衣裳、缝衣服的小洁,也就是前妻小露的堂姐。不过,她有点儿发福了,胖笃笃1、实墩墩的样子,烫着一个乌黑炸亮的大波浪,时装套裙,穿金戴银,十足一副贵妇人派头。 “阿明,你啥时光学会跳舞了?” “没两年。” “你今天急个套到这里来跳了?” “平常都在手帕厂跳的,今天落班路过,进来看看,没想到傍到了你。” “你在菜场里做的,急个套一个老早落班了?” “菜场早就倒灶了,我在开出租车。” “哦,这样的。你同小露离婚了,真可惜!” “我和小露好上后,你好像不同她来往了,急个套晓得我同小露离婚了?” “逢年过节,大人还是走动的,说起此事,所以晓得。你们离婚的原因,我也清楚。” “她外头跳舞,找了个搭子。” “那个搭子已同小露断了。” “断了?” “是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那小露现在一个人?” “叧外有没有找好我不清楚。阿明,有些事真当说不准啊!” “是呀!倒头来一场空。小洁,你还好吗?” “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你还是在做丝绸生意?” “是的,在丝绸城里。” “老公做啥西?” “他是丝绸进出口公司的副总。” “那你们条件不要太好喽!现在住在哪里?男伢儿还是女伢儿?” “有时住在桂花城,有时住在柳莺苑,是个女伢儿。阿明,去,我们跳舞去。” 这是一只伦巴,改编自毛宁的《涛声依旧》。两人翩然起舞,甚是合拍舒畅。 “阿明,想不到你的伦巴拉得这么好,轻柔得像一片飘云,奔放得像匹骏马,老舞生,真舒服!你肯定有好搭子带你跳会来的,不然,不会跳得这样好。” “离老舞生还远着呢!小洁,我没搭子,只是学得时候很认真。你呢?” “我跳早舞是来锻炼锻炼身体的,没想过要找搭子。虽然有不少人粘着我,想与我做搭子,可我没想法。阿明,你看我是不是胖了不少?” “还好,还好,一副富贵相。” “谁问你富贵不富贵,我问你是不是胖了!” “不胖,不胖,丰满!丰满!” “你呀!有文化,说出来的话就叫人听了舒服。” “女人还是丰满一点好。” “为啥?” “丰满一点抱起来舒服呀!” “阿明,你是不是胖女人抱多了?” “跳舞时的一种感觉而已。” “哦,你跳舞的时候搭着女人的腰,胖的瘦的,在搭什么味道好。” “嘿嘿,有点,有点。” “想不到你现在也变得花起来了。” “男人不花,女人不爱嘛!” “油腔滑调!” 两人又连着跳了几只舞后,小洁说要去丝绸城,阿明开了一通宵的车儿,眼睛早就打八眨了,脚光儿也软不郎当的,便和她一起走。到了舞厅门口,小洁问了阿明的传呼号,并告诉他自己的手机号。分手的时候,阿明清楚地看见了小洁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对他好感之色,禁不住怦怦心跳。 胡老板下午四点钟光景给正在呼呼大睡的阿明来了传呼,阿明去回电话,知道车子没修好,晚上不用去。 天黑之后,他在金彪店里吃完饭,便早早地去了手帕厂。定富、青皮甘蔗他们先后来了,见阿明闷闷不乐的样子,便问他开车怎么样了,他如实地同他们说了。他们劝他开车擦擦踫碰很正常的,不必放在心上。他在他们的劝慰下,渐渐把那事儿丟开了,叫了女人上去跳。 连续开了三天,阿明对路况、车况有点熟悉了,而且也与的哥的交谈中,知道了不能乱扫马路2,这样人既吃力,又浪费油。同时也知道了晚上8点光景,多去饭店门口;10点一过,多去娱乐场所,这些时间点要打的回家的人多。 他基本能做个280块到300块之间,而上交在260块到270块之间,打蜡头儿的法儿是跟二平学的,就是路短的,计价器不按下,收8块钱就是了。这样三四节生意不按,蜡头儿的数目在计价器总数上就显示不出来了。 二平比阿明小一岁,是老夜班的哥,给胡老板开了好几年了,就住在定安路。他俩说好的,到了半夜里二三点,就到缸儿巷口来洗车。洗车的时候,就坐下来弄瓶啤酒,吃碗面儿或蛋炒饭什么的。吃完后,想做就继续去做,不想做就在金彪店里看别人打牌,或者自家也打。二平每天上午睡觉,下午去前进歌舞厅跳舞。他说手帕厂跳舞的人没前进的人年轻漂亮,叫阿明也到前进去跳。阿明去了,确实如他所说,也就去前进跳了。 第四天早上交班稍迟了些,其他的哥都已走了,阿明上楼去交门板饭3,胡老板不在,阿雪在房间里,叫阿明坐。过了一会儿,她穿着一套睡衣,摇着轮椅出来了。 “阿雪,你老公打麻将还没回来?”胡老板每天晚上出去同交警、运管处的几个朋友搓麻将阿明是晓得的,所以他这样问。 “阿明,过来,我想亲你一下。”阿雪看着阿明,忽然眼眶里翻起泪花儿来了。 “阿雪。。。。。。” “外面有女人了,不想亲我了?” “不是,不是。” “那过来亲我。” 阿明看了一眼她一只瘪塌塌的裤脚管儿,一阵酸涩翻上喉咙口来,控制不住也要掉下泪儿来了,便走上前去,俯下身子,抱住阿雪,亲起她来。阿雪紧紧地抱着阿明,任由他吻,眼泪哗哗直流。 “阿明,我爱你!” “我也爱你!” “天天想你!” “我也想你!” “小燕做了你搭子没有?” “没有。” “为啥不同她做搭子?” “她最近要照顾大人,很少出来跳舞。” “阿明,这2000元是你叫小燕拿来的,你拿回去,我心意领了。” “阿雪,我向你借过钱。。。。。。” “不要提借钱不借钱了,钱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了。” “但桥归桥,路归路,借了钱,就要还。否则,我心里不安。” “那就算你还我了。另外,你工资要扣500块,这是规矩。不然,其他人出了事儿都看样不肯赔了。这500块你也拿着,你如果心中还有我,就不要多说了。” “阿雪。。。。。。” “阿明,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想再看到你!快收下,他差不多要回来了。” 阿明看着她的脸儿,觉得苍老了些,尤其是她凄婉的眼神,令他痛心不已。他无奈地收下钱,舔尽了她眼角的泪,紧紧地拥抱她,吻着她。 “阿明,你走吧,找一个好点儿的,有机会带来给我看看。”阿雪转过轮椅去。 阿明悲伤不已,喊了她一声,她关上了卧室的门,没有回答。 凉爽的晨风吹在脸上,冷却了些阿明热刨刨的脸儿,鸟儿在墙边花坛里刚缤放开来的紫薇花上和狭巷的屋檐头鸣啭着,这时在他听来格外地叫人伤心,催人泪下。他回望了一下阿雪家那扇窗,阿雪正看着他,接着便掩上了窗门。 第五天快中午边儿,阿明还在睡,阿琴来呼他了,他便起床去回。 “阿明,还在困搞呀?”阿琴的声音有些嗲。 “嗯。” “辛不辛苦?” “头几天新鲜,不觉得,这两天感觉有点吃力。” “今天晚上是不是还要开的?” “要开的。” “那不要去开了,陪我跳舞去。” “不行呀,阿琴!要交门板饭的。” “我会给你的。” “那至少要260块呢!” “没关系的。” “不行!不行!你钞票不是偷来抢来的!” “阿明,我真的好想你,你就来陪我吧。” “那这样的,我做到十二点光景,门板饭就差得不多了,再来陪你,你看好不好?” “既然这样,那好吧。你尽量早点来,不够我会拿出的。” 阿明拷好了位儿,就加快速度跑,尽量多做点。这一天的晚上月亮圆圆的,星星亮亮的,云儿一朵朵的甚是分明,风儿吹进窗子来,不冷不热,着实惬意。 一节生意做到了沈家村,离铁路只差百米,过了铁路就是石桥路。那时铁路桥还没有造,过铁路要开过只容一辆小车能通行的砖头墩子。这是个东西要道,铁路拦杆放着,小包车、钢丝车、三轮车、自行车把个本已狭窄的小路塞得个水泄不通。阿明无法调头,只得硬着头皮等着过。 好不容易过了铁路,到了石桥路口,阿明正在判断往哪一个方向开,前座钻进一个男子,后座钻进三个男子,都是外地人模样。 “去哪儿?”阿明问。 “机场路枸桔弄。”前座有着络腮胡子的人道。 那时秋石高架还没造,这石桥路是在城郊结合部,水泥路面坑坑洼洼的,全是外地大货车,扬起的灰尘很难看清路况。阿明极其小心地开,到了机场路一条巷里的一个厂后门,计价器12块,络腮胡子拿出一张100元面额,他找钱给了他们。那四人迅速从厂门旁的一条开不来小车的弄堂里走了。 阿明看他们匆匆而走的样子有点生疑,打亮车灯,仔细检查起那张钞票来,原来是张假钞。他叫声“不好”,跳下车就去追,那弄堂弯来弯去的,墨墨黑的,哪里见得着一个鬼影儿? “白做了!白做了!”阿明叫苦连天。 那车子无处调头,只能倒出机场路上,有50多米光景,因为想着假钞气恼,加上路口有个坡儿,他加大油门倒上去。一辆自行车过来,刹车不及,撞到了反光镜上。 “你急个套倒车的?不生眼睛的呀!” 那骑车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手背皮儿和裤子都擦破了,说着说着要赔100元。阿明想想是自家错,便将那张假钞给她。那女人看也不看,塞进袋儿里,推起自行车要走。 “回来!”阿明忽然叫住了那女人。 “作啥?”那女人疑讶。 “那张100元是假的,我只有85块零找钱,全赔你,好不好?” “哦?那就80块吧。”那女人看了看钞票,确实是假的,便同阿明换了。 阿明拿着假钞,看那女人跨上车儿走了,喃喃自语道:“人可害我,我不可害人。” 祸不单行。他读过书,懂点理,知道今天污风吃着了,再做下去可能还要出事,就无心情做生意了,加上白天跳舞,瞌冲一阵阵袭上来,便开到环城北路运河边儿一处僻静处,放倒座椅,双脚搁在方向盘上,呼呼大睡起来。 “笃。。。。。。笃。。。。。。笃。。。。。。” 不知过了多少时光,敲门声越敲越响,阿明睁开朦胧的眼儿,原来有人要打的。 “车子坏了,不做了。”他还想睡。 那打的的一对小年青勾肩搭背走了,阿明却睡不着了。月亮正好挂在建北桥头,倒映在微澜的运河里,甚是皎亮。没有船儿在河里来去了,两岸闪烁着万家灯火,与天上的繁星交织成了一幅美妙的星光图。岸边的杨柳条儿最是茂茂密密的时节,在清风的吹拂下袅到东,袅到西,像舞厅里身着吊带裙的美女在翩翩起舞,迷人双眼。 他忽然觉得自家活了半辈子了,到如今一事无成,孑然一身,为了生计而与月相伴,与星相语,不能在家里陪小孩读书,不能在舞厅里快乐跳舞,于是凄凉之感一阵阵在心头盘缠。尽管见识过几个女人,但都似云,似烟,欣欣地来,戚戚地走,在忆海里渐渐沉落了,模糊了,甚至记不清与他们曾经是如何山盟海誓了。 有蚊子来叮咬阿明,他涂抹了风油精在痒块上,点燃一支烟,走到河边去。石榴花开尽了,只留着还红着的一两朵在枝头上,落在泥地上的花瓣儿已快成泥了;而紫红声的李子果儿掉在地上,也是烂糊糊的;河边的水面上飘荡着落叶儿,随波沉浮。这落花、烂果,还有浮叶,他由此联想到了自己或许会孤独一生,与它们的结果无异,黯然神伤。 现在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阿琴了,可他俩快乐并痛苦着。他不忍心看她醉生梦死,但又无能为力,而且那阴影越来越重了,尽管意念着自家比西门庆还厉害,尽管用指尖狠戳自家屁股,尽管狠咬自家的唇舌等法儿以保持金枪不倒,以满足她持续不断的亢奋,但完美中总是伴随着遗憾。 【注释】 1胖笃笃:杭州话,胖乎乎、有些胖之意。 2乱扫马路:杭州人对开出租车在马路上开来开去寻找生意的叫法。 3门板饭:杭州人对规定要交的钱的一种叫法。 第183章 224. 馨香 阿明两只乌珠儿瞪得老老大1,盯着门口看。那门口有塑料帘子的,帘子一动,他的心就抖一抖,以为是小洁进来了。 他也不清楚自家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心态,也许她曾经为他所做的事记忆犹新,也许他落魄到这般地步是因为当初未选择了她——他急盼着她出现在他的眼前。 前奏响起时,小洁掀开帘子进来了。如同春风迎面吹来,阿明激动煞了,站了起来,朝她招手。 “哇噻!阿明,这是个富婆!我休息天跳早舞,听人说起过她。”二平拉了拉阿明的衣角,轻罗罗道。 小洁穿着一套淡青色的缀有点点小红花的丝绸套裙,在燠闷的天气里,给人以丝丝凉意。她的大波浪发型格外地乌黑亮泽,恰到好处地蓬勃着;眉毛是纹过的,细细弯弯的像初春里的一片柳叶,又似刚刚东升的新月;挺直的鼻梁下一点小小的丹砂,仿佛是初绽的石榴花,飘出丝丝兰桂之香;尤其是那一对黑眸,盈盈的如同是夜月下澄波,闪着迷人的光亮;朱唇微启,一行见玉,洁白的如同北国的山雪。整张脸儿,如海棠春月,令人不忍转睛,而整个身儿,雅态毕现,富贵尽呈,一走近身旁,遍体娇香,更令人醉而忘烦。 “阿明,你休息天下午都在这里跳?”小洁笑靥如春风。 “下午在这里跳,晚上去手帕厂。”阿明心头已逐鹿。 “你好像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一点。” “做夜班辛苦,阴阳颠倒,又没得好好睡,所以瘦下来了。” “你白天可以睡的,难道下午也都出来跳舞?” “嗯,下午也来坐坐。” “是不是一天不走走,脚儿就痒?” “是这样的。” “还有,一天不抱抱女人,心儿就痒?” “也是这样的。小洁,我觉得白天睡觉,晩上开车,一天混沌沌过去,对不起做人,所以一定要出来跳,不然,很难受。” 第二只并四步开始了,舞曲改编自陈慧娴的《飘雪》。这是只慢并四,歌词优美,节奏舒缓,适合跳拉手。阿明便带小洁跳起来。一个龙戏水,一个凤朝阳,鹞子翻身两目相视情意脉脉,梨花舞袖两手捏捏暧昧频送。而接下来的伦巴改编自刘德华的《忘情水》,两人更是沉浸于岁月的悠悠中,将所有的旧情旧怨抒放于温暖的春风里,紫燕双飞共啼翠柳,龙舞凤翩齐戏青峰。 “啊呀呀!好一对搭子!”二平故意把阿明和小洁说成搭子,想撮合他俩。 小洁听后,浅浅一笑,嘴角漾起了一片桃晕:“阿明,别人说我们是搭子呢!” “你怕不怕?”跳连步时,阿明用食指在她的掌心勾了一下,“搭子可是半个屁股哦!” “去你的!想得美!”小洁话虽这样说,却也重重地捏了一把阿明的手。 灯光渐渐暗淡下来,接着便全黑了。慢四步开始了,舞曲改编自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词优曲美,甚是动听。阿明正在考虑要不要叫小洁去跳,皇帝不急太监急,二平却催着他俩好上去跳了。小洁低着头儿坐着喝水,似乎有点避跳的意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明无所羁绊,鼓起勇气,也顾不得她羞答答了,一把拉起她便进了舞池。 小洁甚是做筋骨,双手撑开些距离:“阿明,这只黑舞我从来没跳过。” 阿明见她紧张,知道她还没被染缸染成黄色,心里更是欢喜:“小洁,放松一点。我给你说个笑话。” “什个笑话?” “有个嫖客进鸡婆店,对小姐说:‘万水千山总是情,130块弄不弄?’小姐说:‘春风欲度玉门关,最低也得250。’嫖客说:‘天涯何处无芳草,150块搞不搞?’小姐说:‘有缘千里来相会,200块不算贵。’嫖客说:‘人间自有真情在,今天就带180。’小姐说:‘花径不曾缘客扫,180就180。’” “去!去!去!” “哈哈!读书无用,今日用之也!” “你呀!读书也不用到正道上去。” “正道?你以为还是二十年前呀!为理想、信念?还是为四化建设?” “。。。。。。” “现在是‘男人女性化,女人宠物化,宠物贵族化,贵族没文化’。我阿明开个车儿,抽着烟儿,扫着地儿,对着月儿,想着钱儿,打打牌儿,跳跳舞儿,生活已是多样化了。” “你呀阿明!油嘴滑舌,舞厅里有多少女人喜欢过你?” “贪官搞腐化,富豪流水化,坏蛋骗钱化,百姓愁钱化,我没钱儿在女人身上化,还在排队等叫号。” “悔不悔当初?” “穷是财富,学会坚韧;苦是财富,学会忍耐;文化更是财富,学会判断。” “判断什么?” “判断社会和人的真善美与假恶丑。” “我们是凡人,不用操那心,你这是阿q精神自我安慰。” “嘿嘿,有点,生活无奈呀!” “体会没钱之苦了吧。” “当初听你的,弃笔从商,或许日子是好过了,可人也不可缺少涵养呀!” “阿明,尽管你现在不咋地,但我还是看中你一种执着的不回头的韧劲,对女人是不是也这样?” “小洁,你是说我对女人是不是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是的。” “这世道眼里只有钱,只有肉,还谈什个专情?都40岁的人了,弄一个是一个,再说舞厅里好的还有更好的,不能保证一定不会朝三暮四。” “许多男人都对我说,如果我和他做搭子,会如何如何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我,会如何如何对我好,再不去寻花问柳,陪我到跳不动舞,只有你说还有可能去朝三暮四,这倒是说了实话。” “嘿嘿,花言巧语谁不会说,等女人弄到手了,就是他大了。” 有话嫌舞短,黑舞结束了。 “阿明,这个女人不错,怎么样,抱得舒不舒服?”小洁上洗手间去了,二平问。 “隔着一堵墙,没抱。”阿明不骗他。 “没关系,慢慢来,要盯牢她屁股,一个弯拐儿被其他男人弄走了,可惜!” “二平,好的搭子不是蛮容易寻的,既要相互欢喜,话语说得拢,又要舞步合得好,跳得舒服,我同她还只跳了半场舞,没介快。” “那你要不停落叫她跳,她就会对你跳出感觉来的,这就像开汽车,多开开,自然就熟了。两人熟了,你一向她进攻,就马上能抓住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小洁回转来后,阿明照着二平的说法,就同她连着跳。小洁跳得了脸儿都交交红2了,从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汗气儿裹挟着幽幽的香气儿,一阵阵往阿明心坎头送。而阿明的汗珠儿也似飞瀑溅开来的水珠儿滴滴答答往下落。 “阿明,你今天休息,那晚上呢?” “晚上与几个跳舞朋友去手帕厂跳。” “那你夜饭是自家烧,还是外头吃?” “都在楼下的小店里吃。” “那我不回去了,就跟你到小店里去吃一点,晚上也去手帕厂。” “小洁,你是不是同我开玩笑?” “哪个同你开玩笑?” “这种小店没啥个好菜,不是你吃的地方,再说又在我家门口,这。。。。。。” “你是担心邻居说闲话?” “这倒不是,我是光棍儿,女人多多益善,怕什个闲话?只是你有老公,万一被熟人撞见,传到你老公耳朵里,你就没得安耽了。” “我的事我自家有数,你表担心。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我什个菜都吃过,不讲究店大店小,菜好菜差,吃得开心就好。” “那好吧,到时可不要说我介小气,请你在小店里吃饭噢!” 舞儿跳好后,两人俨若一对夫妻,步行着到了缸儿巷,吃饭还早,便到阿明屋里去坐。 “啊呀阿明!你屋里是猫窠,还是狗窝?”小洁惊得了眉头都直了。 “嘿嘿,不是窠,不是窝,这叫阁,阁楼的‘阁’,你懂不懂?”阿明自我解嘲。 “书香阁?你脸皮真厚!你看这灰尘,都好写字儿了!你看你的棉被、枕头——真腻心!” “小洁,我从来没觉得腻心过,一盖上就像睡在十里香海里。” “表好胚!” “嘿嘿,光棍儿有什个要好表好,吃得粗饭,穿得邋遢,睡得香,赛过神仙。” 小洁也不同阿明乱打甏3了,换了双拖鞋,像个主妇似的,又抹桌,又拖地,忙得个汗儿满脸。阿明看她那样子,想拿毛巾交给她,一闻臭哄哄的,不好意思给她,就去抽屉里翻了块小的新毛巾出来,用自来水打湿了。 “要不要我来给你揩?”阿明像猫儿见腥眼馋。 小洁微微一笑,仰起脸来。阿明细细地看,轻轻地揩,心跳卵跳,恨不得一把抱了,去亲她的朱唇。 这时是要烧夜饭的时候了,江大妈出来了,看见小洁在忙碌,同她打了个招呼,就朝阿明笑着点点头,意思是说“不错”。 “阿明,棉被、枕头什么的,下次你休息,我帮你来洗。天热了,也好用席子了。” “不用,不用,我自家洗,自家洗!” “我看你跳舞抱女人都忙不过来了,还自家洗?” “那多难为情。” “难为情就放在袋儿里好了。” “小洁,好了,好了,不要再搞了,我们吃饭去。” 家里一番打扫,整洁明亮了许多,阿明顿时有了馨香的家庭感。他关上门儿,带小洁下楼去,金彪见了,两只乌珠儿都弹出不会翻动了。 “啊呀呀!阿明,你这只灯笼急个套会介亮的,什个时光、什个地方去照了个美女来?”金彪啧啧羡叹。 “嘿嘿,舞厅里,舞厅里。”阿明不瞒他。 “啊呀,老子每天戗锅刀、饭盖儿,天天想跳舞去,天天不去跳舞,啥个时光弄得到美女呀!”金彪口内水都快流出来了。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阿明道。 点了炒青蛙、炒鸡蛋、红烧鲫鱼、萝卜骨头汤几只菜,两人各一瓶冰啤酒,坦悠悠在门口吃起来。 太阳正好下西山,天上的云朵在飘动,红红的霞光映照在巷子的白墙头上,闪几闪几的,仿佛是在闪织着一个黄昏的恋情梦。墙头边儿的朵朵洁白、橙红、金黄等颜色的野菊花开得正灿烂,微微摇着可爱的小脸儿。可惜在造中河高架,看不到河边儿青青的柳树儿了,不然,情趣可能更要浓些。大大小小的人这时搬出桌子、凳儿来,准备吃饭了,而花猫儿、小狗儿或走着,或蹲着,似乎在等待主人给它鱼头、骨头吃。 “小洁,家常菜,对不对胃口?” “好久没这样子吃饭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很留恋从前?” “是的。那时光我家也在河边摆张小桌儿,鸡呀狗的在旁边,我阿爸姆妈脚儿翘翘,扇子摇摇,老酒渳渳,螺蛳嗍嗍,筷儿敲敲,歌儿哼哼,把好吃的菜拣到我碗里。唉!都过去了,下辈子再来过了。” “幼年无知,童年天真,少年无忧,青年好玩,成年心烦,等到老年了,就存回忆了。” “那我们是成年人了,心烦?” “你不烦?” “怎么说呢?” “是不是心烦青春的尾巴像天上的晚霞即将消逝?” “也许。” “所以,想我们的从前了?” “有点。” “重温?” “你不想?” “想。” “可你要朝三暮四。” “看你锁不锁得住我。” “他不在,我能锁住你;他在,可能锁不住。” “他今天不在?” “去西亚、中东了,洽商丝绸贸易,一个月。” “哇!你自由了,就给我电话?” “是的。” “那小孩谁管?” “他父母。” “那晚上可以不回去了?” “去你的!第一天,这么快?” “欢喜不在时间长短。” “。。。。。。” “怕了?” “你那张床这么脏,哪里洗澡?” “脚盆。” “脚盆?哪是什么朝代?” “越古老越有趣。” “那我粘住你,你就不自由了。” “你总不会不让我去开出租车的吧。” “那不会。但不允许你找搭子。” “找对象呢?” “那可以。” 【注释】 1老老大:杭州话,很大之意。 2交交红:杭州话,很红之意。 3乱打甏:杭州话,乱敲打酒瓮。甏,杭州人读“梆”。 第184章 225. 遗书 夜饭吃好后,两人脸儿都红扑扑的,手挢挢1,去手帕厂,十足一对露水鸳鸯。 阿明带了个美女来跳舞,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定富、青皮甘蔗他们更是惊讶不已。 定富:“阿明,你闷声不响的,悄悄地打枪,哪里去寻来的搭子?” 阿明:“嘿嘿,前进里。” 定富:“树挪死,人挪活,还是前进里有好货呀!手帕厂的宝货都被淘光了。” 阿明:“今天美琴没回来,不来跳舞了?” 定富:“她同大人去省女监看弟媳妇去了。” 青皮甘蔗:“阿明,她叫什个名字,有没有老公?” 阿明:“她叫小洁,没老公的,在一家外贸公司里做。” 青皮甘蔗:“那你们是找对象性质的?” 阿明:“差不多。” 定富:“既然她没老公的,那跳完后,好拖她回家了。” 阿明:“嘿嘿。” 青皮甘蔗:“那恭喜了,等些请我们吃夜老酒了?” 小洁:“没问题,想去哪里吃?” 青皮甘蔗:“想去哪里吃?阿明东赔赔,西赔赔,还收假钞,钞票挣挣不容易,金彪店里吃吃已不错了。” 小洁:“阿明赔钞票?” 青皮甘蔗:“小洁,阿明没同你说?” 小洁:“没说赔钞票。” 青皮甘蔗:“他头一天开,车子撞得了腐踏踏,要赔500块。有一天收了一张100块的假钞票,昨天夜里大雨儿,更是晦气,闯了个祸,赔人、赔车夯不锒铛一共要3000块。车子一下子修不好,所以这几天都不开车。” 小洁:“阿明,是这样的?” 阿明:“嘿嘿,新手新手,没经验。” 跳黑舞的时候,小洁已投在阿明的怀抱里了,柔顺得像条小绵羊。那时光在缸儿巷楼上,当小洁帮他弄好衣架、缝好衣服,阿明很感动,想拥抱她,但心里有小露而没做,如今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紧抱她了,这就好像开车子,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 人生有太多说不清的所以,想要抓住的,偏偏从指缝间溜走了,而想要放弃的,却偏偏在指甲缝里逗留。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心里头翻涌着酸甜苦辣,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俯下头去,对准了那翕动着的已是急不可待的朱唇印了下去。 没有因为所以了,唯有温柔甜蜜。香舌头不忍分离的搅缠,更令情潮宛如汐潮起起伏伏。一曲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星空里传来的曼妙之音,悠悠扬扬,抑扬顿挫,在心底里缓缓抒奏。冷寂变成了柔情,凄伤变成了蜜肠,尽情而欢快。 “阿明,我们终于。。。。。。” “终于两情缱绻,如愿以偿?” “花好月圆。” “迟来的春天?” “不迟。” “小洁,我曾恨那个第三者,拆散了我的家庭,可现在,我也成了。。。。。。” “成了可恶的第三者?没关系,我那个在深圳、上海各养了一个小的,公司里还有个小蜜,他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受得了?” “丈夫,丈夫,只能管得住一丈内,一丈外随他去。” “不吵不闹不离婚?” “做人本是空的,没必要吵闹,为了孩子,我不会提出离婚的。” “那你很苦闷,没欢乐?” “看淡了,就这么相安无事过着。阿明,钱多不一定是好事,钱少肯定是坏事,你赔得出钱吗?” “还有积蓄,工资上慢慢扣也可以。” “那你好两天不能去开?” “是的。” “我陪你跳舞。” “万一他打电话回来查岗,你不在家,如何解释?” “他怕的是我给他打电话,即便有电话来,也打我手机。” 跳舞结束后,阿明在金彪店里请定富他们吃夜老酒,美琴也回来了。大家坐在店对面的空地上,边喝酒边聊天。 青皮甘蔗:“阿明,生活如蜜呀!” 阿明:“那里那里,日子要过,没女人也不行。” 定富:“男人没女人,死得快一点。老子被两个老婆头缠死了,新鲜货儿都尝不到了。” 美琴:“那你好偷偷摸摸去尝的。” 定富:“老子都被你们吸干了,开车子脚光儿都发软了,哪里还有劲道?小洁,阿明可是根干柴呀!” 青皮甘蔗:“定富,小洁蛮文气的,你表这样说噢!” 小洁:“没关系,大家说说笑笑。” 金彪:“凉儿乘乘,天儿谈谈,酒儿喝喝,В儿说说,皇帝老儿还没有我们小老百姓开心。” 定富:“金彪,你今天的菜烧得有点咸,是不是要给阿明加点力道?” 金彪:“嘿嘿,阿明是钞票用得光,力道用不光,你们不用担心。” 月亮的清辉洒抹在巷子的屋脊头,屋脊上有只夜猫子闪着贼绿绿2的光,缓缓地走着,偶尔停住,竖起耳朵似在听有没有老鼠的动静,一怱儿倏地就不见了。夜风更大了些,花草悉悉索索地起了些声响,像是在静夜里抒发丝丝幽怀。乘凉的人家拿的抬的,纷纷回自家屋里去睡觉了,小巷顿时冷清了下来。 “阿明,我们换席子吧。”小洁一进房门,靠在阿明的身上道。 “好,你想急个套就急个套。”阿明搂抱着她的腰儿,迫不及待地在她的香脖子上吻着。 “看你这副猴样,长长一个夜头哩!” “我是干柴,你是烈火么。” 热得快很快将热水烧好了。小洁做事很是麻利,抹呀揩。席子换好后,阿明放下脚盆,放好了水。 “急个套洗?”小洁看着脚盆,似不习惯,羞得脸都血血红了。 “坐进去洗呀!”阿明嬉皮笑脸。 “那你到门口头去。” “我要帮你换清水的。” “那你先洗,我后洗。” “哈哈,入乡随俗,尝尝鸳鸯阁的美浴吧。” “那把电灯打乌,你转过脸去,不准偷看。” “好!好!不偷看,不偷看。” 小洁脱了衣,坐进脚盆去,生怕水溅出来,洗得很小心,可背脊打肥皂,冲清水有点难。阿明偷偷摸摸看她,早已心猿意马,再也抑制不住,剥了裤头,从后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狂吻起她的后颈来。 小洁吓了一跳,扭来扭去的想挣脱,阿明哪容她分说,夹抱得越来越紧,在她背脊胸前乱头吻。 冰雪再是个抵抗,也是无法抵挡太阳的温暖,点点融化成水。 “给小露也这样汏吗?”小洁已软得不能站立。 “嘿嘿!小洁,这样是不是很有情趣?”阿明轻挠着她的痒。 “阿明,有些事儿也真奇怪,两个人欢喜,不论在哪里,都一样。” “是呀!不欢喜,即便住总统套房,也没激情。” “你说要见异思迁的,那你搞过我后,会不会再去寻其他女人?” “小洁,那时你完全有可能做我的老婆,只是我选择错了。我真的是欢喜你,不仅仅是想玩弄玩弄你而已。” “那样的话,也许你我的生活轨迹就不一样了。” “是的,可冥冥中安排好的,也没办法。” “阿明,你摸得我好难受,好久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蕴蓄多年的情感,似山洪忽然间爆发出来。山洪从崇山峻岭里滚滚直下无垠的原野,荡涤着愁草怨木;狂风呼啸一阵猛过一阵,势如破竹,摧毁着世态炎凉、荣华富贵;大地在剧烈地颤抖,豺狼虎豹、蛇虫百脚瞬间逃匿得无影无踪。而在天际的那一边,花儿向着阳光欣欣地甜笑,鸟儿舒展着美丽的翅膀在脆脆地欢唱,蔚蓝色天空下的海洋翻腾着白玉般的浪花。惊雷闪电、疾风骤雨之后,大地复归于平静,此刻,一道彩虹横跨于天空,无比绚烂。 “小洁,不去跳早舞,多睡一会。” “我去洗棉被。” “战斗了一整夜,不急着洗。” “没关系,我先去买点早餐,你再睡一会。” 小洁就像是这家的主妇,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人沉浸在幸福之中,尤其在跳舞中所培养好的情愫带到夜深人静,更加激情四射,山崩地裂,直至烂醉如泥。 忽忽阿明又要去开车了,那天下午跳完舞,小洁去了趟羊坝头工行,回到家中,将装在信封里的5000块给阿明。 “小洁,你这是作啥?” “你先拿着用,该赔的就赔。还有,你在金彪那里挂帐三百多了,也去结结清。” “金彪那里我会去结的,赔钱工资上慢慢扣,不急。” “这钱对我来说九牛一毛,对你来说也许能救急。何况我要来,吃饭什么的,也要化销,我没有在男人面前付钱的习惯。” “小洁。。。。。。” “别说了。开车小心点,困了就睡一会儿。还记得那次在烟霞洞喝茶拜菩萨吗?我会默默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开车平平安安的。” 阿明目送小洁打的走后,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呆呆地站了许久。当回到楼上,看着洁净明亮的房间,想再要有个家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是,小洁有老公。 可恨的第三者! 晚上11点一过,他要么到湖滨路的青藤、蓝宝茶室门口,要么到保俶路寻梦园门口,排队候客,这两个地方是当时夜杭州最热闹的。这一天,没有月亮和星星,似要下雨的样子,他在寻梦园外接了一节生意去三墩镇,便飞快地跑。 现在的古墩路在那时还是一条郊区老路,两旁田野农舍,杂草丛生,没有一盏路灯,路上墨册铁黑。阿明打着远光灯以80码的速度跑到今萍水西街口,一团黑影突然擦着右侧反光镜飞速而过。他根本没想到也没看到,半夜三更居然有轻骑3逆向行驶,倘若稍偏一点,那人不被撞死,也要重伤。他想起老三枫桥出的事故,赔了好几万,顿时冷汗淋漓。 “幸亏菩萨保佑!幸亏菩萨保佑!”他一直喃喃自语到了三墩镇上,庆幸着没出车祸。 回车的时候,他不敢往这条吓人的老路上走了,从祥符桥再走莫干山路。到了汽车北站,有不少长途夜车到站,他便停下来候客。 “师父,长命村去不去?”有一个人背着包儿,敲了一下门。 “长命村在哪儿?”阿明不认识那地方。 “就在良渚前头一点。”那人说。 阿明良渚跑过,想想也不远,再说乘客一个人,他也不怕,就叫他上车。开出一百多米,他才发现坐在副座的那人筒着一张报纸,双手拿着按放在双腿上。那筒纸一尺左右长,里面极像裹着一把尖刀,他的心马上拎到了喉咙口。 二平前几天一节生意去九溪,开到闸口,眇见乘客袖管里一亮,是把尖刀,突然刹车,跳出车门就跑,边跑边用手机打110。那乘客见势不妙,仓皇跳下车,翻上路边的围墙逃了。阿明一想到此事,冷汗透背。 他想不做了,但半夜里做一节生意难,有点舍不得,开出祥符桥,路上也没出租车,叫那人如何回去,便拼死吃河豚。他左手偷偷摸了摸座位下,尖刀在。他一边警惕着右边的动静,一边硬着头皮开。 过了良渚,下了104国道,便进入了村路。那村路比彭埠建华村还要可怕十倍,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更没有路灯,路儿起起伏伏曲曲折折坑坑洼洼的,忽尔有黑黑糊糊的池塘,忽尔有错错落落的坟墓,两边长满了茂茂密密的毛竹,风儿吹着沙沙作响像是鬼在哭,狼在嚎。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卜突卜突跳,也感觉到踩油门的那只脚儿在瑟瑟地抖,手掌心冒出了汗粘乎乎的,而屁股底下也已湿答答了。 颠颠簸簸开的一公里多,一股猪粪臭迎面扑来,在一处亮着红黑黑小灯的猪舍前,那人叫停了车。计价器23块,那人拿出两张拾块、一张伍块的纸帀。 “师父,谢了,刚才叫了两辆车,都不肯跑。2块零头不用找了,回去认不认得路?” “认得。” 阿明也不客气了,收了钱儿没找零钱,便原路返回。他吃过建华村迷路的苦头,长记性了,进去的时候就死记着左转右转十字路口向左转三叉路口向右转丁字路口直着开,转上104国道,他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快中午边,他一觉醒来,想着昨夜的事,心生戚戚,又担心万一出事公司收回房子去,便提笔疾书。略云:车祸常常发生,抢劫杀人时有所闻,倘我有个三长两短,缸儿巷1号203室遗给女儿。 他跑去劳动路红门局,将遗书交给了老大阿贤保管。 【注释】 1手挢挢:杭州话,两人的手臂互挽之意。 2贼绿绿:杭州话,很亮之意。 3轻骑:杭州人对轻便摩托车的叫法。 第185章 226. 刚柔 小洁温顺如绵羊,阿琴凶猛似母虎,各有所长,各有其趣,相得益彰,都叫阿明神魂颠倒,少一不可。 阿琴已半个多月未有电话来了,阿明甚是记挂。这天他实在按捺不住想她,便试着打她手机,连打了好几次,回复都是已停机。 “难道出事儿了?”阿明马上闪出了这一想法。 他连续三夜到采荷她家下面去张望,都没亮着灯儿,看来确实东窗事发了。 小洁不跳早舞了,下午几乎陪阿明在前进里跳舞,跳好后,到金彪店里吃一点,阿明去开车,她有时回家去,有时就在楼上等他半夜里回来恩爱。 这一天,他在湖墅南路的花中城饭店接了一节生意去文一西路的湖畔花园,乘客是一男一女,都醉醺醺的。他们下车后,阿明开着车,只闻得有一股梆梆交的臭气,便靠边停车,下车来检查。他奶奶的,后座的门边儿吐了一大摊黑乎乎的烂屎。他恶狠狠地骂,正骂着,忽然瞥见自家座位边儿上有一点亮雪雪1的东西,便伸进手儿去一摸,原来是只摩托罗拉移盖式的手机。 “发了!发了!” “富人救救穷人!富人救救穷人!” 阿明捡了一票,高兴煞了,口中念念有词。这手机接客时,他看见那个男人在打,这显然是他掉下的,乱吐可恶,这掉落手机便是现世报。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来看你。。。。。。” 那手机唱着《飘洋过海来看你》歌儿响了起来,阿明生怕他们回转来寻,立即关了机,爬上车子逃得个快。洗车店洗完车,他坐在车里摩挲起手机来,爱不释手。一个礼拜前,小洁给他买了两件休闲衫、两条西裤,也说给他买只手机,以便于联系,他坚决不要她买。 “嗨!我阿明有手机了!” 他正自语着,有两男一女来敲门,问绍兴去不去。他问绍兴具体地方,他们说进城的圆盘儿处。他要120块,高速通行费他们出。他们说80块,他要100块。 杭甬高速到绍兴,差不多一个钟头。乘客下车后,他想省30元过路费,便走104国道经柯桥、钱清、萧山回杭。那晓得开过钱清,路儿在修,大路不通,他七绕八绕绕到了一条小道上,且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摸不清方向了,想找人问路,快半夜里了,哪里见得着一个鬼影儿。 他凭感觉开着,忽然轮胎刺溜一声,马上瘪了。那地方没路灯,黑是黑得了吓死人,风声呼啦啦的,树蓬里、杂草间嚓啦悉索响,好像有狼什么的要窜出来,更叫人心里发怵。他还没换过轮胎,一颗螺丝滑牙了,无论如何弄不出来,这一下急得他更是满头大汗了。 他一点没办法了,忽然想到了手机,便开了机,打电话给胡老板。 “胡老板,车子轮胎破了,螺丝滑牙了,弄不下来,急个套办?”阿明抹着汗儿。 “你在哪里?我叫修理工来。”胡老板在打麻将。 “我接了趟绍兴的生意,没走高速回来,从下面走,这地方我也弄不灵清是哪里?” “那只有你自家想办法了。” “这里墨墨黑的,车子、人儿都没有。” “那你只有瘪胎开到有修车的地方去,但钢圈肯定搞坏了,调一只200块,那要你拿出的。” 阿明想哭都哭不出来了,马上关了机,就瘪胎慢慢交开。也不知道开到什个省道上了,总算看到了路牌,前头是萧山衙前。他庆幸没开错方向,就去镇上找了家修车店,换了轮胎。 那时夏利车的轮胎是有内胎的,补一补也只要10块钱,这一下钢圈扭歪变形就报废了,要赔200元,他肉痛得要死。 “祸福相倚,祸福相倚。” 他一路嘟哝着,也没劲道做生意了,回到缸儿巷喝起夜老酒来。 “阿明,你捡了只手机,这型号要两千多喽!”金彪拿了手机去看。 “本来蛮蛮开心的,一只轮胎开破了要赔200块,又要白做两三天。”阿明觉得美中不足。 “那你明天去弄张蕊片,Вp机也可以不用了,30块卖给我,我给儿子用,急个套?” “好吧,等我手机开通了,Вp机你就拿去,挂帐高头扣掉就是。” 阿明开始用手机了,也学会了发信息,于是一空下来,就发几条温馨的信息给小洁。两人你来我往,都是些想呀念的,夹带着打情骂俏,倒也开心。 只是阿琴的手机依然打不通,阿明好生想念,想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总是难以安眠。这一天他休息,向小洁说了个假话,说大人家中有事,下午不去前进跳舞了,便坐27路车去龙井。 是个多云的天气,一过茅家埠,上龙井的山坡,满目就是竹林了,青青翠翠的漫山遍坡。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来,照在叶儿上,闪着斑斑点点的晶光,阿明恍恍惚惚觉得就像是阿琴在浴室里谛视他的脉脉深情的目光。山风吹着竹枝儿摇来摇去的,也像是阿琴在朝他扭身摆头,而此刻的虫鸣蝉噪声,仿佛是她疯狂忘我的纵情之声。远处的坡坳里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着梯级的茶丛和农舍,太阳隐入到云层里去了,那朦胧的优美更像阿琴玉体横陈的样子。 汽车到了龙井,阿明揉了揉惺忪的眼儿,下了车。他在阿琴的店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踏进门槛去。 这是阿明第三次到她店里了,那个女营业员已认得他,叫他坐,要给他泡茶。阿明说不用泡茶,并假说从翁家山小兄弟家下来等27路车,顺便进来看看阿琴。 “阿琴进去了,快一个月了!”营业员说。 “进去了?进到哪里去了?”阿明虽有预感,仍然惊讶。 “戒毒所呀!” “她吸毒?” “她男朋友吸毒,把她带坏了。” “被公安抓进去的?” “她男朋友先被抓进去,她接着也进去了。” “在哪座戒毒所?” “好像在良渚。” “知不知道要多少时间?” “大概3到6个月,也可能1年。” “唉!好端端的人不做,偏要去吸毒。” “他们有钱,吸得起呀!像我们打工的,一染上毒瘾,那就完蛋了!” 阿明与那营业员聊了一会儿,便告别出来。他既为阿琴吸毒而痛心,又为她被强制戒毒而高兴。他想找个日子去戒毒所探看她,但转念一想不妥,万一她与那个男人一起出来被探视,这岂不是自露马脚? 时候还早,他便下坡去,到了龙井村里被乾隆皇帝所封的十八棵茶树那里看了一看。清澈的潺湲的山溪边,一排枪农房,家家开着茶馆。两边的坡头上,高高低低整整齐齐都是茶树,郁郁葱葱的很是悦目,鸟声清清脆脆的,也很是动听。 “。。。。。。过去未来都像一场梦境,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未知的旋律又响起,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手机上,王杰《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的歌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小洁打来的。 “阿明,你回来了没有?” “快了,再半个小时就到家。” “那我过来了。” “好的。” 莫负春光,抓住情,痛快爱。小洁的老公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回国了,这几天他俩都在抓紧玩乐。 阿明回到家,快5钟了,小洁刚搞好房间卫生,看着电视在等他。他对下午的事乱说一通,便和她下楼吃饭去。刚要出门,小洁忽然又回到楼上去了,阿明以为她去拿包儿什么的,就独自走进店里。点好了菜,他等等她还不下来,觉得奇怪,便上楼去。 “小洁,你在作啥?”阿明进屋,看小洁站在窗前,掀开一点帘子在朝楼下望,有点吃惊。 “阿明,你过来看。”小洁朝阿明招招手。 “看啥西?” “你看,桥边那辆黑色的奥迪。” “怎么啦?” “好像是我老公的专车。” “哦?莫非。。。。。。会不会是在盯梢?” “可能是。阿明,你用不着慌,等车子开走了,我们再下去吃。” 晚霞越来越暗淡下去了,那辆奥迪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明觉得不对头,便同小洁说,把菜拿上来吃了再说,小洁点点头。两人也没心思好好吃了,边吃边在窗口望。天渐渐黑了,那车子还在。 “小洁,我下去看看,或许那车子里没有人。”阿明要去跳舞,心里焦急起来。 “好吧。”小洁也急了。 阿明叼上烟儿,装成散步的样子,荡发荡发往水漾桥头走。走近那辆奥迪,他一看,有人仰靠在座椅上玩手机,便记住了车牌号码,绕了一圈回到了楼上。他告诉小洁车里有人,是个四十光景的留着小反包发型的男人,并告诉了她车牌号码。 “是不是的?” “是的。” “小洁,那看来我们的事儿你老公有数了。” “那也不一定。” “不一定?这已明当当2了,为啥还不一定?” “那男人追了我好多年了,想与我做情人,我老公***什么的事儿都是他告诉我的。但我在遇见你之前,根本没想过要与男人偷情。” “难道他对你不死心?还是另有企图?” “不管他,我们走!” “小洁,这样走不行,事儿马上黄出来了。美琴还在,你与她一起去,我迟点儿过来。” “这样也好。” “小洁,万一出事儿,你就说在小姐妹家,只要现场不捉住,就没关系的。” 阿明叫美琴与小洁先去,他就坐在金彪门口看那车动静。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那车动了,开了过来,在巷口稍停了一下,便无踪影了。 “阿明,车子走了没有?”小洁一见阿明,就问。 “走了,看来在我家过夜不行了。”阿明忧心忡忡。 “我家也去不来,桂花城大门口有保安的,生人晚了进去要问,再说路也远,不方便。柳莺苑熟人多,马上就会传到我老公耳朵里的。现在严打高头,查房肯定紧,外面开房太不安全。阿明,我们小心点,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是不怕的,就怕你家里弄出事来。” 正说着,小洁的手机响了,她一看号码,便走到楼下去,阿明紧跟了下去。 “谁打来的?” “那个驾驶员。” “小洁,不论怎样,不能承认此事。” 小洁接听起电话:“你好,有事吗?。。。。。。你跟踪好几天了?你有病呀!。。。。。。我在小姐妹家,我跳跳舞。。。。。。我的事用得着你管吗?你想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要十万?。。。。。。哈,你那根经儿搭牢了?。。。。。。想敲诈吗?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你就去告诉我老公。。。。。。好呀!你马上去告诉,我等你。。。。。。白日做梦!一分不会给!。。。。。。你再敲诈,我就报警!。。。。。。” 小洁按了电话,这时的她,几乎没有慌张的神色,这令阿明很高兴。人在面临危机时,需要坚强面对,而不是逃避。小洁在他面前十分温柔,百依百顺,像只被驯服的母狮,此刻,她却十分坚强,几乎是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样子。没有什么再可以对她不放心了——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值得阿明去喜欢。 慢四步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那漆黑一团并不能遮挡两情相悦的熹微,绵绵情语更是催燃着寒夜里的熊熊篝火。 “阿明,我是前世欠你的,除出不离婚,我什么也不怕。”小洁依偎在阿明的怀里。 “我知道,在贵族学校里受教育的孩子不能少了父亲或母亲。”阿明抚摸着她的脸。 “是的,孩子是无辜的。不然,同学嘲笑她,冷眼她,心理会扭曲。” “不过,你对有没有文化似乎无所谓。” “真因为我那时光没好好读书,所以让女儿来替我读。而且,这社会继续这样快速发展下去,没文化就没前途,可能只有像我从前那样去摆摆地摊儿了。” “小洁,那个男人如果对你纠缠不休,你急个套办?” “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付他的!” 【注释】 1亮雪雪:杭州话,有些像雪一样的亮光。 2明当当:杭州话,明明白白、明确之意。 第186章 228. 乌龟 钞票身外物,欢乐最人生。 阿明和小洁车震震出味道来了,乐而忘夜长。 小洁一人时,到了子夜,便发信息,阿明开着车儿带着她四处兜风,到了西湖边儿、巷头巷脑僻静无人处,就停下车儿,震个天翻地覆。 送小洁回家后,往往后半夜二三点了,阿明也没劲道再做生意,便开回缸儿巷去,要么打老k,要么聊海天,到了天亮,再去交班。 已是深秋季节了,梧桐树叶儿黄了,枯萎着飘落下来,在地上铺成一片凄凉的金黄。这天一接班,一节生意到城站火车站,紧接着一节生意到涌金门,阿明便在西湖大道上开。 “啪。。。。。哒。。。。。。” 挡风玻璃瞬间碎了,一块尖尖的石头擦耳而过,阿明吓了一大跳,马上靠边停车。原来西湖大道刚建好,不知怎么的,好端端的隔离花坛边的路面又掘开了,烂泥碎石堆得了一屎八脚,汽车轮子压过,石子乱飞起来,他便遭了殃。 他暗叫出门不利,傍着瘌痢,无奈慢慢交开回定安路老马修理店去。一番通话,胡老板的意思门板饭就免了,换玻璃的380块一人一半。 阿明心里不爽,也只能自认晦气。这正是跳舞的时间,于是便到手帕厂去解恼。定富、青皮甘蔗见了他,问他怎么这样早回来了,他把飞来横祸说了。 跳完舞儿出来,刚走出后市街到了西湖大道上,小洁老公的奥迪车便拦在了前头,从车里跳出三个彪形大汉来,横着眉毛,竖着眼睛,一副凶巴鬼儿相。一个戴着眼镜身穿西装样子斯文的人从副座上出来,走到阿明面前。 “我是小洁老公,想和你谈一谈。”他拿出精致的烟盒,打开盖子,伸出手来,要阿明自己拿,阿明不拿,他便拿出一支,在盒上笃了几笃,用一只精美的打火机点燃。 “谈啥西?”阿明拿出自家的扁三五,也点上烟。 “到边上谈。” “可以。” “你和我老婆每天下午跳舞?有时晚上?” “是的,我和任何女人都跳。” “跳好后还上你缸儿巷的家?” “你老婆的小姐妹就住在那里,男男女女我们偶尔也坐下来一起吃吃饭,喝喝酒,怎么啦?犯法了?” “你和我老婆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同女人都是跳舞关系呀!”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破坏了我们夫妻的感情?” “你这人很有趣,我跳舞而已,傍到了跳,跳好了散,你们夫妻感情关我屁事。” “她经常不回家,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笑话!杭州男人不是我一个,她回不回家那是她的事,与我有啥关系?” “我希望你不要与我老婆再来往,不然。。。。。。” “哈!怪事!舞厅不是我开的,腿儿不生在我脚上的,她要跳舞,我有办法吗?你今天叫了人来,是不是想打架,还是来威胁我?” “我请得起打手。” “好!你把打手都请来,我皱下眉头就是小狗!” 这时,美琴去叫了金彪来。他带着七八个赌伯伯操着家伙蹦了过来,还有阿三、阿建一帮人也跳完出来,围了上来。小洁老公一看苗头不对,跳上车就溜,大家又是拍车,又是踢车,大声叫骂。 回到金彪店里,阿明请客,大家喝起酒来。 金彪:“阿明,是小洁的老公?” 阿明:“是的。” 金彪:“好像是个大老板?” 阿明:“做丝绸生意的。” 定富:“这样一弄,看来小洁出不来跳舞了。” 青皮甘蔗:“那也不一定。会跳舞的人叫他们不跳舞,比死还要难过。” 美琴:“既然这样了,阿明,你就把他们那个家拆散算了,小洁这人不错的。” 阿明:“这事我也做不来主,要看小洁的态度的。” 金彪:“现在的家庭大多是表面看看的,散了一份人家是一份人家,欢喜弄的人就弄,弄不动了再说。” 青皮甘蔗:“我的意思还是要安安耽耽弄。阿明,小洁如果出不来,你也不要硬去叫她出来,她能出来一定会出来的,任其自然。” 定富:“唉!都是舞厅造的孽!” 金彪:“舞厅还算好的,是小老百姓搞搞的地方,夜总会里,还有会所,才是有钱儿人的天堂,是销金窟、迷魂馆。” 青皮甘蔗:“那是官老爷、土豪去去的地方,小老百姓哪里搞得起?” 定富:“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如此,风气如此。” 金彪:“老子多来多去多了两张茅纸1,少来少去少了两张钞票,有钱儿的话,也去搞她个十七八个美女。” 青皮甘蔗:“现在个社会,一想钱儿,一想美女,人人都成白眼狼、红眼鬼了。” 大家开无轨电车2,糊话说说,倒也开心,只是阿明心里头想着小洁会不会出事儿,心里头像有只小鼓儿在敲,越近半夜里,越心慌不定——这是平常他俩兜风、车震的时候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光景,小洁便来了电话。 “阿明,在睡觉?” “嗯。” “你昨天没开车?” “挡风玻璃破了,没开。你急个套晓得我没开车?” “我老公昨晩十一点半光景喝得醉醺醺回来,说到手帕厂来寻你过了。” “他急个套说?” “他说你承认了我同你的关系,保证今后不再同我来往了,是这样的吗?” “你急个套回答他?” “我懒得理他,一句话也没说。” “小洁,你老公很阴险狡诈,我根本没承认,也没保证,只是说傍到跳跳舞而已,你小姐妹住在缸儿巷,有时男男女女坐下来喝喝夜老酒不犯法,你千万不要被他噱出来。” “阿明,你放心,我对他很了解,不会上他的当的。” “你老公叫了三个人来想吓我,我光棍儿一条,何况在我的家门口,我还会怕他们吗?” “阿明,这几天我不方便,他又在寻事儿,就不出来了,出来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你自家注意点就是。”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洁,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万一有事,一个对一个,平过;一个对两个,赚了。” “阿明,这种事你千万做不得!” “有啥个做不得,他人要我死,难道我就去死?” “阿明,我会天天想你的!” “小洁,我每时每刻都会想你的!” 挡风玻璃被飞石击碎,阿明空头白佬要赔160块,很是有气,下午去前进跳舞前,特地到出事的地方去看。十几个农民工正在将隔离花坛旁一尺见方的水泥石块挖起来,不少石块已被撬破了。 “师父,马路刚刚造好,一个月也没到,这么好的方石块为啥要掘起来?”阿明不解,问一个年纪稍大的农民工。 “要调一批。”农民工道。 “是不是调这一批?”阿明指着马路边上堆叠着的石块问。 “是的。”农民工点点头。 “那不是差不多的吗?”阿明有点奇怪。 “是差不多的。”农民工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浪费吗?”阿明有点气。 “唉!领导叫我们换就换。年轻人,有些事你不懂。”农民工接过阿明给他的烟。 “什么事不懂?”阿明给他点烟。 “这一换,成百上千块的,卖石材的就发了,包工头接了工程也有钞票挣了,我们闲着有活儿做了,是不是?你再想想看,还有大好处被谁捞去了?”农民工也生气。 “哦,我懂了,是造这条马路的头儿借着这维修的名头,损公肥私。”阿明才算搞懂。 到了前进里,阿明还在想做头儿生财的窍门,也许这些头儿通过材料釆购、工程发包就捞得盆满钵满了,再想想自家开出租车,一脚不去,一钱不来,辛么辛苦煞,钞票么毛毛雨,于是就想不去扫马路了,而是去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接有扣儿拿的生意,也就是把来杭的游客介绍到有回扣好拿的饭店、宾馆去住宿,这样既轻松,钱又多。 “阿明,今天小洁急个套不来跳舞?”二平问。 “这几天她家里头有点事体,走不出来。”阿明道。 “你昨天挡风玻璃被飞起来的石头打碎了,又要赔钞票了?” “真当冤枉鬼叫!刚刚我去过出事体的西湖大道,蛮蛮好的方石块儿要调换差不多的新石块,是不是多此一举,害得我赔钞票。” “是呀!好多人都在议论那无缘不故调石块了,肯定里头有肥水儿捞。” “刚才我问了农民工,这里头猫腻多呀!”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捞不捞,傻瓜呆В。大官儿吃肉儿,小官儿吸骨髓,小老百姓啃骨头。这世道都靠卖地,炒房子发财了!” “富的富煞,穷的穷煞。唉,社会七改八改改成这样子,没办法!” “阿明,昨天我开过文三路和湖墅南路口,亮光一闪,我下车去看,发现樟树里头装着探头,闯红灯被拍了,看来也要扣分罚款了。听说不少路口装了,红灯闯不来了,你开车要注意,免得白做。” “车祸太多,这样做倒是好的。” “可是也不能偷偷摸摸做呀!现在做事都贼头狗脑了,不像过去光明大方了。” 接下来的日子,阿明就往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跑。候客的时候,就与的哥交谈,了解火车、汽车到站的班次和有回扣拿的饭店、宾馆。外地乘客一上车,要住宿的就花言巧语地噱他们去,也拿到几次100块到150块不等的回扣。 阿明燥搁了近一个礼拜,这天晚上,小洁的电话终于来了,说他老公下午去重庆出差了,12点清波桥头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甚是兴奋,12点不到就去等了。 这是个雾蒙蒙的天,风儿冷飕飕的。小洁很准时,上了阿明的车。两人激动地各说“很想你”后,阿明便朝长桥方向开。开出百把米,他从反光镜中发现有一辆小车跟了上来,那车打着远光灯,看不清车号。 “小洁,不对,好像有车在跟踪。” “跟踪?不会吧。” “你看后头有辆车,很可疑。” “确实。” “要不我开慢一点,或停下来,一试就知道了。” “不要停,正常朝西山后马路开,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发觉了。” “为啥?” “去试他们,他们就知道我们心中有鬼了,如果他们一直跟着,就开到桂花城去。” “为啥开到桂花城去?” “确实是跟踪的话,这样我也说得清,就说有急事打的去桂花城拿东西什么的。” “你老公会不会假出差,想捉奸?” “有可能。” 小洁紧紧地按着阿明拷排档的手,十分镇静,反倒是阿明的一颗心儿卜突卜突地跳,额头上、鼻头上冒出点点汗珠儿来。 车子开出西山后马路,从玉泉穿出到天目山路,那辆车不变灯光一直跟在后面,跟踪已是确信无疑。 “阿明,不用紧张,其实,我老公既聪明,又笨。” “这话怎么说?” “他想抓牢我的把柄,在亲朋好友面前把责任全推在我身上,或许离婚也想多分到财产,或要走女儿。可是,这样的跟踪也太幼稚了,半夜里又没其它车,太容易被发现了。等一下到了桂花城门口,我下车走进去没多少路,你就开走,我会联系你的。” “好的。小洁,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多小心点,因为你不想离婚。虽然我很想你离婚,但考虑到你女儿的幸福,我也不强求你。” “阿明,我现在的心里,除出女儿,就是你了,可是有些事儿也是没办法的。” “这我知道。” “你等一下回去慢慢开,小心点。” “我有数。” 桂花城到了,小洁下车进了大门去。阿明的视线没离开过那辆车,它在离开百米外的路边关灭了灯。他开回去,眼儿一眇,没错,就是那辆奥迪。 “哈哈!你有钱是不是?包二n、养小蜜,欺侮小洁,我阿明今天也叫你尝尝做乌龟的滋味!哈哈!一只大乌龟!大乌龟!” 阿明的嘴角荡开了轻蔑,一股从未有过的给他人戴上绿帽子的喜悦感洋溢于心头。曾经他被他人戴上了绿帽子,屈辱感无以形容,如今总算真正地报了一箭之仇。 “滴。。。。。。滴。。。。。。” 小洁的信息来了。——“亲爱的,你没事吧。”——“宝贝,我没事。跟踪的是你老公的车。”——“我看见的,停在后头。”——“你老公狡猾狡猾地。”——“亲爱的,我好想你!”——“宝贝,我也好想你!”。。。。。。 【注释】 1茅纸:杭州话,上茅坑用的纸,即草纸、卫生纸。 2开无轨电车:乱说、说到哪里是哪里之意。 第187章 229. 伤祭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日子,2000年新世纪在滴滴答答的指针声中近了起来——阿明马上就要虚岁41了。 他很开心,这一天出租车生意好得一塌糊涂,12点不到,就350块做好了。 只是没能与心爱的小洁或在茶楼或在舞厅共度这样的良宵,阿明不免有点儿失落。之前小洁用信息告诉他,她要同老公一起陪女儿去净慈寺撞钟,所以也只能独自忍受孤独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晩,月儿缺了一片不甚圆,但皎亮亮的挂在灿烂的星空里,那样子仿佛是美女一只手托着香腮儿,恬美地凝望着尘世间的纷纷攘攘。风儿不甚大却有些刺骨,吹动着运河边儿的草木。这些草木的索索声响和着河水拍岸的哗哗,如同是一曲永恒的小夜曲,舒缓而又高雅。红太阳广场灯火辉煌,无数灯笼挂在樟树上、大厦门口,红红的甚是喜庆。多彩的大气球在夜空里飘来荡去,似在欢欣地翘望着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到来。帅男亮妹们手挽着手儿从杭州剧院里散场出来,洋溢着欢笑。 “师父,去净慈。”一男一女上了车来,男的对阿明说。 “我刚从那边过来,车多人多得一塌糊涂,车子都像乌龟一样趴在那里,去不了。”阿明不想去凑热闹。 “师父,开到哪里算哪里,加你五块钱。”小伙子有钱。 “那好。”阿明高兴。 车子从南山路跑,刚跑过万松岭路口,阿明一看前头长桥那里堵着,赶紧叫他们下车,立马调头。只一时间里,万松岭路口也堵了起来,他庆幸一把方向调得快,不然,就被堵上了。他回开没几十米,那辆被堵着的熟悉的奥迪便入了眼帘,一眇,驾驶员不是原先那个,小洁和女儿坐在后座,她老公坐在副座。如果直着过去,就迎面了,他一看万松岭路空,便一个急右转,往岭上走了。 到了他与她车震的地方,阿明停下车来,出了车门点燃一支烟。这时新世纪就快到了,他要好好地听听南屏晚钟。 那时雷峰塔还未重建,从万松岭上往净慈寺方向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长桥一带满是小车的灯光,像一条彩龙似的蜿蜿蜒蜒,比天上的银河更加缤纷好看。黑糊糊岭坡下的小村庄亮着不少好似在眨眼的小灯儿,也许农家正喝着酒儿等待着那一秒的到来。岭风比在城里大多了,松涛一阵又一阵贯入耳中,有时绵绵的,有时切切的,仿佛是海浪在向沙滩倾诉情怀。黄乎乎的泥地上,满目是元宝树、马尾松的落叶和枝条,层层叠叠的,这些叶呀枝的有点儿潮湿,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射着晶亮亮的光儿。朝着钱塘江的那个方向看,飘缈些轻纱般的薄雾,这雾儿绕着坡峦,缠着松林,恬静的样子宛若琼姬瑶女在舞袖夜游。 在这条岭上,阿明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尤其与杨梅的吻与阿雪的抱,历历在目。可是,这些往事又如烟似雾,渐渐飘入记忆的深邃里去了,凄怆而又哀痛。 “咣。。。。。。咣。。。。。。咣。。。。。。” 新世纪的钟声响起来了,从湖面传过来,从岭坡传过去,回荡在星空明月里,那么地洪亮,那么地悠扬。阿明静静地听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弟弟夭折时也听到这个钟声。钟声丝毫没有变,而人变得快要老了,一颗纯美快乐的心也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得郁抑而黑暗了。他痛恨自己越来越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又为玩世不恭而与女人玩乐而沾沾自喜。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默念着诗儿,回到车上,再一次数起营业款来,猜想着其他的哥会交290块还是300块门板饭。他决定自家交290块,于是将新一点儿的钞票拿出来,作为蜡头儿藏入叧外一只袋儿里。 这一天直做到天亮,有560多块。 “哈!天天新世纪,我阿明就发了!”回家的路上,他一路嘀咕。 隔了一天,小洁下午到手帕厂来跳舞了。两人有些日子没在一起跳舞了,好生亲热,跳的时候,两只手儿捏握得紧紧的,似要把对方捏握得骨头碎烂了才肯罢休。 “小洁,你老公盯得你这么牢,你还敢出来跳舞?” “他出差见二奶去了。” “哦?会不会又是假出差?” “这次应该不会。阿明,那次被他一跟踪,害得我们半夜里都不敢见面了,是不是?” “你说半夜里打的只能一次,第二次再被你老公看到,那就绝对有问题了,你没做错,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那天夜里你在万松岭路口调头我看见的。” “我也看见你们的,所以马上右转弯上万松岭去了,省得面对面看到难堪。那个驾驶员好像换了一个?” “是的。我在我老公面前旁敲侧击他有二奶,说是有人告诉我的,他就把那个驾驶员开刷了。阿明,我跟你说一件实事,你不要怪我。” “什个事?” “我与你时间不长了。” “不长了?为啥?” “我老公已在送钱托人,包括他家父母亲,全部移民到加拿大去。” “移民?” “是的。” “是不是为了你不同我来往?” “也有这个因素,还有女儿教育的因素,还有。。。。。。” “还有什么?” “反贪反腐风声很紧。” “外逃?” “与其死在牢中,不如去国外。阿明,为了女儿,我也只能随着去。现在我们正在准备把房子卖掉,什么时候办好了就走。我老公关系多,路道广,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了。” “小洁。。。。。。” “阿明,不要跟任何人说。” “你放心,不会的。” “我在想,下午、晚上可能不安全,这段时间上午来陪你,下午你就暂时不要跳舞了,好好睡觉,以便晩上开车。” “好,那你就上午来我家。” 不要谈什么分离,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不要说愿不愿意,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 黑舞的舞曲改编自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两人脸儿贴着脸儿,更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倾吐着流水易逝、春日苦短的缠绵。 “阿明,许多事儿都是命中注定好的,我走后,你也表太难过,再找个好的伴伴老。” “小洁,你以为买青菜萝卜呀!好的早就被人挑光了,就像这舞厅里的货色,剩下来的单吊,要么凹脸塌鼻头,要么十三点兮兮的,还有好货吗?” “不说你人文气,耐看,有文化,就凭你的舞,带起来轻轻松松,舒舒服服,也有女人要跟牢你的。” “你以为我是垃圾回收站呀,随便什个女人都要?” “阿明,你有女人缘,我保佑你能得到一个你中意的女人。” “唉!小洁,我满怀希望,想与你成个家,白头偕老,倒头来又是一场空欢喜呀!” “也是的,我仿佛也像做了一场梦。不过,这梦很美,很甜蜜,不管在天涯海角,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飘飘扬扬下起雪儿来了,瓦面上、花坛里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路面由于车辆的通行,湿漉漉的,雪一下来,便融化了。 菜场有人来通知他,去开买断工龄的会。 这一天,在光复路一处临时的办公室里,挤满了职工,骂声不绝。 “妈勒个В,就这样一脚把我们踢到社会上去了!” “工作都找不到,养老保险自家如何交得出?” “有的工厂、单位买断工龄,一年有三、四千补偿,菜场为啥只有这么一点儿?” “。。。。。。” 金经理宣布了按商业局文件规定的买断方案,像阿明50岁以下的男性职工按工龄每年1100元,阿明78年参加工作,即22年,能拿到买断金25000元左右,然后也可以去社区领取24个月的失业金。这每月三四百块的失业金自家交掉养老保险和女儿生活费后,所剩无几了。 阿明有了钱儿,好了伤疤忘了疼,便将20000块又投入到股市中去了,希冀咸鱼翻身。然而他白天忙于跳舞或睡觉,看不住行情,便又套了进去。这次不等着钱用,就由它套着,他想总有一天会翻身的。 小洁隔三岔五早上来缸儿巷与阿明偷偷相会,自然是说不尽的恩爱,道不完的缠绵。激情四射之后,她就搞搞卫生,洗洗衣服烧烧水,中饭在金彪店里吃完后就走了,让阿明好好睡觉。 过完春节,吴山广场二期拆迁开始了,劳动路口的住家全部安排到大关南苑去。那时大关一带还很偏僻,有不少农家。这天阿明给大人搬家到南六苑,在抬大橱上楼时,或许性活过多,或许开车太累,楼梯上脚儿一扭,腰肌劳损便复发了,足足在大人家躺了十天。 这家一搬也好,当年72岁和71岁的阿爸锡顺、姆妈莲子终于停止了卖豆腐,可以安度晚年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俩不那么争争吵吵了,莲子没日没夜到小区的棋牌室跟老太婆老头儿打麻将,玩得甚开心,而锡顺则买菜烧饭看报纸。 “笃。。。。。。笃。。。。。。笃。。。。。。” 这一天下午三点半光景,阿明上午与小洁干活干累了,还在呼呼大睡,响起了敲门声。小洁是有房门钥匙的,显然不是她,他便揉着眼儿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却是小燕。 “啊!小燕,是你呀!快进来坐,进来坐。” “家里这么干净,有老婆了?” “嘿嘿,姘姘,姘姘。” “你的传呼是不是停机了?” “是的,我鸟枪换炮用手机了。” “我去手帕厂找你没找到,就到你家来了,一问金彪,才知道你晚上开出租车,白天睡觉。” “是的,这段时间除出休息天,很少跳舞了。小燕,你阿爸姆妈好吗?” “阿爸走了,姆妈还好。阿明,我来找你,是冬萍的事。” “冬萍的事?她怎么了?” “她儿子昨天半夜里走了,尸体直接拉到龙驹坞火葬场去了。” “啊?那我马上同老板请个假,去看冬萍!” 阿明打通了胡老板的电话,请好了假,然后封了一只2001块白纸包儿,与小燕打上的士,直奔定海村。 “小燕,冬萍怎么会住在定海村?” “她为了给儿子治病,把房子卖了,现在租房子住。” “冬萍真可怜。” “是的,够可怜的。” “她还是一个人?” “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找对象,管儿子都来不及。” “那倒也是。那你跟你的那个呢?” “我们在景芳开了家过桥米线店,两人不死不活过着。” 他俩在杭海路上见着花圈店,叫停了出租车,一人买了一只花圈。小燕知道冬萍儿子的名字,阿明便写了挽条。 定海村都是一排排的两层楼的老砖房,如果要来形容它,就是脏、乱、差。冬萍租的是二楼朝北的一个10多平方的屋子,卧室里除出一张三尺床、一只床头柜和一只简易的用塑料布做成的衣橱,就没其它什么东西了。客堂里仅能放一张小方桌,有个小厨房和厕所间。 冬萍正在堂前与几个邻居说着话,见了阿明、小燕来,眼泪便直淌了下来。 四五只花圈摆在门旁,冬萍前夫的父母坐在那里。她儿子的遗照放在靠着墙头的小方桌中间,桌上有些糕点、水果,燃着烛香。 阿明和小燕上过香后,冬萍泡了两杯茶,叫他俩房间里坐,然后自己抹着眼泪水也坐在了床沿上。 阿明:“冬萍,你尽心尽力了,节哀顺变。” 小燕:“生病也是没办法的。冬萍,你表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冬萍:“儿子走,宁愿我走。” 阿明:“生病生在谁身上,都没数,既然他已走了,你也表太难过了。” 阿明和小燕嘎劝唧劝1,冬萍才抑制住了抽泣。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在楼下的小店里吃便饭。 小燕:“冬萍,等事儿办好后,你打算到我店里来做,还是另外去找工作?” 冬萍:“做五七2完后,我就回四川南充老家去。” 阿明:“冬萍,你回乡下作啥去?” 冬萍:“大人年纪大了,衣食住行不便,我要回去照顾。” 【注释】 1嘎劝唧劝:杭州话,这样劝说、那样劝说之意。 2做五七:杭州人习俗,人死后有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的祭奠,在5x7=35这一天,传是亡魂回家与亲人的告别日,要燃烛烧香、摆祭品接灵。 第188章 竹海情 231. 练车 一径万竿绿参天,几曲山溪咽细泉。 杭州城西钱塘江边、五云山南麓,有一山坞,名云栖,传五云山上的五彩祥云常聚坞中不散,故而得名。其地遍植毛竹,老竹新篁,或粗或细,漫山遍野,青青翠翠。小径曲折深邃,影缕碎金,绿影婆娑,清风掠面,遍体绿染,伴有潺潺流水,虫鸣鸟啾,每到夏天,避暑纳凉的人接踵而至,乐而忘返。竹坞深处,寺庙古木,小桥憩亭,四周山高岗横,云雾缭绕,一派怡人之景。《西湖志》云:“每至中宵,梵呗之声不绝,朝鱼暮鼓,与天籁相应答,游人至此,豁然心开。”小子有一首《云栖竹径》,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江边一坞翠,山下万竿青。 鸟啭修竹月,泉潺古寺风。 氤氲栖径渺,凉意净心生。 秀色人迷醉,结庵日望峰。 小洁走了,走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去了,也许一段情也只能通过明月来寄托了,而有可能与之结合的冬萍,也远到四川南充乡下去了。望眼两茫茫,然而,生活还得继续,阿明在竭力寻找适合他的另一半。可是,他既无权钱,也无俊貌,茫茫人海中美女纷纷擦肩而过,而舞厅里的女人几乎是玩玩的,真心实意没几个,即便有,也轮不到他这个麻袋佬。有钱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摆平一切,阿明少来少去恰恰少的是钱儿,自然有姘头好轧,也算是他的艳福了。正是: 尘世无心名与利,山林深处寻芳菲。 231.练车 夏利出租车五年营运时间到了,都要更新成普通桑塔纳和富康车,以提升城市的品味。阿明换了辆红色的普桑,一开,那要比夏利舒服多了。胡老板开始搞承包了,即夜班的哥每天交出110元,不再每月发工资了。乘客计价从原先的每4公里8元调整为10元。 这是个快要入梅的季节,天气燠闷得叫人难受,幸亏普桑空调好,打着开车很惬意。阿明第一天开,自然小心翼翼,生怕新车擦了踫了不好交待。 到了晩上九点半光景,蓦然一声霹雷,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只七八分钟,雨儿骤停,那挡风玻璃上糊搭搭1一片,都比5分钱硬币还要大的似开着的黄花儿。阿明觉得奇怪,下车一看,哇噻!干干净净的车儿也到处是一朵朵烂花儿——原来下了一场黄泥雨2。 这时他正在抚宁巷里的白孔雀舞厅外候客,刚回到车上,一男一女也钻进了后座。 “去哪里?”阿明发动车子,头也不回问。 “美政桥。”男的说。 “阿明!是你呀!”女的喊了起来。 阿明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居然是最早想与他做搭子的小莺。那个男的比阿明生得高大些,胖一些,相貌儿不错,穿戴也整洁。 “啊?小莺!你们刚跳好舞?”阿明惊讶道。 “是的。你急个套开出租车了?”小莺问。 “学会了开汽车,没其它行当好做,所以混口饭吃。”阿明道。 抚宁巷到美政桥只有一炮仗的路儿,聊了几句便快到了。出租车刚转入复兴南街,一辆燃油助力车飞速从后头上来,开到出租车的前头。阿明一看,开车的人就是那个秃头男人。他挥着手儿拦停了出租车,跳将下来,拉开车门,一把拖出车上的男人,推按在车门上就拳打脚踢。那男人不甘示弱,便与秃头男人打起来。这时小莺拉开车门,朝阿明苦涩地一笑,就走得无影踪了。 “婊代儿子!你敢弄老子的女人!”秃头男人拔出水果刀来,吼叫着,冲上去。 那男人跑到草丛里去,拣了块砖头,返身来打。这时联防巡逻队上来了,喝住他俩,接着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去。 “朋友,你十块打的费还没付呢!”阿明上去讨钞票。 那男人付了钱,随联防队员去了。 半夜里在缸儿巷口汏车子时,汏掉了黄泥雨迹,阿明才发现车门上凹了一点进去,且油漆也有点擦掉了,他想来想去想起来了。原来那男人皮带上有一串钥匙,被秃头男人拖出来强力按在车门上时踫擦着了。 “唉!唉!新车啊新车!这下不赔钱,也要被胡老板骂了。” 阿明忐忑不安地去交班,胡老板的两只乌珠儿都快弹出来了,看了摸,摸了看,好是肉疼。 “胡老板,车子上都是黄泥点儿,我真的没注意打架会造成这样。不然,就叫那人赔钱了。” 阿明不好意思,拼命解释,胡老板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身上楼去了。他怏怏不乐回家,想着昨晩的事,心里豁朗起来。 “男人是狂蜂饿狼,女人是出墙桃李,彼此彼此。”他喃喃自语。 正睡得香甜里,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小燕打来的。 “阿明,都中午了,还在睡?” 阿明有些时日没跟女人接触了,这时听小燕的说话声,格外觉得甜罗罗。 “唉,小燕,睡不畅呀,只想睡。” “下午我想出来跳舞,能不能陪我呀?” “好呀!” “手帕厂太乱,我们到大班去跳,急个套?” “可以,那我一点半在门口等你。” “人多眼杂,我们直接在里面见吧。” “好!” 阿明好些日子没关注股票了,他把小洁的话丟在了脑后,那10000块也拿去补了仓。股票升升跌跌,红红绿绿,像温吞水,不死不活。他在大班歌舞厅贴隔壁的海通证券营业部看了一会儿,想离解套有着距离,便钻入地下室去。 大班是个高档舞厅,下午场5块,里面七彩灯光不明不暗正舒服,座位有圆桌的,也有卡座的。阿明在靠近柱子的卡座上坐下来,抽着烟儿等小燕。 小燕穿着一件长袖可以打结的小花儿衬衫,下着竖条纹西装短裤,脚穿一双白色耐克休闲鞋,像燕子一样飞到了阿明的身旁坐了下来。 “小燕,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跳舞?” “其实下午没什个事,都可以出来跳,只是冬萍走了,一个人到舞厅里没味道。” “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跟你那个又不舒服了?” “这段时间两人老是要嗑嗑踫碰,心里是不舒服,早想叫你出来跳舞,只是想你要睡觉,所以不好意思来叫你。今天上午又和他吵了一架,我就忍不住给你打电话了。” “你们好了那么多年,没原则上的事,你让一步,他退一步,就没啥个事了。” “你说他在外头***人,是不是原则问题?” “我是听说过他这人很花,你们没领帕司过,他更加可以不作忌地去花,你管不住他,那也是没办法的。小燕,男人花心是天性,不花的男人要么是傻瓜,要么吊吊有问题。” “他去赌也就算了,他去花我实在受不了,现在与他干那事,一想到腻心,就没那个舒畅的感觉了。” “时间长了,就这么一点套头3,两人都熟几几没新鲜感了,正常,正常。” “阿明,我们跳舞去吧,这首舞曲好听。”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 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 这是一首改编自任贤齐《心太软》的伦巴舞,歌词易懂,旋律流畅。两人翩翩起舞,一个是情多最喜花有意,一个是红杏探头墙外来,好似屏开双孔雀,恰如戏水两鸳鸯,忽儿叶里藏花,忽儿花萼舒瓣,忽儿金童亮背,忽儿玉如穿梭,极尽雅俗。两只握着的手儿,不时地紧捏一把,勾挠一下,互送着款款的柔意蜜情。 小燕早就向阿明表露过想与他做搭子的心迹,而阿明当时由于有着阿雪,一口不能吃两只馒头,所以不敢放肆胡来。如今两人都需要灵肉的慰藉,自然放胆共舞,似要舞走那一片忧郁的云。 而到了黑舞,当抒情的《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曲响起后,更令两人情难自控,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阿明,你一个人过,孤独不孤独?”小燕将香舌缓缓移开阿明的唇儿,抚摸着他的胸膛。 “你说会不孤独吗?”阿明凝视着小燕的脸,在她的腰间捏了一把。 “冬萍不走,本来你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很好的一对。” “万事孝为先。她为了她大人,也是没法儿的。唉!小燕,我们大起来,子女都不在身边,有个什么毛病的,不知道谁来照顾呢!” “那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们命生得苦。” “我看你们还是抓紧结婚吧,至少有个约束。” “他就是怕约束,打死他也不听的。” “那这样胡喊喊过日子,总不是一回事。” “过到哪里算哪里,开心一天是一天。” “可你并不开心呀!” “有你呀!阿明,我车子学出来后,从来没踫过车,我想开车,可又没人带我,你能不能带带我?” “可以呀!不过,前半夜我要做生意,只有后半夜,你走得出?” “有啥个走不出?” “他不会说你?” “这有什个好说的。” “男女授受不亲。” “他每天赌呀搞的深更半夜回来,一回来就像猪呼呼大睡,没问题的,你放心好了。” “那好,今天半夜里十二点半开始,练个两个小时,然后我回去洗车。我到哪里来接你?” “景芳二区的花坛转盘处。” “好!” 这一天的夜晚,天上几乎没有云彩,月亮甚是圆亮,满地清辉。风儿带着丝丝凉意徐徐地吹拂着花坛里的紫薇花、小野菊,车子停在花坛边,可以闻到缕缕清香。整个小区已是静悄悄了,路上也少有人影,偶尔有几个夜巡联防队员拿着手电筒走过。 小燕上了车,将一只黑的塑料袋儿给阿明。他一看,是两条扁三五。 “小燕,你这是干什么?” “给你抽呀!” “不用!不用!要抽烟我自家会买。” “阿明,徒儿拜师父,哪有不讲礼的事?” “你这样做,就见外了,我不要!” “给你就拿着,你再客气我可要生气了!” “小燕,我是自愿来带你的。。。。。” “不要说了,我们到哪里去开?” “之江路宽,车子也少,我们到那里去练。” 车子从狭窄的三新路穿出,没多少路就到了之江路上,他俩互换了位子。小燕很是生疏,不是熄火,就像青蛙跳,反正车子不是自家的,阿明也不肉痛,随她去开。 过了九溪,快到梅岭南路时,小燕的手似乎被绳子扳住了,实实硬的不会打方向,直朝路边堆放着的高高的砖石撞去。阿明一看危险,不假思索,左手猛地替她打了一把,哪知车子往左边过去,“吱嘎”一声,马上半侧歪斜,不会动了。 阿明下车一看,原来路儿在修,半边轮子陷入了烂泥沟里。 “阿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燕吓得香汗儿都出来了,拍着胸口说。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阿明安慰她。 “车子开不出来了,急个套办?” “没关系,我叫人来拖。” 阿明马上给二平打电话,叫他到老马修理店拿根绳子来拖车。打完电话,他俩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 那一带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之地,杂草丛生。钱塘江的风儿吹来,杂草野树悉里索落地响,还有夜虫的叫声,有些吓人。阿明见小燕有些害怕的样子,就搂住了她的肩膀,小燕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小燕,不要紧张,我第一天开出租车,撞着了墙都没数帐哩!” “好吓人!” “新手难免的。还好没翻车,用不着大修,这样子大不了擦掉些油漆,没啥大要紧。” “那要赔钱了?” “赔就赔吧,没关系。” “钱我会给你的。” “不用!不用!” “那一定要给你的!” 二平马上就来了,一看阿明是搞潇洒搞出来的事儿,直朝他俩笑。车子很快拖出来了,满是烂泥。阿明开到九溪大元宝树下,有洗车摊,便停下洗车。车子洗好,仔细一看,只是前挡泥板旁有些擦痕,但不注意看也看不出。 “阿明,我先去缸儿巷了,你们继续潇洒去!”二平笑道。 【注释】 1糊搭搭:杭州话,脏而看不清楚之意。 2黄泥雨:久未下雨,空气中扬尘太多而突然落下像黄泥一样糊状的雨。 3套头:杭州话,秘密、花样之意。 第189章 232. 茶趣 第二天夜里,小燕开车就要好多了。他俩环湖绕了一圈,到了朝晖。那时中河高架造了一半,因为朝晖有颗百年大樟树挡在路中央,高架往北造不过去。 “小燕,上高架。” “不上,不上,这么高的,掉下来就没命了。” “哈!高架上有挡墙,急个套会掉下来呢?保证没事。” 小燕便硬着头皮开了上去。那高架只有几辆车,笔笔直的很好开。 “油门踩下去,80码!”阿明催促。 “这么快?不开!不开!”小燕有点紧张。 “怕什么,这么好的路,又没车,从鼓楼匝道下去,掉个头上来,再从朝晖下来,然后回家去。” 小燕便加大了油门,渐渐也跑得爽起来了。 “怎么样?爽不爽?” “爽!爽!爽死了!” “小燕,你这声音好像是从床上发出来的!” “坏阿明!花泡儿!” “我可没到你身上来坏过、花过噢!” “去!去!去!谁要你来花!” “你呀!” “去花阿雪吧!她肉骨壮壮的,压上去是不是很爽呀?” “嘿嘿。小燕,说到阿雪,她真的。。。。。。唉!” “你很想她?” “有时突然会想起她。” “做过了那事,是不是就难以忘记了?” “是的,是的。” 隔了一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儿,一直没停。阿明接上小燕,准备从汽车东站上艮秋立交,有两夫妻抱着小孩,还有包裹儿1,在桥边招手,要打的去武康。这武康是湖州市德清县城所在地,离杭州百把公里,阿明没去过,那条路儿不熟,又下着雨儿,不想去。小燕说有钱挣为啥不去,要阿明去,阿明想想也好,便听她的。 谈好130块价格,就上路了。那时杭宁高速还未造好,便从104国道走。出了北郊瓶窑,那雨越下越大了,前面雾蒙蒙的,不甚看得清道路。阿明小心翼翼地开,到了彭公多叉路口,鬼影儿不见一个,居然迷路往安吉方向开了,到了收费站才知道走错了路,再调头回走。 到了一个叫上柏的村庄,隐隐约约见着前头警灯闪烁,阿明便放慢了车速,驶近一看,不但有交警,还有荷枪的武警,他的心顿时拎到了喉咙口,小燕也紧张得要死。靠边停车检查,警察问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看了乘客的身份证,又打开后车厢来看,没问题后才上路。 “小燕,雨大雾大,敢不敢开?”乘客下车后,阿明问小燕。 “你帮我看牢道路,我慢慢交开。”小燕敢开。 雨儿噼里啪啦打在车上,雾气重的只能看清百把米,小燕开得很小心。阿明一只手搭在她拷排挡的手上,不停地揉摸,以放松她紧张的心情。小燕也不时转过红罗罗的脸儿来,朝阿明甜甜地笑。在这样的雨夜,小燕是那样地恬美,他越看越怦然心动,恨不得停下来先车震她翻来再开。 “阿明,你色迷迷看着我作啥?” “我在想你小时候骑在我背脊上的情景。” “想入非非了?” “有点。” “不是很想?” “很想!很想!” “跟阿雪第一次几枪?” “五枪。” “啊?啊?介厉害啊!” “嘿嘿。” “吹牛皮!” “不吹牛皮。” “爽死了?” “爽死了!” “阿明,我会给你的。” “什个时候?” “时候到了就给你。” “那我头颈都要候断了。” “看你急的!” “嘿嘿。” “阿明,天气热了,我们啥个时候出去吃茶,云栖竹径我还没去过,听说那里很凉快的,你把定富、青皮甘蔗他们叫上,这样大家好热闹些。” “好吧,我读中学拉练去过那里一次,几十年没去过了。定富休息天,叫他只带一个女的去,这样大家挤一挤,就能坐他的车去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强热的光亮烤晒着大地,然而在远离尘嚣的深幽的云栖坞里,在茂林修竹下,光亮便不那么威烈了,只是斑斑点点如碎银般地洒落在弯弯的竹径和散发着竹香气息的林间。 青青的竹子漫山遍坡一眼望不尽,浓浓的绿意扑面而来,令人暑气顿消。一涧山水从坡竹林里穿出来,弯过小小的石桥,弯过小小的石亭,发着叮叮咚咚的脆响,依着小径弯到了下面的竹林深处去了。 那仿佛是鸟儿的天堂,在参天的千年枫香树上,在苍碧的老竹林,在青翠的新竹林,千啁百啾,婉转动听,有如妙音仙曲,令人沉醉。而知了儿似乎喉咙不会干的,嘹亮个不停,更添了几分山坞的幽寂。 淡淡的云气于林竹间,在阳光的照射下,耀显出斑驳陆离的光彩,缓缓地飘移着,仿佛是云仙子身着祥衣在巡视着自己的栖地。 茶室就在云栖寺。定富只带美琴来,青皮甘蔗带着老婆小丽,阿明和小燕,六人在寺旁的古木遮天的空地上围桌而坐。旁边就是淙淙的流泉,他们拿着小毛巾到清澈的水里打湿了抹脸揩手,甚是凉爽。 茶叶滴绿光青的,飘散着缕缕清香。桌子上摆满了瓜子、蜜饯、桔子、梨儿等。眼前满目苍翠欲滴,丝丝凉意的竹风徐徐吹拂脸面,甚是惬意。 青皮甘蔗:“小燕,原先在手帕厂老是缠着你的疯子还记不记得?” 小燕:“就是眼睛小小的那个,记得,他怎么啦?” 青皮甘蔗:“前些日子被劈了十二年。” 小燕:“哦?什个原因劈的?” 青皮甘蔗:“他本来就是个吃吃荡荡的赤膊党,在江干区一家舞厅寻衅滋事,强收保护费,与另一伙赤膊党火拼,杀死一人,动刀子的不是他。” 小燕:“介套的呀!活该!” 定富:“恶人总是没好下场的,最好死在笼儿里!” 美琴:“舞厅本来蛮蛮好的,空下来坐坐喝喝茶,活动活动身体,就是被他们这帮游手好闲的人搞坏的,弄得了社会上的人总觉得舞厅是乱七八糟的。” 定富:“阿明,你这段时间带小燕夜里头开车,大乐胃没有,小乐胃总有的吧?” 阿明:“嘿嘿。小燕怕出事儿,大乐胃看来我头颈候断了才有,小乐胃嘛,手儿傍傍,抱来抱去,还是有的。” 定富:“阿明你呀,噱头势不够,花头精不透2,调了是我,还会给她有淘存?早就拖回到屋里头去了!” 青皮甘蔗:“定富,你是打套儿高手,阿明急个套好同你比?” 定富:“阿明是欢喜像炖老鸭儿一样慢慢交炖的,等炖酥炖透了再吃下去香。” 青皮甘蔗:“感情一点点煨出来的长久,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 定富:“老子同美琴一个夜头就搞定了,好了介长时光还断不掉,男女之间的事儿蛮难说的。小燕,你那个现在待你还好不好?” 小燕:“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一般般。” 定富:“那你千万表叫阿明头颈候断,到时他熬不牢,另外去找个女人,你们从小学相识到现在几十年了,我都要为你们感到可惜了。” 小燕:“他要找,就去找,我又管不着他的。” 青皮甘蔗:“阿明,你性子也太耐拖拖了,这种事儿总是要男人主动的。” 阿明:“不急,不急,水不到,渠不成。” 青皮甘蔗:“我有个做生意的朋友,年纪比我们还要小三岁,平常身体看看蛮蛮好的,最近检查出来得了直肠癌,要想弄也没得弄了。阿明,都四十一了,趁身体还好,要抓紧噢!” 定富:“是呀,女人退化得快,一个弯拐儿停电停水了,就来不及了。美琴就是这样的,水儿越来越少了。你们看她眼角儿,皱纹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深了,难为她功夫好,会动会叫,老子不割舍惯掉她。” 美琴:“去!去!去!我可要比小燕大好几岁哩,急个套能同她比?” 青皮甘蔗:“这男女之间的事呀,就像喝茶,新茶要比老茶好,头遍要比二遍好,喝下去,又香又浓,越喝到后头,就淡佬佬越没味道了。阿明,趁芽儿未老,确实要抓紧了。” 阿明:“小燕,你有没有听到,他们都叫我们要抓紧噢!” 小丽:“小燕,你不要听他们糊话乱说,男人家只晓得这件事体。” 小燕:“我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出,随什么乱说去。” 美琴:“让他们说去,去!我们三个人搞水去。” 小燕、美琴和小丽拿着小毛巾,去搞水去了,阿明他们三人坐着喝茶。 定富:“阿明,小燕同她那个又没帕司的,你搞她又不犯法的,介好的一个人,不搞白不搞噢!” 青皮甘蔗:“小燕这人确实不错的,我看她对你也很有意思的,动动脑子,早入肚早舒服,错过了可惜。” 阿明:“其实她也想同那人领帕司的,只是那个人也是个表好胚,到处拈花惹草想自由。” 定富:“那就更加好弄她了。” 阿明:“这要她愿意。” 青皮甘蔗:“对女人,有的也要强弄的,你老是不去弄她,她可能以为你那个东西有毛病哩。” 阿明:“在一起,总有机会的。去,我们也搞水去。” 三个婆头或赤了脚儿在水里,或拿着毛巾甩着水儿,嘻嘻哈哈,好是开心。定富调爿美琴,掬起水儿来直朝她泼洒。美琴被淋湿了,不肯吃眼前亏,也掬水回泼,两人泼水嬉闹着。小燕拎着鞋子跑开去,到了大枫香树下,忽然尖声惊叫起来。阿明便上去,一看树身上、青石板上有不少蠕动着的寸把长的虫儿,肉麻兮兮的像蚕宝宝。 “阿明,这是什个虫啊,这样肉麻!” “我也叫不出,你赶紧把脚洗了,穿上鞋。” 小燕到了水边,放下脚去,然后晃着脚儿,朝阿明眯眯地笑,两只眼儿眨几眨几3的,示意阿明给她洗脚。她的那副神情姿态,俏媚至极,如同有着魔力,阿明根本无力抗拒,便蹲下身去给她洗脚。 那双脚儿美妙极了,白白的,嫩嫩的,趾甲修得齐齐的,上面涂着紫红色的指甲油。阿明捧着捏着,那脚儿晃着动着,加上她穿着迷你裙,两条腿儿美丽的弧线和黑黑密密的细毛在他眼前惑诱,他不免心跳卵跳,以至于好久站不起身儿来。 小燕知道阿明心猿意马了,朝他嗤嗤地笑,穿上鞋儿回到了茶座上。阿明咬着唇儿,身子拗起拗倒,努力平息汹涌的情涛,终于能站起来了,也回到了座位上。 “小燕,你坏!”阿明脸儿有点憋红了。 “嗨!是你自己激动起来的,可别怪我噢!”小燕掩面道。 “谁叫你要我给你洗脚?” “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太愿意了!” “愿意就好。阿明,你喜欢毛竹吗?它好在哪里?” “喜欢。我曾经到莫干山去看竹海,还专门写了游记,可惜现在没这个雅兴了。要说毛竹的好处,就是高风亮节,虚怀若谷。而且,它浑身是宝,春笋、冬笋、毛笋、笋干,都能成美味,竹子可做成各种各样的用具,即便是竹叶,也能捆起来做扫帚,你说它好不好?” “你再那么激动,我就拿扫帚打你的屁股!” “都是你引得我那样的,还要打我?” “不打你,我打谁去?” “打你那个去呀!” “我才懒得去打他呢!” 定富、青皮甘蔗他们都回转来,悠悠喝起茶来。 青皮甘蔗:“都说曲终人散,人走茶凉,这里是驿站,我们都是这里的过客呀!” 定富:“不要说散不散、凉不凉的,有过了就好。阿明,趁着曲儿没终,茶儿没凉,时过可要境迁的噢!” 阿明:“今天大家开心吃茶,老来回忆回忆也好。” 美琴:“两人不钻进肉里去,有啥个好回忆的!” 青皮甘蔗:“美琴,你只知道肉呀吊的,一点没诗意。” 美琴:“半身都埋进黄泥土里去了,你以为明年还会长出春笋来?” 青皮甘蔗:“我说美琴你呀,就像毛竹的老梢头,趁叶儿还没全黄,再弄一下夏风?” 美琴:“我才不在意黄不黄哩,随它风儿吹,想得太多,心里越空,天黑之前喝个畅快就是。” 小燕:“水流了,夏走了,都会来,人散了,茶凉了,也不知道什个时光再坐在这里。” 定富:“所以我说么,有缘分时,要抓住,不要想得那么多,等竹儿老了,有缘分也弄不来,再回转来懊悔,就来不及了。” 青皮甘蔗:“小燕,你听清了没有,阿明的头颈伸得老老长哩,不要叫他候断噢!” 【注释】 1包裹儿:杭州人对包袱、行李的叫法。 2花头精不透:杭州人对手法、花招不够之意。 3眨几眨几:杭州话,眨闪、眨眼之意。 第190章 233. 情海 情爱最妙时,若即若离中。 ——说白雪公主与皮诺曹生活在大森林里,一日,白雪公主终于耐不住寂寞,抓住小皮的头夹在两腿之间说道:“说实话,说假话,再说实话,再说假话。。。。。。”这样说了一千遍,公主才把小皮放开。 ——在街边,一漂亮小姐对我说:“一百元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两百元今晚我就是你的人,三百元今晚你千万别把我当人,四百元我要问问你今晚要带几个人,五百元我不管你今晚带的是不是人!” ——一男青年在公交车上看到一美女的衣领开得很低,春光外泄,戏言道:“真是桃花盛开的地方啊!”美女听后,撩起裙子说:“还有生你养你的地方!” ——老婆打麻将至凌晨回家,为了不扰醒丈夫,她先在客厅里脱光了衣服再进卧室,恰遇丈夫醒来,见了大怒道:“太过份了!你竟输的精光?” 。。。。。。 阿明和小燕没日没夜每天在手机上你来我往发黄段子信息,调情养性,乐此不疲,情热热似烈焰腾空,性浓浓如开坛香醇,只差真刀实枪干上了。 而在荫凉的大班或丰乐歌舞厅里,两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半个屁股的搭子了。 流水该流到那里,一定会流到那里的。 “阿明,陪我到嵊泗去不去?”这天在丰乐里跳黑舞时,小燕眼里似要喷出火来,问阿明。 “嵊泗好像是你当过兵的地方。”阿明紧抱着她,想到同阿雪去蚌埠而成全了美事,一阵激动。 “是的,我太喜欢也太想那里了,这么热的天,我想去那里看看,冲冲海浪。” “好呀,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就后天吧,我去买好到那里的长途汽车票,再从芦潮港坐船上岛去。” “你那个这儿不会出事吧。” “我说去看老班长、老战友,那会出什个事?” 阿明兴奋了两夜,即便开车很累了,一闭上眼,便会想象与小燕一起出行的美妙——他对此已有经验。 “该能得到的,迟早总能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再是强求也没用。”他自言自语道。 那时杭浦高速还没有造,只能走省道。出临平,经海宁、海盐、平湖,再往上海金山方向走。那一路都是平原,阡陌纵横,池塘密布,稻田已是泛黄了,林木正葱茏,村庄不时映入眼帘。这是个艳阳天,碧蓝蓝的天空轻盈盈地飘浮着几朵白云,像是在向他俩微笑;阳光照耀在窗玻璃上,随着窗外的景物变幻着斑斓的光彩,仿佛多姿多彩的人生都印留在上面了。 小燕靠在阿明的肩膀上,或许昨夜没睡好,有些倦意,闭着眼儿从海宁打盹到了平湖,车子停下来吃中饭,她才睁开眼儿来。 平湖西瓜素有“江南第一瓜”之美誉,饭后,他俩买了半只,叫瓜农切成片儿一吃,汁多味甜,果然名不虚传。 “阿明,夏天所有瓜中,我最喜欢吃平湖西瓜了,你呢?” “我也喜欢。小时候,我阿爸就是卖水果的,平湖西瓜那时光叫‘解放瓜’,天热的时候,我姆妈就将西瓜放到篮儿里,沉到井底去,到了傍晩,吃好饭后,就拉起来切成一片片,分给兄弟们吃,一人最多两大片。那瓜儿瀴嗖嗖1,又活活甜2的,一点渣儿都没有,真的好爽口。而黑的瓜籽儿都要收起来,放在扁儿里,太阳好的时候拿出去晒,年节边儿一炒,嗑起来好香。唉!转眼都过去了,这种儿时的场景只能成回忆了。” “我们那时住的红楼里没有井水,放在大盆里用自来水浸的。不过,都半只的,我姆妈喂我的,大点儿起来后,我自家用瓢羹儿舀来吃。有一次,我吃了口凉风,噎住了,哗个一口,全部喷在了蹲在我脚旁边的小花猫身上,你说发靥不发靥?” “小时候发靥的事体真当多,说也说不光,大起来了,特别是离婚后,除出男女之间还有点发靥事儿,其它就没啥值得好回忆了。” 车子从省道驶入小道,路儿便不那么平整了。一路颠颠簸簸到了芦潮港,就转登客轮前往嵊泗。 嵊泗列岛在杭州湾的东面,有数百个大小岛屿组成,属今舟山市,县府在主岛泗礁山的菜园镇。小燕当兵的地方,就在这主岛一座林木茂密的山头上。 天色渐近黄昏了,白亮亮的太阳变成火红火红了,放射出万道金光,而原先碧蓝蓝的天空也成晩霞满天了。那紫红色的云儿映照在一望无垠的波涛起伏的海面上,闪耀着点点碎金,如梦似幻一般令人陶醉。无数海鸟好像披着一件彩衣,或贴着浪涛,或在天空,飞翔着,鸣叫着,自由自在。不远处可见踏浪昂首如骏马的泗礁山了,山岛在夕晖的洒抹下,阳处金光反射绚绚烂烂,阴处暮霭飘浮朦朦胧胧。此刻,置身于海上,顿生有入蓬莱仙境之感,而所有的忧愁烦恼,也随着越来越大的海风一扫而空了。 “阿明,想住在镇上宾馆,还是海边渔家?”一上岛,小燕问。 “我不熟,你决定。”阿明客随主便。 “我们要吃夜饭,镇上有海鲜夜排档,方便,先住宾馆,明晚再去渔家住,怎么样?” “好。小燕,我们开、开几间房?” “当然开两间单人房喽!” “开两间?嘿嘿。。。。。。” “好啊,你个阿明,是不是想动坏脑筋?” “还是节约一点钱吧,我的意思是。。。。。。” “坏阿明,看你急的!” “嘿嘿。我不坏就不跟你来了。” “男人都坏,你也不例外!” “我坏,我坏,皇帝老儿也不例外,比我更坏。” 他俩登记上了楼,进了房间,一阵紧抱热吻后,小燕说先去吃饭。出宾馆不远转个弯是条狭小的直街,叫什么海景路,两层楼的砖木房子居多。这时天差不多黑了,老屋旧房已亮起灯来,明明亮亮的看不到尽头。小街上一溜儿几乎是小饭店,圆桌方桌大桌小桌的桌儿都放在人行道上,有不少游客在吃了,喳喳叽叽的有点闹猛。三轮车、钢丝车、自行车熙来攘往的,一派杭州七八十年代的景象。 挑了个干净的店面,小燕点了红的虎头鱼、白的龙头鱼、圆的沙蛤、尖的黄螺,还有枸杞贻贝、海蜇头、梭子蟹等,摆了满满的一桌。小燕建议喝白酒,阿明说喝啤酒,于是小燕随着阿明的意,要了三瓶青岛啤酒。 半圆的月亮挂在东边的屋檐之上,淡淡的云儿遮不住它的银辉,银辉洒下来,清凊亮亮的。古老的街上间或响起营运三轮车的铃声,脆脆铮铮的,添了几分夜趣。阿明他俩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喝着酒儿,聊着小燕当兵时的趣事儿,不时笑出声来。 “阿明,这儿房屋几乎没啥变样,只是商店、饭店多了不少。” “我看就几辆军用吉普车,就没啥个车了。” “岛不大,也有小公交车,不像杭州,车子越来越多了,有时堵得人心慌。” “这儿空气比杭州好多了,海风吹过来也凉爽。” “老了想不想到这儿来住?” “山岛渔村,确实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就是不太现实。你想?” “也许吧。我已厌烦城里的喧闹了,即便不到这里来,也想到临安、富阳、余杭那些山沟沟里去,安安静静度度老,一旦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了,就到敬老院去。” “我和你差不多同没孩子一样,也只能这样了。” 都喝得八九分了,阿明觉得车费、住宿费小燕出了,这趟出来的饭钱就归他了,一定要抢着付,小燕也没办法。 双人间的灯光调得不明不暗,凹凸有致的玉身在红罗罗的光色下,更显得美妙无比了。稍稍打开些窗子,可以听到绵绵不断的海涛声,然而这与他俩蕴蓄多年的情感所爆发出来的欢愉之声相比,则不那么激动人心了。这一遍又一遍的欢愉之声五音无以抒其雅,六律无以谱其俗,足以叫寂寞的月娥怅然神伤,也令倜傥的星哥黯然失色。这是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气而成的下界至妙之音,所有华丽的词藻堆砌起来,也无以修饰这一“妙”字。 “阿明,没想到,我。。。。。。嗯,真的没想到,你。。。。。。”小燕已语无伦次了。 “十分,还是九分?”阿明还在不停地延续她的后潮。 “十二万分!真的!阿明,早知如此,我早就、早就。。。。。。” “小燕,没有女人的快乐,男人再是快乐,也是自私的,不完美的。” “你说得没错,两情相悦,彼岸就在、就在。。。。。。两悦,而不是单悦。” “两人相互欢喜,倾心而欢,这是最快意的事。” “你说你与阿雪做这事儿,我总觉得你在吹牛皮。不过,一到夜深,还是令我心向神往。” “信了?” “信了。” 凉爽的风儿捎带着清新的空气穿过金缕的曦辉吹进房间来,令人倍觉神畅心舒。两人起床梳洗完后,小燕便带阿明到渔船码头去——他俩要去小岛上钓鱼和看渔民拉网、起蟹笼。 那是一条很大的木船儿,在风浪中摇呀摇摇到了一个小岛上。那岛石嶙峋,岩礁突兀,或如黑虎抱头,或如乌龙盘窝,或如野马跳涧,或如大蟒穿林,千姿百态,汹涌的海浪拍击上来,伴着哗哗的声响,迸溅出万千粒晶莹莹的玉珠儿。那重二三两的虎头鱼多得是,一放下钓饵去,很快就会上钩来,色纹斑斓,活蹦活跳的。 渔民拉网儿起笼儿了,网儿长长的有三四百米,竹笼儿大大的,网上笼儿里有不少小鱼和大蟹。站在船头,海鸟在周围飞来飞去,吱吱地叫。放眼远处,水天空阔,海天一色,波光粼粼,岛儿点缀其间,风景甚是优美。 太阳通红通红的,渐渐落下西山去。晩霞洒照在宽宽长长的沙滩上,黄金般的沙粒里耀闪着点点晶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海浪一潮一潮涌上沙滩来,遗下一条又一条披着多彩霞光的弧线,仿佛是天上的彩虹掉落在了这里。细软如地毯的沙滩上有不少人在踢足球,打排球,也有的在开沙滩车,拾贝捉小蟹。 天色暗淡下来了,风浪稍大了些。阿明和小燕在海里忽如夜叉探海,忽如金龙出水,翩然上下,嬉弄着潮头,甚是欢畅。 “阿明,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向阳游泳池游泳吗?”小燕软软地靠在了阿明的身上。 “当然记得,我们还打水仗哩,完了以后还去运河边儿坐。”阿明从后环抱着小燕的纤腰,脸儿贴在她的酥肩上。 “唉!这一转眼,就那么多年过去了,老起来真可怕。” “是呀!到那时只能在沙滩上坐坐了。” “生活像刚才彩霞满天多好呀!这天一黑下来,就黑茫茫的一片,叫人害怕。” “沧海桑田,何况人呢?” “所以,我们现在都在做我们的自己,是不是?” “快乐稍纵即逝,相悦只在一瞬间,不像浪潮,恒久不变。” “阿明,我已是你的人了,你还会去舞厅里找其他女人吗?” “我可不是定富,左一个,右一个,再说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对付。” 两人买了些鸡翅、鸭腿、目鱼片、火腿肠什么的,在沙滩上烧烤起来。篝火一堆一堆的,熊熊的火光在海风的吹拂下,一闪一闪的映红了整个沙滩,欢声笑语响彻夜空。 “小燕,你当兵的时候常在沙滩上这样烧烤?” “是的。嵊泗有许多沙滩,这基湖沙滩是最大最好的,同美国的夏威夷黄金沙滩相媲美,是中国南方的北戴河。战友们在假日常聚在一起,喝酒唱歌,很开心。” “那些事是不是还在眼面前?” “是的,想忘也忘不掉。” 两人聊着海天,夜渐渐深沉了,便手挢挢回到渔家旅馆里,脱衣共浴。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群星闪烁着迷人的眼儿。银辉静静地洒在窗外的山岗上,夏虫的鸣叫声声入耳——岛夜静谧至极。 “阿明,我很幸福,有你!”小燕在阿明的柔抚蜜吻下,已是春水涟涟,情不能禁。 “我也一样。以为春天过去了,不经意间它又来了。”阿明身有同感。 “都说第二春胜过第一春,为什么?” “因为懂得了什么叫爱情。” 【注释】 1瀴嗖嗖:杭州话,有些冰冷、凉快之意。 2活活甜:杭州话,非常甜、很甜之意。 第191章 234. 约舞 老樟树抽出了新芽,在已失去了光泽的深绿色的老叶儿之上绽开了淡粉红的新叶,那片片清丽的薄叶儿在太阳的照耀下煞是招人眼。阿明和小燕两人已是名副其实的舞搭子了,就像这新叶儿一样,同进同出于舞厅,充满了秀色,令人羨慕不已。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天气马上入秋了。这是一年中西湖景色最为美丽的季节,也是人们脱离酷热之后感觉神清气爽的时令。 春风又度玉门关,梅开二度更娇艳。 小燕的魂灵儿似乎被阿明的昂扬不休、体贴入微勾缠住了,几乎每天下午出来与他跳舞。有时两人春意荡漾,便不去跳舞,在缸儿巷楼上柔情蜜意,颠三倒四,极尽恩爱。 这天阿明正与小燕在丰乐歌舞厅跳黑舞,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意想不到竟然是小洁打来的。他既喜也慌,喜的是旧情人的出现,慌的是新情人在旁,接听不是,不接听也不是,陷于两难。现实重于以往,新欢胜过旧爱,他这么一想,也不按断,也不接听。 手机第二次震动起来,阿明的心肉也随着震颤起来,他有点叹不逢时。这电话早不打来,迟不打来,偏偏跳黑舞时打来,这舞儿抱了个半儿八截,如果掼下小燕去接听,那小燕丟面子,心里头肯定是要不高兴的。 小燕抱着阿明,同样感觉到了震动,捏了一把阿明腰:“哪个打来的?去接听一个吧。” 阿明生怕等些不好解释,依然不按断震动,喳假污道:“哦,夜校里的同学打来的,不急,慢四步跳好了再去回。” 舞曲结束后,阿明就走到外头的楼梯上去回电话。 “小洁,你好!刚刚没听到,不好意思。加拿大好用手机打到中国来的?” “中秋、国庆节快到了,我回国来探亲了,昨天到的,国內的手机我没带去,交给我大人用。阿明,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呀?刚才是不是在睡觉没听到?” “哦,这样的!我也好想你,刚刚是在睡觉,没听到。” “你在哪里睡觉呀?” “在家里头睡啰,还有什个地方好去睡?” “阿明,你表瞒我了,在跳慢四步吧。” “嘿嘿。小洁,你急个套晓得我在跳慢四步?” “我就在金彪的店里,特为这时光打的。” “哦?你在金彪店里?那你坐一会儿,我等些跳完舞儿马上回来。” “你现在回不来?” “嘿嘿。不方便。” “那好吧,我等你。” 阿明浑身热刨刨了,鼻头高头都是汗,他边抹汗儿,边买了两支奶油棒冰,回到舞厅里去。 “阿明,同学打来,叫你作啥去?”小燕剥着棒冰纸儿问。 “哦,好久没见面了,想约个时间,同学会拢来吃吃饭,喝喝茶。”阿明迫不得已说造话。 阿明虽然没心思跳舞了,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被小燕看出来。他平常在小燕面前确实没说过造话,小燕也从不怀疑他,根本不会想到国外还有美女飞回来看他。 他俩的舞儿已是磨合得相当熟练了,不但花样儿多,脚步儿也轻灵美观。 一只并四步改编自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一只伦巴改编自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都是流行歌曲。歌曲凄美感人,节奏明快舒展,跳起来叫人甚是兴奋。他俩忽尔左右叠花,忽尔转身插花,忽尔倒叠舞花,忽尔云顶摘花,一个是柔身翩翩,一个是袅体亭亭,好似戏水并栖鸳,恰如穿花双舞蝶,跳得美观又大方。 阿明不敢提早回去,担心露出马脚,按着平常结束了跳舞。小燕打上的士走后,丰乐桥离家不远,他便跌死绊倒往家跑,险些与从光复路小巷里穿出来的自行车撞个满怀。 小洁坐在金彪的门口,正与美琴嘀嘀咕咕说着话儿。美琴口没遮拦,是个多嘴婆,阿明一想这下糟完了,他和小燕的事儿肯定瞒不住小洁了,于是也就挺尸无大敌——横是横1了。这般一想,心里便坦交交2了下来。 “小洁,不晓得你回国来了,等急了是不是?”阿明笑嘻嘻道。 “还好,还好,有美琴陪我谈天。”小洁脸色不难看。 “阿明,洋妞来看你了,你的艳福不错呀!”美琴酸溜溜道。 “嘿嘿,那里那里。”阿明看美琴那张脸就不爽。 阿明叫小洁到楼上去坐。推开房门,小洁一看房间还是蛮干净的,竟然朝阿明说不清是苦说不清是甜的笑起来。 “阿明,我以为房间肯定很脏了,没想到还弄得蛮干净的,是你自家收作的,还是有人帮你搞的?” “嘿嘿,我找了个搭子,她有时来帮我搞一下。” “我听美琴说了,是一个小学的同学,叫小燕,人很不错,刚才你们在跳舞?” “是的是的。刚才在丰乐里跳慢四步,不方便接听,你表生气噢!” “我不生气,我还为你高兴呢!” “我有了女人,朝三暮四,你还高兴?” “真的为你高兴!我在国外,不能陪你,你找个女人很正常,不能说是朝三暮四。” “小洁,你这人真是通情达理,没能讨你做老婆我真当要后悔到老。” “阿明,别说了。我老公生怕出事,不敢回来,也要管小孩读书,我就一个人回来了,过了国庆节再回去。” “那这段时间我好好交陪陪你。” “你有小燕了,被她晓得了不好。” “我后半夜都好陪你的,哪怕不开车,交出一百十块也好陪的。” “那我要跳舞呢?” “下午可能不行,要陪小燕,早上、晚上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跳,还是可以的。” “阿明,你不睡觉,是神仙呀!万一开车瞌冲懵懂闯个祸,那我就害死你了!这样的,我住在我延安新村的大人家里,我也不能再到你家里来,刚才我也关照了美琴,叫她不要同小燕说起我来过。跳舞么,我早上去前进跳一会儿,晚上我在我大人家附近的下城区工人俱乐部等你,那舞厅小,又偏僻,熟人少,应该不会被小燕晓得。你高峰做个七八十块,七点四十分光景过来,我们就好跳了,钱票什么的,就不用担心。” “小洁,只要这二十几天你开心,我都听你的。”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一对二,身体。。。。。。” “你是担心我身体搪不搪得牢?没问题!没问题!男人四十一朵花,开得最旺盛,没问题,定富也不是一对二吗?” “他能合理分配的,你是。。。。。。” “我只要睡过一觉,就能恢复了。哈!越战越勇,真的,你不是不知道。” “那今天晚上我就在那里等你。你最好再关照美琴一下,不要告诉小燕。”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先走了。” 阿明紧紧地抱住了小洁,狂吻起来。小洁享受着甜蜜的雨露,也快软翻了,不停地抚摸着阿明的胸膛。 “阿明,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会去西湖国宾馆开好房间的。” “小洁,你千万不要去国宾馆开房间噢!” “为啥?” “有一次乘客打的到那里,我一问价格,贵的好几千,便宜的也要六百、八百,那可不是我们小老百姓住得起的地方噢!我拼命地跑,也要做个八天十天的。再说那时光我也是同你开开玩笑的,你不好当真的噢!” “我答应过你的事儿,哪里好赖了不做到?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呀!” “啊呀小洁,现在这个社会还讲啥个诚信不诚信的,不坑蒙拐骗已算好的了,我同你没有啥个言而有信、言而无信的。” “人家言而无信是人家的事,但人一失诚信,说话不算数,老骗小的,小欺大的,大大小小都靠欺骗过日子,这社会还像啥个社会?阿明,我不想对你失信。十五的月亮十八圆,十二号是中秋节,我就预订在十五号,你安排好就是了。” “我真的很肉痛。。。。。。” “钞票该用就要用,你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小燕那里你想好怎么说就是了。” “跳舞的时候,她问我谁来的电话,我说是同学的,叫我出去聚一聚,那我就同她说十五号要去同学聚会。” “那也好。” “小洁,你不出国,我不会找上小燕的。” “只要她真心对你好,我真的替你高兴!” 小洁走后,往情浮现眼前,阿明兴奋无比,哼着灰调儿汏了个浴,去美琴那里关照了几句,然后到金彪店里叫了一只九芽炒猪肝,再加了两只荷包蛋,吃好后,泡好茶,一抹嘴儿就去接班了。 有钱挣,再辛苦,不叫累;有渴望,有欢乐,就有劲。阿明一想到小洁在舞厅里等他,这天的开车特别来劲,车儿跑得飞快,超过其它的士空车,连抢两节生意。 “女人就是男人的动力!”阿明不停嘟哝。 月儿被一层飘浮的轻纱时遮时掩,淡淡的光亮投入在陋街狭巷里,迷迷蒙蒙的。星星稀稀疏疏的,在浩瀚的天穹里无精打采地闪眨着眼儿。秋风吹落了些瘪黄了的叶儿,在街头巷脑满地乱跑。 下城区工人俱乐部在延安路一条小巷的到底,舞厅小小的,像手帕厂、梦宁园等歌舞厅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劳保舞厅,但跳舞的人还是不少。 舞厅里没有卡座,也没有圆桌儿,都是一张张钢折椅靠墙排放着。小洁坐在放音间的旁边,留着一张空椅子给阿明。 阿明很准时来了,小洁问他做了多少钱,他说做了九十多块。 “阿明,加上油钱,那大概要相差多少?” “没关系,钱是身外物,一赌输个几十块不要十分钟,能够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想了。” “就想我?” “是的,只要你开心就好了,这样你就会常常回国来看我。” “你已经有女人了,还要我回来看你?” “将军打仗,士兵越多越好,对男人来说,女人多多益善。” “你呀!越变越坏了!” “这世道再不变坏,就是个木头了。” 慢三步开始了,这是一曲改编自梅艳芳的《女人花》,小洁或许好久不跳了,有些生硬,然而在阿明的带舞下,渐渐放松和恢复起来。他俩边跳边聊加拿大的情况,小洁说那里语言不通,人烟稀少,根本没这种劳保舞儿可跳,生活很是无聊,不如在国內这样开心快乐。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 慢四步好巧不巧,恰恰是改编自李宗盛的一首《漂洋过海来看你》,两人因歌燃情,不能自己,紧紧相拥。 “阿明,在那里我一看到月亮,就会想你是不是也看着月亮在想我。”小洁郁郁道。 “每到后半夜,出租车没生意了,街上空荡荡的,坐在车子里仰望着夜空,特别是月圆的时候,想着别人都抱着老婆,陪着伢儿,入梦乡了,孤独、凄凉就会袭上心头,便要想你。”阿明感慨不已。 “小燕是有男朋友的,你同她偷偷摸摸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那有啥个办法呢?就先这样做着搭子再说。” “至少生理上能解决烦恼?” “是的,也有个人好谈谈天,日子就过得不那么寂寞了。” “阿明,你那时那么喜欢读书,那么要求上进,现在我觉得你有点玩世不恭,游戏人生。” “还说什么读书不读书的,辛辛苦苦用业余时间读了六七年书,大专文凭拿到两张,还不是一样下岗了,还不是同初中生一样在愁着生计。至于玩世不恭,游戏人生,你没落到我这个地步,或许难以体会出我的无奈。人变好变坏,都是被环境带出来的。你老公外逃,我沉沦舞厅,都是所处环境所造成的经历不同,也许我在你老公的位置上,我会比他贪得更多,因为我也想家庭幸福,也想过体面的日子,也想让女儿进贵族学校。” “都是被逼出来的?” “舞厅那么多,跳舞的人那么多,为啥?就是下岗的人太多。” “都到舞厅里来排忧解烦?” “嘿嘿,相互欢喜的男女在一起,这是一剂排忧解烦的良药呀!” “你看见了我,还有没有烦恼?” “没有了!没有了!” “你呀!就会偷香窃玉!” “没有男人的偷香窃玉,哪有女人的寻死寻活?” 【注释】 1挺尸无大敌——横是横:杭州话,横下一条心装死,就不怕什么了之意。横,杭州人读“黄”。 2坦交交:杭州话,有些坦然、心安无顾虑之意。 第192章 235. 月圆 跳完舞儿出来,阿明带小洁去兜风。 也许异国他乡未有情郎陪她兜风,也许曾经的兜风记忆犹新,小洁显得有点儿兴奋,双腮红衬衬的,像春风里初绽的桃瓣儿,令阿明怦然心动。 时间不是很晚,路上也有人打的,阿明视而不见,将抹车儿的布儿盖住了空车牌,往美丽的湖边去。 钱令人激动,比钱更激动的是情。 所以,情最无价。 穿出曙光路、西山后马路,从虎跑路开到浙大之江校区,那里坡儿弯弯,古木参天,杳无人影,甚是幽静。阿明便在大樟树下停住了车。 普桑比夏利车宽敞多了,坐在后座上甚是舒适。 “阿明,在加拿大,夜深人静时,无数次想起过去我们的兜风,特别是做、做那事儿,太刺激了,常常夜不能寐。”小洁已是像棉花糖似的酥软软地倒在了阿明的怀里。 “有东西可想,说明你没白过了那些岁月。不然,心中一片空白,那就虚度了。”阿明抚摸着越发脸红的她。 “可是,有时也常常自责。不过,当我踏进飞机的舱儿,自责便随着那云儿飘散得无影踪了。” “自责的应该是你老公,而不是你,你只是压抑中的抗争而已。” “也是的,不然我这辈子做人太亏了,太可怜了。” “忠贞只能对有忠贞的人而言,道德只能对有道德的人而言,救赎出轨那是上帝的事。” “你像个传教士。” “世道才是传教士。风清官自廉,道行民自淳嘛。” “你把学到的知识都用到我身上了,我可没那个噢!” “可你有柔情呀!” “你最喜欢我这个?” “男人看似坚强,一旦被柔情包围,只有俯首帖耳。” “阿明,你挠得我那个好、好。。。。。。” “好久没被挠了?” “他挠,总觉得脏佬佬1的,一点味道没有。” 树叶遮天蔽日的,两人也无心透过叶隙去看岭上朦胧的月和稀疏的星,然月色很俏皮,偏偏从叶隙中钻下来,伏在窗玻璃上似在偷窥人间的欢愉。蛐蛐儿也许从未被奇怪的声响扰搅了,也随之羡慕地伴吟个不停。钱塘江的风儿裹挟着江浪声吹上坡儿来,树叶儿也随之摇曳有声,更添了几分声趣。 “阿明,和小燕这样车震过吗?”小洁的娇喘还未完全停止。 “没有。”阿明拢着她散发着清香的波浪秀发。 “可惜今天的月亮被云雾遮住了,不然,就更有情趣了。” “我们的梦儿圆了,所以它就悄悄隐退了。” “阿明,你曾说过小别胜新婚,我现在真正体会到了。” “像蜂蜜一样甜?” “是的。阿明,后天是中秋节,生意肯定好,你就安心去做生意,我在家陪陪我大人。” “嗯,好。我也想去大关看看我的大人,还有。。。。。。” “还有什个?” “还有我有些时间没去看女儿了,好想去看看她。” “那十六号那天你带她出来,我们一起吃饭去,她最喜欢吃什么?” “肯德基。” “那好,我们就到岳坟那家肯德基去吃,那里环境好。” “好,就这样说定了。到时我先接上你,然而把我女儿接出来。” 月到中秋分外明,每逢佳节倍思亲。 中秋节这天下午,阿明没与小燕去跳舞,他买了几筒知味观的荤的素的月饼和水果什么的,去了大关南七苑看他阿爸姆妈。到的时候,父亲锡顺在看报纸,而母亲莲子则在棋牌室麻战。 小时候,莲子坐马桶时才抽半支烟,现在麻将打打要抽七八支了。阿明给她买了一条红利群去,他坐在她旁边看她打牌,给她点上了一支烟。虽然是五角头的小麻将,但几个老太婆打得很认真。 “儿子,现在衣服、棉被有没有人给你汏呀?” “没有,自家汏。” “那吃饭还是在下面金彪的店里吃?” “是的。” “你每天去跳舞的,难道一个好的女人都傍不到?” “好的人家不要我,差的我不要。” “姘姘的,你要求也不要太高。” “我有数。” 几个老太婆瞪着乌珠儿,拼命地催促莲子出牌,阿明也不打扰他们,就回到屋里头去。 “阿爸,姆妈现在身体急个套?” “街道里体检说她有高血压,我给她配了不少药,但她从不吃药,说药有三分毒,怕吃药,人不舒服时吃几颗,稍微舒服点了又不肯吃,她歪了个头随自家的,我也没办法。” “那你身体急个套?” “我有啥个毛病?我还想去卖豆腐呢!” “你都七十二了,给我搞搞息好了。” “满觉陇的人肯定都在记挂我。” “那你坐公交车去荡荡看他们就是了。” 时间差不多了,阿明就坐公交车赶回缸儿巷来,挖了一口饭后,就去接班。这一天晚上生意好得了一塌糊涂,做到三点不到,就有400多块了,便回到巷口来洗车。 二平:“阿明,胡老板这几天时间高兴煞了。” 阿明:“啥事体高兴?” 二平:“他说夜班正常的话跑两百公里,你这几天只跑一百来公里,甚至六七十公里也有,一百十块不少他,汽车损耗小,所以他高兴。你不跑,有钞票挣?” 金彪:“阿明,你晚上停着不开,钞票会天高头掉下来的?是不是在打套儿,开房间?” 阿明:“嘿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工作、生活两不误。” 二平:“阿明,你做人倒是真想得通呀!就是那个我来帮你拖车的小燕在钳牢你?” 阿明:“嘿嘿。” 金彪:“趁弄得动先弄,钞票这东西虽好,总不如有套儿好。” 二平:“老子打牢了一个套儿,叫她晩上出来兜风去,她说她老公管得她木佬佬牢的,只能日里头做生活。唉!掼又掼她不掉,被她粘死了。” 金彪:“日里头搞七捻三总没晚上来得安耽,容易出事儿。二平,我看你调一个算了。” 二平:“金彪,调不来个苦呀!套儿说,我如果外头再找女人,就把我与她的事儿告诉我老婆去,要拆了我这份人家,老子被她吓得了头颈都苟拢了。还是阿明好,一个人自由,没后顾之忧。” 金彪:“二平,这种哦搭搭2的女人趁早掼掉,不然,一旦告诉你老婆,屋里头闹起架儿来就没得安耽了。唉!阿明没离婚前,真当是蛮实惠的,卖鱼,卖布,画图画,拼命挣钞票,现在是有钞票都不要挣了,一天到晚只想着打套儿,人会变呀!” 二平:“有些事也是被逼出来的。” 阿明:“说实话,原先对家庭、对女儿有责任感,根本没想过要到外头去花,现在想法不同了,一个光棍儿,又是下岗人员,对随便什么都不抱希望了。” 金彪:“剩下的就是对女人有兴趣?” 阿明:“嘿嘿。女人就是为了男人而生的,男人就是为了女人而死的。对女人没兴趣的男人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毛病。” 二平:“调过头来说,女人对男人没兴趣的也一样。唉!现在扫黄扫得厉害,还是安耽点儿好。” 金彪:“过去皇帝老儿美女好三千五千的,最好老百姓都安安耽耽,一个就是一个,如果轧个姘头被抓牢,就游街示众,甚至坐牢砍头,唉!不公啊不公!” 二平:“怪来怪去也只能怪自家生得命贱。如果你老头子是个宰相、将军的,你金彪就不会在这里开夜老酒店卖几碗面儿的,做个七品芝麻官算小的,一个弯拐儿做个州老爷了。” 老酒喝喝,天儿谈谈,再去打几副老k,夜里头就又快混过去了。 月亮甚是圆,光亮甚是皎洁,阿明看到女儿,甚是高兴。 雯雯长高了,长得更漂亮了,只是比过去更腼腆了,扭扭泥泥地才对小洁叫出声“阿姨”来。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扎着两个粉红色的蝴蝶结,穿着一条厚厚的红白格子的连衣裙,脚穿一双元宝头的有扣爿儿的小皮鞋。 因为紧临西湖,地方好,岳坟那家肯德基,已坐着不少人了。他们等到了一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不少鸡翅、鸡腿、薯条干、冰淇淋什么的,边吃边谈天。 小洁:“雯雯,你想不想你爸爸?” 雯雯:“他不来看我,我就不想他。” 阿明:“是爸爸不好,没来看你。妈妈现在有男人吗?” 雯雯:“什么男人?” 阿明:“就是、就是像叔叔一样的男人。” 雯雯:“没有。” 阿明:“那阿舅现在好不好?” 雯雯:“他人也找不到了。” 小洁:“人找不到?为啥?” 雯雯:“好像欠了银行许多债,经常有电话打进来找他。” 阿明:“哦,这样的。那外公、外婆、太爷、太婆还好吗?” 雯雯:“外公、外婆还可以,太爷、太婆身体不好,外婆天天要去照顾的。” 阿明:“你读书好不好?” 雯雯:“马马虎虎,班里居中吧。” 吃完后,他们往岳坟、苏堤走走逛逛。到了跨虹桥上,明月朗朗,秋柳依依,夜风习习,波光粼粼,夜景甚是静美。 “阿明,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三人坐船儿看荷花吗?”小洁望着一湾秋水,脸色有点凝重。 “记得,那清波,那荷香,可惜都成回忆了。”阿明触景伤感。 “真的没想到,你和小露,我和你,会这样离离合合。” “路走过了还可以重走,水游过了还可以重游,人生一页翻过去了,再不能回头了。” “当时我很伤心,也祝福你们,根本没想到你们会离婚。” “婚姻是杯蜜汁,也是杯苦茶,喝过了才会知道,有的因此而白头偕老,有的因此而劳燕分飞。” “小露是被人跳舞跳走的,我也是跳舞被你跳牢的,这跳舞真是背叛感情、拆散家庭的恶魔呀!” “有点是,可跳舞除出健身悦心外,也是治愈情伤的好药,也是湿润孤寂的甘露呀!” 送雯雯回家后,两人又去兜风,从拱康路穿出杭钢小道,过半山,到了打铁关一条死弄里,那里寂无人影,两人舌吐丁香,雨打芭蕉,缠绵尽欢。 西湖国宾馆也叫刘庄,坐落于杨公堤西里湖旁,三面临湖,一面靠山,风景优美,冠居西湖第一名园,***常到这里来住的。阿明意想不到自己一芥草民,居然也能享受到大人物待遇,喜不自胜。 晚霞洒抹在亭台水榭、小桥曲廊、修竹古木上,斑斓之色犹如一幅彩绘园林图。虽是仲秋季节了,修剪得崭崭齐的草坪依然是绿茵茵的,有不少麻巧儿在上面欢蹦乱跳叽叽喳喳。当最后一抹霞色褪走后,泛着缤纷的微波荡漾的湖面就变幻成了点点银光,而湖边还未枯黄的杨柳袅袅地闪着清辉。一轮极圆极圆的月亮渐升于苏堤之上,整条堤儿仿佛是一条银带熠熠生辉。没有丝缕的云雾,远的天,近的湖,空明澄澈,波影生姿。唯有几声莺鸣鸟啼外,湖边没有喧闹纷乱,寂静得令人心安神逸。 阿明和小洁并肩坐在湖边的条木靠椅上,望着天上的圆月,共享朗月所带来的欢悦。 “唉!小洁,有钱儿真好,这里常包个房间,春看桃花夏观荷,秋赏枫叶冬踏雪,人生多美好呀!”阿明感慨万千。 “你才知道金钱的好处了?”小洁依偎在阿明的怀里。 “是的。可是我不像你老公,趁着改制,能大捞一把。不过,如果像我那个夜校的班长,侵吞国有资产的事儿黄了出来,那命运比我还不如哩。还有我小学班长的老公,当了市长,已是吃穿不愁,还贪得无厌,最后身陷囹圄,害人害己。” “阿明,你常说命是生出就定了,我看你这人也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如果你当初不卖鱼,不画画,总之不那么邋里邋遢,龌风鸡糟,也许小露妹妹也不会同你离婚了。” “这怪来怪去就又要怪到没钱上去了。有钱一切安好,无钱狗命一条。” “那不一定,有钱不一定能得到真情,无钱也能得到真爱呀!” “真情也罢,真爱也罢,有钱总比没钱好。你没钱儿,不在这里开房,我们怎么能享受到这里美丽的夜晚?” “阿明,起风了,我觉得有点凉了,我们回房间去吧。” 【注释】 1脏佬佬:杭州话,肮脏、不干净之意。 2哦搭搭:杭州人对脑子不正常的人一种叫法。 第193章 236. 忆情 阿明不是钢浇铁铸的,白天夜里一人对付两个如狼似虎的女人,睡眠不足,感到有点儿疲倦,一回到家,胡乱揩把脸儿,汏双脚儿,就在棉床高头趴脚趴手呼呼大睡起来。 平常他蛮尖醒1的,时光差不多了,或一有声响就会醒过来,这天实在困极了,睡得像死猪一样,直到小燕拧他的耳朵,才混沌沌睁开眼儿来。 “啊呀,小燕,困过头了!困过头了!”阿明忙不迭地说。 “我在丰乐门口等等你不来,打了两个电话你都不接,知道你累了起不来,就赶过来了。”小燕并未嗔怪。 “是有点累了,那今天就不去跳舞了,好不好?” “那就不去了。你衬衫、短裤两天没换了,脏死了,快脱下来,我去洗一下。” 小燕将阿明的衣裤祙儿收了,便去外头洗,只一会儿,便气冲冲地进屋来。 “好呀!阿明!你居然还在外头偷偷摸摸玩女人,怪不得爬不起来!” “小燕,我哪里玩女人?我确实累了。” “你不是开车累了,是玩女人玩累了!” “我没玩女人呀!” “你还想抵赖?你看!你看!这衬衫上口红都留着呢!还有香水气!” 阿明吃了一惊,拿过衬衫来,一看,肩膀稍后侧是有口红印,再一闻,也确有香气。 “哦、哦,这样的。”阿明竭力保持镇静,喳假污道:“昨晚半夜里‘金碧辉煌’接了个鸡婆到勾庄,表上32块,那鸡婆说没钱,非要亲我干那事作抵消,再贴她点夜宵、香烟钱,我厌憎她腻心,没干那事。” “哼!”小燕拿出一条短脚裤儿,扔在阿明眼前,“你还要赖,这上面虫迹渍都有!” “嘿嘿。小燕,这是想你想出来的。” “那也流在裆上,不会在边上!” “嘿,这可能喳西时没注意粘上了。” “你还是不肯承认?” “我没有,你叫我怎么承认?” “想不到你阿明还真是个坏阿明!” “都是你叫我坏的。” 小燕也不再多说,气鼓恼躁洗完衣服晒挂好后,拎起包儿就走。阿明急忙爬起来想拦都来不及了,连喊几声,她头也不回。等他穿好衣裤下楼去,小燕早就没影子了。 阿明急得了鼻头汗都出来了,连打电话,她都不接,到后来索性关机了。 他回到楼上,颓然倒在床上,好后悔自家粗心大意,居然连这个罪证都没消灭,这露出马脚来,小燕还会轻易饶放他吗? ——燕:你是我的最爱,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燕:除出你,舞厅里没有女人再能吸引我了。 ——燕: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真的非常非常地爱你! 。。。。。。 阿明连发了七八条短信给小燕,她都没回。一到天黑,他就不敢再发信息了,生怕被她的男人看到。 “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明后悔不已。 他接了班,也无心做生意了,一早就去了下城区俱乐部的歌舞厅。 “阿明,你今天好像无精打采的,是不是下午跟小燕跳累了,还是干活干得太辛苦了?”跳慢三的时候,小洁问阿明。 “小洁,下午小燕到我家里头来,给我洗衣服,发现衬衫上有口红印,怀疑我外头另有女人,我不承认,她生气地走了,我心里想着这事,所以精神不好。”阿明不瞒小洁。 “哦,这样的。可能昨天我不小心印上去了,是我不好,害得你和小燕不愉快。” “不是你之故,是我粗枝大叶。没事的,过几天应该会好的。” “假如你们因此而吹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吹就吹了,有你就足够了。” “可是国庆节一过,我就回加拿大去了,不能陪你了。” “小洁,我真的很离不开你!” “那也没办法的呀!” “我们跳舞吧,不去想她了,多想多烦。” 这是一曲改编自邓丽君《美酒加咖啡》的探戈,是连步的一种慢节奏,走两慢两快一停顿的锁步尤为适合。阿明正跳着,手机震动起来。 阿明一看是小燕打来的,连忙问小洁:“她来查岗了,急个套办?” 小洁放开阿明:“你快下去接,不要让她怀疑你在跳舞。” 阿明急煞活煞跑到楼下去边接听,边打开车门钻进去。 “小燕,你终于给我回电话了,我想煞你了!” “你接电话要介长时间?” “哦,刚做好一节生意,在找零钱,所以稍稍慢了一些。” “是真的?” “小燕,你听,我这辆的士的喇叭声又尖又响,你晓得的。” “好了,没事了,你做生意去吧!” “小燕!小燕。。。。。。” 小燕搁了电话,阿明将车儿熄了火,出了车门,窃喜不已。这一查岗,说明小燕对他虽不放心,但心中有他,并未因下午发生了事而不理他。 “全靠小洁反应快,不然又要吃生活了。” 阿明这般想着,更觉得小洁有头脑了,也更喜欢她了。 “小洁,好了,没事了。”阿明将电话里的话讲给小洁听。 “阿明,这下你尝到女人的心细了吧。”小洁笑呵呵道。 “女人厉害,女人厉害。” “其实女人有第六感觉,对欢喜的男人一清二楚,只是有些事儿不戳破而已。” “是的,是的。” “她打电话来就好,如果不打电话来,那你就有苦头吃了。” “唉!小洁,如果换了小露的脾气,十天半个月不理我,这苦头真的吃不起,人都要被逼疯了。” “所以,我走后,你就好好对小燕,不要再到外面去乱弄了。” “一心做不得两事,我有数了。” 跳舞结束后,因为小燕这里风平浪静了,阿明甚是开心,带小洁说说笑笑去兜风。这晚的夜色不错,月牙儿亮亮的,不热不冷的秋风吹在脸上正舒服。车子开到了玉泉一处幽僻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国庆节快到了,不远处新搭了一个花坛,开着许多菊花,清香随风飘来,感觉甚是舒畅。 两人刚调到后座拥抱亲吻起来,阿明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完了,又是小燕打来的。他朝小洁看看,小洁示意他接听。 “小燕,没看电视呀?” “没兴趣看。” “是不是没好看的电视呀?” “有好看的也不想看。你没在做生意?” “我在‘天堂人间’等生意。” “那好,你马上到景芳的老地方来,我等你。” “哦。。。。。。” “不能来?” “哦,不是的,不是的,车子排着队,开出来有点儿难度。” “你慢慢来。” “那好。” 阿明打完电话,当着小洁的面对另一个女人说假话,无地自容,尴尬不已地看着她笑。 “阿明,那你去吧。” “小洁。。。。。。” “阿明,我现在是你的替补队员,小燕是你搭子,要常常陪你的,你不去不好,去了,那口红的事就烟消云散了。” “小洁,你会不会觉得我会说造话?” “你说造话是迫不得已,我理解。” “那你以后还会相信我的话吗?” “有啥个好不相信的,因为小燕的事你没瞒我。再说我一年也探个一两次亲,不管你怎样,有你陪我,我很满足了。” “小洁,你真是个好女人,可惜那时。。。。。。” “不要说了,你先送我回家,好好地去陪小燕吧。” 阿明好像不是个的哥,而是开着私家车打套儿的情哥,被女人弄得了两头脚筋吊2,可小洁不计较,也只能放下一头,去摆平另一头。 “阿明,你说没同小燕车震过,等会儿好好教教她噢!”小洁下车时,朝阿明笑道。 “嘿嘿。小洁。。。。。。”阿明哭笑不得。 “别说了,快去,她要等急了。” “那好,我去了,明天见,你今天早一点儿睡。” “好的,明天见!” 阿明直奔景芳二区的花坛转盘,刚停下不久,小燕就来了。 “小燕,你那个不在?” “他天天半夜三更回来,再说我同他说了今晚我回我姆妈家去睡。” “你不生气了?” “就是生你气,才叫你来!” “那你天天生气,我们天天好。。。。。。” “天天好啥西?” “天天好在一起了。” “你难道表做生意的?” “这倒也是。现在出租车越来越多了,都看那个跑得快了。” “阿明,我们到新塘路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吧。” “你好些日子不开了,你来开。” 换了位置,阿明指路,小燕开车。他看着小燕的那张脸儿,似乎不像下午走时肃肃起的,心里头就乐了。 “哈!女人摆脸孔有时也是吓吓男人的。” 阿明这般想着,指着路开到了三叉村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叫她停住了车。这一带虽然偏僻,四周都是菜地水塘,有些吓人,但那时光卖鱼,他几乎踏遍了这里的泥路,而今三轮车换上了小包车,且开夜车练出了一身胆量,没有什么能叫他害怕的了。 “手机拿来!”小燕以命令的口吻道。 “小燕,这。。。。。。”阿明有些惊讶。 “看你是不是外头有女人。” “从、从来没人翻过我东西呀!” “你不给我看,是不是心中有鬼?” “我心中没鬼呀!” “没有,那你怕啥西?” “我没怕呀!” “不怕就好,拿来给我看。” “小燕,如果我没女人,那你急个套说?” “你想急个套就急个套。” “好,你不好赖的噢!” 阿明做事向来小心,他怕小燕发现,小洁的手机号码早就记在心中了,与她的通话、短信也立马删掉了。小燕翻看了半天,没看出啥个名堂,便将手机还给了阿明。阿明想趁机进攻,但转念一想不对头,这车震做不得,一做的话,小燕可能就会想开去,那怀疑就深了。 “小燕,我没鬼吧。”阿明看着小燕那可爱的笑,心儿卜突卜突直跳起来。 “那随你想怎样就怎样。”小燕的脸已泛起桃晕来。 “我想抱抱你。” “你抱另外女人去吧。” “你刚才说随我弄呀!” “去!去!去!脸皮十厚!” 阿明看她那副神情,晓得是在扮俏作,便一把搂过小燕的脸儿来,美美地亲起她来。唇吐幽兰,舌翻波涛,渐渐地热烈烈起来,就像干柴被火点着了一般,快要熊熊燃烧了。 “阿明,这排挡杠着我的腰儿好难受。”小燕似乎不痛快。 “当然没在家里头舒服啰。”阿明不敢提出换到后座去。 “我耳朵里曾刮到我那个与一帮酒肉朋友说起过车上做那事,你懂不懂急个套一回事?” “听是听其他的哥说过的,叫什么‘车震’,具体我也搞不懂。” “会不会是到后头去搞呀?” “有可能。” “那我们到后头去。” “好,试试看吧。” 小燕的建议,正中阿明下怀,他心里乐开了花。两人到了后座去,将车门从里头锁好后,夹着抱着亲着吻着好舒畅。阿明已是高手了,撩拔得小燕的情火越烧越炽旺,根本无力抵抗他的进攻了,像头小绵羊似的任其摆布。两人或上或下,或侧或躺,忽儿铁牛耕地,忽儿野驹奔川,好似金鸡缠蝶儿,恰如倒插杨柳条,干得热火朝天。 “阿明,。。。。。。哦!啊!你坏!。。。。。。坏!”小燕畅声不断。 夜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拂去了些许热意。弯弯的月儿挂在远处农舍的上头,柔和的光亮照在菜地和鱼塘上,梦幻般的静谧。泛着淡淡银辉的鱼塘倏然跃出一条鱼儿来,还有从草丛乱石堆里所发出的蛐蛐儿的凄切的残鸣,更添了几分郊野的静谧。 “阿明,你不好跟鸡婆这样弄的噢!”小燕浑身软绵绵地伏在了阿明的肩头,在他耳旁轻声道。 “不会的,对鸡婆我没兴趣。”阿明搂抱着她的小蛮腰。 “太刺激、太美妙了!” “小燕,我没离婚卖鱼的日子,深更半夜常常到这一带来进鱼,特别是下雨天,车轮儿陷在烂泥坑里,拉都拉不动,现在想想都苦。” “好人有好报。所以,今夜老天爷在这里给了你甜。” “人生好像在做梦似的,有些不割舍的割舍掉了,却又会产生新的不割舍。” “情最不割舍?” “是的,故乡情、血缘情、同学情、同事情,当然,男女情最难割舍,即便再苦再恨的男女情,总有那么一段、一点叫人难以忘怀,一想起就要哭。” 【注释】 1尖醒:杭州话,耳朵尖,灵敏,一有声响会醒之意。 2两头脚筋吊:杭州话,两头都很忙又放不下之意。 第194章 237. 蟹肥 国庆节前夜,生意好,小洁、小燕两个婆头要陪大人,也很识趣,不来缠牢阿明。阿明想趁着节日捞回些以往的损失来,踏着油门不肯放松。做到1号凌晨一点多了,他从北面的和睦新村做完一节生意往城里来,在莫干山路上看见反方向的路边有一男一女在招手,这时对面的方向也有一辆空车驶来,为了抢在那辆车的前头,便一把方向在路上急调头,哪知估什不足,前保险杠擦着了花坛,而那辆车急刹过来,车头还是撞着了阿明的车尾,凹了点进去,油漆也擦掉了。 七争八吵,阿明陪了那的哥三百块,垂头丧气地开到绍兴路的汽车修理店去。那里面一排排的有上百家修理汽车的店,他催促着油漆师傅要在交班之前修好。 “阿明,都三点半了,还在做?等着你打老k了。”二平来了电话。 “二平,我今天又傍着晦气了,车子撞坏了,在修。”阿明懊恼不已。 “哈哈,女人抱得多了,不干净了,蛮蛮好挣个二三百,又要倒贴出去了。” “晦气来了,要逃也逃不掉呀!” 聊了一些时间,阿明肚皮饿了,就到旁边的小吃店里点了两只菜,一瓶啤酒,独自闷喝。喝完后,就将两张条凳儿拼在一起,呼呼大睡起来。 “师傅,你的车子修好了。” 油漆师傅摇醒了阿明。他一看天都亮了,快六点了,一摸,油漆刚做好,粘答答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付了520块修理费,又赶紧加满了二块八角几一升的汽油,开回十三湾巷去。胡老板打通宵麻将还没回来,是阿雪收的份子钱。 “阿明,昨天生意肯定好吧。” “好!好!好得了一塌糊涂,天天国庆节,就发财了!” “我看你发不起财来了。” “为啥?” “人家要跑两百到两百五十公里,最近新叫来的一个外地人,每天夜里要跑两百八到三百公里,而你呢,跑个两百公里几乎很少,平均开个一百五六十公里,有财发吗?” “嘿嘿,我现在不扫马路了,专吃匍方。” “你不是在匍客1,而是在匍女人吧。” “嘿嘿,阿雪,鸡婆我从来表弄的,这你晓得的。” “舞厅里的女人呢?” “都成夜猫子了,日里头困搞也来不及。” “有没有人来陪你搞呀?” “嘿嘿。” “阿明,我看你瘦了不少,自家身体千万要注意噢!生个毛病,没人来照顾你,你就有得苦了。” “我有数,我有数。” 回到缸儿巷,想着那晦气,阿明翻来覆去睡不着了,正叹息里,小洁打电话来了。 “阿明,昨天做累了没有?” “有点。” “今天晚上生意肯定也好,那你多做点,我们明晚再见面吧。” “小洁,你四号就要走了,陪你一天少一天,没关系的。” “那这样吧,跳舞就不跳了,你生意做得差不多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去兜风。” “也好。” 这一天的晚上,生意很好,阿明汲取了教训,稳扎稳打,做到将近12点,到了延安新村,便给小洁电话。没多久,小洁就出来了。他开到了虎跑动物园停车场,便停了下来。两人移到了后座位。 “阿明,我阿爸姆妈的意思,我已订好了三号晚上请小露一家在杭州大酒店的转盘餐厅吃饭,你想不想去?”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呢?” “其实,也没啥关系的,吃一顿而已。” “小洁,你是不是想给我们复婚牵线搭桥?” “是呀!我电话上对小露没说你去,但提到了你。” “我现在混得不好呀!她的脾气我也实在受不了。” “年纪大起来了,小露的脾气应该会改点儿的。那一天你和我一起带雯雯去吃肯德基,我告诉了她,她很高兴。” “小洁,小露会不会怀疑我和你有一腿?” “我说与你在舞厅里偶然踫到的,有什个好怀疑不怀疑的,再说我马上要回加拿大去了。” “你们吃吧,我不去。” “担心日子过得不好?” “是的,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想到她做我老婆时被其他男人睡,就一点劲头也没有了。” “那我也是有老公的,也与他睡的,你的劲头为啥这样大?” “这不一样,我对你的感觉更像是一种解救你的不幸,所以努力要使你快乐,而再低三下四回到小露那里去,感觉是在乞讨可怜,” “好马不吃回头草?” “是的。再说我也自由惯了,不想再有家庭的束缚。” “外面好多玩几个女人?” “嘿嘿。小洁,我猜出你的意思了。” “啥个意思?” “你想用小露这根绳子再套住我,你从加拿大回来探亲,三个人便能公开来往,大大方方一起跳舞,而我与你就暗渡陈仓,是不是?” “与其你同其他女人,还不如同小露,这样我回来同你在一起,也用不着像做贼似的提心吊胆,只要我们不在小露面前太暴露就是了。” “哈!小洁,有的男人把老婆的妹妹都搞了,一拖二,相安无事。手帕厂有一对很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就同做一个男人的搭子。有一天,姐妹在巷里争吵了起来,大家才知道这个男人老是睡错床。” “人分不清,床总分得清的,你乱说!” “真的,不骗你。于是我就注意起来,从姐妹俩头发的细微差别,发现这个男人跳慢四步,这一次同这个,下一次就同另一个了。” “这是不是血缘一样,对人的好恶感也差不多?” “有可能吧。你同小露有血缘关系,所以,那时候。。。。。。哈哈!” “脸皮厚!” 小洁依偎在阿明的怀里,已被阿明抚摸得情水涟涟,而阿明自家也是心旌乱晃。 眼前的九曜山黑咕隆咚的,峰头耸出于高低不平的枝叶繁密的水衫树之上,山坳之间仿佛有一点幽幽的火星渐渐明亮起来,在山风的吹拂下,忽然间熊熊燃烧起来,通红的火焰刹那之间照亮了整个起起伏伏的山峦。从白鹤峰下来的山泉淌过叠石,流过曲坎,潺潺有声,那声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韵谐律畅,非天籁之音,也人间妙曲。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小洁走了,飞上了高高的蓝天,飞出了阿明的视线。他送她上了飞机,当轰鸣声响时,二十几天的恩爱就此结束了。人生又各自飘泊天涯,何时相逢,又只能等待某一天的月圆了。 不过,阿明终于能轻松些下来,不再为两个女人而疲于奔命。 秋风一阵冷过一阵,秋雨也淅淅沥沥的烦人,阿明越做越没劲了。这一来天气冷了,打的的人少了;二来外地到杭州来开出租车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江北佬、东北人,都十来个一帮一帮的,晚十点一过,各霸据着大的演艺吧、歌舞厅、酒吧、宾馆、迪厅门口,零零散散的本地的哥很难挤进去,如果硬挤进去做生意,要么被帮派出租车堵得不能动弹,要么一顿乱拳头,吓得了再也不敢去。且这帮外地人不要命似的,开得飞快,生意很难抢得过他们。而油价也涨到三块多一升了,扫马路白浪费油,这样后半夜到了两点光景,阿明、二平就把车停在巷口,喝酒打牌,直到天亮。 “阿明,天凉了,蟹肥了,这个双休日部门经理去深圳总部开会,不用我的车,你叫上小燕,青皮甘蔗两夫妻,我和美琴,两天时间,我们一起去阳澄湖吃大闸蟹,急个套?”这天阿明休息,在前进里跳完舞,坐在金彪店里,定富建议道。 “六个人超载,只怕路高头被抲牢。”阿明担心。 “老子经常跑苏州的,从来没踫到交警检查过,你不用担心。” “那好,只是小燕不晓得走不走得出?” “叫她在她男朋友面前编个故事,有啥个走不出?” “这段时间她男朋友新塘的房子快要拆迁了,如果领出帕司,可以多分一百五十多个平方的房子,两个人为了要不要结婚在争吵呢!” “那更加好了,正好带她出去散散心。” “那我明天下午傍到她问问她看。” 第二天下午在大班歌舞厅跳舞,阿明问小燕去不去阳澄湖耍子儿吃湖蟹,小燕高兴煞了,一口答应。 “要出去两天,你急个套同他说?”阿明生怕出事。 “我会搞定的,你不用担心。”小燕很有把握。 “那你们为了多分房子,去登记结婚的事儿急个套了?” “他外头好像弄了个小的,有些犹犹豫豫。” “那你急个套想?” “相处那么多年,也应该有个名分,再说房价飙升得厉害,放弃了可惜,只是。。。。。。” “只是有了束缚,不自由了?” “是的。现在我和你做搭子,他知道了大不了好聚好散,到那时就难了,再离婚也难听。” 阳澄湖的夜色太美了。秋月朗朗地照在荡漾的碧波上,熠熠银点与天上的星星共争辉;丰盛的水草和芦苇随风摇曳,婀娜如同少女在翩翩起舞;小岛星罗棋布,如颗颗明珠镶嵌在浩渺的碧湖上;岛上花木扶疏,掩映着竹篱茅舍,偶闻几声狗叫;农家的小船儿在有着如纱般轻烟的柳树下随波微摇,仿佛在月光下枕着美丽的梦。 阿明他们是下午到阳澄湖镇的,然后换乘汽艇上了小岛,再坐蟹农的小船儿去捞蟹,回到岛上后便坐在竹屋里品尝。那大闸蟹都三四两的,青背、白肚、黄毛、金爪,无以描述其肥嫩,无以形容其鲜美,加上白条鱼、清水虾等佳肴,吃得了大家抹嘴赞美。 青皮甘蔗:“吃过这里的湖蟹,才晓得杭州在叫卖的大闸蟹很多都是假冒的。” 定富:“现在假冒伪劣的东西多喽,不然急个套能快速致富?” 美琴:“皮鞋用硬纸板做的,香烟很多也是假的。有一次,我去手帕厂跳舞,路过九纶棉布商店,门口摊儿上在甩卖沙宣洗发露,十块钱一瓶,想想便宜,便买了一瓶回家来洗。洗好的第二天,头皮痒得很,一挠,全是头皮屑。再看那瓶洗发露,才发觉上当了,那不是‘沙宣洗发露’,而是叫‘沙宜洗发露’。唉!这世道坑蒙拐骗太多了,防不胜防。” 阿明:“美琴,你这还算好的。那还在我卖布儿的时候,隔壁头卖古董,店主将新的上好油漆的楹联牌匾用砂皮擦,擦了再上漆,上漆后再擦掉,反复三四遍。我不懂,问他们为啥这样做,他们说古董古董越古越好,要把这些新牌匾弄成破里索落,烂泥地里埋上几个月,弄成很古的样子,这样本来卖三四百的,就能卖上三四千,甚至五六千。” 青皮甘蔗:“唉!现在个社会,只要动得出坏脑筋,想得出坏办法,就能赚大钱,都不讲良心了。” 阿明:“话说转来,现在比过去要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社会变了大样。就说小包车吧,过去看到几辆伏尔加、上海牌车子就稀奇死了,现在奔驰、宝马什个车儿没有,叫人眼花缭乱。” 定富:“改革开放总的来说还是好的,不然,大家就没得舞跳了。” 小燕:“商品丰富了,交通也方便了,否则,我们就吃不到这样的好蟹了。” 定富:“小燕,蟹儿蛋白质多,给阿明多吃吃,子弹造造快,哈哈!” 小燕:“你一拖二,那更加要多吃吃了。” 美琴:“说句实话,其实做人像青皮甘蔗两夫妻恩恩爱爱最好了,我们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小丽:“我看你们不是都蛮开心的嘛!” 青皮甘蔗:“美琴,不过你自从傍到定富后,改了不少。” 定富:“她是想想自家年纪大起来了,像我介好的小伙子寻不着了,所以改邪归正了。” 美琴:“去!去!去!来!蟹脚儿吃两只!” 青皮甘蔗:“哈!定富,美琴给你吃蟹脚儿,等些回到镇上宾馆去,好叫你立把子2稳一点儿。” 定富:“唉!小老百姓的生活么,就是这样过的,有得吃,有得笃就好了。阿明,你现在还有没有理想、信仰?” 青皮甘蔗:“哦哟,背事唠叨的还谈啥个理想、信仰?唉!悲哀啊!不像老毛手里了,现在个世道,理想就是女人,信仰就是钱儿,来!来!来!小老百姓不谈这个,大家喝酒!” 【注释】 1匍客:杭州话,等候乘客之意。 2立把子:杭州话,站立之意。 第195章 238. 闹夜 乌云密布,朔风烈烈。丰乐桥边儿的柳叶儿已是落光了,只有丝丝的枝条儿在风中凄凉地摇摆。有些日子未下雨了,河里的水浅了些,不过,绿波还是在荡漾。 在大班歌舞厅里,却是叧一番景象,镭射灯变幻着七彩的扑朔迷离的光色,给人以置身于仙宫之感;现弹现唱的舞曲催奋着人们的音乐细胞,叫人跃跃欲舞。 小燕这天的心情并不好,她男人的那个小三昨晚找上她的过桥米线店来,作最后的了断——要么小三与小燕的男朋友结婚,要么小燕的男朋友赔偿她二十万。一直吵闹到半夜里,最后赔偿小三15万,一刀两断。 “阿明,给了那个不要脸的十五万也就算了,我那个还对此事振振有词,似乎男人在外头玩小的很正常,真气死我了!”小燕说话时,气得手臂都有点在抖。 “小燕,下礼拜一你们就要去结婚登记了,有些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好了,挂在心头越想越烦恼,气出毛病来犯不着。”阿明拼命劝她。 “阿明,我和他结婚证领出后,就是正式夫妻了,我与你的搭子关系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堂而皇之了,免得生出事体来,你说是不是?” “是的,如果我们再这样继续下去,迟早要被他发觉的,那我就是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第三者’了。” “今后我也不能频繁出来了,年纪大起来了,还是要有个人伴伴老的,如果你有合适的人,我也不会来干涉你的。” 你知道吗 爱你并不容易 还需要很多勇气 是天意吧 好多话说不出去 就是怕你负担不起 。。。。。。 这是一曲改编自张学友《一路上有你》的慢三步,阿明与小燕便上去跳,曲调太忧伤,两人沉浸于不尽的伤感中。 “小燕,不要多想了,我们有过了,比什么都好。”阿明紧握小燕的手。 “可惜我们不能走完全部。”小燕还是放不下。 “你想我陪你跳舞,陪你兜风,并不是没机会了。” “有了家庭的束缚,总是不一样。” “我们还算好的,冬萍比我们还要可怜。” “你是不是想她了?” “是的。她在乡下角落里,哪里有音乐听,有舞儿跳,对着的可能就是荒山野岭,孤灯残烛。” 跳完舞儿出来,外面下着大雨,门口挤满了没带雨伞雨披的人。 “阿明,不对!我先走了,我那个在林业大厦那里候我们!” 小燕说完,马上跑向丰乐桥头去打的。阿明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朝林业大厦那里一望,果然她男朋友在东张西望。他暗吃一惊,急忙回到舞厅去,心儿怦怦乱跳。 “完蛋了!完蛋了!这下要弄出事儿来了!”阿明暗暗叫苦。 跳舞的人差不多走光了,阿明才上阶梯到门口去贼头狗脑张望。小燕的男朋友不在了,他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冒着雨儿跑回家去。 到了家,头高头、身高头已是滥滥湿了,粘答答难受死了,他便用热得快烧了两壶水儿,倒在脚盆里汏起浴来。 “笃。。。。。。笃。。。。。。笃。。。。。。” 正赤着卵儿汏着,有人敲起门来,阿明以为小燕男朋友寻上门来了,赶紧操起门后头的铁棍儿,从门缝里一张望,原是定富,才松下心来。 “阿明,你在作啥?”定富问。 “我在汏浴。”阿明道。 “是不是同小燕在一起汏?” “她跳好舞儿回去了。你有没有急事?” “没事,没事。我外头刚跑回来,你今天休息,我在金彪店里等你,一起吃个饭。” “那我汏好浴下来。” 汏好了浴,阿明就到楼下去。 “阿明,今天美琴到她姆妈那里去了,听说省体育馆里开了家叫‘七彩’的歌舞厅出来,音乐相当不错,饭吃好后,我们接上小朱,最好你叫上小燕,一起去,急个套?” “小燕现在她那个管得蛮牢,晚上肯定走不出,我们叫上青皮甘蔗他们,五个人正好一辆车。” “唉!找个搭子,太走得出来不好,被她钳死了;不太走得出来,有时想一起出去玩玩也玩不来,也不好。” “那有啥个办法呢?总不见得去拆散他们。” 雨儿还在下,风儿有些冷,然而七彩歌舞厅却坐满了人。这家歌舞厅开在体育馆外的简便房里,档次中下,晚上票价五块。阿明一进舞厅,眼睛唰地就亮了——阿琴就坐在左旁的第一张圆桌边。 阿明激动地想喊她,可一看她旁边坐着一个看上去比她年纪小的男人,就收住了口。阿琴好像没看到他,与那个男人说着话儿。 阿明他们在到底的空位子上坐了下来。阿明混迹舞场有些年日了,眼光有点毒,从阿琴与那男人跳的慢三步的熟练程度上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土豪老公,而是搭子。 阿琴跳过来的时候,看到了阿明,甚是惊讶的样子,但马上像陌生人似的,转过了脸儿去。 阿明心头掠过了一丝悲凉,曾经他与她那么地恩爱,如今所有的美好像肥皂泡一样瞬间破灭了。 “唉!男人能玩女人,女人同样能玩男人呀!”他不由得这样感叹。 阿明也没心思跳舞了,叫人跳了两只舞后,就坐在那里抽着烟儿胡思乱想。到了跳迪斯科时,他观察着阿琴。她没有那疯狂的摇头扭臀了,但脸儿红血血的,还是有点儿兴奋,对着那男人一副嗲里嗲气的样儿。 他越看越烦恼,实在看不下去了,叹息一声,便起身上洗手间去。 “阿明!” 阿明出来的时候,没想到阿琴在门口叫住了他。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朝她尴尬地一笑。 “阿明,你到龙井来找我过了?” “哦,对!你不在,那个女营业员说你进去。。。。。。进去戒毒了。” “阿明,不好意思,我。。。。。。” “是应该去把毒戒掉。” “我出来后,给你打了好多次传呼,都回复空号。” “哦,我换用手机了。” “怪不得寻你不着。阿明,我没脸孔来见你,所以。。。。。。” “所以在舞厅里另外找了一个?” “嗯。” “那你同原先的那个呢?” “断了。” “那现在这个是搭子性质,还是朋友性质?” “我们同居了。” “他看上去比你小,有工作吗?” “有工作,比我小四岁。” “看你刚才跳迪斯科的样子,好像有点儿兴奋,在复吸?” “少量,少量。” “阿琴,不是我说你,你再不彻底戒掉,真的要害死自己了!” “我有数了。阿明,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你有男友了,我也有女友了,打电话都不方便,就别留号码了。” “阿明。。。。。。” “阿琴,你赶紧去跳舞吧,不然他等急了不好。” 阿明回到了座位上,对阿琴有一股说不出是爱还是怜的味道,只感到喉咙里酸涩涩得难受。 跳完舞儿出来,雨儿比去的时候更大了。送小朱回家后,大家回到金彪店里坐。喝了一通老酒,谈了无数海天,半夜里了,小丽先回家去了,青皮甘蔗到里间去打老k,定富也走了。阿明看他们打了一会儿牌,想着小燕、阿琴的事儿,烦恼不已,混沌沌起来也想睡,便上楼去。 他已在这陋室里听了十几年这样的雨声了,然而这一夜似乎格外地叫人心烦。雨儿敲打在屋檐上、遮阳棚儿上,滴滴答答的甚是凄清。风儿越刮越大了,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丝丝寒意。顶棚上有好几处又泛黄了,边头角脑也脱裂了些下来,那中间的隔离布儿已是交交黄了,整个房间毫无生气。 他坐在皮破肉烂锈迹斑斑的转椅上,望着窗外雨雾蒙蒙的夜色,想抽完了烟儿去睡。 “乒乓。。。。。。咣当。。。。。。乒乓。。。。。。咣当。。。。。。” 连着两声巨响,砖块和碎玻璃纷纷飞落进房间来,有一块玻璃擦着阿明的脖子而过。他大吃一惊,一抹脖子,满手是血,便蹦出廊门,朝马路上一看,一个男人钻进出租车,顿时没影儿了。由于雨雾太大,他没看清车牌,甚是懊丧。 他赶紧贴上伤口贴,跑下楼去,金彪和赌伯伯们也听到了这声响,都站在门口的遮雨棚儿下。 “阿明,是你家的玻璃窗被人砸了?”金彪手上拿着一把戗锅刀。 “是的,两块半块头的红砖,你看见那人没有?”阿明怒气冲冲。 “没有。阿明,你最近在外头有没有跟人结仇?” “没有呀!” “这人肯定有目标来的,不然,不会两块都朝你家掼。” 阿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么人,便回到楼上去收作满地板的碎玻璃,然后又将破了的窗户贴上牛皮纸,以免寒风吹进来。 他再也睡不着了,东想西想,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但一一都被否定了。 连着三天,阿明头颈都候断了,小燕既没电话打来,也没短信发来,他又不敢先打先发,生怕她不方便,急得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到了第四天上午八点光景,终于候到了小燕的电话。 “阿明,睡了没有?” “刚睡。” “你没出事体吧。” “出事体?出啥个事体?” “那天落雨,我老公来大班搏我们,他回来后同我一直吵到半夜里,我坚决不承认与你的关系,他说来你家揎你,我心事担都担煞1了。” “我住在哪里,他急个套晓得?” “可能他的酒肉朋友看到过我们在一起,或者我在窗廊上晒衣服被他们看见了,就告诉了他,他就来搏我们了。” “你这么一说就对了。那一天半夜里,有人朝我窗子掼砖块,两块玻璃砸碎了,我头颈里也被划破了,这事儿肯定是你那个做的。小燕,你刚才叫他‘老公’,是不是结婚证已领出了?” “礼拜一领出了。阿明,以后我们见面可能要少了,你会不会怪我的?” “你成家了,是应该以家为重了,我急个套会来怪你的?” “那你自家身体要注意,开车小心点,我有机会出来,会发消息给你的。” “小燕,你绝对放心,我不会先打电话或发消息给你的。” “阿明,你即使外头再找个搭子,我也不会责怪你的!” “舞厅里好女人太难找了。” “会找到的。” “我是空麻袋量米2,会跟我的女人,也会跟别的男人。” “要有信心。阿明,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 打完电话,阿明忽然之间像掉入了冰缸,冷得齿寒心凉,与小燕逛竹林、冲海浪等美好景象一遍又一遍浮现起脑海里,这叫他难受之极。 “往事如烟,往事如烟。” “一朝又回到解放前。”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 阿明像个哦子猫儿似的不停地喃喃自语,尤其在寒冷的冬夜里做不到生意时,望着车窗外冷冷的月,冷冷的山,冷冷的湖,还有曾经令他无比激动的车震过的地方,更添了几分落寞和惆怅。 那一天晚上,阿明休息,大家在前进跳完舞儿回到金彪店里,又纷纷乱说开了。 定富:“阿明,你现在姘头一个个都逃光了,这样挂罐儿总不是回事体呀!舞厅里再去弄个来噢!” 阿明:“唉!舞厅里的女人今天这个男人,明天调另一个男人,想想都没劲道。” 青皮甘蔗:“舞厅里寻女人是要生生眼睛的,不少女人还是吃牙的。现在出租车多,生意难做,挣点钱儿难,打套儿喝喝茶,吃吃饭,甚至去开房间,总是要化钞票的,阿明一个月挣来的,几次一燎就没了。” 定富:“其实阿明是好的女人傍过了,一般的女人就看不上眼了。” 金彪:“做人么,弄啥西?长长矮矮,胖胖痩痩,好好差差,都要去尝尝的。不过,青皮甘蔗说得话语我还是要听的,钞票挣挣不容易,乱塞洞儿也没意思。” 青皮甘蔗:“现在总要存点钞票起来,老来做不动了也好拿出来用用,不然以后吃啥西?” 定富:“过了年马上就四十二了,稀里糊涂一年又一年啊!” 阿明:“混一天算一天,不生毛病就好了。” 【注释】 1担煞:杭州话,非常担心之意。 2空麻袋量米:杭州话,不带钱去买米,喻穷困。 第196章 239. 春情 爆竹一声除旧岁。 春节这几天,外地的哥少了,马路上车子也少,阿明卖鱼的时候,尝到过这种日子钞票好挣,就放弃了跳舞,日里睡,晩上跑。 ——再换一本日历,页页美丽;再盼一次嫩绿,年年新意;再送一次祝福,初衷如一;再说一句心语,保重身体!还有一个心愿:祝您新年吉祥如意! 大年初三的晚上七点半光景,短消息来了,阿明一看,是小燕的。这是自那次通话后的第一条短信,他大旱望云霓,好似忽然间逢了甘露,欣喜不已,连忙挑了一条学友发给他的短消息回过去。 ——蛇年第一天,一心一意送你祝福:祝你事业发达第一,平安健康第一,婚姻美满第一,家庭和谐第一,赚钱发财第一,开心快乐第一,轻松悠闲都是第一。 ——你在开车? ——是的。 ——他打麻将去了,我们跳舞去。 ——好!我来接你。哪里接? ——不用接,我打的去,艮秋立交桥下艺苑歌舞厅,里面见。 ——好! 阿明燥搁时光太长了,仿佛闻到了小燕身上的香气,立刻激动起来,来刹不及直奔舞厅。 艺苑歌舞厅在一栋宾馆的二楼,因为地方偏僻,交通不便,几乎都是汽车东站做生意的人。小燕已在到底的卡座上等着阿明。 她似乎精心打扮过了,头发盘成一个髻儿,圈着一个花饰儿,淡描眉毛,微抹粉儿,一双眼儿晶莹莹的,一张小嘴儿红润润的。里面温暖如春,她已脱了短呢大衣,穿着一件圆领的粉红色的羊毛衫,下着一条后开衩的深蓝色长呢裙,一双粉红色的半高跟皮鞋配着那件羊毛衫,甚是协调。 小燕见阿明进来,脸儿倏地更红了些,嘴角漾开了笑意,站起身来,像春风般向他招手。 阿明已是看见她了,心潮也涌几涌几1起来,脚儿似被一根情线儿牵拉着,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情人相见,分外眼热。 “阿明,想死你了!”小燕拉着阿明坐下来。 “你好吗?”阿明情灼灼,搂住了她的腰。 “还可以,就是、就是看不到你——难受!” “有家了,安耽一点儿好。” “那也是。找到新的没有?” “好女人不是在等着我的,那有这么容易。” “那你不是很孤独吗?” “习惯了就好了。” 第一只慢三步他俩没上去跳,第二只并四步改编自李春波的《小芳》,第三只伦巴改编自羽泉的《最美》,第四只改编自邓丽君的《昨夜星辰》,歌词优美,旋律流畅,他俩连着跳。有些日子没在一起跳了,两人很是投入,忽儿白鹤亮翅,忽儿锦鸡落山,忽儿牧童托宝,忽儿燕子掠水,好似锦堂上一双新人,恰如碧湖里一对鸳鸯,两只眼儿互射着思念,一双手儿相送着爱意,已是七八分热度了。 而到了黑舞,一曲改编自张信哲的《难以抗拒你容颜》,更叫两人达到了八九分热度了,只差颠鸾倒凤了。 “阿明,分开了一段时间,我感到与你更加亲密了。”小燕已是脸儿滚烫,软绵如泥。 “人就这么奇怪,在一起反正是我的,掀不起大浪,而一旦要离别了,就会格外珍惜。”阿明紧搂着她的腰。 “冬萍给你来过电话吗?” “哦,来过一次,那还是刚回四川不久,她从南充金宝镇上用公用电话打来的。” “年三十的晩快边,她也是用公用电话打了一个电话给我。” “她还好吗?” “她大人没劳保,看病也要自费,你想想看会好吗?” “确实。。。。。。想不到她后半生这样苦。” “电话中她提起了你。” “提起我?她说了什么?” “看你激动的!她问你现在有没有找好对象,在做什么工作。” “你急个套说?” “我说你在开出租车,还是一个人。” “她听了以后,说了什么没有?” “看你急的!你这样急,就到四川去陪她呀!” “嘿嘿。” “她说你这人也可怜,吃了不少苦,特别是卖鱼,她看了都难过。” “跟她相比,我至少现在要比她好。” “阿明,这只舞结束,我们走吧。” “不跳了?” “嗯。你抱得我好那个,我想嘛。” “好。去哪里?” “去三堡那里吧,离我的家近。能早点回去就回去,安全一点,你想做生意也可以再去做。” 运河穿过水湘里小村,静静地横躺着。两岸都是低矮的农居房,打牌的,喝酒的,喧声不断。然在三堡船闸附近,农居少,那要安静多了。这里是货运船儿进出钱塘江和运河处,高高的闸门耸立在夜色里,弯弯的月儿正好挂在它的上方。风儿送着钱塘江的浪涛声传入耳中,悠悠然的。 阿明的车儿就停在船闸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花坛边。虽然天气寒冷,但车里打着暖空调,温度正是适宜。 “阿明,有些时间不傍了,好想啊,你想不想呀?”小燕双手勾搂着阿明的肩,一张脸儿比桃花还要灿烂。 “小燕,你有老公了还那么想,何况我一个光棍儿呢!”阿明早已按捺不住。 仿佛暗潮汹涌的钱塘江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浪头从东边的天际如一条白练滚滚而来,渐渐地如万马奔腾。浪潮挟着激荡的风雷之声,冲击着坚固的堤坝,卷起高高的浪花,迸溅出万千粒玉珠儿。那排山的浪涛前仆后继着,一浪高过一浪,势不可挡。那潮头渐渐弯过曲江去,在月色里消隐了,江面随之安静下来,江边黑糊糊的沙草尽皆披靡,唯留白涂涂的水沫儿在月光下闪着醉人的银辉。 ——亲爱的,我已洗好想睡了,刚才被你弄得了精疲力竭。 ——宝贝,三月不知肉味,哈哈,今天给你吃个畅。 ——你像头猛虎! ——你像头母狮! ——亲爱的,慢慢开车,没生意就休息一下。 ——宝贝,梦里可不要乱喊我名字噢! ——不会的,你放心! ——晩安。 ——吻你! 两人情意浓笃笃、热交交2,互发着短信,说不尽的肉麻,道不完的下流,才结束了愉快的一晚。 春风一天比一天和煦起来,阳光也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蛇年的第一场春雨响起了新年的第一声春雷。中河边儿的迎春花已绽开星星点点的小花儿来,而低低的月季花和高高的玉兰花,红的白的粉红的错错落落倒映在河里,与那迎春花的黄色相映成趣,早莺在嫩绿绿的杨柳条儿间穿梭啼鸣,甚是自在清脆。 这天礼拜四下午一点多,阿明正去前进歌舞厅跳舞的路上,小燕的电话来了。 “阿明,是不是去跳舞呀?” “是的。今天你能出来?” “不是的。这样的,我有一个女战友家在临安的藻溪,她叫我去玩,我想这个礼拜六去,一天时间。不知道定富加不加班,如果不加班,我们叫上青皮甘蔗他们一起去,你看好不好?” “那我马上打电话给定富,你等我消息。” 阿明给定富打电话,定富说礼拜六要跑趟金华,礼拜天倒是可以去。 “小燕,定富礼拜天没事,我们就礼拜天去,急个套?” “好!那战友我联系好,你这边归你联系。早上九点钟在缸儿巷口集中出发。” “就这样说定了,没变化就不再用短信联系了。” 这天不巧,下着小雨儿,但过了老余杭后,雨儿就变得断断续续了。一过玲珑镇,几乎在雾茫茫的山里行了,看不清楚远处的山峦,而近处的坡岗依稀可见。 小燕的战友姓周,住在藻溪镇所属的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里,两层楼的农房前后满是苍翠欲滴的竹子,一条十米来宽的清溪水潺潺地往下流去。她老公做药材生意的,这天去东北了,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娘。她的家有个很大的园子,靠近小围墙边种着不少蔬菜。一条大黄狗很是听话,主人一声喝后就蹲伏下来不再汪汪叫。后屋头有个山坡儿,下面圈养着不少鸡和鸭。 她知道小燕要带几个朋友来,准备了不少自制的糯米年糕、番薯粉丝和笋干,都一袋袋分好了,回杭州时带回去。 吃中饭的时候还早些,大家便拿着小锄头、小铲子和竹篮儿,分头去竹林里挖春笋。 春雨乍歇,竹林密密层层,老竹新篁,青翠一片。竹叶儿上满是水珠儿,玲珑剔透,有的叶尖上凝着晶亮亮的珠儿欲滴未滴,一摇动竹竿,便飘飘洒洒下来,落在人的脸上甚是瀴凉。竹林里的枯枝落叶厚厚的,好似铺着一层绒毯,一踏上去,软软的。偶尔也可见几朵不知名的小小的野花,从腐叶中钻出来,昂扬着头儿,在林风中微微摇摆。不少春鸟在林间欢跳婉啭,更添了几分小山村的幽趣。雨水季节,山水从高高的山岗上下来,吹唱着流下小径的弯头去。那春笋多呀,嫩嫩的尖尖的刚出土来,仿佛是无数士兵在悄然集结,抖擞精神准备杀上战场去。 往后屋头山坡上走,小燕停下了脚步:“阿明,竹林里会不会有蛇?” “小周不是说了,蛇是有的,但不多,小心点就是。”阿明道。 “不上去了,不上去了,太可怕了!”小燕脸色都变了。 “小燕,你还当过兵的,胆子这么小?”阿明带点嘲笑。 “那不一样。” “为啥不一样?” “营区里的蛇儿早就被打光了,再说有军医,这里。。。。。。” “没关系,看到蛇,我就一锄头。” “我记得小学时,我们去南山大队采茶,你打死了一条蛇,冬萍常夸你胆子大哩!” “那如果这里有蛇,我就再做一次护花使者!” “阿明,一晃就三十多年过去了,真快呀!” “是呀!再一晃,就埋在泥地里了。” “我老起来了,就到这里来陪小周。” 阿明拉起小燕的手,上了坡儿去。只有一些小爬虫,没有蛇,他俩掘呀挖,甚是开心。 “小燕,你打我作啥?”小燕折了根竹枝儿,轻轻鞭打着阿明的屁股,阿明转过头来。 “就打你这个护花使者!”小燕甩动着竹枝儿,咯咯地直笑。 “看你还敢不敢打?”阿明追上小燕,从后头一把抱住她。 “脏死了!脏死了!”小燕扭动着身子,想挣脱却挣脱不开。 “回家去洗一洗,没关系的。”阿明更紧地抱住她。 两人情生竹海,不能自己,便相拥起来,甜蜜地亲吻着,融化在那一片绿色里了。 中饭有白切鸡、老鸭煲、小溪鱼,还有凉拌笋丝、炒本鸡蛋、自种的小青菜等,全是地道的农家菜,吃在嘴里,味道极是鲜美。小周很是热情,不停地招呼大家吃。大家或喝啤酒,或喝饮料,边吃边谈。 青皮甘蔗:“小周,这里空气这么好,没有喧扰,吃的也是原生态,寿命肯定长。” 小周:“我们村里有好几个百岁老人,今后你们退休了,也可以到这里来租房度老呀!” 阿明:“小燕老了,她一定会来的,刚才还在说来这里陪你呢!” 小燕:“城里除出看病方便,我觉得就没啥好了。” 定富:“唉!世外桃源啊,世外桃源!老子弄两三个小的,到这里来过过日子也不枉了一生。” 美琴:“你在白日做梦啊!” 定富:“现在有钱的人不都是在养小的吗?贪官都到乡下头去造别墅了。唉!老子是没地方贪个苦呀!” 小周:“现在个社会观念不像过去了,过去日子虽然过得苦些,但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互帮互助,有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如今的社会,人与人之间变得越来越冷漠了,只看重钱了,把友谊、情操、道德都丟到爪哇国去了,真的很可惜。” 青皮甘蔗:“是呀!一个民族如果没有了好的信仰,没有了凝聚力,尔虞我诈,唯利是图,即便物质再好,灵魂也是空的。” 定富:“啊呀!谈什个信仰、道德,吃饱了,喝足了,玩畅了,就开路。” 青皮甘蔗:“都像你定富,世道就没救了。” 定富:“青皮甘蔗,不是我在这里吹牛,你有次好像说国家如果造航空母舰,你第一个捐款,老子肯定比你捐得多,你相不相信?” 青皮甘蔗:“那我肯定相信。现在美国佬儿不停地卖给台湾武器,就是不想中国统一,如果我们军事上强大了,那个小布什还敢?唉!国家千万不要被一帮腐败分子搞坏、搞垮啊!” 【注释】 1涌几涌几:杭州话,涌动之意。 2热交交:杭州话,有些热之意。 第197章 240. 晦气 2001年4冃1日,是令国人极其悲愤的一天。 这一天,美国佬儿的一架ep-3型侦察机飞抵中国海南岛东南海域上空,突然转向,其机头和左翼同一架监视飞行的海军航空兵王伟驾驶的j-8歼击机相撞,造成歼击机坠毁,王伟跳伞后下落不明。 已是后半夜了,金彪店里还是聚集着不少人,义愤填膺,纷纷咒骂美国佬儿。 金彪:“妈勒个В!上次炸我大使馆的仇还没报呢,畜生美国佬又来挑衅了!” 青皮甘蔗:“不给美国佬儿一点颜色看看,总觉得我们中国好欺侮。” 阿明:“美国佬儿为啥不敢去动俄罗斯,就是俄罗斯的核武器厉害。” 青皮甘蔗:“我早就说过了,我们军事上再不强大起来,中国和美国之间的事体直直会1出来喽!” 二平:“金彪,你戗锅刀不停地砍桌子,是不是要把美国佬儿剁成肉酱呀?” 金彪:“把美国佬儿剁成肉酱才解老子的心头之恨!” 二平:“唉!中国现在弄美国不过,看来还只有气耐耐。” 青皮甘蔗:“上次大使馆被炸已耐了,再耐下去美国佬儿胆子越发大了。” 金彪:“娘卖В!美国佬儿到处爬到人家头高上去喳西喳污,迟早一天要得报应的!” 咒骂一通,大家抱着一腔怒火,各自安歇。 草长莺飞,飞絮满天,最撩情弦。 忽忽快五一劳动节了,阿明天天候小燕的电话和短信候不到,便有点儿麻木不仁了。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阿明手机新设置的迪克牛仔《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歌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小燕打来的,顿时像死水里投进了一块石子,荡开涟波来。 “小燕,你好!好些日子没电话了,你是不是很忙?” “嗯!我租的三堡房子也要拆迁了,前两天在皋塘刚租好房子。阿明,我买了辆上海大众的polo车。” “哦?这车儿我晓得,是两厢头的,大家叫它‘二奶车’。” “介难听的叫法!” “呵呵,现在社会上二奶多么,否则急个套会给它取这个名称?” “阿明,你这个休息天的日里头,我们出去兜风好不好?” “好!” “那到时我来接你。” 和风丽日,这样的季节开着车儿逛西湖最爽了。只见蓝天白云下的西湖波光粼粼,碧绿绿的湖儿上飘动着不少大大小小的船儿,好似一颗颗宝珠儿。湖边美人蕉、长春花、一串红等各种花儿姹紫嫣红,杨柳条儿宛若迷人的少女在翩翩起舞,莺歌蝶舞更是在柳林花丛中闹忙。起起伏伏的山峦郁郁葱葱的,尤其是保俶塔的倩影倒映在湖里,与断桥相映成趣。桥边儿的荷花正长出绿叶儿来,蓬勃的生机令人欣喜。有野鸭儿在嬉水,荡开一圈圈涟漪,把飘浮着云儿都搅碎了。 在玉皇山下的农庄吃完中饭,他俩继续兜风。从之江路过九溪到了云栖,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地方停下了车。那三面全是大石砌成的丈高的山墙,四面全是青竹,阳光被茂密的竹叶遮蔽着了,只漏下点点碎银在芜杂的砖草地上。由于窗子有深色的贴膜,所以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的东西。 在路上两人摸摸弄弄,打情骂俏,已是欲火焚身,而在这幽暗而又寂静的地方相拥而坐,那情火就呼哧哧地燃烧起来。阿明撩起了倒坐在自家腿儿的小燕的花短裙子,柔摸得她的脸儿如醉海棠一般,芳体乱颤,玉身滚烫,娇喘连绵。 “阿明,白天,不行!” “没人,裙子挡着,怕什么?” 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就像竹笋逢了春雨破土而出,迎接它的只有阳光和空气了。于是它越加茁壮蓬**来,绽开枝条,舒展叶儿,迎风沐雨,再无所畏惧了。风儿连绵不断地吹拂着竹林,竹林随风摇摆着,忽尔汹涌如海浪,忽尔舒缓如溪流,发出的竹吟之声,足以叫鸣鸟惭声,流水羞音。 一个是阁中健妇,一个是色中飞将,香汗透胸,桃花着露,两人曲尽绸缪后,便将车儿倒了出来。 “阿明,我们往哪里回去?”小燕的桃晕还未褪尽。 “我们从梅家坞走,穿出梅灵隧道,然后从茅家埠、玉古路、天目山路回去。”阿明淋漓尽致,浑身轻松。 那是采茶接近尾声的时节,漫山遍野都是茶树,葱葱茏茏的,有不少戴着草帽儿的农妇在山坡上釆茶,嘻笑之声隐约可闻。弯过几个坡儿,梅家坞村高高低低白墙黑瓦的农舍渐渐入了眼帘来。 “阿明,快低下身去!快!” 小燕突然惊叫起来。阿明正观赏着如画的风景,听到小燕的喊叫,吓了一大跳,赶紧弯下腰儿去。 “好了,没事了。” 弯上坡儿去后,小燕叫阿明抬起头来。阿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看着她。 “阿明,刚才、刚才我看见我老公了!”小燕的脸色有点紧张。 “小燕,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阿明不相信。 “不骗你,真的看见他了!” “啊?你不会看错人吧!你不是说他下午要去打麻将的?” “他变成灰儿,我也不会认错。早上我出来的时候特地问他,他是说下午去打麻将。” “那他急个套会在梅家坞喝茶呢?” “看来他打麻将有时是真,有时是假,又在外面找女人玩乐。” “你真的看清了?” “他在一家茶室门口的大樟树下喝茶,四个人,两男两女。我老公侧朝里面坐,他穿的浅咖啡西装,还有反包发型、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那个男的是他的朋友,朝马路坐,他常和其中一个女的到我店里来喝酒,另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我不认识。” “你老公的那个朋友有没有看见我们?” “这个我也不清楚。阿明,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试试我老公看?” “不能打!不能打!绝对不能打!红色的波罗车来来往往又不只是你一辆,你老公的朋友也许吃不准是不是你的车呢,你这一打,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岂不自投罗网?他也有可能没看见,不打不就没事了?” “阿明,结婚后,我总以为他改邪归正了,真的没想到还是老方一帖。” “江山好移,本性难改。哈哈!你们彼此彼此,真是一对好夫妻啊!” “阿明,你坏,还要笑我!” “哈!是男人,总要拈花;是女人,总要惹草,亘古不变,亘古不变。” “臭老公!杀头驹!唉!唉!领那张结婚证出来,真的没意思。” “小燕,你和他两不吃亏,就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犯不着。” “阿明,我亏得有你,不然,今天这样亲眼看到,真的有一口血好吐哩。” “你要想想好,万一他突然之间来问你、套你,某某天你去哪里兜风了,你一定要想好如何回答,不要露出马脚来。” “他不来问我、套我,我还要去问他、套他呢!” “不行!不行!他肯定说没和女人鬼混,而你非要寻根问底,这样可能要引起吵架,你何苦自寻烦恼呢?” “想他个气!十五万就这样白扔了!” “小燕,你自家心里有数就好了,夫妻本来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的,像青皮甘蔗这样的夫妻有多少?” 之后的日子,小燕又杳无音讯了,阿明猜测她可能与她老公闹矛盾了,可又不敢去问,生怕火上浇油,便耐着性子等她电话、短信来。 忽忽快五月底了,石榴花在中河边儿开得正红艳,小巷中老院子里的元宝树儿挂下一串串翠绿绿的珠宝来,而马路上梧桐树的叶儿也已繁繁密密了。 这天做到后半夜两点光景,阿明将车子停在巷口,将车钥匙交给了洗车工,与二平各喝了一瓶啤酒吃了碗面儿后,就到里间去打老k。洗车工洗好车,将车子停在路边,进来把车钥匙交给了阿明——这是天天如此的。 到了五点半光景,阿明他们打牌儿正打得昏天黑地,洗车工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说交警在抄牌。的哥们都不相信,一个老早天都没全亮交警来抄牌听都没听说过,洗车工说是真的。的哥们这下慌了,赶忙丟下老k跑出去。那交警正跨上摩托车要走,阿明一看自家那辆车上贴着罚单,马上急出汗儿来,跑上去拦住交警。 “交警大哥,帮帮忙!帮帮忙!我已扣掉十一分了,今天我要去驾照年检,路边停车扣二分,那便超出一分了,这样我就要去办三天的学习班了,帮帮忙,帮帮忙,下次不停了!一定不停了!”阿明拿出驾照给那交警看。 “交警没大哥的,你们乱停车不是一天两天了,九点钟后去江城路的交警中队处理。”那交警看了一眼驾照后,还给了阿明。 “交警同志,你就做一次好事吧,如果我没扣掉十一分,那扣二分也就算了,这一扣就要去学习交规,而学习班我晓得不是每天都有的,是有时间安排的,这一停起码要一个多礼拜,那我就挣不来钱了。”阿明再三恳求他放一马。 “交警都做好事,还要交规作啥?你挣不挣钱,也与交规无关。”那交警说完就突突突地开走了。 阿明看着罚单,真当是有苦说不出,直打呆鼓儿。 “操他妈的!肯定是昨天夜里头老婆的В没得日,天不亮就出来荡马路了!”二平同样被抄牌,气恼得直骂。 “二平,我们赶紧回去寻胡老板吧,叫他想想办法。”阿明鼻头高头都是汗珠儿。 咚咚咚地敲开胡老板家的门,他似乎睡下没多少时光,两只乌珠儿都睁不开,一脸的懊恼,问啥事体。阿明、二平将抄牌的事儿说了。 胡老板揉着眼儿道:“我说你们呀。。。。。。唉!一天到晩关照你们少去违章,你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是不入进去。傍到熟悉的交警,我帮你们处理掉了多多少少违章?你们以为交警都是我的娘舅啊!送香烟,送老酒,送茶叶,送他们大人、老婆、伢儿的生日礼物,三日两头请他们吃饭、唱歌儿,日日夜夜陪他们搓麻将,叫他们赢得高兴,难道我个个交警都能搞定的?” “胡老板,介早来抄牌确实没想到。”二平道。 “每个交警查获多少违章都有指标的,月份要考核,季度要考核,半年度要考核,全年要考核,同奖金挂钩的,你们难道不晓得?那个交警平常肯定蛮懒的,要考核了,想完成任务,所以一早就出来了,这时光抲抲你们违章容易呀!”胡老板点上了一支烟。 “胡老板,我今天要去年检,不然,还要交钞票先去读交规,至少七八天开不来车,你车子没人开停起来也损失太大,你想想办法吧。”阿明急了。 “交警那么多,你们也没把他的名字、手机号码问灵清,他们上班都没上喽,罚单上留的电话号码是中队里的,你叫我哪里去寻那个交警?”胡老板甚是气呼呼。 “那急个套办呢?”阿明汗水直淌。 胡老板揿灭了半截烟:“等他们一上班,我就去打听是哪个交警抄的牌,你们等我的电话。” 阿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根本困不熟了,等着胡老板的电话。九点半光景,胡老板的电话来了。 “阿明,你去绍兴路的汽车学校学交规去吧。” “胡老板,寻不到那个交警?” “他抄好牌,就回中队里去了,你们的违章马上上了电脑,要抹掉除非到市交警支队寻支队长去。” “没办法了?” “一点办法也没了。” “唉!晦气!晦气!” 那学校在香积寺路上,离大关南苑没多少路。学习班一个礼拜办一次,阿明交了一百五十块钱儿报好名,决定三天睡在大人家里,一来便于学习,二来好陪陪阿爸姆妈。 第一天去上课,走到运河桥头,阿明眼睛雪雪尖2,看到人行道上有红交交3的折成一团的纸儿,便捡起来弄开来一看,是三张一百块的人民币,还有两张十块头的。这时有个行人过来,朝他看,他急忙囥进了袋儿里。 “祸福相倚,祸福相倚。”坐在课堂里,阿明喃喃自语。 第二天的中午边儿,阿明正同阿爸姆妈谈着天,定富的电话来了。 “阿明,你出租车不要开了,学习班结束后,马上到我保险公司来上班,开小车,月薪一千六,双休。” 【注释】 1直直会:杭州话,许多事一定会出来之意。 2雪雪尖:杭州话,眼睛很亮之意。 3红交交:杭州话,有点儿红之意。 第198章 云雨梦 241. 诗恋 西湖龙井茶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而享誉海內外,尤其产于龙井、狮峰和梅家坞的为佳。此梅家坞地处西湖之西,十里琅珰岭下,是个古村落,青山环抱,小桥流水,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素有“十里梅坞”之称,***总理常陪外宾来此参观。昔时村民皆以种茶为生,自梅灵隧道开通交通便利后,家家开设茶室,成了名副其实的茶文化村,是游客品茗的休闲佳地。小子有一首《梅坞春早》,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村幽袅袅烟,飘渺岭峦间。 千簇春芽翠,一弯野水潺。 风和丽鸟啭,雨细暗香含。 烦郁何须有,白云自在闲。 快要入梅季节了,阿明不再开出租车,进了定富在做的那家股份制保险公司,在团险部开业务车。这家公司办公的地方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孩儿巷口二轻大厦里,除出周末可以穿休闲装外,其它日子都要穿西装挂领带。为此他特地买了套雅戈尔西装,又买了双新皮鞋,将头发吹成二分头,然后戴上小洁送他的浪琴手表。当他把地球上有个大大“a”字的银灰色的司徽挂上西装后,虽不像个老总,却很有个人样,既清爽又神气。 工资月收入也不低,除出1600块基本工资外,各种津贴加上去总有2000块,这对阿明来说已是相当不错了。好在那辆白色的普桑归他保管,可以开回家,这下阿明如鱼得水了,反正汽油用着公家的,不跑白不跑,于是一到晚上和双休日,便赶到东,赶到西,到处去跳舞,自然有了喜欢的女人,便接送来,接送去,忙得个比老总还要忙。正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241.诗恋 梅雨季节,太阳烈烈的,空气甚是潮湿,人稍稍一动,身上便粘滋咯哒的难受,然而在二轻大厦里,空调丝丝地吹着凉风,很是舒服。 团险部在大厦的五楼,业务三个组都在一个宽敞、明亮而又整洁的大统间里,对外理赔则在大厅的另一边。阿明所在的一组七女三男,组长叫小珏,是个28岁尙未有男友的小姑娘,皮肤白晳,剪个短发,样子很清秀。 四海之内,心手相牵,选择平安是你我的心愿;诚实、信任、进取、成就,我们的信念永远不变。 追求卓越,全心奉献,回馈社会是我们的诺言;和平、友爱、幸福、欢乐,人类走向灿烂的明天。 让每一个早晨与平安相见,人生拥有温馨的家园,让每一颗心灵与平安相连,生命书写辉煌的诗篇。生命书写辉煌的诗篇!平安!平安!平安! 每天的晨会,团险部七八十个员工在大厅里排好队,先唱司歌《平安颂》,然后齐喊“平安精神”(思想品行,光明磊落;组织纪律,令行禁止;工作态度,严谨求实;业务技术,精益求精;同事相处,友爱尊重;为人处事,诚实廉洁;团结进取,艰苦奋斗;改革创新,追求卓越。)和“服务宗旨”(信誉第一,效率第一,客户至上,服务至上。) 第一天的晨会,就令阿明惊喜不已,曾经在余杭党校一起培训的团干部秀云居然站在理赔组的第一个。她似乎没啥大变,依然是那么壮实,只是发型改成了波浪型,整个穿着打扮富贵气中带有点儿清雅。 她没有看见站在驾驶班人员最后一个的阿明,晨会一结束,便进理赔大厅去了。阿明向旁边的人一打听,原来秀云是理赔组的组长。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阿明喃喃自语。 给谢总开车的车队长阿忠给了阿明车钥匙,他便下楼去找车子。那白色普桑车停在大厦对面的凤凰街里。这是条百米来长极狭窄的小弄堂,转出凤起路的弯口只能一辆车儿好通行。弄堂里有好几家鸡婆店,还有理发店、盲人按摩店。有一对老夫妻开着个食品店,在门口摆几张小桌儿,卖着拌面、小馄饨,不少人开完晨会后溜到这里来吃早餐。那车子脏是脏得了一塌糊涂,车窗上的灰尘积得老老厚,一只轮胎也瘪了,显然有些日子没人开了。 他翻遍了车厢,找不到千斤顶,只得打电话给在个险保费部做的定富。两人吭哧吭哧换好了轮胎,阿明便将车胎去补了,又洗得干干净净。 “哈!车子好开回去,这下跑来跑去方便了,也不怕刮风落雨了。”阿明高兴之极。 上午没业务员来寻他用车,他就跑到三楼个险的驾驶班去坐,定富不在,另外七八个驾驶员或打老k赌钱儿,或在三台电脑上看股票,看黄色的碟片。聊了些天,阿明晓得了在这幢大楼里,有个方正证券营业大厅。阿明就跑到八楼去看,那里面老太婆老头儿多啊,三三两两的边打牌儿,边看大屏幕上的股票行情。 准12点开饭。食堂是在一楼的,一荤三素五块钱,汤儿不用钱。阿明正吃着,秀云与三四个同事说说笑笑进来了,买好饭菜端着个盘儿找位子。 阿明快吃好了,甚是激动,站起身来:“秀云!” “吔!是你——阿明呀!”秀云睁大了乌珠。 “好久不见了,好久不见了。我吃好了,你来坐。” “阿明,你怎么到这里来吃饭呀?” “我到团险部业务一组来开车,今天第一天上班。” “啊?那我们做同事了,我在理赔组。” “真没想到,在这里踫到你。” “是呀!做梦都没梦到!阿明,你没啥变,好像更精神点。” “你也没啥变。” “哎呀!都爬出四十了,老了!老了!” “还看不出老,风韵犹在。” “看你说的!” 两人又聊起了工作、家庭情况,阿明了解到秀云住在朝晖,老公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有个女儿在读初二。秀云知道阿明离婚了,也替他可惜。正聊着,小珏的电话来了,说有业务员要用车,跑一趟萧山。 “阿明,你去忙,有空的话,我请你去青藤茶馆喝茶。” “我晚上都有空,你决定时间吧。” “那好,就后天下班后去,你在凤凰街商海城的后门等我。” 阿明比前几天捡了钱儿还要高兴,四只轮儿生烟,跑得飞快。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业务员,男的叫小孙,女的叫小戚,都三十不到年龄。跑上钱塘江三桥,头上是碧蓝碧蓝的天儿,云儿一朵朵在飘,洁洁白的;眼前的稻菽青中泛点黄色,而蔬菜地则是绿茵茵的;桥下的江水微荡着浪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银光。 他忽然间想起很早很早以前与秀云观看钱江潮的事儿来,一片云儿仿佛又向他心头飘来,那么地轻柔,那么地亲切。潮水年年来,年年去,没有变化,而人之情却变得有点苍老了,淡漠了,叫人五味错杂,感慨唏噓。 “师傅,你开得慢一点,不急。”小戚有点儿担心。 “算开得慢了,开出租车直直快喽!”阿明回答。 “师傅,我们跑业务蛮忙的噢!”小孙递了支烟儿过来。 “再忙也不会比出租车忙吧。”阿明点上烟儿。 傍晚回到缸儿巷,金彪正放开桌子要吃饭,看见阿明开着车儿回来,有点羡慕道:“阿明,你的苦日子熬出头了,晚上好当私家车用了。” “呵呵,凡事都是命里生好的。不过,在外还是要靠朋友,没朋友,没开心不说,做人也孤单。这次如果没有定富介绍,哪有这么好的行当轮到我来做?”阿明说完,还是老套头1,点番茄炒蛋吃饭。 “阿明,我同你也做了多年的邻居朋友了,我看什个套的,你每天不是炒鸡蛋,就是炒猪肝,营养也不全,以后每顿交出六块钱,就同我们一起吃好了,吃一次,记一次,你看急个套?”金彪道。 “那你不是要吃亏煞了?”阿明不好意思。 “吃亏就是便宜。朋友嘛,有来有去的,下次我有急事,也好用用你的车儿。”金彪拉了阿明坐下来。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你要用车儿,只要单位里没事体,同我呛一声,没问题。”阿明道。 金彪的老婆、儿子、阿弟和几个小弟兄,六七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儿,荤的素的有八九只菜,菜烧得很入味,阿明像个饿煞驹2似的,吃得个痛快。 还是个燠闷天气,但这辆普桑的空调很好,坐在里面很凉快。 青藤茶馆现在已迁到湖滨一公园了,老底子是开在今圣塘景区的湖边儿,紧邻的就是蓝宝茶楼。这两家茶楼是当时杭州最大的自助茶楼,50块一人可以吃得你不想吃为止。 环境极其幽雅凉快,窗外就是西湖,月亮、星星明明亮亮的,清辉洒在高大的茂密的梧桐树上,亮莹莹的。已有知了儿的鸣声了,吱吱吱地传进雕窗来,添了不少夜趣。 秀云这天穿一件短袖麻纱小花儿衬衫,束进在一条极有垂感的浅米色的长脚裤儿里,整个身材虽略显胖实点,但尤具中年女子的风韵,而衣裤都极薄,隐隐约约可以瞭见里面贴肉的粉红与玫瑰色的罩儿和三角裤儿。她不再是素面朝天了,眉毛、眼线都纹过了,而嘴儿上一抹鲜润的樱红,更是叫阿明眼热。 阿明混迹舞场,见多识广,已是老甲鱼了,从来的路上和坐下来喝茶中,从她的口气语句中,特别是从眼角边儿所流露出来的怨郁神色看,她生活无愁,可情感并不如意。她老公年薪几十万,她也有将近十万,钱儿不是问题,可她说“有钱,并不都开心”。 阿明一直在琢磨她这句话儿,想从这蛛丝马迹中寻出究竟来,以便决定该不该同她作进一步的交往。如果她同她老公在感情上确实有裂缝,且同他有斗性,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从这缝儿里钻进去,钻得她这后半辈子再也忘不掉他。 什么“第三者”,什么“骑驴人”,此刻在阿明心中已不那么怀恨了,他现在所怀恨的就是钞票比他挣得多得多的人了。穷人都仇富,阿明也不例外,这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群体,这是历朝动乱的原因所在。他无力去阻止这些人挣大钱,但给他们悄悄地戴上一顶“绿帽儿”,那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胜利。 “变态了!变态了!”阿明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变态。 只是,小燕同老公你管我,我管你,管得了都没自由了,极少出来,阿明正燥搁着——没地方去解性,做人也是极可怜的。 “阿明,想不到你的经历会那么丰富、坎坷。”秀云的眼神虽有些迷离,但更多的是对阿明的怜惜。 “唉!福气没你好呀!过去我挣的钱儿统统加起来,也没有你老公现在一年挣的多呀!”阿明要把话题引到她老公身上去,从她的回话中窥出一斑来。 “其实阿明你呀,可惜学了文科,天马行空比我那个肯定要好。” “秀云,我一看到数字、计算公式就头痛得要死,不是那块料儿。” “现在银行、保险、股票、期货那些挣大钱的,都离不开数字呀!” “所以,我只能捏捏方向盘,踏踏油门,派不来其它用场,不如你老公。” “阿明,找对象时,我老公也送过我几首诗,但都没有你送给我那首《云》叫我激动。” “你还记得那首诗,我都忘了。” “‘一颗枯涩的心,念碎了雨季的梦寻,西山杜鹃开时,遇见了初春的那朵云。。。。。。’,阿明,有没有想起来?” “你还记得呀!” “不但记得,一念它就会激动!” “秀云,你现在有这样会挣钞票的老公,千万不要激动噢!” “为什么不能激动?回忆总是美好的。” “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好乱回忆的,特别是、特别是。。。。。。” “特别是什么?” “特别是在旧情人面前,回忆那东西就会、就会。。。。。。” “就会怎么样?” “就会、就会——胡思乱想,误入歧途。” “你坏!哪个要想你?” “呵呵,你刚才不是在想我送给你的情诗吗?” “想又怎么样?” “你越想我越。。。。。。越高兴!” 【注释】 1老套头:杭州人对老规矩、老方式、老办法的叫法。 2饿煞驹:同“饿死鬼”,饥肠辘辘之意。 第199章 242. 夏花 秀云对诗儿念念不忘,眼神一忽儿茫然,一忽儿闪烁,似乎沉浸在回忆的美好中,阿明窃喜不已,感到有戏可唱了。 看来这次她请他上青藤茶馆喝茶,不仅仅是喝喝茶而已,而是她可能需要有个人来排遣她心中的郁闷,抑或舒解一下生理上的憋胀。 倘真如此,那可是阿明的拿手好戏。 他已善于揣摩女人的心思了,四十岁左右有钱儿的富婆,只恐容颜老去,春光不再,如果老公对她不咋地,更易红杏出墙。而秀云又是个十分健壮的半老徐娘,如果说同阿明没斗性的话,也是不太可能仅仅是坐下来叙叙旧而已。 只是阿明还不能完全窥清她的内心,所以不敢贸然动手动脚。女人最忌的就是初次见面男人对她行为不轨;几次幽会后,男人行为再不对她不轨,那她就要怀疑这男人是不是吊吊有病了——阿明摸爬滚打,对此已有深切体会。 “秀云,那你今天晩些回去,你老公那里不要紧吗?”阿明继续试探。 “我加班十来点回去经常性的,他比我回来还要迟,而且一个月中至少有七八天不在杭州,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秀云用牙签弄了一块哈密瓜给阿明。 阿明接过哈密瓜,一阵高兴,他深知在这样的场合里,这不是女人对男人一般的示情,于是他马上叫秀云张开嘴:“秀云,你吃。” 秀云很听话,仰起头来,张开鲜润润的樱唇,微露出雪雪白的整整齐的玉齿,一双眼儿看着阿明,放射出异光来。这样的眼神阿明曾看见过,那是在临平山上,她就是这样痴痴的。 “秀云,这哈密瓜好甜。你老公也这样喂你吗?” “过去有,早就没有了。” “为什么?” “这是小伙子、小姑娘做做的,我们老了,哪里还有这种浪漫的情调?” “嗨,杭州佬有句话叫‘越老越新鲜’,你我现在这个年纪最好了,上还不要管老,下也不再要管小,做人应该是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了。” “你快乐吗?” “我怎么能同你比呢?你晩上有老公抱,有老公亲,我一个人想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抱呀亲的,有啥个快乐可言?” “你觉得我很快乐吗?” “那当然快乐,至少要比我快乐。” “不一定。” “为什么?” “不跟你说。” “呵呵,怕难为情。” “那是。阿明,你离婚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天下何处无芳草,没有一株属于我。” “你是不是要求要年轻、漂亮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还有,我姆妈关照我,有姘头轧轧就算了,不要再想结婚不结婚了。” “你妈也真是的!” “秀云,现在不像过去了,女人都是很现实的,我穷不拉几的,两只袋儿瘪佬佬1、精精空2。。。。。。嘿嘿,杭普话,杭普话——你现在杭普话听得懂吗?” “基本上能听懂。‘穷不拉几’就是贫穷,‘瘪佬佬’、‘精精空’就是没钱。” “听得懂就好,我说着说着,就又流出杭普话来了。秀云,像我这样的条件,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你说还有女人会跟我吃苦头吗?” “我觉得人好是最重要的。” “你条件好了,可以说这种风凉话,我们却说不来呀!有钱能使坏人变好人,没钱能使好人变坏人,你说是不是?” “不全对。我觉得有钱能使坏人变更坏,没钱好人也不一定会变坏。” “秀云,你现在是公司的中层干部了,说法儿不同以往了。” “阿明,如果没有过去的严打,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人了?” “这还有什么话语好说呢?你我好到只差那一步了,是我没福气得到你。” “得到了,也许我们的人生轨迹就不一样了。” “是呀!可是没有回头路呀!” 天色渐渐深沉下来,阿明送秀云回家。到了朝晖三区的小河边儿,秀云要阿明陪她沿河边儿走一段路。 那条河儿一头上塘路,一头河东路,贯穿朝晖三区的东西。这里原是一个郊村,所以遗下不少大樟树,茂茂密密的叶儿几乎遮挡住了月光。而河儿因整治好没几年,种下的杨柳树儿却不大,歪歪斜斜地在河边,夜风不甚大,柳枝儿飘动也不甚激烈,只是柔柔地摆动着。有些圆的月亮倒映在河里头,随着波儿的微荡有时碎,有时圆。沿着路边的小夏菊一排到头,美人蕉则一簇一簇的,各种颜色五彩缤纷的,煞是悦目。 “秀云,你胆子真不小,快到家门口了,还敢要我陪你走?”阿明有些担心。 “我家靠近北面的新市街,他开车回家不走这头的。”秀云道。 “这小区好像停车有点儿难。” “这里上下班、女儿读书方便,也热闹,所以我们住在这里。” “难道你另外还有地方住?” “房子么,有六七套。不过,除出在深圳的,要么在城西的丹桂、月桂花园,要么在九溪玫瑰园,太远,不方便。” “啊?这么多房子!我知道单单是九溪玫瑰园一套别墅,现价就要七八百万,好多明星包括港台明星都在那里买房子呢!” “我老公专炒房子的。” “啊呀!秀云,你是嫁着老公了!” “我还是那句话‘有钱,并不都开心’。阿明,我驾照领出快一年了,你空时带我去练练车,怎么样?” “你老公有车的,不好叫他带的?” “白天他有专职司机,晚上他自己开,只带了我一次,就说忙,不肯再带我了。” “那好,我休息天没任务,就带你去练。” “阿明,你说你离婚后学会了跳舞,我们这里有个群英歌舞厅,一到晩上,下面自行车就停满了,有时我散步路过,想上去又不敢上去,你说跳舞好不好的?” “再好比不过跳舞了,人么开心,身体又健康,一段时间跳下来,保证你身材苗苗条条的。” “啊?真当能健身的?我太胖了,都一百三十五斤了,就想瘦到一百二十斤。” “那多跳跳,肯定有帮助的。” “里面乱不乱的?” “女人一个人去跳,男人争风吃醋,抢来抢去,就要打架儿,甚至动刀子,还要吵到家里去,一份人家就散了。” “这样吓人的!那我不去跳,还是走走路好。” “不过,如果有男人一起去,别人家没机会接触你,他们就没想法了。” “那你带我去。” “离你家这么近,会不会出事?” “我老公即便早回来,只知道我去散步,不会知道我去跳舞的。” “那好,你不加班,想去学会来,就短信联系,你老公查不查看你手机的。” “客户成十上百,刚才喝茶时不就来了三四个,还有领导的电话,他自己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来关心我的事?” “那就这样决定了。” “这几天要统计理赔,做报表,事情有点多,一空下来我们就去跳!” 回家的路上,阿明心花儿怒放了,小燕就是最终在车上培养成功的,他对此经验十足。如今秀云想跟他练车,那真当是田鸡跳进克篓3里,自投罗网。何况她还想跟他跳舞,这只大染缸白的进,黑的出,那就更加没淘存了。 “十只手指捏田螺!十只手指捏田螺!”阿明沾沾自喜。 已是入夏了,太阳一早就挂在了天空,刺眼的光亮令人望而生畏。热浪扑面而来,叫人甚是难受。西湖区小和山那里到有丝丝凉风吹来,稍解了一下人们心头的热躁。不过,车子里有空调,外面的热天也无所谓。 这一天休息天,阿明带秀云去练车。 小和山那里是个高教园区,柏油马路宽宽的,天太热,路上少有行人。连绵不断的山峦郁郁葱葱,小溪里的流水不多,但很清澈。路边没有大树儿,只有稀稀疏疏的水杉和柳树,遮挡不住烈烈的阳光。知了儿放开了喉咙,此起彼伏,几无间断地鸣叫着。路边也有几个瓜农,叫卖着西瓜、菜瓜、桃子什么的。 秀云练着车,到了一个叉口,正要调头往回开,突然一辆载客的有着洋铁皮车壳儿的小三轮机动车斜刺里穿出来,眼看着要撞上来。阿明一看苗头不对,帮秀云一把方向避让。那叉口有坡度,小车也急忙驾避,还是擦着了普桑的后保险杠,顿时倾翻在小路的坡儿边。 两个五十来岁的男女乘客从壳儿里爬出来,揉着腰儿,捏着手膀,吚吚呀呀地叫痛。那个黄鱼佬儿4满脸鼻血,叫骂着阿明的车是如何开的。阿明同他理论了一会儿,给了他50块,开了车就走。 阿明从反光镜中看见那个黄鱼佬儿跑着追上来,生怕他或者乘客摔坏了,如果要送医院去检查身体什么的就麻烦了,便加大了油门跑。转过几个小弯儿,后面没车追上来,他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从小路开,七开八开没路了。前面不远处的坡上好像是个村庄,但要从田埂路上开过去。那田埂一百多米长,刚容得下一辆小车,泥地上也有车痕,阿明不敢往回走,担心那黄鱼佬儿等着他,便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开。 田埂两旁杂草葳蕤,有尺深的泥沟,此外就是一片片青黄的稻田了。秀云很是担心,一怕翻到田畈里去,二怕前头断路,那车如何倒回去?阿明看她焦急的样子,顺势伸出手去,搭在她的手背上,安慰她不要紧张。 好不容易开到了田埂的尽头,一条一米半宽的水沟挡住了去路,沟与村庄上的路有两块水泥预制板分开斜搁着。 “阿明,这么狭,又有坡,怎么办?”秀云忽然间紧握住了阿明的手。 阿明也紧紧地回握了一下,便下了车,仔细察看,回到车上,叫秀云先上对面去,然后鼓鼓鼓地哄了几下油门,瞄准了预制板,大油门直冲了上去。 车子停在了村路上,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明趁机想再去握秀云的手,她的手却逃开了,朝他眯眯地笑,然后用手指在他的额头轻点了一下,叫他开车。 女人都是含羞草,欲速则不达,这些道理阿明懂,所以不急着进攻。 开了没多少路,就到了一条小公路上,两边有高大的水杉树,路边有不少小饭店。秀云建议吃了中饭再走,于是两人挑了家干净些的饭店,叫了四五只农家菜,一瓶啤酒两人分。 “阿明,亏得你技术好,不然今天就完蛋了。”秀云心有余悸。 “两年出租车不是白开的,而且是夜路,什么路都开过。白天看得清,如果估计开不过去,那我不会冒这个险的,一旦翻到沟里去,拖都没法拖出来了。”阿明也有点心跳。 “那后面油漆擦掉了怎么办?”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辆破车,明年就要报废更新了。你看,到处是擦痕,后车门上的饰条也掉了,锈迹斑斑,没人会来注意的。” “这样吧,这五百元你拿去,万一阿忠追査起来,你就去修一下。” “不用!不用!真的没关系的!” “拿着!不修的话,就算我给你的辛苦费吧。” “秀云,我和你还这个那个的,不好。” “有啥好不好的!” 秀云硬是把钱塞进了阿明的裤袋里。阿明想还给她,秀云要生气的样子,也就算了。 “富婆有钱儿,用她一点不罪过。”阿明如此想。 吃好饭,问清了方向,便由秀云慢慢开。去袁浦的路上,一条小溪边盛开着许多喇叭花,于是他们停下了车子,边休息,边观赏。 那花儿以金黄色的为多,也有绯红、紫白混色的,清香缕缕。有花瓣儿落在小溪水上,悠悠地飘浮而下,或在水草间随流打着圈儿。虫鸣蝉噪,雀儿啼叫,甚是闹猛。透过水杉、元宝树的空隙,可以看到微摆着的稻穗和泛着银光的渔塘。 路边的野花不能采。此刻,开在阿明身旁的这朵野花那么地鲜艳,那么地芬芳,他的心已是按捺不住,想俯下身去,好好地吻她。。。。。。 【注释】 1瘪佬佬:杭州话,有些干瘪、不饱满之意。 2精精空:杭州话,非常空洞之意。 3克篓:杭州人对竹篓、渔篓的叫法。 4黄鱼佬儿:杭州人对没有营运证而从事营运的人的叫法。 第200章 243. 空忙 花香醉人,野色撩情。 阿明故作温文尔雅,舌尖吐春情,指掌煽欲火,左勾右引,上诱下惑,使出浑身本能,遍体功夫,借着喇叭花的催情之色,欲将秀云揽入怀中,吻她个热热烈烈,香香甜甜。 可是,秀云也许在保险公司同各色人物的交道打得多了,大场面也见过不少,非一般的叽叽喳喳的平民妇女可比,多一分矝持,多一分自律,不肯轻送妩媚,软投温柔,好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鲜润的唇儿总是擦着他的唇角而过,而一双细嫩的手儿捏握得阿明情火欲喷,却忽然又跳出三界外,不让刚入五行中的他花念得逞。 阿明并不焦急,他认为越是自鸣清雅冰洁的女人,一旦舒张开花瓣儿来,清香粉蕊更能狂放不羁地迎接蝶缠蜂绕。江湖险恶,全靠本能。他不相信他弄不到秀云,一进舞场,没有不被染成花色的女人——阿明对此深信不疑。 阿明随小珏、小戚去宁波的镇海炼化、北仑电厂续保回杭,秀云就寻他跳舞去了。 群英歌舞厅在朝晖三区与五区的中间,其实是朝晖工人俱乐部改建而成的。小小的门儿,挂着灯笼,闪着跳珠,一进二楼的舞厅,虽是个劳保舞厅,但装修、坐椅要比手帕厂歌舞厅好多了,场地也大,一面墙上都是落地玻璃,甚是亮堂。 这晚天气很热,没有风儿,大樟树的叶儿纹丝不动。蚊子却很闹忙,嗡嗡嗡的咬得人痒痒地难受。蛐蛐儿似乎幸灾乐祸的,在草丛、墙角边儿欢快地叫。 阿明在楼下等着秀云一起上去的。上去之前,他在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两支赤豆棒冰,一人一支,以解暑气。秀云很是拘谨,仿佛进入了另一片天地,跟在阿明后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时开场曲响起来了,声音震耳欲聋,她不习惯,用手捂住了耳朵。 阿明在到底的空桌边儿坐了下来,只是叫她先感受舞曲节奏,并耐心地讲解各种舞儿的跳法。秀云像小孩子看西洋镜似的,好奇之极,不停地问这问那。 上半场包括迪斯科、恰恰舞都没跳,下半场连步开始了,阿明便拉了秀云起来,她挣不脱手,只得学。阿明教过胖阿雪,已有经验。虽然秀云实墩墩的人不轻,但相比阿雪根本不在话下,对阿明这个半老舞生来说,她不过是小菜一碟。 阿明用左手紧握住她的手,右手紧夹着她的腰,以免她摔倒,而用身子紧贴着她高高的胸脯往后推,车子里做不到的夹抱刹那之间做到了,隔着一条沟的距离也刹那之间填平了。 “阿明,这样紧,不、不、不——习惯!”秀云的头直往后仰。 “呵呵,学跳舞,就这样的,慢慢就习惯了。你头不要往后仰,贴在我右耳边,这样便于悄悄话听得清。”阿明要好好调教她。 “谁要跟你说悄悄话!” “呵呵,你呀!” “你吃我豆腐。” “你这块豆腐又白又嫩,我没老婆,不吃你吃谁去?” “你想得美!” “都说美梦会成真的。” “坏阿明!抱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天天抱你。” “我可没有那么多功夫天天来跳舞,单位里事情那么多,谢总三天两头晚上要召集我们开会,一个礼拜最多三次。” “那已经很不错了。” 秀云的老公出差去了,跳完舞后,她叫阿明去新市街口的肯德基吃冷饮。那里面甚是凉快,他俩在楼上临窗的卡座上坐了下来,点了冰木耳、冰赤豆、冰淇淋等,像一对夫妻似的坦悠悠吃起来。她经常陪客户、全国各地来杭的同一公司的经理、老总吃饭喝茶,所以不像在舞厅里那么拘束。 “阿明,想不到跳舞竟然这样的,不像电影上的那样。” “那是正规舞,我们跳的是抱抱舞。” “你抱得我一颗心直跳。” “哈!感觉就是这样抱出来的!” “哪个同你有感觉?” “你呀!你手抖、心跳我都感觉到了。” “阿明,我看他们跳慢四步还在那个哩!” “都这样的,很正常,以后你也会。” “谁同你那样啊!” “哈哈,两人在一起经常跳,就叫‘搭子’。搭子,搭子,半个屁股。” “‘搭子’是啥意思?” “‘搭子’就是舞伴。” “那怎么说‘半个屁股’?” “哈!那就是、就是半个老公。” “我有老公!” “你老公有时可以叫他去边上歇歇的。” 整个夏天,秀云隔三岔五约阿明跳舞,有时也开车出去兜风。只是秀云严守阵地,死活不让阿明摸呀亲的,更不用说热枪打进去了。她总是说“与你亲热过了,再与我老公亲热,感觉会不一样”。阿明夜不能寐,绞尽脑汁连黑舞也跳不上一只,成了“半个屁股”也不是的假搭子,甚是烦恼,但也无可奈何。 “唉!浪费感情!浪费时日!”阿明常自暗叹。 9月11日的晚上,缸儿巷口聚着不少人,热闹不已。原来这一天美国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恐怖分子劫持数架民航客机袭击美国世贸中心1号、2号楼和五角大楼,大楼倒塌或损毁,死伤惨重。 金彪:“老子是说过美国佬儿要得报应的,报应来了!” 定富:“也叫美国佬尝尝**的厉害!” 青皮甘蔗:“这下美国佬儿痛到骨头里去了!” 金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老话不会错的。你们看阿明,做人和和气气的,最近老是鬼影儿也看不到,很迟才回来,外头是不是有好报呀?” 阿明:“嘿嘿,在燥忙1。” 定富:“阿明,团险加班是比我们个险多,但也不可能经常介忙的,是不是有了套儿?” 阿明:“嘿嘿,没套儿,没套儿。” 青皮甘蔗:“阿明,闷食儿不好一个人吃的噢!至少带回来让我们看看。” 阿明:“真当没吃闷食儿2!我如果有套儿,还不带回家来?” 金彪:“有得吃、没得吃都是阿明的本事,不过我店里的碗盏确实好长时间没响过了。阿明,没车子,收入少,打不到套儿情有可原。现在你有了车子方便,收入也不少,再打不到套儿你自家也对不起自家了噢!” 定富:“阿明,你要抓紧噢!不要亏对了这辆小包车噢!” 青皮甘蔗:“是的,又不要自家拿出汽油费的,好用不用,多可惜!” 这天晩上阿明困不熟了,被这帮贼伯伯一说,回想同秀云交往两个多月来,带她开车,带她跳舞,人么吃力煞,东东么胀鼓鼓,连摸摸抱抱之快也得不到,不免有些虚度岁月之感。而车儿不充分利用起来,那岂不是浪费资源?——他天天听到领导、业务员说要“寻找资源”、“培养资源”、“稳定资源”、“扩大资源”之说。 “唉!赶紧调头!赶紧调头!”阿明心生异念。 秀云还是像蟹脚儿一样一有空就钳牢阿明,不是要去跳舞,就是要去兜风。阿明没一开始那么有劲道了,渐渐贱答答起来,三次里头总是有一两次推说有事,然后开着车儿轻轻松松同定富、青皮甘蔗他们到处去跳,去寻找资源。 “唉!秀云,你同你老公可以温暖的,我一个人可是没温暖的。”每次推脱掉秀云的邀请,阿明总是这样暗忖。 除出郊区边儿不知名的小舞厅,城里头大大小小的舞厅几乎跳遍了。这天晚,阿明他们几个人到环城北路和环城东路交叉口的星辰歌舞厅去跳,看到小燕与她老公及老公的朋友在跳舞,阿明甚感惊讶,但没有机会与她说话,只得闷想而归。 过了两天,小燕来了电话,说为了家庭安耽和抲牢老公的两条腿儿,她教会了他跳舞,这样可以一起消磨日子。末了小燕还劝阿明好好交去找个女人。阿明觉得她的做法不错,但与她恩爱不再,不免生出些失落之感。 ——今晩如果不加班,去群英,等复。 这天秋雨淅淅沥沥的。中午饭后,阿明正在股票交易大厅的排椅上呼呼大睡,秀云来了短信。阿明觉得同秀云跳舞是在燥跳3,上一次已找了个借口推脱掉了,这次再推脱也不太好,加上小燕的事儿,心里头也不甚舒畅,便给她回短信。 ——下班之前确定。 到了快下班时,没人通知阿明加班,他便给了秀云一个确定。 雨儿已是停了,路上还是湿漉漉的,路灯光照下来,泛着晶亮亮的光儿。大樟树经风儿一吹,不时地落下雨珠儿来,滴在脸儿上凉滋滋的。因为秀云刚学舞,且伦巴、快三、拉手还不会跳,阿明跳不出同小燕的美妙感觉来,再说也跳不出激动,心里头也就有点儿无所谓。 “阿明,今天你教我跳快三吧。”秀云似乎对快三的节奏有感觉了。 “男人都不喜欢跳快三的,除非是搭子。”阿明没劲头教她。 “为什么非要搭子才跳呢?” “这只舞儿拖女人跳起来太累,稍微不合节奏头就要晕,搭子就是姘头,女人要跳,男人只能奉陪。所以舞厅里有句话叫‘跳快三,搭慢四’,意思是男人在快三上做了力气生活,女人应该在慢四上报答一下男人,这叫等价交换。” “你就是想同我跳慢四,吃我豆腐。” “嘿嘿。” “那我今天就同你跳一只,但不准你像其他人那样。” “好吧。” 快三开始了,阿明像老驴儿碾磨似的,呼哧呼哧连自家旋得头都有点儿晕了。 “为了黑舞,坚持!坚持!再坚持!”每转一圈,阿明就拼命地鼓励自己。 快三一结束,阿明已是气喘吁吁,而秀云也已香汗点额。灯光渐渐暗淡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正在抹额的她,想叫又有些犹豫。可是,此刻秀云的脸儿红衬衬的,甚是好看,且有一股诱人的香气缕缕丝丝地飘散开来,拂得阿明的情窍抖颤不已。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拉住她的手,拖进了黑池,往壁角里去。 。。。。。。 一个一个想你的日子 砌成一栋孤单的房子 我在上楼下楼开门关门 翻着抽屉寻着你名字 。。。。。。 这是一首改编自容祖儿的《想着你的感觉》,情由音生,念随曲涨,撩得阿明情火渐炽,便将两手死劲撑着的秀云抱入怀中,紧接着在她的脸上吻起来。秀云扭来扭去的,不肯就范。 “秀云,你那时光都肯让我吻呀摸的,现在反而不肯了?”阿明有点心灰意懒。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秀云又撑开了他。 “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我有老公了,有些话说说可以,说得过头一点也没关系,那个、那个真亲热,我不习惯。” “嘿嘿,青春尾巴不抓住,以后想亲热也没感觉了。” “随它去。” “秀云,你不是说生活得并不快乐吗?” “说说而已。阿明,有些事可不好乱来的呀!” “你更看重家庭?” “是的,还有工作。你说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单位里的人感觉到了,那做人还有什么面子?” “你坐坐吃吃,这辈子也用不完了,怕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的,工作也是重要的。一个人没了工作,整天呆在家里,既寂寞,又孤独,太没意思了。工作虽然有时叫人烦,但人很充实,同事之间相处久了,也有不少乐趣。” “唉!你呀,木鱼脸袋不开窍!” “阿明,我们有空的时间,这样坐下来跳跳舞,调剂调剂一下心情,活动活动一下身体,不是很好吗?” “你好,可我不好呀!” “好的女人去找一个吧。” 跳完舞儿出来,雨又下着了,阿明将车子开过来,接上秀云。秀云说去兜一圈,阿明想想也是燥忙,但又不好拒绝,便与她换了座位。 虽然雨不小,但路上没什么人,秀云开得很小心,阿明不时地看她。卷卷的头发,炯炯的眼睛,挺挺的鼻梁,鲜鲜的樱唇,整张脸儿极具女人味,而胸前那隐隐约约时尔起起伏伏的玫瑰色,更是诱得阿明心头鹿儿撞。 “唉!车震不来啊!奈何?奈何?”阿明暗暗叹息。 【注释】 1燥忙:杭州话,白忙、空忙之意。 2吃闷食儿:杭州话,偷偷摸摸吃东西之意。 3燥跳:杭州话,白跳、空跳之意。 第201章 244. 夙愿 一眨眼又是国庆节了,大街小巷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鞭炮声不时响起,一派喜庆的气氛。 绰号叫“小棕绷”的人承包了商都歌舞厅。这歌舞厅在惠民路上商业厅食堂的二楼。小棕绷对舞曲深有研究,放的几乎是经典、流行歌曲,而且票价便宜,下午三块,晩上五块,有时还发赠券,加上舞厅带有欧式风味,洁净明亮,所以生意好得了一塌糊涂,人每天嗡起嗡倒,很难找到空位。附近的定安、前进、梨园、红玫瑰、白孔雀、手帕厂、俱乐部等歌舞厅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阿明从家里走过去十五分钟,几乎天天去。国庆长假,车子要入库,他已变得很现实了,借口没车,推脱掉了秀云的约舞。他觉得同秀云跳舞,解不了渴,反而弄得了人么累煞,心情烦躁,是在燥陪1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622。 那商都舞厅里的美女多呀,都是30至40岁之间的小嫂儿、大嫂儿,也有更小年纪的。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穿得前露后露连大腿儿也露,搽得红艳艳,洒得喷喷香,叫男人神魂颠倒,垂涎三尺。 道途熙来攘往,皆为利;舞池翩来跹去,皆为情。 阿明没搭子,总是拿张小圆凳儿坐在门口的墙边儿,看到有中意的女人就叫他们去跳几只。国庆节的晚上,他和定富、青皮甘蔗他们一早就去抢位子了,那些迟来的人找不到凳儿,只能到处乱站。 慢三步已开始了,舞池里满是人。 缘分来了,想逃也逃不脱。 糖瓶儿与小姐妹一掀开帘子进来,阿明就看见了。她穿着一套紫罗兰的时装,脚穿一双紫罗罗的皮鞋,俏美的脸儿微抹粉儿,浅涂口红,整个人儿看上去端庄大方。有三年没见了,这叫阿明激动得要跳起来。 “糖瓶儿!”阿明站起身,喊了一声。 “啊?阿明!”糖瓶儿转过脸来,惊讶不已。 “糖瓶儿,你怎么到这里来跳舞了?” “小姐妹说这里好,所以来看看。咦!你也会跳舞了?” “学会时光不长。来!你坐!” 阿明把凳子让给她坐,由于茶水太烫,没地方放,糖瓶儿也不坐,便将她自家与小姐妹的茶杯放在了凳儿上。 青皮甘蔗也看见了糖瓶儿,便走了过来,都是中学同学,阔别多年,自然有话说。 好菜诱胃口,好曲引脚痒。小棕绷并四步的舞曲选得就是好,几乎不放快并四,而是慢并四,这种节奏舒缓,跳起来人不累,而且能跳出好感觉。 这首慢并四改编自陈慧娴的《千千阙歌》,糖瓶儿似乎不太相信阿明会跳,朝他眯笑着。阿明一看到她那甜蜜蜜的醉人的笑,早已被迷得了七魄悠悠,三魂荡荡,轻飘飘、火辣辣起来。他相信自己的舞儿虽谈不上炉火纯青,但也可以将就将就,便一把拉住她上去。糖瓶儿的手纤柔柔的,阿明的热血顿时直往心头涌。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糖瓶儿是高手,几步一走,便知优劣了。 “阿明,你的步法好轻,跳得好舒服啊!”糖瓶儿大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惊喜。 “呵呵,主要是你跳得好。”阿明不是谦虚,她的舞确实登峰造极。 “会跳拉手吗?” “会拉一点。” “那我们试试看。” 阿明与糖瓶儿跳起拉手来,果然配合默契,不同凡响。一个是杨柳袅春风,一个是孤月翻秋浪,忽儿龙缠玉凤,忽儿雪恋红梅,忽儿野马冲涧,忽儿蜻蜓点水,四只眼儿对视着,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大有相舞恨晚之意。 “阿明,你学舞不长,急个套跳得介好?” “学的时候专心,加上天赋。” 接下来的几只舞,两人放开来跳,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直跳得一个汗流浃背,一个香汗透胸。 “糖瓶儿,我晓得工联大厦要八点半关门,今天又是国庆节,有可能还要延长营业时间,你怎么走得出来跳舞?”跳连步时,阿明问糖瓶儿。 “大厦在装修,可能要一两个月,所以我有空。”糖瓶儿道。 “那这几天可以放松好好跳舞喽!” “是的。阿明,你离婚有些年了,一个人没人管,舞厅里美女这么多,为啥不找一个搭子?” “搭子哪有这么容易找啊!要喜欢,又要合舞,好的女人早已有主了,回烊卤儿我也不想吃。” “找一个不做老婆光是跳跳舞的又没关系的。” “做搭子一旦粘牢了,想甩也甩不掉了,还是一个人自由。” “可你寂寞时,不是很难受吗?” “习惯成自然,也就不那么去想了。” 两人又说起了卖布儿时的趣事,有谈不完的天,说不尽的海。 “阿明,美女啊,美女!”定富盯着糖瓶儿一直看,乌珠弹出不会动了。 “阿明,糖瓶儿是你暗恋对象啊!缘分来了,慢四步千万不要放过她噢!”青皮甘蔗口內水都快流下来了。 “。。。。。。” 定富和青皮甘蔗已是眼红耳热,拼命地对阿明敲边鼓。 舞厅灯光暗淡下来,渐渐墨册铁黑了,弥漫着浪漫的气氛。对对倩影夹着抱着,情调浓浓的叫人心痒。慢四步是一首改编自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阿明喝着茶儿,见糖瓶儿向他暗送秋波,款输情意,早已会意,便拉了她的手上去,直往到底的角落里钻。那里有排风扇,吹着立式空调里出来的冷风,吹在脸上、身上正舒畅。 去金华进布儿的火车上,在九溪清清的溪水上,两人肌肤相亲,十分地美妙。这些情景催奋着他俩的柔情蜜意,无需多言,两人已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阿明曾因家庭的束缚而不敢对糖瓶儿放肆,如今他无所顾忌了,况且好久没一尝快意了,所以夹抱着她兴奋不已,裆间勃然而动。糖瓶儿似乎对他那硬硬地顶着很心爽,软酥在阿明的怀里,微仰起头,将香唇迎了上去,一种比山泉还要甘冽的感觉瞬间淌遍了两人的每一根神经,心儿仿佛就快要跳出喉间来了。 “阿明,那时候你很文气,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胆子好大,是不是在舞厅经常这样的?”糖瓶儿直视着阿明。 “我又没搭子,弄哪个女人去?”阿明抚摸着她的秀发。 “我不相信,看你那么激动,见了美女会不动心?” “哈!我对他们动心,可他们对我没兴趣呀!” “那你平常车子能开回来,美女接来接去,弄女人不要太容易噢!” “真的没美女接送。上班后,我想来接你呢!” “那最好了,我现在住的观音塘那里,公交车很不方便,特别是回去,只能打的,到时你能接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下半场两人跳得个淋漓尽致,如果说小燕的舞轻盈如飞燕,那么糖瓶儿的舞则沉稳似山岳,各有其妙。 “唉!树挪死,人挪活。如果还陪着秀云燥跳,今天就傍不到糖瓶儿了!” 糖瓶儿与小姐妹打的走后,阿明暗自庆幸枪炮调头调得快。确实,在秀云那里几个月得不到的,在糖瓶儿身上一次就得到了,而且形势一片大好。果然在回缸儿巷的路上,糖瓶儿短信就来了。 ——记忆象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我忘了哪年哪月的哪一日,我在哪面墙上刻下一张脸,一张微笑着、凝望我的脸。祝你国庆节快乐! 阿明欣喜不已,也挑了条短信回过去。 ——淡淡友情淡淡真,一条短信送相思;淡淡关心淡淡情,打个电话解忧愁;淡淡问候淡淡醇,我的思念很浓厚;淡淡祝福淡淡心,祝你生活多灿烂。国庆节快乐! 糖瓶儿又发了一条来。 ——某女给男同事发短信:“你是我们同事中最出色的,跟你在一起很开心。”结果少打了个“出”字。。。。。。 阿明也回发一条过去。 ——一男生对女神表白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相遇,上辈子没在一起,注定我们今生会在一起。”女神弱弱的说了一句:“上辈子看了你500次都没相中你,你认为你有机会吗?” 到了缸儿巷,阿明心情好得了一塌糊涂,便请客喝夜老酒。 青皮甘蔗:“阿明,刚才路上在同糖瓶儿发短信?” 阿明:“是的。” 定富:“那有戏了!这个糖瓶儿绝对掼得过钱塘江的,弄她牢来!阿明,再不弄牢这样的美女,你好买块豆腐去撞死了!” 青皮甘蔗:“阿明,想不到糖瓶儿也会来跳舞,味道还是那样好,特别是她的笑,说不出个滋味,真是可爱。” 阿明:“可惜她现在这个老公又小又难看,命不是太好。” 青皮甘蔗:“读中学时,她根本轮不到我们,既然她现在活得不爽,你这个机会千万要抓住,做个搭子!” 阿明:“能做搭子当然最好了,只是工联大厦装修好了,她就没功夫跳舞了。” 定富:“啊呀阿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有没有约好明天晚上再来跳?” 阿明:“约好了。” 定富:“坐到里头包厢去,不要坐在门口。” 阿明:“我同她说好了,大家坐在一起。” 青皮甘蔗:“那我们明天还是早点去,2号包厢最好了。” 第二天晚上,阿明他们一早就去抢好位子了。那是靠墙的“凵”型的皮沙发,前头是张茶几儿,有七八个人好坐。糖瓶儿与小姐妹准时来了,在阿明的旁边坐了下来。定富乱煞了,在一旁拼命地怂阿明与糖瓶儿的缸火。 。。。。。。 秋来也秋去 千千片红叶跌坠 如完成凄美的程序 秋来也秋去 我似秋空虚 只有信会跟你再共对 慢四步是一首改编自叶倩文的《秋去秋来》。随着动听的音乐,阿明与糖瓶儿沉浸在宿缘的甜蜜中。 “阿明,火车上那一幕最忘不掉,是不是?”糖瓶儿的脸已滚烫。 “是的,一想起,总叫人激动。”阿明此刻也激动无比。 “九溪摸螺蛳,抲小虾,玩水儿,也很有诗意。” “真没想到,还能续写那诗意。” “这是不是重新投胎前我俩最后的机会?” “你愿意?” “愿意。” 没有比这“愿意”一词更令阿明激动兴奋了,他紧抱着她,柔吻着她的脸儿。她也迷醉了,尽情地享受着他的吻,直到灯光要亮起来。 203室的窗帘儿拉拢着,房间里幽幽暗暗的。糖瓶儿已是酥酥软软地伏在阿明的胸膛上,还可以听到云雨绸缪之后的些许娇喘声,从幽幽的台灯的微光中,也可以看到裸露的臂膀和玉肩。刚才的一场暴风骤雨摧枯拉朽,荡涤尽了溪沟里多年积存下来的枯木朽株。没有什么再可以阻隔他俩之间的距离了,他俩仿佛是两朵飘浮的云儿,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蓝天是那么地美丽,没有一丝儿杂色,令人心醉。 这是3号的下午,糖瓶儿上了阿明的家。欢乐是在昨晚跳黑舞时约好的,为此阿明开心地将房间搞得干干净净,也烧好了热水,心跳不已地等待着她进门来。在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糖瓶儿坐在阿明的腿儿上,给他工作时要戴的两根领带重新打了一遍,那结头很是挺括,然后挂上他的脖子试看了一下。阿明搂抱着她的腰儿,她受了强烈的刺激而不停地扭动着肥臀。火车上的一幕再一次重现,两人狂热起来,抱着亲着摸着滚着,不可抑制。 “千年老妖!”糖瓶儿还未从刚才的欢愉中回过神来。 “千年妖婆!”阿明抚摸着她的香肩酥体。 “我要你投胎男的!” “那你就投胎依然这样漂亮的女人!” “阿明,工联装修好了,可惜店里要管,不能出来同你跳舞。” “总是有机会能在一起跳舞的。” “你会不会再去寻另外的女人?” “有你,我已足够了。” “真的没想到,我们会发展到今天。” “老天爷看我们可怜,所以让我们在一起。” “你女儿不归你,比我还要可怜。” 【注释】 1燥陪:杭州话,白陪、空陪之意。 262:杭州人对糊涂、愚笨、疯癫的人叫法。(参见第五章52节注释。) 第202章 245. 秋游 这一天的晚饭在金彪店里吃。金彪等邻居见阿明带了一个如此美貌的女人来吃饭,啧啧之声不断。当他们得知是阿明的中学同学,在商都歌舞厅里跳舞踫上的,更是对他俩的缘遇而艳羨。 “阿明,做翻了?”晚上在商都,定富似乎看出阿明与糖瓶儿的苗头来了,在洗手间悄悄地问他。 “嘿嘿。”阿明回以一笑。 “能与这样的美女做搭子,你这辈子舞儿没白跳了!” “你不是有两个吗?” “小朱像个乡下婆,美琴是个墨水瓶,老子越来越没劲了!” “你玩畅了,想调新鲜了?” “阿明,不瞒你说,我这段时间在前进里跳早舞,差不多打牢阿牛的老婆了。” “啊?阿牛的老婆我认识的,常在手帕厂跳的,人样儿好,气质好,又稳重,良家妇女呀,你连她都打得牢?” “舞厅里没有女人打不牢的,再是个良家妇女,看其他人都一对对的,心儿不痒也要痒了。何况阿牛当着她的面,搭上了九芝斋食品商店的那个千涩涩的胖婆儿,把她当成画儿了。老子就乘机进攻了,已约好明天晩上同她去开房间了。” “哇噻!定富!你本事真大呀!” “抓紧弄,再不抓紧做人就差不多了!” 国庆长假乌珠一眨就过去了,阿明有了车子,便接呀送糖瓶儿。两人在舞厅里如一对形影不离的鸳鸯,极尽舞乐。而在月光下,在松林里,在西湖边,如胶似膝,极尽绸缪。 有糖瓶儿陪伴,阿明活得足够滋润,渐渐地把秀云淡忘了,在公司里,便避着她走。而她的电话、短信来,要么有气无力地接一下,要么不痛不痒地回一句。 确实,秀云与阿明的交往若即若离,太腥气呆吊1了,弄得阿明只闻雷响,不见雨下,想得到而得不到,老是浪费感情,这种日子如何过?阿明已不是从前的阿明了,花花世界已染得他变成了黄色,他要在这黄色未褪尽之前,好好地发泄以往人生不如意的痛感,以抚慰心灵的落寞和创伤。他不会再六七六八2做62了,不能得到的女人,即便再漂亮,没有不割舍抛掉的,且要抛得快,抛得彻底——糖瓶儿就是在这一“抛”后得到的。 女人对有好感的男人,都是犯贱的,男人追她,她就俏耸耸了,以为天下她最漂亮,以为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男人对她视而不见,爱理不理,不把她当回事体,她便有危机感了,生怕他逃走。 秀云或许担心阿明横插一杠,颠覆了她的好日子、好家庭,想要红杏出墙来,又不敢出墙来,可能也受着人生不如意的煎熬。阿明避着她,不再陪她兜风、跳舞,这寒月冷衾、寂寞孤单的夜晩如何过? 阿明藏青色西装一穿,花领带一挂,浪琴手表唰唰亮,皮鞋油光光,二分头隔一天吹一吹,那样子比公司里的老总、副总、经理、组长们都要等样,就是袋儿里缺少铜钿而已。 “阿明,你最近这样忙呀!我看小珏他们晚上又不用车的。”秀云还是忍受不了寂寞,这天中午又打电话给阿明。 “事儿多呀,有点儿忙。”阿明躺在股票大厅的排椅上,打着哈欠道。 “你一个人,有什么事好忙?是不是在舞厅找搭子忙呀?” “哦,是的。你怕这个,怕那个,不肯给我半个屁股,我只能去外面找喽!” “阿明,国庆假期里,我一个人去群英跳了几次,有两个男人抢着同我跳。” “对呀,锻炼锻炼身体么,你一个人也可以去跳。” “有一个男人像查户口似的,问我、问我老公在哪里工作,做什么,还有家住哪里,等等,我怕死了。另外一个我不同他去跳黑舞,他骂我,说‘不跳慢四,到舞厅里来干啥’。阿明,我担心跳出事来,就不敢再去了。” “舞厅里的男人都是别有用心的。你不去么,就去走走路。” “我想同你去跳,心里有安全感。” “秀云,我晚上真的很忙,没时间陪你。” “你坏!” “嘿嘿,这世道老实人没资源,日子难过,不坏也要坏呀!秀云,业务员受训不是在讲什么‘大数法则’、‘蚂蚁战术’,要‘综合开拓’,要‘积极进取’吗?所以,我要找搭子,只能到处播撒爱情种子,东头不亮西头亮,山上不开花河边开,这样才有收获。不然,做死做活做不出业绩,到最后还是被公司一脚踢出大门去。” “阿明,晚上陪我跳舞去!” “秀云,我真的没空。” 秀云气鼓恼躁地搁了电话,这时下午股市又开始了。阿明看着三万多块的本钱只剩下一半了,甚是肉痛,而股指窄幅上下,波澜不兴,他看得一点劲头也没有了,又闭上眼睛呼呼大睡起来。 此后的几天里,秀云遇见阿明,脸儿肃肃起的很难看,阿明自有了糖瓶儿,也不稀罕她,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就过去了。 “阿明!” 这天吃中饭时,秀云一屁股在阿明身边坐下来,在他的脚上狠踩了一下。阿明痛得要叫起来,但人太多,马上捂住嘴忍了。 “秀云,你踩我干吗?” “踩死你这只到处播撒情种的坏蚂蚁!” “我可没到你身上来坏过噢!” “你外面坏了几个了?” “正在插秧。” “在哪里插?” “到处插。” “是不是在你家附近的舞厅?” “嘿嘿,附近要弄出事情来的,跑得越远越好。” “今年公司组织到千岛湖、楠溪江旅游,你报名去哪里?” “千岛湖我去过了,去楠溪江。” “那我也去楠溪江。” 两辆旅游大巴车一早就停在了孩儿巷口,时间差不多时,不少人带着小孩上了车。秀云也带着女儿上来了,她看了一眼后,似是有意地坐在了阿明前排的座位上,然后问他吃过早饭没有,他说在小店里吃了拌面、馄饨。她随后给了他一只洗净的苹果。 上杭甬高速,转上三高速,再入甬台温高速,过了雁荡山,高速还没造好,只能从下面的104国道走了。这是多云的天气,太阳偶尔从云层里露出脸儿来,放出来的光也是无精打采的。可秋意正浓,尤其是上三线,即上虞到三门的那一段路,风光无限好。群山连绵不断,河流碧绿蜿蜒。那山色除出青绿,还有橘红、金黄、粉红、深紫和鹅黄等,错错落落,纷纷呈呈,煞是好看。 秀云的女儿很文静,梳着两条短辫子,扎着一对小蝴蝶,偶尔回转身来朝阿明甜甜地一笑,这叫阿明想起自己的女儿雯雯来。一路上,雯雯来去少年宫路上甜脆的歌声在耳边回响,他穿着满身是油漆的衣裤在小学门口等着她放学出来的情景在心头萦绕,尤其一想到最后一天他送她走时她回头的那一眼,那一句看她的话,他的喉间翻滚起一阵酸涩来,双眼顿时模糊了。 没了家,失去了女儿,都是老婆有外遇造成的,他忽然感到作为人妻的秀云坚守底线的难能可贵了,也为自己变成了一个追逐香肉的人而汗颜。 不过,阿明的这一自责很短暂。他认为小露是因贫困而心生异念的,如果自己爬上高位去,如果自己不那么邋里邋遢,如果没有那讨厌至极的鱼腥气、油漆气,她也许不会走。现在坐在他前头的秀云,她老公的收入一年五六十万,且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可以报销的,屈指一算,自家要做二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有这个数目,这么一想,要给他戴顶绿帽儿的念头又突突突地直往上冒。 “这是什么世道,收入差距怎么大?他凭什么?凭什么?”阿明越想越糊涂了,不停地问自己。 旅游团先到温州分公司,那里招待晚饭,也已安排好了住宿。饭后搞联欢,唱歌、咏诗、小品、游戏,还有跳舞,热闹至极。 “阿明,你舞跳得那么好,为什么不上去表演一下快三?”秀云转过头来,幽罗罗地对坐在最后的阿明说。 “秀云,我跳舞,只有你一人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吗?”阿明道。 “不太懂。” “如果领导知道我会跳舞,有时我跑开去办点私事,他们一下子找不到我,就怀疑我去跳舞了,影响太差。” “哦,这样的。阿明,我听说温州也有舞厅的,明晚自由活动,我们跳舞去。” “你女儿怎么办?” “我就说有个小会议,让她在宾馆里看电视,再叫同房间的人照看一下就是了。” “想不到你也会说假话了。” “我好像对跳舞有点瘾了,脚痒。” “心不痒?” “去你的!” 第二天一早,沿着波光粼粼的瓯江而行,到了温州永嘉的一个古村寨,叫芙蓉村。寨子按“七星八斗”布局,登上樵楼,漫步石道,只见白墙青瓦的木宅前池波荡漾,流水潺潺,绿树成荫,花木扶疏。陈氏大宗祠坐西朝东,雕花飞檐,庭院深深,一楹联“地枕三崖,崖吐名花明昭万古;门临四水,水生秀气荣荫千秋”,道出了此村的风水与人文相生之妙。 而楠溪江漂流景点则是另一番景象了。山峦似卧龙舞凤绵延起伏,青翠的竹林与橙黄的秋树相错杂,倒映在碧流迤逦的清溪上,宛若一幅泼墨山水画。那溪江浅处可见卵石之底,深处则激流翻滚,大大小小的竹筏顺流而下,忽尔婉若游龙,忽尔翩若惊鸿。游人相互泼水嬉闹,水珠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莹的光,纷落如雨。不时可以听到修竹茂林中秋鸟的婉啼,更添了几分山水野趣。 “阿明,刚才漂流被水淋湿时,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们在钱塘江边被潮水打湿的事来了。”上岸等车时,秀云给了阿明几颗秋枣。 “流水依旧,岁月不再啊!”阿明吃着甜脆的青枣,颇深感触。 “可是你不愿和我。。。。。。和我一起跳舞。” “秀云,我可是一条光棍啊!” “光棍也不能乱来呀!” “跳舞就是去寻找乐趣的,实话实说,跟你也是燥跳。” “‘燥跳’是什么意思呀?” “‘燥跳’就是、就是你那只花瓶里没水呀!” “去!去!你又来了!” “呵呵,湿跳才有劲头呀!” “下流!不跟你说了!” “男人不下流,乌龟王八蛋。” “你呀,变了,与过去不同了。” “还谈什么过去,现在是讲实际的社会。” 温州的歌舞厅跟杭州有区别,凳椅很少,几乎都站着的,舞曲也激烈的多,舒缓的少,跳法也不一样。阿明和秀云很无趣,站了一会儿,便出了舞厅,沿着瓯江大堤走。瓯江两岸灯火璀璨,凉爽的江风吹在人脸上很舒服。 “阿明,我常来温州出差,是个小香港,夜上海,五马街最繁华,我想给你买套西装和皮鞋,可是怕同事踫见。” “不用,不用,公司马上要做司服了,我有两套换换就可以了。” “我常想,你一个人也够可怜的,但有些事我能帮助你,有些事不能帮你解决呀!”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拆散你这份人家。” “那是。一份好的人家建立、巩固不容易,散的话,一夜间就有可能,我真的不想那样。” “其实,我根本没有拆散你人家的想法,只是。。。。。。只是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 “男人总是要拈花惹草的,何况我是光棍。” “你光棍,我也没办法。” “你小气。” “这种事怎么能大方呢?” “又不损皮毛的。” “损感觉。阿明,舞厅里的男人好没修养,好可怕,跳了几只舞就问东问西的,不跳黑舞还骂人。” “你没陷进去还算好的,一旦陷进去,他们知道你条件好,钱儿多,就吵到你单位,吵到你家里,要挟你,那你就麻烦大了。” “所以嘛,我一个人不敢再去了,只有你让我放心,可你。。。。。。” “唉!富有富的烦恼,穷有穷的开心。只是我很想开心,可没处开心呀!” “你不是到处在播撒种子吗?总会有开心之日的。” 【注释】 1腥气呆吊:杭州话,鱼腥气吊胃口,却吃不到之意。呆读“ái”。 2六七六八:杭州话,一忽儿“六七”,一忽儿“六八”,指人脑子不正常。 第203章 246. 香饵 寒冷的风儿刮了起来,夜晚的街上行人日渐少了下去。延安路上的工联大厦装修好了,糖瓶儿又去看店了,每天要到八点四十分光景才下来。阿明不加班的话,就在商都坐一会儿,跳几只舞,然后去接她,兜一圈风,干一下好事,再送她回家。而阿明休息天,她偶尔也溜出来,两人在缸儿巷楼上极尽恩爱。 糖瓶儿迷人的笑靥早已醉翻了阿明,她带给他无限的柔情和蜜意,除出她,阿明对其他女人就没什么想法了。 只是秀云时不时给他发条短信,不过,这些短信几乎是正儿八经的问候、祝福之类,很少涉及情色,阿明有时实在无聊,便从其他驾驶员那里收到的黄段子转发给她一条。 业务甚是忙,开车甚是累,加上与糖瓶儿三天两头做***,阿明腰酸背痛的,所以十天中总要化30块去做一次盲人按摩,以减轻些疲劳。 这天中午,阿明在凤凰街里正要做按摩,收到了秀云的一条短信,他便随便回了一条过去。 ——药房快要打烊了,进来一个满脸疲态,有点垂头丧气的年轻男子要买安眠药。他告诉老板说:“如果今天晚上买不到这些安眠药,我会累死,因为我已经三天没睡好了。”老板拿给他安眠药,并特别叮嘱道:“这些药的效力很强,你别吃太多。”“谁说我要吃?这是买给我太太的,”男子苦笑了一下说:“结婚三天以来,她一晚上要五、六次,差点没把我整死了。” ——阿明,你是不是有收获快被女人整死了? ——阿明,你搭子这么厉害的呀! ——阿明,明天我生日,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 ——阿明,为什么不回复? 秀云连着来了几条短信,阿明闭着眼儿,享受着按摩的舒服,回也不回。 按摩房有三张按摩床,一张空着,一张有顾客。窗帘拉拢着,幽暗暗的,空调吹出来,暖交交1的甚舒服。 “啪嗒!” 阿明屁股上被杂志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睁开眼儿一看,秀云站在按摩床边。 “为什么不回短信?”秀云脸色不太好看。 “哦,我睡着了。”阿明其实懒得回。 “是不是干活太累了?” “嘿嘿,有点。秀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在楼上窗口看见你走进弄堂里去的,以为你去足浴店呢!” “足浴店其他驾驶员去,我怕腻心,从来不去。” “你如果去找小姐,我就不同你再来往!” “呵呵,我同你来不来往都一样。” “晚上加不加班?” “还没接到通知。” “不加班,陪我!” 秀云生日,阿明再拒绝就不好意思了,就点头答应。到了快下班,没通知加班,他便发短信给秀云,又给糖瓶儿发了个要加班的短信。 为了避人耳目,他在孩儿巷东头接上了秀云,然后按秀云的意思,直奔城北的卖鱼桥。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桥边泊船上岸,所以那里新开了一家乾隆舫大酒店。这酒店是在一条很大的仿古龙船上,雕梁画栋,窗明几净,菜肴都是精心烹调的宫廷菜,尤其是“乾隆鱼头”美味无比。 两人临窗而坐,把酒对月,边喝边欣赏着运河的夜景。弯弯的月儿挂在星穹里,柔和的光亮洒照在望不到头的河面上,清辉随着涟波摇曳。有船儿驶过已铺成柏油马路的卖鱼桥,掀起的浪头拍击着仿古船,悠悠之声仿佛是恋人在诉说衷情。窗外的树林间挂着不少红灯笼,在冬风的吹动下,微微摇晃着,在卵石小径和草丛上闪烁着缤纷。丝竹之声在舫楼里悠悠荡荡,引人遐想。 阿明想起了曾经的事儿,禁不住摸起秀云的玉手:“秀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梅登高桥运河边儿的事吗?” 秀云的脸儿瞬间红了,移开阿明的手:“那好像是个雨天,你坏!” “我怎么坏呀?” “动手动脚!” “呵呵,那是你自愿的噢!” “还说自愿!把我的衣扣都弄散了。” “秀云,你那个好。。。。。。好大!” “去!厚脸皮!” “是不是第一次被男人那个、那个。。。。。。摸呀?” “难道我老公在你前头?” “可惜,某些东西他赶在我前头了。” “阿明,有些事真的没办法,那时跳跳舞一个不小心就坐牢去了,可现在。。。。。。” “现在开放了,性自由了,如果回到过去,那大多数人好去吃二两半了。” “社会变化真大呀!” “所以,你不要再老是守着老观念,旧道德,有些事。。。。。。嘿嘿!” “你又来结我洗脑了。阿明,吃好后,我们跳舞去。这附近有舞厅吗?” “有,多得是,马路对面就有两个。” “哪两个?” “一个劳保舞厅——拱墅区工人俱乐部歌舞厅;一个高档舞厅——大舞台。” “那我们到大舞台去。” 两人都喝得七八分了,秀云买了单后,便穿过马路去。 大舞台歌舞厅就在信义坊口,高高的十几级石级,墙上一个大大的霓虹灯“舞”字亮亮的,大门框上闪烁着紫紫红红的跳珠儿。里面舞池成半圆型的,中间有几根柱子,坐的地方比其他舞厅要宽敞许多。进门后的两边儿坐着不少陪舞小姐,都涂脂抹粉袒胸露背的,花枝招展的叫人心跳卵痒。自然有不少北郊的暴发户三三两两的,搁着腿儿叼着烟儿坐着,眼儿眇向小姐。 阿明他俩在弹电子琴的舞台左侧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进去的时候,秀云买了些话梅之类的消闲果儿,还有冰雪碧,两人喝了不少酒,脸儿都红罗罗2的,很好看。 秀云似乎有些时间没跳了,或许酒喝了兴奋,慢三步一响起,脚儿就痒痒了,拉了阿明上去跳。她被阿明调教过,脸儿贴在他的右耳边,而阿明就乘机吃豆腐,把脸贴在她的另一边。这样贴着脸儿跳舞很温馨,或许旧情复萌加上酒劲儿,她的脸儿滚烫烫的,热感直钻进阿明的心里头来。 酒催情火,花色迷人。阿明右手把秀云夹抱得紧紧的,摩顶着她的胸脯往后推步。秀云不像以往要死劲地撑开寸许距离,这次出人意外地乖,随阿明顶着擦着,甚至还迎合着,并不时地在阿明的手掌上勾挠。 “木鱼开窍了!木鱼开窍了!” 阿明暗想着,心花怒放了,觉得长时间把她冰冻起效果了,便更加放肆点,贴着她的脸儿道:“秀云,你今晩好漂亮,叫我好心动!” 女人也许最喜欢听男人说她“漂亮”了,秀云似乎陶醉了,有意无意地踫一下阿明的脸儿:“阿明,我好像又回到了梅登高桥那一晚了,都快、都快。。。。。。” “都快怎么啦?” “都快。。。。。。不告诉你,你要笑我!” “说说又没事的。” “不说!” “是不是非常非常兴奋?” “坏阿明,就是不告诉你!” “猫儿发情了?” “去!你这只偷心的老鼠!” “你的心是城堡,城堡里的皇帝是你老公,可不是我噢!” “你比皇帝还要叫我心动!” “秀云,你今天是不是老酒喝多了,不像先前的文气了。” “哪个叫你抱得我这样紧?” 两人跳了并四,还有连步,一边跳,一边说着悄悄话,甚是情热。 。。。。。。 就算是这点情缘昙花一现 难得有情人,难得有情人 毕竟你曾经出现 我心我情我愿爱你一生 。。。。。。 这是一曲改编自关淑怡的《难得有情人》,曲调清婉。阿明心想这只黑舞儿轮不到他跳,便坐着点起烟儿来,那知道秀云一把拿过烟儿揿灭了。 “秀云,你。。。。。。”阿明甚是惊讶。 “去跳!”秀云态度很坚决。 “真的跳?” “还有假的?”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阿明激动不已,立起身来,拉着她进了舞池。 舞池黑得比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深夜还要黑,对对舞伴夹着抱着,都像蜡烛似的插在那里,可以听到陪舞小姐与暴发户所发出的淫笑浪语声。秀云没有丝毫的抵抗,随阿明夹抱着,被顶到柱子上去后,伸出了双手,软软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一阵从发间飘出的幽兰之香和从唇间微吐出来的酒香从两个方向汇聚于一处,这香气混合在一起,更加馥郁了,沁人心脾。仿佛是春风吹拂着桃花,两片桃瓣儿极其艳美地舒张开来。风儿越来越大了些,于是这两片桃瓣儿紧粘在一起,随着风儿摇曳生姿。当风儿渐弱些下去,瓣尖儿依然不舍不离。一只黄莺儿飞落于枝头,发出了啧啧之声,似在赞美春色的美好。 “阿明,明天我生日,也许没有今天这样甜蜜,或许根本没有。”秀云似是骨软筋酥了,软靠在阿明的肩上。 “没有了亲吻?”阿明抚摸着她嫩嫩的耳轮。 “早就没有了。” “你们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连口s也不打了?” “他的烟瘾比你大,每天至少一包半,有时抽雪茄,气味更难闻。一早起来刷牙漱口,呛个不停,有时盆里还留着黑丝丝的痰,好恶心!” “原来这样!所以不快乐?” “也许吧。阿明,今天你能陪我,我真的真的很高兴!”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也许你今天酒喝多了,一时心血来潮。” “你还不满足?” “嘿嘿。” “我要你经常陪我,像夏天那样。” “秀云。。。。。。” “怎么,不能?” “不是不能,一来加班多,二来、二来么,我大人年纪大了,我经常要去照顾。” “你不是有很多兄弟,他们不能照顾?” “他们住的地方一个东,一个西的,不方便,我有车,所以要我多去去。” “那你一个礼拜一次总能陪我的吧。” “好,我尽量陪你吧。” “阿明,大后天中层干部,另外有大客户的金牌业务员都要去海盐南北湖开三天的年终冲刺会,不知你们驾驶员去不去?” “说是要去的,但不知道我去不去,还没通知。” “你组內的小戚、小孙都是金牌业务员,如果你跟着小珏他们去就好了。” “有机会和我在一起?” “是的。” “可是我与你接触密了,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怀疑。” “我们短信联系,小心一点,只要不当着他们的面搞来搞去,不会有事的。” “那我们就偷偷摸摸搞。” “去!你想得美!” 跳完舞儿,由秀云开车,往北面的小河方向开。那里虽然路儿狭窄,但几无车辆和行人。月色很迷人,而人更迷人。阿明把手搭在秀云拷排挡的手上,轻抚柔摸。秀云也不逃避,不时地转过绯红的脸儿来,甜甜地朝阿明笑。 车子到了拱宸桥西的杭棉门口,为桥所断,无路可走,那1路车终点站有一片空处,便停了下来。月亮悬挂在东西横跨大运河又高又长的三孔石拱桥之上,微波荡漾的河水上泛着丝丝银辉,低矮的房屋还亮着几盏灯儿,有麻将声隐约传来。 舞厅里的热吻给了阿明以勇气,而以往车震的美妙更是激励着他冲锋陷阵,他试图俯过身去再抱再亲秀云,但她往窗边一避,邪念便落空了。 “秀云,我们坐到后面去好不好?”阿明有点迫不及待了。 “为什么要坐到后面去?”秀云酒的兴奋度已减弱了,似乎也猜出了阿明的险恶用意。 “嘿嘿,说话方便些。” “这样不是很方便?” “宝贝,我想亲你!” “去!已经给你了,得寸进尺!” “太甜了,还想!” “看你心急得像小猴,不给你亲!” “真的不给我亲?” “今天不给了,以后看你的表现。” “哈!我知道了,你是吊我胃口,叫我好陪你。” “那当然!你不陪我,想亲就亲,不相亲就走,哪有这么容易?” “呵,都说做保险的人,是铁算盘,精打细算,一分一厘不差的。” “哈!那你就得陪我!陪不陪?” “陪!陪!陪!” “陪几次?” “答应你了,一个礼拜陪你一次。” 秀云移过脸儿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腮,阿明领会其意,抓住她的双手,伸过头去在她的香腮上连亲了三下。接着想亲吻她,秀云却转过脸儿去了。。。。。。 【注释】 1暖交交:杭州话,有些暖和之意。 2红罗罗:杭州话,有些红之意。 第204章 247. 气恼 送秀云回家后,阿明在路上就想开了。秀云已变得很精明了,就像小戚、小孙这些个业务员,每次去客户的单位,总要拿些礼品去,不是皮带皮夹皮包之类,就是荔枝桂圆巧克力之类,以笼络经办人员,而经办人员就回馈以保费,这叫有来有去,大家实惠。秀云深得做保险之窍门,用在了阿明身上,这叫他馋虫爬了上来,想放弃她又觉得可惜了。 “唉!打好的套儿难呀!”阿明暗叹道。 南北湖号称“小西湖”,位于浙江海盐县境內,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湖中一堤横卧东西,将一湖分成南北,故称。 由于地处海盐的秦山核电厂的企业年金参保在团险部,阿明载着市场营销部的刘经理还有小珏、小戚、小孙早一天就去了。在核电厂回访完了,就直奔南北湖。 第二天上午,与会者纷纷来了。几个驾驶员不用开会,就在宾馆里抲牛猪1,直杀得天昏地暗。 ——出来走走,堤上见。 第二天晚饭后,阿明收到了秀云的短信,于是假装散步,往鲍堤上去。这是寒冬快要入夜的时分,湖风吹来甚是冷飕飕。堤上人不多,秀云与几个同事在湖亭上坐着聊天,阿明也就坐下来。两人的眼儿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 远处的山峦已是迷迷蒙蒙了,月儿升起在湖之上,光亮照在涟波上熠熠生辉。亭边的柳树条儿丝丝条条的,随风摇摆着,仿佛无数纤弱的美女在翩翩起舞。湖浪拍打着堤岸,涌现许多白泡泡,声响悠悠然的。可以看到宾馆那条小街上的霓虹灯光,夜景甚是醉人。 阿明正观赏着风景,短信来了。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糖瓶儿的。 ——阿明,饭吃了没有? ——吃了。 ——在干吗? ——在湖堤上看夜景。 ——我想你!你想我吗? ——好想! ——昨夜睡不着,翻来复去都是你。 ——我也一样。 ——天太冷,没生意,就又想你了。 ——湖边很冷清,我也正想着你! 。。。。。。 阿明没事,便不停地与糖瓶儿发着短信。快回到宾馆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秀云的,便到僻静处去接听。 “阿明,刚才在跟谁发短信?”秀云的口气有些硬。 “哦,是、是跟一个同学发短信。”阿明意识到刚才疏忽大意了。 “哼!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男的。” “我看你笑咪咪、甜滋滋的,肯定不是男的!” “唉!秀云,真的是夜大里的一个男同学。” “你在外面播种子,开花了吧。” “哪有那样的好事儿?” “那你们聊什么?” “聊、聊他最近一次上鸡婆店与鸡婆的笑话儿。” “不是他,是你吧!” “我怎么会去玩鸡婆呢?” “这里就有鸡婆,晚上没事好去玩的!” “嘿嘿,没钱。” 阿明嘎说唧说,终于掩盖了真相。他已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这个世道,老实人要吃亏,越坏越能得到好处,越坏越能活得滋润。 “嗨,糖瓶儿已是我的人了,你秀云给我一点甜头,来吊我胃口,是我的人,‘八’字还没有一撇呢!”阿明喃喃自语。 回杭的当天傍晚,阿明正在金彪店里吃饭,秀云的电话又来了。 “阿明,我下午回来的路上,去海宁皮革城转了一转,给你买了一件皮茄克,还有一根皮带,晚上去群英,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秀云,你这是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看你的休闲装太老气了,款式也旧,我在门口等你。” “我有点累了,要不明天吧。” “不行,我拿回家去,尽管我老公不会来问,看见了,总不好。” “那好吧。” 阿明回杭之前,因不能确定小珏等人几时走,给糖瓶儿发过一条短信,说可能晩上能接她回家,这秀云的事儿突然生出来,他就马上又给糖瓶儿发了一条,说晚上回来太迟,不能在她下班之前赶到。 这是一件最新潮的棕红色的山羊皮茄克衫,立领短款,皮质软绵绵的摸上去很舒服,阿明穿着很合身。而皮带是boss的,也是值钱货。 “秀云,这么好的皮茄克、皮带,至少要两、三千块吧。” “什么钱不钱的,合身,你喜欢就好!” “无功不受禄。多少钱?钱一定要给的。” “你那么一点工资,算了!算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上去跳舞吧。” 投以桃李,报以琼瑶。 动听的舞曲响了起来,秀云对他这般好,阿明感激涕零,带她跳舞特别地卖力,主动地带她跳快三。到了黑舞时,以往他总是带着邪念,很想拖了她上去跳,这次却对她尊重有加,点起一支烟,那样子就是这只舞儿免了。 “讨厌!又要抽烟了!”秀云埋怨说。 “嘿嘿,休息嘛。”阿明笑脸道。 “上去跳!” “哦?噢!好!” 这是一首改编自汤宝如的《缘分的天空》,歌词缠绵悱恻。阿明有着那尊重之心,便不热烈地去夹抱她。秀云却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两眼闪着潋滟的光,把身子紧贴了上来,翕动着鲜润的唇儿,似在等待阿明去亲吻。 阿明意想不到她会主动,像暖风拂过冰冷的湖水,顿时荡漾起春波来,禁不住微低下头,温柔地印了下去,而两手便把她夹抱得滴水不漏。 “阿明,好甜!以后你陪我一次,我就给你一个吻。”秀云软绵在阿明的怀里。 “其它呢?”阿明趁热打铁。 “去!男人就这样!” “‘田’字加个‘力’,男人就是耕地干活儿的。” “谁跟你干活?你去耕别的女人的地吧。” “我就是想耕你的地。” “你别做梦了!” 龙翔桥一带都是卖服装的,竞争相当厉害,天冷人又少,生意很是差,糖瓶儿每天剥手指壳儿无聊,这天礼拜天的下午溜出来,约阿明到旁边的金城歌舞厅去跳舞,说好里面见。 这是一个高档舞厅,以服装市场做生意的人居多。一进二楼的舞厅,阿明看见吧台边糖瓶儿与一个高大的穿着黑呢子风衣的背朝着他的男人在说话,上去一看,吃了一大惊,原来他是中学的同学褚军。 阿明与禇军寒暄数句,便与糖瓶儿找了位子坐了。 “阿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褚军。”糖瓶儿笑着对阿明说。 阿明此刻看糖瓶儿的笑,总觉得不是滋味,心里头像有条小虫子在爬似的有点难受:“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说他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具体我没问。” “他问了你在哪里做吗?” “他问了,我就说在旁边的工联大厦里卖童装。” 聊了几句,舞曲开始了,阿明便与糖瓶儿上去跳。为了避开坐在斜对面的褚军,他有意不往他那边跳过去,但他眇见了褚军的眼睛直盯着他俩看,这叫阿明甚觉不快。 褚军是个奶油小生,中学时与糖瓶儿就是一对,而那时阿明还只有羡慕的份,根本轮不到他上去拎鞋。尽管糖瓶儿之前同阿明说那时还不懂**,但忽然之间阴云又笼罩起他的心头来,醋味儿一阵阵往喉咙口涌。 阿明深知江湖险恶,为了不让褚军有机会,就不停落地同糖瓶儿跳,可一只不停也不可能,慢三第二遍开始时,褚军还是过来叫她跳舞了。 糖瓶儿朝阿明看,似乎征询他能不能同褚军去跳。毕竟是同学,且褚军从对面老老远2地走过来,阿明不好意思叫糖瓶儿给他吃红灯,便微点了一下头。 两人便进舞池了。一个风度翩翩,一个娇美如花,很是般配的一对。而且禇军的舞步,一看就是老舞生,不差于阿明,抑或还在其上,这叫阿明顿生危机感。而叫他尤为受不了的,两人跳着也就算了,还嘀嘀咕咕地,糖瓶儿不时地朝他甜笑,褚军也贴着她的耳朵说个不停,全不把阿明放在眼里。 按理阿明已给了褚军面子,他应该识相点,但慢三跳完后,似乎是褚军拖住糖瓶儿继续跳并四步。跳了大半圈,拉起手来,褚军拉得很漂亮,脚步也极轻盈,而糖瓶儿则很投入的样子。自家的炮仗给别人放,这叫阿明的火儿一蓬一蓬地往上蹿,然而不可能上去拖糖瓶儿下来,阿明气恼之极。 “亏得已弄过了!亏得已弄过了!” 阿明懊恼地点燃一支烟,咕嗒咕嗒抽起来,无可奈何地看他们跳,忽然之间很失落。不过,他庆幸自己已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得到过糖瓶儿,倘若没得到过,看他俩跳舞的样儿,那也只有咽口内水的份了,那块香喷喷的肉还轮得到他吃? 糖瓶儿下来了,香汗点点,似是有点累了的样子。 “褚军的舞不错?”阿明试探着问。 “很不错,柔得很。”糖瓶儿用手帕扇着脸儿。 阿明一听糖瓶儿说褚军好,心里酸溜溜的更火了,但只能按捺住,不然,就显得有点小鸡肚肠了。 下面的一只伦巴改编自陈淑桦的《梦醒时分》,萨克斯音乐阿明最喜欢听了,他的脚儿马上就痒了,可一看糖瓶儿似乎累了不那么想跳,也就作罢。他舞厅里混久了,深知一山更比一山高,但只要女人不去与老舞生跳,尝不到好味道,男人跳得再好也不搭介。如果一尝到那男人跳得好,女人往往会生出还想同他跳的念头,甚至是很强烈的。褚军舞儿跳得好,人样儿好,何况与糖瓶儿曾经有过一段情感,这两只舞儿一跳,将会发生什么呢? 自己喜爱的女人绝对不能给其他男人有任何的机会,尤其是在舞厅里,一次握手,一句话儿,一只舞儿跳完后,也许就留下电话号码了,然后短信来来往往,态势就极其严峻了。阿明有些后悔给褚军面子了,但事已如此,后悔药是没的。 黑舞改编自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阿明拉了糖瓶儿上去跳。 糖瓶儿或许感觉到阿明没以往抱她那么紧,问道:“阿明,我与禇军跳了两只,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阿明心头确实不爽:“他问了你手机号码没有?” “他向我要,我没告诉他。” “那他有没有将他的电话告诉你?” “告诉我的,可我根本没记,都忘了。” “真的?” “我已经有你了,难道还会同他出去跳舞吗?” “他没搭子?” “他说他没有。” “他舞跳得那么好,人样儿好,会没搭子的?” “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老婆吗?” “他说他半年前离婚了。阿明,你问了这么多,是不是吃醋了?” “嘿嘿,喜欢你嘛!不吃醋的男人,说明他不喜欢他的女人。” 下半场,阿明生怕禇军脸皮厚厚的再来叫糖瓶儿,就不再给他机会了。 傍睌时分,下起小雨雪来了。阿明在商都歌舞厅跳了几只舞,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接糖瓶儿。 车子开到采荷公园里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他俩常常车震的地方。 雪有些大起来,车窗很快白涂涂了。阿明与糖瓶儿移到了后头,便相抱狂吻起来。车子打着热空调,很是暖洋洋。阿明想着下午的气恼,看着甜笑着可爱至极的糖瓶儿,哪里还肯放过她,剥了她的一只裤脚管儿,疯狂地发泄气恼起来。 他俩配合得已是相当默契了,啊啊呀呀齐声欢叫后,便一起软翻下来,然后拥抱着,抚摸着,恩爱无限。 “阿明,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像下午那样生气噢!”糖瓶儿躺在阿明的怀中,双手搂着他的脖子。 “宝贝,你说吧,我不生气。”阿明紧贴着她热烘烘红兮兮的脸。 “晚快边禇军找到我店里来了。” “啊?这条癞皮狗,居然找到你店里来了!” “我不想瞒你什么,你说不生气的,所以同你说,看你这样生气,我就不说了。” “你为啥要告诉她在工联做?” “下午在门口踫到他,他问我,就随口说了,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 “他来作啥?说了什么?” “他问生意好不好什么的,还请我到对面的红泥砂锅去吃饭,我不去。他再三问我手机号码,我不告诉他。后来他看到了小桌子上盒子里我的名片,就拿走了一张。” “那他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打了两个,第二个我想不好意思,就接了。他约我出去跳舞,我说我要看店,没功夫跳舞。他说叫营业员看住店就行了,我说不行。他问为啥,我说我已有搭子了。他说有搭子也可以换的,我就把电话搁了。” “可恶!可恶!” “阿明,你千万表生气噢!” “宝贝,以后我们不要再到金城去跳了。” “好的。” 【注释】 1抲牛猪:杭州人用两副扑克牌三个人打一个做庄的人,类似于“斗地主”的扑克游戏。 2老老远:杭州话,很远之意。 第205章 248. 露馅 或许由于褚军的出现,昨夜阿明醋劲儿十足,生出有酒且醉之念,乱摸狂吻糖瓶儿。糖瓶儿被阿明摸吻得春水涟涟,也不肯罢休,两人便颠上倒下,又干了一枪,极其淋漓尽致,无以言表畅美。 弄迟弄累了,阿明早上起来浑里瞌冲的。洗潄完,他下楼准备上班去,一看停在电信营业部门口的车子似乎移动过了,那座位也似乎往前移了些,看来车子被人半夜里开过了。 他脑子浑得很,竭力回忆昨夜是如何停车的,是否移动过位子,可想来想去想不清楚了。 因为天冷,又下着雨雪,金彪到了子夜就关门了,躲进里面去打牌儿,而洗车的人没生意,也就不来了。 当天晚上,依旧飘着雪花儿。送好糖瓶儿回来,阿明停准了位子,又用一块小石子放在轮胎前做了记号。 第二天下楼,令阿明大吃一惊,车子不翼而飞了,这下急得他满头大汗。打了110报警电话,又打电话给其他驾驶员,叫他们帮忙找,然后他借了一辆自行车到处找。 到了八点半光景,阿明正焦灼间,定富的电话来了,说车子找到了,在丰乐歌舞厅后的空地上。他高兴至极,赶过去一看,车子的前保险杠被撞坏了一块,汽油差不多用光了,再一看路码表,足足跑了300公里。 要是找不到车,那不就完蛋了,这么好的饭碗头绝对要燎掉了。阿明慌了,修车的时候,叫修理厂给车子配把方向盘锁。晚上回来,停好车,就把方向盘锁了。他恨死偷开他车子的人了,后半夜不睡,从金彪店里的窗缝里盯着车子。 第三天还是有雨雪,后半夜两点光景,一长一矮两个小混蛋走到了车边,贼头狗脑朝车里窥看。可能方向盘有锁,小混蛋刚想走,阿明、金彪等人操着凳儿、戗锅刀等傢伙蹦了出来,将一个来不及逃走的矮子揿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110警车马上就来了,阿明随车去了派出所做了笔录。 原来那天两个小混蛋跑了一趟上虞,擦撞了一下路上的隔离带,回来天亮了,不敢回停到缸儿巷口来,就停在了丰乐桥那里。 由于三天没好好交睡,这天中午阿明又进了盲人按摩店,加了半个小时的钱,鼾声如雷。秀云发了好几个短信来,他都不知道。 按摩完后,他才看到短信。原来秀云在洪桥度假村开全省理赔会议,会议在晩饭吃好后结束,问他那附近有没有舞厅。到了四点半光景,阿明确信晚上不加班,便回复秀云说天目山路靠近马塍路有个东海歌舞厅。她说时间可能来不及,她自己打的去,里面见。 两人拷好位儿,阿明就给糖瓶儿发了一条短信,说晚上加班,接她不来了,最后还打了“我想你,明晚见”六个字。 这是个雨雪停后的阴天,天儿灰蒙蒙的,风儿有些刺骨头。阿明早早就去了。这是个中档歌舞厅,场池很大,来跳舞的人不少。秀云也许陪酒,迟到了十几分钟进来。 她的脸儿血血红的,看上去比那次乾隆舫上的酒儿喝得还要多,人异常地兴奋,阿明不夹不抱她,她已把胸脯贴紧阿明擦几擦几,一双手儿捏得阿明紧紧的不放,而脸孔热烘烘地贴靠在阿明的耳朵上。 阿明窃喜不已,女人发起兴来,三个壮汉也拖不住,秀云看来已是春波晃荡了。这时的女人,男人只要稍加进攻,甜言蜜语,轻抚柔摸,便会束手就擒。 “阿明,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我的舞跳得轻一点?” “你酒喝过了,浑身骨头就酥答答了,脚儿当然轻飘飘了。” “你是不是最好我的心也酥答答?” “哈!你心酥答答了,我就有艳福享受了。”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领叫我酥答答了。” “你以为我是做保险的呀,要会骗会噱。” 跳第二只舞儿时,阿明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摸出来一看,是糖瓶儿打来的,暗暗吃惊。 糖瓶儿电话就是皇后娘娘驾到,阿明从来不敢不接。 “秀云,我去接个电话。” “谁打来的?” “我、我大人家里头打来的。” 阿明心急拉污地跑到外头去,按下接听键。 “糖瓶儿,快要下班了吧。唉!一天到晚忙来忙去不晓得忙啥西,我头都痛煞了,头儿不晓得啥个时光好弄好,看来没十点钟又回不来了。”阿明装镇静。 “你在哪里加班?”糖瓶儿语气很生气。 “我、我在洪春桥的度假村门口等领导。” “洪春桥?红你个头呀!你在歌舞厅抱女人吧!” “啊?我在加班,急个套会、会在歌舞厅呢?你会不会弄错?” “好你个阿明!我弄错?你是不是在东海歌舞厅?” “啊?。。。。。。嘿嘿。。。。。。你、你。。。。。。” “你马上过来!” “糖、糖瓶儿。。。。。。” 糖瓶儿的电话搁了,阿明顿时像只癌头鸭儿似的,两只乌珠儿呆瞪瞪1不会动了,额角头、鼻头上汗珠儿滚滚。 “秀云,我马上要去大关!”阿明回进舞厅,已想好了造话。 “你要回去,怎么啦?”秀云很迷惑。 “我弟弟在大关同邻居打架儿,要我马上赶过去!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就去!” “那好,赶紧去!” 阿明要赶在糖瓶儿落班之前到,不停地按着喇叭,车子开得比出租车还要快。送好秀云,他调了个头儿,八点半光景,便赶到了工联大厦门口。 糖瓶儿刚好出大门儿来,上车就拧着阿明的耳朵,也不发话。阿明痛得了眼泪水都要掉下来了,对心爱的人也不敢发脾气,只是叫痛。 “好你个加班!” “嘿嘿。你放了,我痛煞了!” “痛死你!” 糖瓶儿放下了手,气鼓鼓地坐着不说话。阿明一边揉耳朵,一边往西湖边儿开。到了长桥边儿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停下了车,嬉皮笑脸地去摸她的脸儿。糖瓶儿豁开了他的手,一张脸儿比庙里的金刚还要难看。 “你自家说!” “嘿嘿。糖瓶儿,你急个套晓得我在东海里跳舞的?” “你一进东海,商都里跳过舞的我那个小姐妹就注意你了,后来来了一个女的,小姐妹就发信息给我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我只是同那个女的跳跳舞而已,一点事体都没有的。” “你们认识多少时光了?她在哪里做的?” “哦,她是个险的营销员,兼做车险,想叫我帮她拉拉客户,所以叫我跳了几次舞,我与她真当没其它的意思。” “哼!原来忙呀加班,都在骗我,我看你说造话说到啥个时候去?” “宝贝,我不过同她跳了几场舞,你就不要想开去了。” “哪个是你宝贝?你抱那个宝贝去!” “嘿嘿。她还轮不到我抱哩。” “迟早会抱到床高头去的!” “宝贝,表生气了。下去走走,我想抽支烟。” “你一个人走去!” 阿明见劝她不通,心里也甚是憋闷,便下了车,站在湖边抽起烟儿来。虽然没有月光,但汪庄和百果园的路灯光倒映在湖里头,还是能看到在寒风里翻涌的波浪。此刻,他的心里就像那波浪不能平静。糖瓶儿是他少时的梦中情人,如今已小鸟依人属于了他,而秀云曾经是他的恋人,如今也差不多要投入到他所编织好的情网中。两人对他而言,都已占据了他的心,实难割舍掉其中的一个,这叫他真的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寒风像刀子一般刮在人的脸上,而阿明的心头也像被刀子刮着似的难受。 长桥这一带他太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伴着他长大,这里的湖水有着特殊的亲切感。阿明的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的一幕幕来,那是少年无忧的快乐。忽忽人到中年,所有曾经有过的理想俱已化为云烟,而今为了追香逐肉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人,欺骗他所心爱的人,这同小人又有何异?简直狗彘不如。 他扪心自问,丝丝愧疚感袭上心头来,可是他又觉得他如今所要搏取的,也仅存女人的欢心而已了。 阿明捡起一片碎瓦,漂向湖面,然后感伤地回到车上,好言劝说了糖瓶儿几句,便翻上万松岭送她回家。 不顺事来一起来。他感觉到手机在震动,似有短信来,想可能是秀云的,不敢拿出来看,后悔没有关机。第二次又震动起来,糖瓶儿一把摸出了他的手机,看了起来。 “好啊!你个阿明!坏东西!”糖瓶儿气恼恼地叫阿明自己看。 ——打架的事如何了? ——方便给回复,甚念! 两条短信,没太出格,阿明暗舒了一口气。 “打架?谁和谁打架?” “嘿嘿。没打架,只是吵吵嘴。” “你个阿明!我知道了,你在我这边说假话,在她那边也说假话,全是假话,我再不相信你了!” “糖瓶儿,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不想听!” “糖瓶儿。。。。。。” “你以后不要来接我了,我不想看到你!” “糖瓶儿,我真的和她没事的,不骗你!” “骗也好,不骗也好,都是你的事!” 阿明再是解释也是燥说,只怪自己做事太不老节2,便暗叹着气。 糖瓶儿到家了,阿明想去握她的手,她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明呆鼓鼓地看着糖瓶儿渐远的背影,忽然生出当年小露离他而去那空荡荡的感觉了,一种苦涩在喉咙口打着转儿。那时他是受害者,而今糖瓶儿则是受害者,尽管他与秀云还没有发生过关系,但苍白无力的解释叫糖瓶儿如何相信呢? “唉!门角落头喳污,天总要亮的!”阿明不由得长叹。 ——糖瓶儿,我发誓,我与那女人没关系! ——糖瓶儿,我睡不着,好想你! ——糖瓶儿,我只爱你一个人! 。。。。。。 阿明日里夜里发了许多短信给糖瓶儿,但她一条也没有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想定了不再与秀云交往,否则,他将失去心爱的糖瓶儿。 第二天晩上,阿明也不去商都跳舞了,一早就去了工联大厦,等糖瓶儿落班。 他很是焦虑,生怕糖瓶儿从边门、后门走,这样的话,和好的机会就没有了。 令阿明高兴的是,糖瓶儿出大门来了,可朝也不朝车儿看一眼,就往公交车站走去。阿明赶紧下车追了上去,硬硬地拉住了她的手。 “糖瓶儿,有话好说,你不要这样嘛!” 阿明知道错在己,只能跌倒,说了无数好话,才把她拉到车上。开到采荷公园的老地方,糖瓶儿就是不肯坐到后座去,他也没办法。 “糖瓶儿,事体已过去了,都是我不好,要打要骂随你,你千万表不理我噢!”阿明嘴巴都快说干了。 “跳舞的人没好人!”糖瓶儿终于发出一句话来。 “呵,你就是一个好人嘛!” “不好!” “你不好,那舞厅里就真的没好人了!” “你与那个女人关系不一般,小姐妹看得很清楚!” “哦,她这人确实有点儿千涩涩,这天她陪客户喝多了酒,就更加那个些,我也被她弄得不好意思了,以后保证不同她再去跳舞了。” “我问你,你那件皮茄克哪里买的?”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去南北湖开会,回来去海宁皮革城转了一转,一千八百块买的。” “哼!你还要骗我!” “糖瓶儿,我真的不骗你!” “是那个女的送给你的吧。” “天底下哪有介好的女人,我又不是吃软饭的人。” “我看你再下去同吃软饭的男人差不多了。” “嘿嘿,没那本事,没那本事。” “阿明,我最恨脚踏两头船的男人了,也恨会说假话的男人。既然你说皮茄克是你自己买的,那天在你家里,我翻看袋儿,就是没看到发票,你购买的发票呢?” “哦?这。。。。。。我没要发票。” “阿明,我虽是卖童装的,但大厦里也有不少卖皮茄克的,这么贵的皮茄克,肯定有保质期的,你还不老实说?” “我真的忘了要发票。” “好了,我也不同你多说了,你要同我继续做搭子,就不准同那个女人再来往,否则,我不会再同你好了!” “宝贝,我已想了一天一夜了,不会再与她来往了,你朝里床头安稳睡。” “谁你是宝贝?” “除出你,还有谁是我的宝贝?” “我看你呀!卖布儿时还是老老实实的一个人,舞厅跑多了,女人见多了,脸皮越来越厚了!” “呵呵,人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 【注释】 1呆瞪瞪:杭州话,瞪着眼发傻之意。呆读“ái”。 2不老节:杭州话,竹子不老,喻人做事没经验、不周全。 第206章 249. 伤情 马上就过年了,春节之前阿明借口忙,春节期间借口没车,都没答应秀云出去跳舞,不加班就去接糖瓶儿。而春节假期里,要么陪她坐公车交回去,刮风下雨则打的。糖瓶儿査了他好几次岗,都没查出毛病来,渐渐也放下心来,有时下午溜出来,到商都歌舞厅跳一场舞;有时就到阿明家里去,两人恩恩爱爱,大干一场。 春风又吹到了狭长的孩儿巷里,小路两边的小樟树和墙角边的小竹林渐渐地绽开新绿来,给人以勃勃的生机。 个险、团险七八个驾驶员谁不出车谁打,每天快中午11点半光景,就去旁边的盛豪宾馆里的棋牌室抲牛猪赌开了,阿明也时常去,赌到电话来要出车为止。 这天他正在看别人赌,秀云的短信来了,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旁边看打牌。秀云就叫他到儿童医院里见面。 之前阿明吃过苦头,生怕失去糖瓶儿,所以找这借口找那借口不同秀云出去跳舞。秀云知道阿明外头肯定有女人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冷冷地对待她。可她不清楚阿明的这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总想问出个究竟来。 儿童医院里有个花园,老树新竹,春花烂漫。他俩在僻静处找了个长椅坐下来,秀云给了阿明一盒热咖啡。 “阿明,我们有一个多月没出去跳舞了吧。”秀云的脸色有点郁郁。 “唉!太忙了,累得要死,回到家就想睡,没劲头跳舞了,舞也跳厌了。”阿明胡乱搪塞。 “我看你不是没劲跳舞,更不是跳厌了,而是有了搭子!” “嘿嘿。秀云,再瞒你也没啥意思,和你实说了吧,我是有个搭子。” “我猜猜也是,所以你老是不同我出去跳,担心出事。” “是的。” “你们好了多长时间了?她做什么的?” “本来去年夏天我是想叫你做我搭子的,你不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踫到了她,渐渐地好上了。她是个个体户,没老公,人很凶,不讲理。你工作、家庭都很好,我与你交往,她如果知道了,肯定要吵到单位来,到时我们两人就全没面子了,所以,我只能同你不来往了。” “哦,这样的。你不能早同我说吗?” “我想说,又怕你伤心。”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你找也应该找个讲理一点的。” “唉!秀云,有些事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与她接触多了,才慢慢发觉她脾气不好,可既然好上了,也就好着。为了不影响、破坏你的工作和家庭,所以我宁愿放弃对你的喜欢。” “你真的很喜欢我?” “自在浣纱路搞学**活动的第一次见到你,你在我脑中就挥之不去了,否则我不可能写出那首喜欢你的情诗了。” “我也很喜欢你,只是。。。。。。” “秀云,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的处境,你也是为了家庭,为了女儿。如果我们缘分未断尽,以后可能还是有机会的。” “阿明,那我就不再来约你跳舞了,祝愿你开心。” “你闷得慌的话,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舞厅坐坐的。” “我才不去哩!这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阿明吓走了秀云,虽于心不忍,但也无可奈何。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明看着秀云远去,喃喃自语。 春雨潇潇,春意更浓。 业务员小孙找了一个对象,是一家宾馆里的前堂经理,姓方,生得很是白晳、清秀。早几天小孙就同阿明暗暗商量好了,说去桐庐富春江电厂回访客户,其实叫阿明带上糖瓶儿,四人去梅家坞喝茶。这种借着公事的名头,业务员凑齐四个人一块儿出去打一天牌是经常有的。 他们找了一家幽僻的农家,在大阳台的篷儿下悠悠地喝起茶来。 雨儿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了,这一天比先日还要大些。有些大的山风吹着如丝如线的密雨儿飘进阳台来,在空桌上凝成点点晶莹的玉珠儿。不少麻巧儿飞上飞下,落在桌子上,瞪着小眼儿朝阿明他们看,有大的白头翁、黄莺儿脆啼着飞下来,停落在阳廊上,麻巧儿瞬间逃得无踪影了。远处的十里琅珰岭笼罩在雨雾中,迷迷蒙蒙的看不清郁葱,而不远处坡头上的茶树倒还看得清葱茏。山水从后山上下来,贴着石墙根儿,叮叮咚咚往下面流去。屋前墙边有不少桃花开着了,粉红红的一簇簇;花坛里也开着映山红,红艳艳的一团团。游客很少,整个梅家坞一派幽寂。 四人嗑着瓜子,打了一会儿牌,离吃中饭还稍早些,雨又小了些,糖瓶儿说去走走,阿明便借了把大花伞,陪她往下面去。 “阿明,能在雨天到这里来坐坐喝喝茶,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享受啊!” “糖瓶儿,舞厅有舞厅的味道,这里有这里的情趣,和你在一起,我就有种说不出的冲动。” “去!又想了?” “是的。一搭上你的细腰,一想到你粗壮大腿上的黑毛,尤其是你与众不同的甜甜的笑,我就、我就控制不住了。” “明天礼拜六,如果你不加班,下午我来。” “宝贝,虽然我们是露水夫妻,可我总感觉比夫妻还要刺激,你说是不是?” “你就是会甜言蜜语,撩得人心痒。” 两人沿着公路边儿走,路边溪涧由于连日下雨,清清的流水翻滚着白浪,夹着片片花瓣儿潺潺而下。弯过坡儿,前头青瓦白墙的农居,还有挂着灯笼的竹楼映入了眼帘,在雨中有着朦胧的美。春鸟的叫声从空谷幽坞里传过来,麻巧儿则在茶丛间叽喳,时断时续,此起彼伏,甚是悦耳动听。 农家菜很是实惠,有清明螺蛳、韭菜春笋、土鸡炒蛋、凉拌马兰头等,大家边吃边聊,很是开心。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四人玩得尽兴,见时光差不多了,阿明开车穿出梅岭隧道,一路观赏着山色茶景,坦悠悠地送他们回去。 第二天雨是止了,天儿还是灰交交1的。阿明不加班,在家与糖瓶儿颠鸾倒凤,缠绵无限。 “笃。。。。。。笃。。。。。。笃。。。。。。” 阿明正准备送糖瓶儿回工联大厦,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儿一看, 竟然是小洁。 “啊?小洁,是你!进来坐!进来坐!”阿明过于激动,忘了糖瓶儿在镜前梳妆,脱口而出,意识到后,已是不及。 “不坐了!不坐了!路过,来看看你。”小洁看见了糖瓶儿,说完向阿明告别。 两人的说话,糖瓶儿都听见了,她也看到了小洁,她的脸儿顿时一阵红,一阵青,拎起小坤包就要走。 阿明急得鼻头汗都出来了,赶忙拉住她:“糖瓶儿,听我说,听我。。。。。。” “好呀你个阿明!居然外头又找了一个女人,还上家门来!”糖瓶儿竭力挣脱阿明的手。 “糖瓶儿,她是、她是。。。。。。” “上次东海那个女的,我小姐妹说她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很胖实,这个身高一米六差不多,你到底在舞厅里弄了几个女人?” “糖瓶儿,她是我前妻的堂姐。。。。。。” “好啊!你本领大,连老婆的姐姐也要搞!” “不!不!不!她是从加拿大回来看我的。” “你呀阿明,连国外也有女人,好啊!好!” “糖瓶儿,这样的。。。。。。” “我不想得艾滋病,你一个人编故事去吧!” 糖瓶儿挣脱掉阿明的手,咚咚咚下楼去了。阿明追下楼去,想拉住她,她甩掉他的手,打上的士走了。 阿明颓然地回到楼上,连打几个电话,糖瓶儿都关机,一直到天黑也打不通。他烦恼不已,便翻出小洁的旧号码来,打过去,接听的是个男人,说他打错了。 阿龙阿龙,两头脱空2,他心情恶辣得一塌糊涂。到了晚上八点光景,他去等糖瓶儿落班,一直等到九点半还不见她的人影儿,打电话也是关机。 “糟完了!糟完了!”阿明叫苦不迭。 第二天阿明找到糖瓶儿店里去,女营业员说她没来上班。就像风筝断了线,这叫阿明难受至极。小洁的突然出现,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也许没有东海歌舞厅发生的事,糖瓶儿还有可能回心转意,这次长时间关机,看来凶多吉少了。 去金华出差两天回来后,他又连着一个礼拜去接,都没接到,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天糖瓶儿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明痛苦不堪。 华东三省一市团险保险会议在杭州举行,地点在梅家坞度假村,时间三天。阿明作为后勤组人员,住在宾馆待命。 这正是釆茶最忙碌的季节,只见漫山遍野的茶树在阳光的照耀下绿油油的,许许多多头戴草帽的农家女背着竹篓挽着篮子在梯田上或平野里忙碌。溪水的汩汩声和着鸟儿的鸣叫在空寂的山坞里婉转悠扬。白云飘过横亘的岭峦去后,只留下湛蓝蓝的天儿。每当夕阳下山后,丝丝缕缕的炊烟和飘飘缈缈的氤氲交合在一起,袅袅地在涧谷里移动。玉兔东升后,坞里的灯光与天上的繁星相辉映,把整个村庄洒抹得清辉一片。 晚饭后,阿明便去散步。最后一天的傍晚,他踫到了秀云陪着与会人员散步回来。 秀云有意地落在了后头,嘴角漾开一丝酸涩的笑,问阿明道:“这两天没得舞跳难不难受?” 阿明自那次吓走她后,也常避着她,实在无颜对她:“主要驾驶员打牌三缺一,不然也就不这样无聊了。” “你没时间陪搭子跳舞,她会不会自己去跳舞?” “那不会。你自己一个人也去跳舞?” “我才不去呢!我现在没事的话,就去杭州游泳馆游泳。” “锻炼身体,游泳其实不比跳舞差。” “还有,游泳没是非,不会出事情。” “那也是,舞厅太复杂。” 聊着话,前头走的与会人员喊秀云,她朝阿明莞尔一笑,便快步上去了。 阿明一忽儿想与糖瓶儿的事,一忽儿想与秀云的事,忽然间觉得很落寞。糖瓶儿的事还没有最后告吹,他还存着一丝希望。即便彻底与糖瓶儿断了,他也不会厚着脸皮再回到秀云那里去,一来秀云舞太差,跳着没美妙感觉;二来她步步小心,是否能彻底得到她也是个未知数。 真因为他还对糖瓶儿抱着希望,他早上也不敢去前进歌舞厅寻找小洁,生怕与小洁来往再被糖瓶儿发觉,那就彻彻底底没戏了。 确实,阿明舍不得糖瓶儿离开,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舞步上,再要找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已是很难很难了,这就是跳舞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老婆好找,搭子难寻。”而糖瓶儿停了机,这又令他不寒而栗,那可是与他彻底断绝的信号啊! 阿明太思念糖瓶儿了,像失恋似的,走也想,坐也想,睡了更想,连续几天失眠了。 这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思念,晚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将车子停在了平海街的小路里,然后走到了工联大厦的对面,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台级上坐下来,抽着烟儿等她落班。 大厦门口有人进进出出,阿明的眼儿不离开对面。七点半光景,一个高大的身影进入了他的眼帘,他的心马上就快跳出喉咙来。 “褚军!”阿明默喊一声,几乎要晕倒下去。 不错,那人正是褚军,一看就是在等糖瓶儿。果然,没多久糖瓶儿就出来了,两人一起走向金城歌舞厅。阿明还不相信这是事实,悄悄尾随,清楚看见他们手挢挢踏上歌舞厅的台阶,这才如梦方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醋意、恨意、情意一起排山倒海地涌向了阿明的心头,汹涌的巨浪冲跨了他最后一道希望的堤坝,澎湃的巨响震破了他本已脆薄的耳膜。他仿佛看到了他们的翩翩起舞,他们的情眼脉脉,他们在黑漆漆的舞池里紧抱热吻,刹那间,一股比当初离婚时有过之的伤悲令他潸然泪下。。。。。。 【注释】 1灰交交:杭州话,有些灰暗之意 2阿龙阿龙,两头脱空:杭州话,两头都失去之意。阿龙,泛指某人。 第207章 月黄昏 251. 衷曲 杭州栖霞岭北麓,有一深幽之处,名唤“黄龙洞”。用“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来说此地,最是恰当。传古代栖霞岭上有老龙作祟,焚烧杭城,小黄龙奋须舞爪,与其愤斗不敌,亡于此处。杭城百姓泪如雨下,在此安葬小黄龙。忽然间,狂风怒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小黄龙张开大口,一股铿铿锵锵的山泉喷泻而下,至今不绝。清末时,这里辟为道教宫观,以“人生相逢尽在缘”的一个“缘”字,吸引了天下无数游客。进入景点,但见古木参天,松篁交翠,曲径粉墙,碧池亭台,风景甚是清幽。而戏台高搭,古装戏常年不断,金石丝竹,奏演千古爱情绝唱。小子有一首《黄龙吐翠》,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春雨密如丝,青竹嫩欲滴。 径斜横岭月,珠落碧龙池。 琴瑟随缘好,鸠鹂应景怡。 勾留一片翠,烦郁尽抛西。 糖瓶儿移情别恋,不啻当头一棒,打得阿明晕头转向,对人生更加消沉。而秀云又像一列火车,沿着轨道规规矩矩地开,他觉得她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头痛不已。然而,舞厅粉蝶扑面来,乱花迷人眼,不是没女人可以好,只是想不想好罢了。阿明虽然貌不惊人,也只是一个车夫,可单身自由,又有车子这个资源优势,加上舞跳得好,还是有不少女人想与他做搭子。他箩里挑花,没有十分中意的人,可情缘还是剪不断的。由于商都歌舞厅一场火灾,烧得跳舞的人俱作鸟兽散,他就开着车儿到处去跳舞。正是: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251.衷曲 一入夏,无风无雨,天气忽然间热得叫人有点儿难受。阿明家的那台窗机空调早就坏了,晚上跳舞回来,总要在巷口乘凉到深夜才上去睡。房间太闷,那把结婚时就用的老爷电风扇咕吱嘎啦响,他会出汗儿,躺在破不拉几的草席上腻交交1、粘搭搭2的,又有蛟子咬,臭虫叮,加上隔壁的嚓啦嚓啦的麻将声,所以很难安睡。 这天礼拜五,起来迟了,他匆匆套上休闲装,憋着一泡西儿,便瞌冲懵懂来刹不及地去上班。晨会结束后,他上洗手间去,后腰带上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转过头一看,秀云两只手指头钳着一只臭哄哄的丝袜儿,在他眼前晃几晃几。有几个小姑娘走过,见了这情景,都捂着嘴儿窃笑。 “阿明,袜子挂在皮带上都不知道?”秀云带着嘲笑的口吻。 “哦,早上爬起来迟了,怕上班迟到,匆匆忙忙换袜儿时没注意。”阿明自家也觉得好笑。 “是不是昨晩同搭子又搞了一个通宵?” “嘿嘿,没那艳福,天太热,睡不好觉。” “阿明,今晩党支部组织党员去葵阳大酒店搞活动,唱歌儿,有没有安排你接送我们?” “还没接到通知。” 下午阿明接到通知,晩上加班。 葵阳大酒店卡拉ok厅很大,足以容纳五六十人,还有橢圆形的小舞池,屏幕上投影所点的歌曲影像。 阿明一进幽暗的大厅,便吃了一惊,吧台正在忙碌的熟悉的身影入了眼帘。他俩几乎同时看到了,欣喜地互叫起来。 那是多年不见的刘三姐,她虽然已是四十五岁的人了,依然不减当年的清秀,更显出女性的成熟美。她穿着一套工作服,上面是短袖白衬衫,下面藏青色一步裙,头上盘髻缀饰,红润的唇儿尤其令人心动。 忙碌好二十几个公司同事,刘三姐才有空暇。旁边有其他驾驶员坐着喝茶嗑瓜子,说话不方便,阿明便站起来到吧台边去。 “刘三姐,你急个套到这里来做了?红玫瑰舞厅不包了?” “两年前就转包了。” “舞厅生意不是很好吗?为啥要转包掉?” “阿明,有些事说来话长,这里做做也不错。” “这里是你承包的?你男朋友呢?结婚了没有?” “我们姘姘而已,没领过结婚证。这家宾馆的棋牌室和卡拉ok厅是我们承包的。他管那边,我管这边。阿明,那你呢?” “我离婚好几年了,现在打光棍。” “哦?离婚了?那小孩呢?” “女儿归她妈。” “那有了女朋友没有?” “还没有。” “那抓紧去找一个喽。” “这那有这么容易找,我现在舞跳跳,日子也过得很轻松自在。” “你学会跳舞了?” “嘿嘿。” “那我等一下空挡时,放舞曲,我们去跳几只?” “不行,不行,单位的人不晓得我会跳舞的。” “那有机会,你休息天,我们下午出去跳一场,你手机号码多少?” 阿明与刘三姐互留了号码,他俩的眼儿撞在一起,仿佛漆黑的夜空里迸现出一道光亮,直射入两人的心坎里去。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 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 随风轻轻摆动 。。。。。。 秀云站在舞池中,拿着话筒唱起了梅艳芳的《女人花》,模仿得很像。这是一曲慢三步的调子,阿明的脚儿痒了,一忽儿想象与秀云共舞的美妙,一忽儿又想象与刘三姐翩翩的兴奋,那支烟儿烫着了手才反应过来。 “女人如花!女人如花!”阿明喃喃自语。 活动结束,秀云坐上了阿明的车。阿明有意先南后西再北,最后送秀云回家。 秀云也知道阿明的用意,当同事都下车了,并没有逃避他在她的桃腮上一吻。 “秀云,你那首《女人花》唱得太好了,想不到你歌还唱得这样好!” “阿明,我最喜欢这首歌,唱起来格外会投入。” “你老公这里也这样投入?” “去!没有一句好话!” “嘿嘿。我好话说得再多,‘宝贝’叫得你再多,你也不会投入。” “阿明,自从那次你说起‘车震’后,我就叫他送我上班,开始留意车中。有一次,我还真的发现一颗女人的饰扣在座位下,之前几天是没有的。” “你有没有问你老公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才不会那么傻地去问他哩!” “那你憋在心里不是很难受吗?” “唉!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反而不好受。阿明,刚才在卡拉ok厅与你说话的那个女人你认识?” “你刚才还在说有些事不知道的好,怎么又问起我了?” “是不是舞厅里认识的?” “哈!凡我认识的,你都以为我是舞厅里认识的。” “我在问你呢!” “呵,差不多是舞厅里认识的吧。” “天这么热,不要总是跳舞,什么时候陪我游泳去?” “我是好久没游泳了,有空就陪你去。” 连着刮了两天的台风,余风还没有消退,如蒸笼般的杭城凉爽了不少。这是个礼拜天的一早,阿明睡意朦胧的,短信来了,他一看,是刘三姐发来的。 ——下午有空吗? ——有空。 ——那丰乐歌舞厅见。 ——好,一点半我在门口等你。 ——不用,认识我的人很多,里面见,不要坐在一起。 ——好! 太阳的威光不那么强烈,厚厚的云儿时不时遮住它毒辣辣的热光。丰乐桥中河边儿的夹竹桃已长得四五米高了,深深浅浅茂茂密密的绿叶儿几乎遮挡住了河面。漏斗状的单瓣多裂的花冠粉红色的灼灼如霞,而白色的则皑皑似雪,风儿吹拂,散发着阵阵醉人的芳香。 为了避嫌,刘三姐隔开阿明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她上穿一件绸荡荡3的小花儿短袖衫,下着一条紧臀的浅米色的长裤,一双白色的鞋头缀有小红花的亮漆皮鞋。她的头发散开在肩头,有着微微的波浪快要及腰了;眉毛描得有些浓,唇儿一抹胭红,一双眼儿又大又亮晶。 相舞最能拉近距离,那两双手儿一捏住,就知道天有多高,海有多深了。 刘三姐已是舞步娴熟,而阿明是后起之秀,这一对鹿步鹤行,翩翩起舞,好似仙禽天外飞,恰似锦鲤水中游,忽儿银龙抬头,忽儿湘妃望月,忽儿金鸡缠蝶,忽儿黄莺鸣柳,轻盈而又优雅。 “阿明,我虽然不天天跳,可也跳了二十多年舞了,你的舞确实好,快成老舞生了。” “刘三姐,你男朋友的舞肯定跳得比我好。” “他舞跳得是不错,可跳得时候就是吊儿郎当4的,没你这么认真,有味道。” “你们相处时光长了,所以疲佬佬了,没新鲜感了。” “还说什么新鲜感,相处得落去已是不错了。” “唉!男女相处,最怕就是时光冲淡了浓情。” 。。。。。。 这样飘荡多少天 这样孤独多少年 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觉 哦,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 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是否有缘和你相依 。。。。。。 黑舞是一首改编自姜育恒的《驿动的心》,歌词恰好表达出了阿明与刘三姐此刻的心情。那望江门铁路边儿吃面儿,那夏夜城河里戏水儿,还有在公司里的蜜意儿,多么纯美,多么挚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两人一回忆起往事,手儿便越握越紧了,而身子也越贴越紧了。 刘三姐被阿明抱得有点兴奋的样子,扭着腰儿问道:“阿明,你有过搭子没有?” 阿明被刘三姐这么一问,就想起了糖瓶儿,心头掠过一丝酸涩:“有过一个,好了差不多一年,被其他男人弄走了。” “肯定是你对她不好。不然,你舞跳得这样好,人又生得文气,她怎么会走的?” “那个男人是她中学的小情人,有一次在金城歌舞厅踫到,我大方了一点,让她与他去跳了,结果就跳出问题来了。” “那看来他们是旧情难忘,舞厅里最怕就是这样的了,两人好起来很快,很容易。” “就像我们?” “我只是说说而已嘛!” “唉!刘三姐,找个喜欢的舞又合得拢的搭子太难了,都怪我掉以轻心。” “看来你还很想她?” “是的。毕竟有过恩爱了,不像同其他女人,跳完了舞,就没这么一回事了。” “那是的。” “刘三姐,你们承包了棋牌室、卡拉ok,这都是下午、晚上做事面的,就没功夫跳舞了?” “我偶尔跳场早舞,他那有这个精力跳舞,毎天都弄到天亮的,搞女人都来不及。” “开棋牌室的弄到天亮很正常,可搞女人这不大可能吧。” “阿明,实话同你说,我们把红玫瑰转包了,就是我不想看到那些女人围着他转。” “舞厅里女人多,这也很正常。” “阿明,说起来也真的气人。他是老板,人样儿好,年纪比我小,又没结过婚,不少女人吃对他,千涩涩自己送上门来。据我所知,有名有姓的女人他就玩过七八个,好几个女人还同我吵,逼我和他分手,气得我常常一个人哭。我想想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再说两人相处总有感情的,所以一直同他到现在。” 十五分钟的黑舞结束了,接下来是疯狂的迪斯科和轻松的恰恰舞,阿明与刘三姐没上去跳,继续喝茶聊天。 “刘三姐,那舞厅不包后,接触女人少了,他应该有所改变了吧。” “哪里?有两个女的天天到棋牌室来,说说是打牌,其实还是与他乱搞关系。” “那你受得了?” “我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假装没看见,随他们去。” “那你不觉得腻心?” “阿明,与你说也没关系,我年纪不小了,对那事不那么要求了,一个月中,生理期过后的三四天还想一想,其它日子就没想法了,也许工作累了,也许就如你所说的感到他腻心。” “叫我看着他同女人搞七捻三,绝对受不了。” “在红玫瑰他有那么多女人我都受过来了,现在就更受得住了。阿明,女人到了我这个年龄,总想安安耽耽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踫到又能叫我激动的人。” 【注释】 1腻交交:杭州话,发腻、不滑之意。 2粘搭搭:杭州话,有些粘滞之意。 3绸荡荡:杭州话,有些柔软飘荡之意。 4吊儿郎当:杭州话,吊儿,男性生殖器;郎当,摇摆。多指男人衣衫不整,不严肃、不认真。 第208章 252. 江月 阿明与刘三姐在丰乐歌舞厅跳完舞儿回家,定富已坐在金彪的店门口等他了。原来下午他在商都歌舞厅跳舞,跳了半场时,配电间忽然燃烧起来,蔓延到了舞厅里。人们冒着浓烟,争相逃命,亏得勇进消防队就在定安路上,只数百米路,来了三辆救火洋龙,扑灭了大火,但歌舞厅就此封了,也没有重新再开过。 同时,定富还告诉阿明一个吃惊的消息,二平患了直肠癌,已开不来出租车了,在杭州肿瘤医院治疗。他是下午看火烧时从一个住在二平家隔壁的跳舞朋友那里得此这一消息的,而且说胡老板已将四辆出租车全部转让掉了,因为杭城要增加数千辆出租车,一来生意越来越难做,二来营运证开始拍卖了,要十来万一张。 阿明马上给二平打电话,是他老婆接的,他同她说晚上去看二平。接着他又给胡老板打电话,胡老板说生意难做,太烦,不想再搞出租车了。 吃夜饭的时候,金彪叫定富、美琴也一起吃,大家七嘴八舌开了。 定富:“阿明,二平跟你最好说了,年纪轻轻,想不到会得上这个毛病,真的很可惜。” 阿明:“是呀!他没劳保,老婆又下岗在家,这下苦相摆出了,命苦!命苦!” 定富:“开出租车太辛苦,我是在公司里给他留意需不需要驾驶员,这一下就没希望了。” 美琴:“胡老板不弄出租车了,阿明,你幸亏有定富介绍到保险公司去做,不然,那苦头不知道要吃到啥时候呢!” 阿明:“是的,特别有车可以当私家车用好。” 金彪:“据我所知,过去下岗人员,政府鼓励甚至奖励去搞出租车营运。唉!现在这个世道,地皮是实在东西好卖不去说它,营运证这种一张纸儿的东西也要卖个十万、十五万,下岗小老百姓如何买得起呀!” 定富:“这证呀照的,是无形资源,捏在他们的手高头,当然要拿来卖啰!如今个社会,上上下下都在动脑筋发财,不要脸皮了,老子卖来卖去就是卵儿卖不掉!” 金彪:“定富,你的卵儿墨墨黑、老老皱1了,不值钱了。我看你值钱的,就是这四只轮子了。” 美琴:“金彪,我听说明年清泰街要拓宽了,一直到浣纱路,我们都要拆迁了,也不知道安排到哪里去,到时我们邻居就做完了。” 金彪:“那我就听不到碗盏再响了。” 定富:“那你就自家拿双筷儿敲敲就是了。” 金彪:“阿明,你舞场里时间混得也不算短了,不是一个外里外交、老爷抬轿的人了,又好长时间听不到你的响声了,你在弄啥个泡泡丝?” 阿明:“嘿嘿,箩里挑花,越挑越花。挑不到好女人呀!” 定富:“阿明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呀!不像我捧着两只破碗盏,不割舍掼掉。” 正说话间,青皮甘蔗夫妻过来叫阿明跳舞去,阿明、定富告诉他商都歌舞厅一把火儿烧了,晚上看二平去。青皮甘蔗听后,也为二平、商都可惜。 二平躺在病床上,脸孔白潦潦的没血色,颧骨也凸了出来,原先黑黑密密的头发也稀稀拉拉了,看着阿明他们一脸的苦痛,而他老婆则眼泪汪汪的,不停地用帕儿抹。大家这样安慰,那样安慰,安慰了半天,也是无能为力。 “做人要想通,乌珠一眨,就变成一蓬烟儿了!” “老条毛病一生,两只脚儿屁屁软2,想弄也没得弄了!” “钱在手头,食在口头。想吃就吃,想搞就搞,做人不叫冤枉!” “。。。。。。” 出医院的路上,大家感叹不已。 酷暑难熬,杭州游泳馆嗡起嗡倒都是人。阿明自与小燕在嵊泗的海里游泳过后,就没再游过,一入池中,便想起她来了,而当秀云丰胸肥臀出现在他眼面前时,过去的事儿瞬间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秀云笑嘻嘻下了池来,招呼还在瞪大眼儿发傻的阿明去游。她是在大陈岛上长大的,很会游,而阿明长远不游了,百把米游下来后,就气急呵呵了。 秀云朝阿明泼着水儿,到了他身边,笑道:“看你跳舞有使不完的劲,游了这么一些就成这副样子了,真没用!” 阿明回朝她泼了一下水,开玩笑道:“你是经常游的,我好久没游了,不适应了。再说游泳同跳舞也不一样,有些东西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去!舞厅里那么多女人,你好去用的呀!” “那要看我欢不欢喜的,不是每个女人都想弄的。” “你有了搭子,还不知足!” “男人见了女人,都不知足的。比如红杏不出墙来,男人看不到,也就没想去摘的念头,一旦看到了,就心痒手痒想去摘了,你说是不是?我刚才看到你走过来,太那个了,不但想摘,还想咬呢!” “坏东西!” “秀云,你说过的,我陪你一次,你就报答我一次,那我今天陪你,你报答我什么?” “跳舞归跳舞,游泳归游泳,不一样。” “宝贝,就让我抱一下,怎么样?” “不行,这么亮,这么多人。” “水里别人又看不到的。” “那只抱一抱,不准乱摸!” 阿明见秀云同意了,高兴煞了,一个猛子下去,就抱住了她的下身,管她准了不准,乱摸起来。秀云顿时颠动起来,他更觉刺激了,紧抱着转到她身后去,然后浮上头来。 秀云被阿明那样顶着抱着,大庭广众之下似乎不好意思,扭着腰儿臀儿想逃脱。阿明想着从后头进攻的美妙,哪里肯放,顶得越紧了。 “阿明,快放开!受不了,求你了!”秀云脸儿已同晚霞。 阿明见她扭来扭去那样地可爱,放了实在可惜,不放又怕她真生起气来,那就尴尬了,于是放开了她。 “阿明,你好坏!” “宝贝,你实在太迷人了!” “阿明,这就不就是情调?” “你说呢?你与你老公还有没有情调?” “别说他了,我越来越怀疑他外头有女人了!” “怀疑?你从哪里怀疑他?” “那天,他父母家吃好饭回家,他边开车边在打电话,我故意说手机没电了,拿他包儿里的另一只手机说给在夏令营的女儿打个电话,你一脸的不高兴,甩开我的手,马上挂了电话,用他在打的手机。” “那看来那只所谓的业务手机里有见不得阳光的东西,不然,他何必如此呢?” “我心里烦恼了好几天,想打电话给你,叫你陪我跳舞去,但一想你有搭子,就熬住了。” “秀云,你老公讨到你这么守妇道的女人是他的福气。要是换成其他女人,你好做,我也好做,早就出轨了。” “但我心里越来越对他没感觉了。” “对我越来越有感觉了?” “去!油腔滑调!” “嘿嘿。我说你秀云啊,真当是抱着个夜壶当个宝。” “不准你乱说!阿明,游好后,你找个地方,带我去吃冷饮好不好?” “好啊!我姆妈住的大关新开了一家冷饮店,那里偏僻,不会有熟人撞见。” 游完泳,阿明就带秀云去了那家冷饮店。店有上下两层,他俩在楼上找了个临窗的位子,点了冰木耳、冰莲子、冰赤豆,吃了起来。 月光柔柔地洒在刚植下不久的小樟树和不宽的小路上,路两旁已开出不少店儿来,吃的穿的应有尽有。有知了儿和蛐蛐儿的叫声时断时续从公园那头传来,更添了几分夏夜的幽静。 “阿明,刚才我看见公园的大门旁好像有个舞厅,什么时候带我去跳一场?” “哦,那是个地下车库改建而成的,我去过一次,那里面很大,跳舞的人不少。不过,大多数是大关服装市场做生意的外地人,有点乱。” “阿明,自从你有搭子后,我真的不敢叫你出来跳舞。” “谁叫你不肯做我搭子呢?” “那不行,真的不行。” “所以我说嘛,我有没有搭子对你来说其实都一样。” “为什么这样说?” “有也得不到你,没有也得不到你,有时很想得到你,又不能,就难受得要死。” “阿明,我们这样像朋友又比朋友亲近一些地交往不是很好吗?” “秀云,我问你,如果说某一天你老公外面确实有女人,你会和我好吗?” “那可以考虑。” “还只是考虑而已?” “那当然。” 阿明燥弄了一晚上,送秀云回家后,想想与她有戏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不免有些气馁。 商都歌舞厅跳不来了,阿明他们只能到处去跳。这是周末的一个晩上,阿明正在卖鱼桥河道口的歌舞厅跳舞,收到了刘三姐的一条短信,有些黄,便挑了一条回过去。 ——一小姐吃饭时点了道爆炒鞭花,夹菜时不慎掉到两腿之间,小姐大惊:“这玩意真厉害!煮熟了,剁碎了,它竟还认识路!” ——昨夜,老公用黄瓜骗我夫妻行房,老公每次都要求关灯。半途,妻子忽然拉灯,怒道:“原来你一直用黄瓜骗我!”男人也怒道:“妈的,我还没有问你孩子怎么回事呢?” ——阿明,你是不是在抱女人呀? ——美女多呀!你来,我就狠狠抱你! ——阿明,明天你休息,下午去丰乐,再抱,如何? ——不行,明天中饭后,我要送一个总部的人去上海,我女儿没去过上海,想去玩,你如果走得出,一起去。 ——是不是当天回来? ——女儿想看外滩夜景,回来大概要十一点。 ——好!哪里等? ——明天下午一点在金衙庄邮政大楼门口等。 太阳火辣辣的,可捷达车内甚凉爽。深圳总部来的人见了阿明“一家人”,很客气,到了嘉兴服务区,特地买了不少好吃的给雯雯。 从延安高架路江苏路口下去,很快就到了团险上海分部。阿明立马穿过外滩隧道,到了陆家嘴,三人登上了东方明珠塔。上海太漂亮了,黄埔江蜿蜒东去,高楼大厦栉比鳞次,而到了豫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别有一番景色。 他们在老城隍庙的一家饭店吃好饭,便到了外滩。这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只见黄浦江两岸,灯光璀璨,霓灯闪烁,一派现代化景象。外滩上全是人,江上游船翩翩来去,把一轮明月都搅碎了。有些凉丝丝的江风拂面,甚觉惬意。 雯雯好奇至极,这头看,那头望,东问西问,还拍了好几张照。阿明与刘三姐倚在堤栏上,他俩的距离在这夜色美景里更是近了一些。 “阿明,你女儿好漂亮,只是不爱说话。”刘三姐的双眸比灯火还要明亮。 “小时候很活泼的,会说会唱,可能离婚后,她的性格变了。”阿明也觉心酸。 “离婚最伤的是伢儿,我儿子看到他爸和我现在的这个,也总是低着头不说话。” “刘三姐,有时想想我们人到中年了,还像一片落叶儿似的东飘西荡,觉得很可怜,其实大人离婚后的伢儿比我们更可怜。我们小时候虽然苦一点,没啥东西吃,可是有大人的呵护,还有兄弟姐妹的热闹。现在大人离婚后的伢儿,缺了一个大人,又没有兄弟姐妹,心里一定非常孤单,特别是看见别人家的小孩有个完整的家,那心里的滋味肯定更加不好受了。” “风气不好,离婚的越来越多。我们上一辈的人,很少听到有离婚的,总觉得那是件不光彩的事儿,而现在不以为耻,反倒觉得很正常,是不是我们的脑子已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 “那时哪有这么多舞厅,现在男女都***了。” “有好处,也有坏处。” “嘿嘿,刘三姐,我们从立新肉店认识至今,都半辈子了,是不是也该解放一下?” “你呀!是不是看到黄埔江水,又想到城河里的事了。” “你那时叫我好激动!” “我都感觉到了,你那个好、好。。。。。。好硬!” “哈!你那时有没有想和我那个。。。。。。那个。。。。。。” “可那时光还不懂,好害怕。” “是不是怕肚子大起来?” “是的,如果大起来,那怎么再做人呢?” “现在没这个后顾之忧了吧。” “现在都快老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所以,我们都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然,我与你这辈子空有一段情缘了。” “。。。。。。” 江上的船只渐渐少了下来,波浪不再那么翻滚了,圆圆的月亮此刻倒映在江里,有些安稳了。阿明把手儿搭在了刘三姐的香肩上,四只眼儿不时地互视着,热辣辣的快要喷出火焰来。。。。。。 【注释】 1老老皱:杭州话,很皱之意。 2屁屁软:杭州话,像屁一样轻软,无力之意。 第209章 255. 心烦 活动结束后,阿明像上次一样,先送别人回家,最后送秀云回家。本来最后一个闸口新村的人送好,可以从复兴街上中河高架直接到朝晖,忽然间,江边起了大雾来,滚滚的白雾一时间遮蔽了之江路,只能看到数米外。阿明一看危险,赶紧打开双跳灯和雾灯,靠边停车。 “阿明,你有事瞒着我?”秀云有点不悦的样子。 “秀云,我没事瞒着你呀!”阿明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你与那个经理真的在舞厅里认识?” “其实我们原先是一个蔬菜食品公司的,我是搞团工作的,她是打字员。” “怪不得你们有许多话好说。” “你是不是吃醋了?” “谁来吃你们的醋呀!” “我看得出来,你看我们的样子不高兴。” “你们两人的眼睛都色眯眯的,叫人难受。” “秀云,你有什么好难受的,我跟你又不是姘头,即便我与她很好,你也不必懊恼呀!” “我就是看了难受!” “那你给了我,什么事都不难受了。” “那会更加难受!”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和女人说说话都不行?” “你脚踏两头船!” “嗨!我什么时候踏过你这只船呀?” “我都让你摸了抱了亲过了,你一点也不体谅我的感受!” “秀云呀!我和你这些事儿都是在游戏游戏,又不是真刀实枪干过了。” “你想得美!” “真因为我想得美,所以我始终喜欢你呀!” “你好好等着吧!” “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大雾渐渐消退了下去,可以看到五六十米距离,阿明便上了中河高架,慢慢朝北开。从文晖路口下去,一直送秀云到家,她始终不开心的样子,他也不贸然去亲她,以免自讨没趣。 “唉!秀云真是不可捉摸呀!” 这么长时间的感情培养下来了,纵然是铁树也要开花了,可她依然如故。前世不欠情,今生不还债。或许前世欠她太多的情债,他这辈子要用时间来偿还,脑海里始终抹不掉她,心里头始终放不下她。她就像一片秀丽的云,有时飘到他心头,当他激动地想要挽住她,她又悄然地飘走了,只留下倩丽的影子。 阿明不由得深深叹息。 梧桐树叶儿又泛黄了,片片飘坠下来,凄凄凉凉地东倒西躺在路上。中河边儿除出小秋菊还给人一些惊喜外,杨柳条儿已是容颜衰尽,在黄昏里随风无声地荡着。 ——阿明,我心烦,能出来陪我去群英跳舞吗? 这一天天黑了,阿明在金彪店里吃好饭,准备早罗罗1去前进歌舞厅跳舞,收到了秀云的短信。他实在没劲头去陪她跳舞,几乎是在浪费时间,想了一想就没回。 ——阿明,你今天是不是同搭子约好了出去跳舞? 秀云的短信又来了,这一下提醒了阿明,他顺手发出了一条。 ——是的。 前进歌舞厅已换了个老板,不久前重新装修了一下,不再像电影院的模样了,倒像个中档舞厅。由于商都歌舞厅关闭了,不少人都嗡倒这里来跳。 令阿明吃惊的是,定富与阿牛老婆、阿牛与胖婆儿四个人同坐在一桌圆桌儿边,而小朱也与一个男龟三坐在舞厅角落里。他佩服他们有如此的本领,特别是阿牛,明当当戴着顶绿帽儿还受得了,这舞厅里的事儿也太有趣了。 阿明与青皮甘蔗夫妻坐在一起,正窃窃私语着阿牛的事儿,更令他吃惊的是,秀云居然在舞厅门口东张西望。 “秀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阿明赶紧走到门口去,拉她到一边问。 “我来看你嘛!阿明,刚才我看到有个个险的驾驶员在跳舞。”秀云有点紧张。 “哦,他叫定富,是我小兄弟,我们经常在一起跳的。” “这个舞厅比群英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舞厅?” “前几天我到旁边的工商局办事看到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跳舞的?” “我想想总是在你家附近跳的,就上来看看。” “你打的来的?” “是的。” “想不想跳?” “那定富会不会去公司传的?如果我同你跳舞传开了,那就完了。” “啊呀!你放心好了,都活到这个年纪了,这点儿门槛我们都有的,不会自己敲断自己的腿儿的,他绝对不会去说的。” “那你搭子在,我同谁跳去?” “我同你呀!” “你有搭子,还能同我跳?” “秀云,到了今天,我也不瞒你了,我与搭子早就断了,就是那一次在金城歌舞厅朝我笑的那个。” “啊?这样的!” 阿明给秀云买了票,泡了菜,带她进去坐了下来。定富认得秀云,很是惊讶,就过来打招呼。聊了几句,他又回到了阿牛老婆那里去。 青皮甘蔗看着秀云,也许被她的美貌吸引了,两只乌珠儿弹得老老大,不停地朝阿明眨眼儿,意思是“很不错”。 阿明带秀云跳了两只舞,就是黑舞了。他是在这儿做窠的,怕影响不好,便不带她上去跳,坐着说话。 “阿明,你早就与搭子断了,为什么瞒着不同我说?”秀云瞪大了疑惑的眼儿。 “秀云,跟你说有和没有搭子都一样。”阿明点上一支烟。 “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缠着你跳舞,故意说有搭子,好避开我?” “嘿嘿,有点儿。秀云,跟你在一起跳舞,也没有太大的激情,还不如一个人轻松自由。” “这样也许你就有机会与别的女人鬼混了?” “光棍儿么,没温暖,总想吃吃活食儿的,不像你有家庭的,想安安耽耽过日子。秀云,你刚才短信上说心烦,什么事烦恼呀?” “阿明,他到昆明去出差一个礼拜,昨天晩上我陪客户在城西吃完饭,八点半光景,我无聊,叫旁边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用公用电话打他的业务手机,那手机在通话。过了半个小时再打,还是在通话。我心里就怀疑他是不是与女人在通话,所以心里很烦。” “秀云,我看你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头发马上要白了。”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说了也没用。”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那一步真的跨不出去。” “那就不跨呗。” 跳完舞儿,青皮甘蔗他们要阿明去金彪店里请客吃夜老酒,阿明问秀云去不去,秀云点点头,而定富则说送阿牛他们回家后再过来,于是阿明他们先回到了缸儿巷。 阿明点好了菜,乘着空隙,就带秀云到楼上去看看他家。 秀云进门一看,很是吃惊,道:“咦!阿明,你住这么破旧的房子呀!” 阿明掩上了门儿,从后头搂住了秀云的腰,在她的桃腮上亲了一口:“秀云,我是小老百姓,怎么能跟你富婆相比呢?不过,皇帝老儿也只能睡三尺而已,再说明年马路拓宽,也要拆迁了。” “阿明,你肯定经常带女人回来睡,是不是?” “哪有哪有?” “哼!你还不承认,我一进门就发觉了。” “你发觉了什么?” “你与搭子断了不少日子了吧,可是有两双拖鞋,也没有灰尘。柱子上也有两块毛巾,两块脚布,也不是好长时间不用了,你还不承认?” “嘿嘿,秀云,你的眼真尖。” “那你承认有了,女的哪里的?” “嘿嘿,那女的你不认识。” “舞厅里的?” “她很少跳舞。” “很少跳舞?是不是卡拉ok厅的那个?” “嘿嘿。” “阿明,你的本领真的很大呀!上次那个金城里的,现在这个,这么秀雅的女人都被你搞上了!” “嘿嘿,缘分,缘分。” “所以,你不想见我了。” “嘿嘿,想见,想见。” 回到楼下去,菜已上得差不多了,定富也已送完阿牛他们来了,大家便喝起啤酒来。 定富:“秀云,你啥时候学会跳舞的?今天特地来看阿明?” 秀云:“学会时间不长,路过前进,上来看看。” 定富:“早知道你会跳舞,我就找你做搭子了。” 秀云:“你不是已有搭子了吗?” 定富:“呵!搭子越多,男人就越有本领。不过,你是阿明的了,我只能在后面排队了。” 青皮甘蔗:“定富,我总觉得奇怪,你和阿牛老婆那样,阿牛难道不生气吗?” 定富:“哈!我与阿牛已是朋友了,常到他家里去吃饭,有时胖婆儿也在,今天就是一起吃好去跳舞的。朋友的老婆借来用用,帮朋友减轻些负担,感谢都来不及,生什么气?” 青皮甘蔗:“你们两对,真是奇葩呀!” 正说着,美琴与一个小白脸不知从哪里跳完舞儿回来,手挢挢进了店,也来吃夜老酒。定富装着与她不认识,管自家说话,而美琴比平常更千涩涩地,与那小白脸亲热地说着话儿。 “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处有,为何不能算我一个。。。。。。” 金彪炒完菜,哼着林志炫的《单身情歌》从厨房里出来,阿明他们便叫他坐下来一起吃。 金彪:“啊呀呀阿明,你艳福不浅啊!” 阿明:“说不上艳福,同事踫到了跳跳舞而已。” 金彪:“那要好好培养!好好培养!” 阿明:“人家难得出来跳场舞,难培养,难培养。” 定富:“阿明,要有信心,没有啃不动的骨头,铁棒儿都要磨成针喽!” 青皮甘蔗:“定富,阿明已不是三岁伢儿了,还用得着你来教?” 金彪:“我晓得阿明是属老鼠的,老鼠天生就会打洞儿的,是用不着教。” 阿明:“秀云,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档次就那么一点儿。” 金彪:“说说百老,做做八吊2。我们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青皮甘蔗:“做人都要像美琴那样想得通啊!定富,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她照样寻个比你年轻的。” 定富:“我是巴不得她去寻呀,十七八个也随她去,只要不再来粘牢我就是。” 金彪:“你们都有本事,就是老子捏着把戗锅刀没本事。” 说说笑笑,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散桃园。阿明送秀云回家,秀云对定富的事儿很好奇,问个不停,他也没必要瞒她,就实话告诉了她。 “哦,我弄清楚了。那个叫‘美琴’的人,原是定富两个搭子中的一个,被定富甩了后又找了一个男的。定富找了阿牛的老婆做搭子,而阿牛先找了个胖婆儿,于是大家相安无事。阿明,舞厅这么复杂、这么乱呀!” “秀云,你是少见多怪呀!舞场里轧姘头是正常的,不轧姘头反而是不正常的。” “那没你说得这样可怕吧。” “三教九流,各有活法。你生活不与我们同一个档次,所以感受是不一样的。你看他们,坐没坐相,立没立相,脏话满嘴,糊话乱说,你所接触的人就不可能是这样的,像你老公,肯定是文质彬彬的,说话慢条斯理的,是不是?” “还有点冠冕堂皇的。” “呵,你也敢说你老公坏话?” “我越来越觉得他在家里一套,在外头又一套。” “做领导的,城府都深,不然那只位子哪里坐得牢?” “阿明,我明天晚上还要来前进。” “啊?你来前进?不去游泳了?” “游泳没人说话,太冷清,没跳舞说说笑笑开心。阿明,你是不是不欢迎我来?” “哦,不是,不是。那我来接你。” “不用你接,我公司下班本来就要迟些,附近吃一点,打的也差不多一个起步价,你来接,被迟下班的领导看到了不好。” “那好,我明天会给你买好票、留好位的。” 秀云下车后,阿明心想这下完了,一是刘三姐的事儿被她晓得了,好女不共享一男,要想再得到她就更加难了;二是活动的老窠被她摸清了,假如日后她三天两头来,岂不连自由也没有了? 把她让给其他男人去跳,完全有可能出现糖瓶儿与禇军跳后的恶果。为了不让狗儿钻进来,势必要扎紧篱笆,亲自带她跳,而这样在他人看来她就是他的套儿。其实却是羊肉没吃到,羊臊臭一身,甚是犯不着。而更惨的,他也别再对其他女人有想法了。 “早知这样,先前还是去群英陪她跳舞好了。”阿明懊悔不迭。 【注释】 1早罗罗:杭州话,早一些、早点之意。 2说说百老,做做八吊:杭州俗语,很会说,但做做不行。八吊:男性生殖器。 第210章 257. 情绝 到了丽水,已快傍晩了,飘飘扬扬下着雪儿。宾馆被安排在一处山脚边儿的度假村里,环境甚是幽美,有山有水还有不少梅树。梅花已在风雪中绽放开来,点点艳红在坡儿上东一簇,西一团,赏心悦目;阵阵清香随风飘来,叫人忘记了奔波的辛劳。 吃完夜晚,分公司领导请大家到旁边的娱乐城包厢里唱卡拉ok。这个秀云喜欢,阿明唱不来,坐在沙发上吃着水果听唱,玩到深更半夜才回度假村。 第二天早上,阿明送秀云他们到分公司后,就没事儿了,于是他开着车儿到处乱逛,去寻歌舞厅,然后回到度假村里踏雪赏梅了一会儿,便进房间看电视。 ——阿明,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明正看着电视,刘三姐的短信来了。 ——大概要明天晚快边回到杭州。 阿明回了短信。 ——我心里很烦,想同你说话,那后天早上大班里见。 ——好! 当天夜饭吃好后,营销经理和财务经理又去自由活动了。那天在金华的晚上,他俩弄到后半夜两点多钟才回来睡。 阿明便带秀云去了白天找好的歌舞厅。舞厅里人不少,他俩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丽水人的跳舞同金华人的跳舞又有区别了,不过,慢三、黑舞还是可以跳的。 “秀云,你看他们出来多少开心,又去潇洒了。”跳黑舞的时候,阿明夹着秀云道。 “我也觉得他们胆子真大,都有家庭的,也不怕我们去传。”秀云甚是惊奇。 “他们要是怕我们去公司传,就不会这样大胆了,不像我们贼头狗脑的,怕出事儿。” “阿明,我感到与你这样已是很过分了,难道他们都不怕离婚?” “怕离婚就不会做了。都说色胆包天,做人嘛,有得快活先快活了再说。” “过去的人,还讲道德观念、家庭观念的,特别是在单位里,很注重思想品行、生活作风的,现在的社会好像变了,都无所谓了。” “嗨,现在个社会,崇拜金钱、追香逐肉都来不及,还讲什么观念不观念、道德不道德的,这些都已是垃圾堆里的臭货了。秀云,我看你呀,中规中距,色不迷眼,情不乱心,这世上真的还找不出第二个来,说得好听一点是洁身自好,说得不好听一点,用杭普话来说是木В一个。”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 “你是怕我们两人有过关系后,我粘牢你,拆了你这个人家,是不是?他是个老总,会挣大钞票,我只是一个捏方向盘的‘书记’,所以你怕,始终不敢跨出这一步。” “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阿明,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做二十年,不如他做一年,你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不如他一套房子的客厅,甚至是一个卫生间。再说嘛,女儿也不能没有父亲,你说对不对?” “秀云,杭普话有句话叫‘燥弄’,你懂不懂?” “懂一点,就是空忙、白忙。” “对呀,我同你过去不说,这一年多来,其实就是在燥弄。” “阿明,那你说怎么办呢?” “秀云,说句实话,我一点儿都没想拆散你这个家的意思,也没有看相你的财产,只是想得到你而已,真的,仅此而已。” 阿明嘴巴都说得了干佬佬1,秀云石头儿一块,就是不为所动。他甚是气鼓卵涨,但又下不了决心掼得她,不由得连声叹气,再不想多说一句了。 本来两人在外地,是天赐良机,不另开钟点房恩恩爱爱,也能在车上震它个痛痛快快,而今有肉香只能闻,不能吃,这种难受还不如不闻到。 “唉!良宵美夜白白浪费呀!”阿明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叹息。 从丽水回杭的路上,雪花儿飘落在挡风玻璃上,洁洁白的雪瓣儿慢慢化成了晶莹莹的水珠儿,阿明仿佛感到这白雪就是对秀云的一场旷日持久的美丽的梦,而结果将是变成虚度时日的泪水儿。山山岭岭都覆盖着一层白雪了,迷迷茫茫的也仿佛是阿明与秀云继续交往下去而看不到的希望。而刘三姐则比秀云做人来得爽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种性格阿明更喜欢些。 男人最怕女人闷在肚皮里做文章,曾经阿明就吃尽了小露的苦。 阿明这般想着,想见刘三姐的念头就更加急迫些。 杭州也在下雪儿,但没有丽水大。不过,中河边儿除出玉兰树、水杉树和杨柳树,其它樟树、雪松、夹竹桃等草木还是被白雪覆盖了。没有阳光的照射,这些雪儿没有一点儿晶亮。河面上积起了一片片薄冰儿,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着。有冬鸟停在光秃秃的枝杈上,不时发出凄厉的尖叫。 不再像以往为了避嫌而不坐在一起,刘三姐来了以后,直接坐到了阿明的身旁。 阿明有些惊讶,笑问道:“刘三姐,你今天胆子介大,不怕熟人撞见?” 刘三姐朝阿明有些苦恼地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无所谓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有过的幸福是短暂的美 幸福过后再回来受罪 错与对再不说的那么绝对 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 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放过了自己我才能高飞 。。。。。。 这是一首当时最流行的伦巴舞曲,改编自杨坤的《无所谓》。优美伤感的舞曲开始后,他俩便一起上去跳。 “宝贝,啥个事儿叫你心烦了?” 由于天冷之故,刘三姐刚到,手儿有些冰冷,阿明紧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揉摸着,把热量输送给她。刘三姐的脸色不像刚进来时有些白,已泛出些红色来。 “阿明,这只舞的音乐太好了,等一下再跟你说。” 跳完伦巴,下面是连步、快三,音乐一般般,他俩便坐下来说话。 “阿明,这样的,礼拜二那天晚上,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七八个人来卡拉ok,其中一个是。。。。。。你猜猜看是谁?” “是谁?我可猜不出。” “阿明,我说出来,你可表生气噢!” “不生气。” “是。。。。。。是郑经理!” “啊?是他?” “是的。” “他自被劈了以后,人就失踪了,怎么。。。。。。” “他现在在广州,是一家对外贸易公司的老总,这次陪客户到杭州来玩,先找到了我大人家,然后又找了过来。” “他现在有老婆吗?” “没有。阿明,他一定要叫我跟我现在这个男朋友断掉,然后跟他到广州去。他说,我去了,立马给我一套250平方的别墅,再给我三百万。” “啊?别墅!三百万!” “当时我也很吃惊。” “那你怎么想?” “昨天晚上我们也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他说他这辈子认定我了,不与我结婚死不瞑目。” “刘三姐,郑经理对你一往情深,当初也是为了你而离婚,为了你而进牢监,吃尽了苦头。过去也许他还没有发,所以没有脸来见你,如今他发了,就找你了。” “那我到底该急个套办呢?” “我看你现在这个男朋友也是个歪料儿,吃喝嫖赌,女人多多,不把你当回事儿,长远考虑,还是跟了郑经理好。” “可一去广州,我就不能跳舞了,又失去了你,所以心里很烦。” “刘三姐,我与你只不过是露水鸳鸯,有缘合,缘尽散。说实话,我对男女之情已看透了,对婚姻更是不抱希望,虽然没了你,我会痛苦一阵子,但有舞儿陪伴我,我很快会解脱的。” “可我最喜欢的是你呀!” “有些事儿也是没办法的。该抓住的还是要抓住的,别墅,三百万,哇!我听了都快疯了。” “他说在那里做到不想做了,就回杭州来度老。” “那你打算与现在这个男朋友急个套处理?” “在红玫瑰时,他就巴不得我与他断哩,好找小的!” “不会有纠葛?” “有什么纠葛?我与他袋儿分开的,清清爽爽,说分就可以分。” “不要弄出事体来就好。” “不会有事的。阿明,今天天冷,去你家不舒服,跳完舞后,我们去中山大酒家吃饭,然后就在那里开半天房,好不好?” “好!” 中山大酒家在中山中路与平海路的交叉口,离阿明和刘三姐原先工作的蔬菜食品公司百米处。一坐下豪华的餐厅里,两人便回忆起过去在公司做的日子来。那时候阿明还是个嫩出出2、清纯纯的小伙子,而刘三姐正陷于离婚后的悲伤中。岁月如转轮,忽然二十年过去了,所有的酸甜苦辣都付于杯酒中了。 刘三姐或许心有烦恼,一瓶一瓶连喝了三瓶啤酒,整张脸儿灿烂得如同朝霞,一双眼儿斜睨着阿明,眯笑得甚是甜美,一条腿儿在阿明的大脚膀上擦来擦去。阿明已非常熟悉那眼神、那笑意了,也熬不住心猿意马了,便去开好了房。 房间很快温暖了起来,即便脱得精精光也无一丝冷意了。他俩喜欢共浴,那种光洁洁、滑溜溜的感觉太美妙了,而水声吟声交织在一起,不是天籁,胜似天籁。 “宝贝,你今天喝了三瓶,看来要搞死我了!”阿明还沉浸在刘三姐狂野之后的兴奋中。 “阿明,只有你才能叫我全身心投入!”刘三姐凶斗淋漓,伏在阿明的身上。 “郑经理所以一生世忘不掉你?” “没你好。” “真的?” “当然真的!” “可惜。。。。。。去吧,宝贝!” “你不恨我?” “这有啥个好恨的,不是我的,再是个抢再是个夺也没用。何况我没别墅,也没钱儿,这社会也少不了。” “阿明,我心烦的,就是怕你恨我。” “再好看的花,总有一天要谢的。完完全全欣赏过了,我已满足了。” “阿明。。。。。。” “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几天把事情处理一下,过完春节就走。” “宝贝,有空给我来个电话。” “嗯!” 所有的甜蜜和酸涩都汇聚在更加汹涌澎湃的第二波中,排山倒海,势不可挡。每一朵翻滚起来的浪花儿都释放着他俩多年积蓄的热情,每一滴迸射出来的浪珠儿都发自于他俩肺腑的喜爱,每一声哼吟都抒发着他俩对日落黄昏的挽留。忽尔狂风暴雨,忽尔霹雷闪电,每一丝饱满的神经都聚集在风口浪尖上,每一声畅美的喘息都搏击着离合悲欢,没有什么能比这般疯狂更能倾吐不舍的情爱了。 他俩分手时,已是黄昏了,月儿已露现在灰白色的天空中。阿明回到家中,便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刘三姐那狂野的叫声,不羁的动姿,愉悦的表情,永不疲倦的搏斗,这是他有生至今与女人欢爱时最喜欢看的,也最能迸发出自己身体中所蕴藏的终极能量。如今转眼皆成空了,怎不叫他伤心欲绝? 春节这几天,阿明又空荡荡了,不过,他的神经已足够坚强。他所喜欢的女人,最终都一个个离他远去了,无影无踪了。他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虽然风浪不时起来,但已习惯了,知道如何驾驭风浪而不至于倾覆。而操在手中的木桨,就是优美动听的舞曲。舞曲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灵,能抹平他心中的孤寂,它能令他充满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令他每天都精心穿戴精神抖擞——他期待着能在舞厅里再次邂逅美女。 ——无论你已收到多少问候,我仍要为你献上迟到的祝福;无论你正拥抱多少快乐,我仍要为你献上迟到的祈祷:祝事事顺意,新年快乐! 秀云的短信来了,阿明便挑了一条回过去。 ——惦记无声,却很甘甜;问候平常,却很温暖;信任无言,却最真切;友情无形,却最珍贵;祝福简单,却常留心间!祝新春快乐!全家幸福! ——阿明,新年好!今晩去前进吗? ——新年好!去的。 ——那晚上我来。 ——好,门票我会买好的。 不久前调来的老总是个工作狂,不到夜里十二点不回家,因此手下的干部都不敢早回家,加上年前事儿实在多,秀云天天加班,没出来跳过舞。年初五的下午,她要来跳舞,阿明没邂逅美女,想同秀云跳跳也可以,便不避她。 【注释】 1干佬佬:杭州话,干燥之意。 2嫩出出:杭州话,有些稚嫩之意。 第211章 258. 翠色 秀云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头发新近剪烫过了,波浪型头发到肩。她似乎消瘦了些,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但整个人儿依然给人以雍容华贵之感。 “秀云,你今天怎么走得出来跳舞?”阿明边给她倒水边问。 “他下机构去了,说是新春慰问,安排新年工作。”秀云脱着呢大衣道。 “那你又好轻松自由了。” “现在我看到他就心烦,他不在我反而自在。” “怎么啦?你好像有气?” “这几天我与他在冷战!” “什么意思?我不懂。” “阿明,去,跳舞去!” 慢三步刚一开始,秀云就拉了阿明上去跳。阿明揣摩着秀云的话意,看来她与她老公吵架儿了,这是他最希望听到的。他俩不吵架,他就没希望得到她,而一吵,最好吵得你死我活,那么给她老公戴顶绿帽儿的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了。 只是他还吃不准冷战因何而起,冷到何种程度,便试探着问她,秀云却不回答,肃着一张脸儿只顾着跳舞。阿明也不便多问,以免引起新春不快。 黑舞儿阿明还是不敢带她上去跳,以免羊臊臭越浓,损了光辉形象,不利于日后邂逅美女,便点起烟儿悠悠抽起来。秀云说了声“讨厌”,就叫他上去跳。阿明惊讶地看着她那张肃肃起的脸儿,迟疑地不熄灭烟儿。秀云拿过他的烟儿来,一脚头踏乌,拉了他上去。一进黑咕隆咚的舞池,她便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上,一只手儿叉进阿明的衣服,在他胸口头不停地抚摸。 新年出新气象了,阿明有点儿猝不及防,在她火火炮1的耳边幽罗罗问道:“秀云,你今天没喝过老酒,脸儿好热呀!” 秀云另一只手儿在阿明的腰上扭了一把道:“热死你个坏阿明!” “你老是说我坏,我其实只坏了你一点皮毛而已,可没坏到你肉里去呀!” “去!坏那个卡拉ok厅的叫刘三姐去!” “刘三姐也许已到广州去了,轮不到我坏了。” “她去了广州?她在卡拉ok厅做做不是很好的,为什么?” “有个旧情人千里迢迢来找她,带她去过幸福日子了。” “那她开棋牌室的那个男人肯放她去?” “嘿,这有什么肯不肯的,女人一根筋,一旦想法定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那你难不难过?”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她又不是我情人,也不是我搭子。” “阿明,今天我心里实在憋闷不过,所以出来寻你跳舞。” “你说你与你老公在冷战,这是为啥事?” “都是你叫我去查他业务手机,有些事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知道了就难受,就生气。” “又是我坏?” “就是你坏!” “好,好,好,就算我坏。你查出问题来了?” “我那小姐妹帮我查了他近三个月的电话记录。他出差的日子,晚上都有电话来往的,其中有两个本地电话,一个深圳电话和上海电话很可疑,凌晨三四点都在通话,时间短的半个小时,长的甚至两个小时,你说谈业务有半夜三更谈的吗?我试着用公用电话给其中一个杭州、一个上海的打去,都是女的,听声音也是小姑娘,肯定不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心里就更加怀疑了。” “那你去质问了你老公没有?” “你叫我冷静,我没去质问他。” 慢四步结束了,他俩不便再谈,有些日子没在一起跳了,就痛痛快快跳个畅。有首并四步改编自千百惠的《走进咖啡屋》,曲调甚是欢快。 “阿明,明天不上班,跳完舞,我们找家咖啡馆喝咖啡去。”秀云要请客。 “秀云,算了吧,没车子,不方便。其它东西不说,光是一杯咖啡三五十块,被人杀猪犯不着,小店里一块钱买两包来喝喝就是了。”阿明不好意思。 “阿明,这样喝,那样喝,不一样。我印象中西湖大道上有家‘上岛咖啡’,你同青皮甘蔗说一声我们喝咖啡不一起回去就是了。” “那好吧。” 从前进歌舞厅走到西湖大道上的上岛咖啡馆十来分钟。他俩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里面暖洋洋的,灯光幽黜黜2的,萨克斯音乐悠荡荡的,环境甚是典雅,几乎都是情侣。月亮静静地挂在窗棂外,光亮柔柔地铺洒在阳台上,更添了几分情趣。 “秀云,你们冷战,你老公肯定是个聪明的人,以后做事会更加隐蔽了。”阿明要怂缸火。 “我没有戳破他的秘密,只是找了个他不顾家的借口与他冷战,叫他也难受难受。”秀云锁着眉头。 “这样你也难受呀!” “有什么难受的?” “他晚上不来踫你,屁股朝着你,你会不难受?” “他早就很少来踫我了,除非我主动,我们也只是草草了事。” “他外面有女人,当然不来踫你了,你要,他就应付一下。” “阿明,男人有老婆可以用,为什么还要去外面寻花问柳?” “嗨!我说秀云你呀!不说了,不说了。” “说么,说给我听听看。” “唉,家花不如野花香,老草不如嫩草鲜呀!” “是不是我已老了?” “你老公有小美女围绕,在他眼里你或许是老了,可在我眼里并不觉得你老呀!” “阿明,你说我怎样才能当场捉住他?” “不要累死累活去做这种蠢事了,这点精力还是放在我身上好了。” “我心有不甘。” “有什么甘不甘的。你老公现在看来,如果说在外头没女人,杀了我头,我也不相信了。” “阿明,你肚子还饿不饿,我们叫份澳洲牛排怎么样?” “不用,不用,这些甜点、饮品肚子都已吃胀了,你想吃就叫一份吧。” “那我也不吃了。” 秀云与老公有了裂缝,阿明虽然又白忙乎了一晩,但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在眼前跳现。眼下在前进歌舞厅,跳来跳去就那么几张熟脸孔,即便有几个有点儿女人味能叫他动心的,也已名花有主。而刘三姐突然去广州,这叫阿明又长夜难熬起来。 春节一过完,为了拓宽水漾桥至浣纱路这一段开元路的路面,城市改造拆迁办公室的人就找上门来了,核对户口,丈量面积。那时按户口上人数分配房子的,阿明户口上只有一人,那房子就是拆一还一,而迁到城区边儿去加4个平方,也就是说阿明以后的房子面积只有30个平方,属于孤老套,如果要扩大面积,那就要化钱买,新房要等一年半后才有。 青皮甘蔗、金彪先于阿明搬走了。阿明为了那60块一个月的拆迁安置费,东找西找,好不容易在望江门云雀苑找到了一间孤老套,月租300块,于是他也搬了家。 缸儿巷1号的房子阿明住了十七八年了,应该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那里度过的,虽然洗洗烧烧不便,但邻里邻舍相处久了,毕竟有感情了,特别是江大妈、金彪他们,总是叫他忘却不掉。他上班下班,几乎都从老房前开过,有时停下车来,同还没搬走的邻居说上几句。直到那一片成废墟了,他不再往那里开。 春暖花开了,阿明这天与青皮甘蔗、定富约好,各带上套儿去黄龙洞茶室喝茶。定富带的是阿牛的老婆,青皮甘蔗带的是葡萄园那个女的,而阿明则带上秀云。 这是春雨初歇的天气,阳光柔柔地洒照在栖霞岭麓。青青翠翠的旧篁新竹在岭麓间错错落落,残留于枝叶上的雨珠儿在阳光下闪着晶晶亮亮的光。黄龙洞古朴的山门前有一巨石,上凿一大大的“缘”字,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缘”。踏进山门后,只见草木茂密的山崖上,一只黄龙头鼓目奋髯,威武无比。一股山水哗哗地从龙嘴中喷泻而下碧池,万千滴水珠儿随风飘洒,点点滴滴落在人的脸上甚清凉。 黄龙洞多竹,有挺拔的大毛竹,有纤巧的菲白竹,还有紫竹、罗汉竹、笔杆竹等,诸竹中尤以方竹见奇。其竹体方节硬,最宜做手杖。在茂林修竹的簇拥下,重檐翘角的戏台高搭,不少人在观看黄龙越剧团表演的“投缘求喜”、“花轿迎亲”、“十八相送”、“结同心锁”等古装戏,金石丝竹声和着飞泉竹风之声,悠悠扬扬甚悦耳。 三对露水鸳鸯围桌而坐,嗑着瓜子,喝着茶儿,大多谈着舞厅里的趣事儿。 定富:“秀云,我听说为了h股在香港上市,公司要上升为集团公司了,你们团险要与个险分离,成独立的一支机构,那你的理赔组就是理赔部了,你要做部门经理了,工资又要加三四千。” 秀云:“公司干部流动性太大,到时也不知道做什么。” 青皮甘蔗:“阿明,你掘了个秀云也是福气呀!人么实惠,行当又这么好,到时两人的关系也该升升级喽!” 阿明:“不瞒你们说,我们至今还是同事关系,半个屁股也不是,升级想都没想过。” 定富:“阿明,你们两人好了时间也不短了,至少有一年半了吧,半个屁股快则三五天,慢的一二个月也就够了,你说没过关系,谁相信呢?” 阿明:“真的没有,没必要骗你们。” 定富:“秀云,阿明说你们至今白板一块,是真的吗?” 秀云:“我只是跟阿明好说,两人跳跳舞而已。大家高兴嘛,一起出来吃个饭、喝个茶什么的,真的没其他想法。” 定富:“那你们不是在燥跳吗?” 阿明:“秀云就是怕我拆散了她的家,所以坚守阵地。” 青皮甘蔗:“秀云,阿明不是个无知无识、社会上混混的,这点做人的分寸还是有的。年纪都不小了,该抓紧的也该抓紧了。” 定富:“秀云,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不要生气,要是我换成阿明,一二个月內得不到,早就把你一脚踢开了,舞厅里年纪轻、漂亮的女人多得是,就凭阿明的单身,会找不到?青春尾巴不长了,白白浪费时间多可惜,也对不起这辆车啊!” 阿明:“定富,有些事要急也急不来,强扭的瓜不甜嘛!” 在旁边的“太白遗风”酒家吃好中饭,大家沿着幽深的曲径走。由于景区里有人管,那毛竹林里的春笋没人偷掘,多是多得了满林遍地都是。春鸟在竹林里婉转啼鸣,仿佛在向春风倾吐衷情;清澈的山泉从崖石间涓涓而出,汇向它心目中宽阔的涧流;岩坡上已绽开映山红来,在碧翠的山色中更显得艳丽如美女。 阿明与秀云在碧潭边坐了下来,竹色倒映在池中,都染成翠色了。从龙口喷出的瀑流直下数丈,在池中激荡起波澜,那发出的声响犹如玉珠入盘,在空山静谷里回响,美妙动听。飞珠儿纷纷飘散开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色斑,落在了亭台楼阁之上。 “秀云,青皮甘蔗租住到永康苑去了,建国北路所巷口有家歌舞厅叫‘大森林’,他去过几次,说还不错。他来前进跳舞不方便了,以后就在大森林跳了。我现在租住的云雀苑,楼下是联华超市,超市下面的地下室里也有个很大的舞厅,叫‘望江歌舞厅’,我也去过几次,比前进好,价格一样,又方便,走下来只要五分钟,我也打算在下面跳跳算了。” “阿明,那我下次想跳舞,就到望江歌舞厅来。” “你赶来赶去会不会太累?” “我自己会打的来,可你要送我回去。” “那一定送,一定送。” 阿明本想借此机会不燥陪秀云了,以便在新的歌舞厅邂逅美女,没想到秀云还是要粘住他,并且要送她回家,又不好拒绝,这下苦相摆出了,打起了呆鼓儿来。 秀云看出了阿明的心思,拍了他一下肩膀道:“你是不是又不欢迎我来了?” 阿明回过神来,朝她不尴不尬地笑道:“嘿嘿,欢迎,欢迎。” “我看你呀,就是想那个!” “嘿嘿,湿手捏干面粉,湿手捏干面粉。” “今天晚上陪我到大关公园那个舞厅去跳,好不好?” “你是皇帝圣旨口,我哪里敢不依你?” “这还像个样!” 大家又回到茶室喝起茶来,说说笑笑甚是开心。到了四点光景,定富送青皮甘蔗回去,阿明则与秀云直奔大关,打算在那里的建华砂锅店吃好饭后去跳舞。 【注释】 1火火炮:杭州话,像炮管一样滚热之意。 2幽黜黜:杭州话,幽暗之意。 第212章 259. 圆月 在绍兴路与香积寺路交叉口的建华砂锅店吃好饭,天已经黑了。一进大关歌舞厅的通道,就听到了响亮的歌曲声。秀云或许喝得多了,一进舞厅,就好兴奋的样子。 大关歌舞厅比一般舞厅都要暗黜黜1些,跳的人基本是外地的小年青,本地人不多。阿明他俩在里面的卡座上坐了下来,时间还早些,两人便聊起话来。 秀云喝过酒的脸色犹如怒绽的桃花,令人喜爱。而两片鲜润的透散着幽香的唇儿更令人想去亲一口。她的眼儿比以往更有情色些,似有一蓬火儿在心里燃烧,看着阿明的样子很迷人。 “秀云,定富、青皮甘蔗给你做了半天思想工作,脑瓜子有没有开窍一些呀?”阿明又给秀云上起课来。 秀云醉迷迷的眼儿直盯着阿明看:“他们在舞厅里一搭上,马上就发生那事儿了,都很随便,我可没那么想得通。” “秀云,你让我等待了那么久,如果换个男人,正如定富所说的,早就把你一脚踢到西伯利亚去了。我呀,唉,前世欠你的,不知道在弄什么?” “阿明,我一半都给你了,你也应该知足了。” “我是良心墨黑,乌珠翻白,对你是眼饱肚不饱。” “谁叫你不待我好,就饿死你!” “宝贝,我扑心扑肝待你,还不够好吗?” “不够!” 跳舞开始了,两人边说边跳。秀云像是在散发酒劲似的,劲头十足,只只都要跳,不肯停落。阿明是跳得了浑身热哄哄了,只得舍命陪君子。总算到了黑舞可以轻松了,他便夹抱着她与她亲热起来。 “阿明,每次你吻过我后,我一晚上就睡不着。”秀云勾搂着阿明的脖子。 “想什么呢?”阿明抚摸她的脸儿。 “什么都想,浑身发热。” “那就踫你老公去呀!” “他每次半夜三更回来,马上睡得像死猪一样。” “你们冷战结束了?” “还没有,有时说上几句,但根本没有情话了。” “夫妻不新鲜了,都这样。” “所以你要换到望江歌舞厅去寻找新鲜?” “呵呵,老大不少了,新鲜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定富他们不是叫我们抓紧吗?” “那你就去抓紧吧,我也管不着你。” 跳舞出来后,秀云要阿明到公园里去坐一会儿,于是他俩便找了个僻静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公园里开着不少花,有桃花、月季、山茶花、映山红等,红红黄黄白白紫紫的很好看,阵阵香气随风飘来,沁人心脾。杨柳、樟树等树木绿绿的一片,月光洒照其上,泛着清辉。偶尔有一声鸟叫从林中传出,甚是清脆。 秀云躺在阿明的怀里,甜蜜的吻已使她身不由己,任由阿明的手乱捏乱摸,嘴里不停地发出比夜莺还要好听的声响。 阿明实在按捺不住对她的喜爱,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了,一边亲吻她,一边将手艰难地不懈地往下移去。就在触摸到高山峡谷的一瞬间,秀云整个身儿都颤栗起来,大腿儿绞着擦着,双手把阿明抱得更紧了,呼吸急促得似乎心脏都快从香唇间蹦出来了。 溪涧里平静的水草在山泉突如其来的冲激下,舒开了叶瓣儿,随着流水而欢快地摇曳着。山泉一波一波直流下来,湿润了久已干涸的涧壁。这时的她,不但不愿抵抗,而是纵情地迎接那令人心醉的山泉了。她忽儿软绵如泥,忽儿激奋高昂,所有的变化都融化到美妙的月境中去了。 “阿明,你好坏!”秀云终于苏醒了过来,咬着阿明的耳朵柔声道。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阿明贴着她火辣辣的桃腮说。 “你好叫我。。。。。。好叫我。。。。。。” “想?” “嗯!” “宝贝,我们到车上去吧。” “干什么去?” “那个。。。。。。想呀!” “我已满足了——上来过了!” “上来?” “嗯!好长好长时间。。。。。。没过了!” “舒服?” “好舒服!” “你早就应该这样了!” “去!” 阿明虽然没有达到最后奋力一搏,但高峻的山峰又攀登上了一层,心情舒畅了不少。顶峰已不再那么遥远了,它在茫茫的云海中渐渐浮现了出来,黑黑莽莽中可以看清一些初露熹微的风光来了。这风光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激动人心,人们为之而欢呼雀跃,为之欲生双翅而飞向它,哪怕被飓风吹折了翅膀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无所畏惧。 他回味着那开耕荒地的一幕,数日不能安眠。千峰万壑大同小异,然每一座峰有每一座峰的特色,或挺拔,或峻峭,或巍峨,或清秀,而每一条壑也各具形态,或流水潺湲,或激流澎湃——天地日月精华所孕育出的奇妙之境即便神仙也为之赞叹而心向往之。 望江歌舞厅比前进歌舞厅还要大,特别是坐的场地很宽敞,如果坐在角落里的卡座上不上舞池跳舞,那就难以发现他们的存在了。 阿明头几次去还不习惯,一来几乎都是生面孔,没人可以说话;二来看得上眼的女人都是成双成对的,而一些垃垃圾圾2的女人他又没劲头去叫来跳。 这是个礼拜天的下午,他枕着火车声睡了个午觉,然后走下坡儿去舞厅。 铁路就在他住的楼下,火车的鸣叫和啯笃声日夜不停,刚搬进去住的时候很不习惯,睡不安稳,渐渐地不但习惯了,那声响反而成了催眠曲了。 云雀苑也许为了避那火车声,一二层是超市,三层以上才是住家,小汽车可以从长长的坡儿上开上去,上面有许多停车位,也有不少饮食店、杂货铺。 舞厅里嗡起嗡倒都是人。阿明的眼儿犀利地扫视着是否有单吊的美女可以去邀舞,有是有几个文静又年轻的美女,可这几个要么被男人抢叫了去,要么给男人吃红灯,这样阿明也不敢去叫了,免得难堪。 当他眼儿转向舞池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儿跳入了他的眼帘。那美女剪着一个像男人一样的短发,只是额前的发儿稍稍有些长,但都齐刷刷地朝前,一冲眼看,就像个阳光的小男人。她穿一件粉红色的短袖薄线衫,下着一条露膝的百褶裙,脚上一双白色休闲鞋。可同她跳的男人,可能头发焗油过了看不出白发,但给人感觉就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子。 “春桃!” 当他们跳到眼面前时,阿明定睛一看,几乎要喊出声来了。春桃也看见了阿明,先是吃惊的样子,然后朝他微微一笑,就跳过去了。 好多好多年没见到春桃过了,阿明的血儿沸腾了起来,眼儿再没有离开过她。一只舞儿结束后,春桃与那老头子坐到边角上的卡座里去,显然他们是一对。本来下一只并四他可以去叫她跳的,这下便不敢贸然了。 休息了一只,春桃与老头子跳起了伦巴。那老头子的舞儿跳得一般般,动作很简单,舞姿也不好看。春桃的舞跳得那么好,她怎么会同跳得不咋样的且那么老的老头子搭上,阿明甚觉奇怪。跳完后,她从茶桌上拿了纸巾,上洗手间的样子,朝阿明坐的这边走过来。那洗手间在阿明的后头,她走到他旁边时,用手在他肩膀上轻点了一下,然后就去洗手间了。 阿明愣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了,也起身上洗手间去,在门口佯装洗手,等着春桃出来。春桃很快出来了,叫了声“阿明”后,就要了他的手机号码,然后马上回到老头子那里去了。 阿明再没心思跳舞了,抽着烟儿只看他们跳。春桃与老头子黑舞也跳,这叫他浮想联翩。 “看来她与老头子关系不寻常。”阿明暗忖。 阿明足足等了三天,不见春桃电话、短信来,想她可能记错了,懊悔当时没去吧台借支笔写在纸上给她,或者把她的手机号码问过来。在云雀苑的小饭店吃晚饭时,他收到了秀云的短信。 ——晚上你是不是在望江歌舞厅跳舞? ——是的。 ——我打的来。 ——好!我在联华超市门口等你。 吃完饭,阿明回家洗了个澡,早早地下去等秀云了。自那次大关公园之后他俩还没跳过舞,他是有点想她了。 天已经全黑了,可超市门口很亮堂。秀云打的到了,阿明带她进了舞厅,在右手边的卡座上坐了下来。 秀云穿着一件长袖的碎花儿衬衫,下着一条深藏青的a字裙,半高跟皮鞋,成熟中带点活泼的打扮。 “秀云,今天公司里没看见你,我以为你出去开会了。”阿明剥了颗凉糖塞进秀云的嘴里。 “今天我请假。”秀云肃着脸孔生气的样子。 “你身体不好?” “不是的。” “那为什么要请假?” “生气!” “生什么气?” “昨天晩上他将近一点半回来,早上爬不起来,我看上班要来不及了,就拿了车钥匙到车上去等他。我特地检查了一下后座,发现车厢里有一根染成桔红色的长发,而座位上有好几根他的头发,气死了,到了半路,我假说有事,下车打的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是你老公的头发?也许是驾驶员的。” “那驾驶员是个平顶头,我老公最近脱发厉害,家里有不少他的头发,一看就知道了。” “那你怀疑昨天晚上他与女人车震过了?” “昨天早上我也没发现有女人的头发,肯定是那个、那个叫什么‘车震’过了。阿明,我问你,车子里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能干那事呢?” “啊呀秀云你呀,干那事躺也可以,坐也可以,站也可以,什么地方干不来啊!” “你车震过没有?” “嘿嘿,听定富说过,他常与阿牛老婆那样干。” “那样小的地方,我想想也不舒服。” “嘿嘿,你没试过,怎么会知道舒不舒服呢?” “我不想试!” “不想试就不想试,可你居然来了,就开开心心跳舞,别再生气了。” 跳舞的时候,秀云一直肃起张脸孔,直到灯光熄灭了,阿明夹抱起她,劝慰着她,她才平静了些下去。 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懂 只是一路上我们都在沉默 其实我不要太多的承诺 只要你能说声爱我 藏在你的天空握住他的温柔 我的泪水始终没有停过 我可以给你无尽的等候 取代你的融化些许的冷漠 。。。。。。 这是一曲改编自方季惟的《爱情的故事》,委婉动听的歌曲融化着冰冻三尺的雪块,秀云已不自主地依偎在阿明的怀里,深情地抚摸着他的胸膛。 “宝贝,我的家就在楼上,跳完后到我家去。”阿明早已禁熬不住,恨不得秀云马上随他上去。 “干什么去?”秀云的脑子还没糊涂到随阿明摆布。 “我反正要到上面去拿车的,去我家看看嘛。” “不去!我在下面等你,你把车子开下来。” “好!好!好!都听你的。” “阿明,我心里已经难受了,你不能趁火打劫呀!” “不敢,不敢。我总是把你像块洁白无瑕的玉似的捧在手心里观赏,不敢有玷污之心。” “你嘴上甜言蜜语,肚里有什么想法我还会不知道?” “知道了就好,就怕你不知道,那就像这首歌上所唱的‘爱情的故事对我就像一场空白等候’了。” “叫你等,等死你!” “好!好!好!死在你的花裙下,我心甘情愿等!” 跳完舞,阿明开了车子下来,接上秀云,从鼓楼上了中河高架,十来分钟就到了朝晖。 “阿明,时间还早,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去坐一会儿。” 秀云看着阿明的眼神,流露出一种凄美,一种惑疑,阿明捕捉到了这眼神后面的一丝渴想,于是开到了潮王路运河边儿的一处死角处,调好了头,将空调开到了最舒适档,锁上了车门。 这死角不会有人进来,只是树蓬里的灯光数微子有些亮,阿明脱下西装,挂在了车厢里的后视镜上,遮住了些光亮。 “阿明,你这是干什么?”秀云有些疑惑。 “秀云,我们坐到后面去好不好?”阿明对她那一丝渴想有信心。 “你去坐,我坐在前面!”秀云脸色倏地红了。 阿明起身跨到后面去,然后弯着腰儿掖着她的肋胳肢把她拖抱起来。秀云拗不过阿明的恳请,便也跨到后面来。 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运河之上,皎洁的光亮洒在河面上,轻浪上闪耀着迷人的银辉。微风徐徐吹着,杨柳条儿在河边儿袅袅地摇曳。一切静谧极了,车厢里听不到外面有鸟鸣虫噪,唯能听到两人绵绵的情语声。。。。。。 【注释】 1暗黜黜:杭州话,昏暗之意。 2垃垃圾圾:杭州话,垃圾的加重语。 第213章 260. 飘云 小包车里微冷的空调吹在人的脸上身上正舒服,稍开寸许的车窗飘进缕缕青草与花香混合的气息清芬醒脑。 秀云已软靠在阿明的怀里了,也许她不习惯在后座上即将来临的解惑答疑,显得有些紧张和拘谨。 贼伯伯阿明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泡儿了,懂得如何放松女人此时紧绷的神经。他轻抚着她透着芬芳的波浪秀发,用脸儿轻轻而又温柔地从她的玉颈摩挲到耳轮,再从耳轮摩挲到她的眼角、鼻尖,然后停留在她的樱唇之上。 月色最催情,而飘浮的云更叫人遐想。 秀云被阿明的温柔彻底酥软了,双手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脖颈,双眼儿已是眯合上了,微启着唇瓣儿,吐露香尖,迎着他的唇儿尽情地绽放芳心。阿明勇敢而又坚韧地攀登上了俏耸的山峰,伫立于山尖,眺望完秀丽的风景后,顺着缓坡儿悠悠地直下林木参天的深壑幽涧。那里有他梦寐以求的桃花源仙境,那里有足以荡魂摄魄的潺潺流水,世上没有地方再比那里的风光更秀丽了。 秀云的a字裙已像芭蕉叶儿那般地铺展着,在月色中被轻轻地撩了起来。当阿明摆布她倒骑马儿时,深山秀谷里顿时起了风云。那风儿从徐俆到疾迅,发出从清吟到呼啸,惊心动魄;那高耸的山峰在风儿的剧吹之下,晃晃荡荡似乎将翻倾于广袤的大地上了;白色的云儿翻滚着像大海一般的涛浪,忽儿汹涌云霄,忽儿舒卷谷底。风云变幻着壮观的优美的景象,其情其景,叹为观止。 风云渐渐平息了下来,大地复归于安宁。秀云转过身来,扑在阿明的身上,在他手臂上又抓又打,不知是喜悦,还是伤心,突然呜呜咽咽起来。 “宝贝,别哭!别哭!” 阿明捧起秀云的脸儿来,抚了又亲,亲了又抚,舔尽了她眼里滴滴淌出来的滚烫的泪珠儿。秀云像个小孩似的,就是止不住哭,那样子既叫人好笑,又叫人怜爱。 “宝贝,你再哭,月亮就要掉下来了!” 阿明知道攻破了她最后的阵地,她已无力再抵抗他的强大的力量了,便想方设法扫除眼前这个俘虏失败后的所有感受。秀云抺着眼泪,终于止住了哭,忽然傻傻地朝阿明笑起来,笑得那么甜。这时她的脸儿,就像着雨的海棠花儿,美丽至极。 “宝贝,舒服吗?” “去!还用问!” “知道什么叫‘车震’了?” “你坏!” “宝贝,你今天穿短裙来,是不是想来体验一下呀?” “真的不敢想象有这样。。。。。。这样的美妙!” “你穿着两条短裤,是不是防我偷袭呀?” “上次就被你弄糊了。” “哈!就是要把你弄糊,这样你才会舒服。” “阿明,这下我全明白了,我老公不是个好东西!” “好也罢,坏也罢,现在都无关紧要了,家里只要过得去,不闹离婚,各人过各人开心的日子。” “阿明,我已是你的人了,你在舞厅可不能再去找其他女人噢!” “宝贝,有你我已经足够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找另外女人的。” 男人最开心,就是在征服女人之后。 阿明千难万难总算得到了秀云,二十多年的美梦如愿以偿,真当是春风得意马蹄轻,吃饭也香,睡觉也香,走路轻飘飘,抽烟悠笃笃,像个活神仙。 女人一出轨,一发不可收。秀云尝到了男人别样的滋味,如同入了魔窠,浑身燃烧起青春的烈火来,一有空就来粘牢阿明,又是跳舞儿,又去阿明的家里颠鸾倒凤和在车上巫山云雨。春风又度玉门关,她似乎看淡了老公的事儿,不像以往那么愁眉苦脸了,而是将所有的心思和热情都倾注在阿明的身上了。 她时常炖好甲鱼乌龟、牛鞭人参,还有壮腰补肾的滋补品,拿来给阿明吃。阿明能使她彻彻底底快意,完完全全愉悦——做人没有比这恩爱更叫人幸福了。 深圳总部三个人来杭州检査团险理赔独立于个险后的情况,毕后公司安排他们去桐乡乌镇游玩,游完后,第二天再送他们去上海团险部,秀云陪着去,用阿明的车。 这是快入夏的时令了,知了儿已在树上聒噪个不停。那乌镇为江南六大古镇之一,大文豪茅盾的故乡。进入景区,只见小河弯弯,小船悠悠,杨柳依依,古木森森,无数小石桥倒映在清清的水里,与白云在微风中晃晃摇摇,风景甚是旖旎。镇上几乎是木房小屋,青石板的街面狭狭的,店铺林立,酒旗迎风,游人如织,一派热闹之景。 已近黄昏了,月牙儿爬了出来,挂在小河对面的屋脊上,与几朵浮云倒映在清波中的小桥边甚是恬美。餐楼另一边的运河上,冒着青烟的船儿熙来攘往,不时有鸣笛声响起。水鸟在暮霭中飞上飞下,偶尔停在船头,偶尔掠过水面,潇洒自如。楼下旁边的一家卖蓝印花布、乌锦丝棉的商店里播放着流行歌曲,这叫陪着钦差大臣吃饭的阿明与秀云脚儿痒痒,相视了一眼。 吃完饭,大家分头逛街或去宾馆。阿明与秀云在月色下沿河边儿走,然后小憩在临河骑楼里的木条椅上。红灯笼星星点点地在水中闪耀,月儿与云儿静静地在水中亲昵,笙箫竹笛之声悠悠传来,凉爽的夜风习习吹拂,令喝了不少酒的他俩倍感惬意。 没见着同行的钦差大臣,秀云胆子大了些,移近阿明,愁佬佬1道:“阿明,跟你说件事。” 阿明点着烟儿道:“什么事?” “总部的人透露给我一个消息,我有可能到台州分公司当副总去了。” “啊?不会弄错吧。” “他们说得很清楚,是上午在老总办公室商讨这件事的。” “秀云,公司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的,那看来时间不会太长了,你上海回去后,可能就要找你谈话了。” “我也这么想,你说我要不要去?” “无论从事业上讲,还是从收入上讲,你当然要去喽!” “那我同你。。。。。。” “啊呀秀云,你不要多说了,我与你不过是露水搭子,好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再说你又不是调到外省去,省里一个礼拜不能回来,十天半个月肯定能回来一天的吧,而我也时常要跑下面的,我们也是好见面的。” “只是我们那么、那么。。。。。。我真的离不开你!” “我也不想你离开我,可这也是没办法的。” “我怕我与你都会孤寂。” “秀云,杭州人有句话叫‘赶进脱出,算个角色2’,幸亏我们早恩爱了。不然,这一辈子有可能就没机会了。” “阿明,明天八点半出发,送他们到上海大概十点半,我们马上回杭,在嘉兴或临平开个房好不好?” “好!我们还没开过房哩!我家里卫生间太小,洗洗不方便,不能洗鸳鸯浴,明天就洗它个痛快!” “阿明,你有没有感到我变了不少?” “你现在是吃食调匀,阴阳调和,脸色不像以往有些泛黄,而是泛红了,脸圈儿也不黑乎乎了,容光焕发呀!” “我变得骚了,你不会笑我吧。” “我只怕你不骚,睡死В、吃冷饭头没味道,你越骚,我越起劲,越快活。” “我也觉得越放开,就越舒服,越通畅。” “这就是全身心投入所带来的至妙境界吧。” “以前从来不敢这样放开,都是你教会我的。” “你舞是我教会你的,当然这个我也要教会你,你高不高兴?” “高兴!你像跳舞一样,花样太多了!我与老公就是一种他上我下,那时他要变样,我不敢也不愿,还骂他呢!” “所以你老公要到外头去调花样。秀云,你回去千万不要变姿势、调花样噢!不然,很有可能要引起他对你的怀疑。” “我知道,我同他做还没兴趣呢!” 送钦差大臣到上海后,阿明立马调头,飞跑到临平下了高速,在藕花洲大酒家地下车库停好车儿,上楼与秀云点菜喝酒。两人喝着喝着,都兴奋起来,情色炽烈,遍头角脑似要冒出烟儿来。阿明便开好了房,秀云很快进来了。 秀云从未洗过鸳鸯浴,有点儿迟迟疑疑,阿明当仁不让,夹着抱着亲着吻着,早已一件件把她剥得窈窕透澈,玉体毕现。 这种沐浴在水下的站姿秀云闻所未闻,更不用说亲尝了。刹那之间,仿佛一朵寂寞于深山狭谷中的云儿被多情的风儿吹动了,缓缓地从深邃里飘浮出来,渐渐地舒展开她优美的云瓣儿,在湛蓝蓝的天上忽儿轻盈如燕,忽儿起伏如海,忽儿静如素月,忽儿动如脱兔,随着风儿的忽儿轻吟、忽儿狂号而千娇百媚,极尽飘逸。 “古老樟树下的清晨,悠悠蛙鸣里的黄昏,课桌前的遐想,山径上的缤纷,有云的抚拂,枯燥变得清新,短暂因此无尽。也许樟树不会陪到永远,哇鸣却能伴你终身,除非这星球毁沉!” 秀云如痴如醉,柔柔地抚摸着阿明的胸膛,念起了阿明送给她的情诗。阿明由此回想起青葱岁月,不免感慨。 “秀云,那时我们的爱恋就像清晨,充满了幻想和渴望,而今我们的爱恋就像黄昏,荡漾着离绪和别愁。不过,能得到你,或许就是这首诗感动了老天爷,所以你能全身心地迎接我对你的喜爱。” “阿明,那时迫不得已与你分手后,我真的好痛苦。当我结婚的那晩,我眼前还浮现出你来呢,不骗你,真的!” “宝贝,一年多日思夜想得不到你,我真的想放弃了,幸亏坚持了下来,否则,真的要悔死了!” “可是,我一想到要去台州,就觉得很失落,很难受。” “有得必有失,台州做两年,再回到杭州,也许你就是省分公司的副总了。” “女人劳心,有压力,就容易老,那时或许我白发都出来了,你还会要我吗?” “宝贝,集团公司拼命要跻进世界五百强,今年完成五个亿保费,明年就要完成七个亿,甚至八个亿,完不成就走人,你们也就不得不拼命了。可是,身体是你自己的,钱并不一定能买到,你一定要对得起自己。就像我开车,挣得少,好磨洋工就磨洋工,保养车子半天够了,修理厂就放它一天。我还算好的,你知道的,给郊区组开车的杨师傅,三天两头找不到人,轮到他跑理赔,近的地方跑二三个就不肯跑了,你拿他也没办法。” “阿明,我觉得跳舞能使人年轻,可惜要没得跳了。我一走,你又可以找新搭子去了,做人还是你舒畅。” “宝贝,我跟你不一样,假如我不离婚,也许是个模范丈夫呢!离婚后,跌一跤,大一大,才学会了跳舞,才有了自由身。你跳舞时间也不短了,光棍儿没搭子,日子还是很难过的。” “玩女人去吧!玩女人去吧!” “我还没把你玩畅哩!” 阿明翻身骑上了秀云的背腰,给她按摩起来。秀云哼叫着这酸那疼,他轻重按摩得甚是恰当,她舒舒服服地享受着。 “阿明,你的按摩真叫人舒服!” “宝贝,还有更叫你舒服的呢!” 赤条条的肌肤相触,两人渐渐起性了,于是又一波排山倒海的巨浪澎湃起来。那涛浪发出如雷般的吼叫,狂放不羁地滚滚千里,凶猛地冲击着堤坝。卷起的千堆雪涌入田野,在田野里放肆地践踏着落叶败枝。天地变了颜色,山河颠倒了,进入物我两忘之境,人世间最美妙的就在这一瞬间了。 三天后,秀云正式接到通知——走马台州。 是台州分公司的驾驶员到杭州来接她去的。 ——阿明,我是一片云,飘向了东南方,你还会追逐我吗? ——宝贝,我是一缕风,不论云在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 【注释】 1愁佬佬:杭州话,有些忧愁之意。 2赶进脱出,算个角色:杭州俗语,赶到了会场,会议马上结束了,所扮演的就是这样的人物,没福消受之意。 第214章 梧桐雨 261. 笼雀 杭州钱塘江与西湖之间,一山耸峙,是为玉皇山。山顶有建于明代的道观叫“福星观”,里面祀奉玉皇大帝。此山古迹颇多,尤以七星缸、八卦田最为著称。旧时杭城火灾频发,百姓信风水之说,遂铸大缸七口,按北斗星座之状置于山中,注满山水,以镇玉皇山这条传说中的“离龙”。八封田为南宋年间的藉田,呈八卦状,每一格丘田上种着八种不同的庄稼,四季变换颜色。伫立于观中登云阁上,正如南宋蔡攀龙《江湖一览亭记》中所描述:“见霜叶掩映于稀林,落霞点缀乎天际,芦荻渔舟,卷西风之扑簌;汀沙雁影,放浅渚之萦洄。野旷而四顾,云烟平原,积翠天高,而斜阳返照,泽壑舒金。”小子有一首《玉皇飞云》,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秋水春波色,江湖揽入怀。 风翩青鸟闹,云舞紫光开。 八卦祈丰岁,七星罩火灾。 临阁闻暮鼓,郁郁自徘徊。 秀云去了台州,由于保费压力大,很少回到杭州来,即便回来,也匆匆而走。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阿明近两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又落得个孑然一身,不免唏嘘。尽管他在舞厅里梦想着邂逅美女,可是未有十分中意的,这令他烦恼不已。大森林歌舞厅的老板不想包了,转包给了小棕绷。自商都歌舞厅起火后,小棕绷就销声匿迹了,他的复出,由于曲子好,四面八方的舞者马上又嗡到大森林去了。阿明有车方便,停着也是浪费资源,再说青皮甘蔗也叫他了无数次,于是他便赶到那里去跳。正是: 蝴蝶梦中闻花香,黄鹂枝头听娇歌。 261.笼雀 大森林歌舞厅在所巷口的凤起农副产品交易市场的二楼,一跨进跳珠灯儿闪烁的小小的门儿,就上十几级铁板阶梯。舞厅门外是售票和寄存处,进舞厅后,只见几根柱子都做成了大树的样子,大树上籐缠萝绕,顶上悬挂着青青翠翠茂茂密密的树叶儿,置身于此,仿佛就在大森林里。舞厅可以容纳二百余人,由于小棕绷的舞曲好,挤挤挨挨天天有三百多人。 因为是从四面八方赶来跳舞的,所以生面孔很多,这其中有不少美女,叫人眼花缭乱。青皮甘蔗的老婆小丽自搬到永康苑住后,天天去小区的棋牌室打麻将,青皮甘蔗就一个人来,而定富则偶尔来一次。 青皮甘蔗的搭子叫莉莉,为了避嫌,他俩不坐在一起,而莉莉总与她姐姐兰兰一起来,这样他就一拖二。 这是大热天,阿明第一次去,一个身穿吊带裙裸露着白雪雪肩臂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舞池里人太多,那女人又总在那一头跳,所以看不清相貌。 阿明注视着她,总觉得面熟不生1,极像那时蔬菜食品公司的章经理,只是她不戴眼镜,所以吃不准到底是不是她。 他感到那女人的身高胖痩正合自己的胃口,到了并四步时,便叫了兰兰上去,往那头跳,想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章经理。 那女人休舞,与一个男人坐在放音间旁的圆桌边儿说话。阿明跳近仔细一看,没错,就是章经理。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了,但马上熬住了口。 章经理是改变他命运的人,虽然曾对他钟情十分,可他之后所走的失意的路就是她造成的,这点阿明永远不会忘记。 章经理正同一个五十七八岁的显然是搭子在谈天,没注意到阿明。当第二圈过去时,她看到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站起身来到了池边。 “阿明!”章经理惊喊阿明一声。 “哦,章经理,是你。”阿明回了一句。 “阿明,好久不见,你坐在哪里?” “进门的左边。” 阿明跳好舞刚坐下来拿起茶杯要喝茶,章经理就过来了。 “阿明,你什个时光学会了跳舞?”章经理笑咪咪问。 “有五六年吧。吔!你不戴眼镜儿,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阿明道。 “我现在戴隐形眼镜了。” “你不是到广州还是深圳去帮老公了,什个时光回杭州了?” “有三四年了。你伢儿应该很大了吧,住在哪里?” “女儿读初中了,住在望江门。” “阿明,这只并四曲子好,带我去跳一只。” “你有搭子的,他会不会生气?” “都几岁的人了,他还生什么气?” 这是一曲改编自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曲调明快。章经理的搭子也许舞儿跳得不好,她被阿明带跳得舒服煞了,赞不绝口,问阿明会不会跳拉手。这是阿明的拿手好戏,章经理根本不是对手。 “章经理,你学舞多长时间了?”阿明厌憎她跳得差,但脸上却没露出来。 “回杭州学的,不经常跳。阿明,跟你跳舞才叫享受啊!你手机号码多少?”章经理似有斗性。 阿明吿诉了她手机号码。章经理又问他在哪里工作、是不是双休日什么的,跳完舞后回到了搭子那里去。 “阿明,这个女的你认识?”青皮甘蔗轻交交2问阿明。 “哦,是我原先在蔬菜食品公司做时的经理。”阿明道。 “人样儿看看倒还是清爽的,好像年纪大了一点。” “快五十岁了吧。” “配还是同你配的,就是年纪大了一点。她好像还有搭子的。” “是的,舞也跳得不怎么样。” “没想法?” “没啥想法。” 回到家中,阿明汏好睡下后,望着窗外的明月,听着火车的啯笃啯笃声,眼前浮现出以前同章经理的种种往事来。她有可爱之处,更有可恨之处,要不是她恶心恶肝搞他,他也许不会下横河副食品商店去,也不会吃那么那么多的苦了,或许也不会离婚。 他的喉间翻滚着酸苦。忽然里,他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恶浪,这股恶浪越来越强烈,渐渐地淹没了他整个心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明咬牙切齿暗暗道。 ——一千朵鲜花给你,要你好好爱自己;一千只纸鹤给你,让烦恼远离你;一千颗幸运星给你,让好运围绕着你;一千枚开心果给你,让好心情天天陪伴你。 第二天下午,阿明收到了一条短信,手机号码是陌生的,他估计就是章经理发来的,便挑了一条短信回过去。 ——快乐原本就这么简单。在不经意间忽然传来一个问候的信息,在感到烦闷的时候有人给你安慰。你快乐我也快乐,在忙碌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 电话铃声马上响了起来,就是这个号码打来的,阿明便接听起来。 “阿明,猜猜我是谁?” “章经理。” “章经理?你猜错了,再猜猜。” “你。。。。。。你。。。。。。好像是、是春桃?” “是了,我是春桃,想不到吧。” “这么长时间了,是没想到。” “你外面女人多,当然想不到啰!” “我哪来很多女人,一个也没有。” “没女人?哼!天天跑舞厅的,没女人,谁相信。” “是没女人,信不信由你。” “你今天晩上去不去跳舞?” “我现在不去望江歌舞厅跳了,换到大森林去了。” “哦?我不方便,那就算了。” “春桃,你是不是想跳舞?” “是的,可到大森林太远,也搞不清坐几路公交车。” “没关系,我有车,来接你,你住在哪里?” “闸口十亩田家园。” “好!到五点我确定不加班,发短信可你。” 有些日子了,阿明已把春桃忘了,意想不到她并没忘记他的手机号码,心里头顿时乐不可支。春桃与章经理不同,她在他心里完全没有阴影,一想到她,便会同初恋情人杨梅联想在一起,充满了对少时玩耍、钱江夜读、情窦初开的美好的回忆,而且与她跳舞,脚步合拍得天衣无缝,舒服欲仙。 下班吃完饭后,阿明梳理得清清爽爽,早早地去家园北门等。春桃出来了,像燕子一般轻盈。她上穿一件翠青底小花儿无袖衫,下着一条藏青色长脚裤和高跟鞋,依旧是短发,整个人看上去苗条中带点丰腴,端庄中带点活泼,尤其是细腰圆臀,令人馋涎欲滴。 上车后,两人便交谈起来,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光的话,道不完的言。 原来她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男方,在股票、期货上被杀得一败涂地,将房子全卖了还债不够,还欠银行50多万。法院执行,她东躲西藏,后遇上了做水果批发的那个老头子,老头子逐步逐步帮她还清了债,给她在十亩田家园租了一个小套住,每个月给她1000块生活费。那老头子有个好家庭,春桃便做了他的小三,天南海北到处随他去采购水果。只是老头子毕竟上年纪了,有些代沟,不那么和谐,她虽然对他感激涕零,但总有些不如意。 进入大森林,春桃要阿明坐到僻静些的地方。左手边到底有五六间用竹木隔开的小包厢,暗罗罗的,阿明便带她坐了进去。屁股还没坐稳,春桃便跑出去接电话了,一接就是十几分钟,跳舞开始了,还没回进来,阿明伸着头颈,候得眼儿都直了。 春桃终于回进来了,脸儿有些红。 “春桃,是不是他来查岗了?”阿明估计是这样的。 “嗯!这次他到山东去釆购苹果、梨儿什么的,我推说身体不好没随他去,所以打电话来问我在干什么。”春桃唇边漾开了一丝不快。 “这个时间正是跳舞的时候,他会不会怀疑你在跳舞?” “他就是担心我出去跳舞,所以每天晚上八九点到家园来。” “那你刚才怎么说?” “路上有汽车喇叭声,我就说饭后在钱塘江边儿走走。” 已到第三只伦巴舞了,曲子改编自张宇的《用心良苦》,两人便上去跳。乐曲太动听,歌词太忧伤,两人好久都没有棋逢对手了,十分投入地跳。一个是骨骼清秀脸文静,一个是芙蓉如面柳似眉,鱼水相逢,琴瑟和鸣,两人忽儿白莺钻云,忽儿紫燕寻窝,忽儿蜻蜓点水,忽儿双蝶恋花,极尽舒美。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 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 在你遗忘的时候 我依然还记得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 灯光完全黑了,改编自童安格《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的优美动听的歌曲响了起来,阿明与春桃便上去跳。 春桃双手勾搂住了阿明的脖子,头儿微仰着,脸儿几乎贴近在他的脸上了,秋水般的明眸脉脉地凝视着,千言万语似乎都多余了,只在等待他的一吻。阿明搂着她的纤腰,闻着她红润的唇瓣儿间吐露出来的芝兰之香,已是春潮涌起,禁不住地要印下去。 套在春桃左手腕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放开阿明,又来刹不及跑到楼下去了。 阿明扫兴地回到小包厢,点燃一支烟抽起来,等着春桃回来。这一接又是十几分钟,舞厅已开始迪斯科了。 “春桃,怎么他又来查岗了?” “好烦!” “这次你急个套说?” “我不能说在家里,不然,他要叫我放响电视机给他听了。” “那急个套说呢?” “我说胃又不舒服了,去药房买了胃必治回家的路上。” “唉!春桃,你好可怜啊!就像笼子里的鸟,一点儿自由都没有了!” “阿明,我也没办法呀!他帮我还了那么多债务,我现在还要靠他生活,你说怎么办呢?” “我们早点回去吧,再来查岗,你就无法回答了。” “阿明,我好久不跳迪斯科了,跳好了再走,好不好?” “我知道你最喜欢跳迪斯科了,那就跳好了再走。” 阿明陪着春桃上去跳。春桃对着阿明,扭起水蛇腰,摆动西瓜臀,摇着金鸡膀,好似童子戏明月,恰如黄莺点柳枝,婀娜妩媚至极。 青皮甘蔗走了过来,他认得春桃,便聊起话来。 青皮甘蔗:“阿明,什么风又把春桃吹到你这里来了?” 阿明:“嘿嘿,东南风。” 青皮甘蔗:“春桃,阿明找不到搭子,燥搁着哩!” 春桃:“我不太有功夫跳舞。” 青皮甘蔗:“你老公管得你很紧?” 春桃:“嗯!” 青皮甘蔗:“我看你们两人做搭子最合适了,可惜!” 【注释】 1面熟不生:杭州话,熟悉而不陌生。 2轻交交:杭州话,轻声之意。 第215章 264. 冷月 忽忽西北风刮起来了,时不时还落场小雨儿,枯黄的梧桐树叶儿满街乱飞,景象又变得萧条了。 阿明几乎把阿华忘记了,这天去大森林歌舞厅刚坐下,吃了一惊,阿华进来了,隔着他两张椅子坐了下来,朝他盯看了一眼,好像蛮不高兴的样子。他朝她点了一个头后,就装着不认识的样子。 过了没多少时光,更令阿明吃惊的是,阿华的搭子也进来了,坐在吧台前的大树旁,离他俩有点儿距离,眼睛直盯着他们看。 阿明一想情况不妙,看来阿华的搭子是来盯阿华的屁股的,决定不同她跳舞,以免弄出是非来。 青皮甘蔗走过来在旁边坐了下来,轻交交问阿明道:“你原先的经理有些日子没来了,今天好像是来寻你的。” 阿明给了青皮甘蔗一支烟儿,也轻交交道:“今天她的搭子在,就是坐在大树旁的那个,两个人好像在闹别扭。” “那你今天不要去叫她跳了,省得淘气。” “我有数。” 跳舞开始了,阿明就叫了兰兰上去跳,眼睛眇看着阿华。她的搭子去叫她跳,她不同他跳,搭子讨了个没趣,便回到位子上抽起烟儿来。 其他舞客看阿华给人吃红灯,就不敢再去叫她了。她就坐在那里,眼睛直盯着阿明。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阿明看着她那副吞头势,生怕她粘上来,便与兰兰连跳三只。到了第四只连步时,他到了厕所里去,抽完了一支烟儿再回到座位上,想想快半只舞过去了,阿华总不会再来倒叫转1,没想到她立起身来,一把拉了他就上去。 阿明无奈,只得带她跳。他看着她这张喳污脸孔,好是尴尬。 “吃饱逃走,没良心!”阿华狠狠道。 阿明只朝她嘿嘿一笑,心想到底哪个没良心——你阿华把搭子晾晒在一边,没良心的是你,而不是我阿明。 阿华的搭子两只眼儿跟着他俩转。阿明也不同她说话,免得被她搭子看到了难受,只是想舞儿早点结束。 连步结束后,接下来是慢三步,阿明想去叫兰兰跳,阿华又拖住他再跳。出于礼貌,他也没办法拒绝,只得陪她跳。 阿华的眼睛直盯着阿明,用手指尖儿狠狠地戳着他的手掌心,阿明被戳痛了,实在熬不牢了。 “阿华,你戳我作啥?痛煞了!” “戳死你,没良心的坏东西!” 阿明挣脱了她的手,多说多淘气,也不同她多说。 “你哑巴子了?”阿华又狠狠捏了他一把。 “阿华,你搭子在。”阿明熬不牢了,回了她一句。 “他疯的!”阿华一张脸孔更难看了。 她的搭子疯不疯同阿明也不搭介,阿明不去问她急个套个疯,顾着跳舞。慢三一结束,他就走到青皮甘蔗那里去坐了。 青皮甘蔗似乎看出一点苗头来了,问阿明道:“那经理好像在生大气。” 阿明本想来轻轻松松跳舞的,被阿华这么一弄,心里不爽,便道:“她同她的搭子在吵架儿,想到我这里来出气。” “你又不是她啥个人,到你这里来出气,一点道理都没有。” “女人家脑子搭牢起来,比男人家还要厉害。” “不过,我看她的眼色,老是盯着你,看来是很吃对你的。” “都霉干菜了,同她我还不如同兰兰。” “是呀!这么长时间了,兰兰对你还是蛮有意思的,我看她除出胸脯小一点,其他都还不错的,你也应该考虑考虑。” “兰兰是还正派的,只是性格有点儿孤僻,我和她合不拢。” 上半场阿明没再坐回去,下半场迪斯科、恰恰舞一结束,他赶紧叫了兰兰上去跳,免得阿华来叫他。同兰兰连跳三只,跳完后,他同青皮甘蔗打了个招呼后,就直接下楼去了。在大树路上刚打开车门要上去,阿华的搭子上来了。他是个老头子,再说车上有铁制的方向锁,阿明一点也不寒他。 “喂!跟你说几句话。”老头子拿出硬壳中华牌烟儿来,抽出一支给阿明。 阿明没接他的烟儿,冷冷道:“我不认识你,说什个话?” “阿华你认识?” “原先在一个公司做过的,怎么啦?” “我和她好了快三年了,为了她我与老婆分居了。” “这关我什么事?” “那一次她和你在大森林见面后,就不理我了,我搏了她几次,她和你去外面跳过舞?” “我跳不跳舞你管得着吗?你该管的是她。” “可她现在甩了我。” “甩了你关我屁事!” “她没良心的,弄得我家庭七颠八倒,屁股掸掸就想走了。” “那你也可以弄得她家庭七颠八倒的。” “我是在弄她,不弄她这口恶气咽不下!” “那就好好地去弄吧。” “我希望你不要和她出去再跳舞。” “你刚才看到的,是她叫我的,同事,这点面子总要给她的吧。” “她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贱货,你可别上她的当!” “呵!我跟她八竿子也打不到,什么贱不贱,什么当不当,跟我半毛子2没关系!” 阿明上车走了,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腥臊气惹上身来,笑的是这老头子有趣,捧着个烂瓜当宝贝。 “从来就没冷过,因为有你在我身后,你总是轻声地说黑夜有我,你总是默默承受这样的我不敢怨尤,现在为了什么不再看我,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回到家中,阿明刚想洗洗汏汏,手机上潘越云的《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的歌曲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阿华打来的电话,考虑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接听电话。那歌曲停了又起,起了又停,反反复复多次,他觉得心烦,便关了机。 到了半夜里,他开机一看,有好几条阿华发来的短信。 ——阿明,为什么不接听电话? ——阿明,我心里烦,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阿明,你是不是还恨我说你有性病? ——阿明,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 阿明看着短信,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一个人嗤嗤嗤地笑了,笑得很开心。 “骚货!也叫你尝尝我阿明的滋味!”阿明甚觉舒畅。 心烦的是第二天中午,阿明正在盲人按摩店里按摩,阿华又打来了电话,他连续按断了三次,接着便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 ——阿明,只要你理我,我都听你的。 阿明觉得被一泡烂污要粘牢了,这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心里不免懊恼起来,便随手回了一条短信。 ——话费没有了! 那时短信0.15元一条,而通话双向收费,每分钟0.39元。过了几分钟,阿明的手机“滴答”一声响,移动公司的信息,阿华给他空中充值了300元。 阿明正惊讶间,音乐铃声响起来了,是阿华打来的。这一下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后悔给她发了那条短信。打呆鼓儿的时候,铃声第二遍响起来了,他不好意思再不接了。 “阿明,你终于接我电话了,我好高兴!” “阿华,你给我充话费作啥?我自己会充的。” “啊呀,阿明,300元算啥,你挣得少。” “我在盲人按摩,下午要跑好几个地方,要不你晚快边再打来。” “好,我六点半左右再打给你。” 阿明按断了电话,心里头翻涌起苦甜相杂的滋味来。他正燥搁着,也需要有个女人来解性,可阿华年龄毕竟太大了。尤其她与搭子没断净,很容易弄出事体来,这种女人不好去惹,惹得不好把自己都像股票那般套进去了。 “唉!这下如何是好?”阿明暗暗叫苦。 晚快边,阿明在云雀苑的小店里吃饭,阿华的电话来了。 “阿明,饭吃了没有?” “正在吃。” “吃好后,能不能陪我去大森林坐坐?” “大森林不能去,你那个搭子昨天跳完舞后找过我了。” “他这个疯子找你作啥?” “他问我是不是同你出去跳过舞,还说你没良心甩了他。” “阿明,这是个疯子,他的话你不要去听他,最近我家里就被他弄得了七颠八倒!” “他急个套弄得你家里不安耽了?” “我得了那个病后,怕老公生疑,家里闹出事来,就到澳大利亚墨尔本我女儿那里去住了一个月。在那里我询问了华人保健医生,他说阴虱病除出性传播外,个人身体不洁也有可能引起。我就在想可能是冤枉你了,因为舞厅里人杂,太脏,特别是大森林,我原先就亲眼看见后面的小包间里有女人的短裤捡出来。那些椅子很多是前面一个老板转让下来给小棕绷的,好些皮面、套布都破了,露出了破海绵什么的,舞厅里黑黜黜的看不清楚,其实脏得很,虱子完全有可能在破椅子上跳来跳去,跳到身上也不知道。阿明,你后来那痒急个套解决的?” “和你一样,把毛剃净了搽药。” “阿明,我从澳大利亚回来后,那个疯子老是打电话缠牢我出去跳舞,我都找个借口推托不出去。他很刻毒,就在我们吃饭时,或者半夜三更冷不防打进电话来。我老公怀疑了,那天抢过手机去,回打过去。那疯子什么都同我老公说了,还把我身上的这痣那痣也说得清清楚楚,气得我老公同我吵,要同我离婚。不仅如此,那疯子时常站在我楼下,有时半夜里混上楼来,朝窗户里扔沙子、石块,还有很臭的东西,吓得我们睡不好觉。我老公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明知是这疯子做的,也不去报警,就天天在家里骂我,准备搬家。现在我与他分床睡了,心里烦的时候,就想你。” “阿华,你老公那时在深圳搞女人,现在嘴巴歪了,走路跷了,搞不了女人了,而你在杭州搞男人。你到今天,男人两只手没有,一只手总有的吧,你们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只有你才那么多呢!” “我是光棍,跟你不一样。” “阿明,不说这个了,你出来吧,带我去金舞池跳吧。” “不去!” “为啥?是不是还在恨我错怪你?” “有点。再说你那搭子太会盯屁股,做事没理性,我担心出事。” “那不去跳舞,找个地方去坐坐吧。” “我不能接你,我的车大绿的,很好认,他看见过,一认就认出来了。” “那我打的出来,去哪里等?” “那你就打的到鼓楼下等吧。” 阿明很不情愿地接上阿华,一哄油门翻上万松岭,在路边稍停,确信后头没有可疑车辆跟踪,便一阵风开到了玉皇山脚下,调好头。那里太安静了,不用说人,就是鬼影儿也没有,只有冷冷的月光透过古枫老樟斑斑驳驳地洒落在碎石乱草上。时间并不晚,然山峦已是沉睡了,唯有小山沟的水儿在潺潺而响,还有风儿吹动着林木的瑟瑟声。 “阿明,今天你能出来带我兜风我真的好高兴!”阿华似乎忘记了阿明之前给她带来的不快,两只眼儿又放出光来。 阿明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她并不是很兴奋,拿出300元还给她,道:“阿华,我不想用你的钱。” “阿明,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阿华硬是把钱塞进了阿明的口袋里。 “我有性病,你不怕我再传染给你?”阿明吓她。 “阿明,那次可能是不卫生造成的,我怕再传染,就不来找你了。” “真的不怕?” “不怕。我现在所怕的,一是老公同我离婚,二是那疯子缠着我。” “你这样能干的人,也会瞎了眼找了个疯子。” “那时看不出他会这样死乞白赖。” “那也要怪你自家见异思迁。” “你比他年轻,舞又跳得好,人往高处走嘛。” “都几岁的人了,还往高处走。” “我还很强么,我老公歪着嘴儿,淌着口水,我不想同他做么!” “那同搭子总可以做的吧。” “他都五十八了,那有你四十多岁好。” “我说你呀,就是骚!” “我就是想骚你嘛!” “把性病传给你!” “传就传吧!” “我看你呀,你。。。。。。唉!” “我还没老!” 【注释】 1倒叫转:杭州话,杭州舞厅几乎是男人邀请女人跳舞的,女人邀请男人跳就叫“倒叫转”。 2半毛子:杭州话,半点儿之意。 第216章 265. 赐爱 夜色越来越深沉了,玉皇山如墨似漆,在星穹下静静而卧,透过大樟树的缝隙,可以看到山顶上道观里的幽幽灯光。山风比先前更大了些,吹得斑驳的月光影儿在坡道里闪闪跳跳。前面不远处有几口方方的鱼塘和几间仿古的竹篱茅舍,清辉洒抹其上,甚是恬谧。 阿华看着嫩草儿,已是情火焚身,几次要阿明坐到后座去亲热,阿明想着那瘙痒之事,仿佛一片阴云遮住了阳光,就是兴奋不起来。 她见他不为所动,似乎按捺不住了,撩起长呢裙,爬到了后座上去,然后亲着阿明的脖颈,硬是把他拖到了后面。 “阿明,抱我!” 阿华的脸儿已是一片晕红了,痴迷迷看着阿明,两瓣樱鲜的唇儿启了开来,吐露着芝兰的清香,几乎贴在阿明的唇边了。当阿明搅缠她的香尖时,她的手儿便极其不安分地摸捏起他来。 娘要争气,儿要刹屁1。阿明对那阴影挥之不去,总是兴奋不起来,即便兴奋了也只有六七分,像个没吃饱饭而无精打采的汉子。尽管阿华很努力,俱是铩羽而归。 “阿华,改日吧。”阿明情火萎靡,热血难以沸腾。 “阿明,我好想!”阿华欲罢不能。 “这样子,你杀了我也没用。” “你最近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还是工作太累了?” “我没女人,可能是太累了。” 这是阿明在女人面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现象,他虽然十分沮丧,但总觉得并不是生理出了问题,而是之前强烈的瘙痒的感觉冲淡了他的热情,浇灭了他的欲火。他重新回到了前座去,阿华似是很失落地也爬回了前座。 “阿华,我们回去吧。”阿明也没劲与她再在一起。 “阿明,你是不是对我没兴趣了?”阿华甚是忧郁。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激动不起来,也许未老先衰了吧。” “我会给你买些鹿茸、牛鞭之类的补肾壮阳的滋养品来,吃下去可能恢复快些。” “不用,不用,我还没到了七老八十。” “我要你嘛!” “我满足不了你,你找其他男人去吧。” “我就是要你!” “可我这副样子,怎么让你快乐呢?” “没关系,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满足了。” 送阿华到了鼓楼,阿华便自家打的回去。阿明洗好后到了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想与阿华的事,渐渐地血往上涌,那东东便昂然天穹了。他甚觉奇怪,这表明并不是生理出了问题,而是那片阴云在作祟。 “唉!踫到瘟В,就没劲了!”阿明也觉得好笑。 公司后勤部门包括办公室、财务部、驾驶班十余人搞活动,礼拜五出发,礼拜天回来,去椒江、临海玩。阿明高兴之极,这下他有机会去台州见他的情人秀云了。上一次秀云回杭来找他,他由于阴虱病而未与她相欢,甚觉可惜。有些时日没踫到她了,她要比阿华干净百倍千倍,一想到她,他就抑不住激动了,于是马上给她发短信。 ——秀云,想我吗? ——阿明,我好想你! ——这个礼拜五我们后勤部门要来你台州搞活动,你知道吗? ——办公室江主任已打电话来过了,我已经把你们的食宿全安排好了。 ——那我们到时见。 ——阿明,我想你快想疯了!我会安排好的! 阿明想到秀云就来劲,她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一片洁洁白的云儿在蔚蓝蓝的天空里悠悠地飘,没有一丝杂色。而这片云儿是他千难万难培养起来的,特别地叫他心醉神迷。 冬日的太阳不那么芒烈烈2的,柔交交3地洒照在千岭万壑上。 中午吃好饭从杭州出发,到达台州分公司所在地临海是四点光景,秀云早已在临海宾馆门口等候他们了。大家安顿好后,吃夜饭还早,阿明与几个人一起去登临海古长城。 那长城建于晋代,成于唐朝,依山傍水,蜿蜒不断,极其雄峻,乃抗倭胜迹,尤以明朝名将戚继光抗击倭寇九战九捷而闻名天下。攀上百步峻,登临望天台,眺望远方,云海苍茫,江水曲折;近瞰脚下,山岭起伏,郁郁苍苍。每隔百米多的烽火台犹如龙头虎尾,一望无边;城里屋舍参差,街衢纵横。 夜饭秀云请大家在灵江城墙边儿的紫阳街上吃,除出鲳鱼、鳓鱼、马鲛、对虾等海鲜外,还有当地的美食如糟羹、垒圆、豆面碎、羊脚蹄等,尤以海鲜炒粉条最为鲜美。一出酒楼,只见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红灯笼挂满了古街,灯光照在一溜儿青石板上,泛着红罗罗的辉光。家家户户绣窗雕门,坊墙拱门绘花描龙,一派古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明与秀云不见面的日子太长了,只想着去见她,可晚上他被同事拖去打牌了,无法溜出去赴秀云的约,不免有些失落。 打牌一直打到后半夜,第二天上午他们去东湖公园游玩。绿水环绕的洲渚之上,树木茂密,亭阁错落,风景不错。 “阿明,上次我回杭来,不巧你有事,我好空虚。”在一处弯道里,秀云放慢了脚步,同故意落在后头的阿明道。 “我也觉得错过了那次机会很可惜。”阿明有难言之隐,只能搪塞。 “本想同你好好吃顿饭、跳场舞的。” “秀云,机会总是有的。你现在同你老公的关系怎么样?” “阿明,他的事我也不去管他了。有一次,我不通知他,突然之间回去,发现淋浴间移门的缝里有一根女人的头发,微微染过色的,不是我的头发,他居然带女人回家来了。” “猫不在,老鼠当然要做窠了。你也不要太生气,气出毛病来自己吃苦。” “管也管他不好了,我现在已想通了。” “做人都是空的,是要想通点。” “你很想通了吧,舞场里乱找女人。” “嘿嘿,没有,没有。” 吃完中饭便去椒江,大酒店安顿好后,三点不到,大家各自休息。阿明与另一个驾驶员住在303室。 ——阿明,我在606。 阿明收到了秀云的短信,激动无比,见那驾驶员在看电视,便溜了出去,直奔606。 “秀云,想死你了!”阿明一进门就夹抱着秀云亲起来。 “阿明,我也好想你!”秀云同样激动。 “秀云,你胆子好大,在同一个宾馆里开房。” “我把你们都安排在三楼,不会有事的,这样我们方便。” 所有的言语都被欢快冲没了,那种发自于肺腑的喜爱仿佛蕴蓄了千年的火山,突然间喷发出来,冲起了百丈高的火焰,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湛蓝蓝的天穹;岩浆持续不断忽儿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忽儿在深谷涧壑地缓缓地流淌。风儿的呼呼更是催烈着这火山,把它的热度沸到了最高点。当夕阳一抹时,晩霞映红了人们的脸庞,大地上的一切又变得那么安宁,那么瑰丽。 秀云从摄人魂魄的景象中回过神来,依偎在阿明的怀中,抚摸着他的胸膛:“阿明,离开你的最初,我心里好空荡,每晚都在想你,今天是老天爷赐爱给我们的。” 阿明一解憋闷了近半个月的心理障碍,舒畅无比,也抚摸着她的玉肩道:“秀云,有你,我什么都觉得快乐,你给了我力量和信心,一离开你,我就会失魂落魄的,好像整个人就提不起劲来了。” “舞厅里没找新的女人?” “踫不到我所喜爱的人。” “你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 “要求是有,但并不高。年底快到了,你这儿保费完成得怎样?” “比去年大概能超个百分之二十吧。阿明,时间差不多了,等一下我安排你们到海边的大排档吃海鲜去,今天夜里如果不打牌,就发短信给我。” “说好还要继续打的。” “那就算了,反正过年我要回杭州,到时再联系,我想和你好好地去跳场舞。” 有着红红绿绿帆布蓬儿的大排档一排枪在海边,由于是冬季了,吃的人不是很多。阿明他们围着桌儿坐了下来。这晚的云儿不是很多,月亮大半圆的,悬在银辉熠熠的大海上,海风吹动着海浪,海浪拍击着堤岸发出哗哗之声。海边有不少快艇和渔船,亮着盏盏灯儿,在浪里摇晃着。 秀云之前特地关照过老板了,所以上的海鲜鱼类贝类蟹类不是活的,就是很新鲜,大家喝酒的喝酒,喝饮料的喝饮料,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饭后秀云陪着江主任、财务经理等人唱歌去了,台州的驾驶员叫阿明几个驾驶员去椒江新区的商海城玩玩,他请客。阿明不喜欢玩鸡婆,其他四个一定要拖了他去,他无奈,只得随了他们去。 那商海城很大,奶黄色的外壁,带点欧式风格的建筑。在二楼一处宽大的足浴店里,一道玻璃窗里面的沙发上坐着十来个袒胸露臂的小姐,都是花枝招展的。其他驾驶员先后挑中了美女,美女一个个带他们走圆廊到对面的宾馆里去了。 “阿明,你怎么不挑一个玩玩,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台州的驾驶员道。 “我从不玩鸡婆,觉得腻心。”阿明实话实说。 “啊呀,用套,没关系的,不会得病的。” “真的不想玩。” “驾驶员难得一起出来玩,现在不是风头上,保没事,你别扫兴噢!” “我到商场里去逛逛。” “那这样的,你给我省一百五十块,那八十块就去做一个小时的推拿吧。” “那也好。你这一请客,千把块去了,钱我自己出。” “你不要同我客气了,这个地主之谊我一定要尽。不然,我到杭州怎么来见你?” 阿明舒舒服服推拿完后,驾驶员都坐在下面的花坛里等他了。 “阿明,怎么不去玩呀?” “我们有老婆的都不怕,你一个单身,怕什么?” “好嫩、好爽呀!” “。。。。。。” 驾驶员七嘴八舌都说阿明有福不去享,阿明只是朝他们笑笑。 回来的路上,不少人没去过天台国清寺,就顺便去转一转。到杭州,天已黑了,阿明就心急拉污地赶到大森林去跳舞。 青皮甘蔗见阿明从台州耍子儿回来了,便走过来坐下道:“阿明,前天晩上我想给你打电话的,手机快没电了,再说长话费、漫游费的,所以就不给你打了。” 阿明看青皮甘蔗神色,好像惊头怪脑的样子,便问道:“啥个事体?” “这样的,前天晩上,那个叫‘阿华’的来跳舞,她那个搭子也来了,不坐在一起。第一只舞儿搭子没叫她,第二只并四步他去叫她跳,她不肯跳。那人拉着她起来,她不肯起来。只听得‘啪’、‘啪’两声响,搭子给她吃了两个巴掌,然后拖到门口一顿拳打脚踢。她牙齿血都被拷出了,然后就走了。那个搭子似乎还不肯息,追下了楼去。” “有这种事体的呀!” “阿明,你与这个阿华有没有搭介过?” “没搭介过。” “那男人拷她时,骂她在外头钓男龟三,轧姘头,我只看到她同你跳舞过,也好像很吃对你,会不会是因为你引起的?” “这应该不会吧,或许她在其它地方跳,搭上了什么男人,被她搭子发现了。” “唉!我看阿华被拷得介厉害,也蛮罪过相的。” “舞厅里就是乱七八糟的,搭子十有七八要闹架儿的,还是一个人安安耽耽好。” 阿明不是诚心要瞒青皮甘蔗,只恐他嘴快透露给了莉莉,要是传开去,那影响实在是太差了,以后也不要再在大森林跳了。 这一晚,阿明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对阿华的感情太复杂了,忽儿觉得她深情得叫人可怜,忽儿觉得她无情得叫人痛恨。不过,令他感到高兴的是,至少有段时间她不会来大森林粘牢他了,而且也有人替他在出气——这口恶气不出透出净,他心中不舒服。 【注释】 1娘要争气,儿要刹屁:杭州俗语,大人想要争口气,孩子偏偏不争气之意。 2芒烈烈:杭州话,光芒强烈之意。 3柔交交:杭州话,有些柔和之意。 第217章 266. 烟花 虽然阿华没再来大森林歌舞厅跳舞,但时不时发条短信来问声好。阿明估计她被她搭子拷得了脸孔膨肿没脸出来见他,也不去问她,更不约她出来,只是礼貌地回复一条。 一场大雪过后,便是春节了。阿明孤寂了好些日子,幸亏秀云回杭来陪了他两次,又是吃饭,又是跳舞,还开房恩爱。 上班没多久,阿明调开11座的金杯面包车了。这一调,事体就多了,虽然不跑理赔了,但开会接送,接待来客,装运东西,没个停落。尤其心烦的是,业务员一坐上来就是五六个,最多的时候竟有九个,跑一个方向还好,跑不同的方向就头痛了。第一个、第二个业务员在不同的地方放下后,最后一个业务员还没到目的地,第一个、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业务员电话就不停地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接他们回公司去,把阿明弄得了焦头烂额,真的比出租车还要出租车。与业务员大吵一场后,他向车队长和小珏提出,东西南北中,一个方向集中一天跑,这样顺路可以节约时间,也能减轻些辛苦。 ——阿明,你是不是在大森林跳舞? 这天晚上八点多了,阿明正在大森林歌舞厅跳舞,收到了阿华的短信。他想了一想,觉得不回复不太礼貌,同时也想知道她与搭子究竟怎样了,于是便肯定地回复了一条。 电话铃声马上响了起来,是阿华打来的,他急忙跑到楼下去接。 “阿华,你好!春节又到哪个国家去游玩了?” “没出去游玩。” “那你春节也不出来坐坐?” “那个疯子缠着我,不方便。” “你还没同他断净?” “断不掉呀!” “你上次不是说要搬家吗?” “打算天再热些起来就装修。阿明,我心里很烦,你能不能出来陪我说说话?” “你那个搭子太可怕,要不明天晩上再说。” “那也好。我们出去吃饭吧,吃好后再找个偏僻的地方去跳场舞。” “好吧,明天下午五点左右再联系。” 春风杨柳万千条。 春天里的钱塘江水儿,由于没有潮汐,最是清澈,碧绿绿的曲弯到暮色苍茫的田野和群山里去了,轻浪微微地拍打着岸滩上的离离青草,青草仿佛是无数青涩的少女袅摆着纤腰儿,与绿浪相亲昵。和煦的春风吹到玉皇山麓,吹开了一树玉兰,吹绿了满枝柳芽,吹皱了一池清水。春鸟在松竹林里、垂柳枝头千啭百啁,闹蹦着片片绿叶儿坠落于汩汩的山涧水中,随波飘向茶丛的那一边。 夕阳消尽了,晚霞只残留一丝,灯火渐渐闪烁起来,钱塘江边儿的之江渔村饭店门口的灯笼照得竹棂茅窗光光亮亮的,窗明几净的小包厢里窗子半开,带着竹叶气息的山风吹进来,叫人神清气爽。 阿明与阿华就相约在这里吃饭。 千岛湖鱼头墨墨黑,大大的,还有各种杭帮菜,琳琅满桌。阿华也许被她搭子困扰,脸儿显得清痩了些,眼神也含着些烦郁,但天生丽质,加上穿戴得体,显得有点俏丽样。 “阿明,做人好烦!”阿华叹起苦经来。 “人无欲,心无忧;人有欲,忧烦生。阿华,这是你自寻来的烦恼。”阿明有点幸灾乐祸。 “真的没想到他做人会这样不要脸。” “听说那天你被他打了,打得了血出拉污。” “他叫我跳舞我不跳。” “跳只舞又没关系的,毕竟你与他好了那么多年。” “不跳就是不跳,他再是个打我,我也不跳!” “还好还好,半面乌焦。要是你老公非要同你离婚,那你真当叫犯不着了。” “我搬家后,把手机号码也换了,这样他就找不到我了,你说是不是?” “凭你的能干,我想你总能搞定的。” “阿明,你现在调开面包车了,那是更方便了。” “我说你阿华呀,好想不想,一想就想那事儿,真是前生前世一个骚胚投胎来的!” “阿明,饭吃好后,你带我去哪儿跳舞?” “我想还是偏远一点的地方好,就到近江歌舞厅去吧。” 两人喝得差不多了,阿明便带上阿华直奔近江村。那舞厅在秋涛南路上,离钱塘江不远,几乎是外地人跳跳的,音乐根本不能同大森林好听的舞曲相比。他俩找个雅避一点的位子坐了下来。阿华或许好久没跳舞了,听到舞曲后,就兴奋的样子。 阿明虽然厌憎她跳得差,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带她跳,连着跳了三只,汗水儿就淌出来了。 。。。。。。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偶尔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 像个大人般的恋爱 有时心情糟 请你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了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过得比我好 。。。。。。 黑舞儿是一曲改编自钟镇涛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阿明的心头又飘浮起那天铩羽而归的阴云起来了,坐着点燃烟儿不想上去跳,阿华却一把拉起他上去。他无奈,只得踏乌了香烟,随她进了舞池。那外地的小年轻跳黑舞不文明,乱哄哄的,夹着抱着扭着亲着一点儿也不作忌,于是阿明也放松起来。 阿华或许燥搁久了,见着心爱的阿明两眼喷出炽烈烈的情火来,软靠在他的身上似要醉翻了过去。阿明抚摸着她的秀发,闻着她唇瓣儿间吐露出来的幽香,也渐渐兴奋起来。 “阿明,你好了?”阿华睁大眼睛,谛视着阿明。 “我本身就没病,那一天不知道怎么的。”阿明紧紧地抱着她,亲起了她。 阿明忽然间觉得阿华有点可爱了,尤其是她的眼神,透露着对他无比的喜爱。也许她老公歪嘴,也许她搭子太疯,她长久不能得到雨露的滋润,对阿明倾注了全部的情感,这种温情令阿明特别激动,他也因此而特别兴奋。 跳完舞后,阿明应阿华的要求,开车从钱塘江边儿走。月牙儿静美地挂在春江上,江风吹在脸儿瀴交交2的甚舒畅。 “阿明,夜色好美,好静,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吧。”阿华一只手在阿明的右手上抚摸着,脸儿像桃花一般地绽放着,嗲兮兮道。 “你又来了!”阿明一丝阴影又袭了上来。 “我喜欢你嘛!” “要下雨了,我看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下雨好,我就喜欢听雨声睡觉,有情趣,同你在一起,就更好。” “唉!阿华,你都几岁的人了,还情趣情调的,肉麻兮兮的。” “我就喜欢这样嘛!” 江边儿随处都很僻静,树木茂密处一钻进,便自成一爿天地了。那面包车比小车儿宽敞多了,也不用爬,一跨就过去了,阿华先到了后面,便拉着阿明过去。阿明拗她不过,也只得过去。那座椅可以升起升倒,坐着十分舒服。 两人搂抱着,相摸着,脸儿都滚烫血红起来,当唇瓣儿搅缠在一起,便情不自禁了。 先是起风了,吹得元宝树、夹竹桃等树木悉里索落响,雨儿紧接着下来了,如丝如线的,点点滴滴飘落在贴着深色车膜的窗玻璃上,仿佛是俏皮的小孩子睁着眼儿在朝里面窥视。钱塘江水儿渐渐起了波涛,雾茫茫的看不到江南的星星火火。那浪涛翻滚着白色的泡沫儿,忽儿激情地拍打着堤岸,忽儿舒缓地亲吻着蓬勃的江草。整个江边呈现出如诗如画的朦胧美,令人迷醉。 “阿明,你没事了,我真高兴!”阿华已是醉玉颓山般地倒在阿明怀里。 “阿华,以后不要再提起那事了。”阿明柔摸着她的香发。 “不提了,不提了。阿明,你至今不肯告诉你具体住在哪里,我不知道把补品送到哪儿?” “我又不是老头子,这种背事滴答的事你不要做!” “阿明,我不能经常出来陪你,以免那疯子发觉,你放心去大森林跳好了,只要你心里有个我就可以了。等一下你就送我到庆春门,我自己打的回去。” 阿明送她下车后,看着她上了出租车,心里便翻搅起杂味来。阿华确实很喜欢他,但他俩由于年龄的差别,还有曾经的不快,像两把无形的锁,锁住了他对她的爱恋。因此他只把她当成一时的异性朋友而已。 烟花三月下扬州。 一个令阿明兴奋的好消息传来,秀云带了台州地区的八九个大客户到了杭州,参观完省分公司后,到扬州春游,并去扬中吃河豚,要用他的车儿。这其实是秀云假借名头有意为之的,目的就是与阿明偷会。 春天总是令人春情荡漾。 江苏扬州阿明曾做到过一个梦,那还是在钱江夜读时,他与同窗学友玉女乘舟遇翁,梦散钱塘,如今亲去游玩,且有秀云相伴,那真当是有缘千里相会呀! 扬州瘦西湖虽然没有杭州西湖的碧波万顷,却小巧玲珑别具韵味。走在花团锦簇的小径里,远眺飘云下的五亭桥,近觑流水中的锦镜阁,耳听莺声燕语,鼻闻缕缕清香,春风吹在脸上,心情倍觉畅朗。 晚宿于温泉度假村,那里面花红柳绿,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鸟语花香,环境甚是优美。 当月色西移、万籁无声时,秀云已是进入了阿明独住的标准间——这是秀云精心安排好的,窗子临着小湖泊,湖泊那头有座小拱桥,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桥边的杨柳梢头。 “阿明,这房间安排得还可以吧。”秀云的脸儿因陪客户喝了酒而红晕一片。 “不错,不错,我所住过的这间最好了,你真是个懂情调的人。”阿明赞不绝口。 “是你教我会来的。不然,我就不到杭州来逗留一下了。” “你是事先确定用我的车才决定的吧。” “那当然,来之前,我就同江主任联系好的。” “唉!有权就是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风雨合在一起才美妙呢!” 干柴遇着烈火,无风也自燃;雨儿借着风势,更是飘荡不羁。流水在窗外潺潺作响,仿佛叙述不完一个千年的梦;夜莺在竹林里脆唱,似在赞美永恒的春风化雨。窗外的月儿恬静地凝听着风儿吹过湖柳的柔美之声,而湖柳随风摆动着,迷人地袅娜着秀枝。鱼儿忽儿跃出水面,涟波叠叠的一直扩展到桥洞的阴处。晨曦一瞬间从东边的天际喷薄而出,湖面的氤氲随之而飘散得无影踪了。 “阿明,天亮了,我该走了。”秀云起了床,穿戴起来。 “宝贝,这一夜我会终身难忘的。”阿明从后搂抱着她。 “是呀,这湖光月色太美了,我也不会忘记。” “还有你的美,你的温情,我感到比这湖光月色更令我留恋。” “阿明,你累了,今天还要开车到扬中,然后到无锡,再睡一会儿。” 送秀云出了门,阿明依旧兴奋得不想睡,他站在窗边许久。这时曙光已照亮了湖面,清风夹着花香吹了进来,令人沉醉。 从省道一直往东开,穿过无数村庄和山野,滚滚长江映入了眼帘,那江面比钱塘江更宽阔些,江浪也要更大些。金波熠熠的江面上,百舸争流,群鸟翱翔。当车子摆渡过江时,船至中流,伫立眺望,长江一碧无际,江流滔滔,景色无比壮观。 “阿明,在想什么呢?”秀云站到了阿明的旁边。 “唉!秀云,做人,我到今天独身一人不说,你虽有个家,却不完美,你我都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啊!”辽阔江天,阿明有所感叹。 “自和你好上后,我就不觉得孤单了。” “可是我们的心灵迟早要孤单的。” “那也像江水东去,没办法的。” “能抓住眼下,以后我们老了,也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所以我想方设法与你在一起嘛!” 食得一口河豚肉,从此不闻天下鱼。 河豚肉质细嫩,鲜美无比,俗话有“拼死吃河豚”之说,与鲥鱼、刀鱼并称“长江三鲜”。大家在河豚馆里按老板所说,卷吞鱼肉而下,甚是嫩滑爽口,吃得了啧啧称奇。 “阿明,你昨夜太累了,吃了河豚,好补补身子。”出店门时,秀云幽罗罗对阿明道。 “我补好了身子,是不是住宿无锡时再大干一番?”阿明顺水推舟。 “去!还想?” “当然!” 【注释】 1还好还好,半面乌焦:杭州俗语,只是烧焦了一半,非全部、彻底之意。 2瀴交交:杭州话,有些冰凉之意。 第218章 267. 飞云 天气从暖和变得有点闷热起来,快进入黄梅季节了。 阿华忙于搞装修去了,很少出来找阿明,阿明一个人游游荡荡的,十分悠闲自在。 这天是个周末的晚上,他同往常一样去大森林跳舞,没想到春桃也来跳舞了。之前她曾约过他一次,那时他正在治疗阴虱病,所以没见面,之后就没再联系了。 春桃进了舞厅后,找寻了一下,看到阿明后,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阿明甚是惊讶,道:“春桃,你今天急个套走得出来跳舞?” 春桃朝阿明甜甜一笑:“他丈人老头儿没了,去办丧事了,我就溜出来了。” “那你不好来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好来接你。” “我同他在外头吃饭时,他接到的电话,就马上赶去了,我说我自家回去,一转就转到这里来了。” “那你有好几天可以自由了。” “是的。” 正聊着,青皮甘蔗进来看到了,就走了过来。 青皮甘蔗:“吔!春桃,什个风把你吹来了?” 春桃:“今天我来看看阿明。” 青皮甘蔗:“阿明想着你呢,有时在我们面前提起你。你好像不太有功夫跳舞?” 春桃:“是的,我那个管得我太紧。” 青皮甘蔗:“那今天好好交同阿明跳跳。” 序曲一结束,慢三步就开始了,阿明与春桃上去跳。两人半年多没见面了,自然亲热得很,两只手儿你捏我,我捏你,捏得紧紧的,暗送着情意。 “阿明,来的路上,我在想你是不是找好了搭子哩。” “我没搭子。” “舞厅里那么多美女,你为啥不找一个?” “没有合适的。” “你肯定是要求太高了。不然,早就应该找好了。” “如果傍到像你一样漂亮、舞又跳得好的女人,或许我是找好了。” “阿明,有没有想我呀?我好想你!” “春桃,我想你也没用,你想我又溜不出来,都没有用啊!” 亲爱的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亲爱的你张张嘴 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亲爱的你跟我飞 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 亲爱的来跳个舞 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 飞跃这红尘永相随 追逐你一生 爱恋我千回 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 。。。。。。 并四步是一曲改编自当年最流行的庞龙的《两只蝴蝶》,节奏欢快,歌词优美,最适合跳拉手舞。两人一个枯枝迎春风,一个久旱逢甘雨,尽情而跳,忽儿大鹏绕青峰,忽儿鹞子翻娇身,忽儿青龙跃江波,忽儿黄莺鸣翠柳,好似紫燕双穿林,恰如鸳鸯同戏水。 接下来的伦巴乐曲同样优美,是一曲改编自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两人跳得甚是欢畅。 到了黑舞儿,灯光一熄灭,两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春桃也许憋闷得太久太久了,满心的委屈和柔情无处倾吐,温情十分地偎在了阿明的怀里,仰起了头,鲜润的唇瓣儿里吐露着惠兰之香,胸脯一起一伏有点急促。阿明也是久已焦渴,柔体和幽香撩拨着他的情弦,令他痴痴迷迷的不能自己。 “。。。。。。期待你的出现,天色已黄昏,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善变的眼神紧闭的双唇,何必再去苦苦强求,苦苦追问。” 当唇瓣儿相合时,两人已沉浸在改编自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的凄美中。 “阿明,没想到我们两人活到今天,都这么孤独。”春桃似有感伤。 “春桃,有些事怎么说呢,命中注定的吧。”阿明颇有同感。 “我们以后老了,孩子也可能依靠不着,不晓得日子会怎么样?” “你交养老保险吗?” “都是老王在帮我交。” “他待你真好。” “可有些方面不好。” “什个不好?” “做那事他全靠吃药,近来吃了药,心脏好像承受不了,我也替他难受。” “唉!老了,不中用了。” “所以,我心里总是有点憋闷。” “长了人中,短了鼻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呀!” 疯狂的迪斯科开始后,春桃似乎要把蓄闷已久的郁忧都发泄出来,扭跳得甚是激情。阿明看着她像个男孩子似的模样,那腰儿忽如杨柳袅风,那臂儿忽如金鸡抖膀,整个人儿千姿百态中显露着娇媚,越看越欢喜了。 青皮甘蔗:“阿明,春桃难得自由,明天你不加班,我们叫上定富,找个地方喝茶去如何?” 阿明:“好呀!我们与定富也好久没一起出去过了。春桃,你怎么样?” 春桃:“可以,我住的十亩田,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玉皇山,特别是黄昏时,晚霞满天飞,好看极了,可我还没去过山上,上面如果有茶室,就到那里去。” 青皮甘蔗:“那上面有茶室,这个天气在山上吹吹风正好。我们下午一点钟出发,夜饭早点儿到山脚边儿的农家吃,吃好后再去大森林跳舞。” 阿明:“那好,等一下我同定富说好,我们再短信联系。” 跳完舞儿,阿明送春桃回家。两人一路谈着天,有说不完的人生甜酸苦辣。到了钱塘江边儿,他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住了车。 两人坐到了后头。春桃依偎在阿明的怀里,那张脸儿比桃花还要迷人,一双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 “阿明,那时你在横河副食品商店做时又瘦又黑,现在不胖不瘦,脸也白了不少,比那时神气多了,真的很叫我心动。”春桃眯眯地看着阿明。 阿明抚摸着她的桃花脸儿,想着她跳迪斯科的美姿儿,早已怦然心跳:“春桃,那本我送给杨梅的日记本你还保存着吗?” “当然保存着,除非到了那时不行了,我才会把它烧掉。” “春桃,我们活着虽然并不那么如意,甚至有时很痛苦,但比杨梅幸运多了。” “姐姐就是忘不了你,所以渐渐得上抑郁症的。”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啊!” “你会偷女人的心,小时候在西湖里游泳,就想偷我们姐妹俩的心。” “嘿嘿,那是小孩,根本不懂,只是玩玩而已。不过,你现在这样子,比小时候更加叫我想偷。” “你真的嘴甜!阿明,明天定富带他搭子去,青皮甘蔗带两姐妹去,我看两姐妹都被青皮甘蔗搞定了。” “兰兰对我有意思的,相处时光不短了,见我没动静,可能就喜欢上青皮甘蔗了。” “那青皮甘蔗一拖二,做人不要太爽了。” “唉!现在的世道,人人都在追求享受,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看兰兰还是不错的,你不要她,看来你要求还是很高的。” “那当然,一定要喜欢,才有激情。” “那我有老王,你会不会厌憎我?” “不会。” “为啥?” “因为你漂亮迷人,因为你舞儿跳得好,还有跟你在一起,有续杨梅之梦的感觉。” “那时为啥不动我?” “那时你我都有个家,想法不同。” “现在无牵挂了,是不是?” “嗯!” 云儿层层叠叠的在夜穹里飘浮着,时不时遮住皎白的月儿。江面上蒸腾着雾气,渺渺茫茫的看不清对岸的夜景。风儿吹动着岸边的树木,时急时缓的沙沙声响仿佛是情人在窃窃私语。花香丝丝缕缕吹进稍开着的车窗里来,与空凋的冷风掺合在一起,令人神清气爽。他俩已完全融合在这夜色里了,一段美好的续缘就像那钱塘江水儿滚滚东流,不可阻挡。 孤寂的女人有心爱的男人春风送暖,便会焕发青春;青山有绿水的相伴,才更显得灵秀。 玉皇山一山横峙,凌空突兀,左有烟波浩渺的钱塘江,右有波平似镜的西子湖,风云格外迷人。 盘山公路已是造好了,阿明、定富将车儿停在半山腰的停车场,然后大家拾级而上。 定富依然带着阿牛的老婆,而青皮甘蔗则带着兰兰、莉莉两姐妹——他无须在阿明他们面前再遮遮掩掩了。 大家说说笑笑,到了一山洞前,石壁上刻有“紫气东来”,是为紫来洞。一进洞中,丝丝冷气袭身,而洞中有洞,幽深凉爽。洞的东北角有大缸七口,按北斗七星状放置,缸上镌刻着八卦图。山顶福星观天一池前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有不少烧香老太婆在忙碌。 坐在窗明几净的茶室里,碧蓝蓝的天上飘着无数白雪雪的云朵,钱塘江帆影点点,迤逦无际;西子湖三岛碧缀,葱葱茏茏。山风习习地吹动着茂林修竹,夹带着山林的气息迎面而来;婉转啼鸣的鸟声从幽谷深壑里传出来,更添了几分山中的幽寂。 大家边喝茶边赏景,嗑着瓜子聊海天。 定富:“青皮甘蔗,你现在福气最好了,左阿姐,右阿妹,做人不要太幸福噢!” 青皮甘蔗:“呵呵,风水轮流转,把损失补回来而已。” 定富:“阿明,春桃小时候是你隔壁邻舍,常常搞搞儿的,小要搞,大也要搞哦!” 阿明:“她那个管得她太牢,走出来太难了,跳舞的机会都没有。” 青皮甘蔗:“我始终认为你同春桃郎才女貌,舞儿相合,做搭子最好了。” 阿明:“唉!天不遂人愿啊!要是她那个像阿牛介想得通,我绝对与春桃做搭子了。” 阿牛婆:“我老公先花,而且当着我的面,不然我同定富也不会做搭子的。” 莉莉:“那你老公不来管你?” 阿牛婆:“他自己都忙不过来哩!现在在前进歌舞厅里又想去搭一个更小的。” 青皮甘蔗:“男人都这样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定富:“所以你兰兰也一起吃了。” 青皮甘蔗:“呵呵,阿明不吃,兰兰被另外人去吃,还不如我来吃。兰兰,你说是不是?” 兰兰:“你呀,脸皮越来越厚了!” 青皮甘蔗:“舞厅里这只染缸,叫人脸皮不厚也要厚了!春桃,阿明有没有来厚过你呀?” 春桃:“我们半年也只见了几次面,还没培养好。” 青皮甘蔗:“我看阿明看你的眼神,眯笃笃、甜滋滋的,好欢喜你噢!” 春桃:“他小时候对女伢儿就是花佬佬1的,不是个好东西。” 定富:“男人越花,女人越爱。春桃,我看你肯定爱上阿明了。” 说说笑笑,很快就到四点了,于是大家早罗罗下山来,找了家洁净的农家,点了不少农家菜,叫了啤酒饮料吃喝起来。吃得差不多,正好去跳舞。 舞儿跳好后,阿明没送春桃回十亩田家园,而是油门一哄,冲向了云雀苑的坡儿,带回了自己的家中——这是他俩在跳黑舞儿时悄悄地咬着耳朵说好的。 “阿明,你有车有房子,方便得很,是不是常带女人回来呀?”春桃洗汏着问。 “哪有?你是第一个,不骗你!”阿明边收拾床铺边回答。 “兰兰我看很不错的,你为啥不要?” “我觉得两人性格上搁搁开2的,合不拢。” “阿明,我洗好了,你来抱我进去。” “哦?哦!好!好!” 阿明洗汏完后,露水鸳鸯一起看着电视,都春潮汹涌了。这一夜,仿佛是黄昏时分玉皇山上的霞云,在越来越大的晚风吹动下,从东南方钱塘江上一朵朵、一片片飘过来,变幻着多姿多彩的形态,忽儿白马奔川,忽儿仙童戏鹤,忽儿金牛倒卧,忽儿丹凤朝阳,描不尽的风情,述不完的妙颜。霞云飞过山峰,飞过坡岗,往西北方西子湖而去,西子湖虽未有江波滔滔,却碧涟微漾,别有一番醉人的景色。 “阿明,我离不开你了,真的离不开了!”春桃娇喘连连。 “不行!老王扑心扑肝待你那么好,你不能这样无情!”阿明柔抚着她的玉肩。 “可他太老了,我跳不来舞,得不到快乐啊!” “他毕竟养着你,你不能忘恩负义,再说我也没条件来养你。” “我找工作去做嘛!” “做人不好这样的呀!” “我想和你伴到老嘛!” “春桃,我也想找个人伴伴老,但现在与你绝对不行。如果你扔掉老王同我好,我就会觉得你是个没良心的坏女人,对你有反感而不喜欢你了。” 【注释】 1花佬佬:杭州话,有些花之意。 2搁搁开:杭州话,东西没放置在一起,引申为不合。搁,杭州人读“啯”。 第219章 268. 疯子 一进入夏天,杭州就像蒸笼儿似的,热是热得了即便不动也汗出淋淋。阿明幸亏有车儿,开空调的油费也不用他出,晚上则钻进舞厅里,因此,天热对他来说,也并不是那么难熬。 大客户会议在玉皇山庄开三天,阿明的车儿被安排为会议用车。这天结束日,中饭后,阿明送客户去火车东站后,便溜进大森林去跳舞。下午除出双休日,他很少有机会去跳舞。正跳间,短信来了,一看是阿华发来的。 ——阿明,好久不见,你忙吗?我好想你! ——一般,不很忙,我也想你! ——我房子油漆好了,让它散散气,今天晩上我想同你吃饭、跳舞去。 ——可以,五点钟我确定没事了,就吿诉你。 ——你找个饭店,我打的来。 ——好的。 阿明自从有了春桃,就渐渐把阿华忘了。因为他时常很晩了把春桃偷偷摸摸从十亩田家园接出来,要么在车上,要么在家里,大干一通。毕竟春桃比阿华年轻,他对她也没有心里障得,所以做那事儿特别通气。而春桃也像笼鸟渴望自由,离不开阿明了,老王有时晚上前脚一走,她便从小门溜出来见阿明。欢愉之后,他时常给她三百、五百的,叫她去买件衣服穿穿什么的。 阿华多来多去多两张钞票,阿明也不给他省钱儿,挑个安全去处,定下到玉泉青芝坞去吃饭。 这青芝坞是个老村落,自晋代便有之,唐朝白居易有诗“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道出了其处之妙。只见几百米长的斜坡儿上,两排都是低矮错落白墙黑瓦庭园式的农居房。如今经过整治,这些农房几乎是开饭店了,尤以辣味馆为多,间有野味店。户户院中花草藤蔓,家家门前垂柳流水,炊烟从山坞里袅袅升起,狗儿猫儿在狭窄的青石板上溜达,鸟儿在树林里啁啾,荷花池里的荷花正开得美丽。 阿明与阿华坐在一间空调小楼里,窗对青坞竹林。因为两人都不喜欢吃辣,所以点了野兔、野鸭、野鳗几只野味,还有几盘凉拌的海蜇头等爽口的菜。 夕阳已是下了山去,余晖抹在瓦脊和树木上,金辉醉人。而两人酒儿一入肚,也是色烈情醉。 “阿华,那个疯子现在还来找你麻烦吗?”阿明最关心的是此事。 “这个疯子烦透了,三天两头在我楼下抽着烟儿坐着,刚才我来的路上,还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来,真的快把人要逼疯了。”阿华的脸儿马上阴云密布了。 “那短信上急个套说?” “他问是不是又跟男龟三约会去了,是不是又去舞厅里抱抱儿去了,说得很下流的。” “阿华,是不是你出门时被他看见了?” “我打的之前,特为走了一圈,好像没看见他。” “他会不会跟踪你的?” “应该不会吧,我到这里下车,后面也没有其它出租车。” “阿华,跟你在一起,我心里总觉得寒佬佬1、慌兮兮的。” “阿明,我也被他弄得头痛不已,晚上老是要失眠,做恶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得了神经衰弱症,我现在要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唉!你与他是前世一脚,折来磨去,不晓得要弄到啥个时光去喽!” “阿明,我老公现在歪着个嘴儿,肢着个手儿,跷着个脚儿,一天没和我一句话,外面又有这个吊死鬼寻牢我,我心里真的好烦啊!” “搬家后也许会好一点的。” “阿明,那时我学舞时,要是能遇上你,同你做搭子,也许就没有现在的烦恼了。” “可我不可能不找对象的呀!” “你找归找,我暗底里做你的搭子也可以的嘛!” “那也迟早要被发现的。” “阿明,今天晚上带我去哪里跳舞?” “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求个安耽。” “为啥?” “疯子知道你今天出来,要是到处去舞厅找你,不就要出事了吗?” “我们到个僻静的舞厅去跳,我几个月没跳了,想跳么。” “这一带的舞厅我不熟,文晖桥的桥洞下倒是有一个叫‘水晶宫’的歌舞厅,跳国标的人多,应该比较安全些。” “那我们就到水晶宫去跳。” 水晶宫歌舞厅紧贴着运河,利用引桥下的空地而建,里面还算宽敞,算个中档舞厅。 阿明的面包车大,桥边儿的车位都被旁边的城市花园大酒店吃饭人的车子占着了,他无处可停车,便开到河边左转,停进一家宾馆里的场地上。月亮悬在运河之上,投影在波浪涟涟的河里头,有挂着小灯笼的夜游船驶来开去,把那月儿都搅碎了。岸边儿的杨柳条儿正枝繁叶茂,随风摇曳;桥上路灯煞煞亮的,车水马龙。 阿明与阿华在到底的幽暗处坐了下来。欢快的舞曲响起来了,两人便上去跳,阿华本身舞跳得差,又有些时日没跳了,加上喝过了酒,身子有些滞重,阿明带她跳得很累,味如嚼蜡,好没兴趣。 “阿明,不好!疯子找到这儿来了!” 第三只伦巴快跳完时,阿华忽然对阿明幽幽交说。阿明吃了一惊,就把眼光眇向门口,果然疯子站在门口朝舞池里张望。 “阿华,不要紧张,有我在,他不敢动手的!”阿明感觉到阿华的手在抖兮兮2的,脸色也变白了些。 “刚才听你不跳舞就好了。” “既来之,则安之。不用怕,一对一,老头子我还是打得过的,我们照样跳舞。” 那疯子捧了只茶杯在门边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直盯着他俩,一张脸孔阴森森的。 慢四步开始了,阿明与阿华为免使疯子吃醋而失去理智,没有上去跳。 阿华挽着阿明的手臂,不无紧张道:“阿明,疯子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他知道你在保险公司做,万一吵到你单位去,那影响太差了,公车私用,如果你的饭碗头因此而燎掉,那真是我害你了。” “我原先那辆小车他认得,这辆面包车不涂绿色,也没标志,他应该不认得,再说车子停在宾馆里,不可能被发现。” “再跳下去也没味道了,我们早点走,等一下我打的走,免得你的车子被他发现。” “好,我送你上车,回家有事没事你都给我一个短信。如果弄大了,你就报警。” “我知道。” 阿明便拉着阿华的手朝门口走,他准备好打一架了。 走出舞厅门口,那疯子紧随了上来。阿明走在阿华稍后些,盯着疯子的一举一动。好在城市花园大酒店门口停着不少候客的出租车,阿华快跑几步,拉开车门就进去了。疯子见状,跑上去想拉阿华下来,阿明一把拗住了他的手腕。 那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阿明放开他的手,瞪着眼儿道:“朋友,你啥个意思?” 疯子点上一支烟儿,气鼓恼躁道:“格个臭婊子害得我家里七颠八倒,老子也要叫她没得安耽!” “她不想同你好了,你吃吃力力地盯牢她也没用,这种力气化在舞厅里,另外的女人早就寻到了。” “你年纪看上去比她轻不少,同格种霉干菜在一起有啥味道?” “朋友,她是我原先的领导,现在难得一次出来坐坐聊聊天,散散心,什个霉干菜不霉干菜的?” “都是你引起的!” “我引起的又急个套?难道犯法了?” “木狼钓馋星蛮正常,但这个馋星婆老子不会放过她的!” “朋友,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人想通点,抓紧去舞厅里多弄几个,开开心心不是蛮好吗?” “老子这口恶气不出不舒服,哪一天脑子真得扳牢了,就顾她不着了!” “看来你是个藤条百拧的藤头,听不进劝的。好了,我也不同你多说了,你想急个套去弄她就急个套去弄。” 疯子跨上电瓶车走了。阿明便从桥北的洞下走到桥南,进宾馆坐上车儿,一哄油门往家开。刚下中河高架鼓楼口子,阿华的短信来了,他便靠边停车,给她回复。 ——阿明,我到家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劝疯子想通点,他是个藤头,劝不进的。我看你赶紧换了手机号码,早点搬家,免得出事。 ——他太疯了!我真的被他搞死了! ——他说他不会放过你的,哪一天脑子扳牢了,就顾你不着了。 ——我明天就去换号码,再过半个月就搬家,这段时间我就不出来了,以后再联系。 ——好的。 这样子一弄,阿明的情绪彻底被搞坏了,想想疯子也是可怕,生怕他弄到公司来,饭碗头一丟,再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行当,那苦日子就来了,于是暗下决心不再与阿华来往。 天气稍稍凉快一些起来了,一场理赔官司要在属于台州管辖的温岭法院打。另一个驾驶员生病请假,阿明调开一辆桑塔纳2000型,载了客服经理、理赔经理和公司法律顾问前往,时间是两天。他高兴煞了,马上把这一消息通知了秀云。秀云回复说她也要参加。 一早出发,赶到温岭已近中午了,秀云已在那里等待了,带大家吃饭。下午开庭,阿明没事体做,便独自开着车儿到不远处的长屿硐天风景点去游玩。 这长屿硐天是南北朝以来人工开采石头后形成的洞群,规模之大为世界吉尼斯之最。洞以雄、险、奇、巧、幽著称,洞洞深邃,洞洞连通,洞里有水有桥,洞石千奇百怪,叫人叹为观止。到了很大的一个洞厅,有一尊巨大的泼水观音,菩萨手中的花瓶里落下滴滴清凉的泉水来。阿明崇信观音,虔诚跪拜,祈求菩萨保佑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秀云订好的宾馆在靠近海边的一个山麓里,茂林修竹,假山池塘,环境甚是幽美,每个人安排一个房间。到了夜深人静,阿明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在楼上的她的房间。 两人相见,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拥抱着,热吻着,亲热得春心怒放。 “阿明,这次没想到会是你来。” “那个驾驶员恰好生病,临时换了我来了。” “这是不是缘分之故呀?” “肯定是的,老天爷想想我们两人可怜,所以让我们在一起。” “阿明,你好像瘦了一些,是不是有女人了太累?” “没有,没有。开面包车后,业务员每天至少四五个,都争着抢着出去,跑得了腿儿都抽筋了。” “业务员也没办法,做不出业绩来就要末位淘汰的。” “秀云,我看你也有些疲倦的样子,今天我好好地帮你按摩按摩。” “阿明,我最想的就是你给我按摩了,那真是享受啊!你的手势忽儿刚,忽儿柔,忽儿重,忽儿轻,把我的穴道都疏通了。” “我不把你疏通得舒舒服服,你就不会想我给你按摩了。” “阿明,电视机里可以点播舞曲,我们点播了,再一起洗浴吧。” “这里比杭州开放,还有***可以点播的。” “是的,沿海与内地不一样。” 海边的风儿有些大,吹动着庭园里的竹林悉里索落响。小山丘那边的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隐约可闻。皎洁的月亮渐渐移到山的后头去了,然银辉依然洒落在窗前的盆花上,甚是恬静。舞曲时而欢快如骏马奔野,时而舒缓似白云拂海,有时高山流水,有时莺啼燕语,激奋着人的毎一粒细胞,催昂着人的每一滴热血,令人如痴如醉。电视机里所播放的***中的旖旎风光,引人入胜,而发出的浅唱低吟,犹如天籁之音,妙美不能言。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阿明,如果我不到台州来,在杭州能与你常常见面,跳跳舞,兜兜风,该有多好。”秀云像只小绵羊似的软偎在阿明身上。 “这样偶尔见一次面,我觉得更叫人兴奋。”阿明连干,也已精疲力竭。 “这是不是相思越苦,开出来的花儿越美?” “距离产生美吧。” “阿明,我现在其他也不多想了,就是想身体好一点,所以每天早上六点起来,练瑜伽,练过之后,就感觉到神清气爽。” “怪不得你比以往更厉害了!” “就是要把你的魂灵儿飞附在我身上嘛!” 【注释】 1寒佬佬:杭州话,有些寒心、害怕之意。 2抖兮兮:杭州话,有些发抖之意。 第220章 270. 花缘 秋雨一场连着一场,泛黄的飘坠的梧桐树叶儿越多越多了。 拆迁房终于安置了,清泰街、开元路那一带的拆迁户基本上都到了城西古墩路上的西荡苑。那新小区有十几幢六层楼的洋房,里面种满了树木花草。青皮甘蔗是1幢五楼,阿明是5幢三楼,面积约30个平方。他也不装修,简单地粉刷了一下,便搬了进去住,好在朝南的窗子对着青山,躺在床上便能看到云遮雾绕或落霞满天。 北大门对面是荷花苑,住的是原蒋村的郊农,全是统一的三层楼小洋房,苑里面吃的用的穿的什么店儿都有,一到晩上,就热热闹闹的。 阿明由于有车儿,常常晚上来回二十公里,带着青皮甘蔗去大森林歌舞厅跳舞。阿华、春桃都已拜拜了,他虽然自由了些,但没女人解性,日子过得并不是很舒畅。这天中午,他正与其他驾驶员在打牌,收到了秀云的短信。 ——阿明,这个双休日我回杭,周六晚、周日全天有空。 ——好!周六晚我带你跳场舞,周日再安排。 ——不知你加不加班? ——加班我会告诉你的。 阿明燥搁好些日子了,一想到秀云要回杭来看他就激动。情场得意,赌场失意,牌儿连输了几局,他也没劲道打了,就让给了其他驾驶员打,到证券营业部呼呼睡大觉去了。 天气不巧,周六这晚也是下着雨儿。不过,有车儿方便,也没甚大碍。他接上秀云,便去大关农贸市场楼上的锦湖楼歌舞厅跳舞。那是个中档舞厅,环境不错。他俩在幽僻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有些时日没见了,两人都难抑心头里的激动,便勾肩搭背的甚是亲热。 “阿明,你现在搬到城西去住了,那进城来跳舞就很不方便了。” “我一个人,本来落班后,外头吃一点,跳好舞儿再回去,但小弟兄青皮甘蔗要跳舞,他出来又没直达到大森林歌舞厅的公交车,势必要我回去接他,这赶来赶去就有点儿吃力。” “那你今天同我跳舞,青皮甘蔗出不来了?” “那当然,他坐公交车出来至少一个半钟头,回去没公交车,上一次他打的回去要二十八块,这样跳一场舞就犯不着了。” “唉!搞潇洒,交通工具也少不了呀!幸亏公司也不来查你们的汽油费。” “査也是燥查1,我们一天到晚东跑西跑的,办公室的人也不可能跟了我们的屁股后头走。” “主要还是个险、团险这二十多辆车儿公司楼下没地方停,叫你们驾驶员保管,如果落班后停在公司里,那就麻烦了。” “这样的话,那就有苦头吃了,驾驶员上班下班来去就很不方便了。不过,有时车儿七八点就要出去,有时弄到深更半夜才回来,没个规律,办公室要管也是管不好的。” “好用赶紧用,管理会越来越严的,没得用车了,就太不方便了。” “嗨!秀云,没车儿就连车震都没得震了。” “去!你是不是同女人经常车震呀,老实交代!” “没,没,同你开开玩笑嘛!” 舞曲开始了,两人便上去跳。尽管秀云跳得差,但阿明太欢喜她,所以带她说说笑笑跳得很开心。 往事如风痴心只是难懂 借酒相送送不走身影蒙蒙 烛光投影映不出你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夜风已冷回想前尘如梦 心似冰冻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放纵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 黑舞儿是一首改编自邰正宵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两人随着优美动听的歌曲而情不自禁,相搂相吻得热热烈烈。 “阿明,你有没有给女人送过玫瑰花呀?”秀云情脉脉地看着阿明问。 “我没那么浪漫,没送过女人玫瑰花。你老公有没有送给你过?”阿明确实没有过。 “那还在我小孩没生之前,之后就没有过了。” “你们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各归各,没话说,更不做那事。” “唉!夫妻做到这个地步,也真是没意思。” “那怎么办啦?” “我与前妻到最后也只有离婚。不过,不离婚,年纪再大起来可能会改变的,老来伴嘛。” “阿明,我离婚,跟你结婚,你想不想?” “秀云,你不要开国际玩笑了,这种事千万做不得!” “我即便分到三分之一的财产,也够我们两人一辈子用了。” “不行,不行,我不想靠女人吃饭,更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你这种念头不要有。” “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开心呀!” “偷来的情就是好,两夫妻天天眼睛对眼睛,鼻头踫鼻头,再好的感觉也会变得淡佬佬2的,为了孩子着想,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跳完舞出来,雨更大了些。阿明开车到了登云桥运河边儿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两人的眼儿火辣辣地对视着,相互搂抱着,亲吻着,都迫不及待了。 秋雨如丝如线的,密密麻麻地乱舞乱飘着,落在河边儿的草木上,在路灯光里,草木泛着点点晶莹。路边梧桐树的叶儿差不多凋零尽了,残留在枝头不多的叶儿在风儿的吹动下,发出簌簌的声响。河中翻着滚滚波涛,波涛拍打着粗壮的桥墩,桥墩下有夜行船儿驶进驶出,船上的马达声与浪涛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相互倾诉着绵绵不断的情话。两岸都是些低矮简陋的民居,亮着几盏红罗罗的灯儿,在风雨中闪烁着。 “阿明,明天下午我们去大华饭店开个房,差不多时在那里吃个饭,然后你带我去大森严跳舞好不好?”秀云边整理衣服边说。 “宝贝,还是省点钱吧,到我家里去,我们对面荷花苑,里面有不少土菜馆,我带你去吃。”阿明替秀云着想。 “不用替我省钱,我可以搞张发票从业务招待费中报销掉的。阿明,西湖边儿环境好,宾馆里卫生,我想和你鸳鸯浴呢!” “宝贝,你瑜伽练练,要性越来越厉害了。” “我可是憋了好几个月哩,天天想你!” “好!好!宝贝,我都依你。” 第二天天晴了,但没有开出太阳来,天空里布满了浓浓的阴云。那大华饭店在南山路靠近湖滨处,由几幢老式洋房组成,乃是一个中高档的宾馆。站在窗前,对面郁葱的葛岭和俏立的保俶塔一目了然。眼前绿波千叠,柔美地起伏着,不时有野鸭儿飞落到湖中,扇着翅膀引吭高歌。虽然荷花已凋败了,杨柳条儿也不见绿颜了,但小桥流水和青青的草坪、朵朵鲜艳的秋菊依然赏心悦目。 在这样旖旎的风景里,更能催发人的美感,阿明面对着无牵挂地摆着各种瑜伽姿态的秀云,两只乌珠儿瞪得如同铜铃儿一般大,情窦烈烈地似快喷出烟儿来——他如痴如醉了。 “阿明,怎么样,我练得还不错吧。”秀云的晕红一片,比晚霞还要好看。 “不错!不错!太柔美了!”阿明从未见过这般无比撩情的体态。 “有没有想入非非呀?” “想!想!想!快受不了了!” 鸳鸯戏水时,一瞬之间,仿佛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风浪,浪头随着疾风越来越汹涌,连续不断地拍打着堤岸,发出的有节奏的激烈的声响令凋荷失色,败柳惊身。黄昏快要来临时,风浪尽散。结好帐,他俩手挢挢走下楼梯,准备去餐厅吃饭。 “阿明,我老公!” 秀云轻幽幽地惊叫一声,拉了阿明转身就走。阿明边走边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个戴着金丝眼睛穿着得体的男人与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坐在窗边说话。 “是戴眼睛的那一对吗?”阿明问。 “是的。”秀云道。 阿明开车出了饭店,秀云上了车,说换个僻静的地方吃饭去,他便开到了雄镇楼大酒店。点好菜,叫上酒,两人便说开了。 “秀云,亏得你看见,不然你们撞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尴尬事呢!” “阿明,当时我很气,想上去给他们吃几个巴掌,但马上又冷静下来了。” “如果你那样做,就要闹出大事儿来了。” “自从有了你,我早已想通了,不然,绝对要疯了。” “他今天休息天,也知道你在杭州,胆子还这么大?” “我与他现在互不干涉,都不说去哪里。” “客气客气,永不淘气。你们这样也好,大家不撕破脸皮各过各的日子。” “放下烦恼,都是晴天。来,喝酒!” 露水鸳鸯举杯干了起来。秀云虽然没以往那么开心,但并没有喝闷酒的样子,阿明的心便放下了。 “秀云,你老公和我年龄差不多,却事业有成。唉!我至今还是萝卜一根。”阿明大半瓶啤酒下肚,感叹起来。 秀云给阿明拣了几片目鱼和腰花:“你是不是还想弄小美女呀?” “嘿嘿,有你足够了,足够了。” “我老了,不像那个小的。” “弄小的要化钱儿的。你老公有钱,人也不老,长相又好,小美女都想傍款爷,走致富捷径,嫁给他呢!” “他要提出同我离婚,那最好了,我就嫁给你!” “不敢,不敢,我配不上你。” “什么配不配的,我都给你了,你难道还有其他想法?” “不是,不是,没有其他想法,真的没有!” “那你怕什么?” “我没怕。” “以后我在台州,你就到台州;我回杭州,你就回杭州,我天天同你跳舞,盯住你,不准你同其他女人跳舞、说话!” “你这样要吓死我了!” 时间差不多了,他俩干完酒后,就起身去大森林歌舞厅跳舞。一路上,阿明在想,也许秀云酒喝多了,想着老公与小美女幽会,对他在说气话,所以并不放在心上。进大森林后,他带她坐在左边到底的幽僻处。 “阿明,你在这儿做窠的,带我来,会不会有美女要吃醋?”秀云脸儿血血红的,靠在阿明的肩上说。 “我有搭子,就不会带你到这儿来跳了,只是因为这里的舞曲是杭州城里最好的,而且每个人的舞儿都跳得好,再是个人挤,也不会撞来撞去的。”阿明实说。 “你有没有送来送去送女人呀?” “有时小兄弟青皮甘蔗的搭子送送,其他一律不送。不然,我要忙煞了。” “他今天没来?” “我同他说今天有事,他没我的车儿不方便,就不会来跳了。” 舞曲开始了,音乐都是流行歌曲,果然比其它舞厅好,特别容易叫人脚儿痒。这就像好酒差酒,同样是酒,喝下去的感觉却不一样。秀云也感受到了,跳得特别起劲。 黑舞儿是一曲改编自梅艳芳的《亲密爱人》,当唱到“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分”,他俩已是情热似火,又快忽喇喇地燃烧起来了。 “阿明,为什么与你在一起,就总是要想?”秀云尽享甜吻后,醉酥酥地看着阿明道。 “我也搞不清楚,应该是喜欢之故吧。”阿明也甚兴奋。 “喜欢了,就不知疲倦地要了还想要,可我现在看到我老公,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说明你已不喜欢你老公了。” “社会上应该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唉!夫妻相处久了,便各自想寻求新鲜、刺激,这往往容易造成夫妻不睦。你老公那么优秀,外面世界的诱惑力又太多,自然要出轨了。” “他先出轨。” “现在你们是彼此彼此,互不吃亏。” 跳完舞出来,秀云要阿明把车子停在宝善桥河下。那里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她没结婚之前,晚饭后常常到东河边儿散步,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虽然是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但河边的路灯光照在草木上,清光熠熠的。石径边上的小秋菊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阿明,那时我与你谈恋爱时,常站在桥头,看你远去的背影。”秀云依偎在阿明的怀里,沉浸在回忆中。 “恋爱时正是魂牵梦绕啊!”阿明若有所思。 “真没想到我们又会在一起。” “那时虽分手了,可缘分未断尽。” “我们的缘分会不会到老?” “这个我可不是神仙,猜不到啊!” 【注释】 1燥查:杭州话,白查、空查之意。 2淡佬佬:杭州话,清淡、淡而无味之意。 第221章 夕阳红 271. 母逝 西湖南山净慈寺前,有一座闻名天下的古塔叫雷峰塔,其塔建于五代吴越国王钱俶期间,后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今人在原址上重建,新塔五面八层,依山傍湖,珠顶金瓦,斗拱飞檐,巍峨壮观。“雷峰夕照”为古西湖十景之七,塔之有名,源自于民间传说的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而“夕照”两字,则出于宋代林逋的“夕照前林见,秋涛隔岸闻”一诗。雷峰塔与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南北相对峙,一湖映双塔”,素有“雷峰如老衲,宝石如美人”之说。清雍正年间成书的《西湖志》赞其景云:“孤塔岿然独存,砖皆赤色,藤萝牵引,苍翠可爱,日光西照,亭台金碧,与山光倒映,如金镜初开,火珠将附。虽赤城枉霞不是过也。”元朝尹廷高《雷峰夕照》诗云:“烟光山色淡溟蒙,千尺浮图兀倚空。湖上画船归欲尽,孤峰犹带夕阳红。”小子有一首《雷峰夕照》,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塔影明湖里,流连更在夕。 山青红日坠,峰寂晚霞迷。 善恶佛光照,沧桑翠鸟啼。 千年一回首,最苦是相思。 阿明除出与秀云偶尔见一面外,在大森严歌舞厅未能邂逅美女,依然孤寂一身。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多年不见的隔壁邻居阿芳。阿芳虽然比他大几岁,但性格相合,一场黄昏恋又演绎开来。尽管不会有结果,但阿明精神、生理得到了些许安慰。正是: 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271.母逝 转眼进入冬天了,呼呼的北风夹着小雨雪吹得行人直打寒噤儿,而在竹乡安吉,温度比杭州还要冷个二、三度,阿明躲在宾馆里,几乎足不出户,要么睡大觉,要么看电视。 省分公司年度保费会议在安吉召开,会期三天,阿明的面包车自然被征用了。那宾馆后头是个山坡儿,坡上全是粗粗细细的毛竹,青黄交杂,小雨雪飘落在密林里,悄无声息。整个竹林雾气重重,如梦似幻的景色甚叫人遐思。 阿明很少做梦,大半个月前,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牙齿脱落,便找出《周公解梦》一书来看。那解梦上说“齿自落者父母凶”,他吓得不轻,三天两头下班后往大关南六苑赶,去看望阿爸姆妈。 大人似乎都很好,阿爸锡顺报纸看看饭烧烧,脸色红衬衬的,而姆妈莲子则麻将打打烟叼叼,精神十足,阿明渐渐地放下心来了。 这天中饭后,阿明回进宾馆的房间正准备看电视,收到了秀云的短信。 ——阿明,明后天双休日,你们的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说是下午三点半结束回杭。 ——那我回杭来,晚上一起吃饭、跳舞去。 ——好!你下彭埠高速后,我们电话联系哪里等。 两人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有时短信聊聊,情思之中说尽了肉麻话,可毕竟解不了渴,这一来,实在叫燥搁已久的阿明兴奋不已,急盼着早点回杭去。 窗外雨雪大了些,阿明望着那景色,无所事事,起了诗意,便给秀云发起情诗来。 ——一滴雨,亮晶晶;两片雪,洁洁白;三竿竹,四张叶,青青又青青;雨大了,五滴六滴滴答响;雪密了,七片八片飘纷纷;九分情,十分意,我在竹乡思念你! ——忙碌的岁月里,我会珍惜这份友情,轻轻地道一声,却道不尽万语千言,愿短信捎去我的谢意:我的世界因你而多彩,感谢一路有你! 秀云回了短信,阿明美滋滋的。到了下午四点光景,会议总算结束了,他便带他们回杭。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走的是省道,一路翻山越岭,穿村过庄,漫山遍野全是毛竹,在风雪中迷迷蒙蒙的,甚是好看。 到了杭州,阿明送完最后一个人,便赶到闸弄口去,秀云已在那里的公交车站等他。这时天已蒙蒙黑了,雨雪依然下着。接上秀云,正商量着去哪儿吃饭,阿明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老大阿贤打来的电话。 “老四,不好了,姆妈出事了!现在救护车正送她去省人民医院抢救,你赶紧来!” “急个套一回事?” “她今天打完麻将回来,突然摔倒了,起不来了,具体你来了再说。” 阿明将姆妈发病的事同秀云一说,秀云就叫他赶紧去医院,她自己打的回去,短信再联系。 阿明急煞乌拉赶到医院,姆妈正要进手术室去抢救,他叫了几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停地呕吐着。大大小小的家里人陆陆续续都赶到了,在外焦急地等待。 原来莲子患有高血压病,有时想到吃药就吃几颗,不想到吃就不吃了。这天可能没吃,中饭后她就去与三个老太婆打五角头的麻将。那社区的棋牌室没有空调,他们的这一桌又对着走廊口,进进出出的人多,寒风就直吹在身上。她的麻将风头从来没这么好过,又是七对子,又是杠上开,还有飘财神,连牢了七八个庄,每个老太婆都欠她六七十片筹码。结算时,老太婆都七十岁以上了,算不清到底欠多少,七争八争争得了喉长气短。莲子少收了好多钱,心里闷着股气儿,回到家恰巧又停电,家里黑黜黜的。她坐在椅子上生气地同锡顺说着牢庄的事,说着说着,就一头歪倒在地上。 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锡顺一扶就扶起来了,这次连抱都抱不起来了,叫叫她也闭着个眼儿没反应,连屎尿都出来了。锡顺一看苗头不对,赶紧给老大打电话,然后叫120急救车送医院。 手术一直做到后半夜,莲子的头颅被打开过了,医生说是脑溢血,很严重。于是兄弟们商量一人陪一夜,白天就由老大陪。莲子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一天中也只偶尔睁开一眼,看着子女,眼角淌出了混浊的泪水。她几乎都在昏迷中,有时有点意识,知道这个那个媳妇、孙辈来看她了,微点一下头。 到了第十四天晚,莲子的病情恶化,一口痰出不来,于是进了重症室切喉管抢救。那粗粗长长的管子从喉管插进去,莲子痛苦无比地动着,兄弟们在门外看着,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了。05年1日25日凌晨,莲子经抢救无效死亡,享年76岁。 家里嗡丧事三天,红烛高烧,黄香不断,时不时烧些纸钱。出殡前那天后半夜三点光景,大家都累了,东倒西歪。阿明独自一人在小房间里守灵,忽然间,一阵风儿从客厅里吹进来,吹动了莲子头上的盖脸布,他吓了一大跳,以为姆妈活转过来了,喊了一声。兄弟、亲戚们在外面听见了,都跑了进来。 姆妈并没有活转过来,她与子女们永别了。 龙驹坞火葬场烧的是头炉。阿明写的、读的悼词,当说到“莲子虽苦,但芳香、笑容永远留在子女们的心中”时,堂里已是一片呜咽声了。莲子的遗体被推进火化炉的一瞬间,阿明再也看不到为子女辛苦操劳一辈子的亲爱的姆妈了,扑在窗栅上,禁不住地大喊一声“姆妈!一路走好”。 南山公墓是杭州最好的墓地了,现在根本无法进去入葬。莲子的墓穴十多年前早已办好了,后头是郁葱的青山,旁边是小涧溪,前头是钱塘江,坟前有一排还不甚大的芭蕉树。姆妈的骨灰盒回家转了一转后,就直接去安葬了。 在公墓里一处甬道边上,令阿明惊讶的是,他看到了一块还新的墓碑上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是那么地美丽,那么地熟悉,再一看墓题,确信无疑,那就是阿琴。 “阿琴死了?”阿明简直不敢相信。 按本地风俗,死了大人,一个月內不能剃头洗澡刮胡须,也不能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加上过春节少了娘,阿明一天一天过得很悲伤。他走也好,躺也好,一天到晚满脑子全是姆妈的影子,有时她给他们做千层包子,有时她在井边洗衣服,有时她给他们盖被子,有时她在帮锡顺推车子,点点滴滴,令他挥之不去,泪湿枕襟。 小时候,到了夏秋之际,姆妈常给兄弟们买莲子吃。那莲子嵌在绿乌乌1的莲蓬头上,圆滚滚、坚硬硬的,掐出来吃在嘴里,虽然有些苦兮兮2,却很脆爽可口,齿颊会留下丝丝清香。姆妈这一生,就像她的名字“莲子”一样,给子女们带来了不尽的思念。 春节过后的一个礼拜天,阿明跳不了来舞,憋闷中想起了阿琴,便开着车儿上了龙井。 这是个春风徐徐而吹的晴朗日子,大地虽未全部从寒冬中复苏过来,但已可以看到草木显露出一丝绿意来了。当时杭州正在大力建设造福子孙后代的“西湖西进”工程,即将西山后马路恢复成“杨公堤”,同时扩大西湖面积,将西湖之西脏、乱、差的三台山、茅家埠一带改造成青山绿水的旅游休闲之地。 开过坑坑洼洼的茅家埠一带,上龙井的路就好开了。一路青翠扑面,鸟语入耳,到了那里,阿琴做过的那家商店还在,阿明停好车儿走了进去,可里面的营业员都不认识。 “你找谁?”一个看似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看阿明不像买茶叶、丝绸的样子,问道。 “我想找一个叫阿琴的人。”阿明摸出扁三五烟儿给了老板一支。 “哦?她半年前死了。” “死了?她还很年轻呀!生病死的?” “吸毒死的。” “她不是戒过毒吗?” “后来复吸了,并且是注射,还染上了艾滋病。” “噢!这样的,真的可惜!” 又聊了几句后,阿明出了商店,坐上车,望着青山绿林,听着叮咚的山泉,回想起了同阿琴的种种往事,唏嘘不已。 “唉!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被毒品害死了!”阿明的双眼快模糊了。 忽忽给姆妈做五七了。门口搭起了望乡台,莲子用过的帽子、衣服、鞋子放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和下面,撑开的黑雨伞下的供桌上的一张遗像不论你走到哪一边,她都慈祥地看着你,那微笑叫人心酸泪流。 红烛燃烧着岁月的苦辛,供香飘渺着曾经的记忆。当午夜正十二点,莲子的魂灵儿贴附在了灵位上——她回家来看丈夫、子女们最后一眼了!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映红了漆黑的夜空。姆妈用过的穿过的东西一件件被抛进了火海。当阿明拿起两件花绸衣时,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 莲子怕热,稍稍做家务事,满脸都是汗,尤其是鼻子上,像挂着点点珍珠,滴下来,她习惯地用嘴儿一舔。家里装了挂式空调,她为了省钱,不割舍用,用塑料布儿包裹得好好的。曾经四肢经常麻木,尤其是手臂,也许她预感到了某一天自家会瘫痪,关照子女们等她不会动起不了床时再开空调,如今她不可能再享用了。 而花绸衣就是阿明怕她热得受不了,在夏天的时候,特地陪她到丝绸城去买来的,两件都还簇簇新的,便要付之一炬,这令阿明悲痛不已。他摸了又摸这两件花绸衣,迟迟不愿扔入火中去,直到其它东西烧得差不多时,在大家的劝慰下,他才慢慢地将它放入了火中。青烟腾起,花绸衣瞬间变成灰了。 有一只木脚盆,是莲子洗澡用的,几十年了,虽然油漆已荡然无存,但依旧坚固得很,烧着的时候,铁箍儿吱吱嘎嘎直响,仿佛是姆妈不忍阴阳相隔呼喊着子女们名字似的,声声催人泪下。 莲子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想再吃到她一刀一刀斩出来的有着香香葱花儿的千层包子,除非在梦中了,也许是来世了。 阿明或沐着晨光,或迎着晚霞,常常开着车儿到南山上去,将姆妈的墓碑揩得干干净净,放一束花,上几支香,点一支烟儿给姆妈抽,然后独自坐在坟头,看着遗像,远眺钱塘江,默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悲伤良久。 他有时也到阿琴的坟头去转一转,只是不忍看到她那张脸儿,匆匆一瞥就走了。 【注释】 1绿乌乌:杭州话,绿色中呈现出一些乌黑。 2苦兮兮:杭州话,有些苦涩之意。 第222章 272. 莲花 西荡苑里有不少玉兰树,还有迎春花、月季花、山茶花等,几场春雨后,有的已在春风中绽放开来,雪白的,粉红的,金黄的,紫红的,灿灿烂烂的煞是好看;青青的小草儿在墙角边儿、花坛里茁壮成长起来,焕发着蓬勃的生机;有单只的白头翁和成群的麻巧儿在草木间飞上飞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西山上总是云雾缭绕的,偶尔露出一下青峰,在晨曦里葱葱郁郁的。 之前阿明不能出去跳舞,青皮甘蔗便跟了老婆小丽到棋牌室去打麻将。这天傍晚,他从荷花苑吃了饭出来,踫到了青皮甘蔗下班回来。 “阿明,五七做过了,可以跳舞了?”青皮甘蔗给了阿明一支烟儿。 “可以跳了。”阿明点上烟儿道。 “阿明,前面西湖区工人文化宫二楼有个小小的歌舞厅,春节期间我同老婆去跳了几次,有三四十个人在跳,美琴也在,还有一个邻居你可能猜不到。” “谁?” “就是在四季青做服装生意的那个叫‘阿芳’的。” “阿芳?她在那里跳舞?” “是的,我们还聊了些天。她问起你了,我说你姆妈没了,这段时间跳不来。” “她好像住在桂花城的,过来没多少路。” “是的。不过,她和两个像是蒋村的女人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的,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我看是阿芳的搭子。” “那就是说,这个男的一拖三?” “他们看上去在那里跳了很长时间了,人人都熟,除出阿芳专同那个男人跳,另两个都随便跳的。” “那里面的人舞跳得好不好?音乐怎么样?” “音乐放放的,不能跟大森林比,舞儿也带点瓜兮兮1的味道,不怎么好。” “那今天晩上我去张望张望。” “我今天说好打麻将的,那不陪你去了。” “我自家去,有得跳就跳几只,没得跳坐一下,喝喝茶。” 阿明回家洗洗干净,一早就荡发荡发过去了。那莲花歌舞厅离家二三百米,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下面是餐馆、药店。走进舞厅一看,几乎很像上城区工人俱乐部,地是木板的,一边是落地镜子,坐的地方很狭小。 他在进门的吧台边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悠悠地抽着,只等阿芳他们来。七点半光景,楼梯上响起了阿芳的声音。她的说话声阿明熟,一听到心马上拎了起来。 “阿芳!” 阿芳一进来,阿明就站起来喊她。阿芳睁大眼睛一看,也惊喜得不得了。 “阿明!你急个套到这里来跳舞了?” “青皮甘蔗告诉我这里有个小舞厅,说你、美琴也在跳,所以我特地过来看看。” “是呀,我在这儿跳了有一年半了,上次傍到青皮甘蔗,他说你姆妈没了,是不是?” “是的,春节前脑溢血走了。” 这时,进来了一个衣着得体的男人,阿芳就不说了,与他一起去坐了。 舞曲开始了,那男的同阿芳上去跳了。从两个人的舞步上,还有说话的神态来看,显然是搭子。 和阿芳一起来的两个女人,年龄看上去比阿芳稍小些,但穿着土里土气的,相貌儿也不好看,舞也跳得老糟,根本不对阿明的胃口。他便坐着抽烟,看阿芳与搭子跳。 她的搭子一看就是个老舞生,无论拉手,还是伦巴,步法老练,手势轻柔。 阿芳似乎跳热了,脱了外套继续跳。她依然是那么性感,只着一件薄溜溜的短袖开叉线衫,露出深深的**,两条玉臂又粗又白,极具力感与美感,而一条质地很好的黑色长裤将肥臀裹得紧紧的,充满了诱引力。她的头发盘成了一个髻,圈着一个花饰儿,整个打扮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既雍容华贵,又俏丽青春,舞厅里虽然还有不少比她年龄小的女人,但只有她吸引住了阿明的眼球,有一种肉感上的强力冲动。 搭子上洗手间去的时候,她将眼光射向了阿明,朝他绽开似是无可奈何的笑,并用手悄悄地指指她的小姐妹,意思是他可以叫她的小姐妹去跳。 阿明领会了她的意思,接下来的舞儿便叫他俩去跳,并同他们攀谈起来,知道那个男的叫阿良,是个搞装修的包工头,与阿芳搭上一年多了。而小姐妹胖一点的叫阿仙,瘦的叫小郭,原是蒋村人,现都住在桂花城里,与阿芳在晚上散步时认识的。 “阿明,那歌舞厅怎么样,踫到阿芳、美琴没有?”跳完舞,阿明去棋牌室看青皮甘蔗打麻将,青皮甘蔗问他。 “还可以,美琴没来,阿芳倒是踫到了。”阿明分了一圈烟儿给打麻将的人。 “那你有没有同她跳?” “她搭子在,没跳,同她小姐妹跳了不少。” “那个男的跳得不错,也像是有钱儿的人,阿芳跟他也相配。” “是的。” 十二点麻将结束,回家的路上,阿明对青皮甘蔗道:“青皮甘蔗,大森林赶来赶去太累,这儿路近方便,晚上也只要三块钱,比大森林要便宜二块,我想就在这儿跳跳算了,或许某一天会踫上一个小美女。” “到大森林去跳,我下班先要赶回来,总是心急拉污的,这儿我觉得也不错,跳完舞回来,十点都不到,还可以坐下来打打老k。”青皮甘蔗道。 “只是兰兰、莉莉。。。。。。” “没关系,我们双休日高兴时去一趟陪陪他们就可以了。” “他们见你老是不陪,会不会逃走?” “阿明,这本身就是玩玩的,我们住得这么远,来去确实不方便,他们要逃走另寻男人也是没办法的。” “玩畅了?” “呵呵,阿明,不瞒你说,我在莲花里已看中了一个美女,四十岁不到些,每个周末来跳一场,只是老婆有时没麻将打,也同我一起去跳,不方便下手。”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夜晚一吃好,就电话联系,把老婆的麻搭2先安排好,让她安安心心去打麻将,这样我就可以溜出去跳舞了。” “那明天是礼拜五,那个美女要来跳舞的?” “是的,所以我今天就在给老婆拉麻搭了。” “那好,明天我们一起去,我想看看你看中的那个美女。” “阿明,那个美女味道真当叫好呀!虽然没有阿芳那么性感,但年纪轻,人不长不矮不胖不瘦,皮肤雪雪白白,五官特别端正,即使在大森林,也很难傍到这样的美女。而且,阿明,城里头跳舞的男女,不是我说他们坏,道儿都很老了,不化点精力,特别是不化点人民币下去,是很难钓牢的。而这里边远郊区,那女的看上去不太会跳,这样的女人最好了,说明还没被男人弄过,钓得牢她是再好不过了!” “既然你介欢喜她,那一定要动脑筋。” “阿明,说实话,我不在挣大钞票,也没车儿,如果再蹦进蹦出去大森林陪兰兰他们,真当叫吃力,要是在这里把这个女的钓牢了,暗罗罗跳跳舞,那就轻松多了。” 两个贼伯伯嘀嘀咕咕了半天,各自回家安歇。 第二天不巧,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儿。晚上,青皮甘蔗把老婆安排去打麻将后,便来叫阿明跳舞去。 “青皮甘蔗,今天落雨,她可能不会来了吧。” “我们去搏搏她看。” 阿芳他们依然来跳了,而青皮甘蔗所说的那个女人时间快到了还没来。青皮甘蔗又给了阿明一支烟儿,一双眼儿始终眇向舞厅的门。 慢三跳了大半只时,人影儿不见,阿明也替青皮甘蔗焦急:“看来不会来了吧。” 青皮甘蔗习惯性地肩膀一耸,双手一摊,也一脸的沮丧:“唉!雨儿落坏了!” 第二只并四步开始了,阿明正要去叫阿仙跳,青皮甘蔗忽然拉住了阿明,轻罗罗道:“阿明,她来了!” 阿明转过头去一看,只见一个女的在吧台边儿的挂钩上挂雨披,挂好后转过身来,果然好一个美女,青皮甘蔗所说一点儿也不夸张。 “青皮甘蔗,不错!不错!”阿明的眼睛都发亮了,怦然心动。 那女的在到底的镜子边坐了下来,她似乎与人不熟,一只连步没人去邀请她。阿明用手肘踫了踫青皮甘蔗,意思是叫他好去请那女的跳舞了。 青皮甘蔗鼓了鼓勇气,走过去笑咪咪地请舞。那女的跟他跳过,也笑咪咪地站了起来。 两人连跳了三只,边跳边说着话儿,看上去很有天谈的样子。 青皮甘蔗下来歇舞时,阿明问他:“怎么样?摸到了一点底没有?” 青皮甘蔗给了阿明一支烟儿道:“她叫小雪,就住在不远的‘山水人家’,在文二路口的能源公司上班,学舞一年不到,平时上班回家做饭,双休日要管孩子,所以没功夫跳舞。” “这样的女人最好了,良家妇女!有没有留手机号码?” “留了,她说晚上不能通话,上班的时候发发短信可以。” “青皮甘蔗,你们有戏了,等一下慢四步继续进攻,叫她到荷花苑喝夜老酒去。” “我去试探试探看。” 黑舞儿开始了,青皮甘蔗走了过去,在小雪旁边坐了下来,聊了几句后,两人便上去跳了。 阿明很是眼热青皮甘蔗他俩,可惜阿芳已有了搭子,不然,黑舞儿抱抱性感十足的她,这小日子过过也是蛮开心的。 阿芳每次跳近,总是背着搭子偷偷地朝阿明看,有时还笑一笑,很是妩媚,他心跳卵跳,也只能把口水儿往肚里咽。 “青皮甘蔗,约好去喝夜老酒没有?”阿明问跳完黑舞的青皮甘蔗。 “她说今天家里没安排好,下一次,还说荷花苑太近,熟人遇见了不好。我说你有车,到远一点的地方也可以,并同她说康乐新村那楼房下面全是餐馆,有金华骨头煲,有盱眙龙虾店,还有野鱼馆、桐庐农家菜等,她说她喜欢吃龙虾,那下一次就吃龙虾去。”青皮甘蔗眉飞色舞。 “好,那天如果我不加班,就这样定了。” “阿明,可惜阿芳有了搭子,不然,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吃,就更加有味了。” “是呀,我也这么想。” “你有没有她的手机号码?” “原先那个号码打不通,可能换了号码。” 阿明每天都很早去莲花歌舞厅,希望阿芳他们早点来,这样可以说上几句话。阿良自阿明出现后,也许通过阿仙、小郭的口,知道他是她的邻舍,之后总是早早地在楼下等阿芳他们,然后一起上楼来,跳完后则骑着电瓶车送他们回家,如此阿明就没机会了。 “唉!篱笆扎得紧,狗儿钻不进。”阿明常自嘟哝。 月亮照在狭狭的莲花街上,在新栽不久的梧桐树上抹上了一层银辉。或许春暖花开之故,天气又晴朗,这晚歌舞厅比往常人要多一些,连美琴也来跳了。尽管她精心梳理过了,但还是显出了老态,特别是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有些深,不过,她的舞要比阿仙、小郭好,阿明便同她跳了几只。 青皮甘蔗则同小雪不停地跳,有说有笑的,更加熟悉的样子。 “青皮甘蔗,等一下要不要叫美琴一起去吃龙虾?”阿明问。 “不叫,她嘴快,叫她去吃,不但化钱,还会弄出事体来。”青皮甘蔗不乐意。 跳完舞,阿明同美琴一起回西荡苑后,再开出车儿,在竞舟路接上青皮甘蔗和小雪,直奔古墩路上的盱眙龙虾店。一进霓虹灯闪烁的店门,令阿明一惊的是,阿芳他们也在点菜准备吃夜宵。和她点了一下头后,他们就上楼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了下来。 男人第一次请女人吃饭,千万不能小气,宁愿吃不完扔在桌上,也不能显得酸溜溜,这样会被女人看不起。 青皮甘蔗摆阔了,点了最贵的90元一盘的大龙虾,还有酸菜鱼、炒螺蛳、白切三黄鸡等好多菜,摆了满满的一桌。小雪不喝酒,只喝椰子汁,阿明与青皮甘蔗一人一瓶啤酒,便坦悠悠喝起来。。。。。。 【注释】 1瓜兮兮:杭州话,有点乡下人的味道。 2麻搭:杭州人对一起打麻将的人的简称。 第223章 273. 仙机 阿芳他们四人坐在阿明这桌的不远处,也叫了不少菜,或喝啤酒,或喝饮料。有时阿芳的眼儿会投向阿明,那一瞥中意味多多。 边喝边聊,小雪也渐渐放开一些来了,不再那么拘束了。 青皮甘蔗:“小雪,你老公管得你也真牢,一个礼拜只允许你出来活动一次。” 小雪:“那也不是,主要是小孩要中考了,我老公单位比较忙,下班没个规律,我要回家做饭,管小孩,没办法。” 青皮甘蔗:“那倒也是,小孩是最要紧的,跳舞不过是个娱乐,有空出来坐坐。” 阿明:“小雪,你的舞是自己学会来的,还是有人教你会的?” 小雪:“我自己看会来的,有时也有人来带带我。” 阿明:“其它舞厅有没有去跳过?” 小雪:“其它舞厅?没有,没有。” 阿明:“那下次他带你去城里的舞厅见识见识,怎么样?” 小雪:“我只有礼拜五晚上走得出。” 阿明:“下个礼拜五我如果不加班,车子开到城里去,找个舞厅跳跳。” 青皮甘蔗:“小雪,城里的舞厅同这里不一样,那才叫热闹呢!” 小雪:“那好。” 三人有说有笑,喝得甚是开心。小雪不能太迟回去,吃得差不多,便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阿明朝还在吃的阿芳看了一眼,阿芳也朝他看,两人的眼光像两道光束撞在一起,有些炽烈。 “青皮甘蔗,今天我帮你敲边鼓,怂缸火,看来八字可以写一撇了,我看小雪这人不是太难弄。”回家的路上,阿明对青皮甘蔗道。 “阿明,下个礼拜五如果到城里去跳,大森林去不得。”青皮甘蔗要躲避兰兰两姐妹。 “那当然,我们可以去大舞台,也可以去金湖池。” “我看还是大舞台好,熟人少一点。” “好,那就去大舞台。青皮甘蔗,你们两人要是在外头舞儿跳过了,那关系就不一般了。” “打个套儿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就是要弄清她的想法。” “慢慢交培养,感情总会出来的。大森林人多,好货都被淘光了,有时还是这种小舞厅有好货。” “阿芳可能就是这样被那个男人淘去的。阿明,动动脑筋夺她过来,你和她了解,有基础,容易点。” “可是我连问她手机号码的机会都没有,问问她两个小姐妹,他们叫我自家问她去。” “唉!阿芳我看得出很吃对你,只是被那个男人盯得太牢了。” 春雨又不停地下起来了,城市里的绿意越来越浓了,只是春寒有些料峭,倘若没有车儿,行走在路上还是有些冷兮兮的。 青皮甘蔗与小雪两个周末在大舞台跳舞,感情急剧升温,一个是舞场高手,一个是涉舞不深,两人黑舞儿搂搂抱抱的,这下却苦煞阿明这只电灯泡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打情骂俏,缠缠绵绵。而回到家中,孤灯独眠,冷冷清清,阿明就更想女人了。 好在公司业务一组十个人去台州仙居搞春游,正好一辆面包车,阿明兴奋不已。之前组长小珏已同台州分公司联系过,秀云知道后,将会安排好吃住事宜。 ——秀云,礼拜二到仙居,两个多月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阿明,我真的好想你,我都安排好了。 ——宝贝,仙居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能与你相见,我飘飘欲仙了! ——我会让你飘飘欲仙的! 。。。。。。 两人肉麻短信来来去去,都已急不可待了。 仙居离临海只大半个小时路程,境内除出古老的村落,尤以“神仙居”最为有名。峰峰奇秀,崖崖深幽,溪溪潺澈,瀑瀑激宕,毎当云蒸霞蔚之际,其山其水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到达仙居的当天下午,在秀云的带领下,大家先游览了皤滩古镇。那三里长的木房老街,全是用鹅卵石铺成,街呈“龙”型,家家户户的檐下悬挂着一只只一串串的针刺无骨花灯。黄昏来临时,那些灯亮了起来,在春风中摇曳着,人行街上,仿佛置身于灯海中。 在皤滩酒楼吃完夜饭,便回仙居宾馆休息。那宾馆古木簇拥,篁竹围绕,小溪叮咚,环境甚是幽美。阿明与业务员小孙一个房间,到了十点光景,他见小孙躺在床上看电视,便借口到台州驾驶员那里去玩,一溜烟钻进了秀云的房间。 “宝贝,想死我了!”阿明一进门,就紧紧地抱住了秀云。 “阿明,我快想疯了!”秀云同样激情万丈。 在一阵狂吻和蜜语中,露水鸳鸯都已按捺不住,沐浴着哗哗的喷水,尽情欢愉起来。当两人软绵在床上时,这时外面下起雨来。雨儿打着茂林修竹,发出的声响仿佛是仙人在轻轻弹奏琴瑟,清悠而又动听。 “阿明,你妈没了那段时间是不是很难受?”秀云柔摸着阿明的胸膛。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唉!秀云,做人真的很空。”阿明伤感不已。 “生老病死,这是自然的事,你也不必太伤心。” “所以,趁着还年轻,能过快活日子就过快活日子,免得老了后悔。” “就是嘛。本来我可以回临海去的,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那驾驶员呢?” “他女儿在生病发热,皤滩回来后,我叫他回去了,明天挤一挤,我坐你的车陪你们去神仙居玩。” “那明天晚上我们还是住在这里?” “你们后天要上高速回杭的,我给你们安排在黄岩大酒店,那里离高速口没几公里,驾驶员会到宾馆来接我的。” “你想得很周到。” “黄岩海鲜比仙居多,你喜欢吃,给你好好补补身子嘛!” 两人摸摸抱抱,又兴奋起来,颠来倒去,仿佛是憋了一冬天的雨,要在春天里下它个淋漓尽致。 第二天上景星岩时,风雨更大了,雨伞根本挡不住。大家在景区的商店里买了塑料雨披上岩去。 那景星岩壁立千仞,犹如斧削,人看了,不由得倒抽冷气。太陡峭了,没有上山之路,只能坐观光电梯上去。到了峰巅,倒还平坦,古木参天,竹林青青,古庙庄严,长廊逶迤,伫眺远方,山峰忽隐忽现于云涛中,人恍若置身于仙境里。 风雨稍稍小了些,大家虽然身上湿漉漉了,还是坐在楼台天井里的小凳小椅上,淋着雨儿,看泰国人妖的表演。那几个人妖高高大大的,涂脂抹粉,穿着中国的古代戏装,表演戏曲,也唱中国民歌。阿明第一次看到人妖,惊奇不已。 下午到了神仙居,则是另一番景象。陡峻的峰崖里,飞瀑如练直下百尺,飘开迷蒙的水雾,声响撼人心魄;由于春雨多,溪流满溢了出来,清清的,滚滚的,哗哗地向山野里流去;满眼是苍松翠柏,新竹老篁,还有青青的草儿;鸟儿在涧谷里、翠林中婉转啼鸣,给本已幽深的山林更添了几分寂静。 “阿明,来!吃几颗仙居的板栗,这儿的特产除出杨梅,就是栗子了。” 秀云给了阿明一把火火热香喷喷的糖炒栗子。那栗子呈棕褐色,个儿极大,有细毛毛,肉质细密,味儿甜甜的,很是好吃。 “秀云,这儿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真是人间仙境啊!”阿明边吃边赞叹。 “所以叫‘神仙居’嘛!如果你七八月份到这里来,吃上又大又甜的杨梅,那就更好了。” “有机会来仙居采摘杨梅就好了。” “那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那黄岩是蜜桔之乡,在台州的椒江和临海之间,从仙居过去约一个小时。那大酒店地处新区,高楼新建好不久,外面饰着一圈霓灯,亮亮的很气派。酒店里灯火辉煌,大餐厅里人头挤挤的,热闹得很。秀云点的菜大多是海鲜,也有当地的特色菜如十拼、糯米蛋糕、猪肉麦饼等,吃得了大家啧啧叫好。 雨止天晴了,到了十点多,阿明又溜进了秀云的房间。一番拥吻情语后,两人已仿佛是景星岩前那斜风细雨中的云,远处的如浪似涛地在缓缓飘移,近处的则汹涌地翻腾着撞向绝壁深壑;又仿佛是神仙居那山崖里澎湃的飞瀑,无拘无束地迸溅直下,腾起了浓浓的白雾和万千水珠。当你心情舒畅地站在大厦的窗前,天上的月亮星星似乎伸手可摘,眼前的飘云似乎仰脸可吻,而再俯瞰脚下万家灯火的城市,这种美妙的境界,便令人飘飘然恍置仙境了。 礼拜四回到杭州还早,阿明脚儿痒痒的,早早地钻进了莲花歌舞厅。两天没跳舞了,即便坐坐,抽一支烟儿,悠悠地听听舞曲,看别人跳跳,那也是一种享受。 楼梯上响起了阿芳那熟悉的说话声,阿明并不回转身去看。因为她带兵1来,看她会引起那个兵的不快。 阿明的肩头被很轻地拍了一下,他以为是青皮甘蔗或美琴,也不在意,并没有回转头来看。紧接着是较重的一拍,他才抬头回看,却是阿芳站在他的身后。 “阿明,头这么大呀!不理人了?”阿芳嗔笑道。 “哦?是你,我还以为是青皮甘蔗或美琴哩!”阿明连忙解释。 “你有两天没来了。” “哦,单位里搞活动,我去了仙居。” “怪不得看不到你。” “你今天没带兵来?” “他有事,很忙,估计两个月不能来。” “为啥?” “他接了一个商场的装修,在萧山滨江,工期紧,要连夜赶,路又远,来不了。” “那你自由了。” “等一下来叫我跳。” “好。” 阿芳与阿仙、小郭一起去坐了,眼睛就是看着阿明。阿明被她都看得难为情起来了。这时青皮甘蔗来了——阿明来舞厅之前,打电话给他过,他还在吃饭,所以迟来一步。 “阿明,今天好像阿芳的搭子没来。”青皮甘蔗道。 “刚才我问阿芳了,她搭子忙装修去了,有两个月不能来。”阿明掩饰不住喜悦。 “那你的机会来了,抓紧进攻,把她弄过来!” “这恐怕不容易吧,弄得不好,可能要弄出事体来。” “悄悄地弄,像我和小雪,都已经那个了。” “青皮甘蔗,你速度这么快呀,本领真大!” “女人嘛,这方面的喜欢不比男人差。” “佩服,佩服!那不需要我这个电灯泡了?” “你把阿芳弄到手了,周末我们四个人可以一起出去玩呀!” 慢三步开始了,阿明便上去叫阿芳跳。两只手儿一握住,两人就像发情了似的,你紧我更紧,似要把对方生吞活咽了下去。阿芳素来喜欢阿明,脸孔已是红的像晚霞一般,阿明握住她的手儿,可以感觉到她的怦怦心跳。阵阵芝兰之香直入阿明的心田,他已醉兮兮2起来。 “阿芳,你心宽体胖,阴阳调和,没啥大变呀!”阿明细觑着阿芳,也看不出什么皱纹,心里就涌起波涛来。 “哪里哪里,快老了!阿明,你比过去更有味道了,怪不得大家都说男人四十多岁一枝花,女人四十多岁豆腐渣。” “啊呀,阿芳呀,你那里是豆腐渣,浑身都是活力,男人家是弄不到个苦哩!” “阿明,你过奖了,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有谁要?” “我就想要,只是你已经有了搭子。” “阿明,我搬家到这里来后,渐渐和春桃断了联系,后来她可能欠了银行的债,人也找不到了。我认识阿仙、小郭后,他们带我到这里来跳,然后认识了阿良。他舞跳得好,而同老婆关系又不太好,所以我们就做了搭子。你有没有傍到过春桃?” “我碰到过春桃几次,她是欠了债,后来还清了,为了孩子,与前夫复婚了。她说她还欠你将近十万块,会还给你的,也许你们电话号码没有,所以联系不到。我把她的手机号码给你,你们也好联系联系。” “阿明,那钱我早就忘了,如果我打电话给她,好像我要向她讨钱似的,还是算了吧。” “春桃可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你们曾是最要好的小姐妹,钱儿事小,情谊最难得。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我发给她,她同你联系最好,不打给你也就算了。” “那好吧。” 【注释】 1带兵:带舞伴之意。 2醉兮兮:杭州话,有点喝醉的样子。 第224章 275. 夜宵 阿芳即便不喊阿明鸳鸯共浴,阿明也已是情火烧身了。 池水渐渐涌起了波浪,白色的泡沫翻滚着漫过了堤岸,冲向了平坦的原野。流水发出汩汩声响从高山峡谷里流淌在涧溪里,穿出水草丛生的弯口,不知流向何处了。 “阿明!亲爱的!啊。。。。。。快!帮帮我!帮帮我。。。。。。” 在声声急唤声中,美妙就无以可述了,这就像要描述夕阳中的晚霞之美,非妙笔生花,是万万不能的。 “阿明,你比他舒服多了!”阿芳已是陶醉了。 “我就是担心他,所以,还不能尽情而为。”阿明要掘断阿芳与阿良的关系,独占花魁。 “给我时间,我向你保证,绝不和他再来往!” “阿芳,我知道你那时就很想同我好,可是缘分未到。” “现在缘分终于让我们在一起了,我真的好喜欢你!” “那我们不要再去莲花跳了,我们也不要固定在三墩跳,我带你们到处去跳,这样可以避免他找到我们。” “我都听你的。” “好聚好散,你跟他断,也要找个借口好好断,不要弄得了恶厉厉。”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阿芳,缸儿巷的房子拆迁,我真的没想到会搬到西荡苑来住。不然,我们这辈子不要说这样,就是能不能见面都不知道了。” “这都是老天爷给我们安排好的。” 青皮甘蔗钓牢了小雪,阿明则抢了阿芳,那小郭在三墩歌舞厅跳了几场舞,被一个男人上牢了。这样,除出周末青皮甘蔗、小雪一起出去,平时阿明就带上阿芳和阿仙,有时到闸弄口的雁南飞歌舞厅,有时到环城北路上的星辰歌舞厅,到处去跳。 凯旋路庆春立交桥旁,紧邻着有两个舞厅,一个中档的叫星空,一个低档的叫凯旋。这天阿明、阿芳和阿仙三人去星空跳,第一只舞儿开始不久,由于人挤踩脚,两帮人就大打起来,茶杯、凳子满场飞,连镜子都砸破了。舞厅里一屎八脚不能再跳舞了,阿明他们就换到旁边的凯旋去跳。因为换到这里来跳的人不少,所以有些挤。 阿明他们七找八找找不到座位,就拿了小圆凳,在到底的角落里坐了下来。令阿明十分惊讶的是,阿雪居然与一个老男人在跳舞。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大筒裤,一只脚儿一跷一跷的,如果不注意看,倒是不大看得出来。 “阿雪!” 当阿雪跳到面前时,阿明喊了她一声。阿雪转过脸儿来一看是阿明,也惊讶十分,回叫了一声,并告诉他说她坐在对面的卡座里。 舞一停,阿明跟阿芳、阿仙说了一声马上回来,便穿过舞池到阿雪那里。那老男人约莫五十六七岁样子,见阿明过来,便抽出一支硬壳中华牌烟儿给他,并给他点燃。阿雪比以前消瘦了些,脸儿或许跳舞之故,红衬衬的很好看。 “阿雪,你能跳舞了,是不是。。。。。。” “阿明,我装了假肢。” “好!好!能跳舞就好!能跳舞就好!这个是。。。。。。” “他姓王,是我的舞伴。” “好!好!有个舞伴就好!你现在住在哪里?” “就住在旁边的采荷。” “我好像听说你十三湾巷的房子卖掉了,住到钱塘江边儿去了。” “我离婚了,所以住到这儿来了。” “哦,这样的。” “阿明,你今天急个套到这里来跳了?” “旁边星空里打架,所以换到这里来了。” “你现在还在保险公司开车?” “是的。” 又聊了几句,阿明便与阿雪告别,回转来将她的事儿说与阿芳、阿仙听,两人也甚是惊讶。 “阿明,她这样子还要跳舞,真的不容易。”阿芳道。 “会跳舞的人,没得舞儿跳,会很难受的,幸亏有个男人愿做她的搭子。”阿明为阿雪庆幸。 “她这么胖,又是假腿,也只能固定一个人跳。”阿仙也啧啧连声。 回去的路上,阿明的眼前老是闪现出阿雪来。曾经他们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恋,可惜被一场意想不到的车祸打破了。不仅如此,胡老板嫌弃她没腿儿,卖掉了出租车和房子,另觅新欢,无情地把她抛弃了。如今阿雪能够重新跳舞,这对她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抚慰。 “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阿明深深叹息。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光景,阿明刚从湖州回到公司,阿芳打来了电话。 “阿明,我在春桃家。” “你在春桃家?” “是的,她中午给我电话,叫我上她家,那事儿办好了。” “她把钱还给你了?” “我利息不好,就是借的钱。” “我是说春桃是个重信义、讲情谊的人,这下你信了吧。” “春桃就在旁边,她叫你晚饭到她家附近的航海酒家吃,吃好后她与他老公和我们一起去星辰歌舞厅跳舞。” “她老公会跳舞了?” “她已把他教会了。阿明,春桃想和你说几句。” 手机里头换成了春桃的声音。 “阿明,你今晚加不加班?” “刚从湖州赶回来,不会再叫我加班了。” “那好,你早一点溜出来,直接去航海酒家,我们一起吃个饭,然后跳舞去。” “春桃,你老公。。。。。。这不大好吧。” “没关系,你是阿芳的搭子了,怕什么?” “那好吧。” 按了电话,阿明甚是高兴,一来春桃家庭安稳了,二来阿芳又能与春桃在一起了。到了五点半,他提前半个小时,一哄油门,直奔酒家,正停着车儿,春桃老公开着一辆白色奥迪到了。寒暄之后,便进內找了座位坐了下来。 春桃老公长相还可以,金项链,粗手链,衣着名牌货儿,甚是得体,给了阿明一支软中华,然后点了不少菜,问阿明和阿芳喝什么。因为要去跳舞,阿芳要了啤酒,于是大家都喝啤酒。 菜很快就上来了,爬的飞的游的跳的都有,色香味俱全,琳琅一桌。阿明说话自然十分小心,以免露出马脚来。而春桃老公也不是个太善言辞的人,倒是春桃、阿芳好久不见了,像两姐妹似的,有说不光的话儿,很是开心。 吃到时光差不多时,大家直奔星辰歌舞厅。这舞厅在喜得宝大酒店的旁边,简易营业房的二楼,里面很大,装修不错,带点欧式,人是嗡起嗡倒。由于舞厅太多,为了节约成本,不少中高档舞厅的现弹现唱都改成录音机放放了。舞曲开始后,春桃都与她老公跳,看上去她老公跳得还不错。 我从春天走来 你在秋天说要分开 说好不为你忧伤 但心情怎会无恙 为何总是这样 在我心中深藏着你 想要问你想不想 陪我到地老天荒 。。。。。。 下半场的慢并四,是一曲改编自的刘若英《为爱痴狂》,曲调优美,歌词通俗。由于春桃的老公还不会跳拉手舞,所以换了一个舞伴,阿明带着春桃上去跳。两人本是一对绝配,有些时间不在一起跳了,好似落英蝶共舞,恰如微雨燕双飞,跳得甚是投入。两人翩翩中两睛脉脉,手儿掐掐捏捏,大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阿明,你与阿芳的事,她都同我说了,但愿你们搭得开心些,不要弄出事儿来。” “她的搭子如果不肯放弃,与阿芳在一起,我心里总是不安稳。” “我与阿芳说了,无论如何不能脚踏两只船,不然会伤你心的。” “阿芳已向我保证同那个人断掉。春桃,你现在与你老公相处还好吧。” “还可以。年纪不小了,做人都有数了,再飞颠颠想法很多,没意思了。” “那倒是。吃苦不记苦,到老一世苦。像你这样的情况,真的更应该注意了。” 舞儿结束后,大家说过“再会”,便各自回家。阿明带着阿芳走西湖边兜着风儿回家,到了九里松,夜色甚是美,便在一处密林里停下了车儿。 这九里松是通往灵隐寺的必经之路,全是高高大大的古松,茂茂密密,苍苍翠翠,一眼望不到尽头。月牙儿高高地挂在松梢头,皎洁的光亮漏过松枝的缝隙,丝丝缕缕落在青青的草丛上。不远处有条小溪沟,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在幽寂的松林里回响。夜风吹动着松树儿,如涛浪一般,时而舒缓,时而急速,声响甚是悦耳。 阿明与阿芳不会辜负这美丽的如梦似幻的夜色,尤其是阿芳也许是初尝那美妙至极的车震味儿,似风儿又似水儿地吟声不断。 “阿明,太美妙、太舒服了!”阿芳娇喘未息。 “阿芳,今睌回去睡得着了吧。”阿明拢着她散了髻的香发。 “有了你后,我每天感到很充实。” “夕阳红是最好看的,最叫人激动。” “我要你一直陪我到下山的那一刻。” “我也离不开你了!阿芳,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你,我就特别兴奋。” “是不是因为我们过去就有了那种想拥有的念头?” “这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是你、你太那个。。。。。。性感了!” “那时我三十多岁,你不敢要我,其实有一次在中河边儿,我太想要你了!” “那时没离婚,我真的不敢乱摘野花。” “现在知道野花的香了吧。” “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时就把你弄到手。” “夕阳还在山上,我们现在还不晚。” 一转眼已是入夏了,西荡苑的花坛里开出各色花儿来。石榴花火红火红的,比晩霞还要鲜艳夺目;栀子花雪白雪白的,片片花瓣如玉纤尘不染;夜姣姣1金黄金黄的,像五星之状缀在阔叶儿间。不少人家的阳台上盛开着茉莉花,随风飘来阵阵花香,沁人肺腑。 这是个周末,阿仙这天有事去不了,阿明、青皮甘蔗各带阿芳、小雪去大舞台跳舞。阿芳和小雪一起出来跳了好几场了,相熟了,所以大家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很是开心。由于小雪不能太迟回家,就提早一点出来,打算在舞厅外的海鲜大排档吃点夜宵再回去。 这大排档在卖鱼桥信义坊,沿着小河两边全是店儿,是美食一条街。他们在露天里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点了菜正要吃,阿芳收到了短信,她一看,脸色罩起了阴云。 “阿芳,谁来的短信?是不是又是阿良?”阿明问。 “不是阿良,是小郭发来的。”阿芳道。 “小郭?她这时候发短信给你,是不是有事?” “是的。她三墩跳完舞回桂花城,发现阿良在马路对面的小路口,叫我们回去注意点。” “那阿良是来搏我们的。” “他还是不死心!” “他约你,你不出来,可能怀疑你在其它地方同其他男人跳舞了。” “随他去怀疑好了。” 之前一个礼拜,阿良装修完工了,又是电话,又是短信,天天叫阿芳去莲花歌舞厅跳舞,阿芳找了“家里有事”、“身体不好”种种借口婉言回绝了他。 大家边吃喝,边聊起这事来。 青皮甘蔗:“阿芳,那个阿良今天来搏你,你最好迟点儿回去,要么干脆上阿明家不要回去了。” 阿明:“阿芳,我看还是到我家安耽,免得被他发现。” 青皮甘蔗:“阿芳,这段时间你与他的关系蛮懊滋搭味2的,要注意点,不要让他发觉是面包车在接送。我想他几次搏不到,就不会再来搏了。” 阿芳:“阿明,那我今天就到你家去。” 小雪:“阿芳,你不回家睡,老公不会说你吗?” 阿芳:“我老公不管我的事,我给他发条短信,说睡在小姐妹家就是了。” 小雪:“你好自由!” 青皮甘蔗:“这个年纪了,做人再不自由点就没味道了。小雪,你也要想想办法多自由个一天也好。” 阿明:“是呀,小雪,你们一个礼拜见一次是少了点。” 小雪:“我有时调休半天出来陪他已不错了。” 阿明:“小雪,晚上真的走不出来也不要硬走出来,省得老公怀疑,弄得家里不安耽,即使出来了,玩着也不开心。” 小雪:“是的,我也这样想的。” 喝完夜老酒,送小雪回家之后,阿明他们三人就回到了西荡苑。 【注释】 1夜姣姣:杭州人对普通喇叭花的叫法。 2懊滋搭味:杭州话,懊恨、滋味不好之意。 第225章 276. 星辰 在这之前,一对露水鸳鸯开房的多,也有车震的,阿芳还是第一次上阿明的家,虽然房子小些,但窗对西山,景色不错,没有闭塞之感,便道:“阿明,你一个人住住也可以将就将就,如果有老婆孩子那就太小了。” 阿明嘴角勾起了一丝酸涩:“还什么老婆孩子的,我都四十六了,这辈子看来也只有打光棍了。” “这也难说,缘分到了,很快就有一个家了。” “唉!那还是西山的云,在飞哩!” 两人先后冲浴完了,这时房间的空调也凉快下来了,相抱着靠在床头上看电视很是惬意。 小台灯的光暗罗罗的,照在玉身上视觉感甚是美妙。阿芳的曲线仿佛就是起起伏伏的西山,有耸入浮云的峰头,也有低凹的坡岗,令人心旌乱晃,神魂颠倒。一阵电闪雷鸣、疾风暴雨之后,两人相偎相抚。 “阿明,我进进出出桂花城,肯定要被他盯梢上的,我在想,跳舞是否停个三五天,这样他心死了,以后我们就自由了。”阿芳若有所思。 阿明想起了疯子盯梢阿华的事,免得出事,便道:“这样也好,这几天我就去莲花坐坐,看他来不来。” 两人颠鸾倒凤,绵绵情语,一直到天亮。阿芳雇着营业员看店,不用起早,阿明上班去,便先送她到四季青,然后再去公司。 03年春天传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大流行,杭州所有的娱乐场所全关闭了,阿明没得舞跳很难受,每天晚上呆鼓鼓的坐在云雀苑的家里,真当是度日如年。舞厅复开的第一天,他也不怕近距离空气飞沫传染,就赶到前进歌舞厅去跳。那跳舞的人还真不少,有些人居然戴着口罩跳,大家几乎是哑巴子似的不说话,那情景很是搞笑。如今阿明与阿芳暂时分开几天,他忽然间像是少了什么,就想起那场非典时的光景来了。 几天中,在莲花歌舞厅里,他没有踫到阿良,而在与阿芳的联系中,阿良没再来缠她。 阿明独自难受了一个礼拜,见阿良不再来纠缠阿芳,便约阿芳出来跳舞。起先几天他们很小心,接送时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确信没情况后,才相聚相散。 忽忽进入大伏天了,好久不下雨了,太阳每天火辣辣的,晒烤得元宝树上的一串串元宝都焦黑了,那像蜜蜂状的颗粒掉落下来,满地黑糊糊的。不少知了儿干渴死了,朝天躺在泥路上,嗡着无数蚂蚁。西荡苑里有些小树木晒死了,枯黄的叶儿卷缩着。 杭州素有火炉之称,人们渴盼着下雨,但天空蓝蓝的,云儿朵朵的,几无下雨的迹象。 这一天阿明接到了一个辛苦的任务,先去仙居装78箱杨梅,回杭在彭埠高速口卸下48箱,然后要赶在上海团险部6点下班之前送到。那时台金、诸永高速都还未贯通,只能走上三高速转甬台温高速到临海下去,然后走地面省道,那省道有一段路在拓宽,坑坑洼洼的不是很好走。金杯面包车底盘轻,空车开到120码就发飘,如果有大客车从旁边驶过,就会偏离,很危险,而重车开到100码再跑快就有些吃力了。 阿明凌晨四点不到就出门了,饿着个肚儿闷着个头儿拼命跑。因为秀云一早要赶去仙居东魁杨梅园装箱,所以她在那里等阿明。阿明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一路上想着她,劲头十足,只用了四个半小时就赶到了仙居。 杨梅林漫山遍坡都是,高高大大,茂茂密密,枝头缀满了杨梅。那杨梅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细碎而又晶亮的光。不少农民头戴草帽拿着篮筐在釆摘,一派闹忙的景象。不时有鸟儿被惊扰了从林中飞出来,发出悅耳的啼鸣。路边有一涧清溪,潺潺地流淌着。 仙居东魁杨梅颗颗差不多同乒乓球那么大,红罗罗,紫罗罗,甜罗罗,不愧是甲冠天下的“杨梅王”。 秀云带了两个人来,帮着把杨梅装上车去。她也想着阿明,看见情人,一双眼儿就闪出情火来了,只是阿明要赶去上海,无法欢爱,不免惋惜。 秀云将满满两篮儿的杨梅给了阿明,叫他回杭后分给大人、兄弟们去吃,又拿了一小篮洗净的杨梅道:“阿明,这个你路上吃。” “秀云,你什么时候回杭州来?”阿明一看到秀云就激动。 “上半年保费完成得不太理想,下半年要冲刺,可能回来的次数要少些。” “唉!做保险收入是多些,但压力太大了。” “阿明,你到了上海,还要赶回杭州,至少要九、十点钟了,早上起得这么早,一刻也不歇,路上可千万要小心。” “有你甜甜的杨梅在,你放心,路上我不会打瞌睡的。” “中饭就到服务区去吃一点,不能饿着肚子赶到上海去。” “我知道。秀云,我好想你!” “阿明,我也好想你!” 说过“再会”后,阿明就往回赶。只在新昌服务区休息了片刻,赶到杭州下了彭埠高速,已有三辆小车在等他了。驾驶员七箱八箱把杨梅搬上自家的小车后,就各自分头送客户去了。阿明调头转上高速收费口之前,在弯口处接上了阿芳。 这是他俩昨晚就约好的。 情人相会,不是没机会,就是有没有这心。 “阿明,累不累?”阿芳吃着杨梅,将一颗塞进阿明的嘴里。 “有你在,再累也不累了。”阿明抚摸着阿芳的玉手道。 两人一路吃着说笑着,时间就过得飞快了。在上海分公司卸完杨梅,六点多一点,阿明开着车儿到了嘉兴,在南湖大酒店开好房儿,便与阿芳到餐厅喝酒吃饭去。 南湖的夜色甚是恬美。绕着彩灯的烟雨楼倒映在微波荡漾的湖中,似金如银地闪烁着迷人的色彩。大片大片的荷花盛开着,粉红的,洁白的,在清风中摇曳着。湖边儿的樟树、杨柳在月光下,清辉一片。游船码头上来去几只画舫,霓灯一闪一闪的流光溢彩。已有绿色的小小的无角菱釆摘上来了,剥开薄薄的皮儿,吃在嘴里,脆生生,甜津津,甚是爽口。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两人酒酣耳热,情意交融,便有些急不可待了,手挢着腰搂着进了房间,进入浴缸。 所有欢快的美妙在潺湲的流水声中渐显出来,与南湖中的波光相辉映。阵阵清风抚拂着宽大的荷叶儿,荷叶儿摇摆着,散发着醉人的缕缕馨香。画舫荡开了湖水,白浪一波接着一波,渐渐变成涟漪了。夜莺在岸柳中吟唱,时而嘹亮,时而舒逸,随性自在。夜色越来越深了,小岛上的灯光熄灭了,湖雾已是浓厚起来,悠悠地绕着岛儿飘荡着。 两人站在窗前,望着月夜里的南湖,心情甚是舒畅。 “阿明,想不到南湖的夜景这么美!”阿芳靠在阿明的胸前,快要沉醉下去的模样。 “宝贝,因为有你,所以美。”阿明环搂着她的纤腰,下巴颏儿扣着她的玉肩。 “你呀,那时一说话脸儿就要红,现在越来越会甜言蜜语了。” “就是要叫你过得甜蜜开心嘛!” “我有了你,已是非常非常满足了。” “自从你与阿良不来往了,我对你越来越喜欢了,所以能全身心的投入。” “我也没想到与你在一起会这样地开心。” 他俩一晚闹腾腾的极尽欢爱,天一亮就回杭了。阿明把阿芳送到四季青后,上班时间还早些,由于跑长途和干爱活太累了,他便在后座上舒舒服服睡起来。 ——世界上只有一个名字,使我这样牵肠挂肚,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牢牢系在我心尖上,一头攥在你手中。 阿芳已深深坠入爱河了,分开还没有多少时间,就给阿明发短信了。阿明也觉得很甜蜜,稍稍想了一下,便回了一条过去。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没你我就会窒息;你是我的晨曦,你是我的晚霞,有你我就会充满快乐。 又到了周末,由于春桃约了好几次,阿明带上大一帮人,有阿芳、阿仙、青皮甘蔗、小雪,还有小郭与搭子,直奔星辰歌舞厅。 进了舞厅,春桃与老公已在了,抢好了几只位子,大家添加了几张小圆凳,团团坐下后没多久,令阿明、阿芳意想不到的是,阿良带着一个女人进来了。那女的长相一般般,但看上去比阿芳年轻些,约莫四十岁的样子。阿良从阿芳面前走过,看了她一眼,那样子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恼。阿芳假装没看见,和阿明他们说话。 青皮甘蔗有点惊头怪脑,轻交交道:“阿芳,你原先那个搭子本领还蛮大的,介快就寻好了女人。” 阿芳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解脱后的轻松:“他舞儿跳得不错,噱功儿1也好,钞票也有几张,寻个女人是不难的。” 青皮甘蔗:“这样也好,省得提心吊胆的怕他再来纠缠。” 阿芳:“我有了阿明,他再来纠缠也没用。” 青皮甘蔗:“阿明是不是样样比他好,所以你一口吃定了阿明?” 阿芳:“青皮甘蔗,小雪肯定叫你神魂颠倒吧。” 青皮甘蔗:“嘿嘿,彼此彼此,正因为神魂颠倒,所以开心在一起。” 聊着话儿,舞曲开始了,大家各自上去跳。阿良老是眼睛眇向阿明与阿芳,他俩也假装不看到,避开一些,顾自家跳舞。 “阿芳,阿良寻好了,这下我们再不用躲躲闪闪了。”阿明像是去了一个包袱,很是轻松。 “是的。不然,糖瓶儿粘芝麻,总是难受不几遭2的。” “唉!杭州城太小,傍来傍去太容易傍到了,今后舞厅越来越少,坏事都做不来了。” “你还想去做坏事?” “不敢,不敢,你介强壮,我对付你一个人就差不多了。” “去!又来花言巧语了。” “我不花你,你心里头肯定要恨死我了。” “阿明,我们三天没那个了,今天我不想回家去了。” “那今晚到我家去。” “还是去藕花洲吧,那里泡着舒服。” “帮你省钞票你表省,那就依你。” “这个钞票一省就没情调了嘛!” 慢四步时,阿良与那女人上去跳了,躲在角落头夹抱个牢。阿明他俩与春桃夫妻聊天没上去跳。 春桃:“阿芳,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人像个土包子似的。” 阿芳:“他是个包工头,搞装修的。” 春桃:“怪不得看上去不太清爽,同阿明比不来。” 阿芳:“阿明舞也比他跳得好。” 春桃:“所以你枪炮赶紧调头?” 阿芳:“隔壁邻舍,我了解他,两人有话说。” 春桃:“你们都住在城西,也是缘分。” 迪斯科开始了,一大帮人都上去了,嗡在一起,扭呀摇的,跳得了油头汗出,甚是开心。 。。。。。。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地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 下半场的伦巴,是一曲十分优美的改编自许巍的《蓝莲花》,春桃夫妻与阿明他俩互换了上去跳。舞曲好,跳着兴奋,阿明与春桃尽管好些日子没跳伦巴了,但配合依旧默契。两人忽儿金丝缠葫芦,忽儿转身巧摘珠,忽儿罗汉轻推窗,忽儿湘妃挽竹篮,煞是好看。 其实春桃约舞,一来人多热闹开心,二来也想与阿明会会,好好交跳只舞儿——这个心思,她老公和阿芳是绝对想不到的。 “阿明,阿芳为了你同那个男人断掉的,你不好欺侮她的。不然,她要伤心煞的。” “不会,不会。春桃,你放心好了,阿芳尽管年纪比我大些,但是个不错的人。” “她同我的电话高头,就是生怕你看青皮甘蔗的样,再去寻小的。” “我对阿芳已经足够满意了,我们在一起也看不出年龄上有太大的差距。” “阿芳体质好,保养得也好,同你也是很相配的。” “当然没同你相配的好。” “我一心管家,对老公,有些事儿也是没办法的。” “我同你开开玩笑的,真的但愿你过得好,毕竟老起来了,要有个人伴伴老。” 【注释】 1噱功儿:杭州话,指人具有会搞笑的功夫。 2难受不几遭:杭州话,屡屡、经常难受之意。 第226章 277. 飞瀑 轰隆隆一场大雷雨后,天气过了立秋。虽然早晚凉快了些,但白天依旧太阳高照,热浪逼人——秋老虎比三伏天还要肆虐。 全省上半年工作总结和下半年促保会议在丽水的龙泉举行,参加者有省公司的中层干部和各分公司的负责人。 龙泉地处浙江省西南部,浙赣闽三省交界,乃闻名于世的宝剑之邦、青瓷之都、灵芝之乡。当时丽(水)龙(泉)高速正在建造,所以下丽水后,就从省道走。那一百多公里的省道弯连着弯,坡接着坡,蜿蜿蜒蜒,起起伏伏,两边峰峦叠嶂,谷壑深幽,溪涧纵横。从杭州出发到龙泉,途中吃饭算上,阿明足足开了6个小时。 当晚住宿于龙泉大酒家,由于是省公司和丽水分公司安排的住宿,秀云参加了会议,但无法与阿明幽会,短信来往中甚是怏怏。 会议开了两天,第三天去龙泉东南五十多公里外的凤阳山游玩。那山路崎崎岖岖,狭狭窄窄,还有塌方下来的大石挡道,车子开得很是缓慢。在休闲山庄安顿好后,下午大家便去爬山赏景。 群山莽莽苍苍的,远处浙江第一高峰黄茅尖耸立在云海之上,像一柄龙泉宝剑的剑尖似的直指青霄,而近处的浙江第一高湖凤阳湖则如一盘龙泉青瓷,在阳光下泛着晶晶亮的银光。山上有千年古树,苍松突兀于绝壁,翠柏盘根于峭崖,低矮灌木丛中野花簇簇,高大阔叶林中鸣禽百啭。凉风习习中送来了高山的异香,飞瀑流泉叮叮咚咚悦耳动听。 晚饭后老总们打牌的打牌,卡拉ok的卡拉ok,阿明与秀云依然没有机会欢爱。 次日下午前往云和梯田游玩。这云和离龙泉不远,有全国最美的梯田群,上下共有700多层。只见云遮雾绕中,层层梯田上黄灿灿的稻浪一片,美丽至极。回丽水城的路上,暮霭已经笼罩了山野,大家便在路边竹林中的野鱼馆吃饭。除出鱼身斑斓肉嫩肥美的瓯江彩鲤,尤其一大盆以石斑鱼居多另有小泥鳅、小黄鳝掺在一起的杂脍鱼,味道极其鲜美。 晚宿于丽水宾馆。一路上,贼伯伯阿明就在动着歪脑筋与心爱的秀云如何偷会,大家一进入宾馆后,他便以加汽油的借口,一溜烟开了出去,然后约秀云出来。没多久,秀云打的到了加油站。阿明加好油已在等她了,于是他油门一哄,开到了山脚边儿的一个隐蔽处。 “宝贝,想死我了!”阿明把秀云抱得紧紧的,乱吻乱摸起来。 “阿明,我也想死你了,以为没机会了。”秀云也已情难自禁。 “这次来,如果不能与你相会,我就白辛苦一趟了。” “明天上午要去丽水乡下给小学赠送图书、用品,还要去慰问两家贫困大学生的家,然后你们就直接回杭了,我是在想,今晚过了,我们只能等下一次机会了。” “所以我一路在想,想出了这个办法。” “凤阳山色好,不如你好。” “云和梯田美,不如你美。” 两人搂抱着,说着肉麻话儿,渐至沸点。山色朦朦胧胧的,看不见月亮,但能看到星星。星星很调皮,睁大眼儿似在偷窥人间的妙情;夜风吹动着茅草,茅草很煽情,悉里索落的不肯止声。露水鸳鸯久不相合,情火突突突地炽燃起来,熊熊的烈火烧得淋漓尽致,所有的思念与积憋一瞬间皆化成烟云了。 丽水乡下山坳里的那座小学校很是破旧,那些小孩子就像阿明的小时候,有的穿着有补丁的衣裤,有的拖着鼻里涕,也有的穿着破拖鞋。而那两户贫困大学生的家,木楼房歪歪斜斜的,几乎要坍塌了,几个留守的大爷老妈收到慰问金后,背脊更弯了,老花眼儿都快淌出泪儿来了。 “唉!做人更苦的多呀!”阿明看着那些可怜巴巴的老人,便觉得自己虽茕茕孑立,但日子要比他们过得好多了。 秋雨淅淅沥沥的一场接着一场,西山整天雾蒙蒙的。这天阿明在荷花苑吃着夜饭,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定富打来的,便接听起来。定富问他晚上到哪里去跳舞,阿明告诉他打算去星空歌舞厅,定富说他也来。 这天是礼拜四,青皮甘蔗打麻将去了,阿明接上阿芳和阿仙,直奔星空。 定富带着搭子阿牛婆来了。 阿明:“定富,今天不去前进跳?” 定富:“前进以后不去跳了。” 阿明:“为啥?” 定富:“阿牛搭七搭八1又搭了个小В儿,小花实在看不下去了,正在同他闹离婚。” 阿明:“眼不见为情。小花,你修养性算是好的,那时你还没同定富好上时,你老公同胖婆儿搞В搞卵,换个女人早就离婚了。” 小花:“他有个胖婆儿也就算了,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把两个女人都带回家来,吃好了饭,碗筷也不收作,晚上三个人还同睡在一张床上,我戳都戳煞2了,所以打算同他离婚。” 阿明:“那房子归谁?” 小花:“房子是他的单位房,归他。” 阿明:“那你住到哪里去?” 定富:“她住到我钱江新城的世纪坊去,我们打算明年春节结婚。” 阿明:“你要结婚?开玩笑吧。” 定富:“不开玩笑。阿明,年纪不小了,再一个人游游荡荡总不是回事体,现在两个人感情培养好了,将来老了还好伴伴。如果到老了再寻个人,没感情,只看相铜钿,两个人相处,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我说你呀,也该好端端去找一个了,胡喊喊再过下去,以后就更难找了。” 阿明:“这倒也是。不过,要找个成家正儿八经过日子的,没那么容易找呀!” 定富:“阿明,小花这段时间有点不开心,这个双休天如果不加班,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出去散散心,最好外头过个夜。” 阿明:“你有没有想好去啥个地方?” 定富:“我们个险有个驾驶员上个礼拜带老婆、伢儿去安吉叫‘藏龙百瀑’的地方过了一夜,环境相当安静,风景也不错,价钱每个人一天只要八十元,包吃包住。” 阿明:“那好,不加班就去藏龙百瀑,阿芳、阿仙,我们一起去。” 阿芳:“好,我没问题。阿仙,你去不去?” 阿仙:“你们去,我一个人没味道,不去。” 定富:“阿明,最好叫上青皮甘蔗夫妻一道去,人多热闹。” 阿明:“好,我回去后就同青皮甘蔗去说。” 定富:“到时你开你的车,我开我的车,我到西荡苑来,一起出发。” 商量好后,大家各自跳起舞来。慢四步时,阿明夹抱着阿芳,同她开起玩笑来。 “年轻时苦不算苦,老来苦才叫苦。阿芳,刚才你都听到了,定富为了老来着想,不想胡喊喊过日子了,要同小花结婚。我同你的感情也已培养得如胶似漆了,你也离婚算了,我们结婚,老来好伴伴。” “阿明,要离婚我早就离婚了,只是为了女儿有个完整的家,还有我想想我老公实在是蛮老实的一个人,离婚良心上真的过不去,再说我年纪也差不多了,也没多少年好开心了,所以我真的不想离婚了。” “那我如果傍到了一个好女人,我们也打算成家的,到时你表说我狠心抛弃你噢!” “如果你成心要同她结婚的,那我不会反对的,要是你只不过是寻花问柳,玩弄玩弄,那我会恨死你的。” “呵呵,宝贝,你表扭我么,痛煞我了。我只是同你开开玩笑嘛!” “坏阿明,不准你开格种玩笑!” “好!好!宝贝,你表生气了,晩上到我家去,好好交安慰安慰你。” “那还差不多。” 从前太平军在峻险的山上筑寨抗清,所以藏龙百瀑又叫太平天国“小梁山”,位于浙西北安吉县境内,千仞高峰,紧夹一崖,飞瀑如练,层层叠叠,为浙江最大的瀑布群。山中多翠竹,间杂古木,漫山遍岭,郁郁葱葱。尤为奇险的是,有一块万吨巨石,悬挂于两座悬崖之间,摇摇欲坠之势,人称“仙人桥”,桥下瀑流飞响。山麓有村叫“藏龙山寨”,房屋依山傍水,错落于竹林中。夏天凉爽且幽静,有十里不打伞之奇,峡谷无蚊之妙。 阿明他们便住宿在山寨的农家里。除出阿明、定富两对,青皮甘蔗夫妻、小郭与搭子也去了。 登山观瀑下来,暮色已是降临,大家围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喝红酒的喝红酒,喝啤酒的喝啤酒,吃着笋茹石鸡、笋尖鲈鱼、青椒笋衣、红烧野猪肉等佳肴,听着鸟鸣,闻着竹香,心情甚是舒畅。吃好饭,月兔已是升起,繁星点点,除出蛐蛐儿的鸣叫,山中幽寂极了。房主夫妇很是热情,给每人泡了一杯嫩绿清香的安吉白茶,大家便聊起天来。 青皮甘蔗:“定富,啥个时光好吃你喜酒呀?” 定富:“打算明年春节结婚。我们都几岁的人了,不打算办酒水儿了,亲戚、要好的朋友叫几个吃一顿就是了。” 青皮甘蔗:“那不是亏待了小花吗?” 小花:“青皮甘蔗,我们再弄得热热闹闹也没啥个光彩,还是低调些好。” 阿明:“我觉得也是简单一些好。” 青皮甘蔗:“阿明,定富快修成正果了,你呢?” 阿明:“嘿嘿,阿芳不肯离婚呀!” 阿芳:“我的情况和小花不一样,她老公做得实在太过分了。” 青皮甘蔗:“是呀!她老公变态的,小花介好的人不珍惜,以后他要懊悔的。” 小花:“我觉得青皮甘蔗你真当是个好丈夫,娱乐归娱乐,老婆还是管得很牢的。” 定富:“他是模范丈夫嘛!” 小丽:“你们说他好,他尾巴翘得更高了。” 阿明:“小丽,男人家的尾巴到个时光也要让他翘翘的,这样他会待你更加好的。” 青皮甘蔗:“啊呀,都快老了,再不待老婆好,机会越来越少了。” 定富:“男人家都要像青皮甘蔗介好,这社会上离婚的人就少了。” 青皮甘蔗:“小郭,你都听到了,跳舞归跳舞,跳得了家里七颠八倒就没意思了。” 小郭:“那是的,家里头管牢,外面只是调剂调剂一下心情而已。” 阿明:“凡事有个分寸就好,顾头不顾尾巴,一份人家散了,再弄一个成个家也不容易。” 青皮甘蔗:“适可而止,家里安耽第一。” 大头天话乱说,天色已深了,山风越来越凉,大家各自回房安歇。虽是农家,那房间甚是洁净,有空调,有沐浴房,几乎与宾馆无疑。 山里的月色很撩人,山里的竹风更煽情,阿明和阿芳两人仿佛置身于藏龙百瀑那美妙之景中了。 进入有着巨大而又威猛青龙头的寨墙门,两边高山峭壁,阳光被茂密的林木所遮蔽,山径小道上阴阴的甚是凉爽。峭壁上长满了郁葱的龙须草和青苔,岩泉滴滴渗淌下来,叮咚有声。涧水曲曲折折的望不到尽头,流水清清澈澈的淙淙地往下流去。越往上走,飞瀑之声越来越响,动人心魄。仰头眺望,如素练一般的瀑布在虹光中飞流直下;临近而视,万千玉珠儿欢快地在飞雾里翻滚蹦跳。阵阵凉气迎面而来,令人遍体舒坦,而当俯身玩起清凉的奔水,所有的尘俗都随流水消失于下面的茂林修竹里了。抬起头来,狭窄的有着苍松翠柏的两山之间,唯存一片湛蓝蓝的天儿了。 “阿明,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这么好的风景。”阿芳的香喘渐渐平复下来。 “好景出自深山幽谷里嘛。”阿明也已酣畅淋漓。 “阿明,本身春桃同你还蛮般配的,可惜她复婚了。” “不行,不行,我没啥积蓄,她欠了那么多债务,又没工作,我哪里还得起?” “那倒也是。我看你们跳舞时,眼神里的光不一样,你们是不是好说过了?” “阿芳,你真当会胡思乱想,我急个套会同春桃有事呢?” “我只是说说而已嘛。” “春桃人是不错,过去就是胆子太大,现在好了,我也为她高兴。” 【注释】 1搭七搭八:杭州话,乱搭讪、乱攀交情之意。 2戳都戳煞:杭州话,生气、火都火死之意。 第227章 278. 喜宴 干夜活都累了,第二天日上三竿,大家都还爬不起来,直到快吃中饭了,才懒洋洋地坐拢一桌。中饭吃好,回杭的路上,顺道去余杭的径山寺玩。 万杉离立翠云幢,袅袅稀闻晚吹香。 这径山寺乃千年古刹,南宋时香火鼎盛,位居江南五大禅院之首。沿途山弯九十九道,竹林翠翠,鸟语花香,茶丛遍野,风景甚是旖旎。进入山门,只见寺宇巍峨,古柏森森,梵音声声,香烟缭绕。阿明甚是眼热定富与小花,也想好好交寻一个能伴伴老的,便点香叩头,祈求菩萨恩赐。 这年的中秋节是个礼拜天,阿明、阿芳与春桃夫妻相约去大森林跳舞。小雪走不出,青皮甘蔗独自去了。好久不去大森林了,里面的破桌子烂凳儿都换了,顶棚也改修过了,看上去更简洁明亮些。 阿明他们五人在左手中间的圆桌边儿刚坐下,令阿明惊奇不已的是,阿华带着一个四十岁都不到的小崽头1进来了,一直走到底坐了下来。这小崽头常跳舞的人都晓得,姓陈,住在东郊彭埠,除出皮肤稍黑些,相貌儿很不错,舞儿也跳得极好,是一个不务正业专吃软饭的人,舞厅里的女人搞过不计其数。 更令阿明惊讶的是,阿华居然走到阿明的旁边,从后头拖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阿明的心都拎了起来,生怕她乱说西说把他们过去的事儿说出来,这样在阿芳、春桃的面前就很尴尬了,鼻头上不禁出了汗儿来。 “阿明,你好长时间不到这里来跳舞了,今天急个套介难得?”阿华笑咪咪道。 “嘿嘿,今天中秋节,几个朋友约好一起来坐坐。”阿明看她笑,心里的紧张稍微放松些。 “方便的话,等一下来叫我跳一只伦巴。” “哦?算了,算了,你带兵的,这不大好。” “跳一只舞没关系的,小陈很听我话的。” “他舞跳得比我好,还是算了吧。” “他其它舞儿都好,就是伦巴跳得没你活,跳一只吧。” “那好吧,等一下伦巴我来叫你。” 阿华走回自家那里去后,阿明一颗悬着的心儿放了下来。第一只慢三步舞曲开始了,春桃夫妻先上去跳了。 “阿明,这个女人你好像蛮熟的吗?你伦巴跳得好她都晓得。”阿芳的眼里闪现疑惑来。 “哦,她是我原先蔬菜食品公司的经理,我同她在这里跳过一次伦巴。”阿明竭力掩饰。 “看她的衣着打扮,肯定蛮有钱儿的,那小鬼头绝对是看相她的牙,所以马屁梢也要啃。”青皮甘蔗道。 “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可能是吧。”阿明装木。 “唉!舞厅里真当稀奇古怪的事体都有,男的女的再是个老,只要有铜钿,再嫩的草都吃得到。”青皮甘蔗叹息。 “那是,现在个世道只讲钱儿,不看人头。”阿明有同感。 第二只并四步开始了,阿明与阿芳上去跳了。阿华的眼睛直盯牢他俩看,像是要确定阿芳是不是阿明的搭子。 阿芳也注意着阿华:“阿明,这个女人的乌珠老是盯着我们哩!” 阿明担心阿芳看出苗头,胡乱道:“这个女的说说做过经理,其实脑子有点儿搭牢的。” “她看上去好像蛮欢喜你的。” “啊呀,阿芳,你表多想了,她欢喜是她的事,去管她作啥,你只要我喜欢就是了。” 下一只伦巴开始了,舞曲是改编自胡扬林的《香水有毒》,曲词相当动听。 我曾经爱过这样一个男人 他说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为他保留着那一份天真 关上爱别人的门 也是这个被我深爱的男人 把我变成世上最笨的女人 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会当真 他说最爱我的唇 我的要求并不高 待我像从前一样好 可是有一天你说了同样的话 把别人拥入怀抱 。。。。。。 阿明无奈,只得去叫阿华跳。在他的带舞下,阿华跳得甚是欢畅,直朝阿明笑。 “阿明,跟你跳舞,感觉就是好!” “为啥?” “你从不要我一分钱。” “我不吃软饭。” “这小鬼头我每个月给他九百,还嫌不够,还要叫我给他买衣服、裤子、香烟什么的。” “年轻就是资本,谁叫你吃嫩草。” “他有一点比你好。” “什个比我好?” “那个疯子被他打怕了,看见他就逃。” “这样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可是年纪相差太大,我肯定要被人家在后头捏鼻头。” “捏鼻头随别人去捏好了,你自己感到开心就好。” “没你好。” “阿华,我觉得你有嫩草吃吃已很好了,钱是身外物。” “那也是。那个女的是你搭子?” “邻居。” “你本领真大,把领导搞定了逃走,又把邻居都弄了。” “嘿嘿。不是逃走,当时怕疯子闹到我单位去,丟了饭碗头就完蛋了。邻居么,跳跳舞而已。” 跳完伦巴下来,阿芳却噘着嘴儿了,好不开心。到了黑舞儿,阿明拉了她才上去跳。 “阿芳,不跟她跳,实在难为情。”阿明想亲她脸儿,她却把头转了开去。 “你与她跳一只舞,和她说那么多话作啥?”阿芳醋心大发。 “她问我一些事儿,我不回答又不礼貌。” “她问你啥西?” “以前公司的事,还有你是不是我的搭子。” “你急个套说?” “我说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去!又来花言巧语了!” “阿芳,你一笑,就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阿芳被阿明说得骨头都酥软了,便靠在了他的肩头上,任由他亲着腮儿。 “唉!女人就是喜欢听男人的甜言蜜语。”阿明暗暗道。 下半场阿明又换成春桃跳了拉手。跳完舞回家,青皮甘蔗到棋牌室看老婆打麻将去了,良宵美景,阿明与阿芳自然不肯放弃,便双双回到了阿明的家。 中秋的月亮分外地圆,皎皎地挂在西山之上。夜穹里没有一朵云儿,只有晶晶亮的繁星。西荡苑里有些树木的叶儿已发黄了,在月光中泛着金辉。 露水鸳鸯汏好浴后,坐在窗前搞起了情调,将月饼你塞在我嘴里,我塞在你嘴里,两只眼儿的情光比月亮还要炽亮,似要把对方的心照透了才肯收敛。天气不冷不热正舒服,电风扇微微吹着,浴后的身体很是光滑滑,足令人的情火难熬欲燃。 美妙的夜色催情着美妙的欢爱,这是叫人难以忘怀的一宵。 月亮渐渐隐入西山后头去了,天边泛起一丝丝鱼肚色来,缕缕晨曦穿进窗帘儿来,照在慵慵懒懒的两人的脸儿上。 “宝贝,好起床了,我要上班去了。”阿明亲着阿芳的脸儿,在她耳边柔声道。 “阿明,让我再睡一会儿,被你弄死了!”阿芳微睁了一下眼儿又闭上了,转过身去。 “晚上如虎,天亮如猫,差不多了,起来吧。”阿明在她高翘的雪白的臀儿上拍了一把。 “亲爱的,那你抱我起来。”阿芳甚是娇眼。 阿明抱了阿芳起来。梳洗完了,阿明把她送到了四季青,然后便去上班。 这天他收到了游鳞斋学友文韧的电话,要他国庆节去武康,参加2号他儿子的婚礼。至于如何去,另一个学友邹晓开冰柜厂了,有面包车来接。 文韧知道阿明离婚了,问他有没有女朋友,阿明说有,他就叫阿明把女朋友带去。 带阿芳去,还是带秀云去,阿明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带秀云去。因为从短信联系中得知,秀云国庆期间放假,她难得回杭州,而阿芳几乎天天能见面。 邹晓原是搞旧货市场的,后来在乔司农场里租了一块地,建起了冰柜厂。此次他动用了厂里的两辆面包车,接送学友去德清县政府所在地武康吃喜酒。 有的学友工作稳定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有的则下岗家庭破裂比阿明还不如。尽管有好有差,但夜江大专夜读加上高中毕竟有六年同窗之谊,大家多年不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说,阿明是班里的小弟弟,所以一路上他们都喜欢寻他的开心。 “小弟弟,蛐蛐草儿,筅记筅记2,又筅牢了一个美女。” “小弟弟,介好的小姐妹是不是舞场里寻来的?” “小弟弟,差不多么就好结婚了,一婚不甜二婚甜啊!” “。。。。。。” 阿明、秀云也随他们说,只是嘿嘿哈哈地笑笑。晚快边儿到了武康,文韧家的门前空地上搭着篷儿,张灯结彩,甚是热闹。乡下风俗,喜宴要大摆三天,大家送了贺礼后,参观了一下新房,便围桌吃起来。虽然正宴要在明天,但这晩的菜肴还是很好的,鱼呀肉的、鸡呀鸭的满满一桌儿,高梁、老酒、啤酒、饮料随意喝。 大家叽叽喳喳海阔天空一直热闹到十一点多,脸儿都喝得血沥大红了,然后到不远处的宾馆安歇。那宾馆是个中档儿的,文韧给阿明安排了一个标准间。 阿明与秀云好长时光没在一起欢爱了,早已按捺不住,鸳鸯浴时就大干起来。 酣畅淋漓之后,秀云依偎在阿明的怀里,似有感触:“阿明,你同学都快做爷爷了,为什么年龄相差这么大?” “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大家来自不同的单位,抱着建设四化、振兴中华的理想而夜读,所以年龄参差不齐。” “下午来的路上,好像有三四个人没工作,其中一个靠卖小狗儿过日子,还有一个靠卖虾儿过日子,看上去都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哦,卖小狗儿的叫柴雄,原先是省粮食厅秘书处的,下海经商亏本后,房子卖了还债,老婆同他离了婚,他自家又生了场大病,找不到工作,在家养了六七只贵宾犬,交配生下小狗儿就去卖掉过日子。另一个叫胡鸣,开过夜总会,后来钞票被骗子骗走后,生活无着落,两夫妻就在农贸市场卖虾儿,有时也卖些其它水产品。” “我看你曾经也是下岗的,尽管开开车子挣得不多,但比他们要好些。” “秀云,现在只要有个饭碗头,日子能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过去了。” “有一个好像卖古董的还不错。” “他叫方元,原先是省测绘厅政工处的副处长,同我坐在一桌,他文思最敏捷了,一手好诗词,不过还是做了个古董贩子。唉!其他同学不说,我们这十个人书都白读了!” “学了总是自家的。” “有啥个用呢?我是十多年不动笔不看报了。有一次有个业务员要去参加考试,问我‘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是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 “你是以人为本,跳舞找女人去和谐忙呀!”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现在对我来说,只有跳舞才能解脱烦恼,日子才能过得开心,其它都抛开了。不过,我可没乱找女人噢!” “我又不在你身边,哪个晓得你没找女人?” “宝贝,有你我已经足够了,不然,我就带其他女人来和谐了。” “我们有时要一二个月才见一次面,你这么强,够了?” “宝贝,你够厉害了,猛过老虎,我们不在一起,你不也熬住了?” 露水夫妻说说摸摸,又兴奋起来,颠上颠下,倒来倒去,也像新婚之夜似的,极尽绸缪。 第二天睡了个懒觉儿起来,大家有打老k的,有搓麻将的,玩得好开心。听说武康有舞厅,阿明、秀云的脚儿就痒了,下午打的赶到舞厅去。那舞厅的曲子、舞法倒是同杭州差别不大,他俩跳得甚是舒畅。 晩上喜宴大摆,宾朋满座,吹吹打打,弹弹唱唱,热闹非凡。新郎官儿、新娘子披红戴花,漂亮极了。游鳞斋十个学友加上副班长邵勇,你敬我敬,说说笑笑,一直喝到深更半夜。大家醉醺醺都昏天黑地了,文韧和柴雄已是烂醉如泥。 秀云酒后十分兴奋,做着各种各样的瑜伽姿式,忽儿孔雀开屏,忽儿蜻蜓点水,忽儿黄莺展翅,忽儿丹凤朝阳,极其妖媚,撩得了阿明的情火直要冲出脑门儿来。当晚两人的性致依然旺烈,变换招式,施展本领,你不完来我不歇,真个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厮杀个天昏地暗,星月无光,直到天色将曙,才昏昏入睡。 3号中饭后,大家与文韧道别。 汽车在省道上迤逦而行,两边山上的树叶儿有的已泛成金黄和深红了,与绿叶儿相杂在一起,色彩斑斓的,浓浓的秋意煞是悦目赏心。田野、村庄转眼即逝,到了瓶窑、良渚一带,河流、竹林迎面而来。河流闪着银波,竹林随风摇曳,景色甚是优美。到了杭州,学友们互道保重,依依惜别。 【注释】 1小崽头:杭州人对年轻人的叫法。 2蛐蛐草儿,筅记筅记:杭州俗语,挑逗、引诱之意。筅:筅帚,用竹子等做成的刷锅、碗的用具。 第228章 279. 雪舞 寒风呼呼地刮了起来,水杉林已是光秃秃了,只剩枝枝杈杈朝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前的芭蕉树虽长高了不少,但不少枯黄的老叶儿耷拉下来,遮蔽了些许坟头。不远处的钱塘江也是雾茫茫的,看不见江上的鸟儿飞,偶尔能见到一叶舴艋穿出雾来,在江上悠悠荡荡。不过,后头的山色依旧是青青的,虽然有些轻雾飘浮着,还是给人以生生不息的感觉。 这是个冬至日。 按杭州风俗,三年之内都属于新坟,上坟祭扫要在正清明、正冬至;三年一过,则是旧坟了,随时都可以祭扫。 冬至虽没有清明上坟的人多,但扫墓的人仍然不少。 莲子的墓前摆满了祭品,有鲜花、水果、糕饼,也有红烧鲫鱼、茶叶蛋等,红烛在冬风里闪烁着,黄香飘开缕缕青烟,当元宝纸烧起来的时候,烈烈的火光映红了她那张遗照。她慈祥地微笑着看着子女们,叫子女们哽咽难语。 祭扫姆妈完后,阿明顺便去阿琴的坟头转了一转,放了一束花,上了三支香,烧了一把冥钱。 当天后半夜,阿明做了个梦,梦见他在花港观鱼公园里,仙音曼妙中,阿琴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脚踩着一朵白云,从翠翠绿绿的柳树叶儿里飘落下来,朝他甜甜地微笑。他激动万分,上前去迎接,想去牵她的手。她往后飘移着,虽然伸着纤纤玉手,但始终离开他寸许。他跑上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忽然就掉进了碧波汹涌的湖中。 阿明惊醒过来,一身汗透。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西山,他回想着梦境,也许白天去坟头看望了她,所以她来表示谢意了。 都说人死了,魂灵不灭,那时阿明再三劝她戒毒,可她一意孤行,最终害了自己,或许她在天堂,抑或在地狱,念着阿明,所以选择了他俩起情的地方,来与他相会。 之后几天,阿明的眼前老是浮现出这梦境来,茶饭不香,情绪很是低落。 “阿明,这几天你老是皱着眉头,闷闷不乐的,有啥个心事呀?”这晚在三墩歌舞厅跳慢四,阿芳似乎看出阿明有心思,抚摸着他的胸口,轻幽幽问道。 “哦,没啥心思。只是冬至上坟回来后,总觉得做人很空。”阿明柔摸着她的背腰,搪塞道。 “舞跳好后,送阿仙、小郭回家后,我们去桂花火锅店吃火锅去,我帮你解解闷。” “算了吧,我肚皮不饿。” “喝点酒,聊聊天。” “那好吧。” 跳舞完了,他俩进火锅店刚吃,阿明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是青皮甘蔗打来的,便接听起来。 “阿明,你在哪里?” “我在桂花火锅店,同阿芳喝夜老酒。” “那我马上过来。” 过了没多久,青皮甘蔗到了,屁股后头居然跟着小雪。他俩的脸色都忧佬佬1的,像是出了什么事儿。阿明叫服务员添加两副碗筷,叫他们坐下来一起吃。 阿明:“青皮甘蔗,今天不是周末,小雪急个套走得出?” 青皮甘蔗:“阿明,今天要你帮个忙了。” 阿明:“帮啥个忙?” 青皮甘蔗:“小雪夜里头在你家过一夜可不可以?” 阿明:“小雪在我家过夜?急个套一回事?” 青皮甘蔗:“事情什个套的。下午小雪调休出来,她老公可能之前就有怀疑了,说有急事儿寻她,打她单位里寻不到,打她手机,恰巧她调到静音,放在包儿里没听到。回家后,她老公问她下午在哪里,她说在单位里,这一下事儿就黄出来了。她不承认与男人在一起,两人吵得一塌糊涂,她老公居然拿菜刀要劈她,她就逃出来了。我家里又带不回去,就在你家里过一夜,阿芳陪陪她,没问题吧。” 阿明:“没问题!没问题!那阿芳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 阿芳:“好,我就陪小雪。” 阿明:“青皮甘蔗,这事儿弄出来了,那你们打算急个套办?” 青皮甘蔗:“明天小雪回家去,看她老公气头有没有消一点,如果情况不好,小雪就回娘家去住一段时间再说。” 阿芳:“小雪,你也不要太害怕,只要牙齿咬牢,不承认外头有男人,你老公没证据,也拿你没办法的。” 小雪:“我不会介傻承认外头有男人的,我也不怕他,大不了离婚,现在社会上离婚又不稀奇。” 阿芳:“为了伢儿,好不离婚最好不离婚,真当闹到无法解决了,再考虑这一步。要不,我明天陪你回去,以免出事儿。” 青皮甘蔗:“阿芳,你能陪小雪回去最好不过了,就说小雪调休是为了你的事,而小雪之所以说在单位里,是有些事儿不好直说。比如说,小雪是在帮小姐妹做电灯泡之类。” 阿明:“以阿芳做挡箭牌,我看这样最好了。小雪,你就同你老公说,下午小姐妹有事儿,要你做个电灯泡,这样或许能蒙混过去,即便你老公不相信,也发不起大火儿来了。” 阿芳:“小雪,明天你回去,我会说你今晚睡在我家里。” 三个人这样那样纷纷替小雪出注意,火锅吃完后,就上阿明家。到了家里,又嘎说唧说说了不少。青皮甘蔗回去后,阿明将卧室让给了阿芳和小雪,自家在客堂里打地铺睡。 “唉!男女跳舞没好事儿。”阿明喃喃自语。 过了子夜后,小雪的手机不停地响,原是她老公来寻她了。这显然是个显示清白的好时机,当第三遍铃声响起后,小雪接听了电话。由于关着门儿,小雪与她老公叽叽咕咕的阿明听不甚清楚,后来换了阿芳说话,才隐隐约约听清几句,大意是小雪在她家中,明天送小雪回家,反正阿芳都是在胡说。 三天后,小雪的风波平静下去了,阿明却晦气粘上身来了。 公司老总换人了,新老总姓方,原是省分公司的副总,后到上海团险部去工作,他的家住在杭州的钱江新城,这次调回到杭州当老总,除出一些生活用品,还有一个新买的书橱要搬回来,这个任务办公室江主任就交给了阿明和一个保安。 阿明和保安一个老早就蹦到上海去了,把方总租住房里的皮箱、书籍装上面包车后,方总带他们去徐家汇一个家具卖场提大书橱。那木板好几块包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木料,十十重2的,三个人吭哧吭哧,吃吃力力总算搬上了车。 吃了一碗面儿后往回赶,到了钱江新城,车子开到陡底,离电梯还有三四十米,有几个老老高的台级,方总拿了皮箱先上18楼整理放书橱的地方去了,阿明和保安将木板慢慢交搬进去。搬到后头,阿明不做惯力气生活,加上不停落地开了六七个小时的车也吃力了,累得了油头汗出,乌珠都快翻白了,脚儿在台阶上一软,腰儿马上扳牢了,实实硬的要弯也弯不下去了。他知道腰肌劳损又犯了,暗暗叫苦,一只手儿托着腰儿,硬撑着把最后几块板儿拖到了电梯口。 回到家中,一躺到床高头,就起不来了。阿芳知道了,傍晚的时光,就打包带了饭菜来。忙了一天,身上很脏,也有汗酸臭,阿芳又扶着阿明汏了个浴,换了衣裤。 “阿芳,我这腰病是老毛病,看来不躺上十天半个月好不起来,家里头从来不开伙仓,吃饭也只能靠你了。” “阿明,我会照顾你的,你安心养病好了。” “你白天要去看店的,介远的路坐公交车赶来赶去也不方便,这样的,你夜饭多买点,早饭、中饭我自家会热热吃的。” “那也好。” 以往躺个七八天,便能翻个身下床走动走动了,可这次躺了十来天,尽管又是吃药,又是贴膏药,依旧铁板一块翻不了身。那时只要夫妻恩爱一下,就奇迹般地好了,这次阿明见好不转来,就抱着这个念头与阿芳恩爱,结果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了。 “阿芳,过去腰病犯了,只要同小露一做那事儿,腰儿就轻松了,这次好不起来,不知是啥个道理。” “阿明,要不那时你年纪轻,恢复快,现在年纪大起来了,就难恢复了。” “阿芳,这几天我经常在想,幸亏有你照顾,不然,吃饭都成问题了。假如再老起来,我一个人又犯了这病,那日子不晓得急个套过哩。” “你是不是想向定富看齐,寻个可以伴伴老的?” “之前没有这么强烈的念头,现在真的有点想了。” “那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嘛。” “这个东西要靠缘分的,想找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阿明,在你没找好之前,我都会陪你的。” 躺了半个月,总算能下床动动了。之后也慢慢交能到荷花苑去吃饭,并去莲花歌舞厅坐坐。 傍晚时分,飘飘扬扬下起小雪儿来了。这天周末,阿明、阿芳应春桃之约,带着青皮甘蔗、小雪等一大帮人到星辰歌舞厅去跳舞。虽然雪越下越大了,但跳舞的人依然不少,定富带着小花也来了。 “阿明,是不是同阿芳生活做得太多了,身体要当心噢!” “阿芳,阿明被你钳死了,腰儿都脱落了。” “年龄不饶人呀!再入去就更加弄不动了。” “。。。。。。” 大家也不管阿明是搬东西伤了腰儿,以为他只是找了个借口而已,纷纷取笑阿明。阿明想想同他们也是燥解释,也随他们说去。舞曲开始后,就带了阿芳上去跳。 “阿明,你腰儿还没好透,今天拉手、快三就不要跳了。”阿芳心痛阿明。 “腰儿只是稍微还有点儿酸痛,没关系的。”阿明有些日子没好好交跳舞了,很是想跳。 。。。。。。 爱人的心应该没有罪 为何在夜里却一再流泪 每天抱着寂寞入睡 生活过得没有滋味 别问我是谁 请与我相恋 。。。。。。 下半场的伦巴,是一曲改编自王馨平的《别问我是谁》,曲词凄婉,阿明与春桃上去跳。 “阿明,你老是犯腰病,幸亏有阿芳照顾,将来老了急个套办?”春桃替阿明担忧。 “过一天算一天,以后真的踫不到好女人成家,随便弄一个过日子算了。”阿明很无奈。 “老了可能就是好差不论,只怕没份了。” “春桃,如果命里叫我做孤老头子,我也只能认命了。” “冬萍现在怎么样,你们还联系吗?” “有些年没联系了,不晓得她在四川过得怎么样。” “冬萍假如不回四川去,你同她还是蛮般配的。” “唉!命里没这福气呀!” 跳完舞出来,雪下得很大,漫天皆白了,车顶上已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阿明摸了好几遍袋儿,却找不到车钥匙,急得鼻头汗都出来了。大家帮他到舞厅里到处找,也找不到。雪花飞舞着,天色越来越深,小雪不能太迟回去,阿明叫定富和春桃老公先把青皮甘蔗、阿仙、小郭与搭子送回家去,他和阿芳站在屋檐下想办法。 “阿明,这钥匙应该有把备用的吧。” “有是有的,但是由办公室江主任保管着,这女人很难弄,半夜三更落个雪儿叫她起来去拿不好,再说车子停在舞厅门口,她知道了更不好。” “那急个套办?” “我明天一早去公司拿。阿芳,天这么冷,雪这么大,我们今夜就在旁边的喜得宝大酒店开个房。” “好!” 站在大酒店高层的窗口,窗前全是飞雪,连不远处的运河也看不清了,宽阔的环城北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偶尔有一辆公交车驶过。 “阿芳,自从冬至上过坟以后,我总感到很不顺,腰弄坏了,现在钥匙也掉了,马上要过年了,我看我们去灵隐烧个头香,求菩萨保佑保佑我们,急个套?” “好!把青皮甘蔗、定富、春桃他们全叫上,能一起去最好,他们走不出,我们就自己去。” “阿芳,在这样的雪夜里跳舞,是不是别有一番情趣?” “是的。和你在一起,刮风下雨落雪,我都很开心。” 窗帘掩上了,房间已是温暖如春,灯光幽幽的正舒适。露水夫妻自阿明腰儿坏后还没有通气地欢爱过,便浸进浴缸里随波浮沉了。。。。。。 【注释】 1忧佬佬:杭州话,有些担忧、忧愁之意。 2十十重:杭州话,非常重、很重之意。 第229章 280. 夕霞 除夕夜到了,西荡苑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穿天老鼠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在夜空中爆裂开来,绽出绚丽的色彩。大门口挂起了红红的大灯笼,还有不少彩条,鲜艳夺目。 由于过年车子要入库,阿明早一天就去看望阿爸了。年三十在荷花苑一个人吃饱了,就到莲花歌舞厅去坐。他与阿芳、阿仙还有青皮甘蔗说好了,跳完舞后去灵隐烧香。 八点光景,人都到齐了,大家边吃糖果、瓜子,边嘭嚓嘭嚓跳起来。跳到九点四十分左右,他们就往灵隐去。 从古墩路南口穿过灵溪隧道,就是九里松,离灵隐寺不远了,大家走着去,一路说说笑笑。 冷月寂寂的,挂在朦胧的山峰之上,光亮透过古柏老松的缝隙,洒照在溪涧的流水上,清辉熠熠的。寺庙前已是嗡满人了,嘈杂的声响淹没了流泉的叮咚声。寺庙里香烛高插,映红了巍峨的庙宇;青烟袅袅的,在重檐翘角间缭绕;梵音声声传来,悠悠扬扬的在幽谷里回荡。 大雄宝殿的后殿是千手观音菩萨的塑像,整个壁上塑满了十八罗汉,还有三十六洞神仙。阿明捧着檀香,虔诚地三叩九拜起来,除出祈求开车平安、身体健康外,还祈求能在新年里赐福给他一个老伴。 忽忽春天来临了,莲花路上的梧桐树长大了些,绽爆出点点绿色来,不少春鸟在西荡苑中百啭千啼,甚是悦耳。 这天,阿明接到了一个令他高兴的任务,到下面的分公司去,将客户档案收上来,再存进省档案馆。先跑好湖州、嘉兴、绍兴,他接着跑金华、丽水、温州,将台州放在最后,目的就是与秀云相会。 金丽温高速刚刚全线开通,阿明虽然一个人出行有点孤单,但那一路风景甚是优美,尤其是有很长的一段高速贴着悬崖峭壁建在瓯江之上,车子仿佛就在云里开。欣赏着郁郁葱葱的群山和碧绿碧绿的瓯江,想着又能与秀云相会了,跑起来就格外地轻松。 秀云早在临海石浦海鲜酒楼等候阿明了。满桌全是蟹呀蚌、螺呀鱼的,阿明有些时日没吃海鲜了,甚是嘴馋。 秀云见着情人,高兴得很,喝起了葡萄酒,而阿明还是喝啤酒。 “阿明,我可能要调到金华分公司去当老总了。”秀云告诉阿明。 “哦?那好呀!升一级,年薪又可以多六七万了。”阿明替她高兴。 “压力太大,我真的不想干了,再过三年多一点我就退休了,想轻松轻松。” “秀云,馒头都快吃到豆沙饼了,就再坚持几年吧。” “阿明,不瞒你说,我已经有白发出来了,虽然不多,染过了也看不出,但总感觉到差不多了。” “唉!秀云,人总是要老的。你们女人还好,五十岁就可以退休了,我们男人要做到六十岁,到时这样辛苦地跑,我不知道我还跑不跑得动哩。” 窗外的月光亮亮的,照在古长城上银辉一片,护城河的水潺潺地流淌着,河边的樟树和柳树郁郁密密的。两人聊着天,都喝得八九分了,便到了不远处的大酒店。 一阵狂风暴雨不可抑制地过后,大地复归于宁静。 秀云扑伏在阿明身上,娇喘道:“阿明,春节走亲戚,家中事多,没能好好陪你,有没有想我呀?” 阿明亲着她的醉眼:“宝贝,没你,春节过得好无聊。” “舞厅里那么多美女,难道你至今都没踫上一个喜欢的?” “舞厅里的女人都是墨水瓶了,不像那时我们学舞时这么纯了,我没劲。” “我不相信,不可能没好女人。” “好女人肯定是有的,就是踫不踫得到的问题,还有好女人花了精力也可能弄不到。” “阿明,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快老了,好可怕!” “那有什么办法呢,世上又没有返老还童的药,也只能顺其自然。” “我那么多瑜伽姿式,你最喜欢看哪一个呀?” “都喜欢看,很刺激。” 上午有一个会要开,秀云差不多时间就去公司了,阿明一夜大干了三枪,几乎没合眼,直睡到十一点多,才懒洋洋起床洗漱。 ——亲爱的,是不是已回杭了? ——宝贝,我刚要上高速。 ——那中饭呢? ——就在服务区吃。 ——路上小心,慢慢开,我爱你! ——我也爱你! 露水鸳鸯意犹未尽,互发着短信,甚是缠绵。 春意越来越浓了,天气晴朗朗的,风儿凉丝丝的,这样的日子出游正舒服。这是一个礼拜天,阿明、春桃、定富、青皮甘蔗等一大帮人相约去太子湾公园玩。 这公园前挹花港,后枕南山,左傍赤山埠,右邻雷峰塔,有琵琵洲、翡翠园、逍遥坡、玉鹭池、太极坪诸园区,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环境甚是幽美。这时正值千株樱花盛开,万朵郁金香吐蕊,放眼望去,翠翠绿绿,红红紫紫,白白黄黄,灿若云锦,煞是好看。有不少拍婚纱照的帅哥亮女们手捧鲜花,在香风中坐着西式马车绕径而行,洋溢着欢声笑语。 阿明他们在茶亭里将桌儿拼起来,团团坐了下来,泡好绿茶后,拿出自家带去的菜肴、蜜饯、水果、瓜子,悠悠喝茶聊天。 白云在头顶上飘,鸟儿在四周边叫,清水在脚底下流,满目万紫千红,熏风迎面吹来,美景叫人心舒神畅。 青皮甘蔗:“定富,你同小花现在是夫妻了,小日子过得蛮甜蜜啰!” 定富:“想法少了,心就静了,只想身体健健康康,日子过得安安耽耽。” 春桃:“阿明,你同阿芳时间也不短了,不是夫妻胜过夫妻啊!” 阿明:“我与阿芳都叫没办法,不然,成个家,两人相处也不会差。” 阿芳:“确实我与阿明的性格比较合得拢,只是。。。。。。唉!命里只能做露水夫妻,没办法!” 定富:“不过,我觉得做不来夫妻,情人做得好也不错。” 阿芳:“我也同阿明说过好几次了,假如有好的女人想成个家老来伴,我也不会缠牢他的。” 阿明:“舞厅里要想寻一个,除非额骨头雪雪亮了。” 春桃:“主要还是看有没有缘分,缘分来了,要逃也逃不掉的。” 阿明:“唉!我都四十七了,不指望还有啥个好缘分,陪陪阿芳算了。” 青皮甘蔗:“阿明,你这句陪阿芳的话,阿芳听了焐都焐心1煞了。” 定富:“阿明搞过团工作的,老底子一大帮女人围着他,话语还是会说几句的。” 你说我说大家说,时间飞快地过去了。青皮甘蔗建议到新恢复不久的“雷峰夕照”去游玩,几乎都没去过,大家都说好,于是一大帮人便去登塔赏景。 雷峰塔在西湖边儿的夕照山上,倒塌于1924年,其之所以有名,与民间凄美的传说《白蛇传》有关。小时候阿明常去山上拣柴火和抲蛐蛐儿,那时光一片废基和碎砖,杂草丛生,还有坟墓,十分荒凉,新塔重建后,却是金碧辉煌,巍峨壮观。 火红的落日渐渐西坠,晚霞布满了天空。站在塔楼窗前,不远处的西湖在夕阳的映照下金辉熠熠,点点归船仿佛是粒粒珠儿在明镜上滑动;紫红色的霞云片片缕缕的,缓缓地飘移着,霞光拂过青山,拂过庙宇,闪着迷人的色彩。净慈寺的晩钟响了起来,受惊的鸟儿从林中飞了出来,在夕霞里翩然上下,更添了几分恬美。 “阿明,晚霞太美了!”阿芳挢着阿明的手臂,陶醉了似的。 “阿芳,我们的爱恋是不是就像这晚霞?”阿明摸着她的玉手道。 “差不多,黄昏恋嘛!” “没有人说‘朝阳无限好’,只有说‘夕阳无限好’。” “那我们就天天做夕阳吧。” “那你今天晚上不准回去,上我家去。” “好吧,陪你。” “你再不陪我,晚霞消失了,想陪也陪不来了。” “那还早吧。” “总要抓紧了,宝贝,你说是不是?” 游完雷峰塔,大家到了吴山广场边的王润兴酒楼吃饭。这酒楼刚从破矮的墙门房翻造起来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很是气派。春游季节,食客不少,等待上菜的时候,阿明忽然想起住在马路对面的二平来了,便叫上定富、青皮甘蔗去看他。 二平刚吃好夜饭,他老婆在收作碗筷,他则在可乐罐上绕着钓鱼用的尼龙线。他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大半已是灰白,眼眶儿深凹了进去,颧骨突得更出了,一张脸儿白涂涂的像白纸,两只手儿已瘦得只剩骨头了。 青皮甘蔗:“二平,这线儿整理好,准备钓鱼去呀?” 二平:“闲着无聊,就去柳浪闻莺钓钓鱼。” 阿明:“现在西湖不准钓鱼,抓得很厉害,罚款也重,你还敢去?” 二平:“西湖水域管理处他们上班朝九晩五,我就在早晨六点多到七点多,傍晩五点多到六点多,这段时间里钓,基本上没人来抓,即使来抓,我把可乐罐扔进湖里就是了。而公园里的保安,我鱼钓得多时就给他们几条,已经很熟了,也不来管我。” 定富:“那能钓到些什个鱼?” 二平:“什么鱼都有,包头鱼、鲤拐儿、螺蛳青,鲫鱼、鳊鱼特别多。” 青皮甘蔗:“那现在看病小老百姓越来越看不起了,药价贵是贵得了连阿爸姆妈都快不认识了,你还搁得牢2?” 二平:“房租涨到一年十五万了,就拿来看病,买些补品吃吃,过一天赚一天。” 阿明:“房租介贵,古董老板还有钞票挣?” 二平:“阿明,哪里有那么多古董,坑蒙拐骗的多,一年当中搏牢3几节大生意都在了。” 正说话里,阿芳打电话来催吃饭了,于是他们同二平道别。二平送他们到了门口,阿明此时再看二平一眼,见他背脊都有点儿弯了,想想他年纪还不大,就这副人生快走到尽头的模样,再想想自家生活过得虽不尽人意,但比起他来要幸运多了,不免唏嘘。 菜都已上齐了,大家吃好后还要去跳舞,所以只喝啤酒和饮料,临窗对月,又说又笑,吃得甚是开心。 左一头高银街,右一头河坊街,全是吃的店,穿的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高银街上荟集了川、鲁、闽、粤、浙众多名菜馆,有“全聚德”、“知味观”、“大宋坊”、“好绍欣”、“皇饭儿”等,酒旗高挑,霓灯缤纷;河坊街上则汇集了天下土特产和民间艺术品,尤以喜得宝丝绸、龙井茶叶店最为热闹,另有王星记扇庄、张小泉剪刀、胡庆余堂也是人头挤挤。橙黄色的瓦片上涂满了银辉,青白色的骑墙上灯笼高挂,明晃锃亮的牌楼上悬着月儿,整个街区一派古色古香之味。 吃好饭,大家一哄而入吴山歌舞厅。这舞厅在阿明原先住的劳动路老房子旁,利用地下停车场建成,刚刚开张不久,是个中高档舞厅,跳舞的人你挤我,我挨你,多得一塌糊涂。 大家找着位子坐下来,喝着茶儿,边跳边聊。 青皮甘蔗:“阿明,这里大变样了,还认不认得出你原先住的位置?” 阿明:“这一带都拆光了,要不是老底子住过,还真的认不出来。” 定富:“岁月如流水呀!城市变化太大,我们也快变老了。” 青皮甘蔗:“抓紧再开心几年,一个弯拐儿只能拄着拐杖到这里来走走看看了。” 阿明:“随便急个套说,我们总是比二平要好些,他想跳舞也跳不成了,实在罪过相。” 慢四步开始了,阿明夹着阿芳上去跳。在黑漆漆的舞池里和动听的乐曲声中,两人情暖如春,亲呀吻的,浑身滚热欲融。 “阿明,你那个开出租车的朋友年纪比你还要小,做人差不多做完了,也真是可怜。” “唉!生上这种毛病,等于判了死刑,多活一天是一天。” “我们趁活着,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做人也不枉了。” “那我们今晚开房去,还是到我家去?” “我们有些日子没开房了,我想开房去。” “那好,钞票将来带不到棺材里去的,用了舒畅就是。” 【注释】 1焐心:杭州话,顺心、舒心、暖心之意。 2搁得牢:杭州话,承受得起之意。 3搏牢:杭州话,候机抓住之意。 第230章 282. 重逢 已进入夏天了,西荡苑里的石榴花在细小的绿叶儿间开得火红火红,而粉红粉红的紫薇花则在疏枝细条头摇摇摆摆,在滴青滴青1的草儿上投下了迷人的倩影。阵阵夏风裹带着丝丝花香迎面而来,减轻了些人们对溽热的厌烦。 股市就像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几乎没有阴天。大屏幕上红血血的一片,好似那盛开的石榴花,带给人们无比的喜悦。阿明离解套只差一步之遥了,心情好得了无法形容,只恨本钱太少,不然,早就像青皮甘蔗、阿芳、春桃他们一样,赚进木笔笔2了。 “东风吹呀,战鼓擂,阿明发财在今朝!”业务员小孙每次坐阿明的车子外出,总是要拍他的肩膀这样哼。而路高头,两人就兴趣十足地谈论股票。 “小孙,你们做保险的,头脑子要比我们活络多了,你觉得大盘会不会再升?” “股市瘟鸡笃头好多年了,要融资,要圈钱,只能把股市炒热了,这样大家才会去买,我看到2000点也仅仅是个起步,下半年到明年肯定不会差。” “那你都买些啥个股票?” “我是挑小盘绩优股,那些大盘股、亏损股傍都不去傍一下。” “可还是有些st股票涨得多呀!” “那是在炒收购重组的概念,门头吃得准,倒也确是发了。” “我在看,热点在各个行业之间调来调去的。” “所以炒股要踏准节奏,不好去赶后马梢3,不然要吃苦头的。鸡蛋不要放在一只篮子里,最好一部分钱去买买基金什么的,这样稳当点。” 这一天中饭吃好,阿明嘴巴一抹,就钻进开在公司楼上的证券营业部去了,听老太婆、老头儿和同事们谈论股票了。熊市的时候,大厅里空荡荡的到处好睡,如今要寻张空位子都难。股票的魔力叫人如痴如狂,人人都想一夜暴富,摆脱贫困。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焦灼。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阿明设置的《滚滚红尘》音乐铃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是春桃打来的,便接听起来。 “阿明,你最近股票做得好不好?” “马马虎虎,快解套了。你呢?” “我有百分之三四十的赢利了。” “春桃,你今天急个套介难得给我打电话?” “我想今晚叫你去大森林跳舞,给你带个人来看看。” “带人给我看?啥个人?” “你看到后,保证高兴。” “是谁?” “猜猜看。” “猜不出。。。。。。真的猜不出。” “冬萍!” “啊?冬萍!” “是的,就是冬萍,不骗你!” “她急个套到杭州来了?” “冬病夏治。她带她阿爸来杭州治支气管哮喘病。” “哦,这样的。那她姆妈也一起来的?” “是的。我在四季青熟人那里给他们租了一套房子,她今天想出来走走。” “春桃,可是我要带阿芳来的,不然,阿芳会不高兴的。” “那没关系,都认识的,大家聊聊天。” “那好,我不加班的话,晚上大森林见。” 搁下电话,阿明又激动,又愁烦。激动的是能看到心目中的白天鹅了,愁烦的是搭子阿芳怎么办? “唉!好事不能成双呀!”阿明暗自嘟哝。 阿明心急难耐了,只盼太阳早点儿落下山去。他回想起了送冬萍回四川去的那一天早晨,他俩手拉着手儿不忍分离,爱恋的心迹在火车的鸣笛声中已是表白无遗。如今白天鹅又飞回到了身边,这令他激动不已。 夜饭后,阿明洗了个澡,梳理个齐整,接上阿芳和阿仙,直奔大森林歌舞厅。路上,他也不瞒阿芳,说冬萍要来。阿芳知道阿明和冬萍是邻居加同学的关系,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有点儿郁郁的。 “阿芳,冬萍只是带大人来杭州看毛病的,天气一冷就回四川的,你不要想得太多。”阿明看阿芳不太高兴的样子,表明态度。 “冬萍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知道你非常欢喜她,我同你不过是个搭子而已,好到哪一天算哪一天。”阿芳满脸的忧愁。 “那你不要扳着脸孔不高兴嘛!” “我没不高兴嘛!” “我看你就是不高兴嘛!” “阿明,你念念叨叨想学定富,这下机会来了。” “阿芳,冬萍要回去的,你不要想得太多。” 到了大森林坐下后,春桃夫妻还没到,阿明尽量不看门口,以免引起阿芳不高兴。女人都是小心眼儿的,在男女关系上,排他性比男人更强,这点阿明懂。 时间差不多时,春桃他们来了。 “阿明!” 在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叫声中,阿明转过头去,看到了白天鹅——冬萍。 她穿一件短袖红白相间的格子衬衫,着一条过膝的条纹带小花点儿的裙子,一双半高跟黑漆皮鞋有点旧了,那穿着看上去有点土里土气的味道。头发显然没焗过油,并不亮泽地用一根黑色松紧带儿扎成一把。也许常晒太阳之故,她的双眼明如秋水,脸色却有点儿黑兮兮的,可是泛着红色,给人以一种健康美。整个人虽然素面朝天,但依旧显露出天生丽质,那种女人特有的气质、风韵依然保留不变。 冬萍在空位子上坐了下来,与阿芳、阿仙打过招呼,对阿明道:“阿明,你还是老样子,没啥大变。” 阿明看着冬萍,喉咙口涌动着酸甜相杂的味道:“冬萍,你瘦了点,黑了点,但人比过去看上去更精神点。” “过去在城里头很少动,人变得懒洋洋了,在乡下就不一样了,每天跑山路,下菜地,烧菜做饭什么的,所以精神好点。” “你阿爸姆妈还好吗?” “我姆妈糖尿病,打胰岛素,有时头要晕一下,问题倒还不大。我阿爸支气管哮喘,每到冬天就上气不接下气,好是怕人,那里医疗条件、水平不能同杭州比,所以我带他过来。” “现在看毛病贵是贵得了吓人,你大人没有劳保,怎么看得起?” “现在农村比以前好些了,医疗费可以报销百分之二十几,上年纪的人,每个月也有五十块生活补助费,这里看过后,配药什么的以后就到那里去配。” “两个老的看病化钱肯定不少,你又没固定收入,压力肯定很重吧。” “我在那里养鸡养鸭,还种了不少蔬菜,拿到镇上去卖,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那你到杭州来,鸡鸭、蔬菜谁来管?” “我二伯伯在那边,暂时代管一下。” 朋友我永远祝福你 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着烛光让我们静静的渡过 莫挥手莫回头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泪水轻轻的滑落 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 第一只慢三步开始了,这是一曲改编自张学友的《祝福》。阿芳的脸儿倒是笑嘻嘻的,摆出高姿态,叫阿明带冬萍上去跳。冬萍不好意思,可拗不过阿芳的热情,便跟了阿明上去跳。 歌词、曲调甚是优美。当两手相握的刹那间,似有一股强烈的电流直达阿明的心坎头,他的血液不自禁地急速流动起来,一颗心儿怦怦乱跳。他曾牵过她的手,也握过她的手,但没有像现在这一握更叫人激动了。 冬萍身上没有香水味,也没有脂粉气,只有一种出自深山幽谷里的清香,自然纯朴,格外叫阿明心颤,他几乎不敢直面她了。这时在他的眼前,他与她小时候种种有趣的事儿,特别是采茶叶、暴雨夜就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浮现,感觉很馨香。 “阿明,长远不跳了,脚步都生硬了。”冬萍有点儿局促。 “没关系,跳几次就会恢复的。”阿明这才看了她一眼。 此刻,白天鹅正与癞蛤蟆面对面,离得如此之近,可以闻到从唇间吐出的醉人的幽兰之香。阿明太欢喜冬萍了,禁不住想去勾挠她的手掌心,但又不敢,只能强忍着。 “阿明,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是不是阿芳教你会的?” “我离婚后,东跳跳,西跳跳,慢慢就跳好起来了。” “我听说了,阿芳跟你搭了有些时间了,她人不错,在舞厅里不乱搭男人。” “人是不错,只是做不来老婆不好。” “为啥?” “为了伢儿,她不想离婚。” “那你们这样好说搭着也可以呀。” “冬萍,年纪不小了,总想找个老来伴的,你说是不是?” “但这也要有缘分呀,不是猫呀狗的都可以。” “你在四川那里有男朋友没有?” “没有。你问这个作啥?” “嘿嘿,只是问问而已嘛。” “阿明,下面的舞你还是叫阿芳去跳,她老是看着我们,不然,会不高兴的。” 阿明也眇见阿芳在注意他俩跳舞,想想冬萍的话说得不错,阿芳如果生气,那这场舞儿跳得就不开心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只舞他都叫阿芳跳,幸好也有胆大的男人叫冬萍跳,冬萍戓许为了不让阿芳不高兴,都上去跳了。 “阿明,你同冬萍跳舞,对她有没有想法呀?”跳舞的时候,阿芳狠捏了阿明一把。 “有你在,不敢有想法。”阿明的确不敢。 “哼!我看你们的眼睛都快通电了!” “阿芳,那是你的感觉而已。” “真的没想法?” “真的没想法。” 到了黑舞儿,大家都没上去跳,坐着喝茶说话。 春桃:“阿明,冬萍,你们好久不见了,等跳舞完了,我请客,去新华路喝夜老酒去。” 冬萍:“不行,不行,家里还有老的,我要早点赶回去。” 阿芳:“他们肯定都睡了,应该没事的,难得在一起,吃一点再回去。” 冬萍:“我姆妈不会有事的,我阿爸天一黑,就是离不开我。” 春桃:“那下次改在白天,把小燕也叫上,急个套?” 冬萍:“小燕叫上,那最好了。” 阿明:“那就安排在双休日。春桃,小燕就归你联系了。” 春桃:“说好了,我请客,地方我会挑好的,到时电话联系。” 迪斯科开始了,起首一曲改编自陈慧琳的《不如跳舞》,接下来有改编自孙悦的《幸福快车》、路易兄弟的brotherlouie等,音乐极其好听,大家随着欢快的节奏扭呀摇的,哼呀唱的,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了。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 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你如果真的在乎我 又怎会让无尽的夜陪我度过 。。。。。。 下半场的一只慢并四曲子也甚是优美,改编自张洪量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阿明习惯了,想请春桃上去跳拉手,春桃却要让给冬萍,阿芳出于礼貌,也叫阿明带冬萍去跳。 老舞生带舞就是舒服美妙,冬萍虽久不跳拉手,但在阿明的带领下,随着好听的音乐也放开来跳。两人忽儿龙出海潮,忽儿燕落沙滩,忽儿鸽子翻身,忽儿金雀展翅,真个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跳得了欢畅淋漓。 “阿明,跳拉手,我还从来没有跳得这样舒畅过。”冬萍很开心。 “那你天天出来跳。”阿明忘了后头还有一个压寨夫人。 “不行,要管大人,再说你有阿芳。” “哦,对,有阿芳。。。。。。压阵!” “偶尔同你跳一只可以,不然——总不好。” “那是,那是。” 跳舞结束了,冬萍与阿明道别,那语调中所含带的一丝凄婉,眼神中所流露的一缕情意,仿佛冰冷的雪粒儿,点点滴滴落在阿明的心尖上,令他遐想再三。 “阿明,今晚我不回去了,去你家。” 送阿仙到家后,阿芳对阿明道。阿明知道阿芳有话对他说,便带她回家。汏好浴,上了床,阿芳依偎在阿明的胸膛上,秋波带烟,眉头微蹙,郁郁不乐的样子。 【注释】 1滴青滴青:杭州说,非常青、很青之意。 2木笔笔:杭州说,许多、很多之意。 3后马梢:杭州说,赶在别人屁股后头之意。 第231章 283. 玫瑰 阿明看着心爱的阿芳,抚摸着散发清香的秀发,一时也不知道用啥个好话语来宽慰她的心。 “阿明,冬萍今天来跳舞,我感到是特地来看你的。” “阿芳,冬萍做人也好可怜,难得来跳一次舞,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看你们有说有笑的,心里就那个、那个。。。。。。难受!” “啊呀,阿芳,我和她这么长时间不见了,总有几句话要说的吧。”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她也喜欢你。”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又一起读小学,一转眼都快老了,想起从前,这种喜欢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不过,天一凉快,她就回四川乡下去了。阿芳,日子我们要比她过得舒服多了,有舞儿跳,还有欢爱,她在山角落头冷冷清清的,唉!” “那你好去乡下陪她的呀!” “阿芳,别开玩笑了。说正经话,冬萍这次带大人到杭州来看病也不容易,吃呀住的,化销肯定大,我想去她那里看看她大人,给她送点水果去,再给她一千块钱,你看好不好?” “阿明,你自己也苦竹滴滴,平常用钱熬死熬活1的,心里就是想着她!” “阿芳,这是人情,再说冬萍也确实够可怜的。这样吧,明天你打烊后,在四季青等我,我落班后就过来,一起去看她。看完后,我们两人再去跳舞。” “刚刚分开,就又想看到她了。” “我一个人去,你又要东想西想,我们一起去,你总不会乱想了吧。” “那好吧,我也拿出一千块,你一起给她吧。” “宝贝,你真当是个好人,我欢喜你没欢喜错!” “你罩着我,我哪敢叫你不高兴?” “可在床上,你却罩着我呀!” “去!又来了!” 两人抱抱摸摸,渐渐地都兴奋起来了。或许阿芳生怕阿明移情别恋,这晩特别地凶猛,一场狂风连着暴雨,爬上翻倒,似要把阿明整个人儿都吞咽到自家的肚子里去才肯罢休。 第二天的晚快边,阿明买了只水果花篮,找到了冬萍在四季青的租住房。她正在收作碗筷,没想到阿明、阿芳来看她大人,连忙叫坐,连茶叶也没有,用纸杯儿冲了两杯白开水给他俩。她姆妈小节伶伶2的,剪着个一半白了的短发,人倒是清清秀秀的;她阿爸脑壳儿几乎秃光了,剩下不多的丝丝白发,不过,头顶倒还油光光的。两老牙齿脱光了,嘴巴都有点儿瘪塌塌的。 冬萍:“阿明,阿芳,你们又送钞票,又送水果,这多不好意思。” 阿明:“意思意思而已,我们日子总比你过得好些。” 阿芳:“冬萍,阿明一点心意,没有感情,也有交情,应该的。” 冬萍:“这份情谊我也不晓得啥个时光能还给你们。” 阿明:“冬萍,你说这种话就不把我们当同学、朋友了。” 阿芳:“朋友总是要相互帮助的。冬萍,你阿爸气急呵呵的,看起来也蛮罪过相的。” 冬萍:“哮喘病就是这样的,痰多,气闷,我就是慌我阿爸一口气突然之间接不上,所以不敢离开他。” 阿明:“两老也亏得有你这个女儿,不然没人照顾,那真当是苦相摆出了。唉!我们以后老了,生起毛病来,不晓得急个套办办好呢?” 冬萍:“每个人老了,这样那样的毛病都会出来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但愿身体好就是了。” 阿芳:“冬萍,你住在山里头,你阿爸这副样子,假如晚上发作起来,连抢救都难了。” 冬萍:“那是。山里的路坑坑洼洼的难走,我们家离南充要两个多小时能到,镇上医疗水平低,也只有听其自然了。” 阿明:“那就住在杭州不要回去算了。” 冬萍:“想是什个套想,但杭州的房租这么贵,这间三十多个平方的房子是春桃认识的,比不认识的人租要便宜一百块,但也要三百五十块一个月,还不算上水电费,所以我还没有考虑好。” 阿明:“天无绝人之路。冬萍,你先住下来再说,找份工作做做,日子苦过过总过得下去的,不然,你阿爸毛病一发作,只能眼睁睁看他死了。” 冬萍:“生死由命,我只要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就问心无愧了。” 阿芳:“冬萍,你已经够孝顺了。现在个社会,不啃老算是好的了,子女都想把没经济来源的大人往外推,你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 又聊了些天后,阿明和阿芳要去跳舞,便与冬萍说“再会”。由于时间迟了,他俩就到近处的莫邪塘歌舞厅去跳。这舞厅在清泰立交桥的桥脚边儿,是个劳保舞厅,座位都靠着墙头,跳得人也不少。 阿明一看到清泰立交桥,就会想起从前卖鱼时拉着三轮车翻桥的情景,那时光吃煞了这座桥的苦头,可以说前半身的苦头都凝结在这顶桥上了。如今能轻轻松松地坐在舞厅里跳舞,还有美人儿阿芳相陪,那么,现在的生活就像在天堂,而那时就简直在地狱了。 于是阿明联想到了冬萍现在的生活,自然为她所处的窘境而叹息。 “阿芳,你觉不觉得冬萍很可怜?”跳舞时,阿明熬不住,又对阿芳说起冬萍来。 “阿明,你冬萍长的,短的,看望过她了,你情义也尽了吧。”阿芳嘴巴又翘了起来。 “假如她在杭州找个工作,也许比在乡下头更好地照顾她大人,你说是不是?” “阿明,我看你呀,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冬萍吧。” “嘿嘿,宝贝,我说说而已嘛,我当然想着你啰!” “再下去,我看你要把我忘了。” “不会,不会。宝贝,没你,我会寂寞死的。” “没我,你可以去找冬萍呀!” “可我舍不得你呀!” “有什么舍不得的,男人都喜欢换新鲜的。” “好了,好了,不说冬萍了,再说下去,你又要不开心了。” 隔了一天,春桃来了电话,约阿明礼拜天中午去采荷新村的张生记大酒店吃饭,并说吃好后就到后头的星空歌舞厅去跳舞。 这张生记是杭州的餐饮名店,总店位于采荷的双菱路上,以油而不腻、酥而不烂的“笋干老鸭煲”最为有名,酒店装修古朴高雅,带有浓郁的民俗风格。除了老鸭煲,该店还有铁板牛仔骨、小鲍鱼炖鹅掌、西湖桂花藕、上汤娃娃菜、龙井虾仁、蟹粉豆腐等佳肴。 这天,阿明带阿芳刚踏上高高的台级,意外地傍到了曾经带他去鱼塘拿鱼的荣富,十多年不见了,很是亲切。叙旧中,知道这一带的原郊农都集中迁入张生记旁边的南肖埠小区了,他在近冮水产品市场搞批发,与几个朋友一起来吃个饭。 岁月真是匆匆,荣富皱纹都爬满了,已是摆出老头子的相道了,阿明不免感叹。 春桃夫妻带着冬萍、小燕夫妻一起来了,大家在大厅里靠窗口的圆桌儿边坐了下来。老鸭煲等菜肴和酒水很快就上来了,于是边喝边聊,几乎说的是冬萍的事儿。 除出冬萍,春桃、小燕、阿芳三人都是阿明好过和正好着的女人,阿明看着这三个各具风韵的美人儿,心里美滋滋的。虽然过去了的日子穷困潦倒,但美女不多也不少,这辈子应该说做人没白做了。 “离婚,非福;离了婚,桃运至。花宴呀花宴!”阿明暗暗嘀咕。 小燕:“冬萍,既然来杭州了,就不要再回乡下头去了。” 春桃:“我是同她说,乡下头看毛病不方便,大人年纪越来越大,毛病肯定越来越重,根本离不开医院了。” 冬萍:“大人在乡下头住惯了,城里头介小的房子,可能住不惯。” 小燕:“慢慢交就会习惯的,毕竟杭州看病方便。” 冬萍:“在乡下,夜饭吃好后,有好多邻居坐在稻谷场上说说话,城里头没个说话处,弄堂狭狭的,汽车又开来开去的,他们整天闷在家里头,要难过煞的。” 小燕:“时光长了,邻居就会熟悉起来的。” 春桃:“冬萍,你是不是还考虑到经济问题?” 冬萍:“这也是一个原因。城里不像农村,看毛病的钞票不去说它,光是每月租租房子的钞票在乡下就可以过好几个月了。” 小燕:“我们大家好帮就帮你一点,你自家在近一点的地方找个工作,这样就能解决些困难了,你说是不是?” 春桃:“对呀!阿芳就在四季青卖服装,路这么近。阿芳,冬萍可不可以到你店里去做?或者你帮她在市场里寻个店去做做。” 阿芳:“如果冬萍决定不回乡下去了,那就到我店里去做,反正有一个营业员也蛮懒的。” 春桃:“那他们的上班时间、工资急个套?” 阿芳:“我们全靠一早的批发,所以早晨四点半就要开门了,下午到五点,每个礼拜休息一天,基本工资一千五,饭菜津贴二百五,当月营业额提成千分之三,一个月二千四五百是有的。假如冬萍来做,我肯定不会亏待她的,多个二三百没问题。” 春桃:“冬萍,阿芳这里做最好了,都是小姐妹,好说话,你看急个套?” 冬萍:“那我回去同大人商量商量,他们愿意,我就不回去了。” 他们这样商量好了,阿明心里甚是高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冬萍的事儿,也只有阿芳帮得上忙了。 吃好饭后,大家就嗡到星空歌舞厅去,找了位子坐下来。 “阿明,你是不是想冬萍最好留下来?”跳第一只慢三步时,阿芳在阿明的手心里狠狠地掐了一下。 “嘿嘿,你是好人,大好人,冬萍你不帮她,还有哪个能帮她?”阿明捧她。 “其他人我都帮,就是她我不想帮!” “宝贝,你不帮她,我可要生气的噢!” “你去生气好了!” “好,好,我不生气,让我亲亲你。” “去!亲冬萍去!” “不敢,不敢。” “阿明,冬萍假如真的到我这里来做了,我每个月不会少于她三千块的,这样你高兴了吧。” “好宝贝,我真的想亲你了!” “晚上到你家去亲!” “好!好!那并四步下面一只伦巴我好不好叫冬萍去跳?” “你想跳,我又罩不住你。” “我知道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格外欢喜你。” “又来花言巧语了!” “真的欢喜你!” 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爱 满山的鲜花只有你是我的珍爱 好好的等待等你这朵玫瑰开 满山的鲜花只有你最可爱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 。。。。。。 伦巴是一首当年最流行的改编自庞龙的《你是我的玫瑰花》,曲词甚是优美动听,阿明带着冬萍跳,完全沉浸到音乐声中去了。除出冬萍,还有谁能做他的“爱人”?阿芳、秀云都可以,但他俩已无意再婚,不可能白头偕老相伴终生了,只有冬萍,只要她愿意,他会毫不犹豫地与她结合,即便再苦再累,也绝不会后悔。他的血液随着节奏在沸腾,不自主地紧紧握住冬萍的手,要把爱意传输到她的心里去。 冬萍也似乎被音乐感染了,或者更被阿明的紧握而沉醉了,双眸闪烁着久渴之后的情光。她也紧握起阿明的手来,默默地回应着他对她的喜欢。阿明更加激动了,勾挠起她的掌心来,她同样回挠着他。 “你是我的玫瑰花!” “你有阿芳。” “。。。。。。” 阿明无言以对,舞曲快要结束时,他忽然想到青皮甘蔗共享莉莉、兰兰两姐妹,才从舌尖迸出一句:“好事成双。” “不可能!”冬萍甩开他的手,冷漠无情。 黑舞儿大家陪冬萍说话,没有上去跳。 小燕:“冬萍,一看阿明的步子,就是老舞生了,跳得舒不舒服呀?” 冬萍:“我记得很早以前我们有一次在景芳跳舞,他还不会跳,脸儿红得一塌糊涂,现在真的是老舞生了。阿芳,你是阿明的搭子,最有体会。” 阿芳:“阿明的拉手、伦巴跳得特别好,这两只舞儿一跳过,一场舞我就基本上过瘾了。” 春桃:“阿明悟性好,虽然跳舞时间没我们长,但后来居上。” 阿明:“你们过奖了,过奖了。” 冬萍:“阿芳,你同阿明做搭子也是一种福气。” 阿芳:“跳舞就是一种享受,比如同样是笋干老鸭煲,为啥张生记的好吃,吃了还想吃,而有的店一次吃过不好吃,就倒胃口了。” 【注释】 1熬死熬活:杭州说,此处为硬是节约用钱之意。 2小节伶伶:杭州说,小巧玲珑之意。 第232章 284. 铃声 秋老虎时的太阳依旧炽烈烈的,人们畏怕它的热光,纷纷躲进绿荫深处。然而,在证券营业厅里,那屏幕上火红火红的一片,人们还觉得它不够炽烈,似要把全部绿色铲除干净了才心舒神畅。 这天上午9.30分一开盘,交易机前就嗡满了人,买卖股票排起了队。有不识相的人和手脚慢的老年人霸着机子弄个没完,后头等着的人心急火燎,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把他们扇出窗外去。 那时阿明还没有开通手机交易,他的股票不但解套了,还赚了七八千,因为这天要去萧山湘湖开三天全省保费研讨会,没时间再买卖,他打算落袋为安,等会议开完后再回转来做,就急着要卖掉。 好不容易排到了,前面却是个慢吞婆1,这样那样的弄个没完没了。阿明看着屏幕上自家三只股票忽红忽绿的,听着大厅里老太婆、老头儿升呀跌的起哄声,再看看出车的时间快到了,急得鼻头汗都出来了。 忽然里,他的肚子一阵比一阵痛起来,这是因为车空调老是对着身子吹,或许肠胃吹坏了,所以肚子常常要痛,特别是冷风一吹着和有事一紧张,很灵的马上就痛,有急于要喳污的感觉。他催促了慢吞婆好几次,慢吞婆朝他乌珠白白,说“你急什么”,气是气得了阿明十娘倒В想骂人。 那慢吞婆一只股票买卖完后,又从塑料袋里拿出另一本股票登记本,还要继续买卖。阿明痛得实在熬不牢了,暗叫晦气,直奔厕所。等通畅完后,电话来催大家已在下面等他了,他恨骂着慢吞婆,便下了楼去。 公司中层干部已在面包车旁等着他了,他一哄油门,就赶往湘湖度假村。到上午收盘时,他一听股市播报,还好没卖掉,大盘上涨二十多点,他的股票又多赚进了三千多。 “慢吞婆,幸亏你慢,不然,我又要踏空了!”阿明暗暗感谢起慢吞婆来。 中午吃饭时,他眼睛一亮,发现秀云也来参加会议了。早一天的短信联系中,她还不能确定自己来,还是叫副总来,阿明感觉到,这次秀云亲自来,一半是为了与他相会——这从两人各自坐下吃饭的相视中可以窥觉出了。 只是,如何偷偷相会呢? 饭后,驾驶员们躲进房间里边看浙江经济台的股票播放频道,边打老k赌起钱儿来,乱哄哄的直杀到红日西沉,暮色上窗。 那湘湖与西湖隔着钱塘江,是姊妹湖,晚快边儿的风景最为美丽。那时虽还在建设,但风景已是如画。沿着绿草如茵的湖边儿走,远处的青山暮霭重重,近处的碧水微波荡漾,一堤如卧龙横断湖中,数桥似弯虹倒映水中,杨柳条儿随风摇曳,蚱蜢小舟悠悠荡荡,不时有鸟声从白墙黑瓦的幽庄里传出来。 饭后大家都去散步了,在湘堤上,阿明踫到了秀云,两人边走边聊。 “阿明,你们杭州的驾驶员住宿怎么安排?”秀云问。 “晚上八九点钟,没任务了,回家去睡,第二天早上再过来。”阿明道。 “这样的,那你舞也跳不来了。” “是的,这地方风景是好,但路不远不近,半儿八截,再远一点就安心住下了,现在早一点溜回去跳舞又不敢,万一来个任务就麻烦了,所以难受得很。” “阿明,不要难受。明天晩上分组讨论,我就说我有要事回杭州去一趟,不参加了,到时我在钱塘大酒店开好房等你,你这里没事了再过来。” “秀云,我以为没机会了,你想得真周到!” “我们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当然不能错过这机会。好了,不多说了,免得别人起疑,明天晚上见。” 阿明甚是高兴,秀云老总做做,越来越有头脑了,什么事儿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他操心。 这钱塘大酒店在钱江三桥边儿的清江路上,站在高高的大厦窗前,可以看到月光下的钱塘江和三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这一带曾经全是农田和鱼塘,阿明卖鱼的时候,有不知多少个黑夜在风里雨里跋涉了,如今却像大款似的住起高档酒店来,自然感慨十分。 情人偶而见一次面最是激情,就像那钱塘江潮水每逢八月最为澎湃,排山倒海,万马嘶吼,冲堤破坝,势不可挡。两人连续绸缪尽畅后,已过子夜了,三桥上的车喧声早已消失了,而钱塘江上也已被一层水雾迷蒙了。 秀云在开房之前,去附近的知味观买了不少阿明喜欢吃的鸡肫、鹅肝、猪肚、盐水花生等。两人打开听装青岛啤酒,临窗对饮起来。 “秀云,你现在做老总了,见多识广,做事干脆利落,不像以前那么婆婆妈妈了。” “我都是从你这里学来的。阿明,女人在外头有了男人后,脑子里总是缠绕着他,真的很想在一起,那怕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看月亮也会感到很幸福。” “那你孤身在外多年,又是富婆,有没有人打你的主意呢?” “怎么会没有?” “真的有?” “当然有。有总公司的,有本公司的,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好看难看的,什么人都有。” “那你寂寞时,有没有叫中意的人陪你看看月亮、听听雨声呀?” “阿明,你把我当成抹桌布看呀!” “那倒没有。你身体好,欲望强,那么有斗性,难道就没一个中意的?” “那级别比我高的,我不看相他们的钱;那一般的职员,粘住不放可能要弄出事来。所以,没有一个有想法。我不骗你,如果有,我不得好死!” “秀云,我随便问问么,你不要生气。” “那你呢?除出我,另外还有没有女人?” “有一个跳舞搭子,有些日子了,原是隔壁邻居。” “你是单身,我又不能经常陪你,我想想你也应该有。她有家庭?” “有,年纪也比我大两岁,不过,人很不错。” “差的女人你也不会要。” “秀云,我们年纪不小了,做人都有数了,不会在外头乱七八糟乱弄女人的,跳舞有个搭子你总不会有意见的吧。” “有搭子也正常,我只要你能陪我就行了。” “如果那时你不去台州,那么这个搭子就是你了。” “我知道,我不在你身边,舞厅中那么多女人,你肯定要找一个的。不管你有没有搭子,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很开心。” “秀云,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不过,阿明,我觉得你还是去找个能伴老的人好,搭子也好,我也好,总不是终身之计。” “我也这么想,但找一个能伴老的女人并不容易呀!” 夜已很深了,露水夫妻也喝得脸孔血血红,阿明酒后兴奋,便用力抱起秀云上了床去。 研讨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是周末,这天中饭后,阿明正要走进证券营业部,手机响一下就停了,他一看,是冬萍的电话号码,心里一阵激动,马上回打过去。 “。。。。。。我们之间的爱轻得像空气,而我依然承受不起。任往事在心里不停地堆积,如果你不懂珍惜,思念会过期。我们之间的爱重得像空气,越想逃离却越沉迷,而回忆太拥挤我无法呼吸,只能拥抱着空气,假装那是你,不曾远离。。。。。。” 冬萍的手机里响着歌声,她迟迟没接,直到歌声快放完了,才接听。 “冬萍,你这首音乐铃声真好听,是什么歌呀?你迟迟不接电话,是不是特为叫我听听?” “是叫你听听。阿明,你是个老舞生了,舞厅里难道没听过这首歌?” “没有,第一次听到。” “这首歌名叫《爱如空气》,我很喜欢听。” “真的很好听,特别是中间一段。” “阿明,这样的,我与我大人商量好了,主要为了方便看病出发,决定不回四川乡下去了。” “好!好!那太好了!” “看你高兴的,你是不是很不想我回去?” “是的!是的!你不回去我高都高兴煞了!” “你也真是个性情中人。” “我看到喜欢的人就这样!” “那你喜欢的人会不会太多?” “不多,不多,就几个。” “就几个也不少呀!” “哦,只有前妻、阿芳,还有你。” “其他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 “阿明,同你说正经的。就是到阿芳店里去做这事儿,尽管我同她认识,但这么多年不在一起,总不如你同她说好,你觉得呢?” “没问题!没问题!我说十句,阿芳不敢顶嘴一句,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阿芳这么听你?” “那是,那是。” “你们是不是相处得很好?” “还可以,还可以。” “那你同她说好了,什么时候去上班,告诉我一声。” “好,今天晚上就给你电话。冬萍,等我那首歌听完了,你再接。” “嗯!” 阿明下班都喜欢走北山路、九里松,穿过灵溪隧道回家,路虽然比走天目山路远一点,但路上可以看西湖,看云松。风景好,开车心情也就好,而这一天他心情格外地好——白天鹅不飞回四川去了。 一回到西荡苑,青皮甘蔗就来联系晚上的跳舞了——周末是他与小雪相会的日子。 于是他们约好去星辰歌舞厅跳。 接上阿芳、阿仙,阿明就将冬萍的事儿同阿芳说了。阿芳听后,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愁楚,但马上恢复了平静,说下礼拜一就可以上班。 阿明知道阿芳的心思,就是担心他移情别恋,可他清楚,阿芳只能陪他一时,而不能陪他一生,即便她不高兴,也顾不得她那么多了。于是,他马上给冬萍打起电话来。 “。。。。。。我们之间的爱轻得像空气。。。。。。我们之间的爱重得像空气。。。。。。” 音乐铃声太动听了,阿明沉浸于美妙中了,居然没注意到一辆电瓶车从小路里窜出来,亏得坐在副座的阿芳喊了一声“小心”,他才拉了把方向避了开去,惊出了一身冷汗。 阿芳:“阿明,我看你今天开车的心思都没有了!” 阿明:“嘿嘿,没注意,没注意。” 青皮甘蔗:“格个暴死鬼2急个套在骑电瓶车的,寻死也不好来害别人的呀!” 阿芳:“阿明,你好好交开车,来,手机给我,我来打。” 阿明将手机交给了阿芳。阿芳拨通了冬萍的手机。 “阿明,冬萍急个套不接?”阿芳不晓得奥秘,问阿明道。 “哦,她有可能没听到吧。”阿明装木。 “她设置的是首什么歌,这么好听。” “叫《爱如空气》吧。” 冬萍终于接听了,但她不知道是阿芳,快嘴了一步:“阿明,听了两遍,听畅了吧。” 阿芳一脸惊讶的样子,朝阿明看看,一时没有回答。 冬萍:“阿明,你怎么不说话?” 阿芳:“冬萍,我是阿芳。。。。。。你到我店里头来做的事儿,阿明同我说了。。。。。。” 他俩关于上班的事说了一通,阿芳按断电话后,一脸的不高兴。 “好你个阿明,发展很快么!”阿芳在阿明的肩头狠扭了一把。 “阿芳,什么发展得很快?”阿明还是装木。 “音乐铃声也要调情!” “哦?哦!这样的,下午冬萍来电话,我觉得这首歌好听,就叫她慢点儿接听,让我听听。刚才她不晓得是你在打给她。” “真有你们的!” “阿芳,你表多想了,只是听听歌曲而已嘛。” 阿芳的脸儿一直肃起到舞厅里,跳舞的时候也是阴云笼罩,不管阿明如何说好话,还是不高兴。到了黑舞儿,也不让阿明抱。阿明左一声“宝贝”,右一声“心肝”,想方设法哄她开心,效果并不大。 “好姐姐,我真的看冬萍可怜,所以想叫你帮帮她。”阿明什么好听的都叫了。 阿芳也许好久没听到阿明这样叫她了,转过头来,盯视着他:“跳舞完后,去藕花洲,你给姐姐好好交擦擦背。” “好!好!好!好姐姐,不要说擦背,你叫我擦什么,我都擦,一定擦得你舒舒服服。” “你呀!就是坏,花心!” “好姐姐,你扭得我痛死了!” 【注释】 1慢吞婆:杭州人对手脚慢的女人的叫法。 2暴死鬼:杭州人骂不得好死的人。 第233章 285. 蝶舞 冬萍去阿芳的店里上班了,这正是秋装大旺的季节,阿芳每天要比平常迟回来。在关心红红火火股票的同时,阿明也开始关心服装生意的好坏来。阿芳知道他关心生意是假,关心冬萍是真,高兴时会主动跟他说,而当他多问几下冬萍,就闷头不说话了。不过,当一番雨露后,阿明还是把阿芳摆得煞煞平1。阿芳想要从他的手掌里翻出去,那是不可能的——她太喜欢阿明,生肖八字是克她的,她要颠,也不敢颠,生怕他离她而去。 秋雨一场接一场下了起来。阿明所住的窗外的高房子每天在升高,好几幢房子像刀儿似的把西山割成了一片片。政府大力拍卖地皮,房地产迅猛发展,好风景支离破碎了,阿明嘴里乱骂,但也无可奈何。 这天下午,阿明送几箱宣传资料、保单等东西到萧山子公司后就没事了,便到阿芳店里去。阿芳、冬萍和另外两个营业员正在零卖,他便坐了下来看他们做生意。 “阿明,你今天急个套有空?”阿芳边做生意边问。 “萧山跑了一趟,没事了,顺路来看看你们。”阿明道。 “看我,还是看冬萍呀?” “嘿嘿,都看,都看。” “你可从来没到我店里来看过我噢,看冬萍吧。” “嘿嘿,两个都好看。” 开着玩笑,生意做好后,阿芳和冬萍都坐了下来说话。 阿芳:“中午的时候,我与冬萍在说,后天礼拜六,如果你不加班,我们下午就去丰乐或吴山歌舞厅跳场舞,急个套?” 阿明:“我们三个人?” 阿芳:“是呀,三个人。” 阿明:“那我不是要一拖二了吗?” 阿芳:“你不愿意一拖二?” 阿明:“嘿嘿,愿拖,愿拖。只是双休日生意最好了,你放得下?” 阿芳:“钱是挣不完的,有什个好放不下?礼拜一到礼拜五随冬萍挑一天休息,可是你只有双休日有空,冬萍也要让她轻松轻松,你说是不是?” 冬萍:“还是你们两人去跳吧。” 阿芳:“啊呀,冬萍,一起去!一起去!” 冬萍:“阿芳,我夹在你们中间不好吧。” 阿芳:“有啥个好不好,三个人开心。” 阿明:“那到时我同冬萍跳,你会不会生气?” 阿芳:“冬萍是个好女人,我不会生气的。” 一直坐到打烊,阿明也不回公司了,与冬萍说过“再会”,就带阿芳回家。他翻上万松岭,从杨公堤走,再走九里松,那一路风景好。 “阿芳,平时我一说到冬萍,你就翘着嘴巴不高兴,今天急个套这样大方愿意我一拖二呀?” “阿明,生气是女人的天性。我不是不明道理的人,冬萍这样秀外慧中、孝顺父母的好女人,你能同她好上,也许是你的福气。” “好姐姐,你是不是在为我考虑后半身呀?” “那你也不能那么快扔掉我,总要有个过程,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你的心思了。” “阿明,我的心思是什么?” “你的心思是。。。。。。是要我脚踏两头船。” “阿明,实话告诉你,冬萍到我店里来做没几天,就有好几个单身的、有家的老板来搭讪儿了,如果冬萍被他们噱走了,那就是我害你了。所以,绝不能让冬萍心生他念。你一没大房子,二没大钱儿,也只是个开开车子的小蒂头2,根本不能与那些有上千万家财开着奔驰、奥迪的大老板比,现在的社会很现实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原来这样子的,我知道了。” “已有老板约我带冬萍一起出去吃饭,去娱乐城玩,我都推辞了。在店里,我会管住她的,这个你放心,其它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阿芳,你这样跟我一交底,我都有数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有一次跳舞,我试探着问她‘好事成双’,她说‘不可能’。” “好你个阿明,我猜想你就是在噱头噱脑噱她,果然如此!” “好姐姐,我也不想再瞒你了,我确实很喜欢冬萍。” “既然你叫我‘好姐姐’,那今天晚舞我们到近一点的三墩去跳,完后你继续给我擦背。” “好!好!像上一次一样,擦得你醉成烂泥!” “擦一次,少一次,冬萍是个有原则的人。” “我知道,她不是一个随便可以亵玩的人。” 阿明他们去吴山歌舞厅跳,因为冬萍要顺便去小时候居住过的同胞社看看。这天落着小雨儿,吴山上笼罩着一片雾气儿,但一层层、一簇簇青绿绿、黄交交、紫罗罗的树叶儿还是依稀看得出,气势恢宏的城隍阁兀出于白墙黑瓦的山间房屋之上,雨雾中露着尖尖的阁顶,整个山色就像一幅精美的泼墨画。广场上摆放着无数小盆儿,盆儿里绽开着白白紫紫、黄黄红红的小秋菊,而花坛里的木芙蓉、仙客来、一串红、金花茶等花儿则姹紫嫣红,阵阵花香甚是醉人。虽然下着雨儿,但撑着花伞儿的游人还是不少,在一排枪卖工艺品、土特产的小摊儿前挑来选去,讨价还价。 阿明一拖二,左阿芳,右冬萍,而且心情特别地好——在给阿芳擦背的过程中,阿芳已默许他与冬萍的交往了。 在优美的舞曲声中,他轮流着叫两个美女上去跳,两人看他汗出淋淋的,就叫他休息一只,阿芳带冬萍去跳简单的连步。黑舞儿他自然摆出绅士的风度,陪他俩说话。到了迪斯科,三人便一起摇呀扭,跳得好开心。 下半场第一只慢三步开始,阿明先叫冬萍上去跳。 “冬萍,阿芳这人嘴巴上不肯吃亏,心底里还是蛮善良的,你说是不是?” “她这人粗中有细,虽是个老板娘,但没架子,处处惠顾我们营业员,在她这里做,心情很舒畅,你找了她做搭子,也算生眼睛的。” “哪里哪里,没找上一个可以做老婆的,不算生眼睛。” “你呀,良心不知足。” “除非表好胚3,没有人的良心会知足的。如果换成你,我就生眼睛了。” “你是吃在碗里,看着锅里,当心阿芳打你屁股。” “嘿嘿,我的屁股她哪里敢打,我不打她算是好的了。” “阿明,好好待阿芳,不要想法太多了。” “可是我老是要想你呀!” “那你就慢慢交、好好交去想吧。” 下一只并四步,阿明换成阿芳跳。阿芳也许为了同阿明好说说话,没有叫他跳拉手,而是走步子。 “阿明,之前我一听到你说冬萍,一看到你们跳舞,心里就很不舒服,刚才看你们跳舞、说话,心里感到很高兴。” “女人就像六月里的天气,总是多变。” “不是我多变。阿明,自从冬萍到我店里来做后,我们天天说话,觉得冬萍真是个不错的人,又漂亮,又贤惠,谁讨了她做老婆,绝对不会差。你一个人也晃荡这么多年了,我快五十岁了,陪你总是有时间了,你是应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 “阿芳,这事儿我也想过了,我房子么孤老套,也没啥积蓄,根本不敢追冬萍。还有你我每天伴惯了,感情这么深,我也舍不得你离开我,真是很烦恼。” “阿明,这几天,有两个老板来我店里更多了,有话没话粘牢冬萍。冬萍如果是个看相钱财的人,马上就会被老板钓走的。我看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有基础,看得出冬萍也喜欢你,你要着把力噢!” “那你急个套办?” “从明转入暗,真的不行,我退出。” “你做我搭子这么长时间了,不行!” “阿明,你表再犹犹豫豫了,我也会帮你敲边鼓的。” “不行!冬萍要跟有钱人去就随她去,我与她顺其自然。” 。。。。。。 花花世界 鸳鸯蝴蝶 在人间已是癫 何苦要上青天 不如温柔同眠 看似个鸳鸯蝴蝶 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 伦巴是一首改编自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歌曲婉美,阿明带了冬萍上去跳。两人如鸳鸯戏水,似蝴蝶翩跹,跳得甚是欢畅。 “冬萍,啥个时候我们能成一对鸳鸯呀?”阿明寻起冬萍开心来。 “你同阿芳不就是一对鸳鸯吗?”冬萍反戈一击。 “鸳鸯只会戏水,不如我们蝴蝶双飞吧。” “春天还没到,你耐心等着吧。” “再等下去头发都要白了。” “白了也可以双飞呀!” “花儿都谢了,蝴蝶也老了,飞不动了,那就不好看了。” “我说你呀,从小就会做花梦,老了还是想花。” “嘿嘿,男人不花,不是男人;女人没男人,睡觉不香甜。” “我每天都睡得很香甜。” 跳舞完后,雨基本上停了,三人便走到劳动路口去。那里的旧貌还保留着一点,但阿明与冬萍的旧居已荡然无存了。 “冬萍,城市变化太大,我们也快变老了。”阿明甚是感慨。 “唉!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其实在童年。”冬萍也同样。 逛了一圈后,阿芳建议上吴山酩楼吃饭,冬萍说要回家给大人做饭,改日再说,阿明于是送她回家。 “冬萍,我们晚上还想去大森林跳舞,就不回去了,你也不用做饭了,把你阿爸姆妈叫上,一起到近江海鲜排档去吃一点。”快到冬萍租住房时,阿芳建议。 “算了吧,你们两人去吃吧。”冬萍有些不好意思。 “难得在一起,吃个便饭而已,没关系的,大家也好谈谈天。”阿芳道。 “他们可能海鲜吃不惯,特别是我阿爸怕腥气,吃点淡水鱼还可以。”冬萍推托不过。 “那我们就尽量点些杭帮菜吧。”阿明道。 冬萍的阿爸姆妈一听到带他们出去吃饭,高兴煞了。老头子手脚很麻利,吃了该吃的药,换上了皮鞋,老太婆有点儿磨蹭,又是打胰岛素,又是梳头发,弄了好大一会儿。 那近江海鲜排档就在不远处,走过去十几分钟。破矮的棚子、房屋大都是海鲜排档,也有土菜馆。他们挑了家干净、宽敞的土菜馆,阿芳问清了冬萍爸妈喜欢吃的,点了火腿炖猪爪、冬瓜烧子排、红烧包头鱼等荤菜,还有好几只蔬菜。冬萍大人都不喝酒,只吃饭。阿明他们三人则一人一瓶啤酒。 冬萍她爸杭州话能听懂些,她妈听不太懂,两老说的是南充土话,阿明、阿芳几乎听不懂,要冬萍作解释。 天渐渐黑了下来,虽然没下雨,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月。 阿明:“冬萍,你大人有没有想回四川去的念头?” 冬萍:“他们有点习惯了,那住的附近有几个来杭州给子女带小孩的老乡,他们常在一起说话,没刚来时那么无聊了。” 阿芳:“冬萍,你阿爸姆妈看上去精神还不错,看来全靠你照顾得好。” 冬萍:“我姆妈没啥大问题,我阿爸只要不发病,也可以。” 阿芳:“那你就安安心心在杭州,有事同我、同阿明,还有春桃、小燕他们都可以说。” 阿明:“冬萍,阿芳店里做,就是要起个早,你习不习惯?” 冬萍:“一开始有点不习惯,现在晚上九点一过就睡了,这样第二天精神就好些。” 阿明:“我听阿芳说,市场里有好几个大老板到你面前来搭讪儿,有好的你也应该考虑考虑。” 冬萍:“不考虑。” 阿明:“为啥?” 冬萍:“我这辈子钞票见得多了,就是被钞票害死的!” 阿明:“但现实生活离不开钞票呀!你们看,房价越来越高,看病越来越难,读书越来越贵,哪一样离得开钞票?” 冬萍:“钞票当然有比没好,但有钱并不一定开心,没钱并不一定不开心,特别是感情,不一定用钞票买得到。” 阿明:“你不同大老板去接触,急个套会有感情?” 冬萍:“去接触作啥?吃他们一点,用他们一点后,就给他们弄了去,然后被他们一脚踢开,我没那么多精力。” 阿明:“嘿嘿,白吃白用那倒是没有的。” 阿芳:“那是,吃了老板,用了老板,下一步就是老板来吃你用你的了。我们年纪不小了,不是小姑娘还可以胡喊喊过日子。” 【注释】 1煞煞平:杭州话,很平、非常平之意。 2小蒂头:杭州人对微不足道的人的叫法。 3表好胚:杭州话,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人。 第234章 286. 骑虎 这一年的国庆节连着中秋节,双节长假没有车子,阿明出行不便,晚上几乎陪阿芳在莲花歌舞厅跳跳舞。不上班人轻松,跳完舞后,他要么与青皮甘蔗他们喝夜老酒到深更半夜,要么带阿芳回家大过佳节。只是6号中秋节这一天,秀云回杭约他出去潇洒,他便在阿芳面前喳了个假污,说去看望大人,其实与秀云欢爱了一天。 长假一过,有了车子,他便又鲜龙活跳了,带大家去城里跳舞。 这天深夜,阿明正睡得烂熟,电话响了,他惊吓了一跳,一看来电号码,意想不到是冬萍打来的。 “冬萍,家里是不是出了事?”阿明拎起手机就问。 “阿明,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来吵你。”冬萍的声音带着点儿哭腔。 “冬萍你快说呀,啥个事?” “我阿爸气很急,看上去非要送医院不可,而我姆妈也头晕得厉害,迷迷糊糊的,我好害怕,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个忙,送大人去医院。” “好!我马上过来!” 阿明一骨碌爬起来,套上衣裤,哄足油门,直奔冬萍家。路上没几辆车,很是通畅,走中河高架,用不了40分钟就到了。 阿明进屋一看,老头子坐在竹椅子上,拗着个头呼哧呼哧直喘气儿,一张脸孔涨得了像猪肺一样红,而老太婆则躺在棉床高头喊喊她都没啥反应。 “冬萍,这样子只有马上送医院,不然太慌了!”阿明催促有些迟愣的冬萍。 “阿明,你看送老头子,还是送老太婆?”冬萍没了主张。 “两个一起送!浙二医院近,又好,马上去!” 两人先把老头子扶上了车,再抬抱着老太婆上去。 飞奔到浙二,进了急诊室,老太婆打了一针后没多久就睁开了眼,原来是低血糖引起轻度昏迷。而老头子则由于天气转凉,再被老太婆昏迷一急一吓,心急气塞了。 老太婆先挂盐水,老头子拍过胸片后再挂盐水,阿明与冬萍就坐在一旁陪。 后半夜下起秋雨来了,淅淅沥沥地滴响在输液室外的窗沿上,玻璃上迷糊着雾气来,渐渐地看不清院中的草木了。 阿明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可乐,给了冬萍一瓶。 “冬萍,你阿爸姆妈过去有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有是有,但没有一起这样过,也没有这样吓人过。” “你老爸那要断气的样子,确实好吓人。” “是呀!就是一口气,如果接不上,就去了。” “医生说最好住院,那你准不准备给他们住院?” “两个人一住院,这样检查,那样检查,至少要万把块,先观察一二天,不行再住院。” “冬萍,大人生上这样的毛病,你提心吊胆的,还有辛苦不说,他们只有这么一点点劳保,你的压力也真够大的。” “命中如此,那有啥个办法呢?” “我明天替你向阿芳先请假两天。” “我自己会向她请假,免得她心里不舒服。” “她有啥个好不舒服?” “我和你在一起嘛!” “在一起又急个套?” “阿明,阿芳是你搭子,她很是喜欢你,虽然她默许我们交往,可女人都是小心眼的。”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要告诉她我和你在一起?” “是的,免得她吃醋。” “冬萍,你真是为他人着想呀!” “现在没事了,你上班要开车,去车上睡一会吧。” “不睡,你一个人冷清,我陪你说说话。” 两人嘀嘀咕咕地一直说到大天亮,阿明打包买了馄饨、馒头来,把他们的早餐安排好后,才去上班。快到中午,他打电话给冬萍,问她要不要带快餐来,冬萍说不用,她已买了鸡蛋糕、饼干什么的。食堂里吃好中饭,他一阵风又赶到医院。冬萍的大人都稳定下来了,盐水下午挂好后就可以回家了,第二天的盐水可以转到社区卫生院去挂。 “冬萍,那盐水差不多挂好时,打个电话给我,我来接他们回家。”阿明上班去同冬萍说。 “不用,不用,你管自己去忙,这里回去路近,也只要一个起步价。”冬萍道。 四点半不到,阿明的心儿就飞向了冬萍,给她打电话。冬萍没有马上接听,似乎是让他听《爱如空气》的歌。他听着动听的歌,心里涌动着爱恋的波澜。是的,现在的阿明,脑海里全是冬萍的影子了,不说那张比初回杭州时白了许多的五官端正的脸蛋儿,即便她朴素的穿着也处处叫阿明着迷,而她的一颦一笑则更是令他魂不守舍。 “冬萍,盐水挂好了没有?” “还有一点儿,快了。” “那我过来。” “你管自家忙,我们自己回去。” “我叫业务员少跑了一个地方,现在没事了。” “那好吧。你就在门口好停车的地方等。” 阿明一哄油门,直奔浙二,在门口找好位子停了下来。过了没多长时间,冬萍就带着两老出来了。送回到租住房,冬萍一定要留阿明吃好了饭再回去,阿明推托不过,便留了下来。冬萍到旁边的菜摊上买了点菜,手脚很麻利,很快就做好了饭菜。荤菜是清蒸鲫鱼、韭芽炒猪肝,素菜是酱爆茄子、虾皮苦瓜,一碗番茄蛋花汤,两人一瓶西湖啤酒分分。 “阿明,菜是不是烧得有点淡?”冬萍问道。 “嗯,是的。”阿明喜欢吃得咸些。 “我基本上不放盐和味精的,大人吃不来咸。” “年纪大起来了,还是吃得清淡一些好。” “许多毛病都是吃出来的,现在黑心贩子太多,农药、添加剂乱用,食品很不安全。” “世道造成的,都想快点发财。” “我在乡下种的蔬菜,那才叫绿色食品。比如我们那里有一种瓜叫香瓜,这里大概是叫甜瓜,打一针催生剂同不打催生剂成熟要相差半个多月,但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没打过的就好吃多了。” “那当然,但城里头要吃到原生态的就难了。” “以后我老了,如果自己还能照顾自己,就回到乡下去。阿明,那里青山绿水,没有污染,空气真当好。” “是呀,城里汽车越来越多,尾气都吃饱了。你看,我们小时候蓝天白云多少多,现在是越来越少了,灰蒙蒙的天气多。” “所以嘛,我喜欢农村。” “冬萍,今天我不想回去接阿芳他们出来跳舞了,赶来赶去太吃力,就陪你坐一会儿,聊聊天。” “你一晚上没睡,也确实累了,可是阿芳等着你的呀!” “没关系,我马上给她发条短信,说要加班就是了。” “阿明,说造话我总觉得不好。” “难得说一次,不要紧的。” 吃完饭,天色将黑了,冬萍安顿好大人,便与阿明附近去散散步。那一片全是狭狭窄窄的小巷,房屋高高低低的杂乱无章,就像破破烂烂的贫民窟。路灯光幽幽暗暗的,猫儿狗儿游游荡荡的,不时能听到几声狗叫。即便在这样狭小的弄堂里,也有三托儿1、出租车来来去去,几乎要擦着泥墙了。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在歪歪斜斜的陋巷里,在黑黑糊糊的瓦爿儿上抹上了一层淡银。 冬萍在一处开着月季花的小花坛边站住了脚,看着阿明,眼神里闪烁着凄美的情光:“阿明,阿芳这些天老是在我面前说你这个好,那个好,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 阿明被那情光所诱引,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冬萍的手:“她大概想撮合我们吧。” 冬萍并没有挣脱阿明的紧握:“可你是她的,她怎么舍得?” 阿明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尴尬:“也许她是想她和我只是搭子,只能伴一时而已。” “搭子就是情人,你们好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想夺人所爱!” “冬萍。。。。。。” “阿明,我也知道你的心思,阿芳那边舍不得放弃,这边又想同我好,可我讨厌同时抱两个女人的男人。” “阿芳是个很不错的人,让给其他男人,我心不甘。” “那你就同她好着,不要再动其他女人的念头。” “冬萍,有些事只能慢慢交疏远,一下子同阿芳断掉,她可能受不了。” “如果你想同我好,那你就慢慢交同她疏远。” “你晚上要管大人,出不来跳舞,而我和阿芳晚上没事儿,一起出去跳跳舞总可以的吧。” “那等于藕断丝连,同没断一样。” “冬萍,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我同阿芳连舞都跳不来了,那太残忍了一点吧。” “阿明,你叫我好心烦!” 冬萍挣脱了阿明的手,顾自朝前走去。阿明看着她娇美的背影,心里头像有只吊桶在七上八下,晃得他甚是难受。将心比心,假如阿芳同时有两个男人,那他也绝对受不了。冬萍没有错,她不可能对他宽宏大量,要么选择她,要么选择阿芳,别无他途。 回到租住房,冬萍打起哈欠来。阿明知道她整夜没睡累了,就叫她早点睡。临走的时候,他看着她凄美的神情,抑不住欢喜,捧起她的脸儿,快罗罗2地在她额角亲了一下,然后转身下楼去了。 “坏阿明!” 阿明听到冬萍在他后头骂他,那一声听起来格外叫人心里甜滋滋,他转身仰看,冬萍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花泡儿!” 冬萍又骂了他一声。这一声听起来更是亲切,阿明马上想起读小学时那次远足了,冬萍将花瓣儿洒落在他的头上,也这样说他。 “花泡儿!花泡儿!冬萍,你等着,这辈子我花不到你,就不叫阿明,人就白活了!”回家的路上,阿明一路喃喃自语。 第二天晚上,阿明带上阿芳、阿仙、小郭去三墩歌舞厅跳。在与阿芳跳黑舞儿时,阿明大意失荆州,说漏了嘴。 “阿芳,我昨天试探了一下冬萍,冬萍对我还是很有意思的,只是先要和你、和你——断清。” “昨天?今天、昨天冬萍都调休,她大人生病,你踫到她了?” “哦。。。。。。这。。。。。。” “在哪里踫到她的?” “在、在她家里。” “好啊,阿明!你说你昨晚加班,原来上冬萍家去了!” “阿芳,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天半夜里她阿爸姆妈发病了,冬萍打电话来叫我帮忙送医院去,一直弄到昨天晚上。。。。。。” “你帮她忙是应该的,但你同我直说就是了,为啥要说加班?” “宝贝,我怕你生气嘛!” “你昨晚什个时候回来的?” “九点多一点。” “那你为啥不发个短信给我?” “我忙了一夜没睡,瞌冲死了,回家洗洗马上就睡了,也就不来吵你了。” “那冬萍愿意同你好?” “是的,只是我舍不得你,所以决定不下。” “她的意思非要我们先断清?” “听她的口气好像我们舞也不准在一起跳。好姐姐,我心里好烦啊!” “她不准我们跳舞,那看来我们的缘分要尽了。” “就是嘛。她又出不来,我和你又不能一起跳舞,那晚上怎么度过去呢?” “阿明,我也被你弄烦了!” “你一烦,那我们三个人都烦了。” 跳舞结束后,阿芳没有回家,而是到了阿明的家。那个讨厌的高房子越造越高,越造越多,把西山都遮挡住了,连月亮也看不见了。汏汏洗洗完,两人便在床高头边看电视边说话。 “阿明,如果冬萍默许我们跳跳舞,那我也就放你去与她好了,可看来她不肯,那你叫我再到舞厅里去另找一个男人陪我跳舞?”阿芳抚摸着阿明的胸膛。 “你是我的,我不允许其他男人再踫你!”阿明看着心爱的阿芳,心烦意乱。 “我也真的离不开你,那急个套办好呢?” “再想办法吧,也许某一天冬萍会突然开窍的。” “冬萍这人说的和做的都一致,看来不大可能改变。” “不改变随她去。她不允许我同你跳舞,这个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那万一她对你失望了,跟了大老板去,你不就要悔死了?” “女人真叫男人烦!” “我可不敢叫你烦噢!你一生起气来,不知为什么,也许太喜欢你之故吧,我人都会发抖。” “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唉!剪不断,理还乱!” 夜色越来越深了,两人摸着亲着,一份感情实在难割难舍,渐渐地一个芭蕉斗风,一个梨花带雨,将所有的烦恼都涤荡在曼妙的欢爱声中了。。。。。。 【注释】 1三托儿:杭州人对三轮机动车的叫法。 2快罗罗:杭州话,动作有些快、迅速之意。 第235章 287. 表忠 金风送爽,遍城桂香。 这天周末,阿明他们应春桃之约去星辰歌舞厅跳舞,路上阿芳对阿明道:“阿明,天气这么好,冬萍很想带她大人出去逛逛,只是没车不方便,礼拜天如果你不加班,最好陪他们去玩玩,这样也能增进你与冬萍的关系。” “好啊!那你去不去?”国庆期间,阿明就有带冬萍大人出去玩的念头了,只是苦于没车。 “想是想去,只怕夹进你们里面去,冬萍会不会不高兴?” “我马上打电话给她,问问她看。” 阿明拨通了冬萍的手机,动听的《爱如空气》的歌曲令人心醉。放到差不多时,冬萍接听了电话。 “冬萍,这几天你大人身体好不好?” “还可以。老太婆丟三落四的,老是忘了吃药,我现在督牢1她吃,低血糖的情况就没了。这段日子不冷不热,秋高气爽,所以老头子比较稳定。” “听阿芳说,你想这个礼拜天带他们出去走走,是吗?” “是的,以前住在劳动路时,他们饭后经常去柳浪闻莺散步,听说那里变化很大,所以特别想去看看,只是他们挤不动公交车,为了省钱,又不准我打的,如果有你的车子,那就方便多了。” “阿芳也想去,就是生怕你不高兴。” “。。。。。。” “冬萍,你们现在就像姐妹一样,大家一起出去玩开心嘛!” “那好吧。” “那这样定了,明天下午三四点我给你一个确定。冬萍,我会叫阿芳楼外楼请客的,这个老板娘很肥壮,哈哈,不宰她宰谁去?” “阿明,她就在旁边吧。” “是的,她正看着我笑哩。” “你们又跳舞去了?” “春桃约我们去星辰的,我们一大帮人,可惜你走不出,不然,大家在一起多开心。” “你们没负担,我可没你们这么自由呀!” 阿明轻松搞定了此事,阿芳很高兴——只要与心爱的搭子在一起,即便听他的骂声,她也乐意。 这一天,天气甚是晴朗。天空中白白朵朵,在蓝蓝的天上飘移。北山上的树木青黄相杂,间缀紫红,纷纷呈呈的耀人眼。南北的苏堤、东西的白堤在柔和的阳光下似美女静卧,碧绿绿的湖水环绕着,更显出她的婀娜韵致。湖面上鳞光片片,远远近近悠荡着点点画舫、游船,有水鸟在上面飞,不时发出脆叫。微风带着馥郁的桂花香,从孤山上飘下来,沁人心脾。 “楼外楼”乃江南第一食府、钱塘甲首酒家,雕梁画栋窗明几净的大厅里已是宾朋满座。阿明先带冬萍父母游玩平湖秋月,完后阿芳请客,点了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叫化童鸡等名菜,还有几只蔬菜和一碗西湖莼菜汤。窗外风景甚是旖旎,由于没有烟雾,透过残柳可以看见湖中如玉似珠的三岛,也可以眺望葱葱笼笼的群山。 两老或许长久没吃到这样好吃的菜肴了,吃得了不住地点头,啧啧称好。贼伯伯阿明当然不肯放过这一良机,一边敬酒,一边嘴上不停地说阿芳、冬萍“两姐妹”长呀短的,这个好那个好,企图独占并蒂莲。冬萍窥破了阿明的险恶用意,不时地瞪他一眼。 冬萍:“阿明,你今天酒又没喝多,看你兴奋的!” 阿明:“呵呵,人生最开心的,莫过于对着美景与美女共饮了。” 冬萍:“我看你呀,越老越花了,小时候小燕骂你‘花泡儿’,没骂错呀!” 阿明:“嘿嘿,男人天性就是一个‘花’字,世上来一趟,不花,回去后,阎王老爷要拷屁股的。” 阿芳:“阿明,男人家花,也不好垃垃圾圾的女人都去花。” 阿明:“我们公司有个驾驶员,一个礼拜搞两个鸡婆,他说他这辈子要搞到五千个才罢歇,我可不是这种花男人噢!” 阿芳:“啊呀!这个驾驶员有毛病呀!” 冬萍:“阿芳,你表去听阿明胡说。” 阿明:“这有啥个好骗你们的,他两张钞票全化在女人身上了,他说他以后见阎王老爷去,问问阎王有没有搞过这么多女人,如果没这么多,就把位子让给他坐。” 阿芳:“阎王老爷的位子是玉皇大帝叫他坐的,下面的大鬼小鬼都要朝贡他的,吃不光,用不光,他哪里肯让出来?” 冬萍:“人不怕无智,只怕无知。阿芳,阿明在乱说,你也跟了他去乱说。” 三人说说笑笑,甚是开心。吃好后,阿明就带他们去荡柳浪闻莺。 这公园阿明太熟悉了,闭上眼睛可以说出亭台楼阁在那里,即便湖里头水的深浅也一清二楚。如今有些变样了,多了不少从乡下头运来的建在里面的老房、古桥,而每一间老房,每一座古桥,都有来历,代表着一种古老的文化。 两老走累了,在湖边儿坐了下来,阿明他们也就在旁边的石靠椅上坐下说话。 春天的时候,柳浪闻莺特别美,“垂柳”如少女垂着青丝,“醉柳”如杨贵妃醉酒,“狮柳”如雄狮头的繁发,“浣纱柳”如浣纱女在漂丝,千柳成行,百鸟啼鸣。然金秋时节,柳叶尙未落尽,还有不少绿兮兮的叶儿在枝头随风摇摆,背衬着碧水青山,风景还是如画。 冬萍:“阿明,我们小学的班主任成老师,被批斗后喝农药,接着疯了,死的真可怜。” 阿明:“唉!好端端的一个人,做人都没做舒畅呢!” 冬萍:“所以你想抓紧舒畅?” 阿明:“现在开放了,我运气好。你看,我左一个美女,右一个亮妹,多少和谐。” 冬萍:“你呀,脸皮越来越厚了!” 阿芳:“冬萍,阿明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要是他做个大官儿,肯定是个腐化堕落分子。” 阿明:“阿芳,大官儿不腐化,不堕落,那钞票用不光,难道死了垫棺材底去?” 阿芳:“那也是。现在做鸡的人那么多,我看很多也是被生活所逼的。” 冬萍:“阿明,很搞笑的,四季青有个大老板,天天来噱我,要我做他的情人,牛皮烘烘交2的,说花五万块搞了个大牌女明星,一点儿味道都没有,还不如一百块搞个鸡婆,你说这种人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的?” 阿明:“啊呀,冬萍,这种土豪、暴发户都无知无识的,牛皮乱吹,少去同他们接触。” 阿芳:“有些事也蛮奇怪的,有文化的人挣不到钞票,没文化的大老粗却蛮挣得到钞票,这是啥个道理?” 阿明:“阿芳,这就是造原子弹的人不如卖茶叶蛋的。” 两老休息好了,又开始走了。走出不远,便是钱王祠。在他们的记忆中,也许祠庙早就被破四旧砸烂了,没想到不但恢复了,而且把原先的动物园也扩建进去了,甚是恢宏。他们摸着巍峨的牌坊,一副惊讶赞叹的样子。 阿明小时候也进去过,那时残碑破匾,杂草丛生,乌鸦乱飞,如今面貌焕然一新了。只见青石板铺就的长长的甬道上竖立着五座壮观的牌坊,垂柳株株的荷塘中间的钱王塑像身着盔甲,威风凛凛。五王殿重檐翘角,五王塑像栩栩如生,令人肃然起敬。 “阿明,钱王贵在一个‘忠’字,你可要对阿芳忠一点噢!” 在游玩时,冬萍乘阿芳不注意,在阿明的后脚跟上轻踢了一脚,轻交交道。阿明被她这么似开玩笑似当真的一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像个癌头鸭儿似的朝她傻笑。 “花泡儿,这个想花花,那个也想花花,你可不是钱王噢!”冬萍继续挑斗。 “冬萍,你表以为我花不到你,迟早有一天你是我的!”阿明这才反应过来。 “哼!你有本事追得牢我吗?” “追不到你,我就不是个‘花泡儿’!” “没那么容易。” 阿芳见他俩在调情,也不掺合进来,就陪着两老游玩。 “冬萍,说到底,你就是容不下阿芳。” “那当然,我怕脏。” “可阿芳是很干净的一个人呀!” “去!她是干净的,可我不觉得你干净。” “那我干净了,你就愿意?” “那要看你会不会让我高兴。” “嗨,冬萍,看来到最后我要举手向你投降,你才会高兴?” “不是‘投降’,是‘表忠’。” “小时候你做我的班长,看来大了依然要做我的班长。” “我就是要做你的班长。” “我这把枪要听你指挥?” “那当然!你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哪有这样的好事?” “唉!鱼呀!熊掌呀!” “骑虎难下吧,就是要叫你这个‘花泡儿’难受!” 游完钱王祠,阿明带两老到同胞社旧居转了一转,然后让他们在河坊街遛跶了一下,再送他们回家。 “阿明,今天看上去冬萍很高兴,跟你打情骂俏的,是不是又近了一步?”回城西的路上,阿芳道。 “她好像愿意和我在一起,可还是不肯让我好事成双,非要我向她表忠。”阿明实说。 “‘表忠’啥个意思呀?” “‘表忠’就是要我干干净净只喜欢她一个人。” “阿明,我问你,假如你得到了冬萍,愿不愿意同她结婚?” “那当然愿意喽!” “可她有两个可能要化大钱儿的双老呀!你挣得不多,积蓄也没多少,有没有想过?” “尽自己能力所及吧。” “既然你这样想,那最好。这样的,明天开始,我们隔一天再跳舞,你一天就去冬萍家——下班吃好了饭再去,就说你和我在逐步疏远。只要功夫深,铁棒儿也能磨成针。你隔一天就去陪她,会使她感动的,有机会就像你当初拿下我一样拿下她,她被你弄过了,就会死心塌地跟牢你的。” “阿芳,真有你的!可是,你。。。。。。” “你不要管我,既然明的不行,我们就只好暗罗罗来往了。” “假如暗罗罗被她发觉了,那急个套办呢?” “那我就退出。” “可我舍不得你呀!” “总是你终身的事儿要紧,你就听我一次。” “好吧,听你。” 第二天,阿明就正式向冬萍展开进攻了,先是发短信进行试探。 ——好班长,昨夜我未能安睡,斗争着要不要向你“表忠”,最后发觉我好欢喜你,所以决定与阿芳逐步疏远。 ——怎么个“逐步疏远”? ——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同她说我要去陪你,隔一天有空的话跳跳舞,没空就不跳了。 ——她什么意思? ——她不可能做我老婆,我的决定,她没反对,而且要我好好待你,给你幸福。 ——你失去阿芳不后悔? ——有你,我什么都不后悔! 。。。。。。 两人老来鲜了,互发着短信,像十八岁的小伙子、小姑娘找对象似的。阿明意想不到会有这样顺当,高兴得连嘴巴都闭不拢了。一到落班,在公司旁边吃了一碗15块加料儿的桂林米粉后,就直奔冬萍的租住处。 “冬萍,以后我隔一天来陪你,你高不高兴?”同冬萍大人打过招呼后,阿明问冬萍。 “我阿爸姆妈说你这人脾气蛮好的,你来陪我他们不会反对。”冬萍不直接回答。 “我问你高不高兴哩。” “你夜饭哪里吃的?” “公司旁边的桂林米粉店。” “外面吃贵,吃不饱,也不卫生,以后就到我这里来吃。” “那不是要麻烦你了?” “多一双筷、一只碗而已,不过,有一样事儿要你做。” “啥个事?” “吃好后,碗盏要你洗的,这样我大人对你的印象就好了。” “没问题,没问题。” “就是菜都烧得蛮淡的,你表叫不好吃。” “不会,不会,吃惯了就好了。冬萍,那这五百块你先拿着,饭钱我不好少你的。” 好说歹说,冬萍收了饭钱。阿明就陪冬萍去散步。 月色如银,秋风丝丝。 “阿明,你每天习惯跳舞了,不跳会不会难受?” “凡事总有个过程,习惯了就好了。” “日里头我与你发短信,阿芳又是看,又是问。” “她急个套说?” “她说你很喜欢我,也赞成你同她逐步疏远。” “想要与你在一起,这也是我必须选择的,不表忠,过不了关呀!” “阿明,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做人都是要有分寸的,你说是不是?” “当然,当然。一心不能两用嘛。” “阿明,我九点光景就想睡了,你住得远,以后就差不多这时光回去吧。” 【注释】 1督牢:杭州话,牢牢监督住之意。 2牛皮烘烘交:杭州话,说大话、吹牛皮很热、很大之意。 第236章 289. 除夕 月亮似乎看得也含羞了,悄悄移出窗子外去,月光却依旧皎洁,在屋里洒着清辉。 “阿明,你好野蛮!”冬萍勾搂着阿明的脖子。 “我也很温柔。”阿明亲着她的耳轮。 “好久好久。。。。。。再没想过。” “所以,你变成了一个冷美人。” “先是前夫,后是孩子,再是大人的事,我哪有心思?” “你再没这个心思,也许一辈子就没了。” “我不喜欢的人,我宁愿没有。” “喜欢我吗?” “脸皮厚,还问我这个!” “我喜欢你,从小说到大,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一次。” “我说过一次,你女人多,忘了。” “什个时候?” “2000年我回四川去,你送我去城站,火车开动的时候。” “哦,对!现在我要听你亲口再对我说一次。” “喜欢。。。。。。喜欢你!” “再说一遍。” “喜欢你!花泡儿!癞蛤蟆!坏阿明!” “我还没坏你呀!” “阿明,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要等得急死了。” “那亲我一下,我就走。” “亲哪里?” 冬萍在阿明的脸腮上亲了一口,然后叫他回去慢慢开。阿明也在她的额头回亲了一下,叫她早点睡,然后与她道别。 “唉!黑舞儿真好,一跳距离就拉近了,界限突破了,怪不得有介多的人跳到床高头去了!”阿明一路上喃喃自语。 第二天吃完夜饭,冬萍将七样药八样药给老头子、老太婆摆好后,嘱咐他们过十五分钟吃下去,然后坐上阿明的车,直奔西荡苑——她要去看看阿明的家。 阿明从风景好的路上走,万松岭上松涛声声,杨公堤上流水潺潺。到了九里松,天色黑了,月光照在松枝间,银辉熠熠。 阿明是个孤老套,厨房、厕所极小,一个客堂、一个卧室也像鸡笼儿,鸭头鸭脑1的。 “阿明,房子小是小,但你一个人住住还是蛮入胃的。”冬萍视察完后,坐下来发话。 “有个窠就好了,住别墅、排屋,下辈子再说。”阿明对领导汇报思想。 “不过,苑里花花草草的,环境倒还不错。你们这里的房价是多少?” “旁边‘山水人家’商品房大概一万四左右,我们是房改房,九千到一万吧。” “那你今后如果要讨个老婆,房子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不带大人、伢儿,将就将就,问题不大,否则,就太小了。” “杭州不是有经济适用房的吗?” “我一个人不符合条件,假如是两个人,那么居住面积在四十八个平方以下,就可以申请了。” “我听说经济适用房快要停止申请了,你离婚这么多年了,为啥不好端端找一个,一天到晚胡喊喊同没有结果的女人跳舞?” “我又没条件,到哪里去找个好女人?” “原来在沈家村的东新园经济适用房地段还可以,现在是越造越离城里远了,都往城外三墩、九堡,甚至下沙发展了,杨家村算近的了,你呀,要抓紧!” 阿明早已听出冬萍在豁翎子给他了,意思是你阿明好讨个老婆成家去申请经济适用房了,在她说出“要抓紧”的话来后,就一把紧握住她的手,拉到了自家的腿儿上。 “冬萍,我想同你抓紧呢!” “你又心血来潮了!” “我没心血来潮,我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想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哩!” “话语说得比鸟儿唱的还要好听。” “冬萍,我真当是这样想的!” “那要看你的实际行动。” “阿芳有一次同我说,你是个很有头脑、很有主见的人,今后是个当家人,我想想也是。” “那你坐好,规矩一点,表乱摸西摸。” “我喜欢你嘛,就想抱你摸你。” 时机来了,阿明岂肯饶放冬萍,打灭了电灯,一边亲她,一边解她的衣扣,将手往里面的高峰进军。冬萍扭来又扭去,不肯让阿明轻松攀登。 “阿明,你把我的带儿都扯断了!”冬萍嗔怪道。 “我不是特为的。冬萍,现在的罩儿都很考究的,都蛮牢的,你还在用老底子的棉布罩,一扯就破了。” “节约钞票嘛,好用就用着。你家里有没有针线,我要缝缝牢。” “有,有,我去拿来。” 阿明拉亮电灯,抽屉里翻出针线,给了冬萍。冬萍就一针一线缝补起来,阿明看着她的模样,心里头一阵酸涩。这年头,城里头的女人还有几个在用这种过时的布罩儿,都是戴着有海绵衬着的高挺挺的花罩儿。 “唉!好节约的冬萍!”阿明暗自叹息。 冬萍缝补完了,就进了卧室里,想要重新戴上去。阿明的乌珠儿已发绿了,便跟了进去。 “你进来作啥?”冬萍推阿明出去。 阿明脸皮厚厚的,从后头一把抱住她:“我来帮你戴。” “我不要你帮。” “啊呀,不摸你,就帮你戴戴而已。” “不准摸我!” “不摸,不摸。” 天气虽然有点冷,但门窗紧闭不漏风,也不很冷。冬萍脱了上衣、羊毛衫和棉毛衫,阿明隐隐约约也看清了,迟迟不给她戴上去。 “坏阿明!你要我冻出来呀!”冬萍用衣服遮挡住了高峰。 阿明也怕心爱的人冻出来,就帮她戴上去。 “阿明,你好坏!说好不摸的,又摸了。” “这叫趁机闹混堂。” “阿明,时光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冬夜的杭城静悄悄的,阿明依旧走来的路回去。青山朦朦胧胧的都沉睡了,夜风里的松涛声更大了些,一湾湾的湖水在月光下泛着鳞波。 “阿明,听说现在股市很火爆?” “是的,从来没这样好过,股指退一步,进两步,屡创新高。” “你现在有多少钱在做?” “连本带利五万多。” “这样的,我没功夫做股票,你能不能帮我做做?” “我帮你做股票?不会搞错吧。” “不搞错。我全部积蓄二万七千多,那七千放着以备大人看病急用,二万块你后天拿去,买也好,卖也好,全由你决定。” “冬萍,这不行,我天天要跑车的,看不住股票,万一亏了急个套向你交待?” “亏了赚了,我都不会怪你,你就放心去做吧。” “冬萍,春桃的教训够深了,这个还是。。。。。。还是你自己去做吧。” “我自己做,就不跟你说了。” “这个。。。。。。” “这个什么?你还想不想来我家吃饭?” “想吃,想吃。” “想吃就要听我的。” “好,好,听你,班长!” “这样还差不多。” “那啥时候我能叫你‘老婆’呢?” “那要看你进一步的表现。” “我现在像个跟屁虫似的在你屁股后面团团转,你指向东,我不敢往西,表现还不够好?” “不够。” “总不至于叫我跪下来求你嫁给我吧。” “没那么浪漫。” “我有一张cd,上面有首歌叫《最浪漫的事》,我来放给你听听。”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 美丽动听的歌曲在车厢里回荡,两人似乎被感染了,紧紧地握着手儿,不忍分开。 “阿明,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总不能这样再没个打算混下去,我大人还有我照顾,将来自己老了,真不知道急个套办好呢?”冬萍忧郁地看着阿明。 “冬萍,我也这样考虑,但有些事儿不是自己想急个套就能急个套的。”阿明抚摸着冬萍的手儿。 “你女儿急个套,你们来不来往?” “几乎不来往,只是去交生活费时傍到一下。” “现在每个月要交多少?” “三百二十块。” “那你压力也是有点儿重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 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往纵深发展,每天要用短信聊天。除出最后一道关,冬萍的阵地已被阿明占领了。那最后一道关太雄伟险峻,仿佛是铜墙铁壁的雄关横亘于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之间,尽管阿明屡战屡败,依然顽强地猛烈进攻,但俱被檑木滚石砸得狼狈万状。 阿芳也实在少不了阿明的陪伴,虽然她为了阿明以后着想克制了不少,但毕竟相伴惯的,晚上没人陪跳舞,一个人在家里清壳笃螺蛳2,时间也是很难打发的。 “阿明,你与冬萍的事发展到啥个程度了?”这天晩上在藕花洲大酒店,阿芳道。 “还没到同你一样的程度。”阿明还未攻克冬萍最后的堡垒。 “冬萍真当是个洁身自好的女人,调个人,早就被你拿下了。” “这样的女人,现在社会上少之又少。” “是呀,现在的女人家,包括小姑娘,傍不到大款的苦,一看到有钱儿的男人,裤子脱得比男人还要快。” “阿芳,现在是讲钱儿的社会,你以为还是老底子讲点道德,讲点贞操。” “唉!都是钱儿造的孽呀!” 一场冬雪飘飘扬扬下了起来,屋上草上披上了一层银装。年三十下午的大街,人开始稀稀拉拉起来,阿明将车钥匙交给江主任后,并没有回西荡苑,而是坐上151路电车到城站,然后从人行天桥翻上清泰立交桥——冬萍叫他年三十到她家去过。 到了租住房,冬萍饭菜差不多都做好了,桌上摆了满满的一桌,有红烧猪蹄胖、火腿蒸鲫鱼、黄花菜烧肉、梭子蟹炒年糕等,其它还有几只蔬菜和汤没烧好。她不用阿明帮忙,阿明就陪两老看电视,也用普通话跟老头子聊几句从前劳动路的事。 天快黑的时候,大家便吃喝起来。阿明不时地给两老拣菜,又不时地与冬萍踫杯。 “阿明,以往年三十你都去哪里过?”冬萍给阿明拣了一块没小刺的鲫鱼肚皮上的肉。 “早一天有车,去看望一下大人,基本上一个人过。”阿明回拣了一块火腿片给冬萍。 “那夜饭呢?” “夜饭就在外头随便吃一点。” “一个人不是很冷清吗?” “不冷清,有舞跳呀!” “这倒是不冷清。” 年夜饭吃好后,雪下得更大了些,窗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还有小孩玩雪的尖叫声。两老洗汏好后,捧着热水袋焐到棉被肚里去看电视了。阿明汏好碗盏后,便喝着茶儿与冬萍聊天儿。 “阿明,你回去的末班车是几点?” “我先要坐到武林门,再换车,末班车大概是十点吧。” “今天晚上公交车肯定比平常少,现在都八点了,那你八点半就要走了。” “是的。” 冬萍忽然将手搭在了阿明的手背上,两眼谛视着他,射出了热辣辣的情光。阿明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倒不敢直视她了。 “阿明,有没有想不回去?” “不回去?——你叫我雪地里去过夜,要冻死我呀!” “你是个花泡儿,冻冻死么好了。” “我冻死了,你高兴?” “阿明,你回去不方便,今天就不要回去睡了。” “不回去睡,我睡哪里去?” “就睡我家里呀!” “睡你家里?冬萍你表同我开玩笑了。” “不开玩笑。” “真的不开玩笑?” “真的不开玩笑。” 仿佛是条在漆黑的茫茫的大海中迷失方向的小船,忽然曙色显现,渐渐地金光闪耀,天边上的云儿刹那之间都变成紫红色了,瑰丽无比。阿明的血管为此而急速扩张起来,热血沸腾得似要直冲脑门而出。 阿明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冬萍的手,把她揽入了怀中。两对眼眸儿里射出的炽光相互撞击着,交错在一起,好似夜空里闪电一般摄人魂魄。 夜更深了,雪更大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虽然天气很是寒冷,但被窝里却温暖如春。所有的惆怅一瞬间都被暖阳熔化掉了,所有的爱意通过情语与柔抚渐燃渐烈,如蓄积已久的火山岩浆不可阻挡地喷薄而出。天空翻腾着浓云,山川河岳在呻吟,欢愉、幸福在炮竹声中掀起了最高亢的潮头。。。。。。 【注释】 1鸭头鸭脑:杭州人用来喻狭小的空间。 2清壳笃螺蛳:杭州话,冷冷清清之意。 第237章 290. 登记 这一年的春节,阿明就像一粒芝麻,被老老浓1的蜜糖粘住了,根本无法脱身去跳舞。为了不让好事儿被搅黄,他偷偷地给阿芳和秀云发了短信,告诉他们自己在对象家中,有空他会联系他们的。 四季青服装市场里的老板外地人多,长假里都关门的,差不多过了元宵才开门。下午没事儿,冬萍见两老很稳定,便与阿明到附近的莫邪塘歌舞厅去跳舞。这个舞厅是劳保舞厅,票价便宜,只要二块钱一张,两人好省则省。 这天是年初七,去莫邪塘的路上,阿明接了老大阿贤打来的电话,是叫他元宵节去吃饭,他便与冬萍商量。 “冬萍,我老大叫我元宵节去他家吃饭,兄弟们聚一聚,到时你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不太好吧。” “啊呀,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们都这样了,迟早要见面的,怕什么?” “怕倒是不怕,就是。。。。。。总觉得。。。。。。” “小时候他们都晓得你是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了,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不是这样的,我是生怕他们厌憎我有两个没劳保的大人。” “谁没大人?年纪大了,生病也正常,我们又没有向他们借钱给你大人看病。” “那好吧。可是我们不能空着手去吧。” “我老大吃烟喝酒,我会给他带条利群香烟、两瓶绍兴老酒去的,再给我侄女儿的伢儿带个食品礼包就是了。” “那你大人呢?” “我阿爸年前已送给他三百块,他很节约,不抽烟,就喝一点点儿三块八一瓶的加饭酒。” 这一年的元宵节正好是个礼拜天,天气甚是晴朗。这晚大关南苑路旁的小樟树上挂满了各种造型的灯笼,因为是猪年,所以以猪为多,有腾云驾雾的猪,有斩妖杀魔的猪,尤以猪八戒背媳妇的模样最为憨态可掬。 兄弟、媳妇们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挤满了堂前。冬萍起先有点儿局促,但大家都很随和,也没有大小的规矩,便放松了一些,同三个嫂子和弟媳妇说说话。 兄弟们对冬萍的小时候都还有点儿印象,说她如何如何唱歌儿、踢毽子、跳牛皮筋等,也很同情冬萍没了孩子。 喝酒间,阿爸锡顺从白色的纤维袋儿里拿出五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来,分给五个儿子一人一包,每一包是三万块钱。 原来锡顺趁自家脑子还弄得灵清的时候,将一生的积蓄分给了儿子。这钱儿是他卖豆腐一分一厘积存起来的,可以说都浇铸着他的点点汗水。儿子们拿着钱儿,说起阿爸背纤、姆妈推车翻赤山埠,都唏嘘不已。 “阿明,你老大家里一吃过饭,我好像就是你家里的人了。”冬萍在回去的路上对阿明说。 “那当然,不然我带你去吃饭作啥?”阿明在她的脸上轻摸了一下。 “你老三也是做股票的,他好像有点儿死板,不知道跟着热点炒,不愿换股。” “我们公司的股票本月1号上市了,连续涨停,好得了一塌糊涂。现在的行情从中小盘转向了银行、保险、证券带‘中’字头的大盘股了,我也叫他踏准节奏,赶紧换股,他是个藤头,不听我的,那也随他去。” “都在说要冲上4000点,那你老爸分给你的三万块你也拿去炒股票?” “那当然,钱放在那里不生钱,还要贬值,不拿去炒股多可惜。” “我看你还是小心一点好,股市不可能老是升的。” “啊呀冬萍,股市一片大红,怕啥西?” “阿明,股市太凶险,总是小心为妙。” “我知道,苗头不对,赶紧逃就是了。” 阿明四只轮子生烟,像初恋似的,刮风也罢,落雨也好,天天往冬萍租住房跑,晚上就睡在那里,秀云不说,连阿芳也自然而然淡漠了。尽管阿芳待他像弟弟一样好得没话说,但毕竟做下来老婆,而冬萍的磁引力更强,不但秀美,而且贤惠,床上的欢愉也不差于阿芳,这样的人讨来做老婆再好过没有了。 “阿明,阿芳在记挂你了。” 这天吃夜饭时,冬萍提起了阿芳。阿明要避嫌,自与冬萍恩爱过后从不再提起阿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引起冬萍不高兴。既然她先提起了,那么说说也无妨。 “冬萍,阿芳说啥西了?” “她说你现在大概舞都不跳了,我说我有时调到双休日休息,就是为了陪你下午去跳一场舞。” “那她现在晚上出不出去跳?” “她说很少出去跳,城里远佬佬2的不方便,有时阿仙、小郭叫得次数多了,也就到近的莲花、三墩歌舞厅去坐坐。不过,她说舞跳得像你这样好的没有,很没味道。” “那郊区边儿乡下人多,跳舞的人又不多,跳得好的自然少。” “她说晚上我们走不出,意思是双休日下午一起去跳场舞,但又不敢明说的样子,我看她也蛮可怜相的。” “她可怜,我们也无能为力。” “阿明,要不这个礼拜六的晚上我们和她去星空歌舞厅跳一场?” “晩上大人最容易发病,你放心得下?” “我看这段时间他们比较稳定,应该不会出啥事儿的。” “那我又同阿芳跳舞,你会不会不高兴?” “我晓得你现在已对我绝对忠心了,不会生气的,你放心大胆同阿芳跳好了。” 这天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了。阿芳落班后,就到冬萍家来吃饭。 “阿明,你现在同冬萍小日子过过很不错嘛!”阿芳一看到阿明就说。 阿明有些日子没看到阿芳了,心里头甚是激动,只是冬萍在旁边,不好流露出来,便强按住了心里那一波春水的涌动。 “阿芳,你好像又胖了一点。” “吃了不动,那有不胖起来的道理。” “那你要去多运动运动。” “没劲道,还是在家里看看电视,早点睡。” 寒暄几句,大家便坐下来吃饭。 阿芳:“冬萍,阿明现在变成乖孩子了。” 冬萍:“他不乖,我急个套会要他?” 阿芳:“都是被你教育好的。” 冬萍:“也要他自己自觉。” 阿明:“阿芳,冬萍是套在我头上的金箍儿,她一念起咒来,我想颠都颠不来。” 阿芳:“一物降一物,你呀,是要有个人管管你。” 边吃边说,吃好后,阿明汏好碗盏,三人便直奔星空。虽然落着雨儿,跳舞的人还是不少。他们找好位子坐下后,慢三步就开始了。这次却是冬萍叫阿明带阿芳上去跳。 阿明对阿芳那双肉骨壮壮的手太熟悉了,以往每次握住它,便会不自禁地冲动起来,有迫不及待想干那事儿的念头。这一下久违了的一握,心底里马上涌起春波来,而阿芳似乎也饥渴至极了,有意地用大脚膀擦一下,更加撩得他欲火突突,只是慢三步灯光太亮,大庭广众之下,那兴奋的样子岂不洋相大出?阿明暗咬着舌头,与阿芳分开些距离,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阿明,你那个。。。。。。”阿芳勾挠着阿明的掌心,双睛喷着火辣辣的欲光。 “阿芳,不要再挠我了,不然,我要出大洋相了!”阿明几乎在恳求阿芳了。 “我们好久没那个了,我想死了!” “阿芳,你别再说了,再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阿明,啥个时候吃你与冬萍的喜糖呀?” “我房子那么小,这事儿没那么快吧,就这样同居着再说。” “你要抓紧的噢,好几个老板盯着她的屁股不放,她跟你说了没有?” “都说了。” “那你急个套说?” “我说你要跟了大老板去,我立马走。” “人可留,心难留,如果她有这种想法,你萝卜一根,要留也是留不住的。” 接下来的舞儿阿明轮流着叫他俩上去跳,而黑舞儿就坐着陪他们聊天。 阿芳:“冬萍,你与阿明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稳定下来了。我听说经济适用房今年又在登记了,可能是最后或者。。。。。。反正次数不多了,你们真的要抓紧哦!” 冬萍:“我也这样考虑过,只是。。。。。。现在也确实的,房价一个月一个样,五百一千地涨,涨得了吓死人,再这样下去,像我们这样的人,表说买房,就连租房也租不起了。” 阿芳:“你现在租的房子又涨了?” 冬萍:“下个月开始就四百五了,电费也从六毛一度涨到了一块。” 阿芳:“你这个房子还是春桃介绍的,不然至少要五百五,那真的是租不起了。” 冬萍:“阿芳,那你的意思是。。。。。。” 阿芳:“年纪不小了,想法不要太多了,你赶紧同阿明登记结婚去,然后去申请经济适用房,这是最好的办法。” 阿明:“阿芳,你叫我们结婚?” 阿芳:“是呀!难道你还想换女人?” 阿明:“换女人?我还生怕冬萍不要我哩,真做我的老婆,我高都高兴煞呢!” 阿芳:“那冬萍你的想法呢?” 冬萍:“我生怕阿明厌憎我阿爸姆妈,他如果不厌憎,那当然去登记结婚最好了。” 阿明:“冬萍,那我们挑个好日子赶紧去登记结婚。” 冬萍:“好!我回去后跟大人商量一下。” 跳舞结束后,雨还在下。阿芳不要阿明和冬萍送她回家,叫他俩早点回家以免大人不测,便跳上的士走了。 “冬萍,你要做我老婆了!做老婆了!好老婆!来!让我亲一下!”阿明高兴煞了,连开车都开不稳了。 “开好车,等一下到家了不能再亲吗?”冬萍推开伸过头来的阿明。 “等一下我要车上亲!” “随你哪里亲。” 到家后,他俩一看大人没事,阿明就拉着冬萍回到车上去,然后一把将她按到在后排的座位上。 “阿明,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看到阿芳特别兴奋呀?” “好老婆,是很兴奋,就想弄你!” “这车上急个套那个呢?还是回家里去吧。” “从前在吉普车上你没有过?” “从没过,真的,不骗你!” “那你先让我抱来亲嘛!” 夜雨打在窗玻璃上滴答滴答直响,很是催情。停在死角里幽僻的大元宝树下,四周悄无人影。阿明将座椅缓缓地放倒了下去,夹抱着心爱的冬萍,不停地亲呀摸。冬萍遍身像着了火似的,发出的吟声比夜莺的叫声更加美妙百倍。风儿雨儿有时很轻柔,仿佛是深谷幽涧里的潺潺流水声;有时很急促,仿佛是绝壁悬崖上激宕而下的瀑流。 “阿明,你是不是同阿芳老是这样?”冬萍软卧在阿明的身上。 “嘿嘿,省钱嘛。”阿明想隐瞒也隐瞒不了。 “亏你想得出!” “只要想得出,就能做得到。” “阿明,你好厉害!” “说不定是小时候吃老鼠肉、蜒罗罗、猪尾巴吃多了。” “好恶心!” “刺不刺激?” “刺激!” “开心了吧。” “开心!” “那赶紧与老头子、老太婆商量好,我们去登记结婚。” “明天就和他们说。” 这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西荡苑里的映山红开得红艳艳的一片,粉红色的桃花则迎着春风微笑着,还有紫罗罗、洁洁白、黄澄澄的各种花儿争奇斗艳,花香丝丝缕缕飘散着,鸟儿叽叽喳喳啼叫着,一派春色令人神清气爽。 为了拍结婚照,冬萍将长发剪成了短发,并第一次焗成了金桔色,配上一套大红色的西装裙裤,整个人样儿雍容华贵。而阿明的二分头则吹得齐整整,亮光光的,一套深藏青的西装,白衬衫,红领带,一双尖头皮鞋油光光的,像个白领男士。 两人是去莲花社区登记的,社区人员一看户口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都惊得了目瞪口呆,纷纷祝福他俩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阿芳好像是个媒人,陪着他俩一起去。登记完了,三人便到对面的莲花歌舞厅跳舞。 阿芳:“阿明,冬萍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这是你前世修来的,你可要好好对待她噢!” 阿明:“曾经我以为我这辈子要做孤老头子了,老天爷眷顾我,飞来了白天鹅,终于如愿以偿了。” 冬萍:“结婚证一领到,我马上去申请经济适用房,到时与大人生活在一起有很多不便,你可不要厌憎烦噢!” 阿明:“我正儿八经是个女婿了,你的大人就是我的大人,你绝对放心好了。” 阿芳:“冬萍,阿明这人也是知书达理的,这点儿我相信他不会与你大人过不去的。” 阿明:“是呀,每个人都要老的,‘孝’字为先,尽自己的责任吧。” 阿芳:“总之一句话,你如果待她大人不好,我就打你屁股。” 阿明:“呵呵,你打我屁股,我老婆可要肉疼的噢!” 【注释】 1老老浓:杭州话,很浓、非常浓之意。 2远佬佬:杭州话,有点远之意。 第238章 红五月 291. 前妻 三台云水风景点地处杭州西湖西北的三台山麓乌龟潭畔,2004年西湖西进工程中建设而成,取宋代范仲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之句,“西湖三杰”之一明代民族英雄于谦葬于此。如果说西湖就是西施美女,那么“三台云水”便是缀饰在她花衣裳上的璎珞。景点由于谦祠、浴鹄湾,乌龟潭和黄公望故居等组成,小桥流水,竹篱茅舍,古木参天,民居错落,鸟语花香,乃茗茶怀古休闲佳地。小子有一首《三台云水》,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百顷湖波绿,一湾杏雨深。 云牵曲径月,鸟语翠阁人。 今古清风握,欢悲万事沉。 花香埋恨骨,缅仰泪纷纷。 阿明与冬萍再婚了,而申请经济适用房也很顺利,可谓是双喜临门,然到了07年年底,由于新《劳动法》的实施,他为争一口气下岗失业了,人生于峰巅忽然又跌落于谷底。当时股市如日中天,阿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想以炒股为业,梦想轻松舒服过日子。然天有不测风云,他投入股市的32万元在暴跌中亏损三分之二,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精神几近崩溃,与流浪狗相伴,怨天尤人,忍受痛苦煎熬,度日如年。正是: 潜游股海枉夸能,横财不富命穷人。 291.前妻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黄梅季节雨水不断,给人以燠闷的感受。 股市日日红红火火的,尤其阿明所在公司的股票601318上市后,更是助推上证指数轻松突破4000、5000点大关,有冲击6000点之势。确实连续多年经济高速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祖国山河一片红,要发财赶快买股票!” “在明年北京奥运会召开之前绝对有一波大行情!” “冲上8000点、10000点不是梦,高点在13000点,卖房子卖老婆去买股票!” “。。。。。。” 个险驾驶员休息室时时有七八个驾驶员在,他们看电脑,盯手机,香烟都调上一个档次了,8块的红双喜换成了15块的老板利群,原先抽老板利群的换成20块一包的长嘴利群了,分来打去似乎钞票用不光,而周末晚上的麻将则由光5变光10了,扑克抲牛猪也加码到50块一盘。 老大做事向来稳重,被全民炒股风所吸引,可他没有股票帐户,心痒熬不住就将老爸分给他的3万块叫阿明代炒股票,还有三嫂厌憎老三不会换股将私房钱1万块也交给了他,加上老婆冬萍的2万块总计有15万多。 他见热点转到了银行、保险和证券股,赶紧抛了小盘子创业板块和重组题材股,换成招商银行、宏源证券等几只大盘股,脚翘翘烟叼叼坐等发财了。 冬萍将旧的诺基亚手机给了她阿爸,并在纸上写好大大的电话号码,关照两老有事打电话,安排好后就三天两头跟了阿明到处去跳舞。四只轮子方便,阿明有时也去带青皮甘蔗、小雪和阿芳。 阿芳自阿明与冬萍结婚后很识趣,再不来缠他欢爱,大家像朋友一样交往,倒也相处得很好。 “阿明,你好叫冬萍他们大人搬到西荡园来住了,一来省点房租,二来我们出去也方便些。”这天周末在大森林歌舞厅跳舞,刚坐下青皮甘蔗道。 “我要起早,四点多没公交车去四季青,阿明经常要跑长途,不好好交休息不行,我已去登记了经济适用房,再过半个月就有消息,四季青那里再住些日子再说。”冬萍道。 “小露!”阿芳忽然惊叫一声。 阿明随着叫声转过头去,果然是前妻小露与两个小姐妹朝他们坐的地方走过来。这一惊非小,他想与她打招呼,但冬萍马上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小露是谁?” “哦,是我前妻。”阿明只能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哦?她也会跳舞?” “那时光就是因为跳舞被男龟三噱走的,所以离了婚。” “那你们好长时间不见了?” “是的,十年多了吧。” “她还真漂亮。” “嘿嘿,没你好。” “那你女儿现在急个套,见不见面,叫不叫你?” “女儿在滨江艺术学院读大专,每个月送生活费去见一次,不叫我‘爸’,话语很少,不像小时候开朗活泼了。” “那可能是你们离婚后造成她心理孤独的。” “可能吧。” 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样没烦恼 像个孩子似的神情忘不掉 你的笑对我一生很重要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偶尔是不是也感觉有些老 像个大人般的恋爱 有时心情糟 请你相信我在你身边别忘了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过得比我好 。。。。。。 这是一首改编自钟镇涛《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并四步,冬萍落落大方叫阿明去请小露跳一只。之前一只慢三步,小露恰巧跳到旁边与阿明打了个招呼,来而不往非礼,冬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阿明心想但不敢,冬萍这样一说正中下怀,于是便立起身去叫小露跳舞。 小露穿着一套黑色的麻纱长袖衫、直筒裤,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配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给人以亭亭玉立之感,只是一张脸孔丝无笑意,也有些倦色,有不可亲近之感。 “小露,你瘦了不少。” 阿明一握住前妻的手,所有酸甜苦辣的往事汹涌袭上心来,他感到他与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她身上戴着白兰花,面对面闻着浓香,他好想把她揽入怀中,好想去吻她那张曾令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娃娃脸,可她表情冰冷冰冷,一双大眼如同寒星,一只手有力地撑开些距离。 “我在减肥。”小露冷冷道。 “成家了没有?” “没有。” “现在在哪里做?” “河坊街小姐妹的丝绸店里。” “收入还可以?” “还可以。那个是你搭子?” “不是,是我老婆,叫冬萍。” “曾经听你说起过,好像是你邻居和同学。” “是的。” “听雯雯说你在保险公司开车,那时如果你像现在这副清清爽爽样子,我就。。。。。。” “就怎么样?” “就、就不会同你离婚了!” “那时我确实脏不拉几,臭烘烘,不像个人样,为了家,很苦!” “你爸妈还好吗?” “姆妈脑溢血前年没了,你大人呢?” “外婆外公都没了,阿爸姆妈还可以。” “年纪不小了,那你个人的事急个套打算?” “没有合适的,就一个人过。” “雯雯性格变了,不爱说话。” “可能是单亲家庭造成的吧。” 两人边跳边不停地聊,有许多话要说,可小露不时地看冬萍,不想再多说什么,结束时说了句“好好待你那个”就回到小姐妹那里去了。 阿明怀着浓滋滋的凄楚味回到座位上,冬萍的表情很坦然,青皮甘蔗、阿芳和小雪不便多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他如实地回答了冬萍的问话,冬萍也为他俩不幸的婚姻而惋惜。 “老公,你啥个时候带我去看看你女儿?”跳黑舞儿时,冬萍偎在阿明的肩上道。 “天热起来了,正好把雯雯的厚棉被拿回来,下个礼拜六晚上吧,等一下我叫小露准备好薄被子和竹席。”阿明晓得冬萍特别喜欢小孩,自己也想女儿了,就这样说。 “你们两个生得又漂亮,又文气,雯雯像你,还是像她?” “脸盘儿像她,皮肤像我不太白。” 雯雯高考只考了个三本生,但自费贵,读不起,就选择了学费便宜的大专,学校在钱塘江边离闻家堰不远。 这一晚少云,圆圆的月亮悬挂在夜穹里,银辉洒在江面丝丝缕缕的轻雾上,如梦似幻。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钱塘江大桥上啯笃啯笃驶过的火车声,令人浮想联翩。 小时候阿明去买渔丝网的木屋石径小镇已荡然无影,取而代之的是幢幢高楼大厦,灯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明亮百倍。 “雯雯,叫阿姨,阿姨给你买了套运动衫哩!”接雯雯回家出了校门,将棉被厚衣放上车,阿明再次对女儿道。 雯雯还是低着头,嘴巴闭得实实牢1,不吭一声。 “算了,阿明,雯雯怕生人。”冬萍笑着拉雯雯上车。 “我不怕生人!”雯雯忽然道。 “那你为啥不肯叫人,一点礼貌都没有。”阿明有点气恼了。 “你有礼貌?一天到晚去赌钱,我生的那天你都赌到天亮回来,还打得妈妈差点耳聋!”雯雯噘着嘴 “雯雯,你。。。。。。”阿明无言以对。 冬萍把话题叉了开去,与雯雯谈读书的事,雯雯有一句没一句爱理不理的。 一路上,尽管虎跑路、杨公堤景色很美,阿明再没说话。他不时地眇一眼女儿,女儿长大了,但心似乎离得他更远了,这种隔阂令他黯然神伤。 到了三宝新村,冬萍在车上等,阿明送女儿上楼,小露和她大人都在,他还是叫他们“阿爸”、“姆妈”。 “阿明,听小露说,你年初结婚了,是不是?”蒋阿姨客气地叫阿明坐。 “是的。”阿明有些尴尬。 “唉!你和小露。。。。。。”蒋阿姨欲言又止。 “姆妈,过去的事。。。。。。”阿明喉咙口涌起一阵酸涩,不知该如何说。 “小露脾气太犟,你也。。。。。。藤头傍铁头,唉!唉!”蒋阿姨连声叹气。 阿明走进小房间与小露告别,小露坐在床沿偷偷地在掉眼泪,见他进来,转过了脸去。这房间他太熟悉了,曾经的恩爱顿时浮现在眼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见前妻罪过泥相,便想替她抹泪水,还想亲一下她的脸。 小露一把推开了阿明:“你那个急个套办?” “。。。。。。” “你走吧,她在下面等你。” “小露。。。。。。” “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了,是不是舞厅把你染黄了?” “小露,离婚后,我空虚,孤独,无奈进舞厅的。” “你玩过不少女人吧。” “那只是解解生理问题。” “我已经皈依基督教了,看懂了许多事,你的灵肉变得很肮脏,我为你感到悲哀。” “小露,我不是自甘墮落,如今人人变得贪婪、自私,风气如此,我是一条小鱼,随波逐流呀!” “过去你做人有一种精神,如今呢?刚讨了老婆,又吃了碗里,望着锅里,你变了,真的变了!” “小露,没想到你还会讲大道理。” “你好自为之吧,不要叫你那个再失望。” 阿明兜头被浇了盆冷水,丟魂失魄地往楼下走。他发觉自己依然那么地喜欢小露,舞厅里沉沦久了见识多了,女人的贞洁没从前那么看重了,那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生活她有了外遇责任全在她吗? 他忽然似是醒悟到了什么,过去他孜孜求学,吃苦耐劳,确实有种精神,如今追香逐肉,醉生梦死,何以沉沦如此呀! “厚颜无耻!厚颜无耻!”阿明看到冬萍在翘首以待的样子,想到刚才想去亲吻小露不禁暗暗骂起自家来。 “老公,你上去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踫到小露了?” “嗯,是的。” “你们聊天了?” “聊了。” “聊女儿吧。” “也聊到了女儿。” “那还聊些什么?” “她说我变了,过去有种精神,现在全没有了。” “哦?她给你上教育课?” “老婆,她要我好好待你,一个新家庭来之不易。” “她还蛮那个的。” “我也没想到她会变得背佬佬2起来,也许年纪大起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都什么形势了,还谈信仰、精神,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那也是。过去是物质匮乏精神好,现在是物质好精神贫乏,这是最悲哀的事。” “金钱社会,吃饭第一,今后日子都不晓得急个套过哩?小老百姓饭吃三碗,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我们表谈。” “我私下里跟你说说嘛!” 【注释】 1实实牢:杭州话,很紧,非常紧。 2背佬佬:杭州话,背时,不合时宜。 第239章 292. 鱿鱼 小巷里的石榴花正开得红艳艳的,风中夹带着清香丝丝扑鼻。一到夏天入夜就晚,夕晖洒抹在泥墙黑瓦上,明暗错杂,仿佛人生的快乐与悲伤涂抹在那里。 “老婆,今天烧的菜怎么这样对我胃口呀!” 阿明下班回租住房吃饭,平时的菜都烧得极淡刮得的没味道,这晚冬萍又是韭芽炒猪肝,又是番茄炒鸡蛋,菜味道都咸滋滋的,他胃口大开,连声夸赞老婆。 “老公,今天是个好日子,菜蔬特为烧得咸些,叫你更加高兴些!”冬萍从袋儿里摸出一张纸来,给了阿明。 “老婆,今天是啥个好日子呀?”阿明边接纸儿边问。 “你看,这是通知书,我们的经济适用房摇号摇到了,八月中旬去选房确定。” “介运气的呀!” “看你高兴的!” “老婆,那有几个地方可以选择,你晓不晓得?” “四个地方,三墩、丁桥、下沙和杨家村。” “前面三个都在郊区边儿里,我觉得石桥路上的杨家村稍微近些。” “我们这几天晩上就去实地看看,再确定选哪里好不好?” “好!好!不过要添平方,要装修,需要不少钞票,我们没啥积蓄呀!” “这个到时候再说。” 连续几晚阿明夫妻东跑西看,杨家村离城区最近但只剩下一楼不欢喜,三撴、丁桥老厂多,污染重,环境不好,于是他俩决定选下沙,虽然路远点,可是个经济开发区,又是个高教园区,环境好,书香气重。 公司半年度会议在浙江宾馆举行。这宾馆后枕三台山,前挹乌龟潭,左傍茅家埠,右靠于谦祠,绿草如茵,鸟语花香,环境甚是优美。 秀云也来参加会议了。 阿明结婚的事早就用短信告诉她了,她在宾馆里一见到他就向他祝福。 “秀云,年龄大起来了,总要有个归宿,两个人伴伴老,相互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 这天中饭后,他俩穿过马路顺着小石阶下去进入乌龟潭,在湖溪中的木廊里坐了下来。阿明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她深怀忧郁。也许是工作压力太重,也许家里头得不到快乐,秀云苍老了不少,皮肤不再是以前那般光洁了,倘若没焗过油,肯定有不少白头发了。 “阿明,这是应该的,老来总要有个人陪陪,不然太孤寂了。” “秀云,我们是有缘无份,你怪不怪我?” “这有什么好怪你的,你独身那么多年了,能成个家,这也是你的福分。” “可是。。。。。。曾经我们真的相处得很好。”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一天你告诉我你结婚了,我翻开日记本,你那首送我的诗都已泛黄了,好伤心,流泪到了天亮。” “秀云,得到你真的很不容易,可是我已向老婆发誓过,要好好待她,不然不得好死。” “阿明,这个我能理解,做人都要凭良心。” “但愿你老公年纪大了,会改过自新,与你白头偕老。” “顺其自然吧,有些事强求不来。” 风儿吹动着潭边的芦苇微微作响,仿佛是在和鸣阿明与秀云此刻忧伤的情语;水鸭子三三两两的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游弋,不时扑扇着翅膀发出尖叫,也仿佛是阿明与秀云此刻抒吐着无奈的悲伤。 坡上的草坪青青的,枫叶一簇红一簇绿的,白墙黑瓦的农居掩映在古木修篁间,天上很蓝很蓝,有几朵白云从三台山那头飘过来,在一湾碧水中投下倩影,悠悠地飘移着甚是美丽。 “阿明!” 阿明正与秀云拾级而上穿行在遍是开茶室的农居间,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老三的同学原先在清河坊卖布儿的老毛。 “你急个套在这里?”阿明给了老毛一支边三五烟儿。 “我姆妈住在这里,我回来开茶楼了。”老毛点着烟儿道。 “那你发了!” “托西湖西进工程的福。” “破里索落、脏不拉几的地方,现在变成这样漂亮了,山青水秀,好个喝茶休闲的地方。” “那你下次叫老三、朋友们来吃茶。” “好的,好的,一定来!” 两人互抄了电话号码,又聊了些天,便说“再会”。 “阿明,现在西湖边的农家都发了。”秀云回望着竹篱茅舍,若有所思。 “是呀,杭州变化真大,也快,越来越漂亮了。” “我们能生活在西湖边,也是一种福气呀!” “只是人生并不美满,你有钱缺情,我缺钱有情,唉!活在尘世,总不是十全十美的。” “阿明,我们都快老了,想法越来越少了,只想身体健康。” “那是,身体一跨,什么都空了。秀云,你工作压力那么大,身体要保重。” “一到退休年龄,我马上就退休。” “那舞跳跳,外面旅游旅游,日子会过得很舒适的,可是我还要做十多年呢!” “谁叫你是男人呀!” “哈!没男人你们女人日子怎么过?” 两人说说笑笑回到了宾馆,分开的时候,满脸都是无奈的样子。 太阳热辣辣的晒得路边不少草木都枯黄了,有些日子不下雨了空气甚是干燥,知了儿扯开嗓门吱铃铃吱铃铃地叫得人心烦。在狭窄脏乱的舟山东路上的树人大学里人头挤挤——这一天是经济适用房选房日。 阿明与冬萍商量再三,决定选择在下沙,尽管那里的房子刚刚开始造,至少要两年半后才能入住,可他俩觉得那里环境好适宜养老。 “老公,这一套二室二厅八十八个平方的房子这样那样需缴三十万,到明年三四月份要缴时,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急个套办?”冬萍忧心忡忡。 “老婆,我四个兄弟都失业,像我一样打工度日,自顾不暇,肯定借不到钱,我看只有这样了,把西荡苑的房子卖了,你看好不好?”阿明深思熟虑。 “现在我们的房价涨到一万二到一万三了,卖掉后那连装修钞票也有了,这样也好。” “只是我们要找个地方去过渡一下,城里租租太贵,要么租到郊区边儿去住,这样可以省点钱。” “好吧,我们一边卖房,一边找租房。”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气稍稍凉快了一些起来,公司纷纷在传说,08年1月起将按新《劳动合同法》做,像驾驶员、打印员、保安等人员将外包,作为劳务派遣人员再在公司工作。阿明工作近7年,不到十年,不能签长期合同,也就是说从公司编制人员划到外面人力资源服务公司去。 一时间,驾驶员怕被炒鱿鱼,人心慌慌,一个驾驶员钥匙一扔,反炒公司鱿鱼到外面另谋职业去了,有两个人事关系在个险(个险暂不实行外包)就回到个险开车去了,给老总开车的那个名头挂到市场营销部去,另一个与江主任关系很好的驾驶员则换岗到办公室(也是名头,实际上也是开车)。 阿明听到风声后,心慌意乱,一旦外包,再在公司开车就是临时工性质,不但收入少,而且车子也不能再开回家。 “定富,有没有路道,帮我去说说情,关系不转到外头去?”阿明去找定富想办法。 “你们团险原先那个谢总我还好说说,现在这个何总阴阳怪气的,没办法帮你去说情。”定富摇摇头。 “那江主任这里呢?” “江主任是个笑面虎,很奸诈的,有一次你不高兴把她阿爸姆妈送到上海去,她心里肯定不舒服,这次正好搞你。” “那急个套办呢?” “你在团险开了那么多年车了,这要怪就要怪你自家平常没拍好领导的马屁。” 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当江主任通知他这一决定时,他顿时火气冲天。 “江主任,我进公司比郑师傅、王师傅都早,论学历比他们高,论年龄比郑师傅小,论技术不比他们差,论工作比他们辛苦,快七年了,没出一次车祸,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同志之间搞好团结,为啥他们能留在公司,而要把我一脚踢出门外?” “我们是根据团险总部的通知要求,你作为劳务派遣人员是经党委会研究决定的。”江主任冷冷道。 “你们要向团险总部有个交待,就把我一个驾驶员拉出去做替罪羊,这太不公平了!” “这按新《劳动合同法》做,我也无能为力,驾驶员一个不外包,也确实向总部交待不了。希望你明年继续留在我们公司开车,匍生不如匍熟1。” 争辩到天墨墨黑都在燥争2,阿明气鼓鼓回到家,将这事儿告诉了已打过预防针的老婆。 冬萍也气恼不已:“其他驾驶员溜的溜,借个名头留的留,你平时开业务车,不会溜须拍马,人又老实没脾气,现在领导不来帮你一把,走看来是走定了,但佛烧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以后其他几个是长工,你是临时工,我看再做下去也没味道。” “我明天找何总去谈,我帮他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等不少忙,特别是上海那次搬书橱,腰病发得要死,他应该也会给我一点情面的。” “不是党委会决定的吗?看来凶多吉少。” “死马当活马医医看。不行的话,就要他们赔偿。” “急个套的赔偿?” “有三年多没给我交养老保险,没有年休假过,加班超时特别是国定假日没津贴,这些我都有出车日志,另外一年一个月工资的补偿,有七八万吧。” “那先去跟何总说了再说,不行再谈赔偿。” 第二天一早,天下着小雨,深秋的雨儿落在人的脸上凉飕飕的。孩儿巷口被88年大台风刮过后残存的几棵瘌痢梧桐树叶儿纷纷飘落,给人以凄凉的感觉。 阿明八点不到就候在总经理室门口了,何总八点到了。阿明行了平安礼后随他进了办公室,递上一支边三五烟儿后就如何如何说开了,总之对公司深有感情,希望不要被公司一脚赐出门外。 何总自抽万宝路烟,翻看着中国证券报、保险报,静静地不发一句话,待阿明全说完了,立起身来走到门口,拨起手机号码。阿明以为他叫戴副经理、江主任等几个人来研究研究,心想自家所说的话感动他了,竖起耳朵听外面,满怀希望等着。 他奶奶的,他居然同电力局的人在谈保险的事,且没完没了的,直谈到司歌响了起来,捂着手机进来同阿明说“你的事我们踫个头后再说”,就没第二句话了。 阿明还是没失去希望,心想这么大的公司多留一个人而已,这近七年兢兢业业像狗一样跑来跑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董事长啊董事长,你年薪六千六百万,一个小便的时间就进帐十五六万,我阿明在你公司里起早摸黑做一年也只有二万多呀!救救穷人!救救穷人!让我留下!让我留下!我不要做二等员工!我不要做二等员工!”阿明的脑子有点扳牢起来,喃喃自语。 他吃过做临时工的苦,随时随刻会被回报,所以在等待消息的三天里,他把面包车擦得像往常一样干干净净,祈祷着在公司里继续工作下去能做到退休。 三天后下班前,江主任把刚从外面跑回来的阿明叫进小会议室,随后戴副经理和法律顾问王律师也进来了。 阿明见着王律师,就预感到不妙了,一股苦涩味顿时喉咙口打转。 “阿明师傅,你的劳动合同到年底自然终止,经党委会研究决定,明年不再与你续签,你可以与我公司指定的人力资源公司去签约。如果你愿意继续在我公司开车,可以要求他们外派你到这里来,我们欢迎,但因为你是劳务派遣性质的,为了车辆安全,下班后必须入库。至于补偿,按规定合同自然终止的可以不补偿,考虑到你在我公司安全行车无事故,补你七个月工资,以基本工资一千八百元算,合计一万二千六百元。”江主任翻着合同、笔记本说。 【注释】 1匍生不如匍熟:杭州话,去新的陌生地方不如在熟悉的老地方。 2燥争:杭州话,白争论,空争辩。 第240章 293. 仲裁 阿明深知一切都完了,再争也没有用,点燃烟道:“其它赔偿呢?比如年休假、未缴养老保险、国假和超时加班等。” “这些都没有,如果你有异议,可与王律师谈。”江主任合上笔记本。 “阿明师傅,我坐过你的车,又快又稳,但总公司要将驾驶员外包,也是没办法的。你刚才说的那些赔偿,只要有证据,可以赔;拿不出证据,就无法赔偿你。”王律师道。 “我进公司头几年不签合同,后来签了两次也不给我合同文本,我为了这份工作,也不敢讨要,不过我出车都有记录,自缴养老保险也有商业银行的存折证明。” “王律师说得很清楚,除了一年一个月补偿,其它都没有,你想要,那你只有走法律途径了。”戴副经理点着烟道。 “好!那我只有同你们打官司了!”阿明怒气冲天拍桌道。 “你要打官司,这个我们也不好阻拦你,这是你的权利。”江主任道。 再多说就显得做人无骨气了,阿明受过的挫折太多了,神经足以忍受各种打击,他并未流露出乞怜他们的样子,拉开门就走了。。。。。。 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天,江主任收去了阿明的车钥匙。 阿明噙着泪花看看工作多年洁净而又明亮的地方,与业务员小孙、小戚等人告别,黯然神伤地下楼梯到了三楼个险驾驶班。 “阿明,明天不来上班了?” “公司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那我们搓麻将、打老k要少个战友了。” “。。。。。。” 定富等驾驶员纷纷为阿明惋惜,要他与人力资源公司签了合同后再要求到公司来开车。阿明摇摇头,说一打官司,撕破了脸皮,好马不吃回头草,不可能再回来做了。 阿明回望了二轻大厦最后一眼,依依不舍地去挤公交车回家。 以往回家,油门一哄,一忽儿就到家了。这下没了车,很不习惯,也很失落。那到租住房要挤换公交车甚是不便,而且还要穿大街走小巷二十分钟,他回到家天已墨墨黑了。 “老公,你不要伤心了,过了年再去找工作吧。”冬萍依偎在阿明的怀中,宽慰道。 “老婆,工作惯了,这一下子丟了饭碗,空荡荡的好难受!”阿明抚摸着老婆的脸。 “这段时间空着,正好把官司打了。” “我咨询了市长专线电话12345,还有劳动局、监察大队等,因为我公司是省级单位,所以先要去省里进行劳动纠纷仲裁,不行的话,下一步再上法院。我的情况还不到法律援助的地步,就是不能免费打官司,而请个律师起步价就是五千元。” “那急个套办呢?” “我决定不请律师,自己去打。” “你又不懂法,能打赢吗?” “我会研究仲裁、诉讼、劳动等法律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阿明去书店买书,又在网上查看,头昏脑涨的总算把法律词语拨灵清1了,整理出寸厚的材料,连同精神损失赔偿在內合计10万元。 “老婆,不对头呀!”这晚阿明抄写材料,眼泪直流,再三揉眼,就是看不清字。 “会不会眼花了?”冬萍猜测。 “之前有点糊,今天特别看不清,可能是吧。” “要不去眼镜店检查一下,如果是,只能配副老花眼镜了。” “那好吧。” “老公,你的右角白发都出来了!” “不可能吧。” “我拿镜子来给你照照看,你还不相信?” 果然如她所说,有不少白发,冬萍还拔了几根下来。阿明拈着白发,忽然间觉得自己老了。 “都是60****害的,投资富通银行亏损,想在a股市场圈钱1600亿,股市暴跌!鸟毛灰2公司还害我丟了饭碗!”阿明恨尽恨死,咬牙切齿日娘倒В乱骂。 “老公,你表愁股市暴跌了,也表愁没工作了,我在做,一口饭总是有得吃的。”冬萍善解人意。 08年金融大危机来势汹汹,令人猝不及防,上证股指从6124点直泻到5500点左右,山河皆绿,哀鸿遍野。房价也有下跌趋势,而四月份要缴经济适用房的钱了,这叫阿明夫妻心急如焚。 幸亏有个台州婆很喜欢阿明这间房子,几乎不还价,以1万3千一个平方的价格买了去。 冬萍在东郊的红五月村找到了一间出租房,那是七堡郊农的集中定居点,几十排一式青砖黑瓦尖顶三层楼小洋房。阿明所租的房间在二楼,一大一小两个房间,一厨一卫一小客厅,月租550块,年增10%。于是挑了个黄道吉日,叫搬家公司搬了家,还放了8个大炮仗,一串百子炮。 “老婆,你这么早骑电瓶车去四季青上班,这一带人影稀少,路高头你千万要注意安全噢!”阿明一时没找到工作,靠老婆吃饭了,甚是心疼她。 “你将房子装修的钱都投入到股市里去了,32万这么多,就在家安心炒股,管牢大人,工作嘛,等官司打好了,再去寻。”冬萍通情达理。 阿明全部家产全炒股了,自然在梦想成为“谢百万”的同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墙上贴满了买进卖出的图形和各种炒股技巧,每天研究股票到深更半夜。虽然有时脚痒痒想溜出去跳舞,一来没车子来去不便,二来老婆做到晩也累了不想出去,所以晚饭后就陪她和丈人、岳母到楼下的村道里去走走。 劳动仲裁终于来通知了,阿明心想10万没得赔,至少3、4万总应该有的,心里头甚是高兴,一夜和老婆说悄悄话,还大干了一番。 春雨柔和地飘落在窗玻璃上,В1快速公交车驶出杂乱的艮山东路进入高楼林立的环城北路后,离马塍路省仲裁委员会越来越近了,阿明似乎看到了赔偿款在眼前闪舞。 这笔钱现在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卖房款投入股市不久就被套住了20%,割肉不来,失业金虽然能领7个月,可不够缴房租和养老保险,而老婆的收入要开伙仓和给大人看病买药。 赔偿款一到手,保险公司做了那么多年就划上了句号,也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马塍路上高大的梧桐树绽开了片片嫩叶,麻巧儿在枝叶间欢快地蹦叫着。这仲裁自开庭后他等得心都焦了,好在有结果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踏上红木楼梯,就听到了哭闹声,有七八个农村务工女子在仲裁庭前围着仲裁员又哭又闹。阿明竖耳一听,原来他们被服装厂回报后拿不到赔偿金,输了仲裁。他马上紧张起来,心慌卵跳地进入仲裁室。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的赔偿金是“o”! “连一年一个月的补偿金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阿明头脑立即炸开了,喉咙梆梆响直问女仲裁员。 “你的合同是自然终止。” “那其它呢?” “你单方面举证,证据不足。” 阿明跌跌冲冲出了大院,天昏地转,脚光儿都发软了,差点儿被一辆驶来的奧迪车撞倒。 “妈勒个В!你开车不长**呀!” 阿明跑上几步,一拳揎在后箱盖上。 他这时眼睛血红,脑袋爆炸,好想打一架,出出恶气! “咕——嘎!” 汽车刹住了,跳出一个圆头大汉来,嘴里嘟囔着,气势汹汹要来抓阿明的衣领。阿明一把豁开他的手:“这么小的路,你开车开得介介快,要报死去呀!” “你小子嘴巴干净些!”大汉手指着阿明的鼻子道。 “你有一辆奥迪很岸伟是不是?老子在开奔驰时,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这时有几个被车子溅湿了裤子的男女上来,纷纷指责那大汉,而被堵上的车子喇叭鸣得震天价响。那大汉理亏,便钻进车子一蓬烟走了。 阿明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走到西溪河下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了下来,看着裁定书,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早知仲裁会输,还不如当时拿了12600元补偿金,然后与人力资源公司签了合同再回保险公司开车,管它是低人一等的临时工,饭碗头总不会丟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不甘心输了仲裁,正好不远处有家法律咨询处,便走了进去咨询。 那女的法律工作人员看后道:“你打官司的主体不对,被告是团险,其实团险早几年已从个险分离出来成为独立法人公司,主体有变更,所以第一被告应该是个险,第二被告是团险。” 阿明被搞得稀里糊涂了,脑子里就像一泡浆糊粘得乱七八糟。 “那打到法院去,能不能赔?能陪多少?” “你没有合同文本,没有不年休假的旁证,也没有节假日加班加点领导叫你出车的签字条,你单方面说了没用。我看赔是能赔一点,但叫个律师五千块,打赢了所剩也就无几了。” 阿明欲哭无泪,那法律书啃了大半个月,眼睛都啃花了,还是一字半解,这样的结果真是意想不到。 “劳务派遣!唉!好端端在做,出了个劳务派遣,被它搞成了这样子,命苦呀!” 阿明垂头丧气喃喃自语回家,到家门口时忽然感到肚痛想喳污,可厕所被丈人老头用着——他一进去,没十分、二十分钟不会出来。 阿明实在熬不住了,那村里又没有公共厕所,便提着裤带来刹不及跑到楼下的树林里去方便。 他长舒着气从林子里出来,一只杂交的白色的龌风鸡糟的小京巴狗跷着一条腿儿想往林子里去。 “滚!畜生!” 阿明知道那流浪狗想进去干什么,捡起一根树枝赶跑它。那小狗儿夹着尾巴一跷一跷地拼命跑,不时回过头来可怜而又惊慌地看他。 “吃污的狗,老子打死你!”阿明要把愤怒全出在它身上。 冬萍下班回来,推开门不问仲裁结果,却道:“老公,楼底下门口头一条小狗儿好脏,好可怜。” “哦?那是条流浪狗,腿儿大概被电瓶车什么的轧过了,好像在烂。” “要不要带它回来?” “臭都臭死了,带回来作啥?” “它可怜。” “你是不是想收养它?” “我在四川时,家里有条小花狗,很会追猫。” “好了,好了,人都快养不活了,还去管狗。” “仲裁结果怎么样?” “一分钱没有!” “啊?不可能吧!” “不骗你!这是裁定书,你自己看。” “怪不得你不给我电话,怕我伤心?” “是的。” “那急个套办呢?” “上法院去!” “证据不足,看来打不赢。” “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要打!” 夫妻俩嘀嘀咕咕说话一直到后半夜,决定不请律师,死马当活马医,托朋友、邻居去找找熟人,通通法院的关系。 春雨几乎没停过,房间里潮扭扭的,人身上粘答答的,叫人甚是难受。 “老公,那小狗儿在门口三天了,刚才我看它在发抖,我想。。。。。。” “你就是想养狗!” “再下去它肯定饿死了。” “好吧,随你,我可不喜欢狗!” “好老公,那我去带它回来了。” “它身上跳蚤都不少呢!” “那我先带它去七堡镇上洗个澡,饭你先烧上,菜等我回来炒。” 天都黑了,冬萍才带着小狗儿回来。那狗洗过了,皮毛白中带几块淡黄,腿儿包裹着。 “多少钱?” “洗一洗二十五块,一支药膏二十块。还有。。。。。。还有。。。。。。” “还有啥西?” “还有打几针一百五十多块。” “你呀!真是的,人都快没饭吃了!还。。。。。。” “老公,你看,它要你抱哩!” “我不来抱,万一跳蚤没洗掉,痒都痒死了!” “不会的,它现在干净了。老公,我想给它取个名字叫‘嘟嘟’,那也是四川小花狗的叫法,响亮,好叫,你看好不好?” “‘嘟嘟’、‘滴滴’、‘巴巴’,随你叫它什么!” 冬萍炒菜去了,嘟嘟跷到这,跷到那,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在桌边蹲伏下来。楼下邻居在门外锁着一条大黄狗,叫声很响,它一叫,嘟嘟也跟着叫几声。 “人都养不活,还弄条狗来养养。”阿明不敢明说,肚里暗忖道。 【注释】 1拨灵清:杭州话,弄清楚、搞明白。 2鸟毛灰:杭州人对垃圾的一种叫法。鸟,读“吊”。 第241章 294. 寻活 冬萍上班去后,嘟嘟就跟着两老玩,有时也钻进小房间来,在电脑桌边咬起皮线来。阿明知道它长牙了要磨牙,他要炒股,生怕皮线咬断了用不来电脑,可赶走了,一个不注意它又进来了,好叫人心烦。 “老婆,这条小母狗烦死人了,凳子脚儿被它咬得一塌糊涂也就算了,你看,这皮线都咬得露出铜线来了。还有,半夜三更的汪汪叫,吵得人睡不熟;每天客厅里一泡西,臭都臭死了,扔扔掉算了!” “老公,嘟嘟还小,等牙长好了就不会乱咬了,喳西出是没教养惯。你看姆妈多喜欢它,就让它陪陪大人吧。” 冬萍是当家人,她说了算,而丈母娘也确实少不了嘟嘟,阿明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能养着。 晚饭后,嘟嘟跟着去遛达,跷脚好多了蹦前跑后的,甚是调皮的样子,阿明看着看着,倒也喜欢起来。 这晚遛狗,嘟嘟追得小女孩哇哇大哭,阿明气恼之极,捡起树条就打。它也不逃,匍在脚前两眼一眨一眨的盯着主人看。 阿明看嘟嘟罪过泥相,停止了打,在花坛边上坐了下来:“嘟嘟,你如果咬了人,我可赔不起人家钱呀!” 嘟嘟仰着头,竖着小耳朵,好像在听主人的训话。 除出老婆,没了饭碗后阿明失去了朋友和同事,没人说话心里头孤独得很,他意犹未尽:“嘟嘟,你不是贵宾犬,把你丟在马路上也没人要,你要听话,少给我淘气,我有得吃总不会饿死你的。不然,你是杂种,二等狗,就继续做你的流浪狗去吧!” 嘟嘟似乎听懂了,忽然眼泪汪汪起来,当阿明站起身回家时,它直起身来,两条前腿在他的腿上乱扒,好像是在恳乞带它回家似的。 阿明在耐心地等待**法院的开庭,由于没门路,他生怕输了官司,赔不到一分钱,心里头甚是忐忑,度日如年。 “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人生自古就有许多愁和苦,请你多一些开心,少一些烦恼。。。。。。” 这天吃夜饭时,孙悦《祝你平安》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阿明一看是陌生号码,以为是诈骗电话,迟疑着不接听。 铃声第二遍又响了起来,冬萍也许觉得烦了,叫阿明接听。 阿明对老婆大人的命令不敢违抗,便接听起来,不停地“哦”、“哦”、“好的”。 “老公,谁打来的电话?”冬萍边吃饭边问。 “噢,哦,是、是前妻小露。。。。。小露打来的。”阿明有点结巴。 “小露?她打电话给你作啥?” “噢,这样的,我法院打官司这件事,雯雯告诉了她。她认识这个法院的一个庭长,是很要好的小姐妹,帮我联系过了,要我明天晚上去庭长家面谈,她带我去,礼物不要拿。” “这样最好了,关系一踢通,多多少少总有点赔了。阿明,小露对你。。。。。。” “嗨,老婆,别想开去。你明天和我一起去,你比我会说话。” “那好,明天我同阿芳说一声,早点下班。” 城北的东新园很大很大,有上百幢经济适用房。清清的小河穿园而过,在月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刚下过雨之故,春花春树上缀满了水珠儿,淸风吹来,滴滴答答落在石径的积水上,绽开一朵朵小莲花。青青的小草正茁壮,无数黑的灰的大鸟小鸟在蹦跳在叽喳。居民携家带口在休闲地上娱乐健身,尤其不少大妈大嫂在跳广场舞,好多人驻足观看甚是热闹。 庭长就住在东新园里。 小露与阿明夫妇微笑打过招呼后,就带他俩上了庭长家。 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庭长认为按照《杭州市劳动合同条例》规定一年一个月工资补偿应该有,此事她会向经办人打招呼的。 果如庭长所言,开庭经法官调解,保险公司同意补偿12600元。 小露、阿芳陪着阿明夫妇去开庭的,出了法院,冬萍要请她俩,说吃好后一起去星辰歌舞厅跳场舞。 于是四人一辆的士嘀嘀巴巴到了星辰对面的新杭州酒家。阿明的一场心事了了,轻松许多,再说有三个老美女相陪,好久闭在家中不开心了,喝了十里十足1的啤酒,然后晃荡荡轮流带她们跳舞。 迪斯科四个人跳得了汗出淋淋,衣裳都快剥光了。阿明看看这个也欢喜,看看那个也欢喜,一张嘴巴笑得没闭拢过。 坐В1快速公交车到窑厂站一下车,冬萍就在老公的肩头狠狠地扭了一把。 “花泡儿!” “老婆,几个月才出去跳了一场舞,我可没花噢!” “还没花?我看你看小露、阿芳的眼神,恨不得吃她们入去哩!” “嘿嘿,有你罩着,不敢!不敢!” “你要是敢,就一脚头把你踢出门去!” “那你今天夜里头要给我乐惠乐惠2了?不然。。。。。。” “去!脸皮十厚!” “客气客气,没得入去。夜里头我就不客气了。” 两夫妻边往家走,边打情骂俏,引得情火突突突地炽燃起来,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只是股市暴跌刹不住车了,阿明由于后头投入了十多万,原先的赚钱还出去不说,还开始倒贴税务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阿明心情恶辣之极! 然一场突如其来的5.12汶川大地震则把他的恶辣心情变成了悲伤心情! 他从早到晚看电视机,关注着抢险救灾的进程,边看边抹眼泪水。 “我们的穷苦算什么?我们的穷苦算什么?” 一个礼拜中,阿明天天对老婆就是这么一句话,再没第二句话。 四川是冬萍的老家,虽然南充没什么波及,然两老也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说着家乡土话,唏唏嘘嘘的。 股市进一步,退三步,继续下挫,阿明绞尽脑汁,使出浑身本领追涨杀跌,然亚洲金融危机即便4万亿救市也挽救不了,更何况他一只小小蚂蚁。 冬萍再三劝他全部退出观望,他已亏损数万,赌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忠告,依然像一条游鱼在大风大浪里搏击,希冀将亏损的钱扳回来。 然而时势造不出好汉,阿明被杀得遍体鳞伤,整日对着绿屏发呆,唉声叹气,昏头瞌冲。他把股市暴跌都归咎于60****的圈钱,于是在其股票吧中以《平庵牌坊终将坍塌》、《非劝降书》开骂,直骂得杜鹃啼血,斑竹泪干。 他怨恨之极,股票日日跌提不起精神,就盼看姚明在nba的篮球比赛。中国足球屡战屡败他已失望之极,而姚明与麦迪在休斯敦火箭队的搭档场场扣人心弦,赢则热血沸腾,输则骂天恨地。 漫长而又炎热的夏天阿明几乎足不出户,闭坐在小房间里如同与世隔绝一般。他怕阳光了,更怕夏季打在窗外的霹雳。股票已拦腰对半斩了,白发越来越多爬满了额边,驾驶员叫他几次打牌他不去再没来过电话,就这么孤零零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幸亏北京奥运会召开了,有电视看,有夺金牌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激动人心的场景,这样可以消磨掉阿明落寞的日子。 “头像东瓜,一生不发。” “吃苦不记苦,到老一世苦。” 阿明常常想起春桃炒股的经历,如今自己踏进了汪凼里拔不出来,追悔不迭。 秋风起来了,越来越厉了。 上证股指跌破5000、4000、3000点后,依然跌跌不休,大有去补2000多点跳空上扬的缺口,阿明的股票套得更深了,32万只剩下13万。虽然冬萍不说什么,但看着她忧郁的眼神和疲累的样子,而失业金也领完了,他无脸再坐在家中伸手要烟钱和张口吃饭了,于是想找工作去做。 他只有开车的技能,也喜欢开车,但从劳务市场、报纸、电脑上以及朋友介绍,足有十多次,都因年龄太大或要兼做装卸工而不成功。 阿明心灰意冷,降低要求,想除出驾驶员,其它适合做的工作也去。 这天晚上,他联系上了游鳞斋学友邹晓。 “邹兄,你现在是不是在搞旧货市场,还是冰柜厂?” “旧货市场叫其他人在搞,我在乔司的冰柜厂。小弟,怎么啦?” “哦,这样的,我保险公司不做了,现在住在红五月村,想找份工作弄口饭吃吃。” “红五月村来乔司也算方便,那你到我厂里来做,我正需要一个帮手。” “那具体做什么呢?” “我礼拜一在厂里,你来了再说。” 阿明那时做过办公室主任,同学都知道,想想邹晓少个帮手十有八九是做办公室工作,加上自家也会开车,跑来跑去方便,就高兴地告诉了老婆。 “老婆,同学总不会亏待我的,我也会尽心尽力去帮他的。” “老公,我也不想你挣大钱,只要你自混自能过下日子去就可以了。” “股票每天死气沉沉的,没同事交往,我再闷在家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那是,也许工作说说笑笑更开心些。只是冰柜厂开在乔司监狱里,可能来去不方便。” “去了再说,车马费应该有得报销的。” 礼拜一阿明清个老早就起床了,走十几分钟到窑厂,坐公交车到乔司镇,然后再步行三里到厂里。那监狱里有长长的二里多路,这天不巧刮着冷飕飕的大风,灰沙扑面,叫人眼都难以睁开来。 到了厂里足足用了一个半小时,邹晓已在厂长室,见阿明来,客气地用纸杯泡了杯茶,又递过一支软中华烟儿来。 “小弟,这样的,管仓库的人换了好几个了,还是经常轧不拢帐,少了东西也无从查找,有些东西贵的要成百上千,你就帮我仓库管管好吧。” “邹兄,那待遇急个套?” “厂没有休息日,仓库天天要进料出料,特殊情况当然可以请假。仓库里有个小房间,你如果来去不便,可以睡在厂里。月工资1300,晩上加班10元。” “养老保险缴呢?有年休假、车贴吗?” “个体厂子,那来缴养老保险,那有年休假、车贴。呵呵,小弟,这不是机关呀!来,来,我先带你去仓库看看。” 仓库很大,包包梱梱层层叠叠的,厚厚的产品帐簿全是蝇头小字,有不少英文,日光灯少,光线幽幽暗暗的,阿明架起老花镜也看不清楚,特别是英文不识得一个,立刻头晕目眩起来。 “小弟,你先跟林师傅熟悉熟悉,中午到我办公室来。”邹晓的手机响了,走出仓库去接听,回头对阿明道。 阿明逛了一圈仓库,正要看帐簿,一车货到了。他奶奶的,看看一小箱,里面是金属,重得很,用推车拉进仓库后,要放到铁架子上去。他吭哧吭哧放了几箱上去,就感到腰不对劲了,连忙停止,坐在凳子上喘着气儿揉着腰儿。 “邹兄,你厂里除出你的奥迪,还有一辆桑塔纳2000,两辆面包车,看来我还是开开车比较适合。”中午吃盒饭时,阿明向邹晓要求开车。 “小弟,驾驶员都齐了,只有仓库这一工种最紧要。” “吃不消,吃不消。” 午后的风虽没清晨的大,但还是灰尘扑脸。阿明盘算开了,公交车单趟4块,来去8块,没休息天一个月就二百多块去了,养老保养一交,15块一包边三五抽不起,就算抽8块一包的红双喜,中饭五块钱盒饭,这样一来工资差不多就没了。 “唉!还是同学哩,妄想照顾,他比资本家还要资本家呢!” 【注释】 1十里十足:杭州话,即十足。 2乐惠乐惠:杭州话,快乐、实惠。 第242章 295. 拾梦 阿明将此事经过告诉了老婆。 “老公,你看不清帐簿,搬不动东西,这工作不适合你,慢慢再找,总有适合你的。” “老婆,弟媳妇介绍的那家盐业公司开别克商务车最好了,可惜我早过了四十五岁。还有建华村那家服装厂虽不缴养老保险,但工资1600块,一个礼拜休一天,路也近,只是布料一筒一筒的,我实在搬不动。” “心急吃不了热泡饭。老公,我看你整天闷在家里,人不动,越来越虚弱了,晚上你应该出去活动活动身子,也好散散心,免得生出病来。” “可这里一个舞厅都没有,最方便也要到星辰歌舞厅,来回车票四块,门票五块,一场舞就要化费九块,跳不起。” “你去买张月票,这样车费可以省一半,零用钱五百块不够再向我拿。” “我一个人出去,没劲。” “老公,你知道我出不去。两老脑子越来越糊涂了,手机每天短信不少,这个欠钱了,那个得奖了,电话经常打进来,全是诈骗的,他们又弄不灵清,我一出去,一歇不歇打电话来问我这个欠费那个中奖,我急个套安心跳得好舞?” “你不怕我跳舞又找女人?” “哼!谅你也不敢!” “是的,是的。这么秀外慧中、通情达理的老婆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再说我袋儿里瘪塌塌的,两个铜板翻三翻,一顿饭都请不起,哪里玩得起女人?” “你晓得就好。” 入冬了,呼呼的北风从门窗缝里钻进来,寒意阵阵。阿明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想着老婆凌晨四点不到就起床了,风里雨里那么远要赶去上班,而一个大男人却整天躺躺睡睡,心里甚是难过。 股市里拼搏过了,拼得了头破血流;工作也在不停地找,由于住在僻远,也没有合适的。阿明每天翻着报纸,焦灼不已。 这天阿明从报上看到七堡牛田村一家化工厂要招聘司机,双休,交五金,基本工资1600,而那厂离家只有一站多路,他觉得很好,于是立即赶去应聘。 老板是个外地人,一看阿明人样,摇摇头,说不适合。原来那厂是生产纺织品添加剂的,二吨的货车经常要去绍兴、湖州送货,那白的黑的化工桶儿装满了有七八十斤重,三四十只搬到车上去没力气不行。 阿明甚是沮丧,回到家门口,看见嘟嘟正与一条小流浪狗在泥地里打滚玩,脏是脏得了一塌糊涂,便上去叫它回家。 嘟嘟也许没玩畅,还要玩,阿明想去拎它耳朵,哪晓得那条小流浪狗窜上来就在他手上啊唔一口。。。。。。 左手背上两个狗牙印儿,手一按,血就流出来了。阿明气恼之极,想打死那条小狗儿,可它钻进树蓬里,朝他瞪眼狂叫。 他赶紧回家,自来水冲洗了十多分钟。冬萍落班回家晓得此事后,怕老公得狂犬病,非要他第二天去医院打针。 “唉!唉!晦气来了逃不掉,晦气来了逃不掉。”阿明叹息了一夜头。 他第二天一早赶往城里,先在朝晖二区的犬伤门诊所打了一针疫苗,再去市红会医院每隔15分钟打了七针球蛋白,足足弄了一天,共化费约1600元。 他囊中本已羞涩,这空佬佬又化了这么多钱,心里肉疼不已。医院对面就是城河,而后面不远就是大森林歌舞厅,既然出来了,就跳场舞再回家。 杨柳、梧桐树叶儿全已脱落了,不过樟树叶儿还是绿绿的,河水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绚丽的波光。对岸的田畈已改建成公园或造成住宅楼了,艮山电厂的大烟囱也不见了,绿皮子火车也已改成桔黄色,啯笃啯笃的轮轨声依旧没有变。 阿明愁绪满腹地在河边走走看看,见前头石椅下似是一本遗留的书,捡起来一看,是本《伟人之初朱德》,他翻看着,忽然浮想起小时候的书梦来。 “工作找不好,闲着没事,何不写书糊口?” 阿明那本《龙虎风云演义》写了二十回,这一搁就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穷困潦倒,何不效仿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卖赋糊口呢? “快五十岁了,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这般想,他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有迫不及待之感,连拣了几块瓦片儿,打起水漂,看看是否漂出好运来。 虚岁18那年,曾与刘三姐在河里戏耍,他漂出了十三点,被她一番戏谑。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刘三姐傍上郑经理这个款爷过好日子去了,而自家却还在愁饭碗,一个大男人要靠女人吃饭,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写书!写书!我要写书!”阿明像个十三点似的对着城河大喊起来。 在刀茅巷那家以前常去吃的小饭店里他坐了下来,8块钱开洋爆蛋,一小碗葱花榨菜汤,一大碗饭,吃得乐乐胃胃1,然后哼着调儿去大森林跳舞了。 将近一年不进大森林了,里面没有变化。在保险公司做时,西装领带,分头油光光,皮鞋雪雪亮,看上去腰板煞煞挺,精神十十足,可现在穿着没品牌的普通外套,加上又是无业人员,喉管响不来,不免有点猥瘪瘪的相道。 “喂,阿明,你在哪里发财呀?” “弄得了介忙,连舞都不来跳了!” 两个跳舞熟人见了阿明,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阿明好生尴尬,推说搬家了路远不方便,却把在保险公司不做的事给瞒了。 正递烟间,一个穿着有点拖拖稀稀2的长发女人走着带点台步的样子进来,阿明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再定睛一看,顿时目瞪口呆——这女人居然是阿华! “难道她脑稀搭牢了?”阿明暗忖道。 阿华昂着个头往里面走,阿明连忙低下头以免被她看到——她这不正常的样子有点吓人。 “阿明,这个女人以前你常常同她跳的。”一个熟人道。 “是呀!可她现在。。。。。。”阿明惊讶不已。 “你不晓得?” “不晓得。急个套一回事体?” “她找了个郊区吃软饭的小伙子,这小鬼头坏透了,一忽儿说爹死了,一忽儿说娘没了,还做股票炒黄金,要开饭店办渔场,骗去了不少钞票,最后掼掉了她没影子了。她可能想不通,脑子一下子就出问题了。” “哦?有格种事体的呀!” “阿明,幸亏你同这个女人没做搭子。” “那她来跳舞,毛病兮兮的,谁敢叫她跳呢?” “你等一下看,她都是一个人跳的。” 阿明正唏嘘间,三个女人进来,其中一个是小露。 “小露!” 阿明又惊又喜,喊了她一声。小露听到了,转过脸来,一看是阿明,在吧台泡好茶后就走了过来。他赶紧让位给她,又去寻了几张小圆凳来。 “你好久不来跳了,今天急个套有空?”小露问道。 “噢,今天城里来办点事,跳好舞再回去。”阿明不敢说被狗咬了的晦气事。 “你那个呢?” “她在家里管大人。” “你现在在哪里做?” “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都快一年了,那你吃啥西?” “吃老婆。” “她不说你?” “她不说我。” “她人真好。” “呵呵。” “你要珍惜。” “珍惜,珍惜。” 这些年一个人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甚么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 。。。。。。 跳舞开始了,第一只慢三步改编自周华健的《朋友》,阿明便带小露上去跳。 小露的眼神始终郁闷闷的,与阿明相握的手也是冷冰冰的,阿明想着她帮他打官司,心存感激,而往事阵阵袭上心头,恨不得把她揽入怀中,但他想到了冬萍对他的好,便不敢放肆对小露了,与她离开半尽距离。 “阿明,你一生苦命,这一转二转又转成没工作了。” “小露,不是我不肯做和怕吃苦,实在红五月那一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不过,我看你这生桃花运不错,麻袋佬一个,居然能讨到冬萍这样好的女人!” “呵呵,一人一命。你呢?” “我上次跟你说过了,没合适的不找。” “你经常来跳舞?” “雯雯大了,不用管了,一个人闲着没事,一个礼拜同小姐妹来个两三次。” “雯雯好像很恨我。”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我现在也常常劝说她。” “小露,你是不是信了基督教后改变对我的恨了?” “那时你确实很苦,那时我怀孕期间你确实不体贴我。” “唉!小露,像做了一场梦。” 除出黑舞、快三,两人从头跳到尾,有说不光的话语,自然感叹的多。 回到家,阿明没瞒老婆,将遇到小露的事和盘托出。冬萍听后,脸色虽有变化,但没多说什么,又问了她打针的事。 “老婆,用了一千六呢!还不是打的进口针。” “为啥要那么多?不是说四五百就够了?” “说是那狗不是家狗,是流浪狗,得狂犬病的可能性大,而且我第一次被咬,又是深度伤,所以打的针要多一些。” 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了,菜地上是白的雪黑的泥黄黄绿绿的蔬菜,破屋陋房上的雪已积了些但不厚,整个红五月村看上去一派萧杀之象。而股市更是令人心寒,上证指数一度击破2000点大关,阿明32万股票最少时不到10万了,拿房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令阿明忧心如焚。 他对股市做假圈钱恨之入骨,精神几近崩溃,于是脑稀扳得十十牢,整天在股票吧里与“京华春梦”等人对60****及其刷点击率为其股票赞颂的托儿破口大骂。 ——花开花谢,夜夜昼昼唾平氨;秋去秋来,朝朝暮暮骂mǎ贼。何方降临草狗野鸡,毁果实倒路死! ——mǎ头及高薪者腰缠万贯日日灯红酒绿洞里做大做强捂紧钱袋回窥社会,尔等面对孤灯冷月喝腻茶啃泡泡面只是为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妻儿在家翘首盼归其情可原,但做人应明辨是非昔陶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乃华夏亮节应鉴,非劝降尔等不再助纣为虐实是公道自在人心悟之为之! ——。。。。。。 抽了好多年的边三五烟儿早已抽不起了,烟缸里满是红双喜的蒂头,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老公,你想作啥?” 电脑桌上桌下堆满了书籍,冬萍下班回来看到后甚觉奇怪。阿明整理了一天的书,将写《龙虎风云演义》可能要用到的书全翻了出来——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坐着想,不如起来干!” “老公,你想干啥?” “我想写书!” “写什么书?” “写一本讲***与蒋介石所领导国共两党的斗争史。” “老公,你有病呀!这种书多如牛毛,研究机构和专家数都数不清,历史不能乱写的呀!” “老婆,我想仿《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样子写一本返古演义。” “返古演义?什么返古演义?” “也就是说不用飞机、坦克、机枪、步枪打仗,而是用古代的冷兵器,就是十八般武艺。” “异想天开!” “老婆,这书我从小就想写了,陆陆续续已写了二十回,书名叫《龙虎风云演义》,打算再写一百回,笔名我也已经想好了。” “叫什么?” “叫‘莺鸣’。”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是不是?” “是的,是的。又是我名字的谐音,你看好不好?” “书不是几年写得好的,很费时费力。” “过了年我就五十岁了,打算写十年吧。如果有工作,就边做边写。老婆,来世上一遭,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见阎王吧。” “你有这个爱好,我也不来干涉你,只是这书涉及两党,政治不是老百姓谈的,你自家要有分寸。” “这个我有数。” “我看你还是写写玄幻、灵异、仙侠的书好,不涉政,不涉黄,不涉赌,不涉暴,读者更喜欢看,也安全。” “老婆,那种造七假八的书我不喜欢,我就喜欢《三国演义》、《水浒传》。” “随你吧。” “好老婆,你同意了,那我现在着手准备,过了年就动手写!” “你拼音不准,又不会打字,这样的,我给你去买块‘大将军手写板’来,这样写起来就方便了。” “好!好!那时写一回,抄一回,手都酸断了,十分费时,这下好了,省力又节约时间,顺当的话,用不了十年。” 【注释】 1乐乐胃胃:杭州话,吃得很舒服之意。 2拖拖稀稀:杭州话,拖拖拉拉,不整洁、不简洁。 第243章 296. 味道 村里不少黄的黑的灰白的大狗被偷杀了,楼下那条凶猛会叫的大黄狗也难逃厄运,嘟嘟不闻犬吠,于是也安静了不少。 阿明自坚定写书的念头后,每天构思辗转反侧兴奋不已。这天后半夜,天黑如墨,嘟嘟忽然狂叫起来。平常的叫声不那么激烈连续,他觉得奇怪,就骨碌起床,拉开小门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客堂里有个人影。 着贼了! 阿明马上闪出这一想法,急忙操起门后头的铁棍——村里出租房多,常常遭贼,这是他防贼所准备好的。 铁棍一米来长,前头有个雪雪尖的弯钩,他示意老婆打110后,也不说话,弯着腰儿紧握着棍子与小偷对峙,嘟嘟则对着那贼狂叫不停。 那贼骨头从袋中拿出把雪雪亮的尖刀,眼里射出了凶恶而又慌张的贼光,一步一步往后退向窗门,然后一个跃身,顿时没了踪影。 “抓贼!抓贼!” 左邻右舍被阿明的喊叫惊醒了,抄着家伙纷纷蹦了出来。警车也很快来了,一番搜找,不见贼影。 “老公,这下你还再骂嘟嘟了吗?”冬萍一边宽慰受了惊吓的两老,一边对老公道。 “不骂了,不骂了,这个小赤佬还蛮会管家的!”阿明嬉皮笑脸道。 “你打了一千六百块针,一天到晚要把它掼掉,今天要不是它,或许要弄出人性命来了!” “是的,是的。这贼骨头如果外面背有血债,狗命一条,是会乱来的。” “老公,快过年了,贼骨头都想偷一把回老家去,我们应该叫房东装个铁栅栏,不然晚上睡不安稳了。” “我明天就同房东去说。老婆,这贼骨头也真的不生眼睛,别墅、排屋里的富佬不去偷,到我家来有啥个东西好偷的?” “富佬家有保安难偷,我们这种地方好偷,又容易逃走,他又不晓得我家没大钞票的。” “那是,那是,出事体死人的往往是穷人,比如那挖煤的、造房子的。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贼骨头被抓住了,交代出来偷了一个当官的家,那当官的却没报案,结果一查,短短七八年间,贪污受贿一千多万。” “格个当官的介倒运的啊!” “我用计算机一算,就算我们两人都有工作,六万一年收入,也要做两百年呀!” “你又没工作,那我一人要做四百年呢!老公,这个不去说了,我看我们那些挂在窗外的酱肉、腌鸡不能再。。。。。。” “白天我和大人都在,贼骨头没介大胆子,晩上都要收进来。否则,过年吃的东西又要去买了。” 过年又不安耽了! 由于天气连日雨雪和寒冷,大年初一的后半夜,老头子脸孔涨得紫血血呼哧呼哧又要断气的样子。 “老婆,再不送医院我看要出大事了!”阿明把老婆拉到客堂里轻罗罗说。 “送九堡镇卫生院,还是去城里医院?”冬萍给老头子抚胸捶背了一晚上,眼泪汪汪道。 “卫生院有个鸟用,送下沙东方医院吧。” “这个地方没有通宵公交车,的士也叫不到,老头子又走不来,急个套去?” “钞票该用还是要用,只有叫120了,他们会就近送的。” “呜啦。。。。。。呜啦。。。。。。” 救护车来了,城里和下沙路差不多远,为省点医疗钱,老头子被送到了东方医院,马上住院。 幸亏服装市场放假,冬萍每天蹦进打出去医院送菜送饭,阿明则在家看牢老太婆和嘟嘟。 110元一天的护工叫不起,两夫妻只好轮流着去陪夜,一个礼拜下来,累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咦!老婆,你白发都出来了!” 这天接老头子回家后,冬萍洗完澡在吹干头发,阿明忽然发现了不少白发。冬萍还不相信,他就拔了几根给她看。 “老公,老了。” “老婆,你是愁老的。” “那有啥个办法呢?” “老婆,你千万表累倒噢,这个家全靠你了!” “你待我大人从没一句怨言,我心甘情愿。” “好老婆,天无绝人之路,我总会找到工作的。” 忽忽元宵节到了,在艮山东路与九环路交叉的丁字路口的小花坛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灯笼,不少居民夜饭后携老带小在赏灯,阿明全家带着嘟嘟也在其中。 “冬萍,你老公工作有没有找好?”房东大嫂问冬萍。 “还没有。你有没有适合他做的地方帮忙介绍一个。”冬萍问她。 大嫂:“阿明,你过来。” 阿明:“大嫂,什个事?” 大嫂:“阿明,现在卖黄片很有钱赚的,你可以去音像市场批发些碟片来,到镇上去卖,一天生活费总可以赚到的。” 阿明:“不行,不行,那要抓的,被抓住就完蛋了。” 大嫂:“现在又没严打,谁来抓?当官的晚上都去楼堂馆所了,小百拉子1也去棋牌室、足浴店了,你腰不好,一辆脚踏车就行,不累。” 阿明:“这个我做不来,绝对做不来!” 大嫂:“那你去书城批发些书来,我家那辆三轮车放着也不用,就是书有些份量,你吃不吃得消?” 阿明:“这个倒可以去做做看,我有五大箱上千本旧书,放着不看,又占地方,用不着的正好去卖掉。” 冬萍:“旧书卖了再说,到时再看要不要进新书。” 这些书都是从前读夜校时省死省活省下来的钱买的,也有许多是中心店撤销时从图书室里拿回家的。阿明整理出来后,装了大半辆车儿拉到镇上去卖,一些外国名著倒是5块8块一本本卖掉了,而教材书、杂志是些过时的东西无人问津。 风儿掀起了泛黄的书页,仿佛翻着一页页人生。阿明忍受着寒风,看着那些越来越卖不掉的书儿,想起在灯光明亮的夜校课堂里琅琅读书情景,热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天黑了以后,他在镇上吃碗面儿,然后拉着三辆车移到窑厂的公交车站去卖。料峭的夜风呼呼地刮着,他就躲在灯柱后一边翻看书儿,一边翘望着公交车到站。 有天忽然下雨了,还打起了牛年的第一声春雷。 “唉!都说牛年牛气冲天,股市却比狗熊还要不如,我阿明兜死兜到股市里去,不知猴年马月能翻身了。”阿明回家路上欲哭无泪。 “老公,书卖得急个套?”冬萍每天都要问。 “老婆,剩下的只能当废纸处理了。”阿明情绪低落。 “那去不去进新书来卖?” “不行,不行,郊区的人没啥文化,钱又少,除出黄书,其它书都要搁死的。” “那另外再找工作吧。” 这天晚快边儿,房东嫂儿捧着饭碗进来聊家常,问阿明书卖得如何,阿明直摇头。 “阿明,七堡有个礼班子,也就是婚丧嫁娶吹吹打打的,那头儿是我姑夫,昨天我去他那里,他那里需要人手,要不我给你联系联系,看能不能寻个饭碗。” “大嫂,礼班子我听说过,好像花头经2蛮多的,吹拉弹唱,样样都有,可我一不会吹,二不会打,三不会唱,四不会跳,算了算了。” “你不是会跳舞吗?” “那舞同这舞不一样。” “啊呀!先去滥竽充数起来,慢慢学嘛,或许能做,我明天就给你消息。” 大嫂很是热情,阿明也不好再推辞,就由着她去。 那礼班子在七堡的一个小村庙里,有七八个人,都是上了年纪涂脂抹粉的男女。大嫂的姑夫倒是很客气,说收入要根据生意来提成的,一千两千好好差差说不定。阿明听着头脑子就嗡嗡嗡起来,再看那些人奇出古怪的穿戴模样,心里更苦答答的难受。 “堂堂阿明,居然落到与这班人为伍!”阿明喃喃自语。 可是,为了回家去有个交待,他没有急转屁股回家,想到底叫他做什么。姑夫说他铜管肯定吹不来,打鼓简单,就学打鼓。 那小鼓还可以,那大鼓挎在胸前,有点份量,一个小时站下来,阿明的腰背酸痛得搪不牢了,脚光儿也发软了,直冒汗儿喘大气。 阿明逃回家躺倒在床上,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直发呆,直到冬萍回家。 “老公,今天去做做急个套?”冬萍进厨房去洗烧,问道。 “不适合,不适合。”阿明起床帮她理菜,实话告诉了老婆。 “我路高头就在想,这行当你做不了。” “我一看到那些像妖怪的人,就受不了了。” “老公,要不我阿芳那里不做,到七堡镇上来租个门面,你帮我,我们自己卖服装好不好?” “不好,不好。阿芳那里旱涝保收,现在卖服装的店那么多,还有地摊儿,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这儿档次又低,服装更难赚钱。股票套在那里动不来,我们又没本钱,万一亏了那彻底死翘翘了。再说明年要拿房了,到了下沙,情况不晓得又会怎样呢?” 万事开头难。 阿明整天埋头写书,写了改,改了又写,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心里烦恼至极。这天夜饭后,他同老婆说出去跳场舞散散心。冬萍见老公整天呆在家里不见阳光,也生怕他闷出病来,便点点头。 窑厂公交车站旁有个中石化加油站,路口嗡着不少人。阿明好奇,就上去看,只见一辆丰田小包车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外地模样的中年妇女,哭丧着脸不停地揉着脚踝头,她的身边倒着一辆破不拉几的电瓶车。 “我开得很慢出来,她是踫瓷!”男驾驶员吸着烟儿,不肯赔她300块。 “他明明看见了,还不刹车,撞了人还要冤枉人!”中年妇女道。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纷纷相劝,男驾驶员似乎有急事,生怕交警来了要送她去医院拍片什么的,很不情愿地拿出200元给了她。 大家帮忙扶起电瓶车,中年妇女跨上车后一溜烟没了。 “唉!人心变了,为了钱,什么龌龊的事都做得出来,不同以往了。” 阿明看着那似是没事的妇女远去的背影,不禁感叹。 他一轧热闹,赶到星辰歌舞厅就有点晚了,里面坐满了人,连通道里也站着不少人,就站在门口张望有没有熟悉的女人可以跳。 到了第二只并四步时,阿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舞池里翩翩跳着拉手。 “小钟!” 阿明定睛看清了,默喊一声。 他的眼光再没有离开过她。小钟似乎比以前丰满了一些,但穿戴却很新潮,看上去珠光宝气像有钱的富婆。 拉手跳完后,她回到了乐台边靠墙处坐了下来,好像是跟几个小姐妹一起来的。阿明见她没男人,胆子就大了起来,捧着茶杯过去假装找位子的样子。 “阿明!”钟姑娘先喊起阿明来。 “小钟,是你呀!”阿明应声道。 “阿明,好久不见了,来!来!来!这儿坐。你一个人来跳舞?” “是的。” “你还住在缸儿巷?成家了没有?” “缸儿巷早就拆迁了,现在住在红五月村,成家了。” “红五月村?那比我们彭埠还要远很多哩!” “明年下沙的经济适用房可以拿了,现在在过渡。” “哦,这样的。那你现在在哪里做?” “没工作,在家。” “哪吃什么?” “靠老婆。” “你老婆不说你?” “找不好工作,她很通情达理,不说我。” 两人聊着天,阿明知道小钟的公婆都没了,她再嫁了村里的一个治保干部,靠股权分红和出租房子,日子过得无忧无愁。 。。。。。。 想念你的笑 想念你的外套 想念你白色袜子 和你身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 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 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 。。。。。。 慢三步是一首改编自辛晓琪的《味道》,歌词很温馨,又很伤痛,两人双手紧握,往事点点滴滴尽在双目热辣辣的对视中。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曾经所有的情感仿佛都融化在那热乎乎的手掌里了。 “阿明,春暖花开,有空的话,我们去西湖边喝喝茶,好不好?”临别的时候,小钟情犹脉脉。 “不行,路远出来不便,还要管两老,主要。。。。。。”阿明借故推辞。 “我知道了,主要还有因为那个镇住你的人。” “是的,是的。老大不小了,安耽做人,再弄出事来,后头过日子就彻底没味道了。” 【注释】 1小百拉子:杭州人对小老百姓、没官职的人的叫法。 2花头经:杭州话,花样。 第244章 297. 云水 阿明写书渐渐写出些头绪来了,仿佛枯竭了多年的泉眼,忽然里又冒出汩汩清泉来。 这天下午,两老还在午睡,他正埋头在写,嘟嘟又在客堂间里汪汪地乱叫起来,他以为有人上门,就搁下笔走到客堂去,并没有人。 “嘟嘟,你乱叫什么,大人都被你吵醒了!” 阿明责说着嘟嘟,它还是对着朱漆大门狂叫。那门很考究,很厚,本是连通房东卧室的,被封闭死了。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焦毛头气子从极细极细的门缝里钻出来,不一会儿,有烟窜了进来。 “房东家火烧了!” 阿明一看苗头不对,乒乒乓乓打起门来,那边一点声响都没有。烟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呛人,他急忙打119,再跑到窗口去一看,房东家的窗户已窜出黑烟来。 他赶忙叫两老穿衣起床,把他们扶到门口去。 救火车到时,火苗已窜出了房东家的窗户,浓烟滚滚,有消防队员拖着水管子冲进阿明家里来,爬上窗子从旁夹击。十多分钟后,火被浇灭了,房东夫妇也从棋牌室匆匆跑了回来。 楼下堆满了被烧焦的被褥衣服、盆盆凳凳,焦臭冲天。原来房东女儿中午看电视,上学去忘了关,那电视机已用了十来年,不知道何故就烧了起来。 “阿明,全靠你,全靠你,不然全烧光了!”房东大嫂心有余悸。 “不是我,全靠嘟嘟不停地叫,我才发觉的。”阿明打电话给老婆,叫她买点猪肝回来,晩上犒赏一下嘟嘟。 路口花坛里的杜鹃花开得红艳艳一片,边上围着的小菊花缤纷多彩,高高旗杆上几十面各国的国旗迎风招展,小土阜上的林木郁郁葱葱的不时传出鸟鸣声。 “老公,阿芳说天气这样好,建议大家聚一聚,找个地方去喝喝茶,你看好不好?”这晚散步时,冬萍坐在花坛边上对老公道。 “好呀!我有一个熟人在三台山开茶室,那里风景很好,就到他那里去。”阿明闭闷已久,正合心意。 “那我与阿芳说,把春桃、小燕夫妻都叫上。” “那我问一下小弟兄定富、青皮甘蔗他们去不去。” “好,人多热闹,反正是拷瓦爿儿的。” 阿明夫妻将两老安排好,一早就出门了——到三台山要转几辆公交车甚是不便。 4路车在赤山埠站停靠下来,那是读小学远足时他俩休憩过的地方,转眼五十岁的人了,往事历历在目。 “花泡儿!”冬萍一下车就喊开了。 阿明折了支小竹条追打着老婆:“就是要花你,这辈子花死你!” 冬萍举手投降,摘了路边几朵小野花,乘阿明不备时塞进了他的衣领,然后咯咯咯地跑开了。 转入三台山路就是浴鹄湾。那是三台云水的主景点,风光甚是旖旎。 跨入重檐巍峨的武状元坊,一湾清波便荡漾于眼前了,篾楼草堂掩映在茂林修竹间,廊桥竹亭横卧于春花流水里,好几对鸳鸯在丰美的水草旁游来游去将南山的影子搅成了碎青叠叠迷迷离离,黄莺儿、白头翁、布谷鸟等鸟儿在油亮亮翠光光的草坪树林上欢唱个不停,水边的杨柳条儿袅娜着柔媚似在欢迎游人的光临。 冬萍似乎被眼前的美景迷醉了,流连着不肯离去。 “老公,原先这荒芜一片的地方现在会建设得这样好。” “是呀,西湖西进工程确实把西湖建设得更漂亮了。” “生在杭州,老在西湖,这辈子也算没白来世上一趟。” “当然,要是生在穷乡僻壤里,背朝青天面朝黄土,那做人可苦了。” 老毛家的门前有块空地,有不少桂花和山茶树,那山茶花紫红鹅黄奶白开得正鲜艳,阵阵香气随风飘散令人神清气爽。 大家陆陆续续到齐了,在门口围桌而坐,摆开了卤味、水果、蜜饯和瓜子等,老毛泡上滴绿光青清香四溢的龙井茶上来,于是喝茶聊天。 青皮甘蔗:“定富,你们两夫妻现在小日子过过蛮舒服噢!舞还跳不跳?” 定富:“现在租金越来越贵,城市改造越来越快,舞厅一个个关闭了,小的不说,大的如大凤凰、金湖池、大班、金城,等等,再下去会更加少了。前几天我听说星辰歌舞厅也快关了,那块地皮被绿城房产吃了去,那房价据说每平方四万多,吓死人了。我现在夜饭吃好后,同老婆要么去江边跳广场舞,要么去棋牌室搓麻将。你呢,在弄啥西?” 青皮甘蔗:“我在西溪湿地二期高庄西蜀风饭店旁边与人合伙开了家餐饮、棋牌一体的饭店。” 阿明:“投资了多少?生意好不好?” 青皮甘蔗:“投资了二十五六万,可能地方远,档次低,生意双休日还有点,平常就清淡了。我后头是家市里开的高档饭店,很奇怪,每天高级轿车进进出出,一潮人进,一潮人出,生意好得了一塌糊涂。” 定富:“青皮甘蔗,你说的那家饭店我有天和我们老总陪保监会的领导去吃过的,这是市里和岳湖楼饭店合开的,都是吃公款的,当然生意好。” 青皮甘蔗:“唉!国家都被这帮当官的人吃穷了。一到晚上,高档饭店门口停着的都是专车、公车,老百姓只有眼睁睁看看呀!” 定富:“迟早会有人来收拾大吃大喝铺张浪费这股歪风邪气的。阿明,一年多了,你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靠老婆吃总不是一回事体呀!” 冬萍:“他也找了不少开车的工作了,都厌憎他年龄大,其它也没适合的,这事心急也心急不来。” 春桃:“阿明,上次听说你在炒股票,炒得急个套?” 阿明:“这个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得了要死!你呢?” 春桃:“5000点大关守不住,我一看苗头不对,入袋为安,跌死绊倒就逃掉了。” 冬萍:“那你脑子还算灵清的。” 春桃:“吃一回苦,学一回乖嘛!” 青皮甘蔗:“阿明,原先住在你贴隔壁的敏尔生肝癌半年前死了,二平现在不晓得急个套,到时我们凑个空去看看他。” 阿明:“二平也好不到那里去,唉!身体头一个要紧,其它都是空的。” 小燕:“阿明,阿雪你还记不记得?” 阿明:“记得,当然记得。她装了假肢,有一次在星空旁边的劳保舞厅里踫到她与搭子在跳舞哩!” 冬萍:“小燕,阿雪现在过得急个套?” 小燕:“她离婚后,有点积蓄,吃吃老本,日子还马马虎虎过得去。星空与阿明所说的那家劳保舞厅现在都拆迁没了,她在秋涛路上一家小舞厅里跳跳舞,常常说起阿明,说他好。” 冬萍:“哦?她说阿明啥个好?” 小燕:“她人胖,有自卑感,但最喜欢跳舞,是阿明教会了她,这个她说到死也忘不了。还有阿明带她去爬北高峰、南高峰,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冬萍:“我晓得阿明在她那里开了两年出租车,撞撞踫踫阿雪也帮了他不少忙。” 青皮甘蔗:“人家开个两年出租车,有个三万五万存起来,阿明是吃光燎光,剩个屁股。” 阿明:“嘿嘿,吃燎是不来的,都是赌光的。” 定富:“说起这事,有一次我在路高头傍到金彪,瘦是瘦得了皮包骨头,头发全白了。” 青皮甘蔗:“他现在在弄啥西?” 定富:“缸儿巷拆迁后,他去五堡开了个棋牌室,没日没夜赌,输了不少钞票,那天还同我借钱,我想想难为情,就给他500块,也不要他还了。” 大家东聊聊,西说说,老毛喊着开饭了。中菜很丰盛,都是农家菜,特别是两条老板鲫鱼,鲜是鲜得了一塌糊涂。正是鲫鱼销子的季节,老毛说是晚上从乌龟潭里撒网抲来的。 阿明虽不吃鱼,但闻着葱花儿香,就想起小时候抲鱼的情景了。 “唉!住在这里真是桃花源,抲鱼没人管,大热天还好去游泳,神仙住住的呀”阿明不停地赞叹。 都吃喝得摇来晃去脸孔同山茶花差不多红了,便到潭边去走走消化消化。 那潭有几十亩大,绿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光微微荡漾。三台山水弯弯曲曲从上面注流下来,在一道道涧石上形成小瀑流,清清的溪水可以看清底上游动的小鱼小虾。对面的杨公堤和后面的山峦都弥漫着一些云气,仿佛是白裙仙女在缓缓地飘移着。天很蓝,草很绿,鸟鸣甚是悦耳,花香甚是怡人。 “老公,杭州人真想得通,到处都是喝茶打牌的。”冬萍蹲在哗哗的小瀑流边,玩着清水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在西湖边,自然会休闲享受,我听说你们四川的成都也很休闲的。”阿明也很羡慕过这样的日子。 “南充嘉陵江边全是喝茶、打牌的,很想得开。老公,可惜我们。。。。。。” “老婆,你补缴了养老保险,不过明年退休后拿的退休工资有限,我却还有十来年呢!” “老公,日子过得苦点不要紧,只要身体好、开心就好。” “是呀!像刚才说的敏尔、二平,年纪轻轻,生了那种恶病,唉!” “现在瘦精肉、毒奶粉,食品很不安全,我们吃东西也要多注意。” “现在不少厂家、商人都昧着良心做事了,不像老底子讲职业道德了,都掉进钱孔里去了。” “那有啥个办法呢?你一个大专生,还不是在愁着没饭吃。” “大专生有啥个用?大学生都多如牛毛,找不到工作呢!” 正说话间,阿芳走了过来,三人便在草亭里坐了下来说风景。山风湖风习习,天气不冷不热正舒服,有几只麻巧儿在亭栏上飞上落下的。 阿明:“阿芳,你每个月多发300块给冬萍,我早就想向你说声‘谢谢’了。” 阿芳:“冬萍做得那么好,多发点奖金应该的。” 冬萍:“老公,你没工作,其实阿芳姐是给你的烟钱。” 阿明:“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想谢谢她嘛!” 阿芳:“阿明,来杭州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听说做‘野导’很有钱赚的,这个活儿轻松,你是不是。。。。。。” 阿明:“阿芳,你说的就是在西湖边儿拉客的那种行当?” 阿芳:“是的,一天拉个一票,也许一个月生活费都有了。” 阿明:“这种行当拉客去买茶叶,买丝绸,找住宿,宰客杀猪拿回扣,我开出租车就知道了,坑蒙拐骗的事我做不来。” 阿芳:“那你在银行门口、火车站里炒卖外汇、倒卖车票更做不来了。” 阿明:“那是,我胆子小,不是做黄牛1的那块料。” 阿芳:“那你一天到晩闷在家里写书,啥个时光能帮冬萍减轻些负担呀?” 阿明:“阿芳,我心里头也急啊,不是我怕吃苦,贪安逸,可确实找不到适合的工作呀!” 阿芳:“我看你呀,再下去心都要锈佬佬2了!” 【注释】 1做黄牛:杭州人对倒卖紧俏东西赚取差价者的叫法。 2锈佬佬:杭州话,有点生锈。 第245章 298. 警车 一入夏,天气热得就叫人害怕。因出租房电费是议价,每度一块,两老一来为了省钱,二来也怕受凉,所以不用窗机空调,而小房间没窗户,也没空调,更是像蒸笼一般。阿明会出汗,每天一块湿毛巾搭在赤膊的肩头,还是叫热,日日头昏脑涨。 长长的艮山东路拓宽没几年,那些樟树、梧桐树都还小,几乎没有绿荫,灼热的太阳直晒下来,年青人都搪不牢,上了年纪的人更是吃不消。 冬萍十五六里路每天赶来赶去,加上烧菜做饭汏衣裳,连着两天人翻佬佬1叫头晕,阿明甚是担心她被热倒了,天天上香,祈祷菩萨保佑她身体健康。 冬萍的头颈里、背脊上已被阿芳扭痧2扭得了红一块紫一块,阿明看着肉痛不已,怪着自家一个大男人整天蹲在家里头像个小娘们。 这天冬萍一回家就掼翻在床高头,胸闷气塞还呕吐。他一看急了,连忙向房东借了三轮车,把她送到九堡卫生院去。 “老婆,天介热,我同阿芳说一声,你就休息几天,等好转了再去上班吧。”挂盐水时,阿明抚摸着老婆的手道。 “不行啊!老公。一个营业员回安徽老家生伢儿去了,另一个刚来做没多久,没数不帐,店里还是要靠我。”冬萍忧兮兮道。 “那盐水挂好,睡一觉看看情况再说,人还是不舒服,只有请假了。” “我已经好点起来了,只是担心家里头。” “有事老头子会打电话来的。” “老头子睡觉会动,空调遥控器又弄不灵清,只怕他们空调打低了冻出来。” “那我回去一趟看看,等些我再来接你回家。” “这样也好,你就表再赶过来了,好了后我会打的回来的。” “这种鬼地方,人影儿都不见一个,哪来的士?你还是等我来。” “那还有一瓶要挂,你慢慢来。” 七弄八弄,冬萍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睡了没多少时光,硬撑着起来要去上班。阿明再三相劝也没用,门“咣当”一声关上后,听着老婆走下楼梯去的脚步声,不禁热泪盈眶了。 “没工作,全靠老婆,全靠老婆。”阿明内心甚是愧疚。 这天晚快边,阿明夫妇正在遛狗乘凉,孙悦的那首《祝你平安》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阿明一看号码是小露打来的,以为是她来讨女儿的生活费了,看了一眼老婆后就接听起来。 “雯雯两个月生活费没给了,来去不便,时间凑不好,这个我不会少的。” 小露还没开口,阿明先说了,接下来就哦哦噢噢的一大通。 “老公,小露打电话给你作啥?不是讨生活费?” “老婆,好消息!好消息!不是讨生活费。” “啥个好消息?”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法院的庭长?” “记得,怎么啦?” “她告诉小露说法院在招驾驶员,如果我没找好工作,愿意去做,庭长帮我去管车的法警寿大队长那里说一声。” “老公,你就喜欢也适合开小车,这太好了!” “不过,五险是缴的,也是双休,但工资很低,一千块不到,杭州最低生活保障线那一点。” “为啥介少?” “这个我也搞不淸楚,小露是说年轻的驾驶员招不进,留不牢,所以招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本市下岗人员。” “老公,保险八九百一缴,工资千把块,那也不错,适合你,至少能自混自了,再说到那个法院坐公交车也方便,我看去做。” “老婆,开警车我再欢喜不过了,抓起老赖来呜啦呜啦连违章都没有了!” “那啥个时光去报名?” “明天下午小露就帮我约好。” “好!好!明天我调休一天,陪你一起去法院。” “你比我会说话,你一起去就更加好了。” “老公,小露蛮想着你的嘛!” “嘿嘿,好老婆,你表想开去噢!” “你桃花运不错呀!” “嘿嘿,没官运,没财运,总要有一个运好一点的。” 那法院在香积寺东路东新园正大门旁边,九环路北口坐В支4或69路半个多小时就够了。 太阳光热烈烈的,车里有空调倒也凉飕飕的,69路坐到长城机电站后,穿出狭窄的中诸葛路就到了。 寿大十分胖大,足有200斤,穿着警服甚是威武,他登记好信息后,就带阿明到地下车库去试车。那是辆普桑,在停着的警车中是最破的一辆。冲上车库的斜坡,院里一圈开后,下去倒车停位。 “你明天就上班,开这辆142,归执行局管。”寿大说了一通收入和院规,最后道。 阿明夫妻不停地“谢谢”,回红五月村前,去东新园农贸市场买了不少菜——晚上他俩要好好交庆祝一下。 夜空晴晴朗朗几无云朵,月亮挂在窗前明明亮亮。走出保险公司一晃一年又七个月过去了,受尽无业煎熬的阿明面对着任劳任怨的老婆,心里酸酸甜甜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两夫妻举杯对饮着,虽是薄酒一杯,却有无限浓情聚淀在里面。 喝着喝着,阿明想着这大辈子所过来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鼻头一酸,竟呜呜咽咽起来。 “老公,你怎么啦?”冬萍起身拿了毛巾来。 “我又有工作了!工作了!”阿明忽然大喊起来。 “老公,你这么激动作啥,两老都被你吓坏了!” “老婆,这一年半来,全靠你!全靠你啊!” “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乐天知命,保持心态,烦恼就会少些。” 两夫妻相拥着,望着明月,心绪如潮,久久不能平静。 有十个驾驶员,在一楼左侧的两个办公室里。执行局三个,一个姓章,56岁,企业內退人员,已做了四年,开帕萨塔,因警车号285,所以大家叫他“二百五”;一个姓任,与阿明同年,早他一个礼拜进来,开猎豹带铁笼儿的越野车。 “阿明!你急个套到这里来吃早饭了?” 公务员每月有150块饭菜津贴,临时工是88块。食堂很大,供应早、中两餐。阿明第一天去食堂吃早餐,有人喊他,定晴一看,原是小学同学桑哥。 “桑哥!你在这里做呀!”阿明甚是惊讶。 “做了三十年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到执行局开车。” “哦,我知道,之前好几个驾驶员厌憎‘953’,都掼下钥匙走了,院里少人开车,办事员叫都叫死了。” “桑哥,‘953’是啥个意思?” “‘953’就是驾驶员每月的工资收入,少是太少了点,可上头定下来的,也就这样。” “你在院里做啥西?” “我现在在立案庭搞保全、送达,503室,有空来坐。” “好,好。” 驾驶班班长姓陈,接送副院长的,阿明新入院,要开个见面会。 “953!953!开会了!开会了!”机动组大家叫他“大疯子”的魏师傅到阿明这边办公室来喊。 “开会,开会,三天两头开会,又没工资加的!”给法警队开车的大家叫他“小疯子”的小陈一脸的不高兴。 阿明打了一圈长嘴利群给953们,大家就乱七八糟说开了。 “年纪大了,发不了财了,到这里来混混日子。” “都是老西斯了,有车子开已经不错了!” “能够混到退休,安安耽耽开车,不出事体就好了。” “。。。。。。” 出车通知的电话打了下来,阿明从车库里开上车来,在办公大楼前等候。上来一个秃顶老法官和一个实习生,要去闸口等四家银行查封帐号。 阿明在中河高架上80码正常行驶,老法官姓卢,忽然拉亮警灯,揿响警报。 “开警车就要像开警车的样子,这样慢悠悠的像开私家车,那一个上午四家银行如何跑得光?” 卢法官催促阿明加速。寿大昨天再三关照,有些法官特别喜欢闯红灯跑快车,说方向盘在你自己手中,他们催快由他们去催,一定要遵守交规,安全行车。还说了一个故事,早些年,一个犯人逃跑,他开车与副院长、法警五人连夜追逃,深夜在江苏蒙城乡下的小道上超车,不慎翻入深沟,副院长死亡,他昏迷二十多天才被抢救活来,之后领了残疾证。 “卢法官,高架上这么多车,快不起来。”阿明听着那刺耳的警报声,很不习惯,鼻上、手心都是汗了。 “像大疯子、小疯子早就开到了,你之前开过什么车?”卢法官很不耐烦。 “开过出租车和保险公司的业务车。”阿明实说。 “按理开过出租车的人技术不差,你要慢慢适应,开警车一定要威风。来,来,来,靠边,我来开!” “这。。。。。。” 卢法官自家开起车来。哇噻!120码!连续“嘭”、“嘭”地刹车,在车流中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像游蛇一样钻来钻去。阿明何曾见过这般威风的开车,坐在副座上心惊肉跳。 “开车一定要双手握住方向盘,我看你一只手搭搭在上面,万一地上有石子,你再处理就来不及了!”卢法官教导阿明。 “。。。。。。”阿明想这个老卢背时滴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下了高架后,连闯十来个红灯,在一家银行门口“咕嘎”刹住。 接下来阿明拼命开,精神吊起,就觉得开得很累。他奶奶的,卢法官还要他加快。阿明心想之前几个驾驶员不要做了,一来工资少,二来可能要开快车太危险。 “唉!赚钱不容易啊!”阿明暗暗叹息。 最后一个银行的事办完,十二点已过。要赶回食堂吃饭,警报响着,连闯二十几个红灯,一到院里,阿明已累得直不起腰来了。 吃好中饭,阿明回到办公室想打个瞌冲,二百五趴脚趴手躺在折椅上,没有规律的迷鼾像打雷一样响,根本无法闭眼。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阿明拉开门,寿大走了进来,向几个驾驶员打了一圈红双喜烟,说抽软中华还是抽这烟好。 “阿明,上午出车了没有?”寿大问。 “出车了,跑了四家银行。”阿明道。 “谁用车的?” “卢法官。” “是不是叫你开快?” “是的,是的。” “执行案件多,有时是要赶时间,这个银行一查封,当事人收到信息,就有可能把其它银行里的钱转走,所以该快还是要快的,但必须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昨天我已关照你了,方向盘在你手中,自己掌握快慢,闯红灯等违章闯祸,那责任就是你的了,一定要牢记安全第一,记住!” 【注释】 1翻佬佬:杭州话,翻胃、要呕吐之意。 2扭痧:杭州人对揪痧的叫法。 第246章 明月窗 299. 见鬼 从前西湖有三堤,除出白堤、苏堤,另一堤叫杨公堤,为明代杭州知府杨孟瑛疏浚西湖修筑而成,故名。其堤与苏堤并行,北起灵隐路,南至虎跑路,全长3.4公里。2000年之前荒废,杭州俗叫西山后马路。2003年西湖西进工程恢复旧景,自北向南有六桥,依次为环璧桥、流金桥、卧龙桥、隐秀桥、景行桥、浚源桥,俗称“里六桥”。堤上串连曲院风荷、杭州花圃、金沙港、郭庄、茅家埠、花港观鱼、乌龟潭、浴鹄湾诸景点。春天,溪流潺潺,鸟语花香;夏天,荷叶满塘,清香扑鼻;秋天,万木黄绿,错杂缤纷;冬天,雪覆芦荡,冬鸟翩飞。小子有一首《杨堤景行》,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春风过港西,又见柳花堤。 水碧香荷挤,林幽锦鸟啼。 秋光浓桂叶,银露满菊篱。 鹭啭湾桥雪,寒梅正俏时。 阿明有了适合的工作,虽然工资少得不能再少了,但可以自混自了,这样便减轻了老婆的不少负担。《龙虎风云演义》他已写得入轨了,思绪日日犹如泉涌,欲罢不能,于是白天开车,每晚写书到深夜。原先是想靠写书糊口,有了饭碗后,养家糊口的念头就不那么迫切了,有时也搁下笔,到舞厅去消遣消遣。而搬到下沙去住后,二十多公里路实在太远了,就无法再跳舞了。正是: 万物荣枯皆有定,秃笔一枝了心愿。 299.见鬼 驾驶班绰号叫“二百五”的章师傅是个老泡儿,肚量极小,像女人似的一点都不肯吃亏。他欺阿明新来,常常用这样那样的借口将重活扔给他,自家挑近便轻松的活。 “阿明,刚才你上厕所的时候,马庭长来找你,今天要去趟绍兴,二百五抢了去。”这天刚上班,任师傅悄悄告诉阿明。 这马庭长原是行政庭的副庭长,后调到执行局当副局长,还没用过阿明的车。出一趟杭州城区,就有45块的津贴,这种活儿既有钱,又有律师、当事人请吃,只怕轮不到。 “二百五一空就往办公室跑,打听明天要做的活,上次抢你的好活儿,今天又来抢我的,他是欺负我们新来。任师傅,这人太能干,肚肠比小鸡还要小,我们弄他不过呀!”阿明心中不爽。 “我们去要求三个科室每月轮流用谁的车,这样好好差差搭搭,公平合理,大家没话说,你觉得怎样?” “这样也好,省得好活儿老是被二百五抢了去,而我们去跑垃圾活。” 更令阿明不爽的是,二百五跟着马庭长连跑了三天邻县,也就是有135块津贴,这样下去,岂不明摆着吃亏了? 于是他和任师傅去局长办公室要求轮流用车,局长思索了一下答应了。 新来了三个年轻的驾驶员,做了没几天,厌憎工资太少,扔出钥匙连影子都没有了。接着招进了附近沈家村、草庵村各一名上了50岁的人。这两人似是赌鬼投胎来的,或是在村里赌惯的,中午2个小时休息便关上门,吆呼大家打老k、掷骰子赌钱。 这一下中午热闹了,喉咙都梆梆响,赌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法打瞌睡。 “这是机关,不是个企单位,来打官司的老百姓听到看到在赌博,还成什么样?”寿大铁青着脸,召集驾驶员开会。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瘟鸡笃头默不作声。 “眼一睁,活着;眼一闭,没了。一睁一闭,一睁一闭。。。。。。” 开完会,上洗手间,寿大仰头对着墙壁边喳西,边不停自语。阿明看他那正儿八经的样子,忍俊不禁,转过脸去,假装没听见。 “阿明,执行局做做如何?”寿大系着裤扣问道。 “还可以,就是银行、房屋查封的事太多,一天到晚没得停。”阿明实说。 “我听执行局的法官说,章师傅车子开得太慢,任师傅太快,你不快不慢,都喜欢坐你的车出去。不过,你这辆142最破了,明年报废给你安排一辆好一点的。” “那谢谢领导了。” “中午多休息,表再去赌了。” “哦,哦,知道了。” 驾驶员都不敢在院里赌了,时光一到,就转到贴隔壁的棋牌室里去打光2的麻将。台板费2小时只要20块,一人交出5块,于是大家抢着坐下去,有时开两桌,日日赌得昏头昏脑。可是,这样子一天时间就很快消磨过去了。 “乒。。。。。。乓。。。。。。刮。。。。。。啷。。。。。。当!” 大疯子开接送副院长的车了,这天快临近中午,他正准备出发打麻将,副院长来了电话,中午又要出去吃饭。 “一天到晚吃!吃!吃!吃不光的饭,吃出毛病早见阎王去!” 大疯子懊恼态固,朝天乱骂,又搡起了洗车用的洋铁桶儿——车子都要自家洗的。 那走廊很安静,这一搡太尖响了,不少工作人员晓得大疯子又因工资少在发脾气,都朝他笑笑。 “大疯子,你现在跟着领导到处去白吃、白拿,老子还轮不着,每天不是市看守所,就是拘留所提犯人,来回一趟市看守所就是九十公里,上、下午各一趟经常性的,吃么吃力煞,一包香烟的好处都捞不到,你中华、阳光利群吃都吃不光,每个月又有200块接送领导津贴,还发什个脾气?”小疯子很眼热大疯子。 “小疯子,那老子同你调一调,我去开法警车,你去接送领导急个套?”大疯子就是常用这么一句话来压小疯子。 “老子早晚都要遛狗的,七点多就去接领导钓鱼,晩上天天吃饭吃到八九点钟,还要去洗脚、卡拉ok什么的,弄到深更半夜,吃不消,吃不消!” “吃不消,你就表眼热老子有烟儿抽,有津贴!” 绰号不会取错的,小的总是弄不过大的,不过另外驾驶员还是蛮怕小疯子的,他疯起来连法官也敢骂——他是来混日子的,这么点工资到处挣得到,不怕丟饭碗。 阿明却不一样了,他找了太多的驾驶员工作了,要么他自己做不动,要么人家说他年龄大,这开警车虽然工资少,但没违章,开到哪里就停在哪里,且呜啦呜啦威风通气。所以,他还是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平常不乱说乱动,更不像大疯子、小疯子经常公车私用,甚至敢掼啰事1。 “阿明,科室轮流用车了,二百五捞不到实惠,常在背后说我们坏话哩。”任师傅给了阿明一支烟。 “我也听人说了,他说我们上班打瞌冲,炒股票,空下来车子也不去弄弄干净,这个刻极鬼2,上次三节生意被抢去,他发不了财,我也饿不死,没好心的人迟早也是没好报的。”阿明也对二百五不爽。 “挣了什个点钞票,都是脚傍脚的临时工,还要自己搞自己。” “唉!钞票人人欢喜,大钞票挣不到,小钞票就不肯放过了。” “阿明,你不是在写书嘛,将来挣大钞票的。” “要写得好,写不好一分钱都不值。” “写书没钞票挣,那不是在空劳劳吗?晩上这点时间还不如搓搓麻将?” “我写书只是爱好而已,动动脑筋,省得老来得痴呆症。” 阿明有时下午出车回来迟了,也不回家去吃饭,随便吃碗面儿后,就到星辰或大森林歌舞厅去,跳完舞儿再回家。 这天晚上,他进大森林正找位子,阿华走着台步迎面而来,想避也避不开了,就赶忙低下头。 阿华在阿明面前忽然站住了,斜着头乜视着他。阿明被她呆滞的目光看得有点心慌起来,拖开椅子就坐了下去。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抬头一看,阿华正朝他怪兮兮直笑。 “你叫阿明,住在彭埠的吧。”阿华似乎认出些阿明了。 “七跷八跷,彭埠笕桥3,我说的正宗杭州话,可不是那里人,你认错了人吧。”阿明不承认。 “你明明是住在彭埠的阿明,你说过很喜欢我的!” “你真认错人了。” “我又没毛病,急个套会认错人呢?我给你买新衣服穿,我陪你去剃头,你都忘了?” “没那回事。” “后来你寻姑娘儿去了,不要我了,我到处寻你也寻不到,你好没良心啊!” 阿明见人进来越多了,不想与阿华再纠缠,拿起茶杯就到另一头去躲避了。阿华呆站了一会,才走着台步到里头去了。 阿明跳舞的兴趣都被她搞坏了,生怕再被她纠缠,也不敢上去跳,头脑里嗡嗡的,坐在角落头打呆鼓儿。她曾经给他带来了人生的转折,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快乐,如今这一切都昨日黄花了,阿明此刻的心中,更多的是替她感到悲哀。 他正浮想着与阿华的往事,一个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男人入了眼帘。他高高大大的,与一个垃圾女人跳了过来,而且夹得她紧紧的,不停地与她说话。 阿明脑海里极力搜索这个男人曾经在哪里见过,终于想了起来。 没错,这个男人就是勾走小露的男人! 还在保险公司做时的一次晚快边儿,他去三宝新村交女儿的生活费,见这人与小露及其大人正要吃饭,小露冰冷着脸,叫都不叫阿明进去坐一下。那天在回家的路上,他恨死了这个男人,是他这个第三者破坏了他的家庭,眼下又看见了这人,不由得一蓬火儿直要冲出头顶心来。 阿明的眼儿始终再没有离开那男人,半场下来,他确定这男人与那女人是搭子。那女人早几年舞厅里就经常踫见,人生得难看不说,还是个烂货,不知道换了多少男人。如此看来,这个男人的档次相当低,而小露怎么会不惜离婚与这种没品味的男人勾搭上了呢? 他胡思乱想着,再无劲头跳舞,黑舞儿一开始,便起身下楼要回家。 “阿明,这么早回彭埠去呀?” 背后一声响,阿明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是阿华跟在他屁股后头。 “我不叫阿明,你认错人了。” “你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你要去找姑娘儿,不要我了?” 阿明看阿华阴阳怪气的脸,听她疯七疯八的话,汗毛支管都陡起来了,越想越可怕,也不去理睬她,加快脚步而走。 阿华紧随了上来,阿明见状,暗暗叫苦,拔腿就跑,慌忙中只看到一个人倒在了路上。 跑到了建国北路宝善桥车站,有几个骑电瓶车踏自行车的男人追了上来,说他撞倒了一个老头子,随他如何解释、争辩都没用,拉着他回所巷去。 所巷路口的地上躺着一个老头子,阿明见了,鼻头汗顿时涔涔直下。过去一个骨折,医医千把块足够了,现在没个一二万绝对不行;假如脑溢血半死不活的,那医疗费就是个无底洞了。 他每月只赚953块,这如何赔得起啊! 【注释】 1掼啰事:杭州人指扔下令自己不痛快、不愿意做的事。 2刻极鬼:杭州人骂刻毒之极的人。 3七跷八跷,彭埠笕桥:杭州俗话,彭埠、笕桥原为杭州郊区,说话口音与城里人不同,有蔑视乡下人之意。 第247章 300. 打闹 老头子躺在地上,嘴里依依呀呀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不要出事!不要出事!”阿明暗求菩萨保佑了。 “你不撞着他,他无缘不故会倒地吗?” “总不见得他要诈你吧。” “事情明摆着的,你想赖也赖不掉的!” “。。。。。。” 群众七嘴八舌都说阿明。他解释说跑时确实没踫到他,他可能吓了一跳自家摔倒了。不管如何说,这事儿大家吃牢要阿明负责。 阿明叫苦不迭,怪来怪去只能怪阿华,可阿华早已没了人影。 老头子躺了些时间,想拗起身,于是大家慢慢扶他坐起来。他额角头擦破了一些皮,东揉揉,西捏捏,轻声叫着痛。 “大伯,你有没事?” “要不送你去医院看看?” “大伯,你家住在哪里?” “。。。。。。” 群众纷纷问老头子。他摇摇头,说没啥事。过了一会儿,老头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说脚踝头有点痛。 阿明掳起他的裤脚管,一看不肿,显然没有骨折,便吁出了一口气。 他担心老头子有后发性毛病出来,在群众的七劝八说下,拿出300块赔偿了事。 “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坐上公交车,阿明空头白劳出了300块,一路上喃喃自语。 窑厂站下车了,这是深秋季节,雾月迷迷蒙蒙的,冷风吹着路边的树木沙沙作响,枯叶儿满地翻滚着,有好几条流浪狗在垃圾堆里觅食,阿明走过,瞪着凶狠或惊恐的眼看着他。 走着走着,他总感到阿华像鬼似的跟在他后头,不时回头张望一下,路灯光暗幽幽的,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到了村道口时,他忽然又想起那些夜晩卖书的日子来,那300块不知道要卖掉多少书哩,这般想,心头涌起了一阵苦涩。 “有了工作,我就不会忍饥受饿了,就不会忍饥受饿了。”阿明又喃喃自语起来。 推开房门,嘟嘟就竖起身来,两条前腿不停地大拜主人,激动地汪汪直叫。 嘟嘟比那几条流狼狗幸运多了,至少不会挨饿受冷。阿明抚摸了它一下,它便乖乖地回自家窠里去了。 寒冷的冬风吹得院里的草木东倒西歪的,大家在温暖的空调办公室里脚翘翘,烟喷喷,甚是舒服。二百五就是个刻极鬼,一进来就把窗子打得开开的,说是烟气重,空气不好,大家当面也说他不来,只能在他背后捏鼻头,做鬼样,恨不得一拳揎死他。 “阿明,你明天换三菱越野车去江苏南京、灌南等地四天,还是出差去好,省得天输。”任师傅把窗子关小了一点。 “阿明是背着书包来上班的,所以天输。”小疯子打了一圈烟儿。 隔壁棋牌室打麻将,阿明一个多月来输多赢少,陆陆续续输了千把块,所以,大家笑他天天输。而阿明是一根竿子通到底的人,越输越要来,不出差的日子里,中午这场麻将不打,一天就难过。 “你们表再说阿明了,他辛辛苦苦跑出来的一点出差费都到你们袋儿里去了。”大疯子道。 “阿明天天盼十号发工资,香烟也抽红双喜了。阿明,你屋里头交不交出饭钱的?”任师傅问道。 “不交饭钱的,我老婆叫我自混自。”阿明家里付点水电费,饭钱是不交出的。 法官帽子两头翘,吃了原告拿被告。 驾驶员出差最高兴有律师或当事人陪同去了,睡得高档,吃得入胃,好烟儿少则一包,多则二三包,甚至一条也有。阿明好烟儿舍不得抽,就去烟店里卖了或调成差烟儿。 嘿嘿,不偷不抢不索要,路上跑得辛苦,人家自愿孝敬的,领导天天饭局,甚至一个晚上要赶两场,阿明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儿科,不犯法,所以得了实惠后,跑起来特别有劲,非要赶在银行关门之前跑到。 到了江苏盱眙,已近黄昏,五个人找了家霓虹灯闪烁的龙虾大酒店,点了好几盘十八香麻辣小龙虾,打开泸州老窖,喝得个痛快淋漓,然后赶到淮安宿夜。原以为苏北落后,但淮安城倒是灯光璀璨,夜景不差于杭州城区。 而灌南县城则显得有点贫穷落后,不过,不少马路正在拓宽。据说这是《封神榜》上的神仙二郎神的故乡,那里正在大兴土木,建文化遗址公园。小河两旁的老街刚修建一新,店铺林立,酒旗高挑,或许天冷之故,人流稀少,生意并不那么兴隆。 吃饱喝足后,阿明从盐城上沿海高速穿过南通到上海,又大吃大喝足浴完后,呼呼直睡到第二天大天亮。 出外省每天60块津贴,4天240块没几场麻将,阿明输光了还不够,还要拿出100多块。 “阿明,你在给大家挣钱呀!” “阿明,跑得通气,输得也通气。” “阿明,以后出差都让你去跑,我们坐坐收你的钱。” “。。。。。。” 其他驾驶员赢了钱,还臭阿明。阿明想想跑长途辛苦,越想越肉痛那输了的钱,咬牙停赌了大半个月,等污风过了再去捞本,谁知他命里无财运,心痒手痒又去赌,可依旧十赌九输。 “股票输,麻将输,怎么会天天输呢?” 阿明搞不懂输理,只能抱怨自家命中无财。 临近春节了,长工老爷鼓鼓囊囊的发了不少钱儿。阿明做了半年,安全奖什么的拿到手只有600块,这钱过了年上班去还要做赌资,于是瞒了老婆不交出。 “老公,你单位过年一点花头都没有的呀!”冬萍不知道老公在打癞皮1。 “老婆,单位其实好听了一个名气,我们临时工,没有奖金。”阿明不肯说出发了600块。 “这两瓶没人要的20块一瓶的老糟红酒,五张水饺、馄饨提货券就把你们打发过年了?” “这不是单位发给我们的,是汽车修理厂的个体老板娘孝敬我们驾驶员的,很不错了。” 春节过后上班的头几天没什么事,驾驶员海天聊聊,十一点不到,就一个一个溜出院去,到棋牌室厮杀起来。 阿明想想换成虎年了,自己的麻运也应该虎气腾腾,于是提起精神虎视眈眈地想把他人袋儿里的钱赢到自家的袋儿里来,可心凶命穷,总是一个“输”字。 “唉!技术太差,赌运不佳,赌他们不过,不好再去赌了,再赌下去就给他们在打工了。” 阿明这般咬牙想定,随他们怎么叫,哪怕是三缺一,也不去赌了。 院里有几株高高大大的玉兰树,春风频吹后,一夜间绽开花瓣来。那花瓣儿洁洁白的,也有粉红色的,在院里显得格外夺目。微风过来,阵阵幽香丝丝入鼻,令人心旷神怡。而一场春雨过后,草坪上、路边里铺着不少花瓣儿,仿佛美人儿的脸,叫人不忍踩踏。 这天快下班时,阿明这个房间的六个驾驶员都在,任师傅轻轻掩上了门儿,分了一圈烟儿给大家,幽罗罗对大家道:“下午我去做汽车保养,老板娘无意间说起咸腿好不好,我木而搁置,就问她急个套一回事。她说过年,给每个驾驶员一人一只咸腿、七张提货券、四瓶红酒,全放进陈班长的后车厢里,托他分给大家。我说陈班长只分给我们五张提货券、两瓶红酒,根本没有咸腿,老板娘也就不说话了。” “妈勒个В,陈班长黑货2了我们的东西!” “这个杂种,这么一点小权,还要从我们头上捞!” “黑心鬼,贪得不要脸了!” “。。。。。。” 这下房间里沸腾开了,都瞪乌珠咧嘴儿的,恨不得把凳儿踢了把桌子掀了。 小疯子拎起电话打给老板娘,证实批发来的200块一只的咸腿每人都有份,另外每人七张提货券、四瓶红酒。 小疯子一脚踢开旁边陈班长的房间,“妈勒个В、妈勒个В”直骂着。 陈班长不在,另外五个驾驶员在。在小疯子、二百五他们的追问下,他们承认这个办公室的人分到过咸腿,是晚上陈班长用电话联系拿到的,不过,提货券只有五张,红酒也只有两瓶。拿好后,陈班长关照不要同另一个办公室的驾驶员提起有咸腿分。 “这天落班之前,老板娘打陈班长手机,通知去修理厂拿东西,我跟着去的,老子拿了一只咸腿、七张提货券和四瓶红酒就走了,其它的陈班长说他会去分的,没分给你们,此事同老子不搭界!”大疯子橫叼着烟儿道。 “这么说来,陈班长吞了六只咸腿、二十张提货券和二十瓶红酒。” “格个卖В儿子,要心介重的!亏得权小,权大不晓得会急个套贪哩!” “都是临时工,罪过百辣只有953块工资,还要来剥我们的皮,吸我们的血!” “。。。。。。” 大家正骂骂咧咧间,陈班长回来了。在小疯子、二百五等人的责问下,只承认从老板娘那里拿到六只咸腿,提货券每人五张,红酒每人两瓶。 小疯子打通老板娘电话,叫陈班长接听。陈班长双腿搁在桌子上,喷着烟儿不肯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相道,实在叫大家气恼要给他吃团体操。 小疯子掼下电话,气冲冲直奔三楼寻寿大去了。 电话很快下来了,叫陈班长到寿大办公室去,阿明他们都跟了上去。 “老陈,你介表脸的!卤儿都滴尽了!” 寿大是个火暴脾气,见陈班长牙齿咬得实实紧不肯承认,直接就指着他鼻子骂开了。 “你吞进的马上吐出来,不然,你明天表再来上班了!”寿大拍起桌来。 陈班长依然不肯承认,回到楼下办公室,忽然拎起热水瓶直往小疯子身上砸。阿明眼尖,一把去推,那滚烫的水全倒在了他的左手上。 小疯子拎起茶杯就朝陈班长扔过去,陈班长闪开了,于是两人扭打在一起。任师傅、二百五等人虽没动手,却帮着小疯子。 从办公室一直打到了正门的走廊上,真巧院长从外头回来,见状拎起电话,不一会儿,七八个法警在寿大的带领下就从四面蹦了过来。 陈班长和小疯子被叫到楼上去了,大门口看热闹的群众也被劝散了。阿明这才发觉左手痛得要死,红血血的起了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泡儿,连忙到对面的药店买了烫伤药敷了上去,用纱布包了。 “这个畜生不过是给领导开开车的,介坏的!” “吞了我们的东西,还要拷人!” “唉!良心都被狗吃了!” “现在的人,良心凶、良心黑呀!” “。。。。。。” 一直到天黑,院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陈班长和小疯子还没下来,于是驾驶员又嗡到隔壁棋牌室去打麻将。 过了三天,陈班长趁中午驾驶员去打麻将不在的时候,拿走了办公室里自家的东西滚蛋了。 阿明的手足有一个礼拜才渐渐用得了力。 【注释】 1打癞皮:杭州人对赖帐、装无能的叫法。 2黑货:杭州话,窃为己有之意。黑,杭州人读“哈”。 第248章 301. 乔迁 清明前夕,阿明拿到了下沙铭和苑的二室二厅的经济适用房,于是和老婆忙开了,双休日就城南城北到处跑装修市场,买材料,定傢具,忙得不可开交。 由于股票深套着,实际要用多少钱就割多少肉,今日三万,明天四万,割得了心都抖煞,肉痛不已。 除出老大和三嫂代炒的股票套住动不来,为了装修房子,其它陆陆续续割得一股都不剩。这一下炒股总共输了十七八万,偷鸡不成蚀把米,教训极其惨痛,无以言表。 “老公,以后还炒不炒股了?”冬萍笑问阿明。 “以后也没钱炒股了。”阿明垂头丧气。 “如果以后有了钱呢?” “哪来的钱?即便有,杀了我的头也不再去炒股了!” “老公,我看即使一般的装修,七算八算也要差五六万呢!” “几个兄弟都苦竹滴滴的,借点钱难,我们以不借钱装修为原则。比如热水器不买九百块的,买四百五;地板不买一千三实木的,买六百块一平方强化复合板;坐便器不买一千以上的,买三五百块的,等等,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的房子对着马路,下面汽车多,噪音肯定很大,那阳台上的玻璃,隔音的中空玻璃要比普通玻璃贵一倍多,那用什么玻璃?” “这个让大人安静睡觉,只能用中空玻璃了,这钱省不来。” 两夫妻精打细算,每天关注着装修的进展,只是装修工做做停停,叫人甚是心躁。 “阿明,你的阳台说用中空玻璃,我看不是呀!”这天包工头孙师傅过来查看活儿,摸看了一下玻璃道。 “这绝对不可能的,我是按中空玻璃的价格与装遮阳篷、铝门窗的师傅说好的。”阿明一惊不小。 “你上当受骗了,这是普通玻璃,中空玻璃上都印有‘ccc’,你自己找,这玻璃上有没有?” “是没有呀!孙师傅,都快装好了,那怎么办?” “你是不是叫进驻苑里的人装的?” “是的,我们都要上班,贪图方便。” “这些进驻装修的,要给物业十五万、二十万进场费的,水泥、黄沙、砖头都只能买他们的。他们为了赚钱,只能以次充好,欺你们不懂,狠宰一把。你钱都付完了?” “还有一半没付。” “那好,你叫他们全换过。不然,那钱就不要再付了。” 阿明马上去找装门窗的包工头,气得直骂,要他把普通玻璃换成中空玻璃。那包工头的坑骗被识破了,笑着脸,递着烟,大骂着手下的人弄错了,答应马上调换。 “老婆,亏得孙师傅看出来了,不然,我们被骗了还没数帐,这一来一去相差一千八百多块呢。”阿明恨得牙痒痒。 “装门窗的人心也太黑了,这样也敢做。” “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不懂,假如以后再发觉,也找不到他们的人了。唉!这世道!” “我看那个遮阳篷的塑料也极极薄的,看来也用不了多久。” “老婆,孙师傅说他老婆在秋涛路装饰城卖石料,灶台、厕所、洗衣池上的台板到他老婆这里去买,会给我们优惠的,你看急个套?” “熟人总不会宰我们的,那就到他老婆那里去买吧。” 这天下着小雨,阿明夫妻七找八找到了孙老婆的店里。孙老婆很是热情,介绍来介绍去,把各种台料的好处坏处都说透了,比如灶台要用牢固的石英石,而厕所、洗衣池可以用便宜许多的人造石。颜色七挑八挑总算挑定了,合计4000多块。 天一天一天热起来了,铭和苑里的石榴花开得火红火红的,柳树滴绿绿的,李树茂密密的,樟树、桂树则油亮亮的,元宝树垂挂下无数串串如元宝的小条条,喜鹊、乌鸦各种鸟儿在草丛中飞鸣着。 水电、木工做完,进入油漆阶段,阿明就感到轻松了不少。一个多月来的劳心劳力,也该出去活动活动,可他大森林歌舞厅不敢去,生怕再撞见阿华,而星辰歌舞厅停业待拆迁了,他想来想去,方便些的只能去红雷歌舞厅了。 这舞厅在大森林歌舞厅后头百米处,是原红雷丝织厂的礼堂改建而成的,长方形的舞池,两边坐处很狭窄,而进门处稍微宽敞些。这是个正宗的劳保舞厅,年龄要比大森林跳的人大一个级别,也就是50岁以上的人。 阿明泡好茶刚坐下,一对搭子在他的斜对面坐了下来,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这不是糖瓶儿又是谁? 糖瓶儿也看到阿明了,有点惊讶地走了过来。 “阿明!你急个套到这里来跳舞了?” “舞厅越来越少了,没地方去跳,到这里来坐一会。” “隔壁的大森林为啥不去跳?那里的人年轻。” “哦,那里这里都一样。糖瓶儿,你不同禇军。。。。。。换枪了?” “他早就没了。” “哦?急个套没了?” “他外头女人多,那天与女人喝夜老酒到深更半夜,骑电瓶车回家的路上出车祸没了。” “哦,这样的。” “阿明,好久没同你跳舞了,等些来叫我跳只舞。” “你有搭子,这不大好吧。” “跳只舞没关系的。” 。。。。。。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有没有机会重来一次 飘荡在春去秋来的日子里 是苦苦隐藏的心事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既然会结束又何必开始 那曾经疯狂痴情的我和你 坐爱情的两岸看青春的流逝 这是一首改编自何如惠的《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的连步,词曲凄美婉转。阿明叫了糖瓶儿上去跳,边跳边谈着天。糖瓶儿依然在新建好的工联大厦里卖童装,这个老男人是偶然在水晶宫舞厅里搭上的。 “阿明,那你房子装修好,搬到下沙去住后,出来跳舞更加不方便了。”糖瓶儿不时地紧捏一下阿明的手,似在勾起对往日美好的忆念。 “城外的人都去城里买房子,城里的人都纷纷往外搬,早知如此,那时候什么事都不做,三万五万买几本房卡,现在都是千万富翁了,吃也吃不完了。”阿明感慨不已。 “社会这样发展,谁想得到呢?” “是呀,都过去了。我们也快老了,这剩下不多的舞厅也成了垃圾中转站,身体好多活几年,身体不好,垃圾车早点来收。” “阿明,你表那么悲观嘛。你在写书,这也是一种梦想啊,梦想没完成,总要走下去。” “下沙离城里那么远,也许是命里叫我静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 回红五月村的路上,阿明不停地在想与糖瓶儿跳舞结束时那不忍分手的紧握。想着想着,他惊讶地发觉,自己已没有想约她出去喝茶、跳舞的兴趣了,或许是因为有了冬萍,或许她的脸部肌肉有点松弛了,而眼角也有了皱纹。总之,糖瓶儿曾经那无比恬美的笑靥,如今已不再那么能引起心猿意马了。 一切随风,舞厅在高房价时代逐步在衰落,而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逐步衰老。 “女人一爬出五十岁,容颜不再啊!”阿明不禁为糖瓶儿衰老得如此之快而叹息。 阿明一跨进楼底下的门,嘟嘟就会叫喊起来——它听得出主人的脚步声。 “老公,今天跳得通不通气,有没有傍到小美女呀?” 每次阿明跳舞回来,冬萍被吵醒后,总要酸不拉几问一句。他也摸透了老婆的心思,每晚闷在家里写书,香烟么抽得老老多1,人么不活动,对身体不好,而出去跳舞,又生怕他搭上千涩В、骚婆儿搞潇洒。 “嘿嘿,老婆,小美女还没生出来呢,原先跳舞的美女都快做外婆了。”阿明也总是这样肥而不实2回答老婆。 “老公,油漆做好了,我们过多少日子搬进去?” “现在的油漆、涂料都是很环保的,一个礼拜好像就没啥气子了,你是当家人,由你决定啥个时候搬。” “那么八月十五是个礼拜天,急个套?” “好!就这日子!” “我想请你阿爸和兄弟到我家来吃饭,急个套?” “烧烧太麻烦,要么到附近的饭店去吃。” “新的煤气灶、锅碗瓢盆总要用用的,外面吃费钱,又吃不好,家里吃实惠,也好热闹热闹。” “就是你烧烧太吃力了。” “这烧烧我也欢喜,不会吃力的。你法院离农都水产品市场近,到时早一天你回家时带两只甲鱼和十五只湖蟹回来就是了。” “天介热,甲鱼、湖蟹会不会死?” “冰箱里放一夜应该不会死。” 8月15日是个多云日子,虽不是蓝天白云,炽烈的阳光倒是减弱些。不过,立式、挂式的空调全开,倒是凉爽爽的正舒服。新居里的大大小小电灯全打亮了,楼下噼里啪啦响起了爆仗声,家里头叽叽喳喳的甚是热闹。 虽然装修很一般,但宽敞而又明亮,破房陋屋与之根本不可比。 “幸福生活哪里来,全靠经济适用房。” “有了房,再有份工作,两夫妻和睦,就能过上好日子。” “下沙虽然偏远点,但地铁一号线、德胜高架一造好,交通会方便起来的。” “。。。。。。”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说好,阿明夫妻更加开心了。 冬萍果然是个好当家,烧的菜色香味俱佳,很适合杭州人的口味,大家吃喝得甚是开心。 “老婆,这下两老住住舒服了,饭吃好后,可以到下面的花园或小河边去走走,幸亏你当初去申请了经济适用房,否则,那有介好的房子住?就是有点不好,你到四季青去上班,路线远了一倍,路高头赶来赶去更加辛苦了。”送走客人后,阿明夸赞老婆的同时,也替她上班路远担扰。 “老公,我们都要赶到城里去上班,这也是没办法的,只能克服了。”冬萍边搞卫生边道。 “老婆,可惜我没本事,只挣953,不然,给你买辆七八万的二手车,问题就都解决了。” “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就像这次装修,88个平方化三十万也不算多,我们化了十来万,照样也不错嘛。” “那是,那是,都是你当家有方。不过,刚才老二和三嫂都说,我们厨房、厕所、洗衣池用的石料被孙师傅痛宰了一刀去,起码有一千五百块,你以为呢?” “他们说这人造石外面一百二十块一平方就有得买,而我们是一百五十块买的。唉!没想到孙师傅这么坏。” “当初他告诉我中空玻璃的事后,我觉得他这人还很好哩,没想到他也在动坏脑筋如何宰我们!” “现在的人都只看重钱了,不讲情面、诚信了。这一刀被他宰了去也说不淸了,我最担心的还是如老二所说的,用不了多久,台面会裂开来,特别是人造石,还会变成一丝丝黑色,这当那就上大了。” “唉!现在的世道,能叫我们相信谁呢?” 【注释】 1老老多:杭州话,很多、非常多。 2肥而不实:杭州话,半真半假开玩笑之意。 第249章 302. 聚会 说说九点钟上班,但六点半必须起床,因为下沙城正在建设中,小区门口没有公交车站,也没有公共自行车,差不多要走一站半路才有站头。他奶奶的,到城里只有В支4,15分钟一班,且破车常常要抛锚脱班,每天挤得上去算有力气了。所以,阿明每次回到家,天都已墨墨黑,根本无法再赶到城里去跳舞。 起先他很不习惯,四处打听和网上查找下沙有没有歌舞厅,总算打听到二里外的湾南村有个舞厅,甚是高兴。 这天晚饭后,阿明夫妻带着嘟嘟溜达过去,七找八找找到了那家在农贸市场二楼的歌舞厅,五块钱一张门票,冬萍不想跳带嘟嘟回家去了,他就一个人上楼去。 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舞厅,除出慢三、快三、慢四的舞曲与城里差不多,其它都是快节奏,跳法也同城里不一样,且都是二十来岁的外地小年轻,阿明已是半老头子,根本无法叫人跳,坐了大半场便怏怏回家,此后再也不去了。 万般无奈,他只能强按心痒脚痒,坐在窗前啃他少年时的书梦,每天研究史料,写个三五百字。 电脑桌前的小窗朝东,离钱塘江不远,江上升明月,正好悬在窗口,有时圆圆的,有时半圆的,更多的是月牙儿,轻雾飘浮着,银辉洒照在窗台上,所有的景象就像在梦里徜徉。 “阿明,房子弄入胃了,那中午没事好打麻将了?” 这天快近中午,阿明正在外头跑,吊死鬼大疯子又打电话来叫他搓麻将。他几个月没摸麻将牌了,不免有点手痒,便答应了下来,于是加大油门往院里赶。 秋老虎的太阳还是芒烈烈的,宽阔的环城北路上几无人影。阿明打亮警灯按着高音喇叭拼命跑,跑到喜得宝大酒店这个公交站头时,忽然从中间隔离花坛里走下两个人来。一个穿花短袖的老太婆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扶着一个头发全白的矮老头子,似要穿过马路去公交站。 那花坛上有人踩出来的便道,但马路上没有斑马线,阿明被忽然出来的老人吓了一大跳,赶忙向右偏下方向急刹车。 “咕。。。。。。嘎!” 车子拖着长长的轮印在老人面前停住了,坐在副座上的法官不备,一头撞在了挡风玻璃上,幸好没撞破玻璃和头。 阿明正想开口大骂,一看那老头瞪着惊恐的双眼,两条罗圈腿儿直抖索,再仔细一看,“泮矮子”快要喊出口来了。 泮矮子就是那个上城区蔬菜食品公司的工会主席,阿明吃煞他的苦头,也正由于他在背后戳蹩脚,才使阿明的仕途嘎然而止,人生转弯一落千丈。 “早知是他,不如撞死他!”阿明下了车,心里窝着一肚子怒气。 “阿。。。。。。阿明!”泮矮子抖着一只手指着阿明道。 “哦,哦,原来是你。横穿马路,危险!”阿明看他老态龙钟的样子,想想他差不多要去龙驹坞火葬场的人了,犯不着与他喉长气短,便忍住了骂。 泮矮子居然向阿明弯腰起来,还嘀里嘟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在感谢没撞死他。 “唉!人都要老的,都要死的,过去的事何必耿耿于怀呢。”阿明回进车里,望着泮矮子夫妇颤巍巍地走向公交车站的背影,喃喃自语。 回到院里,他生怕另外三人等急了,饭也不吃,直奔棋牌室。 “还有一个是谁?”棋牌室里只有大疯子、任师傅在,阿明问。 “刚催过二百五,他已到打铁关,马上到。”大疯子道。 三个人烟儿抽抽,等等二百五不来,中午玩的时间太短,不免有点焦灼起来。小疯子食堂里吃好饭,横叼着烟儿,旋发旋发1进来了,于是四人打起牌来。 打到下午上班,连院里也不见二百五的影子。阿明直到下午出车回来,才晓得二百五出事体了。 原来二百五可能电话被催,心急拉污想赶回来搓麻将,在打铁关公交车站的斑马线上撞倒了一个骑电瓶车的妇女,这妇女小腿骨折住了院。他负80%的责任,妇女因未推车过斑马线而是骑着过负20%。 二百五被停开了车子,一个礼拜后被院里回报了。他上吵下吵,说开车擦擦踫踫总有的,但是没用,最后拿了几千块补偿金灰溜溜滚蛋了。 “阿明,二百五抢了你生意去,这是报应呀!”任师傅看着二百五出院去,笑对阿明道。 “做人不可太刻极,大家都是阿临,吃口饭不容易,相互照顾才是道理。”阿明庆幸自家没撞到泮矮子。 “那是,二百五肚量小得像女人,太会耍小心眼。” “任师傅,我要调开猎豹越野车了,今后远路可能要跑得更多了。” “嘿嘿,你几张出差费,最后还不是在麻将桌上孝敬我们。” “技术老糟,愿赌服输。” 天气忽忽就入秋了,苑里小木亭旁的几株桂花树绽开米粒大的黄灿灿的桂子来,阵阵馥郁的香气直入人的心肺。 冬萍每晚遛狗,结识了好几个差不多年龄的狗朋友,黄昏来临的时候,总有七八条小狗儿在亭边欢蹦乱跳,而狗娘们则嗑瓜子、吃水果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阿明偶尔下去与狗娘们聊几句,但几乎每晚饭后,泡上清茶一杯,就坐下来码字,写不出时,就靠在转椅上,望着窗外的明月发呆。 “若不撇开终为苦,各能捺住即成名。” 最最喜爱的跳舞被这家一搬彻底完结了,他好像成了一个苦僧人,书海里寻找春秋,眼观风云,耳听汹涛,实在难受时,便默念这副对联以励志。 国庆长假,正是杭城桂花飘香的时令,青皮甘蔗建议大家聚一聚,于是阿明跟老婆商量,冬萍建议把阿芳、春桃、小燕他们都叫上,这样好热闹些。 这天,阿明夫妻很早就出门了,七调八换坐了游5公交车到花港,去茅家埠茶楼还早,冬萍说赏赏杨公堤秋景,于是两人下车慢慢走。 翻过落叶缤纷的小坡路就是浴鹄湾。秋光照在一盈湖水上,闪着片片银鳞,而蜿蜒于湾中长廊的阴处,碧绿绿的湖水微微荡漾着。泛黄的秋叶与常绿乔木参参差差倒影在水中,水鸟激荡起波浪,那色彩随之变幻着,充满了醉人的秋韵。 杨公堤两旁以法国梧桐树居多,1988年那场特大台风并未破坏掉风水,高高大大齐齐整整把个不宽的长堤遮成了穹顶一般,此时的颜色则是黄绿错杂,而地上有着不少枯黄的落叶。六座石桥边都有垂柳,叶儿虽像梧桐树叶有些黄罗罗了,可还是有些绿意在枝头。只是荷花差不多凋谢尽了,枯枝败叶显得有点杂乱,不过,秋风中浓烈的桂花香足以弥补这一不足,你会小心翼翼地跨过洒落在地上的桂子,去嗅闻缀满枝头的桂香。 茅家埠是个古村,03年经西湖西进工程整修后,白墙黑瓦,茅亭疏竹,青石小径,小桥流水,家家开店,户户植桂,非是天上仙地,也是人间桃源。 阿明他们在一家茶搂门口围桌而坐,定富夫妻也来了。有些时日不见面了,自然有不少话语,大家在桂花树旁茗香,甚是逍遥自在。 定富:“阿明,法院里开车工资是低些,但比在保险公司有得吃、有得拿吧。” 阿明:“嘿嘿,踫运气,有的律师、当事人是精巴鬼儿,有的大方爽气,我们开车的,有没有都得跑,有么跑得快一点,没么跑得慢一点。” 青皮甘蔗:“托人办事,烟酒开路。有路道,办事迟少要快一点。” 阿明:“那当然,拿了手软,吃了嘴软。案子一执行,有的青海、黑龙江再远,马上就飞上天去办;有的即便在嘉兴、绍兴这样近的地方,放个十天半个月,律师、当事人屁头儿2都要催出才办,这路数大家心中都有数。” 阿芳:“阿明,冬萍上班这么远,跑来跑去,又要买菜烧饭汏衣裳,真的很辛苦,你好叫她去学开车了,将来好办用场。” 阿明:“那里有钱买小车呀!” 春桃:“现在车子越来越便宜了,七八万一辆的二手车都七八成新的,阿芳的建议不错。” 小燕:“是呀,有辆小车,半夜三更的,送送大人上医院也方便。” 大家正七嘴八舌间,冬萍的手机响了起来。冬萍一接听,脸色顿时惊慌起来,不停地“哦”、“哦”、“马上回来”。 “老婆,怎么啦?”阿明看老婆紧张的神色,急忙问。 “阿爸去下面小店买白糖,无缘无故摔倒在地上,物业打来的,现在已扶他上去了,我马上回去。”冬萍道。 “那我也一起回去。” “难得出来聚聚,你陪他们坐坐,有事再联系。” “公交车换来换去至少二个小时,你直接打的回去。” “这么远的路,打的至少一百多块,物业说现在情况还好,稍微有点气急。” 春桃夫妻是开车来的,他们执意要把冬萍送回去,冬萍不愿扫他们的兴,最后答应送到黄龙公交站,这样坐В1快速公交回下沙就快了。 冬萍他们走后,阿明也无心喝茶了。自与冬萍大人住在一起后,有许多不习惯。比如他六点半起床,冬萍跟她老头子不知说了几遍,老头子总是记不住,这个时候要占着厕所,弄得阿明心急污急,又不能催老头子出来。老头子眼睛不便,又节约用水,弄得抽水马桶里脏不拉几臭烘烘。而老太婆用起便纸来好几张,常常塞住下水道,要等阿明回来用通便器吭哧吭哧一阵臭通。 青皮甘蔗:“阿明,跟大人一起住很爽吧。” 阿明:“自己大人也许并不觉得怎样,丈人、丈母娘感觉总那个,嘿嘿,没办法,没办法。” 阿芳:“阿明,你不好去说冬萍的噢,不然,冬萍要不舒服的。” 阿明:“我从来不说。比如她老头子有个习惯,常常用筷子当牙签挑牙屎,然后再去拣菜,在菜盘子里翻来翻去,我感觉腻心至极,根本没胃口吃饭。” 小燕:“那你不能叫冬萍分菜盘吃的吗?” 阿明:“冬萍不愿分,我说过一次,就不再说了。” 小燕:“冬萍可能怕大人想开去,厌憎他们。” 阿明:“是的,不分开吃起来感觉要好些。” 定富:“阿明,你耐功儿算好的,换了我,绝对受不了。” 阿明:“我是想待大人好,就是待老婆好,保险公司不做后,我在家十八个月,分文没有收入,全靠老婆吃饭,她也从来没有对我发脾气过,这样一想,她大人的事我都能忍受。好多更难受的事我还不说哩。” 小燕:“还有什么难受的事?” 阿明:“她老头子支气管病生得不好,每天有不少痰。有一天,天还没全亮,我去厨房,见灶台上有一块钱硬币大小的白糖——她老头子每天起早榨豆奶,要用白糖——我想也不想,就用手去抹,原是一口痰。这种痰到处有,一不注意就吃苦头了。” 小燕:“好腻心!” 阿明:“有一次我进洗浴房洗澡,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原来没注意踩在了一口痰上。啊呀呀,有更腻心的,过了一个礼拜,有一次吃。。。。。。” 阿芳:“阿明,你表再说了,表说了!我恶心死了!” 【注释】 1旋发旋发:杭州话,一种轻松的走路姿势。 2屁头儿:杭州话,将屁放得一点都不剩之意。 第250章 303. 头痛 晚上回到家中,冬萍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挑毛线。 “老婆,老头子急个套?”阿明一跨进门就问。 “还好,没撞破头,只是擦破了一些手皮。”冬萍端上了给老公准备好的饭菜。 阿明进小房间里去看,两老正靠在床上看电视。老头子脸色红里带紫,气还是有点急,手上涂了红药水,总的看来问题不大。 “老婆,天气变凉快了,老头子呼吸又不畅了,我听单位里的人说,医疗器材商店里有吸氧机卖,要不给老头子买一个,省得每天提心吊胆。” “那氧气机我也听说过,只是价钱有点贵,要四五千一台。” “老头子一缺氧,头晕就摔倒,实在太危险,这钱省不来,该用还是要用。” “那好吧。” 夫妻俩城东城西跑了好几家店,化了4500多块买了台v3-ns海龟氧气机,老头子每天早中晚吸一下,气就不那么急了。 这天黄昏边儿,阿明陪老婆与几个狗娘们在北门外的小河边人行道上遛狗,一辆黑色奔驰开过了头,忽然“咕嘎”刹住,倒回了一些,后车门开处,下来一个西装革履满脸红光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 “萍萍!”那男人喊了一声。 冬萍甚是诧异的样子,并未应声。 “萍萍!你怎么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 “这是你先生?” “是的。” 阿明见那男人与冬萍相熟,也不便掺合,便带着嘟嘟到了河边去。 冬萍与那男人交谈了一会后,到了河边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老婆,那男人是谁?” “是我前夫。” “啊!是你前夫?他看上去像个ceo呀!” “是的,他说是下沙一家中外合资制药厂的总裁。” “他笼儿里应该出来没多少年,居然做了总裁?” “他有不少官道上的朋友,打通了关节,减了八九年刑,出来与朋友办起了制药厂。” “你前夫神通广大,佩服佩服。” “老公,这世道离不开圈子,你的圈子是跳舞的,所以都是跳舞朋友。” “是呀,你现在的圈子是养狗的,所以都是狗朋友。” “这么偏僻的地方,不交几个狗朋友太无聊了。” “那他再婚了没有?” “没有。他要我手机号码,我没给;问我在哪里做,我只说卖服装;他请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我拒绝了;他非要问我具体住哪里,我只说铭和苑。” “老婆,我也与前妻来往的,有事大家也好帮帮忙,像打官司,找工作,都是前妻帮我的。你前夫非一般人物,有什么事也好叫他帮帮忙,你何必那样呢?” “儿子走了,我与他浑身浑脑已不搭界,我也不想靠他吃饭,没必要再有什么瓜葛,不想来往。” “这。。。。。。” “老公,这么些年了,我大人有些生活习惯,连我也很看不惯,有时想发脾气,可是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更没摆脸色给我大人看,我已十分心满意足了。” “老婆,是你的孝心感动了我,所以配合你让两老安享晚年。” “阿芳常对我说,你这样对我大人,即便亲生儿子也难做到。” “老婆,别说这个了,这主要还是你待我好,我没工作的那些日子里,即便现在只挣这么一点工资,你也从来不埋怨我,这都是有前因后果的。” 天已全黑了,秋月的冷光照在长长的小河上,穿过薄雾的银辉丝丝缕缕的。岸边有不少水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吟声。迟桂花的香气虽然没有往日般那样馥郁了,但余香依然丝丝入鼻。对岸湾南村的农居已大部分拆迁掉了,工地上塔吊的灯光亮亮的,与星月共争辉。 冬萍与狗娘们继续遛狗去了,阿明回到家中,对着窗月想写作,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冬萍前夫的忽然出现,那事业有成威风八面的样子,反观自家一事无成落得个一副寒酸相,心里头不免苦涩涩的难受,抽起烟儿来也觉得没味道。 。。。。。。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 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 阿明最喜欢听陈瑞唱的《白狐》这首歌了,那有些浑厚沙哑带点哭泣的歌喉令他百听不厌,而凄婉的歌词则反映出几乎是他一生的心境。 “老公,你今天十一点不到就睡了,是不是人不舒服呀?”冬萍已习惯老公晚睡了,对他这么早睡有点奇怪。 “今天没有灵感,头昏佬佬1的只想睡。”阿明不愿说出心事。 “做什么事都要劳逸结合,你每天写到深更半夜,睡了还在构思,梦里老是打呀杀的,那一次一拳打在我巴掌边,要是打中了眼睛,那说不定就被打瞎了。” “老婆,不好意思,自写书后,梦是特别多,常常有翻江倒海、万马奔腾入梦来的景象,兴奋得挥拳踢腿像是在战场上厮杀一般。” “你入魔窠了。” “呵呵,这不叫入魔窠,叫投入。” “投入你个头呀!” “好老婆,我们有些日子不投入了,今天就好好投入一下。” “去!去!又来了!” 或许过半百了,生理需求在衰退,两夫妻确实有些时日不亲热了,这说着摸着就渐渐激奋起来熬受不住了,翻上爬下的弄得了汗出淋淋。月亮已移到了中天,清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仿佛是在羡慕地张看。那遮阳篷被夏末时的一场台风吹刮,有一片已豁裂了,在夜风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更显得夜的宁静。 大疯子调到执行局开警号285的帕萨塔了,据说那副院长讨厌他嘴巴没关闭,把有些不该说的东西在驾驶班乱说西说。也确实的,领导在外头与其他领导打光10的麻将这种事儿怎么能乱说出来,还有替领导拿这拿那礼品都属于私事岂可昭告于人? “大疯子,你这下隑光2隑不到了。”任师傅叽嘲他。 “他不要老子接送,老子没日没夜还不想接送他呢!”大疯子嘴巴上从来不肯吃亏。 “副院长对你还算客气的,你嘴巴介臭,换了老子,一脚头就把你踢出院门去了。”小疯子乘机出出压在胸口头的恶气。 “给他开车,不如一条狗,你小疯子去给他开个一个月试试看,老子看你不疯都要疯了!”大疯子打了一圈烟儿道。 “我看你像狗一样点头哈腰,领导一下来,就赶忙打开车门,这样子只有你大疯子会做,老子一次都不会做!”小疯子道。 “老子看你做狗都做不像样!”大疯子脸皮有些挂不住了。 一大一小两个疯子各不相让,打着口水仗,其他驾驶员都掩口窃笑。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就两个一批,分批溜到棋牌室去搓麻将了。 阿明的赌运差得没话说,陆陆续续3000多块输掉了,真当是快输得连阿爸姆妈都不认识了,他越输越想翻本,但越翻越输。 这天中午又输了一百八十块,下班后心情依然很差,天黑怏怏不乐进了苑里,一辆奔驰停在下面,驾驶员坐着玩手机。他一看车牌号,是冬萍前夫的,心马上拎了起来。 “他来作啥?他来作啥?” 阿明默想着,在等电梯时,忽然左脑剧烈疼痛起来,似要炸裂开来一般。还在保险公司做时,由于担心晚上加班没得跳舞,接听电话时左耳连同半边脑子常常火辣辣的,失业在家找不好工作左脑时有时无隐隐作痛,到法院后常常输钱有加剧之势,但这些只要稍睡一会便会消失。这次疼痛来势凶猛,仿佛山要崩地要裂令人难以忍受。 他靠在墙上,托着左脑,轻轻揉抚着。好一会儿,疼痛有些减弱,便上楼去。 一进家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好几件包装精美的礼物,有铁皮枫斗晶,有呢帽子,还有看上去是衣服之类,另有一只厚厚的大红礼袋放在餐桌上,两老坐在桌边,冬萍则在厨房里。 冬萍前夫坐在靠椅上,见阿明进来,立起身来,客气地说来看望一下冬萍的大人,并递上一支阿明未抽过的硬嘴“和天下”烟儿来。 阿明头又痛了起来,进厨房问老婆怎么回事。 “他又拿钱,又拿物,来看望大人,我不收,他就坐着不走,你看急个套办?”冬萍幽罗罗对老公道。 “这事你做主。老婆,我头痛得厉害,想去床上躺一下。”阿明快忍受不住了。 “老公,你急个套会头痛的呢?” “我也不晓得,到楼下时,忽然间就头痛起来了。” “那你去躺一下,我叫他全拿走。” “你看着办吧。” 阿明进了卧室,关上房门躺下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叽叽咕咕一阵子,冬萍前夫走了,冬萍推开房门进来。 “老公,头痛好点没有?” “好点了,他走了?” “走了。” “东西呢?” “全叫他拿走了。” “他急个套晓得我们住在这里?” “他到社区、物业里打听到的。” “我看你茶都不给他泡一杯,这。。。。。。” “我不想与他有任何来往。” “你大人会不会不高兴?” “有什个好不高兴的?大人都听我的。” “老婆,你们先吃饭吧,我头还在痛,好些再吃。” “要不去下沙东方医院检查一下,会不会脑袋里生出什么东西来?” “生出东西来就麻烦了,到双休日再上医院去检查吧。” “那好吧。吃好我们下楼去走走,饭菜给你热着,等一下碗盏我回来洗。” “我会起来吃的,你就陪大人去走走。” 礼拜六这天,冬萍特地调休了一天,陪阿明去市一医院看病。头痛一阵阵的,并没有缓解之状,阿明生怕脑袋里生出瘤什么的,一路上提心吊胆的。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千万不要生那个老条毛病!” 出家门之前,阿明沐浴净身,在家里供奉着的观世音菩萨前上了香烛,拜了三拜,祈求身体健康,保佑平安。 做完ct,医生确症是偏头痛,由长时间焦虑所引起,无法根治,只能靠平常自家平和心情,少疲劳焦躁,配了西比灵等舒筋活血的药。 “老公,以后写书表再写到深更半夜了,早点睡觉。”冬萍心痛老公。 “那书三年五年写不好,也只能慢慢写。”阿明庆幸自家不用脑袋开刀,轻松不少。 【注释】 1昏佬佬:杭州话,有点昏沉沉。 2隑光:杭州话,依靠大人物得到好处之意。隑,读gāi,依靠。 第251章 304. 冬月 一场倾盆大雨后,天气很快入冬了。天空里总是彤云密布的,很少有暖阳高悬。苑里元宝树的叶子虽然还是绿的,但上面的元宝颗粒都已枯黑了,稀稀拉拉的只存残粒;小河两岸的杉树光秃秃的在风中屹立着,而白花花的芦苇则无精打采地萎垂着身子;偶尔有几只鹭鸟飞落下来,在河边悠步。 阿明拼命地挤上В支4去,这车进城区坐的人实在太多了,到了德胜东村车站无法从后门下车,前门空,他便想从前门下车,那知驾驶员是个62,非要阿明等人从后门下车,嘴巴里还烦В唠叨的。 “这个驾驶员吃生米饭的。” 阿明与另一个要下车的乘客嘀咕了一句,谁知被这个驾驶员听到了,他下了车来,瞪着眼儿拦住刚从后门挤下车的阿明,正要吵闹时,后头一个上了年纪的乘客不知怎么的忽然摔倒在地,快摔倒的时候,他拉了一下阿明的衣角。 这乘客躺在地上的模样,不像发羊痫风那般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更像是脑中风,阿明一看苗头不对,急忙避远点。 “是他踫倒他的!”驾驶员是个瘪嘴儿,外地人,人很凶,栽赃陷害阿明。 “你个62!说话牙齿笃笃齐,他明明自家掼倒的!”阿明已穷得饭都快没得吃了,生怕吃祸伤1赔钞票,急得鼻头汗都出来的,骂起人来。 两人七争八争要打起来,幸亏有人作证是这人自己摔倒的,车上的乘客要赶着去上班,纷纷催骂驾驶员。 公交车站全堵住了。天下日娘倒В骂人最厉害的大概要算杭州人了,驾驶员被阿明一顿臭骂后,灰溜溜地开车走了。 交警和120救护车先后来了,阿明因有众多人作证而逃过一劫,去法院上班的路上心有余悸,要是撞倒人使人中风,医院看病这么贵,那钞票不知道要赔多少,可怜巴巴的刚加了200块工资,夯不锒铛都算上去一个月收入也不过1200块,这如何赔得起呀! “运气,运气,幸亏走在这人前头,不然。。。。。。”阿明不敢再往下想了。 之前他刚去过市一医院看病,医保卡上单位给他一年的门诊费600块都不到,光光做个ct就用去了400多,这医院万不得已是进去不来呀! 祸不单行。 阿明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这天开车特别小心,中午也不出院去赌,安安耽耽匍在院里打瞌睡。 只是这是个礼拜四,年底快到了,定下晚上是要去抓老赖的,他回家不来,食堂里吃好加班餐后,只能等着法官下来。 五辆警车闪烁着警灯,在院中一字儿排开,司机一排枪整齐地站在车前听副院长的训话,內容依旧是要抓到老赖,特别是那些个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老赖,让农民工高高兴兴回家过年。随后在电视台拍摄车的前引下,警笛鸣响,警车在夜幕中鱼贯而出——这般威风,就是为了震慑老赖。 阿明这辆车先到三墩的亲亲家园,没抓到老赖后,掉头跑向古墩路。 “周法官,下一个去哪里?”阿明点上周法官给他的阳光利群烟儿后问。 “西荡苑。”周法官翻看了一下卷宗。 “西荡苑?” “怎么?不认识这个小区?” “不,不,我原先就住在西荡苑的桃苑。” “哦?这个住在梨园。” “老赖叫什个名字?” “是个女的,姓程,叫美琴。” “程美琴?” “是的。怎么?你认识?” “认识,认识。她原先是我贴隔壁邻舍。她欠了多少钱?什么原因?” “民间集资款,欠他人八百多万。” “啊!这么多呀!” 阿明有点目瞪口呆了。当初缸儿巷拆迁,美琴成了钉子户,后分到两套各47个平方的房子后才搬迁,所以不住在苑子的左边桃园而是住在右边的梨园。 奔到西荡苑大门口,人们见来抓老赖就纷纷上来围观。 “阿明!”青皮甘蔗手上还拿着扑克牌,显然从棋牌室出来,大喊一声。 “抓美琴!”阿明给了他一支烟儿。 “我已半年多不见她了,听说她放高利贷,卷了别人甚至是亲朋好友的钱,资金链断后就跑路了。” “唉!美琴急个套会做这种事呢?” “当初她很风光的,大家都说她是千万富婆,这下彻底完蛋了。” “那当然,房产肯定要查封拍卖,除非她还清八百万,不然,别想再悠闲过下半辈子了。” “阿明,你那套房子一万三卖掉真可惜呀!” “急个套可惜?” “那台州婆半年前卖了一万八一个平方,现在我们这里的房子值二万一个平方了。” “房价涨得介快呀!可当初我不卖掉,缴不出经济适用房的钱呀!” “唉!股票输得一塌糊涂,当初炒股的钱买房子就好了。” “有些事算不准,就像美琴,钱比我们多得多,结局却不如我们穷光蛋。青皮甘蔗,你们合伙开在西溪高庄的休闲饭店生意好不好?” “春秋旅游的人多,日子还混得下去,夏冬就直亏了。” “现在风景点到处开出楼堂馆所来,生意难做,弄得不好就要亏损。” 周法官与法警们跑了个空出来了,青皮甘蔗叫阿明有空去跳场舞,阿明一听到跳舞,脚就痒痒的,答应了他。 一早起来,草地和亭子上银霜一片,若不注意看,还以为下过了雪。当阳光照耀起来,晶晶亮亮的晨霜很快化为水珠了,这时,你便会感叹霜露是何等地短暂。那些植养在水中的美人蕉早已枯萎了,夏日里美艳无比的粉红的鹅黄的喇叭形状的花朵只剩下片片枯叶了,凄凉地微摇着。凛冽的风儿刮起建筑工地上的尘沙扑面而来,人们不得不裹紧衣领。 阿明迎着寒风赶到院里,通知就下来了,九点正寿大要召集十六个驾驶员开会。 小疯子被院里辞退了! 快过年了,由于去年出了陈班长贪吞其他驾驶员的咸腿等物,修理厂的老板娘不敢再孝敬驾驶员东西了。小疯子就是脑子进水的,居然跑到修理厂去,向老板娘索讨了35块一包的软壳阳光利群一条。这事被修理小工七传八传传到了院里,寿大勃然大怒,经党组研究决定开除了小疯子。 “疯的人总是疯的,就像狗要吃屎一样改不好。” “贪小失大,这下小疯子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都是陈贼子儿把修理厂每年给我们过年礼物的好事儿弄坏了!” “长工老爷都有两张银行卡,二万、三万地打到卡上,科庭级干部更多了,他们才叫过年呀!” “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谁叫我们是临时工,同样是人,同样做,但档次不一样。” “。。。。。。” 驾驶员七嘴八舌乱骂山门2。院里发了1300块年终奖,实在少得可怜,可能一场笃三牢3的光5麻将输得还不够,阿明本想能从修理厂分点东西好拿回家去叫老婆高兴高兴,这一下过年什么好处都没有了,心里头也怨叹法院里做太没花头了。 上午出车,阿明懒洋洋地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他想跑得越快就越像条狗了,家里的嘟嘟他会可怜它,而驾驶员跑得快跑得辛苦又有谁来可怜呢? “自己可怜自己,自己可怜自己。” 他慢吞吞地开着车,想少跑一个地方也是可怜自己的成果,像二百五跑得快,出个车祸被开除了没有人会同情,而是自家该死。 从海月桥到松木场的建设银行,本可以上中河高架从环城北路口子下去,他却从玉皇山隧道走,再走杨公堤、曙光路,那一路风景好,管它路远红灯多。同样牢骚满腹工资收入比驾驶员稍多二三百块的合同工也自然喜欢他这样的走法。 冬日的杨公堤虽未有秋季那么绚丽,却也风景迷人。尤其是成群的白鹭从密林里鸣叫着飞出来,在泛着寒光的湖波上飞翔,那情景或多或少能驱散掉一些心头的不快。 回到家中,阿明在厨房里正告诉老婆那小疯子被回报掉的事儿,嘟嘟汪汪地叫了起来,接着门铃儿响了起来。 阿明打开门一看,见门口放着一个大大的纸箱子。他一问来人,知道是冬萍的前夫叫这人来送一件医疗保健器材——皇威牌电动按摩足浴盆。 冬萍听到阿明的叫喊,就走了出来,问那年轻人是什么东西。那人说是给老年人睡前泡脚用的,倒上水,放进中药足浴粉,插上电源,调好温度,十几分钟水热后,足浴盆里有高频振动突头,双脚放在突头上按摩半小时,可以舒筋活血,润肺濡肠,改善睡眠,增进健康。 “这个我们不需要,你拿回去吧。”冬萍婉辞。 那送货人一脸的尴尬,说拿回去总裁那里不好交待。冬萍用手机查看了一下足浴盆的价格,拿出300块硬给了那人。那人无奈,只得拿着钱走了。 晚饭后,阿明夫妇按说明书研究起那玩意儿来,两老试着用,都叫舒服。 “老婆,我出差去,唱歌不喜欢,吃也随便,最喜欢当事人安排我们足浴了。寒从脚下起,人老脚先老,我看这东西三百块值了。”换过水,阿明双脚浸在盆里,那脚底板上被按摩的感觉非常不错。 “有了这个也好,你开车,多泡泡脚,经脉舒通,对消除疲劳有好处。”冬萍也想试试。 “你前夫对你还蛮那个的。” “他人是不错,就是贪。” “这世道那个不想贪,只是贪不贪得到的问题,你前夫运气不好,被抓出来了而已。” “这种事要么不做,做了迟早要吃生活的。” “‘伸手必被捉’,这话是说给阿木灵听听的,一百个贪官中能抓出一个,监狱就爆满了。” “老公,幸亏你没做官,不然。。。。。。” “哈!我这辈子没看到大钞票过,那金山银山我要是见了,就搬回家来每天数着玩。” “你脚泡泡,慢慢交做你的美梦吧,我先去遛狗了,等一下回家来再泡脚。” 泡完脚,阿明感觉到丹田甚是温灼,坐在桌前不像先日那么冷兮兮了。冬月圆圆的正悬挂在窗外的正方,有些云纱飘来飘去的,月光冷冷地洒照在学源街上刚刚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上,泛射出的清辉令阿明浮想联翩。 从美琴到小疯子再到冬萍前夫,每个人都在月光下走着不同的人生路,而自家虽然清寒,但有冬萍这样善解人意的好老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注释】 1吃祸伤:杭州话,无缘无故招灾祸。 2骂山门:杭州人对无端谩骂的叫法。 3笃三牢:杭州麻将,头庄筹码就是翻三倍的一种打法。 第252章 阿混哥 305. 雨感 千年名刹灵隐寺,又名云林寺,地处杭州西湖之西,四周青山叠翠,涧流潺潺,环境极其幽美。寺前有飞来峰,峰上有摩崖造像数百尊,形态各异,精致绝美。寺背依北高峰,五重大殿,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直指堂、华严殿,两边另有五百罗汉堂、道济禅师殿等,规模恢宏,巍峨壮观。开山祖师为西印度僧人慧理和尚,其云游至此,见峰叹曰:“此乃中天竺国灵鹫山一小岭,不知何代飞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遂于峰后建寺,名曰灵隐。唐代诗人宋之问有《灵隐寺》,诗中“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两句,脍炙千秋。小子有一首《灵隐禅踪》,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潺涧下天竺,云林翠郁出。 晨钟听梵语,暮鼓嗅香烛。 拾磴禅风悟,歇亭法雨读。 无灾心淡欲,走世乃洪福。 新年一过,换了院长,驾驶员做了大调整,阿明被安排到立案庭去跑保全和送达,开的是帕萨塔。这保全即在判决或调解之前查扣房产和银行帐号等,以免被告转移财产,便于执行。而送达则是开庭通知及其副本邮寄找不到被告,法院工作人员亲自上门或去社区找人。由于银行案子繁多,阿明与另一个驾驶员胡师傅作了分工,胡师傅专跑银行的案子,其余的归他。那生活多得不得了,天天跑得脚筋吊牢,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那庭长姓董,早上出去往往要十点左右,回院则要十二点半,这影响了阿明中午的休息和搓麻将。阿明中午娱乐不来,心头不悦,但又不敢抗议董庭长的习惯,只能暗暗骂人。不过,这倒也好,他已累计输了5500多元,没时间搓麻将反而帮他省下了不少钱。正是: 人当贫贱语声细,他人檐下只低头。 305.雨感 兔年春年到元宵节这段时间,阿明没得安耽过。老太婆低血糖送了一次医院,老头子哮喘病发作住院一个礼拜,这些送饭菜、陪夜都是冬萍辛苦了,他主要是牙疼得不行,冷热酸辣菜蔬一吃,就痛得整夜睡不好觉,两边巴掌都红肿了起来。 医保卡上的钱儿买偏头痛的西比灵药都用完了,要自费1000元后才能再报销80%,阿明为了等待新年度的门诊钱到帐,强忍着疼痛。 在老婆的再三劝说下,阿明实在熬不住了,只得三天两头跑医院,拔了两颗牙,补了三颗,才算能安耽坐下来写写书。 春风徐徐,院里玉兰花谢了又开了,片片花瓣随风坠落下来,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喜鹊开始闹枝了,还有白头翁、黄雀等不知名的鸟儿在迎春花、小竹林里闹喳喳的。 老院长任期满了,从临安调来了一个新院长,他足有230斤重,一张肚皮大得了吓死人,这么冷的天,里头一件衬衫外面套一件西装就够了,足见身体之强健。 院长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人员调整,办公室、会议室一个接一个重新装修起来,每天材料运进运出的,电梯都用纤维板钉裹了起来以免损坏。寿大换岗到了立案庭,管车的事不再由法警大队管,而是划到了院办公室。 驾驶员也作了调整,阿明从执行局调到了立案庭,专跑保全、送达。 “阿明,想不到我们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 小学同学桑哥做过行政庭的副庭长,如今退居二线,在立案庭做相对较轻松的保全、送达之事,三个跑腿儿的合同工都叫他“桑老师”,阿明依旧叫他“桑哥”。 “桑哥,你混到副处级了,奖金不算,工资六千多,还有话费、洗衣费、旅游、年休假等等福利,日子很好过了,我同你不能比呀!” “这次体检,院里有没有安排你们去?” “哪里有?其实驾驶员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少人有高血压、糖尿病,一天到晚在外头跑,特别是在高速公路上跑时,不好出个事,出个事就大了。我们集体去要求体检过,办公室的李老师和管车的小宋说我们临时工没这笔费用。桑哥,我很多年没体检了,真的很想去体检一下。” “院里不给你们安排体检,这也是没办法的。那你们年休假应该有的吧。” “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年休假?” “凡签过合同的,就应该有。像我们不年休,就有三倍的工资每年打到我们的银行卡上。” “我们哪里有?之前是跟院里签的合同,最近刚和佳骏人力资源公司签了两年,也就是说我们是佳骏劳务派遣到院里来开车的。有一次小疯子去叫要年休假,院里说工作是双向的,意思是说院里可以招你进来,也可以把你回报,而你觉得院里做做不好,外面有更好的工作也可以辞职。唉!临时工就是这个命,不像你们长工老爷啊!” 阿明边开车边与桑哥聊天,到了银行,两人便一起进去查冻银行帐号。 由于查冻要双人双证,而人手不够,一到立案庭,政治处给阿明等人办好了“执行公务证”和“工作证”,如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阿明是个公务员哩! 只是工作证上职务一栏没写好,不像其他合同工写上“书记员”,而是写了“驾驶员”,在杭州,绝大多银行工作人员无异议,而在外地,则踫到多次说驾驶员不能执行公务。 “驾驶员不是人吗?” “给中央领导开车的人都要营团级以上的军人呢!” 这几个弄不灵清的银行工作人员被阿明这么一说也就办了,极个别会打电话到院里去证实 确有“阿明”这人才给办理。 “唉!街上找条狗难,找个驾驶员到处有!低人一等,低人一等啊!”踫到这样的情况,阿明常常这样喟叹。 “阿明,董庭长叫你马上赶回院里去,看来又有急事了。”桑哥快查冻好时接了个电话对阿明道。 “都四点了,看来今晚又要加班了。”阿明甚是无奈。 “董庭长是个猪头、篷尘。他外头朋友太多,又太会背木梢1,做事没个安排,做到哪里算那里,一点儿上班落班的时间观念都没有,之前那个驾驶员吃不消在他手下做,就逃到机动班去了,你却顶他来吃苦头。” “桑哥,董庭长也不想想我住在下沙介远的地方,赶回去都要一个半钟头哩。” “阿明,下一个银行就不去了,明天我叫机动车去,你先送我回家,再回院里去。” 桑哥住在武林路,是坐公交车上下班的,如果出外办事,交通不便,就都送他回家。而搞保全、送达有四个公务员加三个合同工,这四个公务员除出董庭长、桑哥,还有两个是老陈和寿大,他们四人每天轮流用车的,阿明来不及跑时,省內出差叫律师或当事人的车,在城內则叫机动班的车。 阿明送桑哥回家后,急急忙忙赶回院里,在楼下足足等了半个钟头,董庭长、老陈和合同工小吕才下楼来。 “董庭,去哪里?”阿明问。 “下沙江滨海天花园,开得快一点,工地上在闹事。”董庭长给了阿明一支100元一包的花利群。 德胜东路高架那时刚要建造,路面不甚平整,又踫上晚高峰,车辆很多,路上限速60码,阿明闪着警灯,拉响警报,开到80码,董庭长还厌憎慢。他没办法,只能再加大油门,开到100码。 过月雅路时,有几个骑电瓶车、踏三轮车的人过马路,阿明速度太快,见状避驾,半边车子冲上了隔离带,差点儿四脚朝天。 “妈勒个В!董猪头!急事么早点出发,往往弄得了心急拉污,亏得隔离带低,不然要闯大祸了!”阿明心慌不已,肚皮里暗暗大骂董庭长。 一进下沙城,道路开阔,车辆稀少,阿明在董庭长的催促下,加速到了120码。赶到建筑工地,因数日小雨,里面的泥地坑坑洼洼污里特邋的,他见两辆110警车停在大门口,也就停了下来。 “进去!进去!烂泥地叫我们急个套走?”董庭长挥挥手。 工地里七八十米处围着数十人,阿明想想也是,就将车子开进去。这一进去,车子就脏得一塌糊涂了。车辆归驾驶员自己保洁,院里洗车的笼头小得像喳西,外面洗洗要15块,阿明一天也只挣了40块,这车洗不起。 工地上闹哄哄的。原来原告叫来了两辆黄河牌大货车,要将被告在工地上搭脚手架的上千根钢管拉走,工地上的人不肯,于是发生了争执。案子已起诉,但还未保全,董庭长就是赶来保全的,一旦保全了,钢管用粉笔写上数号即可拉走。 七弄八弄饿着个肚皮一直弄到了九点多。这时已下着小雨了,按理说,阿明住在下沙,董庭长会开车,把车开回院里去就好了,可他说从来不踫警车。这样他只能开回院里,再小跑着去赶公交车,却脱出了В支4末班车。 “董猪头,董猪头,打的要六十块钱,你叫我急个套回下沙呀!” 阿明肚皮饿得痛兮兮了,便在德胜东村买了几块糕饼,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暗骂董庭长。 坐车到了环城北路艮山门,再调坐到九堡的夜班车,在等车的时候,阿明一看,旁边的星辰歌舞厅已成一片废墟了,不免有些惋惜。这舞厅曾留给他许多美好的回忆,如今像许多舞厅一样,渐渐湮没在城市快速发展的尘灰中了。 细雨变成中雨了,车站旁有个流动摊儿,两个外地上了年纪的夫妻在雨中忙碌着。他俩的背脊和裤脚都已淋湿了,那为了生活的吃苦样儿,阿明忽然间感到自家的日子比他们好过多了,至少有房子住,至少有份工作,至少不用像卖鱼时那样披星戴月了,至少不会淋雨了。 有一黑一黄两条滥滥湿的草狗从后面的树丛里钻出来,张着惊恐的眼睛,怯佬佬2地在摊儿边转悠。有鸡翅、鸭腿骨扔在了地上,一个小年轻或许怕他的小恋人受惊,用脚赶着狗。两条狗淋在雨中,直盯着地上的骨头,不敢走近。 阿明联想到了嘟嘟,知道流浪狗的可怜,便掏摸出零钱来,买了两只鸡翅,扔给了它们。两条狗似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叼起鸡翅钻回树丛里去了。。。。。。 【注释】 1背木梢:杭州话,愿意帮人做事情。 2怯佬佬:杭州话,有些胆怯之意。 第253章 306. 闲聊 小轿车越来越多了,原先只能在外国电影上看到的车水马龙景象如今已不足为奇,中河高架上即便不是早晩高峰也常常堵得贴贴实。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访,说杭州是“美丽的西湖,破烂的城市”,而现在高架两旁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给人以现代化的气象。 简单的査封一般都由合同工出去办的。杭州市房产档案馆在青年路口,这天上午合同工小吕查封好房产,阿明就从西湖大道上了高架往院里开,时间是十点半左右。他想回院还早些,又生怕董庭长再用车,就不闪警灯正常地跟在他车后头慢慢开。 “左边车、车道快,转、转过去!转过去!” 过了环城北路口子,坐在副座的小吕指挥起阿明开车来。这人是个诸暨人,说话有点搭舌头1,传言是个研究生,考了三次公务员都没考进,有人怀疑他的文凭是买来的,也有人觉得他考不进公务员,脑子可能有些搭牢了。他是通过执行局副局长的介绍进院来做合同工的,合同是同外面人力资源公司签的,也属于临时工性质,工资比驾驶员稍多一点。 左边的车道此时有两辆车的空隙,阿明一看反光镜,有车快速跟上来,就不变换车道。 “叫你转过去,为什么不转、转过去?” “时间还早,不着急回院。” “我叫你转,你、你就得转,我回、回院还有、有许多事要做!” “左道有车紧跟上来,不在乎一二分钟的快慢。” “事、事情都做不完,慢得像、像狗爬。” “是你开车,还是我开车?你事情做不完是你的事,出个车祸是我的事,你说话嘴巴干净点!” “你们、你们驾驶员就是一条狗,我一、一坐上车,叫你们去那里,你们就、就得去那里!” “你这个神经病!有毛病!” 小吕脸孔红得像肺头似的舞动起手来,连两条腿也在颠动,嘴里不停地骂。阿明生怕他来夺方向盘,极其小心地开。 一下东新路口子就马上到院里了,阿明有点后悔跟他争吵了。一者院里再三强调,驾驶员虽是临时工,但出去说话做事都代表法院的形象,尤其不能吵架;二者小吕是通过副局长的关系进来的,万一他去副局长面前说坏话,那就可能被院里回报——阿明实在太怕再丟饭碗了! 他越想越不对头,下了车直奔立案庭,向董庭长说明事情经过。桑哥同董庭长是一个办公室的,也帮阿明说话。 “小吕这人弄不灵清,脑子里一泡浆糊,是执行局不要了踢到我们立案庭来的。”董庭长说了句实话。 “以后小吕坐你的车出去办事,我会叫他坐后头的,不准他坐副座,以免出事。”桑哥道。 阿明说清了事,心里踏实了许多,下电梯时忽然喉咙口涌起一阵酸涩来。 “唉!董庭长指挥我开车,我忍气吞声不敢呛声,你小吕和我一样,都是脚傍脚的临时工,还要当狗来欺负!” 他喃喃自语地进了驾驶班,里面七八个人叽叽喳喳的甚是热闹。 “介多姘头呀!他做人也做过了。” “这种人急个套会当上副市长的?” “贪污介多钞票,他再不吃枪毙哪个吃枪毙?” “。。。。。。” 大家七嘴八舌在说“许三多”被枪毙的事儿。其人叫许迈永,曾任西湖区区高官,案发时为杭州市副市长,受贿、贪污2.1亿。他钱多、房多、女人多,人送外号“许三多”。与两位数的女干部、女公务员和女明星有不正当关系。他的拿手本领是晚上让办公室的灯亮着,给人以加班的假象,然后悄悄打的到某个酒店,干完女人后再回到办公室。 大骂“许三多”时,大疯子居然用手机加减乘除起来。 “奶勒个В!老子一年两万五千块收入算,要做八千多年啊!” 驾驶员也不知道大疯子算得正确不正确,看他那疯样,个个乌珠儿都快弹出来了,茶杯、凳子一阵乒乒乓乓响。 “打麻将去!打麻将去!”大疯子狠狠地踢了一脚办公桌,招呼去赌。 阿明淘了小吕一肚皮贼气,生怕他去副局长那里戳蹩脚,忐忑了一整天,晚上坐在窗前也静不下心来写书。 “老公,你看这条小狗发不发靥?” 冬萍遛狗回来,嘟嘟的屁股后头居然跟着一条只有五斤来重的棕黄色博美小狗。 “这只狗哪里来的?” “我们在市民中心遛狗,它一直跟着嘟嘟回家来了。” “嘟嘟在发情,它肯定是赶骚2来的。” “我们在那里等了好长时光,没人来找它。” “主人丟了这条狗,心里肯定要急死了。” “那急个套办呢?” “你明天带它到老地方去,主人可能会来找它。” 冬萍喜欢得不得了,给小狗洗得干干净净,还喷了香水,每晚带它出去,可一个礼拜过去了,也没人来寻领。 “老公,看来这条狗只能我们养了。” “嘟嘟每天客堂里一泡西,我每天一早收拾,烦都烦死了,再弄条狗来养养,家里成狗窝了。” “好几个人都养两条哩,养一条是养,养两条也是养。” “你就喜欢狗,随你!随你!” “老公,我想好了,给它取个名字叫‘宝宝’,你看好不好?” “‘宝宝’、‘宝贝’、‘囡囡’、‘心肝’,随你怎么叫!” 冬萍一回家,就围着宝宝转。由于宝宝体积小,份量轻,老太婆好抱,更是喜欢。但宝宝很凶,老头子只要拐杖一动,就朝他直汪汪。 “阿明,董庭长、寿大、老陈他们全去外省出差了,明天我们去新昌、天台三天,轻松轻松。”没人来抢车用,桑哥见缝插针,同阿明说。 “好,好,车子刚保养过,没问题。”阿明城里已跑厌了,出外有津贴,也可以散心,甚是高兴。 快入梅季节了,天气有些燠闷,太阳光热烈烈的,树叶儿纹丝不动。 桑哥、合同工小朱和当事人上了阿明的车,当事人拉开包链,拿出两条软壳中华,给阿明、小朱一人一条——桑哥不抽烟。 阿明一看软中华,眼睛都雪雪亮了,心想这个当事人还蛮懂礼数会做人的,这趟出差看来不会燥跑3了,顿时起了精神,脚儿踩起油门来特别有劲。 “小马,这整条的烟就算了,吃饭的时候,饭店里给他们每人叫一包利群就可以了。” 没想到桑哥一定要当事人把烟儿拿回去,到手的好货眼见得要没了,阿明和小朱乌珠都快翻白了,但又不敢发话,只能强忍下了贪心。 游新昌大佛寺时,阿明一点兴致都没有。曾带领团员游览过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那一条650块的烟儿被桑哥廉洁掉了。 “桑哥啊桑哥,你月薪六千多,将来退休后公积金也有二三十万好拿,我阿明工资一千两百块,其它什么也没有呀!” 阿明嘴上不敢说桑哥,肚里却在暗暗埋怨,而小朱似乎与他心态相似,在桑哥屁股后头朝阿明直摇头,那样子就像在说“没劲”。 从新昌去天台的路上,下午三点光景,好巧不巧,冷空调坏了。桑哥怕热,坐在后座甚是闷热,而打开车窗又太吵。 “这辆破车,空调修了两次了,也查不出什个原因,加了氟利昂,用不了半个月,又不制冷了。”阿明甚是懊恼。 “在第一线跑的车都是破车,更新的车子都接送领导了。”桑哥出汗了,也发起牢骚来。 “立案庭这么多查冻、送达案子,只有我一人一车跑,院长一辆新帕萨塔警车,一辆民牌的新别克商务车,一人就用两辆,唉!没话说。”阿明开出汗来了,唉声叹气。 “车库小房间里堆满了烟酒,全是高档的,领导饭局多呀,场合不同,用的车自然也要不同。”小朱大学毕业后,一边在17k小说网上发表连载小说,一边在准备考公务员,他是到法院来过过渡的。 大家一路上怨气十足,总算忍着闷热到了天台宾馆。那里林木茂密,溪流潺潺,凉爽的山风吹得人甚是惬意。 四人一人一个房间入住后,阿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吃饭还早,便入国清寺去。这寺他曾游览过,虽然佛像没大佛寺的大佛那么高大壮观,整个寺庙却有着古朴之风。他一边拜佛,一边徜徉。诵经、木鱼、铜鼓声在寺里缭绕,风儿中带着烛香,徐徐拂面。 “阿明师傅,你也在这里逛呀!”小朱也在游寺,踫到阿明,喊道。 “原先来过,没事再走走看看。”阿明给了他一支利群烟儿。 两人在寒拾亭中坐了下来,抽着烟儿说话。 “桑老师也真是的,那烟儿又不是我们向小马律师讨的,300多万的官司,他风险代理,打赢了,一执行到位,至少有五六十万的收入,这点烟钱算什么?” “小朱,桑老师其实想安稳些,不要出事儿。他工龄三十多年了,拿八五折工资就可以像郑副局、王庭长那样退休了,现在他想再做几年,拿九五折工资再退休,所以步步小心。” “阿明师傅,桑老师是与你同年的,等他做满三十五年,也只有五十五岁,就可以退休享淸福了,你却要到六十岁才能退休,这。。。。。。” “唉!小朱,他是长工老爷,我不能同他比呀!即使他五十岁退休,八五折工资也有五千多,我开车开得要死,也只有一千三百块不到。唉!这事说不好了,说不好了。小朱呀,你手机游戏少玩玩,考进公务员,金饭碗一捧定,可能就不要像我到六十岁才能退休,这样的话,你找个对象也容易了。看你,都二十六了,还是光棍一条。” “已经有传言在说,以后可能要延长到六十五岁退休了。唉!每年有六七百万的大学生毕业,到时工作更难找了。” “小朱,一上五十岁,我就有眼花头晕的现象,像我只会开车的人,能不能开到六十岁都成问题,如果要到六十五岁退休,唉!” “新院长一来,不是传说五十五岁以上的驾驶员都要回报吗?不过,阿明师傅,你虚岁五十二,应该还能做几年。” “我五十岁不到就很难找到开车的工作了。唉!现在是混一天算一天,到时被回报了,只能听天由命了。小朱,那小吕考不进公务员,脑子都有点搭牢了。” “现在文凭到处可以买,谁知道他是真的研究生,还是假的研究生。” “范进中举,范进中举。” 【注释】 1搭舌头:杭州人对有点口吃的叫法。 2赶骚:杭州人对雄狗追赶发情雌狗的叫法。 3燥跑:杭州话,此为没油水出差之意。 第254章 307. 怒吼 炎热的夏天又来到了,铭和苑里的知了儿一早就开始吱铃铃聒噪了,二遍开花的石榴花虽不多,每棵树上有那么几朵,火红火红的特别耀眼。李树紫红色果粒纷纷掉落在小石径上,扁渣渣,污兮兮1的。那草坪刚修剪过,散发着浓烈的青草气子。 嘟嘟与贵宾犬杂交生了六只小狗儿,一只生下没多久就死了,家中的客堂里到处是狗西狗污,臭都臭煞了。而老头子不停地咳嗽和吐痰,老太婆塞住的坐便器,这些都令阿明恶心,然冬萍的孝顺和操家早已感动了阿明,他已不会在脸上摆出不悦之色来。 这天阿明下班回到家中,冬萍躺在床上,饭用电饭煲已烧好了,老太婆鬼画符地在胡乱炒菜。 阿明进房一摸老婆的额头,热烫烫的:“老婆,搪不牢的话,就上医院去。” 冬萍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原来冬萍每到夏天就要头晕乏力,非要挂两天盐水才会好转。虽然阿芳已给她扭过了痧,但这几天天热,路上赶来赶去,加上家里大狗小狗七条,她又累倒了。 当家人一倒,家里头就乱套了。阿明匆匆忙忙吃饭、洗碗、遛狗完,就在苑门口叫住的士送老婆去东方医院急诊。 挂着盐水,冬萍的脸色渐渐好转起来,精神也有了些。 “老婆,那小狗儿大起来快呀,这么多急个套办呀?” 杂种狗小的时候还发靥,送给人或许有人要,一大就没人要了,阿明愁来愁去就愁这些狗儿成流浪狗。 “我挂在网上卖,三百块一只,已有两只明天晩上来拿,有两只送给旁边小区里的人,剩下一只再想办法。” “老婆,下次绝对不能让嘟嘟再生了,到处是西呀污,脏臭得很,苦头都吃煞了。” “以后嘟嘟发情了,就不带它出去遛了。” “幸亏宝宝太小,爬不上去,不然,一雌一雄,真是烦死人了。” 五只小狗儿真的好可爱,然家里已有嘟嘟和宝宝,不可能再养,只能卖掉两只,送掉三只,这样屋里马上安静、干净下来。只是嘟嘟不知怎么的,连着七天不吃不喝了,25斤瘦到了18斤,双眼血血红的几乎睁不开来,匍伏在窠里一副要死的样子,十分可怜地望着主人。 阿明夫妻急死了,连忙抱到宠物店去给它看病。又是打针,又是挂盐水,弄了两个晚上,化了800多块,嘟嘟总算能吃半条火腿肠了。 “老婆,两条狗卖了六百块,嘟嘟就这么简单一看病,就倒贴二百多,犯不着。”阿明与老婆开玩笑。 “那你把嘟嘟去扔掉算了。”冬萍诈诈老公。 “流浪狗太可怜了,舍不得扔,舍不得扔。” “狗最通人性了,就是苦在不会说话,所以可怜。” “老婆,你慈悲为怀,将来肯定有好报的。” “老公,你待我大人毫无怨言,这已经是给我的好报了。” “应该的,应该的,今后我们也要老的。” “我们没有小的来照顾,老了还不知道急个套办呢?” “老婆,你不用担心,我们差不多照顾不了自己的时候,就把房子卖掉,我们到敬老院去包个双人间。” 患难夫妻真情多,两人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知了儿的叫声渐渐没了,蛐蛐儿倒还是叫得欢,苑里能闻到些桂花的清香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天下午,阿明正在外头跑,冬萍打来了电话,哭作拉污的声音,说是宝宝不见了。 原来两老每天下午三点光景,要带嘟嘟和宝宝到楼下的亭子里去坐。他俩正与老乡说话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条发情的小母狗进了苑里,宝宝闻到了骚气,便去追赶。两老跑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宝宝出了边门,追过大马路去。 阿明跌死绊倒赶回家,老婆已叫上狗娘们去找宝宝了,他匆匆挖了一口饭,就出门去找。 那苑外的东边、北边都有小河,林木深深,而南边、西边有不少农居房。阿明边走边叫“宝宝”,一直找到二三里外的湾南、松合等村,也不见狗影。 宝宝不像嘟嘟是从小养大的感情深,但老太婆特别喜欢,阿明深夜十二点多回到家,老太婆还抹着眼泪没睡,冬萍则坐在床边劝慰她。 “角角落落都找遍了,没找到。”阿明垂头丧气地向老婆汇报。 “我要上班,那你明天起个早再去找。”冬萍关照老公。 一整夜阿明夫妻都没睡好,两人嘀嘀咕咕,猜想着宝宝此刻会在哪里,会不会挨饿受冷——冬萍给它的毛修剪得短短的。 凌晨五点多一点,阿明又出门去找。清晨的风儿已有点凉兮兮了,晨星寥寥落落,不时有狗吠声响起,可没有一只像宝宝的叫声。一直找到去上班,也没结果。 白天,阿明脑子里全是宝宝的影子。晚上,他挖完饭后,就沿着小河一路寻找,正失望里,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 “老公,找到了!找到了!” “哪里找到的?哪里找到的?” “对面农居房里。” 阿明欣喜地赶回苑里,狗娘们带着七八只狗在亭子里闲聊,宝宝正玩得欢哩。 原来狗娘们分兵几路去找,冬萍与另一狗娘一路喊着,到了新元家园最后一排农居房时,听到了宝宝的叫声。她俩便进了房去,见宝宝被绳子拴牢在桌凳下。那农妇不肯归还,冬萍说出了狗肚上有两颗一大一小的痣,且走路有斜撇。 农妇还是不肯,冬萍解了绳子,抱起宝宝就走,农妇追上来。冬萍要她去派出所解决,七吵八争,农妇无奈,只得归还。 “老公,宝宝明天就要被农妇送到乡下去了,幸亏我喊时,宝宝听到了叫了起来,不然就糟完了。” “那地方我去找过两次了,可能宝宝没听到我喊它。” “博美是好狗,要是换成嘟嘟,可能就没人要了。” “档次不同,档次不同。” 董庭长一早赶去上海,阿明140码的速度在沪杭高速上狂奔,中午只吃碗面儿,在宝山、浦东查冻好银行帐号,一路赶回杭州已是下午四点光景。 “往大树路过去。” 杭州有两个帐号要赶在银行五点下班之前查冻,其中有个银行在凤起路东口,建国北路上堵车,董庭长指挥阿明往小路开。 “董庭,大树路单行线,从北往南禁行,即便穿出到凤起路,也要逆行到那家银行,我看还是从建国北路转过去吧。”阿明建议。 “建国北路这么堵,来不及了,就从大树路走。”董庭长填着查冻单。 那大树路狭窄,两边停满了车,中间只剩下一辆半车的通道。警灯忽闪着,警笛呜啦着,开到一半,对面来了三四辆车,就把警车堵上了。 “你开车太钝了,快一点早就穿出了!”董庭长扳着脸孔埋怨阿明。 不远处是农贸市场,这正是买菜的时光,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阿明想想自家只差没撞到人了,算是尽力开车了,他平时就看不惯董庭长的瞎指挥,再听到这一“钝”字,一蓬火儿直冲出头顶心来。 “钝!钝!钝!钝啥西?” 在董庭长面前从来少言语的阿明突然吼叫起来。董庭长吓了一跳,瞪着惊诧的眼睛看着他。 “警车岸伟啥西?” “这是单行线!” “车子怎么乱开的!” “。。。。。。” 对方来车倒退不了,阿明后头也都是电瓶车、三轮车,无法后退,老百姓敲着车窗直骂人。董庭长下了车去,跟小区的保安商量了一下。保安拉起栏杆来,警车往小区里一避让,道路总算疏通了。 董庭长一直扳着脸孔,阿明后悔那一声吼了。 阿临一个,居然敢向董庭长发脾气! “这下糟了,这下糟了,饭碗看来要保不住了。”阿明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回院的路上,阿明踏油门的脚忽然抖颤得厉害,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他不敢看坐在旁边的董庭长,鼻头汗都冒出来了,不停地用袖子揩。 “老公,你今天无精打采的,是不是人不舒服呀?” 回到家,阿明始终在后悔那似狗般的一声吼,冬萍见状,关切地问。他也不瞒老婆了,将事儿一字不差地说出。 “老公,你吼得好!” 冬萍响亮的一声,阿明吃惊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他还以为老婆在嗔笑他不识时务,冬萍却笑道:“老公,男人就要像个男人,受气闷在肚里,不吐出来难受,你平常没声没屁,人家就觉得你这人是个糯米团子,好欺负。这次走禁行线被堵住,是你们庭长的错,你这一发怒,以后他就不敢再乱指挥了。” “老婆,我就是担心这饭碗头。。。。。。” “有得做总有得做,庭长要报复你,事情已发生了,你就顺其自然,不必再担心这个那个的,我退休工资两千多,又在做,饭总有得吃的。” “老婆,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宽了不少。我是努力在混日子呀,就是怕你说我因此而丢了饭碗。” 第二天阿明提心吊胆地跨进院里,虽然老婆宽慰了他一番,但他总担心董庭长报复他,不敢到立案庭去转悠,呆在驾驶班,躺在折椅上等待任务。 “阿明,今天回笼觉2睡不醒啊?” “昨天夜里是不是同老婆做过生活了?” “阿明,要抓紧噢,女人一停电停水,做生活就没味道了。” “。。。。。。” 驾驶员见阿明有心事的样子,纷纷开他玩笑。 小朱下来了,去跑几个银行和房管局。 “小朱,董庭长今天来了没有?”阿明想从小朱嘴里探探口风。 “他今天一早与小吕去青海出差了,要三四天回来。”小朱道。 “那你今天跑的案子是谁的?” “有董庭长的,也有老陈的。” 小朱是个喜欢说的人,院里庭里有什么小道消息常常告诉阿明。阿明见他没说起昨天堵车的事,心里便放松了许多。 一个礼拜后,小吕被回报了,主要原因是去青海出差时向当事人讨要香烟。 “62,弄不灵淸的人,早就好回报掉了!”阿明得知这一消息后,心里头甚是高兴,暗骂小吕。 【注释】 1污兮兮:杭州话,有点腐烂而肮脏之意。 2回笼觉:杭州人对起床后再补睡的叫法。 第255章 308. 知足 入冬后的西北风强劲而又寒冷,虽然田野一派萧瑟之象,但大地还残存着些许秋色。尤其是浙中永康、缙云、青田那一带,崇山峻岭中红枫黄叶点缀于绿水青山间,纷纷繁繁的色彩甚是绚烂,给人以爽心悦目之感。 “阿明师傅,这次坐你的车,是我最后一次出差了。” 寿大一坐上车,给了阿明和小朱各一支红双喜烟儿。他依旧穿着警服,有一种威武之象,只是神色有点黯然。 小朱:“寿大,你是不是要退休了?” 寿大:“是的,区里已约谈过我了,做到年底,我现在把手上的生活扫扫干净。” 小朱:“寿大,你好像比阿明师傅年纪还小吧。” 寿大:“我比他小一岁。” 小朱:“公务员真好,做满三十年就可以拿八五折工资退休了,阿明还要做八九年呢!” 寿大:“所以我说你小朱呀,要着把力1,考进公务员才是硬道理。” 阿明:“那你升到副处级,退休工资要多不少吧。” 寿大:“大概有六千多块吧。” 小朱:“我和阿明做死做活,也只有一千二百来块,唉!寿大,你福气好呀!” 寿大:“生得不好,葬得好。” 阿明在崇山峻岭里穿梭,越开越没劲了,比他年纪小的可以退休了,且收入相差那么大,想想自家这一辈子生得不好,葬得也不好,是个大没出息的人。 即便像现在一天天在混日子,混成了一个“阿混哥”,也混得很窝囊。 幸好三天出差中,寿大招待阿明和小朱吃睡得很好,每人一包阳光利群和五包长嘴利群——这钱儿是开进餐饮发票中的,可以向当事人报销。 中午回到杭州,阿明直接把寿大送到了狮峰农庄。一路上,不停地有电话来催,阿明知道寿大又要与院里的领导打麻将去了,所以拉亮警灯,踩足油门,飞也似的直赶。 “阿明师傅,做头儿看似蹦进打出很忙,都在忙这些事呀!我下午不去院里了,你到四点多再回去,省得其他人再用你的车。” 小朱偷懒的话,阿明最听得进了,他一看时间,正好去跳舞,便一阵风赶到大森林歌舞厅。 他好久不进舞厅潇洒了,忙里偷闲,自然只只舞儿不肯脫出,嘭嚓得油头汗出,痛痛快快地回到院里。 “大疯子出事体了!” “这下回报是肯定的了。” “出事体的都是临时工呀!” “。。。。。。” 驾驶员正在议论纷纷,阿明好奇地倾听。原来大疯子出差去台州,下午四点半光景赶到一家银行,就把警车停在门口。他是随执行局一个合同工去查扣银行帐号的,要双人双证,就进了银行去。不巧的是,这天台州正在进行交通大整治,执勤人员进银行要他把车移停到百米外的停车场去。因为另有一家银行要赶在五点之前查扣,他怕时间来不及,就不肯去移停。结果警车违停的照片被传到了网上,引起了老百姓的议论。 一个礼拜后,为了向上头和公众有个交待,说大疯子是院里临时聘用人员,未按要求乱停车已被解除劳动合同。 大疯子不服气,上吵下闹,拍桌搡凳,说是为了工作,又说停在人行道上不影响交通。不管他如何争辩都没用,最后拿了一年一个月的工资补偿金走人了。 “临时工可怜呀,像根棒儿似的被长工老爷挥来挥去。”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这就是临时工。” “临时工就这么一点素质,所以执法中出事往往是他们。” “。。。。。。” 驾驶员都在埋怨自家是临时工,阿明有了前车之鉴,开车格外小心,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闯红灯、乱停放、超速等违章,然你越怕鬼,鬼越要寻上门来。 这天下午,董庭长就寻上门来了! 潮王路由东向西有一段路是单行线,一家银行在潮王桥边。开到河东路与潮王路交叉口,遇上红灯,阿明就停在左转弯车道上。 “前面一百五十米就是银行,你还转弯走作啥?”董庭长又摆起了喳污脸孔。 “前面是单行线,直走就逆行了。”阿明跟他讲道理。 董庭长拉亮警笛,以命令的口吻道:“文晖路、湖墅南路很堵,你绕一圈过来,那要多少时间?你开的是警车,不是私家车,从公交车道过去!” 阿明看到董庭长那张脸就气,并不听他:“大疯子的事出后,办公室李老师和宋队长给我们开过会了,要我们遵守交规,如果出事,自己负责。之前有一辆温州的警车在文三西路逆行上了网,驾驶员被开除了。董庭,真的不能再乱开了!” 董庭长瞪了阿明一眼,拉开车门,招呼小朱就走。这大大出乎阿明的意外,心里头顿时辣乱三千,暗暗叫苦。 绕个圈儿,路虽只有四五里,但主要道路有些堵,阿明开着开着,后悔没逆行了,同时一阵可怕的后果袭上心来,左边脑子顷刻之间要炸开来似的疼痛。他知道自己一紧张偏头痛又犯了,一边抚揉着脑袋,一边开车。 赶到那家银行,他朝里张望了一下,董庭长和小朱还在办事,心里宽松了一点。一会儿,董庭长、小朱出了银行来,可并没有坐他的车,而是叫了辆的士走了。 阿明一下子傻眼了,看来董庭长跟他较劲了,一个临时工如何斗得过一个庭长呀! “董猪头,董猪头,在你手下做人好难呀!” 阿明万般无奈,只得将车开回院里。小朱发了条短信来,说已回了院。 “唉,日子难混呀,下一个被回报的人看来是我了。” 阿明头痛不已喃喃自语地回家。那公交车坐到月雅路就被堵上了,这样头就更加痛了。 月雅路、中心路到乔下线路,这短短的几百米路上有三个箭头红绿灯,而这条路上大货车特别多,行驶极其缓慢,那绿灯设置的时间又很短,一个灯次有时只能过去一二辆车,也没有交警来疏导,所以每天都要堵得头昏脑涨。 “主道路上的车多,绿灯应该长一些,偏偏设置的这么短,都吃干饭2的!都吃干饭的!” 有些路段车堵,不少是由于箭头红绿灯设置不合理而引起的,阿明对此痛恨不已,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肚皮里暗暗骂人。 一回到家中,他赶紧吃了散利痛和西比灵药,然后倒在床上。 “老公,你今天怎么啦?”冬萍遛狗回家,见老公还没吃饭,问道。 “老婆,今天我头痛。”阿明缓缓起床来。 “什个事又叫你头痛了?” “猪头叫我逆行,我没逆行,他懊恼了,顾自走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让他去懊恼好了。” “老婆,我还是给执行局开车好,调到立案庭后,一看到猪头就头痛。上次大树路一次,加上今天这次,猪头看来不会要我再开车了。” “那你就去办公室要求换个部门开开。” “唉!老婆,本想安安耽耽开车混混日子,好踫不踫踫到这个猪头,真是福气不好呀!” 好在公务员分批轮流去之江饭店培训,次日董庭长也去了。过了一天,桑哥用车,阿明向他说起逆行这件事。 “阿明,那天小朱回来就同我说起此事,我问了董猪,他说后,我直截了当同他说,你是我的同学,要多照顾。我在行政庭做庭长时,董猪做过我的书记员,我骂他十句,他不敢回嘴一次。董猪这人,脾气急躁,但不记恨,背后不搞人,这点很好,你这事不用再担心。” “桑哥,其实我是看不惯他的工作作风和方式,他一坐上我的车,心里就不爽。” “阿明,他可能在立案庭也做不长了。” “做不长?他要调动?” “昨晚出了一件大事,你驾驶班不要去说。” “桑哥,出了什个事?我不会去说的。” “你还没进院之前,董猪与另一个副庭长打架,当时就要被开除公职,我帮他去老院长那里说情,才保住了饭碗。这次在之江饭店又是打架,为了一个女的。” “哦?有这种事?” “民庭做书记员的那个传媒学院毕业的小杨你认不认得?” “认得,认得,那次在区体育馆举办的文艺联欢会上,舞蹈《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表演祝英台,跳得很好。桑哥,听人说,她是个合同工,三十岁还没对象,好像脑子有点进水。” “是的。这人虽生得漂亮,但确实有些矮搭搭,千涩涩与男人搭七搭八。董猪与另一个庭的副庭长为她争风吃醋,昨晚在饭店的房间里打得很凶,董猪被咬得手指都快断了,那副庭长被董猪打掉了两颗牙。” “啊!这么厉害!” “当晚院长还有严副院长就赶到饭店去,弄到深更半夜。” “董庭也真是的。” “男人钱多钱少,都是为了一个字而生活,那就是‘性’。” “吃好笃好,死了不叫冤枉。” “这事儿影响太恶劣,院里严格保密。” “桑哥,我有数,我还想混下去呀,外面不会乱去说的。” 中午,桑哥请阿明在西湖边的原华侨饭店吃自助餐,200元一张代帀券。那大酒家高档得很,大厅宽敞而又明亮,肉食禽蛋海鲜糕点水果咖啡饮料应有尽有。 他俩在临窗的桌边坐了下来,阳光暖暖地照射进来,甚是舒服。放眼就是西湖,山峦起起伏伏的,上面飘浮着一层淡淡的云烟。湖风有点大,波浪一叠一叠的,船儿荡过时,尾后掀起了一道美妙的白白的鳞光,有几只水鸟似乎被这鳞光所迷引,忽而贴着水面飞,忽而一头钻入水中,甚是悠闲自在。湖滨除出梧桐树光秃秃,大樟树依旧绿密密的,而落地窗旁边的棕榈树、芭蕉树、小竹林青黄相杂,并不给人感到冬天的萧条。 “阿明,我和老婆、女儿常来吃,赠券用不完,你放开肚皮吃。”桑哥很热情。 阿明头一遭吃这样高档的自助大餐,这样那样吃得肚皮都快撑破了:“桑哥,你福气比我好多了。” “你文化比我高,就是没把握好机遇。” “是的,当初我不应该意气用事,辞去办公室主任和团总支书记一职,去承包横河副食品商店,混到现在,也许日子很好过了。” “可有一样,你福气比我好。” “哪一样?” “你讨了班长冬萍做了老婆。” “嘿嘿,这是缘分。” “冬萍是我们小时候可望而不即的人呀!” “她人确实很好。” “所以,尽管你人生并不如意,但有冬萍,此生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桑哥,不瞒你说,虽然经济上有点窘困,但自有了冬萍,此生我已知足无憾了。” 【注释】 1着把力:杭州话,再努力点、用力点之意。 2吃干饭:杭州人骂只吃饭不干事或只会吃饭不会干事的人。 第256章 309. 友聚 飘飘扬扬下起雪来了,寒风裹着雪片一直飞进稍开的门窗里来,然驾驶员休息室里却暖烘烘的,阿明听着红歌,有欢快的并四步节奏时,热血便有点沸腾起来的味道。 在下雪之前,院里举办了一场大型歌咏会,唱的全是红歌,《保卫黄河》、《歌唱祖国》、《春天的故事》、《走进新时代》、《小康路上一起走》、《森林重庆之歌》等嘹亮的歌曲回荡在院礼堂里,这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向上的精神追求。 给副院长开车的车队班长王师傅特别喜欢红歌,歌咏会后,进进出出总是提着一只单喇叭录音机。他57岁了,耳朵似乎不太灵,音量放得大大的,有些驾驶员跑累了,中午想静静安安打个瞌睡,叫他音量放小点,他歪了个头就是不听,自家还随着歌曲哼唱着,大家拿他也没办法。 这王班长为人不错,就是口无遮拦,把领导在那里吃饭唱歌都说了出来,还常常埋怨工资太低,办公室的李老师关照过他好几次,他这臭嘴就是改不了。在送寿大等人退休的晚宴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还骂李老师是个“62”,两人差一点打起来。 王班长这天送领导回家,下体育场路高架口子,稀里糊涂的居然追尾,车头拱起,连水箱都撞破了,负事故全责。 之前王班长也出过一次不大不小的负70%责任的车祸,办公室按照驾驶员奖惩条例,通知他年后不用来上班了。他跑上跑下的到处恳求,说女儿在读中医学研究生需要费用,老婆患有重病,自己年纪大了难找工作,家庭生活困难等,希望留在院里做到退休,但结果还是收拾东西走人了。 “给领导开车,第一个要紧的就是管牢嘴巴。” “开车不晓得在想啥西,无缘不故会去追尾。” “年纪大了,反应迟钝了。” “。。。。。。” 王班长一走,驾驶员休息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在为他可惜的同时,也纷纷说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做人还是弄不灵清。 春节过后一上班,由于空闲,沈家村的老苏、草庵村的大秦就锁上休息室的门儿,吆呼大家21点1赌钱。七八个驾驶员你押他押,赌得血性上涌,眼睛血红,整个房间里烟雾腾腾的。 “这批阿混哥胆大也太大了,外面麻将赌得不够,竟敢在院里大赌起来,给院里晓得了,明天像王班长一样,统统回报!” 任师傅同阿明一样,都想安安耽耽把日子混下去,只旁观,不参赌,这天见这帮阿混哥有的立,有的骑在桌角上,横叼着烟儿,喉管都梆梆响,忍不住对阿明道。 “麻将厌气,这个通气,输赢来得快。”阿明给了任师傅一支烟儿。 “这帮村民,出租房子钱儿多,来法院开车是混日子的,不怕回报。” “那是,这一千来块工资,他们眼角儿都不起。” 麻将是细水长流,而21点输赢就大了,老苏或许输得袋儿瘪瘪了,居然起草了要求增加工资的书来,叫十四个驾驶员签名,然后递交了上去。 办公室马上追查起谁带的头,驾驶员实在工资太少了,肚子里有怨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声。 人多力量大,大家抱着要回报一起回报的念头,个别谈也好,一起谈也好,咬牙不说谁起的头。 确实,一千两百多块工资,院里一下子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驾驶员?如果都回报了,法院工作就瘫痪了。 半个多月后,每个驾驶员的银行卡上就多发了200块。 “不去吵,他们还以为我们驾驶员好欺负呢!” “大家心齐,他们也怕我们不做呀!” “临时工也是人,做的工作不比他们少,工资为啥要少那么多?” “。。。。。。” 驾驶员都高兴呀,烟儿分来分去,在长工老爷面前,似乎有尊严了,腰板也挺了不少。 一年一度春风和,院里玉兰花又开了。 阿明左盼右望,董庭长终于调到执行局去做副局长了,而执行局的程副局长调过来管保全和送达的工作。 “老婆,董猪头调走了,这下我的偏头痛可能会好些了。”阿明一回到家,就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老婆。 “那太好了,省得你看到他就郁闷,每天回家老是气鼓恼躁的叫‘钝’。老公,你上次说,他如果调走,你就放炮仗欢庆一下,这炮仗你还放不放?”冬萍道。 “当然要放!饭吃好后,我就去高沙商业街买了炮仗来,等你遛狗回来放。”阿明心情好得一塌糊涂,饭也多吃了一碗。 程局五十岁左右,离婚后是个单身,他与董庭长恰恰相反,坐上车,不管你往哪条路开,也不管你开快开慢,都不发话,尤其很有时间观念,十二点之前肯定回到院里,这样阿明中午休息时去打麻将就有保证了。 “阿明,这下你日子好过了。” “吃好,睡好,玩好,阿明,你熬出头了。” “多去出出差,多输点给我们,大家香香。” “。。。。。。” 董庭长省里出差,几乎是叫当事人的车出去的,而程局却喜欢用自家院里的车,这样阿明的差旅津贴就多了,其他驾驶员甚是眼热,麻将桌上纷纷道。 这天是个礼拜天,一早接到了程局打来的电话,午后一点出发,去江苏丹阳三天。 外省出差有60块一天的津贴,而程局出差有两个爱好,一是ktv加夜宵,二是吃野生甲鱼、湖鳗、黄鳝,这两样阿明都也喜欢,所以甚是高兴。 这正是春花烂漫的季节,一路上春光明媚,山青水秀,田陌纵横。 一起去的当事人是个小姑娘,一上车就拿出两条硬壳儿阳光利群,程局烟瘾不大,只抽万宝路,他也不说话,只是摇揺头,小姑娘就把香烟放在了后座位上。 赶到丹阳,四点半左右,查冻好一家银行,便找星级宾馆住下来。 程局最喜欢找农庄吃饭,每到一地,都要吃当地农家菜,尤其野生甲鱼更是不肯放过。而酒足饭饱后,便去ktv包厢,三百五百的叫上小姐唱歌。他不但歌唱得好,迪斯科也扭得好,搂着小姐的腰跳得甚是开心。阿明舞厅里出来的,跳迪斯科自然不在话下,但就是不敢夹抱小姐乱吻乱摸,尽管小姐身上喷喷香的,樱桃嘴儿也很诱人,但总觉得她们身上有脏气。 ktv出来,去吃“海地捞”的路上,小姑娘悄悄塞给了阿明一张联华超市的购物卡,金额500元。吃完夜宵,阿明回到一个人睡的标准间,看着购物卡,心里好高兴,想这趟出差虽赶时间,但没白跑,同时他惦挂着放在车后座上的两条烟儿,心想程局不要像桑哥一样,把它退回去。 回到杭州,小姑娘先下车走了,并没有拿走烟儿,到了院里,程局挎起包儿拉开门就要走。 “程局,这烟。。。。。。” 阿明想问一下,程局看也不看,也没说话,就踏上台阶进去了。 “嗯?难道。。。。。。” 他将车开进地下车库,赶紧用报纸包了,塞进宾馆里用的有拎绳的纸袋里,用换下的衬衫遮住,也不回驾驶员休息室,一溜烟回家了。 “老婆,这趟出差发了!发了!不过这次不是一千块,是五百块。” 一回到家,阿明就将购物卡和两条烟儿放在桌上。 冬萍也高兴道:“老公,院里开车工资是低点,不过有时也有东西拿。” “老婆,不少长工老爷抽的是一百元一包的花利群,还有3字头的软中华,这四十五元一包的阳光利群不稀奇。” “你老是抽八块一包的红双喜,在其他驾驶员面前也没面子,这利群就自家抽了,表再去调换或卖掉了。” “这么贵的烟,我那里舍得抽。” “少抽一点,抽好一点。” “不行,其他驾驶员看到我抽这么好的烟儿,以为我捞饱了,我还是一条换了红双喜来抽,一条把它卖了。” 阿明开车稳,嘴巴又紧,程局很喜欢坐他的车出差去。这一出去,吃好睡好玩好,烟儿、礼品多多少少有些,不在话下。 明月照在近江村那简陋而又破烂的海鲜大排城上,村前的小河流正在整治,油腻腻的河面泛着斑斓的光色,鱼类的腥气弥漫着令人作呕,但在喜来乐海鲜大酒店里,盆栽的茉莉花、栀子花开得正芬芳,而窗口的几盆文竹在月辉清风中微微摇曳,给人以恬美的感觉。 阿明走过那些陋巷时,依稀可辨些旧时的模样,于是就想起阿娟来了。阿娟埋葬在杨梅岭上不知多少年了,曾经他俩美好的日子就像些还未消失掉的墙石和碎瓦,在岁月的泥土里只剩下一点点了。 阿明坐在酒店的窗前,在等人来的时候,还在唏嘘与阿娟的往事。 小弟兄子荣请客,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他叫齐了宝生、定富、建军、哈拉等人,要大家聚一聚。他如今经营着禽副产品批发,是个大老板了,同时也做了爷爷。 象鼻蚌、三文鱼、大青蟹、富贵虾、鲍鱼、海参、竹蛏等海鲜琳琅满目,高梁、红酒、啤酒和饮料应有尽有,大家多年不见,自然烟儿喷喷,有说不光的话,谈不完的天。 当然,谈得最多的是不久前薄**被拿下了。 “子荣,你现在圈子大了,听说了些什么没有?”大家对此事都很关心。 “小老百姓吃饱喝足,不谈政治,不谈政治。”子荣直摇头。 大家对窗饮酒,谈天说地,甚是热闹。 “子荣,你头发全白了,是不是操劳过度呀?” “似乎一眨眼间,宝生也抱孙女了。” “哈拉,你们翁家山现在成了喝茶的好地方了。” “建军国土局做,工龄满三十年,是不是能够退休了?” “还是阿明、定富舞儿跳跳,女人搞搞,虽然不富,做人却做过了。” “。。。。。。” 人人有不同的人生经过,或大起大落,或平平庸庸,忆旧话新,感慨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无情。 “阿明,你那时在保险公司做时,那个何总半年前得了鼻癌,有天我遇见他,人是瘦得了像俄死鬼一样。还有那个江主任的儿子忽然生了个怪里百辣2的病,像软骨病似的,身子软得就如蚕宝宝,要人扶着才能走路。看来他们两人是你诅咒出来的。”定富吿诉阿明。 “不可能吧。”阿明一阵惊喜。 “这有什个好骗你的!” “我在股票吧里是足足诅咒了三年,这也是恶人有恶报呀!” 【注释】 121点:杭州人用扑克牌赌钱的一种方式。 2怪里百辣:杭州话,很奇怪、很辣手之意。 第257章 310. 祈佑 炎热的夏天又快来到了,阿明近一个月来常常感到口干舌燥,头晕佬佬1的,且精神不振,疲乏无力,老是想睡觉。 “老公,你白天开车,晚上写书,太辛苦了,晚饭后又不下去走走路,老是坐着不运动,烟又抽得那么多,对身体不好。”冬萍关切地要老公饭后随她去散步。 阿明摇摇头道:“书已写了一半,不可能再停下来,也只有双休日和晚上这点时间可以写。你知道我是一竿子通到底的脾气,想做的事必须做完,我连感冒都很少,身体应该不会出问题的吧。” “年纪越大,病这东西,说来就来了,你还是要自家注意。” “老婆,你放心好了,你我都不是恶人,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的。” 桑哥通知阿明去宁波、象山三天,这下正好,阿明可以出去放松放松心情。 去宁波查封银行帐号以及车管所查封车辆完后,顺便去了在鄞州区的诺丁汉大学——桑哥要去给读书的女儿送点枕席之类的夏季用品。 晚上,带上桑哥的女儿,大家去万达广场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去易行堂足浴店洗脚。 那易行堂里的墙柱上全是古画,人物山水、宫殿屋舍,或工笔,或写意,色艳精美,阿明一看落款,竟然是弟弟阿煌所画。 “唉!怪不得老爸喜欢他,五兄弟中他最有出息呀!”阿明不由得夸赞起弟弟来。 第二天,阿明慢悠悠地开往象山。那时象山港大桥还未通车,就沿着海边的省道走。一边是蓝蓝的海,一边是青青的山,沿途点缀着不少古村庄,风景甚是优美。 象山办完事,律师是个小伙子,考出驾照不久,手痒脚痒恳求阿明让他开车去石浦——他们特地赶到那里去吃海鲜的。 阿明一看道路宽敞,车辆很少,就让给他开。这小子开车还不错,二十多公里没有急刹。石浦开元大酒店住下,去吃海鲜还早,阿明和小朱住一间,就在房里休息。 从高高的楼上望下面的渔港,快近黄昏边儿,别有一番景色。 夕霞虽不满天,却有朵朵片片,映照在回港的渔船上;海水也不湛蓝,有些黄混,尺许高的波浪拍击着弧形的堤岸,涛声隐约可闻;有不少海鸟在海面上飞翔,近处的依稀可见白色,远处的则迷蒙如芝粒;左边葱茏的小海岛有座高高的大拱桥横跨于岛岸之间,此刻亮起霓虹灯来,那色彩瞬间把小镇亮丽得好看。 房间里有个体重秤,阿明汏好浴一秤,自己也吃了一惊,140斤的份量居然减到130斤也不到。丈母娘患有糖尿病,曾听说一患上此病,体重就会突然减轻。 “人老是不舒服,难道我生了糖尿病?”阿明心里有点慌张起来。 他知道糖尿病主要是吃出来的病,所以晚饭时好多海鲜他也食之无味了。饭后,小律师非要开车到那海桥上去兜风,这天墨墨黑的,他又喝了不少酒,阿明不放心,就自家来开。 幸亏没叫那小律师开,除出那桥上有灯,其它黑灯瞎火,一边依山,一边傍海,狭狭的路,弯弯的坡,车子交会时甚是危险。 一回到家,阿明就将体重轻了告诉老婆。冬萍特地调休了一天,陪他上东方医院去看病,数次抽血化验,足足弄了大半天,确诊得了糖尿病,配了格华止等不少药。 “唉!我又没有大吃大喝,急个套会得了富贵病呢?”阿明自家也不相信。 “你法院里做了三年了,老是出差,跟着别人吃吃喝喝,又不运动,可能就生上了。”冬萍道。 “下沙这鬼地方,没有舞厅,要是有,每天跳场舞,就不会生这病了。” “你不好跟着我们去走路的呀!” “我才不想和狗娘们每晚嘁嘁喳喳的。” 秋风起来的时候,隔壁棋牌室关门大吉了,主要是大妈要去管孙女,没人再来照看棋牌室。这下驾驶员中午休息没地方玩了,就赶到沈家南苑的老苏家去。中午时间短,走过去要十分钟,麻将打不来,就抲牛猪,这样出车的电话一来,掼下牌立起身就可以走。 这天午后,阿明屁股还没坐热,电话就来了,要他马上出车,赶到上虞去。 他掼下牌,来刹不及跑回院里,桑哥、小朱和一个法警已在大门口等他了,另有一辆当事人的别克商务车,车上有五个人。 “院长亲督的案子,去上虞查扣两辆塔吊。”桑哥一坐上车对阿明道。 院长督办的查封,谁都不敢怠慢,阿明拉亮警灯,哄起油门,反正没有违章,实线道上变来换去,开得飞快,把那辆跟在后头的别克车不晓得甩到几里外去了。 “去曹娥江大桥工地,他们带路,慢慢开。”桑哥要阿明放慢速度。 下了高速,就往上虞郊外走,快到在建的大桥工地时,车后扬起了很大的灰尘,可还是可以看清屹立在江中心的两座高高的耸入云霄的塔吊。 工地办公室并不配合查扣,桑哥挥挥手,阿明直开上便桥去,门口一条拴着的大狼狗顿时汪汪狂叫起来,门卫跑了出来,关上门,将别克车挡在外面。 到江中心有150米光景,有着便桥,汽车开着,浮浮沉沉的。江风很大,波浪也很大,桑哥、小朱和法警等当事人走来后,便一起去贴查封条。 “笃。。。。。。笃。。。。。。笃。。。。。。” 有人在敲窗玻璃,阿明一看,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牵着大狼狗在车外。 “大桥重地,未经允许,任何车辆不得入內!” 工头竖眉瞪眼,要阿明把车开出去。阿明看一眼那伸着长长舌头的狼狗,心里有点害怕,但转念一想,如果不下车,太显得没威风了,于是打开车门下车来。 “你没看到警灯在闪吗?我们在执行公务!”阿明以威严震慑工头。 工头上下打量着阿明:“门卫没同意,你擅自闯进工地来的!” “执行公务还要门卫同意吗?”阿明义正词严。 这时有不少民工拿着工具围了上来,似乎要赶阿明出去。 “谁敢动我一根毫毛,马上拘留你们!”阿明忘了自家是临时工了,丝毫不害怕。 工头终于吃瘪了,手一挥,民工们都散了,他也牵着狼狗去桑哥他们那里。 查封完后,当事人非要请桑哥去上虞城里吃饭,桑哥推辞。阿明赶回杭州,天已近黑了。 “阿明,我们去对面小店里吃一点再回家,如何?”桑哥要请客。 “算了,算了,我家里没打过招呼,饭菜都热着的,赶回去吃不迟。”阿明推托。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个礼拜六,立案庭的十五六个工作人员在灵隐寺旁的农家搞活动,不巧踫着阴天,中午边儿又飘起细雨儿来。 这白乐桥一带,一排枪白墙黛瓦的农舍,家家皆开茶楼,兼营餐饮,阿明曾来过几次,然季节不同,景致自然有别。 深秋的白乐桥,之前连续几场秋雨,雨水汇聚从北高峰下来,有点湍急地从桥下穿淌过往九里松方向而去。树木大都还是青青的,有些却已泛黄了,变紫了,这些叶色错错落落相间在一起,浓浓的秋韵便呈现在眼前了。毛毛细雨无声地飘落在门前窗后盆栽的菊花上,这些菊花白白黄黄的色彩纷呈,在徐徐的秋风中散发着缕缕清香。鸟儿在不远处的竹林里啁啾,偶尔也有飞落到庭园里来,在山茶树上稍停一下,扑棱着翅膀又飞走了。 “阿明,你怎么不上去打牌、搓麻将呀?”桑哥捧着茶杯过来问。 “哦,等一下我想去灵隐寺烧个香。”阿明在等雨再小一点。 “烧香?你信佛?” “信观世音菩萨。我丈人老头儿、丈母娘秋冬之际易发病,今天到这里来搞活动,老婆关照我,顺便去拜拜菩萨。” “上次听你说,他们是四川乡下人,对吧?两老好像没劳保吧。” “原先没有,近年来可以报销20%到30%。” “那医药费拿回到四川去报,来回一趟报销来的钱就没了。” “是很不方便,收据积起来,有机会再说。” “刚才吃饭前,我看你在吃药,人不舒服?” “桑哥,不瞒你说,我生了糖尿病。” “哦?厉不厉害?” “空腹检查,血糖12。” “阿明,我每晩去西湖边走走,‘三多一少’2症状,什么也没有。你现在每天晚上还在写书?” “那时没工作,多写点,想弄点稿费糊糊口。现在有了饭碗,心就不那么急了,而是作为一种爱好,再说得了这病,总感到疲劳,就少写点,每晚五百、一千字的。” “要多活动活动,劳逸结合,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 “这个我有数。” 雨渐渐小了,阿明从边门进入灵隐寺,买了香烛,到了大雄宝殿的后殿观世音菩萨像前,虔诚地跪拜起来,祈佑全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那时灵隐寺还没有禁香烛。烛光在雨雾中闪烁着,香烟在殿厅里缭绕着,不时有念经和木鱼铜鼓之声从上面的佛堂里传出来。苍松翠柏间鸟鸣声声,隐约可听到寺庙前涧溪里的潺潺流水声。 出了寺,阿明独自坐在冷泉亭里,远处的北高峰迷迷蒙蒙的,近处的飞来峰岩石突兀,林木森森,而脚下一涧清流,飘浮着落英,淙淙直下。 雨又稍稍大了些起来,风儿卷着落叶,在石径上飘飞。雨水从亭檐上落下来,滴在小水凼里,叮咚有声。依然可以听到寺庙里传来的梵音,也可以嗅闻到盆栽在寺前秋菊的花香。松涛声不那么激烈,柔缓地和着流水声,在空寂幽深的峰壑里回响。 “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总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阿明静心于流水山雨、飘叶花香,思来这大半生,运多桃,命蹇财,苦乐参半,顿生宿鸟返林、片云归洞之感,不禁吟诵起明朝僧人憨山的禅诗来。 “老公,去灵隐寺烧香了没有?” 傍晚一回到家,冬萍正在炒菜,见了阿明就问。 “老婆大人的关照,哪里敢忘?烧香了,烧香了。” 阿明有点淋湿了,头皮难受,便要去洗澡。 “老头子这几天气又急了起来,真的被他弄得了心神不安。”冬萍有点不乐。 “老婆,还没到时候哩。现在他们早饭、中饭至少还能自家弄点吃吃,到时躺在床上起不来,西污一大堆,那就更加烦了。”阿明早有这预感。 “唉!养了两个‘离休干部’,没话说,没话说。” “老婆,离休干部可有万把块的离休工资哩,看病又不用钱,我们家这两个‘离休干部’,到时只怕你我消受不起。” 【注释】 1晕佬佬:杭州话,有点头晕。 2三多一少:多尿、多食、多饮、消瘦,糖尿病人的典型特征。 第258章 拾梦者 311. 检讨 美丽的西子湖畔,有幸埋下三个民族英雄,除出明朝的于谦、张苍水,最为家喻户晓的便是岳飞。 岳飞(1103-1141年),字鹏举,今河南汤阴人,南宋初抗金名将。其以恢复中原、还我河山为已任,屡破金军。1141年,岳飞大败金兀术,进军至朱仙镇,正要收复北方失地之时,宋高宗赵构采用秦桧奸计,一日之内连发十二道金牌迫其退兵,随即被“莫须有”罪名害死于杭州风波亭。其一首《满江红-怒发冲冠》,流传千古。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侫臣。 岳庙,又称岳王庙,位于西湖栖霞岭南麓,坐北朝南,始建于南宋嘉定年间。正殿中间岳飞头戴帅盔,身披战袍,威风凛凛。岳墓,也称岳坟,坐西向东,陵园入口处有“精忠柏亭”,墓阙下有四个铁铸人像,反剪双手,面墓而跪,即陷害岳飞的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呙(moqixiè)四奸臣。岳飞和其子岳云墓以青石围砌,四周苍松翠翠,古柏森森。小子有一首《岳墓栖霞》,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风波沉恨血,坟草几悲秋? 怒发击奸鬼,凭栏痛碧丘。 山青忠骨伴,水绿烈魂留。 往事云烟过,霞光万古悠。 杭州百井坊巷的老房子拆迁,拖了十多年了,几十家钉子户钉在那里,破破烂烂的,影响了城市的面貌。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立案庭按照上头的要求,划出保全、送达这一块来,与执行局部分人员一起成立执行二局,程局担任二局负责人。因为程局这人好说话,也不为难临时工,所以阿明在他手下做倒也通气。三嫂叫他炒股的一万块,阿明熬吃省用积存下来先还清了,老大的三万块剩下4400股大众公用,股价盘桓于4元左右,也只有等股价升后卖了再还。《龙虎风云演义》一书写好大半本了,在小朱的建议下,阿明决定边发表边写作。正是: 苦侵笔底月横窗,拾来旧梦慰平生。 311.检讨 院里的竹叶在凛冽寒风和冰霜中已泛黄了,几株高大的雪松却依旧苍翠挺拔。一进入照壁上有“为人民服务”的办公大楼,暖气迎面而来,而在506房间里,却更是温暖如春。 中央发布了“八项规定”,这一反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犹如一束瑰丽的霞光,仿佛一道清澈的山流,驱散着冲刷着昏暗和污浊,赢得了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护。 院里也闻风而动,装修好不久的有卧室带卫浴的办公室重新按规定简装,不少大头儿小头儿独享大办公室的情况改成两人或三人拼用,于是原本不够用的办公室多了不少出来,挤挤挨挨的驾驶员按部门分到了更宽大的房间。 院里装修天天乒乒乓乓的,油漆气味弥漫在走廊里久久不去,叫人甚是心烦。 为了配合区里对百井坊巷钉子户的拆迁,院里专门成立了执行二局,执行局和执行二局的五个驾驶员被安排在506室,其中三个住在东新园和草庵村,只是偶尔进来坐一坐,其实就阿明和任师傅二人。如果不出车和中午不打麻将,拉下窗帘,反锁房门,可以躺在折椅上,倒是舒服。 新上任的办公室戴主任和车队长小宋召集驾驶员开会。会上通报了多起警车违章,有闯红灯、超速、私用等,严申不允许这些警车乱象再发生,无特殊任务不准鸣警笛。同时规定,送领导回家后和双休日,车子必须入库,不准停放于饭店、会所、娱乐场所门口。 “打虎扑蝇,整风肃纪,领导这一下要做筋骨了。” “是要好好管管了,这帮头儿一天到晚吃喝玩!” “车库小房间里的烟酒都不见了,做头儿的也怕了。” “外面不敢再乱去吃喝了,只能到食堂里来吃中饭了。” “。。。。。。” 驾驶员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为所改变的现象而赞好。阿明看到头儿也开始低调做人了,院里风气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里头也高兴不已。 老百姓最痛恨的就是贪腐,这下好了,上头终于抓铁有痕、踏石有印地管了,气象更新,人人梦寐以求官清风正的日子仿佛春风化开坚冰,正温暖地吹拂着人心。 阿明每天下班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又有谁被“双规”了,被抓出来的腐败分子官儿越大,越是快心。 “唉!不抓不知道,一抓,贪官这么多呀!贪的数目这么大呀!老婆,你和我做几千年才能达到这个数目呀!”阿明常常在老婆面前这样感叹。 “这下你懂了吧。”冬萍也常常笑老公。 这天下午,阿明和小朱城里跑送达,留下镇最后一个送完后,回院时间还早,路过西溪湿地高庄时,小朱还没进去过,很想去看看。阿明想起青皮甘蔗在里面开店,好久不见面了,就开车进去。 令阿明惊讶的是,青皮甘蔗与人合伙开的饭店正在装搬桌凳等东西到货车上去,而青皮甘蔗在楼上与人说话。 “青皮甘蔗,饭店急个套要关门了?”阿明问气色不太好的青皮甘蔗。 “合伙做生意,生意好皆大欢喜,生意不好,你懒得来管,他也懒得来管,最后只能散桃园。”青皮甘蔗一股懊恼相。 “那你亏了没有?” “主要亏在租金和装修费上,有七八万吧。” “这里生意既然不好,我看旁边的‘西蜀风’饭店还在装修哩。” “阿明,这家饭店原是家四川会所,装修豪华,卡座幽雅,现在不行了,不准公款乱吃喝,门庭冷落,所以在改装成大众餐饮店。它后面那家大店,之前的车水马龙很少见了,里面的厨师、服务员走了不少,看来也快关门大吉了。” “好!好!这样好!楼堂馆所霸占着风景区,小百老姓只能眼看看,是要倒灶,倒灶得越多越好,最好全倒灶!” “国家动真格了,贪官污吏的日子就难过了。” “当官的日子不好过了,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你们法院里有没有变化?” “有!有!院长原先办公室豪华得一塌糊涂,现在隔成小小一间了。公车晩上都要入库,更不准停在大饭店门口,头儿都不敢明目张胆吃了,偷偷摸摸吃可能也有。还有我们开车也不能横行霸道了,要是有人投诉,那饭碗头就有可能丟掉了。” “风气正起来了,原先不少老人聚在苑门口,骂天怨地的,现在这种情况就少见了。阿明,你还跳不跳舞?” “住到下沙后,进出不便,在家写写书,晚上就不出门了。” “舞厅一家家关闭了,原先的莲花歌舞厅因租金涨了一倍,老板也吃不消再包了。” “那歌舞厅做什么了?” “成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场所。” 聊了一会儿天,阿明和小朱就进高庄去逛。这高庄又名西溪山庄,乃清帝康熙之师高士奇的别墅。康熙南巡时,曾驻跸此庄,御赐“竹窗”二字,并留下“花源路几重,柴桑出沃土。烟翠竹窗幽,雪香梅岸古”一诗。 这是荷香满园的季节,洁白的粉红的荷花开满了池塘,碧水中有几尾红鱼儿在悠哉游哉,不时掀起圈圈涟漪。亭台楼阁倒影在塘中,微风吹动着岸边的垂柳和苇丛,各种盆花争奇斗艳,与荷香一起沁人心脾。青翠的竹林中,不时有鸟鸣声传出,更增添了此庄的深秀幽静。 出了高庄,阿明的警车被好事者的私家车挡住了,他左开右开就是开不出来,气得恨不得拿起砖头砸了那辆牧马人吉普车。 七等八等,等到太阳都西下了,四个穿得蛮时髦的中年人叼着烟儿,哼着调儿,摇发摇发地过来了。 “你们急个套乱停车的,把我们的车子都挡住了。”阿明一肚皮个火,指责他们。 “嘿,警车停到公园里来,公园里有老赖抓呀?”其中一个斜头撇脑瞪着眼儿道。 “抓不抓老赖,同你们啥搭界?你们停车总应该停停好的。”小朱有点懊恼起来。 “停车的时候,就这么一只位子,谁晓得你们什个时光走!” “同我们啥搭界?群众难道不能监督你们?” “你们以为开辆警车就了不起呀!” “。。。。。。” 四个赤佬头话语老老多,说得也蛮难听,阿明和小朱气头也急了起来,与他们争执了几句。那几个人拿着手机对人对车拍起照片来,还叫嚷着要去举报。这下阿明心头慌兮兮,下脚虚佬佬1,尽管嘴巴上还不肯服软,可虚汗已快冒出来了,叫小朱与他们不要再争了。 “阿明,威风不再呀!”回院的路上,小朱自嘲道。 “形势变了,警车也不能乱开乱停了。”阿明担心着那举报。 “老百姓有情绪,闷积久了,气乱出,也难怪。” “以后还是小心为妙,免得丟了饭碗头。” 隔了一天,戴主任、宋队长就叫阿明到办公室去,阿明想想肯定是高庄那件事,心里顿时慌佬佬起来。 这事情弄大了,万一因此而丢了饭碗头,那回去如何向老婆作交待呀! 幸好那天回来的路高头2,他已与小朱统一了口径,只是小朱会不会忘了或者变卦,于是他马上打电话给已跟桑哥去天津出差的小朱。小朱回话,院里还没找过他,就按统一的口径说。 一进办公室,戴主任就将照片给阿明看。 “中院转下来的,这事你解释一下。”戴主任是个笑面虎,脸孔笑着,眼神却阴笃笃的。 “哦,这样的,前天下午我和小朱去留下镇上一户人家送达,被告不在,邻居说他常在西溪高庄打麻将,我们就寻到那里,车子停在小路的弯道口。结果没寻到,出来一看被私家车挡住了出路,等他们来后,就说他们没把车停好,其他也没说什么。”阿明隐瞒了游庄的真相。 “你们的态度呢?” “态度?我们客客气气说的,又没有骂人、说脏话。” “那他们为啥要来投诉?”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社会上荡荡的,食饥饱了没事体做,来寻事儿,发泄不满。” “是事实?” “戴主任,这当然是事实,我们在外头跑来跑去,这种人不是踫到一个。有一次到上海去出差,赶时间,我从慢车道上超车,一个瘪三骑着电瓶车赶上来,橫在警车前头,开口骂我们怎么怎么,难听极了。还有一次,在解放路上遇着红灯,我在斑马线上刹车,让行人走,有个老西斯敲着门窗,指指戳戳,话语也蛮难听。。。。。。” “好了,好了,你表再说了。这事我们要向中院有个交待,你将事情经过写一下,并向投诉人诚恳地作个检讨。” “戴主任,这。。。。。。” “这检讨一定要写的,而且一定要诚恳。” “好,好,我写,我写。唉,开警车越来越难开了!” “不是难开,是老百姓对文明执法,包括文明行车的要求越来越高了。” 【注释】 1虚佬佬:杭州话,心虚,发虚。 2路高头:杭州话,路上。 第259章 312. 羡叹 反腐打黑如狂风暴雨势不可挡! 蛟龙愤怒,鱼鳖惊慌,春雷震撼,四野震动。周、徐、郭、谷等大老虎一只只被打翻了,许多小苍蝇更是被拍得无处匿身,贪污之巨,腐化之深,阿明既目瞪口呆,也拍手称快。 公车改革大刀阔斧进行,阿明的帕萨塔报废了,换开从区计生委移交下来的别克商务车,警号303。 这一辆开了13万公里多一点的老款车,是自动档,又甚宽敞,跑长途最好了。 “阿明,你鸟枪又换炮了。”任师傅很是羡慕。 “我车子换来换去,没开过一辆六成新的车,都是手动档,快要报废的,这辆车我最满意了。”阿明将车子的里里外外弄得清清爽爽。 “机关里的人,车贴叉叉匀1,也有我们一半的工资收入了。” “任师傅,有些事情说不好了,富有富的烦,穷有穷的乐,我们有好车开就是了。” “你做人还蛮比得开2的嘛。” “今天不晓得明天事,生来命穷,不可强求。你想想那些大贪官,整箱整箱簇簇新的钞票用不光,就到笼儿里去了,还不如我们吃得落,睡得熟,日子过得开心哩。” “那是,穷人三比头3,我们小酒喝喝,麻将打打,半夜敲门心不惊,有好说的套儿么搞搞,一点祸水都没有。” 延安路过了庆春路那以北的一段,有不少银行、饭店和商场,是城区较为繁华地段,中国银行高耸入云。这天下午,阿明随小朱查扣银行帐号出来,发现停在路边303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违章停车单,吃了一惊。 这几年来,警车被贴违停还是头一遭,他生怕被通报,留意着交警或协警在不在。 这慢车道有两辆半车的宽度,边上即便停一辆,也不影响非机动车的通行,而周边都是小弄堂,没有大型停车场,按理应该划车位线以方便群众停车办事,可整条路上却都禁停车辆。 路边除出303,还有不少私家车被贴上了违停单。往北开到孩儿巷口,阿明看到一个协警正在拍照贴单,便停车下去。 “这么宽空的慢车道,我们银行里办事,执行公务的警车,也不能临时停一下?”阿明问协警。 “没事,没事,警车不会上网去的,贴你的车,是贴给其它违停车辆看看的。”协警笑呵呵道。 阿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倘若违停上网去,罚款150块是小事,要是影响到饭碗头那事儿就大了。 “小朱,原来是做给老百姓看看的。”阿明给了小朱一支烟儿。 “警车都不能停,那还有什么车可以停?”小朱喷着烟儿道。 “其实这段慢车道这么宽,办事儿的车又多,应该划线方便停车。车辆越来越多,停车位那么少,开车出去办事最头痛的就是停车,这种实际的事都解决不了,不知道坐办公室的人在干什么,唉!” “阿明师傅,猫有猫路,虾有虾路,生财各有路。一划线可以停,就没违章了;没违章,就没罚款了;没罚款,就断财路了。” “照你这么说,没人贴违章,就少一个工作岗位了。” “协警大多是下岗再就业的,大家总要弄碗饭吃吃的。” 下一家银行跑的是在朝晖四区的工商银行,为了注意影响,阿明不像以往开到那里就停在那里,而是停得雅避点。 办完事儿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了他的眼帘,阿明定睛一看,吃惊不小。那人是秀云,从农贸市场买菜回家的样子,一冲眼看,她就像个半老太婆了,身体不但肥胖了许多,头发也有些白了。 他俩差不多同时看到了,互喊一声,立在梧桐树下说起话来。 “阿明,警车开开很不错吧,法院里的收入、福利待遇肯定不差。” “开警车比开保险公司的业务车通气多了,也不那么辛苦,就是收入太少,说来你不相信,一千五百块都不到。我们临时工年休假、旅游、体检这些福利都没有的。” “你就这么一点工资呀!我退休工资都有三千多。” “唉!秀云,年纪大了,工作难找,有车开已经不错了。一转眼你退休了,家里现在还好吗?” “就这么不死不活过着。我老公炒期货和股票亏了几千万,将深圳航母主题公园前临海的三套房子全卖了还债。唉!阿明,有些事也真是难说呀!你舞还跳不跳?” “住下沙太远,不跳了。” “这附近的杭歌歌舞厅和朝晖三区那家劳保舞厅全关了,我有时去文晖桥下的水晶宫跳跳早舞。” “有搭子没有?” “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找什么搭子,锻炼锻炼身体而已。那你不跳舞了,难不难受?” “一开始很不习惯,晚饭一吃好就坐立不安,难受得要死,时间长了,也就没舞性了。” 聊了些天,时间不早了,两人说“再会”。阿明回到车上,望着渐渐消失在小区弯口秀云的背影,不免感叹起人生易老来。 秀云确实比一般女人衰老得太明显了,那白头发丝丝缕缕的,眼角头像刀儿刻上去似的有几道皱纹,走路的样子更像个半老婆子,阿明已无法再勾起对她的性趣,曾经急煞拉污要赶去与她幽会的激情已荡然无存了,就像落叶被秋风扫进了角落头。 “唉!老了,不值钱了。清清秀秀的一个人,到头来竟会变成这个样子!”阿明喟叹再三。 滚滚寒流从北方南下,天气忽然间变得寒冷了。阿明每到这季节,就喉咙痛,咳嗽,流清水鼻涕,即便吃药,也要半个月才能好转。 车子越往北开,落叶越是萧萧。秋云黯淡淡的,缓缓地飘在起起伏伏的丘原之上;有雁群高高地在天空中往南飞,叫声阵阵;太阳偶尔露出云层来,也是无精打采的死样;田野中焚烧秸秆后焦糊糊的一片,成群的鸡鸭在水塘、坡林里叽嘎,倒是给萧瑟的深秋之景带来些许活力。 “阿明,书写得急个套了,想拜读你的大作。”桑哥问。 桑哥到年底做满35年就退休了,这次是他第二次去安徽铜陵,上次是坐当事人的车去的,这回解冻银行帐号和房产,一来挑挑阿明赚点差旅费,二来一起出去逛逛散散心——桑哥可能是最后一次出差了。 “才写到新四军出泾县北渡长江抗日,大概还要再写二三年。”阿明咳嗽着回答。 “新四军好像就是从铜陵这一带北上抗日的。”小朱对历史有点懂。 “是的。陈毅、粟裕率新四军一部从铜陵、繁昌一带渡江北上后,建立了华中抗日根据地。”阿明道。 那时从宣城经南陵的s32高速还未开通,阿明是从芜湖经繁昌的g50高速走的。一路上丘陵起伏,青青的山岗上间缀着不少黄叶红枫,色彩甚是鲜艳夺目。路边的草木有点萧疏,很少看到溪涧潺流,村庄也稀稀拉拉的,在灰蒙的天空里显得破陋。 阿明开着开着,眼前忽然涌现出新四军星夜悄然渡长江的景象来,热血在血管里顿时加速流淌,要把书写好的念头更加迫切了。 铜陵城比阿明想象的要好多了,道路整洁,车辆也不拥堵,而国际大酒店鹤立鸡群,霓虹灯闪烁着,成了窄街一道亮丽的风景。 当事人早已预订好了房间,每人一间。 “阿明,车子停远点。”桑哥关照道。 大酒店除出地下停车库,门口也有不少空着的停车位,如今查得紧,院里又重申办案人员不准与律师、当事人“同行、同住、同吃”这“三不准”,警车在高档酒店门口和下面车库里不敢停放了,万一查到超标住宿,那就死翘翘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桑哥也不想在退休之前弄出事来,于是阿明找到百米外一个路边停车位上去停。 晚上吃喝、足浴到深更半夜,第二天直到上午11点多才起床。阿明去开车时,管理人员上来收停车费,他一问,停了一夜的车只要2块钱。 “还有这么便宜的停车,杭州一小时就要四块,风景区一小时要十块,上海更是厉害,警车在银行门口稍停一下也要收十块,热闹的马路上一小时则要十五块、二十块的。” 阿明将此事跟桑哥等人说了,他们也感到惊讶。 “沿海与內地发展不平衡。” “内地的人还未被铜臭沾染。” “上海佬要心最重了。” “。。。。。。” 一路说笑到杭州,阿明轻松了三天,睡好吃好,又有烟儿和180块差旅津贴,坦悠悠的跑得也不累,感到很通气。 接下来送别桑哥、老陈等人退休了。“八项规定”未出台之前,借着这个名头肯定是在外头的大酒店里吃喝的,现在形势不同了,大吃大喝的歪风邪气基本已被狠狠刹住,所以只在院里的食堂里吃一顿便菜便饭,以示对退休干部的敬意。 办公室的李老师和刑庭的金法官调到了执行二局顶替桑哥等人的工作,他俩也五十出头些,也是退休之前来过过渡的,这晩的送别宴他俩也参加了。 这晩又是院长、局长讲话,又是桑哥等人发言,频频敬酒,喝得甚是高兴。 可阿明却高兴不起来,桑哥是他同龄人,退休还能拿六千多,他还要开六年多车,辛辛苦苦也只有一千五百块左右,他羨慕桑哥之余,心里不免有些失衡之感。 “铁饭碗打破了,即便吃大锅饭大家同死入棺材,也都要做到六十岁才能退休,桑哥却能早早退休享清福了,而且退休工资比在做的人要多那么多。唉!命不好呀!没捧上金饭碗。”阿明心头苦涩涩地乱想着,与其他大龄驾驶员喝着闷酒。 驾驶员牢骚怪话一大通,吃饱喝足,嘿嘿了事。 虽是隆冬季节,第二天太阳却芒烈烈的,几乎没什么风。中饭后,阿明和小朱帮桑哥把衣服、书籍装上车,送他回家。 “桑哥,你女儿在英国读书,退休在家,会不会太冷清呀?”阿明替桑哥想了。 “不会,不会,早上吴山跑跑,下午睡个觉、看看报,晚饭后西湖边儿走走,高兴么去英国住个几个月,急个套会冷清呢?”桑哥从不抽烟,却抽起烟儿来,呛得要死。 “桑老师,你公积金就有几十万好拿哩,吃不完,用不完,身体头个要紧,烟儿还是不要抽的好。”小朱劝桑哥。 “人生告一段落了,离开法院,总有点舍不得。”桑哥揿灭了烟,凝望着窗外。 桑哥的家在一条小弄堂里,因为无法停车,所以阿明和小朱就不上他家去坐了。桑哥直送出灯芯巷口,久久地站在路边。 “阿明师傅,你福气没桑老师好呀!”小朱给阿明点上烟儿。 “唉!人比人,比死人呀!”阿明羡叹道。 【注释】 1叉叉匀:杭州话,高低、多少平均一下之意。 2比得开:杭州话,比好比差就想开、想通了之意。 3穷人三比头:杭州俗话,想得开之意。 第260章 313. 了愿 李老师是萧山瓜沥人,复员军人,在部队里是一名坦克手,做事风风火火,今天能做完的事绝不拖到明天。只是做人太精明,吃不得一星半点儿亏。尤喜谈论时事,可又小心翼翼,说语总是说一半打住,然后结论“你懂的”。 比如出了人祸,他就说“做人,你懂的”。 又比如许多大老虎小苍蝇一把抓,他就说“你懂的,贪官没好下场”。 阿明有时听他说得心烦了,知道他要说结论了,就抢先说“我不懂”。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是写书的人,急个套会不懂呢?”李老师会这样碎烦唠叨。 “不懂的事多着呢!比如寿大、桑哥等人,他们的处级工资,没退休前就已计酬,退休后不再有工作贡献,退休工资理应与企业退休人员一样,事实上却要多很多,这。。。。。。” “呵,看来你还真不懂。不过,有些事儿不弄懂反而好,这叫‘难得糊涂’。” 金法官年纪比阿明小一岁,头发却已稀疏花白了。他恰恰与李老师相反,对时事漠不关心,城里保全、送达的案子全扔给合同工小朱、小刘和兼做后勤的小姑娘去做,什么时候做好也不去催,省内省外出差则事必躬亲。 早在去年10月份,公务员省内出差调整为每天140元,省外则每天180元,只是驾驶员省内出差依旧是45元,省外60元。 “大家同样出差,为啥相差那么多?” “他们是长工老爷,我们是阿临!” “工资有别,津贴有别,唉!” “。。。。。。” 驾驶员骂天怨地,却也无可奈何。好在这事反映到区里去了,院里不敢再少发,新年后终于统一了出差津贴费。于是驾驶员天天搏有没有出差,如果一个月中有四五次出差,那就有五六百块多收入了。不仅如此,出差除了吃好睡好,有时还有实惠好捞。 “阿明,明天去趟临安,小朱,还有当事人一起去。”李老师通知阿明。 一听有出差津贴的活儿,阿明最来劲了。确实,家中两老的负担太重了,丈人老头儿过年时又去住了七八天院,用去了五六千,他总想减轻些老婆的压力。而跑跑临安、绍兴、诸暨这样的近县,比在城里跑更轻松,真是求之不得的好活儿。 那临安一路,山青水秀,小桥古村,风景特别优美,高速公路上车又少,跑起来甚是通气。 这是春光明媚的日子,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漫山遍野青翠翠的。过了闲林埠、老余杭,映入眼帘的全是竹林和茶丛,还有波光粼粼的青山湖和点点似繁星的小池塘。风儿不冷不热吹进窗来正惬意,时不时可以听到山鸟的啼鸣声。 “阿明,雷某某搞女人,判了十三年,真犯不着呀!”李老师就是话多,总要挑些时事来聊。 “他比我大两岁,呵,有劲。”阿明看过雷某某的不雅视频,自叹不如。 “难道你不弄了?” “老婆停电停水了,还弄啥西?” “男人可以弄到两只脚儿笔直哩,有个蛮子六十多了,还同时玩两个呢!” “他们有钱儿,调养得好,不像我们压力大,未老先衰。” “小姑娘在你面前,总有想法吧。” “没这福气。” “不是没福气,你是写书写死了。” “那是,精力都化在那上面了,不运动,写出糖尿病来了。” “趁还不老,你懂的。” 这“你懂的”是当时最时髦用语,也就是心照不宣,许多肮脏见不得阳光的事往往用这一句话带过。 一路聊着天儿,於潜镇很快到了。办完事儿,李老师问有没有好地方吃饭。 “玲珑镇口有一家甲鱼山庄,有山有水,环境很好,我曾和董庭、寿大去吃过的。” 小朱最喜欢吃甲鱼,特别是野生的,味道格外鲜美,抢在阿明前头说。李老师听后,说去山庄看看。这时阿明刚开到玲珑高速、省道和老路互通的三叉路口,便调头想往右边小路开。 “咕。。。。。。嘎。。。。。。嘭。。。。。。当!” 不巧一辆装着乳胶漆的二吨农用小货车驶来,避驾阿明调头的车,360度打了个转,几只桶儿飞滚在路上,红的白的乳胶漆洒出来不少,幸好没有其它车辆,未造成车祸。 驾驶员和两个装卸工跳下车来破口大骂。阿明违章调头,自知理亏,又怕事情闹大有损法院形象,也不与他们争吵。七弄八说,最后赔400块,当事人抢着把钱赔了。 “不吉利,不吉利,我们去临安随便吃一点吧。”李老师有点迷信。 阿明尽管馋涎满嘴,也只能听他的,到临安的钱王大街上找了家小饭店去吃饭。 “唉!甲鱼逃走了,逃走了。”小朱悄悄对阿明道。 “小朱,没闯祸算是幸运的,钱儿也是当事人赔的,不然,这趟就亏大了。”阿明心有余悸。 “李老师也真是的,胆子这么小。” “现在查得紧,他生怕吃出事体来,我们临时工没关系,他同我们不一样。” 菜肴一般,都是家常菜,一共也用不了半只野生甲鱼的钱儿。填饱肚子后,临安行政中心查封好房子,当事人另有事留在临安,阿明开车上了高速回杭。 “阿明,你的书写得差不多了吧。”李老师也喜欢看古书。 “完成了三分之二。”阿明写得入魔,进度很快。 “小朱读大学时就在17k小说网上发布连载小说了,全勤奖什么的每月有八九百块收入,你也可以边发表边写呀。” “急个套发表我不懂。” “下午没啥事了,去,到你家去,叫小朱帮你发表。” 李老师这么一说,阿明心里顿时激奋起来,从绕城高速飞快地开回家中。李老师看了一章回书,觉得还不错,怂恿着发布。 “阿明,现在网上也查得紧,有些涉政、涉黄、涉黑、涉暴的东西不能乱发表了,不像早两年纯黄书,如明清十大禁毁小说,都能乱发表,有不少字如‘一.夜’等都要屏蔽了。”小朱却皱着眉头道。 “我的书是历史穿越,不涉黄,应该没啥大问题吧。”阿明心里也有点慌兮兮起来。 “你的书不涉黄,但涉政,国共斗争史如何也好拿来穿越?热兵器变成了冷兵器打仗,太奇葩了!” “历史都有定论,事情都早已过去几十年了,这是文学作品,不是史记。” “阿明师傅,你的书写是写得很好,文笔相当不错,但像《三国演义》、《水浒传》半白半文的,段落又那么长,年轻人看书都一目十行的,没那么多时间来细细看一本书。所以,你的书受群体很少,适合实体出版,而不宜作为网络小说发布。” “实体出版要自费的,我没钱。” “那发布在小说网站上试试看。” “你给我找一家网站吧。” “你是新手,估计在网站的更新栏里出现一下而已,如果得不到推介,比如石子投在水里,扑通一声后就沉入深水里了。” “没关系,我自己看得到就好。” 阿明也弄不灵清哪家网站好,哪家网站不好,小朱打字快极了,一些些功夫,什么注册登录、內容简介、昵称等就全搞定了,书马上被发布了,百度上一搜,赫然有了《龙虎风云演义》一书。 阿明那个高兴呀真当叫高兴,可发了几回后,一看书,便有些傻眼了。比如,孙中山名文,书中一句“文.革命廿十余年”,被过滤后显示“特殊时期命廿十余年”;又比如,“陈诚,浙江.青田人”,显示“浙**田人”。还有不少字、词如“缠.绵”等,都变成了叉叉。发布到后头就更是看不下去了,有些名字如“林.彪”等都被屏蔽了。 “老婆,糟完了,糟完了,这书连名字都不能显示,急个套叫人看呀!”阿明又偏头痛了。 “敏感人物、敏感字眼大概都不能显示吧。”冬萍也无可奈何。 “唉!吓佬佬1的,这个屏蔽,那个错别字代替,叫人看了前言不搭后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不懂,他人书看多了,能领会意思就是了。” “这......老婆,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什个办法?” “比如‘床’字,用拼音‘chuáng’,‘蹂.躏’中间加个小点,这样就显示出来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呵呵,网上还蛮有意思的。和谐,写成了‘河蟹’;***,变成了‘兴欲’。” “老公,有没有人看你的书?” “有是有,不多,每天点击率一百来个。有些书好厉害呀,点击率几十万,上百万也有。” “那没啥人看你的书,就没稿费收入了?” “那是。” “那你这么多年辛苦,不就空劳劳了吗?” “唉!没办法,没能力,这书只能了个心愿了。” 《龙虎风云演义》每天发一章回8千字,发到10万多,正如小朱所说,网站不推荐,犹如石沉大海,看的人不多,评论也寥寥数条,要求签约又被拒绝,阿明心情甚是恶辣,但只能叹自家书写得太虾蚂2,或者题材不能迎合年青人的口味。 他辗转反侧,思量这qd小说网书儿太多,或者书名太平常,于是冥思苦想,将书名改成响亮的《龙虎争霸》,可这一书名网站已有冠名,无法改用。 阿明试了几家,结果chsh中文网可以,他便改在此网发布。 “老公,换个网站点击率多点没有?”冬萍看老公夜不能寐的样子,甚是关心。 “数微子好一点。”阿明的兴头已是一落千丈。 “那你发到十万、二十万,或者三十万字,想不想与网站签约?” “这么一点点击率,收藏数,推荐票又少,恐怕签不了。” “签不了约,就申请不来全勤奖了,那不是书被人白看看3了?” “那也只有让人白看看了。” “你熬夜熬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一分钱儿都没有,不是太罪过了吗?” “老婆,我真的不懂网络文学急个套,现在晓得了些,可书已写了大半部,再改过来太吃力。” “那就随它去好了,有人看,没人看,都表太放在心上。” “我也这样想,自己喜爱的东西完成了,对别人来说无所谓,对我来说,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呀!以后我老了,自家欣赏欣赏,总留下了一本小说,也没白活呀!” “男人做事就要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写了,就尽力写完;没人看,也不要把这事搁在心上难过,要撇得开。”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知我心者,老婆也!” 【注释】 1吓佬佬:杭州话,有些吓人之意。 2太虾蚂:杭州人对小而不好的叫法。虾蚂,小虾和蚂蚁。 3白看看:杭州话,免费看。 第261章 314. 偷闲 春雨淅淅沥沥滴在遮阳篷儿上滴滴答答响,夜风吹动破裂的塑料片儿悉悉索索的。 这遮阳篷儿装修时就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用不到一年就破裂了,边儿上还被风儿刮走了几片。为了挡雨,阿明也不去把破成一半的几片弄掉,所以风大时总是发出声响。 嘟嘟和宝宝都睡在房间里的,平常半夜里不叫。这天,两条小狗儿跑到客厅里去汪汪直叫个不停。阿明夫妻被吵醒了,叫它们不要叫了,它们依然叫个不停。 “老公,你去看看,会不会有贼。”冬萍道。 阿明打亮电灯,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半,就到客厅里去看,并没有情况,就把两条狗儿叫进房间,关上门又睡了。 隔了一天的一大早,有两辆公安的警车停在楼下,好几个公安人员提着箱子要上楼去。阿明一打听,原来楼上楼下好几户人家被偷了,有金器,也有现金,总价值三四万。 “怪不得前天后半夜小狗儿叫个不停,原来有贼骨头来偷东西了。”阿明庆幸没白养了狗。 当天晚饭后,遭窃的人家和狗娘们聚集在亭子里,都骂着物业。 “物业只知收物业费,监控至今不装。” “低档小区,一平方还要收一块钱的物业费,他们认为收少了,所以不装。” “外头的车子晚上都放进来停,收停车费,车子擦踫坏了却不管。” “电梯、楼道、花园里卫生不搞搞干净,广告贴得到处都是,每块广告牌进来张贴,物业都要收钱。” “住户的信息二块钱一个全卖给房产中介了。” “。。。。。。” 阿明在法院做,知道打物业费的官司越来越多了,很多送达就是给住家的。不合理的过高的物业收费和服务跟不上已造成住户与物业公司的矛盾,给法院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 “唉!要是有监控,贼骨头就没那么大胆了。”阿明这样叹息道。 正叽叽喳喳里,丈人老头儿在楼上炸咙皇天喊冬萍。阿明夫妻吃了一惊,赶紧上楼去。 原来老太婆晕倒在卫生间里,马桶、裤子上到处是污,又脏又臭。冬萍连忙泡了糖开水,灌到她嘴里去,又将一块巧克力塞进她嘴里。 老太婆渐渐好转些过来。冬萍帮她洗澡、搞卫生,又汏衣服,忙得个不停。 阿明闻着臭气,眼前闪着那污色,再静不下心来写书了。那洗脸台上的杯子里放着老太婆、老头儿的假牙套,红血血的,他一看到就要反胃,恶心要吐,可是在老婆面前,他丝毫不能流露出不悦来。 “烦死了,烦死了。”冬萍先阿明抱怨了。 “我是说,两老年纪越大,越烦。”阿明借机舒口闷气。 “老公,我知道,自家大人的西污不觉得脏臭,别人就不一样了。” “老婆,说这些作啥?总不见得赶两老出去吧。” “唉!要是离休干部,脏点累点也就算了,至少不用担心医药费了。” “现在看病那么贵,自费真看不起呀!老婆,我们凭自己的能力,尽孝就是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香积寺东路上的小樟树生出不少新叶儿来,翠绿绿的,在阳光下泛着亮光。院里的竹子也青翠翠的探出墙外来,给不太整洁的街道带来了些许美感。 可能是糖尿病加重之故,阿明总感到晕头昏脑的,中午只想静静安安打个瞌冲,可老苏、大秦、任师傅三人就是不饶放他,食堂里吃饭时,就在组织打牌了。 法院对面是草庵村农居房,数十排三层楼独立简易的小洋房,临街的下面全是杂七杂八的商店、大大小小的饭店。一家烟酒食品店的地下室里新近开了个棋牌室出来,两个小时收费30元。为了抓紧时间,赌伯伯们不上老苏家去赌了,就到这家棋牌室去。 吃完中饭,大家过马路去,大秦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手皮、皮鞋都擦破了,爬起来朝天乱骂开了。 原来四五百米长的人行道正在整修,之前铺的灰砖和水泥阶石其实破碎没几块,根本没必要全部调换。然而,好端端的人行道被掘挖得一屎八脚,还有齐整的绿化草木也弄得东倒西歪的。 “这么好的路面,修它作啥?” “闲着没事干,总要弄点事做做的。” “没工程,那来贪污,农民工也没饭吃了。” “。。。。。。” 大家用两副老k边抲牛猪,边乱说西说。牌风好,没炸弹也能包出赢钱;牌风差,即便有三四把炸弹,也包不出要输钱。阿明这天风头不错,打了半个多小时,就赢了一百多块,正高兴间,老苏接到电话,要送副院长出去。 上班时间还早,缺了一人,三人打不了牌,30块台板费又付了,好没味道。 “阿明,有新货,又小又嫩,时间正好,你赢了钱,消费足够。”大秦弄堂里转了一圈,回来要拖阿明去吃鸡。 “现在不同早几年了,治安整治得那么严,抓住饭碗就燎掉了,不去!”阿明不喜欢做那事。 大秦和任师傅荡发荡发就往小弄里去了,阿明回到院里想打个瞌冲。 “阿明,今天急个套介早结束了?”陶师傅道。 “老苏出车了。”阿明放倒躺椅。 这陶师傅原是建筑公司做的,汶川大地震后,去那里支援造房二年,扭坏了腰,回杭后找个轻便的活儿,经亲家周师傅介绍,就进法院到执行局开车。 “阿明,银行查封、解冻那一块马上也要由执行二局的驾驶员轮流跑了。”周师傅道。 “那好呀!银行那一块出差最多,油水儿也多。”跑银行案子的胡师傅每月出差至少十天,光是出差费就有一个月的工资收入,其他驾驶员都眼热不已,阿明也不例外。 “大财发不了,小财发发也好。”陶师傅扔了一支烟儿过来。 “有财大家发发,胡司令拿的好处不说,每月收入就比我们多千把块哩!”周师傅早就牢骚满腹。 “大家每月轮流跑银行案子,这样才公平合理。”阿明当然也不肯吃亏。 下午小朱叫阿明城里跑送达。这送达就是通知被吿人何日应诉,但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人的,那只有在报纸上公告后进行判决。 “阿明师傅,这里有个舞厅。” 小朱可能在读大学时就喜欢跳舞,送达路过城北的杨家沁苑时,发现一家农贸市场的楼上有一歌舞厅,这时三点光景,就叫阿明停车上去看。 下午场门票5块,由于大半场过去了,阿明和小朱对吧台售票员说进去看一看就出来,也就没买票。 哇噻!那舞厅还不小,装修也不错,又宽敞又明亮,只是跳舞的人不多,大多是郊区的小年青,都是瓜搭搭1的,音乐节奏偏快不太好。阿明是老舞生,一看跳得好的没几个,只是好久不跳舞了,不免有些脚痒,便叫了一个上去跳,跳着跳着,感觉居然很好,出来后,浑身轻松。 天越来越热了。阿明和小朱常常见缝插针,早半个小时出发,借着送达的名头,溜进沁苑歌舞厅去凉快。里面的空调很好,即便不跳舞,坐着喝喝茶,也是一种享受。 “阿明师傅,我们混一天算一天,这么一点工资,有得轻松乐得轻松。”小朱说话很实在。 “天这么热,长工老爷坐在办公室聊海天,活儿都扔给我们阿临做了,我们忙里偷闲,自我保护。”有舞儿跳,正中阿明下怀。 这天下午,阿明和小朱坐在后头的空调前抽着烟儿喝着茶,进来了两个女人,阿明张眼一看,其中一个居然是小露。 “小露!”阿明站起身来,激动地喊了一声。 “啊?是你!你急个套到这里来跳舞了?”小露也甚是惊讶,在旁边坐了下来。 “溜出来坐一会。你不大来?” “偶尔与小姐妹来跳一场。法院做做还可以吧。” “工资虽少一点,但可以自混自了。雯雯在哪里做?” “她网上找了几家单位,做得不太舒服,最近到杭州大厦去做了,收银员,工资三千多,还可以。” “那你个人的事呢?” “我十月份就要结婚了。” “哦?那人怎么样?” “小姐妹——就是那个庭长介绍的,财税局的一个公务员,他离过婚,带一个有自闭症的痴呆儿,不过他人不错,就在东新园有一个大套经济适用房,条件不错。” “小露,你终于修成正果了。” “老了,你也成家了,我总要有个归宿的,不能再拖了。” 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 只恨我不能抗拒命运 时时刻刻沉醉爱河里 谁知悲剧早己注定 闭上眼睛想起你的情 难忘记你我曾有的约定 长夜漫漫默默在哭泣 心中无限痛苦呼唤你 安妮,我不能失去你 安妮,我无法忘记你 安妮,我用生命呼唤你 永远的爱你 。。。。。。 并四步是一首改编自王杰的《安妮》,歌曲激情悲催。阿明带着小露跳拉手,虽然手上火辣辣的传递着旧情,然而云来云去人生早已随云了,往事只可忆而不可复,两人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了落花流水去也的无奈。 直到分手,两人最语重心长的祝愿就是“保重身体”。 “阿明师傅,你前妻看上去还很有女人味哩!”小朱道。 “她比我小五岁,人又生得后生2,穿扮又整洁,所以看上去不老。”阿明也觉得小露变化不大。 “那你现在的老婆跟她比急个套?” “各有各的味道。” “阿明师傅,你福气很好呀,有两个老婆!” “小朱,你千万别学我噢!” “老婆越多越好嘛!” “苦了孩子。” 院长、副院长级别不够副厅级,上下班都不能接送了,于是纷纷买了私家车,自家开着上下班。院长买了辆30多万的帕萨塔suv,原先独用的别克商务车仍旧归他白天用,而另一辆警车就多出来做机动车了。 “现在上头动真格了,做领导也不敢乱吃喝、乱用车了。” “当官当到头了,早就应该狠刹歪风邪气了。” “可我们的工资还是杭州市最低生活保障呀!” “。。。。。。” 驾驶员对越来越好的院风感到由衷的高兴,可又抱怨工资还是临时工的工资。 小朱考进省交通厅,去湖州一个高速服务站做见习站长去了,每月连津贴有5000多块收入。阿明与他搭挡惯了,不免有些可惜,幸好银行的案子他与胡师傅一人一个月轮,而周师傅一辆车专给程局用。 原先办银行查封案子的颜法官比阿明小三岁,给他做下手的临时工小刘是武警复员的,拿了复员费自家解决工作,到法院来临时过过渡。而配给李老师、金法官做下手的临时工姓陈,是个台州人,刚结婚,司法考试屡考屡败。 【注释】 1瓜搭搭:与瓜果有些搭边,杭州人对乡下人的一种叫法。 2后生:杭州人对人生得年轻样的叫法。 第262章 315. 哀雨 颜法官的案子都是银行的借贷案子,多得不得了,给他开车劳逸结合,要么黑心命1跑,一天跑四五百公里经常性;要么整天甚至二三天不动车——他一个月中常常与小刘去外省出差——这样阿明正好溜进舞厅里去潇洒。 自进法院工作以来,阿明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想起给董猪头开车的那段日子,如今简直是在天高头,那时却如同在地下里。且颜法官此人,是个吃客师傅,天南海北跑多了,天上飞的地里爬的海里游的什么都吃过,记性又好,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如此,阿明跟着他,山珍海味吃得齿颊留香,不在话下。 此外,颜法官还是个老烟枪,阿明出差回来,袋儿里自然烟儿多多的。 “阿明哥,颜老师叫我通知你,明天去开化三天,桑老师的案子,你今天油去加加满,明早八点半出发,先接上桑老师,再去留下接颜老师,从绕城高速走。” 这天下午,小刘通知阿明。桑老师就是桑哥,他退休了,帮朋友打官司,要去开化查封房子和银行帐号。 有些日子没见到桑哥了,再说浙江省几乎跑遍了,就是开化等几个偏远县还没跑过,阿明喜欢看风景,甚是高兴。 桑哥那案子虽然不是银行的案子,但他是老法官,人脉关系又好,立案庭说一声,案子交给谁办就谁办了。他和颜老师在一个庭里共事过,是铁哥们,所以叫颜老师去办。 延安路接上桑哥,再到荊山岭接上颜老师。他家住的地方,原是一座荒山,正是爷爷和弟弟阿强下葬的地方,如今已是高楼林立,阿明见景生情,叹岁月如流,浮生若梦,不免唏嘘。 大家有些时日不见了,自然有许多话语。颜老师有个好习惯,就是高速上开车,雨天100码,晴天120码,一超速,他马上就会叫慢,这样的速度阿明坦悠悠开车一点也不累,甚是舒适。 开化城处于崇山峻岭之中,是浙江的西大门,也是钱塘江的源头。 这是刚入秋的季节,从杭新景高速走,那一路多山多水,风景甚是美丽。 宽宽的富春江银光闪闪,不少蚱蜢小舟在江水上缓缓移动,仿佛颗颗珠儿缀在碧玉带上;青山起起伏伏的,越往西走,山峰一座座突兀高入青霄;涧壑深深的,松竹茂茂翠翠都在眼帘下。一入开化城,街路多坡却很整洁,空气尤为清新;清清的芹江水静静地流淌着,弯过一片黛瓦白墙的老屋去,而上游的大酒店造型独特,横江而立,气派非凡。 桑哥的朋友张总和小蜜已在那里等候了,办完事,宾馆稍稍休息,他就带颜法官他们去钱江源头吃饭。 那是条盘山小路,又圆又红的夕阳正西下,在山峦上发出耀眼的金光,晚霞片片朵朵的绚烂至极。鱼庄刚整修过,一条长又高的白墙照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和”字,两层楼的饭店雕梁画栋,窗明几净,一条弯弯清清的小溪流在楼下静静地流淌。月季花开得正鲜艳,把个园子点缀得甚是灿烂。 那菜肴都是开化的土菜,除出金溪石斑鱼、马金豆腐干、苏庄炊粉、开化青蛳和钱江源土鸡外,尤以何田清水鱼的味道最为鲜美。由于生态环境好,水资源丰富,这草鱼不大不小,二斤光景,鱼身黑黢黢,鱼目晶晶亮,肉质嫩生生,清水炖煮出来的鱼汤呈奶白色,粘乎乎,入口鲜香,回味无穷。 山乡角落里没人查酒驾,阿明也喝起啤酒来。那青蛳又叫清水螺蛳,长于清溪涧,又小又细,那螺肉有点发绿,嗍到嘴里,微微有点苦,别有一番味道。 大家在夜月下开怀畅饮,谈天说地,都喝得稀里糊涂了,赤膊上阵的spa完后,各回宾馆蒙头大睡。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他们去游玩“根宫佛国”。这佛国里全是上百上千年的奇根异木雕就的艺术品,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园”。尤其是世界上最大的根艺释迦牟尼佛造像和680米长的巨型根雕五百罗汉阵,栩栩如生,叹为观止。 在有如蓬莱仙境的“云湖禅心”景园里,阿明于飞瀑流泉声中念着“一烟云湖涤璞玉,数声鸟语释禅心;醉坐石亭望世俗,心仪根苑密仙踪”诗,油然而生超凡脱俗之感。 有吃有喝,睡好玩好,用着儿子的钱不肉疼,潇洒一圈,回到杭州,他却又入凡了。 “老公,老太婆近来不大对头哩。”冬萍忧心忡忡对阿明道。 确实,以往两老白天里天天带嘟嘟和宝宝到楼下的小亭里去晒太阳,最近老太婆不下楼去了,要么躺在床上不起来,要么坐在沙发上闭着眼,而过去天天要点香烛,念佛经,现在则不做这些事了,很少说话,胃口差得只吃几口饭,喝半小碗汤。 “老太婆八十四了,灯油在一点点熬尽,自然规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明劝慰老婆。 “你去开化出差的几天,老太婆晚上常常唠叨不带她去杭州的庙里走走,现在有地铁1号线,进城也方便了,什个时候带两老去走走?” “上天竺、灵隐寺看来他们走不动了,净慈寺、岳王庙台级少,平坦些,交通也方便,要不带他们去这两个地方,让他们了了心愿。” 这是仲秋的日子,太阳光暖洋洋的,只是风儿带着丝丝冷意。阿明夫妻带着两老坐地铁出门。两老从未见过地铁,一脸的惊头怪脑。而吴山广场的菊展、净慈寺和雷峰塔的风光,又令两老留连忘返。 打的从杨公堤走,到了岳庙,老太婆绕着青草萋萋的坟茔走,有些失常的样子,不停地用手去摸坟碑和坟草,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阿明夫妻感到苗头不对,就劝她走,可她坐在廊椅上,就是不肯走,两只眼儿黯淡淡的,还用袖子抹起眼来。 冬萍挽起老太婆的胳膊,七说八说总算出了庙门。 回家后没几天,老太婆大小便有点失禁了,在床上老是要搞污酱2,又脏又臭,实在叫人恶心难受。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老头子就在小房间喊开了。阿明夫妻料知不好了,进屋一看,老太婆口眼紧闭,已是昏迷不醒,冬萍哭着喊她也没反应。 120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老太婆被送到刚建成不久的邵逸夫下沙分院抢救。 糖尿病并发症,病危通知单马上出来了,冬萍眼泪汪汪的,签字的手不停地在抖。 “老婆,听天安命,该来要来,该走要走,这都是命中注定的。”阿明安慰着老婆。 老太婆被抢救活来了,但医生关照,她24小时要有家属陪护。这下苦了,阿明夫妻都要上班,冬萍陪了一个礼拜,走起路来就摇摇晃晃搪不牢了,而请个护工一天150块,经济上又实在承受不了。 老太婆已不能进食,只能输营养液,一天三袋就要七八十块,又不能报销。 “活要活得崴,死要死得快3,不死不活拖着最难受。”冬萍自家也埋怨了。 “老婆,这护工不请不行呀,再下去就要拖垮了。”阿明每晚遛狗完,都要去帮忙一个多小时,然后回家照看老头子,他知道老婆只是这样说说而已,其实是盼着老太婆快点好起来。 “老公,只是。。。。。。” “钱该省则省,省不来也只能用。老太婆好不起来,你总不见得拨了管子叫她早点死吧,钱不够,也只有亲戚朋友处想办法了。” 叫了护工阿姨后,阿明夫妻轻松了许多,只是这150块钱儿实拍实硬4每天都要付出的,老太婆多住院一天,负担就加重一天。 住到二十一天,这天是老太婆的生日,阿明夫妻给她买了顶纸皇冦和一只小蛋糕。老太婆昏睡时间多,偶尔睁开眼来,不会说话,只是点下头而已。这天晚,冬萍给她戴上皇冠,轻轻哼着“祝你生日快乐”,老太婆居然淌着口水微笑起来。 到了第二十六天,阿明夫妻看老太婆进气多,出气少,就带老头子一起去看她。 老头子紧握着老太婆的手,贴着她耳朵不停地喊着她。老太婆缓缓睁开眼,嘴巴微微翕动,想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老头子走后大半个小时,老太婆安祥地走了。 寿衣寿裤寿鞋等早几年老太婆就自家准备好了,800块叫了一男一女两夫妻给她净身穿上,第二天一早送龙驹坞火葬场。阿明夫妻在楼下叫人搭了篷子,设起灵堂。 这是深秋季节了,到了傍晚,刮起了风,下起了雨,灵堂里的蜡烛忽闪忽闪的。幸亏阿明家兄弟多,轮流守灵,后半夜倒也不觉得可怕。 老太婆生前信佛,白天有五六个老太婆给她超度,叮叮咚咚的。哀乐不停地放着,在雨中甚是凄哀。 “冬萍,人总是要去的,老太婆生前有你这样孝顺,也是福气。” “老太婆是种解脱,你也是一种解脱。” “老太婆大大超出了中国的人均寿命,我们能不能活到这岁数还不知道呢!” “。。。。。。” 青皮甘蔗、定富、阿芳、春桃、小燕等人纷纷劝慰冬萍节哀顺变。 杭州的坟地太贵,即便在崇贤、周浦郊区边儿的公墓,没有三四万弄不到双穴。双老曾嘱咐过,老头子没后,土葬到南充金宝乡下冬萍的奶奶坟旁,而老太婆则葬在南充的公墓里。所以老太婆火化后,骨灰就先寄放在杭州殡仪馆里。 做完头七的那天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儿来了,雨水滴落在塑料篷儿上,仿佛是老太婆的亡灵回家来絮语。毕竟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了,阿明与老太婆还是有感情的。老太婆一走,令他联想到了自家的姆妈,可以说姆妈的福气没老太婆好。而一转眼间,姆妈快走了十年了,阿明不免黯然神伤。 “老婆,老头子不去看老太婆,老太婆还不肯闭眼哩。” “是的,老头子一看过,她就安心地走了。” “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老太婆生日一过,就走了,迷信有时还灵的。” “冬至是一道关,阎王爷要收些人回去。” “老婆,一共化了多少钱,积蓄大概精空蚌空了吧。” “一共化了六万多,连送的礼全用上了。” “没欠债务,还算好的。” “但愿老头子宽活几年。” “那是,这样也可以再积点钱下来。不然,医药费那么贵,只能借钱办丧事了。” “今后对付一个老头子,就轻松多了。老公,我看你闷头写书,老是头晕乏力,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自家也要多注意。” “差不多要写完了,网上也发表一半了。” “有没有人看。” “比原先稍多一点。” “你没与网站签约,一分稿费也没有呀!” 【注释】 1黑心命:杭州话,拼命之意。 2搞污酱:杭州话,床上到处是屎尿之意。 3活要活得崴,死要死得快:杭州俗话,活着要长寿无病死要快之意。崴,读wǎi,山高水长的样子。 4实拍实硬:杭州话,硬要、必须要之意。硬,杭州人读“昂”。 第263章 316. 夙愿 老太婆走后,老头子不但萎瘪了许多,脾气也乖戾了不少。也是的,他与老太婆伴惯了,有话语说,如今阿明夫妻一上班去,他一个人闷在家里头冷冷清清,自然难受。 只是他常常气急背痛,半夜里用拐杖敲打房间门,要女儿去帮他捶背敲腰。拐杖声一响,两条小狗儿汪汪乱叫起来,阿明就无法安睡了。那白天里不跑长途还好,一跑长途,就有点瞌冲懵懂了。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嚼口香糖,或用风油精揉搽太阳穴,时不时嗅闻一下瓶口以醒脑。 “阿明哥,你劲道真大呀!是不是每天晚上跟老婆干活?”小刘看阿明开车疲累的样子,有时会问一句。 “小鬼头,你以为我是你呀!你套儿三四个,干活不怕累,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们上年纪了,女人停电停水后,不需求了,我是家中有个老头子烦吵,还要写书,所以白天开车有点困。”阿明常教训小刘。 寒风呼呼地刮了起来,天空里布满了阴云。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天,老大打电话给阿明,说阿爸昨天半夜里从床上摔了下来,鼻青脸肿,看来不能让他再独居了,兄弟们会一会,商讨一下怎样让阿爸安度晚年。 新年元旦这天,五兄弟在齐聚在阿爸家。他已八十六岁了,由于平时不是面条,就是棕子,没啥好好吃,所以人是瘦骨嶙峋,而长久不洗澡了,身上气味甚是难闻。 箱子里有不少好衣服,阿爸偏偏要穿破旧的衣裤,那伛背弯腰的样子实在罪过泥相,但五兄弟劝说不进,也无可奈何。 五兄弟中只有老小房子大一点,可以带阿爸去住,然老小经常十天半个月到外地去画画,小媳妇又常常回珊瑚沙村去照看老娘,所以阿爸唯一的去处就是敬老院。 老二跑了不少敬老院,他觉得拱墅区和睦老人公寓不错,路不远看望方便,二级护理月费4230块,阿爸退休金2600块,房子能出租2000块,经济上也能承受,大家说好。 阿爸死活不肯去,要老死在家里,五兄弟连哄带骗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他终于答应去公寓看看。 看后,阿爸还满意,于是3号办了入住手续。可是,一开始也许吃住不惯,也许与同房间的老头子相处不好,阿爸吵死吵活要回家去,弄得了兄弟们头痛不已。 这天傍晩下起了小雪,小河流迷迷蒙蒙的,湖州街上车水马龙。阿明和老大接到公寓电话,说是阿爸饭后不见了,工作人员四处找,在轻纺桥边找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回公寓去。 阿明、老大劝了又劝,阿爸老糊涂了,说公寓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特别是两个阿姨硬要他洗澡,站得了头昏眼花;还有水有时冷,有时太热,从头上往下浇,气都快透不出了——反正阿姨服务得不好。 天渐渐黑了,阿爸还是不肯回去,老大对阿明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人挟抬着他回了公寓。 “唉!老了,痴呆了,不知好坏。”回到家中已夜里十一点多了,阿明叹息着对老婆道。 “上一代子女多,老了有人照顾,是他们的福气。今后我们老了,我没孩子,你女儿同你又不来往,不知会急个套呢?”冬萍的白发更多了。 “老婆,你表担心,到时我们差不多了,自理不了了,就把房子卖了。” “房子卖了,住哪里去?” “敬老院呀!经济适用房满五年以后可以卖,现在我们的房价九千多一平米,有八十多万好卖哩!” “城里的房子三千五千地涨,我们原先西荡苑的房子都可以卖到二万二、二万三一平米了,这里还是九千多呀!” “下沙在快速发展,地铁通了,高架造好了,房价迟早要涨上去的。老婆,再说你我都有退休金,到敬老院足够用了。” “以后看来也只能走这条路了。” “那是必须要走的!死后骨灰就叫雯雯、侄辈丟到西湖,或者钱塘江里就行了。” 两夫妻惺惺相惜,彻夜未眠,规划好了今后。 过年前,颜老师安排了一次缙云、永康山区出差,阿明心中有数,这是一带两便的好差。酱的腌的土鸡土鸭最好了,如果有野兔、山鸡等野味收购几只那是再好不过了。 缙云、永康一带全是山,在冬日的阳光照耀下,起伏的山峦并不显得那么萧瑟。有些日子不下雨了,涧水不多,但还是潺潺有声。 晚上宿于武义城的开禧廊桥酒店,倚窗而望,那景色甚是不错。酒店楼下就是熟溪,历800年长140米九孔十墩木结构的熟溪廊桥横跨南北,桥上许多大大小小的红灯笼把个水面映得很是辉煌。晚饭后漫步廊中,百尺长虹锁碧流,芦汀荻浦净寒秋,令人流连。 “阿明哥,你在桥上吧,律师叫我们洗脚去,就在附近‘天上人间’。”小刘打电话来找阿明了。 开车脚儿酸几几的,150块玫瑰红酒足浴一下,疲劳很快就能恢复。阿明、小刘躺在幽暗暗的房间里,边看电视,边抽烟、喝茶,又不时与年轻貌美的按摩姑娘聊天,甚是快活。 给阿明按摩的小姑娘二十出头些,是个福建人,五官端正,短短的头发,白白的皮肤嫩嫩的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眨几眨几会说话,而头发上则飘散出一股淡幽幽的清香,很是诱人。她不但说话甜罗罗,而且按摩得极其到位,阿明舒服极了,竟然被摩弄得蠢蠢欲动起来。 这种美妙的感觉有些年没有了! 阿明夫妻生理欲望大大减退了,差不多归于平淡,而更多的是心灵厮守。他经常出差足浴,还第一次有偷摘红杏之念。 小刘读高中就去当兵了,是无锡某监狱的武警,复员后年少气盛,在酒吧里与人打架陪了不少钱。他爸是个千万富翁,生怕他再出事,通过熟人,硬要叫他到法院来上班。这小崽头住在滨江,上下班开的是七八十万的“路虎”,借着找对象的名头在网上找了不少女友,跑到东,跑到西,一千五百来块的工资加加油都不够。 “阿明哥,有想法就加个贵宾浴,五百块,全套服务,等一下他们会一起买单的。”小崽头年纪蛮小,见识倒是不少,怂恿阿明。 “这种事体我从来没做过,现在风声介紧,算了算了。”阿明前怕狼,后怕虎。 “要紧啥西?哪个汪德鬼来抓?” “这事儿被抓住,罚款五千块罚不起呀!要是被老婆晓得了,就出大事情了。” 阿明胆小如鼠,只能将馋涎咽回到喉咙里去,足浴完后,独自回宾馆安儿1去了。这小崽头却弄到深更半夜回来,还笑他不化钱儿的福也不会享。 反正可以睡到明天吃中饭,两个阿临窃窃花语,乐不可支。 第二天的夜饭是到郊外二十里的农家去吃的。那是个在山脚边儿的小村庄,路边一排枪全是灯笼高挂的农家饭店。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农庄里,全是土菜野味,尤其黄牛肉又嫩又香,吃得了大家直讨添头。 回杭的这一天上午,颜老师叫阿明不走杭金衢高速回去,而是到浦江下高速,然后走盘山公路到桐庐。那一路上九九八十一弯,几乎没有车,一边是青山,一边是绿水,风景甚是优美。这条山路阿明还是头一次走,开着好通气。 到了桐庐的深澳古村落,在一家小桥边的大都用毛竹建成的饭庄里吃中饭。颜老师与那老板娘很熟,老板娘早已准备好了酒菜,也全是土菜野味。吃完后,老板娘将九只已净膛的土鸡连同肚里货放上了车。颜老师叫阿明和小刘各拿一只,并关照阿明回院后,将一只土鸡拿给副院长,他说这个副院长最喜欢吃清炖土鸡了。 “老公,你这一趟出差四天,除出五百六十块出差费,有烟,有鸡,还有土特产,收获还不小嘛!”一回家,冬萍甚是高兴。 “嘿嘿,过年了,扠耳朵2,律师、当事人只要案子早点办好,也愿意出点小钱。”阿明套路已是很懂了。 “现在从上到下正在打虎扑蝇,社会风气变好了,当官的人都不敢任性了,你们还敢?” “这不是贪污腐化,贪小便宜而已。以往有权有钱的人是明目张胆地任性,现在都懂了,上纲上线的事儿不能做,偷偷摸摸捞点小实惠还是有的。再说从严治党,我又不是党员,怕什么?” “那是,小老百姓再是个捞,也捞不了多少。西溪湿地光光是迁移一批柿树,城投公司的一个副总就受贿中标单位的五百万,杭州那么多城建工程,抓出来的有几个?” “所以说嘛,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拿几包烟、一只鸡,又算得了什么?” “你在外头有没有吃鸡呀?” “有这么好的老婆罩着,岂敢岂敢!” 发表在chsh中文网上的《龙虎争霸》断更几天了,阿明打开电脑,想更新章节,一看傻眼了。 网页上显示,“404”找不到这本书。 “老婆!我的书被屏蔽了!”阿明大吃一惊,炸咙皇天喊老婆。 “你的书肯定涉及敏感內容了。”冬萍进房间来看。 “我发到八十三回《一代天骄龙虎争霸.围城打援刘邓斗阎》,讲的是国共重庆和谈,可能是吧。” “那你就白辛苦了。” “写书赚钱难呀!” “那当然,不然大家都去写书了。” “水都要往一根管子里流,这个删节,那个屏蔽,能写出好书来吗?特别像‘文.革’这样的词语被屏蔽,是在导养年青人不敢正视现实、胆小怕事的民族丑陋的人性,还有些如‘缠.绵’、‘暧.昧’等,被错别字代替,我就觉得这是在打造出字儿来的老祖宗的脸。唉!这样做有必要吗?文化一定要有自信,才能激励人们向前。” “大家叫你‘阿明老师’,没叫错呀!” “在你班长面前,岂敢岂敢!” “无聊的书看惯了,也就不无聊了。有些字打叉叉,或屏蔽,是免得年青人多想。” “什么写书‘百万收入不是梦’,都是噱头。” “你没一分钱稿费,不等于别人没有。没有五百万中奖的诱饵,谁会去买彩票?” “老婆,还好,原先以《龙虎风云演义》书名发表在qd小说网上的十来回还在,我接着发发看。” 新浪读书网编辑与作者因发布大尺度的黄书《山村美娇娘》、《权色交易》而被判刑、罚款,这事儿阿明在新闻里看到过,心里不免阴影叠叠,生怕钱儿没赚到,书儿却因涉政而祸水上身,慌佬佬得很。 他更加小心翼翼了,对章节、语句等作了再三的斟酌,觉得没问题了,才试着发布,网页居然显示出来了,这下他的愁眉又舒展了。 阿明清楚自己这本书的点击率少,也就不抱着赚钱的想法了,只是为了拾梦,只是为了完成夙愿而坚持不懈。 “留下一点东西给后人,也安慰自家穷困落魄的一生。”阿明对着冷冷的窗月,常常这样思想。 天上飞过是谁的心 海上漂流的是谁的遭遇 受伤的心不想言语 过去未来都像一场梦境 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 未知的旋律又响起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 王杰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久久地在屋里回荡,阿明的心潮随之起伏。。。。。。 【注释】 1安儿:杭州人对安睡、睡觉的叫法。 2扠耳朵:杭州话,利用别人有求于己而得到好处之意。扠,读chā,同“叉”,手指与物相错。 第264章 晦气 317. 闻钟 西湖南岸有一山,松翠栎茂,竹青枫繁,洞穴剔透,岩壁如屏,名叫南屏山。山之北麓,门对西湖和雷峰塔的净慈寺建于五代期间,迄今有千年历史。寺里钟楼中有高3.6米、直径2.3米、重达十吨以上的铜钟一口。此钟以蒲牢雕龙作钟钮,八瓣莲花为钟唇,每瓣铸有一处撞钟点。钟体内外,镌铸《妙法莲花经》七卷及铭文共计六万七千字,钟脊上立有七个佛龛。黄昏之际,当钟声敲响时,由于西湖开阔,雄浑洪亮之声播荡于大半个杭城。乾隆皇帝有诗曰:“湖山四面画为屏,合有钟声警众声。唐宋至今诸物改,霜天惟此未曾更。”小子有一首《南屏晚钟》,单赞这杭州西湖十景之一,诗云: 天下多名刹,钟声最净慈。 春秋听梵曲,晓晩悟禅机。 富贵浮云逝,平安斗室思。 余音常绕耳,自乐在朝夕。 阿芳做外婆了,要去上海管小孩,万般无奈转让了四季青的服装摊位。冬萍无业了,在下沙七找八找好不容易在“龙湖天街”的一家饭店里找了个收碗洗盘的工作,月工资夯不锒铛3000块,一个月休息四天。虽然工资少了一千多块,但路上不用赶来赶去辛苦了。 由于保全、送达的案子用电脑派送了,阿明出差多起来,每月平均有八九次,这样可以多收入1000多块,只是丈人老头儿的支气管病越来越重,一天到晚要吸氧,下去也要坐轮椅,时不时要去住院。阿明夫妻负担太重,只能熬吃省用,积存点钱以备医药费。可天有不测风云,沉重的打击来了——司法改革包括警车的改革降临到了阿明的身上。他虚岁57,还要三年半才能退休,这下再次下岗,苦相就摆出了。正是: 喜是财多入帐来,谁知遭殃又临头。 317.闻钟 春雨连绵不断,虽然苑里的枯枝萎草绽出嫩叶青色来,还有红红黄黄的玉兰、桃花、迎春花开了,可阿明夫妻并未感觉到春天的美好。 老头子的小房间是朝北的,尽管穿得厚厚的还是冬天的衣服,但天天叫背脊冷,无奈只能整天给他开着暖空调。电价又涨了,这空调、这吸痒都要电,每月400多块的电费实在有点难以承受,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公,阿芳做外婆了,小孩没人管,她要把摊位转让了去上海。”冬萍回家来,愁容满面。 “服装很赚钱,阿芳做了那么多年了,放弃岂不可惜?”阿明有点惊讶。 “现在兴网购了,到处可以买,送货上门。我们市场里店家那么多,竞争厉害,可人影却稀稀拉拉的,生意很是清淡,七开销,八税费,九搁货,赚不到多少钱了。” “刮风下雨,起早摸黑,路那么远,这样也好,老头子越来越虚弱了,你就在家照看照看。” “老公,不做不行呀!没老头子,我有退休工资,不做可以,可没钱给老头子看病,总不见得到时看他死吧。我去市场里找了好几家店,都不需要营业员,那只有在下沙找工作了。” “这个年纪,看来不容易找。” “有合适的就做,找不到也没办法。” 船到桥头自然直。冬萍没了工作后,东跑跑,西走走,在走过去只要10分钟的地铁“金沙湖站”旁边新开张的“龙湖天街”里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上午10点到晚上10点,下午有2个小时休息,这正好回家来安排好晚上的饭菜。 一开始冬萍腰酸背疼的,做了一个礼拜后就渐渐习惯了。 银行案子不归颜老师一人跑了,而是电脑依立案时间派送到办案人员手上。办案人员因此也作了调整: 一组——程局、周法官、丫丫(临时工)、司机周师傅; 二组——颜法官、龚老师、小刘(临时工)、司机胡师傅(单月); 三组——金法官、李老师、小陈(临时工)、司机阿明(双月)。 老婆收入减少了1000多块,阿明为了多挣钱儿,也学二百五了,常常同长工老爷套近乎,脸皮实厚地向他们讨出差的活儿做。 “金老师,我还没坐过高铁哩,这趟长沙出差带我去好不好?” 李老师带小陈去內蒙古出差了,金法官有个案子在湖南长沙,当事人催得比较急,他像以往一样准备叫法警陪他去。这一组的人走光了,阿明虽然可以轻松三天,但要来院里打卡,一来担心被机动用车,二来出差有津贴,于是找个借口挨上去求出差。 “阿明,省里、周边路近的省市,凡能开车去的出差肯定叫你去的,好挣点出差费,但坐飞机、火车,车马费要院长批过才能报销,恐怕对驾驶员来说不太妥。”金法官有点为难。 “你同局长去说一下,就说人手不够,我也有双证,可以执行公务。” “那好,我去向局长要求一下。” 好消息马上来了,阿明可以随金法官去长沙。阿明高兴之极,长沙是***读书过的地方,湘江橘子洲头、岳麓书院他向住已久,早想去游玩一下了。 遗憾的是,三天长沙之行,坐在出租车里赶银行,跑房管局,经过湘江边儿雾蒙蒙的连橘子洲头都看不灵清。不过吃住都不错,当事人的安排还是蛮大度的。此外,体验了一下每小时300公里稳当当的高铁,还有540块的出差费入袋儿,阿明也觉得不虚此行。 过了一个礼拜,金法官又叫阿明到长沙去,说是原、被告私下里协商好了,案子撤诉,原先查冻的要马上去解冻掉。 解冻比查冻快多了,金法官去橘子洲头多次了,就回宾馆休息,叫阿明自己去游玩。 天气甚是晴朗,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正舒服。橘子洲头很大,里面亭池间缀,小桥流水,花木扶疏,幽香随风。西望层峦耸翠的岳麓山,东眺栉比鳞次的城市风光,两边碧水东流,水鸟翱翔,不少渔舟在江中荡漾,尤其是***高大英俊的塑像,面对着滔滔湘江,令人抚今思昔。 “老公,你这个月连着去了两趟长沙,光是出差费就一千多了。”冬萍道。 “出去坐飞机,乘高铁,有吃有喝,住得舒服,玩得痛快,又有钱儿进帐,可惜我是个车夫,不然,像其他小阿临一样,天南海北地跑,做做也真的不错。”阿明道。 第二天一上班,灌入阿明耳朵的话语全是酸溜溜的。 “阿明,你现在挣两份工资了。” “阿明,烟儿吃不光,好分给大家吃吃的,表一个人闷吃。” “阿明,你当公务员了,我们现在要拍你马屁了。” “。。。。。。” 其他驾驶员冷一句、热一句,阿明知道他们眼红他出差,也不把他们当回事。 “阿明,你出去出差,开囚车的、机动班的,还有给领导开车的几个人跳起跳倒,吵到戴主任、宋队长那里去,说执行一局、二局的六个驾驶员出差多,要大家轮流开开才公平。戴主任、宋队长没答应,开囚车的潘师傅扔出钥匙不要做了。”任师傅对阿明道。 “在执行局开车是领导安排的,出不出差同他们啥个搭界?”阿明也气恼。 “这几个草庵村、沈家村的瓜伯伯1,牢牢经过手,袜儿当枕头2,肚量极极细,一点小钞票看得十十重,我们多了点出差费,就眼红出血,叫起叫倒。唉!人搞人,搞死人!” “我们蹦来赶去天墨墨黑跑得辛苦他们闷声不响,去了两次长沙就乌珠弹出叫要公平,不公平的事多喽!” “那是,退休双轨制,长工老爷做满三十年好退休,他们不去叫叫,却到我们头上来竭叫皇天,真当气煞!” “任师傅,他们到我耳边来说,我都把他们当放屁的,去理他们,自己也是62了。” 游鳞斋学友方元通知阿明,周日在南屏茶楼开同学会。 那茶楼是个自助茶楼,是方元的一个朋友开的,环境甚是幽美。对面是高耸入云的雷峰塔,旁边是古木森森的净慈寺。这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百花齐放,绚烂夺目,阵阵浓郁的花香扑窗而入,还有悦耳动听的鸟鸣声,令人陶醉。 二十几个同学陆陆续续来了,有的已是满头白发,有的则秃了头顶,一个个都是老态龙钟样。有个同学姗姗来迟,原来他找不到停车位,七转八寻就耽搁了时间。 “开车易,停车难,烦死人!” “景区路堵,很大原因就是停车不畅。” “停个车,一小时就要十块、二十块,发黑心财呀!” “少造几个楼堂馆所,这老大难问题就能缓解了。” “。。。。。。” 学友们纷纷议论开了。也确实的,不要说这春光明媚的双休日子,即便是炎夏寒冬,西湖边儿的几条老路总是堵得贴贴实,单双号行驶也好,单行线行驶也好,都无济于事。 “阿明,像你的警车就可以随处停了吧。”方元道。 “早几年可以,现在风景区不能乱停了,双休日更是不行,要是被拍照传到网上去,不是执行公务,那就死翘翘了。”阿明道。 “现在风气大有改观,***治国有方。”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样继续下去,中国就有希望了。” “反腐倡廉,从严治党,不忘初心,砥砺奋进,老百姓越来越有奔头了。” “。。。。。。” 学友们又纷纷为社会风气、人的精神面貌改变而赞好。 当年大家钱江夜读,就是为了建设四化、振兴中华而孜孜不倦的。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学友们各自在大浪中经历了浮浮沉沉,如今人到暮年,终于盼到了官清风正、公平公正的盛世到来,自然欣喜溢于言表。 钓鱼岛、南海仲裁、打虎扑蝇是茶叙的热点,学友们或忧心忡忡,或激昂慷慨,甚是热闹。 “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今天算福气。小酒一杯牌打打,太阳晒晒等死日。” 游鳞斋十人中年龄最大的午言早几年风瘫进了敬老院,排行第七的柴雄不久前得胰腺癌走了,第二的文韧年纪刚好七十,也有点老年痴呆,大家谈论时事,他漠不关心,靠在窗边晒着太阳,摇头晃脑地吟着歪诗。 太阳升到了中天,阳光洒照在净慈寺钟楼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晶亮亮的光。门口的几株百年老樟郁郁葱葱的,新生出来的叶儿翠绿绿的,不时传出脆生生的鸟声。洪亮的钟声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声声撩拔着阿明的心弦。 小时候,姆妈带他到净慈寺烧香拜佛过,阿明还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坐滑滑梯。姆妈埋入尘土十年多了,而自家也快入暮年了,回顾这坎坎坷坷的一生,如今依旧还愁着不要丟了饭碗头,他唏嘘不已。。。。。。 【注释】 1瓜伯伯:杭州人对乡下人的一种叫法。 2牢牢经过手,袜儿当枕头:杭州俗话,精巴、小气之意。 第265章 318. 惊心 院里没有理睬那几个瓜伯伯的聒噪,驾驶员依旧按原先的部门跑。案子越来越多,去年每人每月办六十来件算多了,现在几乎翻了一倍。虽然任务繁重,但出差多了,出差费每月平均1000元是有的,这样阿明心里头还是乐呵呵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跑死也心甘,跑死也心甘。” 当钱儿上交给老婆时,冬萍肉疼老公开车辛苦,阿明总是这样说笑。 天渐渐热了起来。伫立于杭州湾跨海大桥“海天一洲”的观光塔上,呈s型全长36公里的大桥仿佛长虹卧波,气势雄伟。远处雾茫茫的,分不清是海还是天;近处的海鸥发出尖叫,在辽阔的海面上翱翔;黄交交的波浪翻滚着,小渔船起起伏伏的;带点鱼腥气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有点粘滋滋的。 阿明站在塔上,远眺近瞰,心胸豁然。 他是随金法官去慈溪办案的,在慈东工业区办完最后一件事儿,没几公里就直接上了跨海大桥赶往上海。颜老师在上海,金法官也正好有只案子,于是赶过去——晩上他俩要好好喝几杯。 当事人早已安排好了住宿——国际饭店。 这饭店在南京西路上,建于1934年,曾是赫赫有名的“远东第一楼”,宋美龄、张学良、蒋经国等人都住过,阿明一个麻袋佬居然能住上这样的豪华名店,一看价格表,伸得出舌头却缩不了回去。 那还是刚参加工作,他与小兄弟第一次去上海游玩,就是站在这幢高高的赭红色的大厦下仰观,连军帽都掉落在地上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好像一个大款了,腰板毕挺,与无数洋人擦肩而过,甚是得意。 “有钱就能任性。”阿明不由得暗叹起钱儿的好处来。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房间小小的,洗浴盆里的水塞住下不去,全是肥皂水,洗个澡还不如连锁酒店来得舒服。 “唉!价钱那么贵,设施太老糟,好了个名气,又做耳朵1了!” 其他人的房间还好,没有严重堵水现象,就阿明没福消受,可房间都已客满,换也换不来,阿明只能将就过一夜。吃夜饭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牢骚满腹,都说这价钱住得不值。 饭店后面是小路小弄,都是老房子、小饭店,皮线乱七八糟挂在空中,还有晾晒的衣服。颜老师他们找了家看上去还不错的海鲜酒楼,点了不少海鲜,边喝酒边说糊话。 “风声放出来了,以后男女都要六十五岁退休了。” “五十岁就眼花体虚,难找工作了,成了老西斯,就更做不动了。” “应届毕业生每年六七百万,收费站、加油站什么的都智能化了,不用人工了,以后工作急个套找呢?” “所以拼命去考公务员,做满三十年就好退休了。” “苦了干体力活的人呀!” “。。。。。。” 怪话一通,老酒喝饱,当事人带阿明、小刘去步行街上足浴。一般的县城只要七八十块,这南京路上最普通的足浴却要二百多块,而停了一夜的车子要收150块。阿明想起在安徽铜陵停一夜只收2块,不免感叹沿海与內地经济发展的不平衡。 当天赶到浙江平湖,入住白金汉爵大酒店,400块左右的标准间不知要比上海那家国际饭店好多少倍,房间明亮而又宽敞,洗浴房的水大洗得很舒服,而“南海渔村”的菜肴价廉物美,吃喝得甚是痛快淋漓。 “小刘,都半夜三点了,你到哪里去了?” 小刘回房间吵醒了阿明。小刘的脸儿红血血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眼神,并未回答。 “是不是又去潇洒了?” “嘿嘿,你胆小,不喜欢那个。” “眼下那个抓得很紧,不敢明目张胆了,这里还有?” “嘿嘿,阿明师傅,手机都用苹果、三星了,谁还在用翻盖式手机,你这只破手机早就好扔进垃圾桶了。” “好用就用着,反正能接听,能打出去就行了。” “现在都玩微信了,我摇一摇,就能摇出附近的美女来了。” “哦?那你摇到美女,刚才就潇洒去了?” “嘿嘿。” “小鬼头,你做人倒是真想得通噢!” “做人弄啥西,吃了肚饱,玩了身爽。” “部队里在怎么教育你的!” “叫我用拳头打墙头,打水泥地,从五楼跳下去。第一次我脚都抖死了,不敢跳,班长数到3,就一脚头把我踢下去了。” “那不是死翘翘了?” “呵呵,从绳子上下去,还有保险带,以后胆子就大了。” 弯月悬挂在窗前,窗外的城市披着薄纱沉睡着。楼下是一片郊野,蛙声嘹亮,仿佛倾吐着对夏日来临的热恋。阿明辗转不能寐了,思前想后的。 “唉!如今的小年青和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完全不同了,穷的啃老,富的燎荡2,都成低头族了,代沟啊代沟!”阿明暗叹不已。 天气溽热,甚是燠闷,而В支4公交车全封闭,老爷车的空调又差,人挤人的更是难受。阿明被挤得了汗出淋淋、头昏脑涨,恨不得敲碎玻璃窗通通风。 去年的7月5日,一辆7路公交车在途经东坡路与庆春路交叉口时,车内突然起火燃烧,事故造成32人不同面积的烧伤。由于纵火只几秒钟就蔓延开来,后车厢的乘客慌乱中来不及敲碎玻璃逃生,这样便遭了殃。 全封闭的公交车安全有极大危险,在乍冷乍热时,驾驶员如果不开空调,空气不流通,难闻的气味弥漫,实在令人恶心欲吐。 而在月雅路、中心路、乔下线路口短短路上的三个箭头灯,设置极不合理,常常堵得人胸闷气塞。 “唉!都吃干饭的,都吃干饭的。”阿明挤在车上,一路埋怨。 好不容易到松合二组站下了车,天快黑了,雪雪亮的闪电就在眼前闪,哗啦啦的劈雷就在耳边劈。不久前,半山公墓里半山腰上的亭子里有人被雷劈死了,阿明一想起这事,心跳就急速加快了。 钱塘江上的雷电特别多,特别厉害,南岸的云与北岸的云相互撞击着,翻滚着往下压。那二里路都是小树茅草,没有住家,倾盆大雨伴着电闪雷鸣直下,阿明一路跑着,人已被淋得滥滥湿了。 回到家中,更令阿明惊心的是,老头子仰靠在竹椅上,呼哧呼哧喘大气,一张脸孔憋得像猪肺头,紫血血的很吓人。 “要不要紧?要不要紧?”阿明一看情况不妙,也不换洗了。 “萍。。。。。。萍。。。。。。叫她。。。。。。回。。。。。。来。”老头子有气无力地挥着手。 这个时候饭店最忙了,阿明怕有不测,只得打电话给老婆。 冬萍急匆匆地赶回家来,给他捶背揉胸,老头子渐渐缓过气来。阿明胡乱冲了个身,换了衣服,一问老婆,不要送医院,心里宽松了许多。 那饭菜是电饭煲里保温着的,只要烧只番茄蛋花汤就行了。老头子吃好就进去了,冬萍给他吃药,安顿好他睡下后,出来脸色有点凄怆。 “老婆,老头子现在离不开你了。” “刚才他被打雷吓坏了。” “是的,今天的雷好像就在我们头上打。年纪大了,阳气不足,老头子所以害怕。” “他刚才向我交待了一件事。” “啥个事?” “他说他走后,呢大衣里还有三千块钱。” “这可能是我们原先给他和老太婆的压岁钱。” “是的。他说土葬到老家去,他要陪我奶奶。” “恐怕不能土葬吧。” “能土葬就土葬,不能土葬也只能火化。” 冬萍又去上班了,阿明竖起耳朵,听着小房间的动静,再无心思写书了。雷雨已经停了,但雨水还是滴滴答答的打在破遮阳篷上,叫人甚是心烦。 心头一焦烦,偏头痛就马上发了。剧烈的疼痛像刀子在割肉,根根血管似涨满的塑料管子要爆裂开来。阿明一想到脑溢血后那惨状,心惊肉跳,赶忙服了西比灵,然后躺在床上不敢动弹。 他在祈求老头子这时不要发病,更祈求自己的一生不要就此完结——那本《龙虎风云演义》书的夙愿还没完成啊!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起来,嘟嘟和宝宝就汪汪乱叫直跑到门口去。 阿明心一惊,起床打开门儿一看,又是收物业费的讨债鬼上门来了。 “物业费那么贵,服务那么差,你们只知道收!收!收!”阿明头痛,心中不爽,吼叫起来。 “监控装了,门卡也发了,各项服务正在改进,这物业费进住时是签好合同的。”物业的人说。 “那时我们进住,是叫没办法签的霸王合同,谁知道你们管理那么差,汽车都开到草坪上停了,群租房的人垃圾一包包都扔到遮阳篷上,花坛墙角边都种起了蔬菜,装修垃圾堆在那里没人收走,经济适用房收一块钱一平米太贵。” “那只有通过司法途径了。” “你们不用来吓我,90%的人都不交,那你们去起诉好了,我等着。” 阿明把物业人员轰了出去,躺了一会儿,头痛渐渐缓和了一些,便又胡思乱想起来。 他想起桑哥退休前的一句话来了,他说“人与自然的矛盾是雾霾,车辆与社会的矛盾是停车,人与人的矛盾是物业费”,阿明细细想想,还是有点道理的。 我种下一颗种子 终于长出了果实 今天是个伟大日子 摘下星星送给你 拽下月亮送给你 让太阳每天为你升起 变成蜡烛燃烧自己只为照亮你 把我一切都献给你只要你欢喜 。。。。。。 翻唱自筷子兄弟《小苹果》的舞曲又在楼下小河边的花坛里响了起来,这首歌好听,阿明倒是不觉得心烦,甚至脚儿还痒痒的。有些舞曲不好听,声音又太响,常常吵得他头昏脑涨,但他深知,经济实惠的舞厅随着社会的发展几乎消失了,所有的工人文化宫、工人俱乐部也几乎变成了营利的场所,租金贵得了吓人,小老百姓要娱乐去哪里呢,只能占领广场。 “扰民的广场舞,唉!唉!”阿明休息不好,站在窗口,看楼下的人跳舞,心头翻滚着对金钱社会的叹息。 他轻轻推开老头子的房门,见没啥大问题,于是便到楼下去看人跳舞。 跳舞的人不少,老老小小的有三四十个,排成一排排的,张手伸腿。可他们的跳法与舞厅里的舞儿大相径庭。阿明到时,一曲结束就散场了。放舞曲的是个精精瘦的老头子,一辆小推车上放着音响器材。 “大伯,你每天来放舞曲,有钱收入吗?”阿明好奇,问老头子道。 “一人每月收十块,用于电池什么的费用。”老头子收拾着东西。 “那你不是白辛苦?” “这是爱好,在家闲着没事,出来活动活动身子。” “过去你跳舞吗?” “跳呀!以前住在拱宸桥,那里有好几个舞厅,天天跳。搬到下沙来住后,就弄点事体做做。你也会跳舞?” “和你一样,现在不跳了。” 两人坐在花坛上,互递着烟儿,如同他乡遇着了知音,聊着跳舞的话题,竟忘了时间。 此后的双休日,阿明遛狗去总要看一会儿广场舞,有伦巴曲子起来时,他脚痒痒的上去带人跳几下,好几个小姑娘稀奇煞了,纷纷缠着要他带。年龄的差距感觉很美妙,似乎又把他拉回到了激情四射的年代,只是要照看老头子和写书,没有那么多时间娱乐,稍稍玩一回他就回家了。 【注释】 1做耳朵:杭州人对被宰的叫法。 2燎荡:杭州话,指大手大脚、吃吃玩玩的人。 第266章 319. 古井 秋风瑟瑟,落叶萧萧。 《洞仙歌》: 青山依旧,豪杰云烟散。酒暗夕阳月无眠。想从前,壮士断腕悲歌,炎黄种,斩寇杀敌好汉。 乘凉天色淡,歌舞升平,隔壁磨刀自欢颜。待到眼睁开,恶梦还缠。黄河泣,长城泪断。墓又毁、谁来扫清明?演故事、千年巷坊留鉴。 当《洞仙歌》最后一个句号点上时,阿明利用六年多业余时间千辛万难地完成了百万字的章回体穿越小说《龙虎风云演义》。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qd发布到第116回《陈锡联扬威珍宝岛.银枪将折戟蒙古国》,却被屏蔽了。他修改了五六次依然无用,这叫他痛心疾首。 草根有莺鸣,孤芳莫自赏。 阿明不忍心六年多的心血束之高阁,又无钱自费出版,便寻找网站发布。由于书是以半文言文写成的,曲高和寡,点击率不是太多,他决定还是免费以飨读者,于是在新浪网上开了“游鳞斋”博客,每日一回发布。 这博客一个字都不屏蔽,看起来通畅多了,阿明只想有生之年留下点文章,见新浪网能发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公,书写好了,你人也老了,又是头痛病,又是糖尿病,人瘦了二十斤不说,头发都半白了。” “虚岁快五十七了,该是老起来的时候了。” “理想也好,夙愿也罢,总之你已完成了,也该多休息休息、活动活动,免得天天昏昏欲睡,精神不振。” “老婆,近来没事,看些明清、民国的小说,《龙虎风云演义》原打算十年写完的,却只用了六年多,我还想写一本哩!” “老公,你是有得清闲不要清闲。” “《龙虎风云演义》倾注了我全部心血,却一分稿费也没进帐,心有不甘,我想写一本现代的言情小说,书名也想好了,叫《老舞生》。” “这不是写你自己的经历吧?” “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在看的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即便写这样的伟人,也有不少虚构情节呀!” “舞场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事儿,现在讲正能量,你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不上大雅之堂。” “讲正能量,说明这社会缺少正能量。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也是让人们从反面思考这社会为啥会缺少正能量?再说我安于清贫,努力写作,这也是我一芥草民的正能量啊!” “我说你不过,随你吧。不过,你身体要注意。” “这个我有数,身体垮了,幸福的退休生活就没了。老婆,《龙虎风云演义》我是一本正经写的,这本《老舞生》就当休闲玩玩的,我想全部用杭州话写。” “老公,你有病啊!《龙虎风云演义》用半文言文,别人看着累,受群体少。你这本用方言写,别人又看不懂,受群体肯定又少,稿酬哪里来?你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老婆,现在即便是杭州小孩,也不太会说杭州话了,再过一百年、二百年,杭州话可能就绝迹了,我这本书可能就成为研究杭州话的范本了。” “到时你的灰都不知道在什个地方了!” “呵呵,舞厅从兴起到消失,从有理想到信念的丧失,是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社会现象,我是亲历者,值得书写一下,这也是给后人留下一点遗产呀!即使没人看,没稿酬,我觉得还是要写,还是用杭州话写好。” “你是一根筋,不会拐弯的,想好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也不干涉你的爱好。不过,你不要把我写进去。” “老婆,不写你,这本书就缺一截,我写来也没劲了,不过,我会改名换姓的。” “这台电脑用了七八年了,老是坏,键盘、手写盘也不知换了多少了,又要写上百万的字,恐怕不行。” “现在没钱换电脑,用到哪里算哪里。” 阿明终于做通了老婆的思想,开始构思。他看了至少五六十本古今的言情小说,特别喜欢李渔和沈从文的,一种脑袋不痴、写书不止的激情似浪花般天天在心海里翻腾。 秋风越来越厉了,一场冷雨后,梧桐、杨柳和石榴的树叶儿似乎一夜间泛黄了,而月季花不经意间却绽开艳红来,结满枝头的黄橙橙香泡不少坠落在草地上,蛐蛐儿的鸣叫声已难听到了。 “阿明,去河北邯郸三天,局长那里我已说好了。”李老师通知阿明。 事有凑巧,一只案子在邯郸,由于律师事务所派了个小姑娘,她不会开车,李老师到年底做满35年就退休了,所以借机带阿明出去逛逛。 邯郸是古城邑,“一枕黄粱”、“邯郸学步”等故事耳熟能详,阿明甚是向往。 雾茫茫中坐飞机到了石家庄,小姑娘在机场里租了辆北京现代小车,阿明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邯郸。银行里办完事后,在宾馆稍事休息,小姑娘在二楼西式的餐厅里等了。 点好了菜,李老师喜欢喝酒,一看最便宜的酒也要二百多块一瓶,本来是吃着儿子的,他却瘌痢多花头1,说要换地方去吃。阿明和小姑娘无奈,于是三人出了宾馆,七找八找找到了一家大商场楼上的家常菜饭店。 李老师七看八问,点了瓶15块土制的高梁酒,独酌得津津有味。 “李老师,怎么喝这么老糟的酒?”回宾馆的路上,阿明幽罗罗问李老师。 “这个小姑娘不熟,不知嘴巴紧不紧,现在反腐倡廉,抓得很紧,万一喝高档酒传到院里去,影响退休事儿就大了。做人要小心,你懂的。”李老师做事谨慎。 阿明恍然大悟,小心驶得万年船,李老师没做错,贪吃误大事,之前就有酸律师投诉董庭长,董庭长被撤了职,内部通报批评。他到年底刚好50岁,也做满30年,已在申请退休了。 “李老师,时间还早,去洗双脚吧。”小姑娘道。 阿明一听到足浴就高兴,可李老师摇摇头,说还是回宾馆去自家泡泡脚好。 “胆小鬼,做鬼也不会大!”烟儿只有一包,一顿饭吃得太差,又不去足浴,阿明肚皮里暗暗骂起李老师来。 第二天懒觉也没得睡,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武安。那是个产煤区,城市的上空烟囱林立,布满了雾霾,狭狭的街道低低的房,菜贩子都在路边摆摊,乱糟糟的就像杭州九十年代的光景,只是穿城而过的小河流倒还清澈。 办完事,找了家饭店吃饭,一百来块钱就吃喝得饱饱的。其中一只炒肚片,土豆、青椒、包心菜等七八样蔬菜杂里古董2都混在一起,满满的一大盆。那肚片大块大块的,又厚厚的,如果在杭州,光是这肚儿切小切薄,至少能炒上四五盘。 “阿明,北方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下你亲身感受到了吧。”李老师道。 “北方人没南方人精明,太不会做生意了。比如这肚片,不叫肚片,叫肚块才合适,在杭州,光是这肚块做汤面的料,或冷盘,没二三百块吃不到。”阿明北方跑得少,算是开了眼界。 “所以,北方出大汉,出好汉。你那本叫什么《龙虎风云演义》的书写完了没有?” “写好了,可先后被网站屏蔽了。” “那急个套办呢?” “我发到新浪博客上去了,没被屏蔽。” “看的人多不多?” “博客成千上万的,我是草根,没人知道,如石沉大海,看的人不多。” “自家喜欢做的事做过了就好了。有句话说得好:‘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观天外云卷云舒。’现在的事儿全靠炒,股票要炒,房子要炒,明星要炒,文章也要炒,炒热炒红,财源就滚滚来了。” 从石家庄坐飞机回杭州,天气十分地晴朗。华北大地就在眼皮底下,此时的崇山峻岭如巨龙横卧,江河却似游龙蜿蜒千里,平原上方方块块的农田里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村庄,城市在阳光下依稀可见车水马龙。飞机越飞越高,天边的云彩或如奔马吼狮,或如腾蛟脱兔,或如含苞之花,或如怒放之花,绚丽多姿。快到杭州时,窗下的云层厚厚的,飞机在降低高度,忽然钻入云层,刹那之间,天地一片混沌了。 “人之将老矣!” 阿明望着窗外的景象,暗自叹息。一生中最绚烂也最值得回忆的舞海岁月已逝去了,如今浮沉在飘渺的白茫茫的云雾之中。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司法车辆改革能不能混到退休,这是他最所忧虑的。 “做公务员就好了,做公务员就好了。”想着年底又有几个比他年纪小的人可以退休了,阿明羡慕地喃喃自语。 入冬了,天空阴沉沉的,没有阳光的日子多,总叫人觉得寒冷。 “老公,老头子跟我说了两次了,想去净慈寺。”这晚冬萍对阿明道。 “上次不是带两老去过了,又没什么好玩的,老太婆游玩岳坟回来就没了。”阿明总感到头晕疲劳,不想跑动。 “老头子说上次去许愿,这次他想去还还愿。” “他路都不好走了,急个套去呢?” “坐轮椅去,地铁坐到定安路,再过去就不远了。” “那好吧。不晓得他上次许了个什么愿?” “他说起过,寺內有口运木古井,从前净慈寺被火烧毁后,是济公和尙从四川化木头来重建的。” “这个传说我也听说过。济公和尙在四川化到了一百根大木头,从长江顺流到东海,再漂进钱塘江,然后通过地下井运到净慈。和尙从井里吊起第九十九根木头时,说够用了,于是最后一根被搁在井里,至今还在哩。老婆,老头子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 “他的心思我知道,就是想土葬到老家去,又担心尸体如何运回去?” “这个心愿总要满足他的。那我们等出太阳的时候去净慈寺,不然路上冷,吃不消。” 终于等到开太阳了,阳光暖烘烘的,照在身上甚是舒服。 冬萍调休一天,把老头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还在膝踝头上盖了块小毛毯。 地铁定安路站出来后,阿明夫妻轮流着推。老头子好久不出门了,口罩上露出的两只眼睛东张西望的,路过劳动路旧居时,还示意停留了一下,滴下几颗老泪来。 南山路上还残存些旧时的房屋,清波桥下的流水像从前一样清清的,长桥公园一带则变了样,湖面上建起了曲桥小亭,雷峰塔高耸入云。只是马路上小包车太多了,堵得不见头尾,嘈杂的喇叭声时不时乱鸣,叫人心烦。 老头子拄着拐杖,在女儿的搀扶下逛了一下大雄宝殿,然后就在古井旁的石条凳上坐了下来。他的眼儿始终看着井,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张像松樟树皮的老脸阴恻恻的,双脚不停地踩踏着落叶,还用袖子去擦抹眼睛。阿明不敢多看他一眼,他一看到老头子的眼睛,心里就寒滋滋的。 【注释】 1瘌痢多花头:杭州话,没事找事之意。 2杂里古董:杭州话,杂乱、杂七杂八。 第267章 320. 蛙鸣 “闻声而觉,觉我元性。我性本空,执觉亦病。” 这是净慈寺巨钟上的铭文,阿明读着,不是太懂,只理解为做人是空的,于是联想到自家老来得病谁来照顾。冬萍双老有女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也是一种福气,倘若没她的精心照料,老头子或许早就归天了。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阿明忽然想起女儿雯雯来了,自她大专毕业后,就没见过她。前一个月,前妻小露在三宝新村的房子漏水,要重新装修,用他的警车在中午搬运了一些东西,听她说起过女儿。女儿做临时工,换了三四个单位了,做过西城广场里美食店的收银员,做过个企厂里的出纳等,在艺校里所学的经纪人专业根本没派上用场。 “唉!现在的小孩自顾都不下,要是到六十五岁退休,这苦头就比我们这一代人更有得吃了。”阿明在不指望女儿今后来照顾的同时,更为她将来的工作、生活忧心忡忡。 雪花飘起来的时候,程局、金法官、颜法官、李老师和董庭长都一起退休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比阿明年纪大的,像董庭长要比他小六岁,拿八五折退休金也有四千多,驾驶员在送别会上,脑子似乎都搭搭牢1了,暗底里轻交交发牢骚。 “年纪比我们小,就好退休了,福气他们好呀!” “屋里头坐坐吃吃,钱儿也要比我们做的人多拿一倍以上啊!” “现在抓得紧,查得严,没啥油水好捞了,都想退休了。” “公平,公平,啥个辰光2才。。。。。。唉!” “。。。。。。” 阿明也不去碎烦,好菜好酒有得吃就拼命吃,直吃得打呃得3为止。或许冷啤酒、冷可乐喝多了,加上回家的路上被冷风一吹,肚子痛了起来。 他死熬着小跑回家,进卫生间一看,抽水马桶里大便都没冲掉,又脏又臭。 “唉!老头子又昏头了,喳了污也不知道冲冲干净。”阿明眉头皱得老老高。 他蹲坐在厕所里,懊悔刚才贪吃了,又自言自语道:“多说生气,乱吃不补。” 噼里啪啦一顿肚皮喳4,他推开小房间,灯还亮着,老头子靠在床上,气有点急。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躺。。。。。。躺不下去。” “喷药剂喷过了没有?” “喷了。” “那你什么不舒服?” “后背痛。。。。。。痛。” 阿明给老头子轻敲起背来,过了一会儿,冬萍落班回来了,这任务就交给她了。 浓疮掩着,更易腐烂,忍得一时之痛,挤出毒浓,好之则快。百井坊巷的房子走司法途径,这一影响市容市貌久拖多年的拆迁顽疮被拔除了,执行二局也随之撤销。这几个长工老爷一退休,保全案子全划归执行局,而送达案子仍回到立案庭去。 保全有出差费,而送达没有,那每月要相差千把块收入,阿明、胡师傅、周师傅三人都想去跑保全,结果胡师傅神通广大去了执行局,阿明和周师傅回到了立案庭。 “他奶奶的,好活儿又被胡司令抢去了!”阿明气恼之极。 “阿明,有人看到胡司令给了宋队长三条长嘴利群,说是替他买买的,便宜二十块一条,谁知道是不是送他的?”周师傅同样气恼。 “阿明、周师傅,胡司令吃肉,你们啃骨头。” “今年就要车改了,十三个驾驶员要回报掉好几个,有没有得做都没数帐了。” “阿明、周师傅,你们两人专跑送达,活儿肯定轻松。” “。。。。。。” 任师傅、陶师傅等驾驶员七嘴八舌。 送达分两组,龚法官带阿临小陈,张副庭长带阿临小唐,阿明和周师傅每月一组轮流。那小陈的老婆要生了,只跑上午,下午去照顾老婆,而张副庭长是个女的,庭里事情很多,几乎不出去,小唐这人很好说话,不想跑了就跟他说一声。这样,不管轮到哪一组,都轻松得一塌糊涂。 春节过了没几天,阿明继百万字的《龙虎风云演义》后,第二本百万字的新书《老舞生》又发布了。 “老公,你白天要开车,前头这本书已弄得老了不少,这本书再一弄,我看你老是坐在电脑前,身体都要弄垮了。” “老婆,乘脑子还没老朽痴呆,我每天都有只争朝夕之感呀!” “新书用杭州话写的,就应该发表在杭州19楼浓情小说上,这样大家都看得懂。不然,看不懂,又有谁来看?” “大网站相对来说信誉好,有诚信,小网站说关闭就关闭了,稿酬都拿不到。” “那又要好几年了?” “呵呵,活着,我这样不停地写书,说得好听点是‘奋斗’,说得难听点是‘找死’。” 幸亏阿明不出差了,不然家里就照看不了了——老头子24小时不间断吸氧也不行了,年前年后的二个月里,居然住了三次院。 “老公,老头子住个十天半个月,出来没多少日子又要住院了,这死不死活不活的把我们都拖死了。”冬萍对老头子越来越糟糕的身体夜不能寐。 每次住院,都要化个七八千、上万的,阿明夫妻的收入都扔到了医院里,只是不知道老头子何时是个头,愁绪就一天天加浓了。 “老婆,我们尽力而为,这样老头子走后,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埋怨我们的。”阿明总是安慰老婆。 “只是,积蓄已不多了,只怕。。。。。。”冬萍叹着气。 “老婆,股票瘟了七八年了,现在天天在涨,老大叫我炒股的三万块,4400股跌到四块的大众公用升到七块多了,我想把它卖了,这钱先向老大借一借。” “老大会不会有想法?” “每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困难时做兄弟的肯定会帮一把。” 春雨连续不停地落着,空气总是粘滋滋的叫人难受,苑里的草木却茁壮成长起来,青青绿绿的一片,成群的麻巧儿飞上落下的,叽叽喳喳好是热闹。 这晚老头子忽然发病了,摔倒在床边。阿明正在写书,听到声响,过去一看,老头子奄奄一息的样子,大吃一惊,赶紧叫冬萍回家。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老头子被送到邵逸夫下沙分院抢救,病危单也随之出来了。 幸好抢救及时,命是拣回来了,但老头子已不能饮食,只能输营养液,打推针。到了第十五天,医生说老头子差不多了,死在院里的话尸体不能拿回去,乘他活着回家去。 “老公,阿爸很多年没回四川了,想回去见见我二伯二嫂,还有堂亲老表,这副样子,急个套带他回去呢?” “我问过了,用老人康复中心的救护车,只是价钱有点贵。” “要多少钱?” “每公里最少十块,到南充大概一万二。” “老公,这。。。。。。” “老婆,一路要输氧,打针,其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老大的三万块就先用着。” 夜雨淅沥。半夜十二点,老头子被抬上了救护车,冬萍随车走。阿明望着渐渐远去的救护车,心里头翻搅着老来可怜的伤感。 “唉!做人到头总是一场空呀!”阿明暗自叹息。 十多天后一个晚上八点多,冬萍哭作拉污来了电话,说老头子走了。 阿明将嘟嘟和宝宝寄养在宠物店里,赶去奔丧。 到南充的飞机新开通了,周二、周四各一航班。阿明赶时间,只能坐飞机到重庆,再坐黄鱼车到南充金宝镇乡下。到的时候,已是黄昏边儿了。 那是个穷山村,丘陵起起伏伏的,山沟中像梯田似的一层层的,有稻田,有池塘,有蔬菜地。山道是泥地狭狭的,两边都是杂草,草丛中有星星点点的很美丽的小野花。水沟小小的,山水有点急,哗啦啦直往低下处流淌。天是蓝蓝的,风儿和煦而又清新,山峦倒影中在水中一片青翠。不少布谷鸟飞落到古木杂树间,响亮而又清脆地啼鸣着,有两只白鹭在田埂和水塘里飞飞停停的,甚是悠闲自在。 冬萍的祖居在山脚边儿,从前是个祠堂,如今门窗或没有了,或歪斜了,里面乱七八糟堆着松枝、茅草和农具,墙上、朽木上爬满了香烟虫,也有百脚虫什么的。破旧而又肮脏的边厢房里住着她的二伯,而二娘早几年瘫痪了,躺靠在竹椅上只会眨眼睛,不会说话,艰难地吞咽着玉米糊糊。村里几乎是破烂房子,零零落落的建在溪沟边,看不到年轻人,只有几个留守的老人。那条冬萍喜欢的狗儿还在,也许老了,老是蹲在长满了苔藓的青石阶上晒太阳。 老头子就躺在祠堂前搭着篷儿的空地上的冰棺里,为免冷气失散,红漆棺材上覆盖着不少他穿过的衣服。小路口用竹竿高高地挂着招魂幡,红边白布上书“救苦天尊引请过桥”之类超度亡魂的语句,随风飘动。四个做佛事的人间隔一段时间,或吹箫打鼓,或敲锣击钹,口中念唱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与哀乐一起凄凄凉凉地飘散在空寂的山野里。 子夜时,几乎直不起身来地跪了一个小时,烧完冥物、冥钞完,后半夜山风更大了些,吹动着花圈、塑料篷儿悉里索落响,很是吓人。 守灵的亲朋好友在临时搭起来的两张小床上和衣东倒西歪了,冬萍也歪倒在桌上了。阿明给老婆披盖上了一件两用衫,独自守着灵,望着满天繁星,听着蛙鸣虫叫,又看看老婆丝丝白发,想着从小到大的故事,思潮起伏,提起秃笔,蘸满墨汁,摊开纸儿写起来: 寒风拂故楼,云烟儿时情;天气晚来冷,池蛙鸣灿星。 “老婆,那是什么?” 山林和水塘上弥漫些雾气,对面山坳里忽然闪射出两道白光来,渐渐地下到了田埂里,朝阿明这边来,狗儿汪汪地叫了起来。阿明见了,吓得魂灵儿都透出了,摇醒冬萍。 “哦,那是到田畈里捉黄鳝、田鸡的人,亮光是帽灯。”冬萍揉着眼睛道。 “原来这样的,吓了我一大跳。老婆,这个季节插秧早就过了,我来的路上,看见牛在水田里犁地,你们这里急个套介迟才播种?” “我们这里只种一次稻的,基本上种香瓜、土豆之类的蔬菜和养些鸡鸭,然后拿到金宝镇上去卖。” “老头子生前生了那病,自己苦头也吃煞了,这走了以后,也是一种解脱。” “两老一起住了那么多年,你没一句怨言,亲戚朋友都说你好哩!” “应该的,应该的,今后我们也要老的。你说过,以后你回这里来养老,这房子都快塌了,急个套住呢?” “这里简单造个房子很便宜,用不了多少钱,只是你愿不愿意来。” “这里其他都好,就是生起病来,看病不方便。” “那也是。老了,无病便是福。” 第三天凌晨,做佛事的人打开了棺盖,给老头子化妆完,又放进了不少鲜花,阿明夫妻以及亲戚朋友绕棺向遗体告别,随后棺盖当当当地被长铁钉钉住了。 四条大汉抬棺在前,冬萍捧着遗像在后,其他人举着花圈随后,在吹吹打打和鞭炮声中,一路抛着黄纸,走了半个村庄,到了坟前。 做佛事的人不知用什么法儿弄破了大公鸡的鸡冠,向坟头洒鸡血,口中念念有词,说是驱邪镇宅,然后在墓穴里丟了不少米。 准八点,用罗盘对准子午线,老头子下葬了。。。。。。 【注释】 1搭搭牢:杭州话,脑子出了毛病之意。 2啥个辰光:杭州话,什么时候。 3打呃得:杭州话,打嗝。 4肚皮喳:杭州话,泻肚子。 第268章 321. 父逝 给老头子做五七的时候,阿明夫妻又去了趟南充,先将老太婆的骨灰盒在南充的公墓葬了,然后再去金宝镇乡下。 一路上坑坑洼洼的,汽车爬行得甚是缓慢。 “老婆,老头子在南充医院里没后,你急个套弄他回乡下的?” “我叫了辆昌河小面包车,那已是半夜里了,汽车摇来晃去的,老头子靠在我身上,也摇来晃去的,我就扶紧他。车子足足开了两个小时,他的身子在渐渐冷下去。” “这么黑漆漆的路上,和死人在一起,你不怕?” “是自己的大人,好像没怕的感觉,要是换个其他死人,我的胆早就被吓破了。” “老婆,你做到这份上,真不容易!” 老头子的坟头已长满没膝的青草了。冬萍又哭哭啼啼起来,阿明一路安慰。 两老没了,两人轻松多了,但也冷清多了,冬萍几乎把心思放在了两条小狗儿上,而阿明也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写书了。 “老公,你那只大众公用股票抛掉后,一路上涨,都二十四五块了。”狗娘们有人在炒股,冬萍知道些行情,一脸的惋惜。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求不得。那只股票套住七八年了,要是老头子不急着用钱,原先亏得那么多或许能拉个六七万回来。”阿明也甚无奈。 “现在股市火爆,店里不少人收到短信,都去炒股票了。” “牛鬼蛇神七八年总要跳出来一次,那是私募基金的短信,我们院里不少驾驶员也去炒股了,等全民都想炒股了,离暴跌就不远了。” “反正我们也没钱炒股了,这次向小燕、阿芳各借了两万块,七弄八弄后还剩下一万五,这钱你先去还给老大,大嫂得了乳腺癌,看病需要钱,还有一半有了就还。这次在乡下一块三一只收了一百多只鸡蛋、鸭蛋来,顺便给老大拿些去。” “老婆,我们背上债务了,没个二三年翻不了身啊!” “都是看病看穷的,那有啥个办法呢?” 天气热了起来,院墙边的小竹子很多在去年夏天时晒死了,活下来的顽强地青翠翠一片,几株小红枫的颜色在灼热的阳光下有些添热的感觉。 合同工小陈的老婆生了个千金,小陈就是想要个女儿,眉开眼笑的好高兴。原先阿明一辆车既要跑保全,又要跑送达,忙都忙不过来,如今有两辆车光是跑送达绰绰有余。小陈就住在离法院不远的三塘小区,活儿没那么多,所以他只跑半天,下午就溜回家去照顾老婆,五点光景到院里来打打卡。 驾驶员反正做得好也不会升长工,好溜则溜,都成老油条1了,考勤卡放在传达室的抽屉里,下班时间到了,有保安会代打。 阿明下午没事儿,本来还可以打打牌,突然查禁得很严。原来g20九月份要在杭州召开了,马路该修补的都在修补,墙头该粉刷的都在粉刷,违建该拆除的都在拆除。院对面出租房的鸡窝门儿都被保安撬破了,所有的房东都被叫到派出所去约谈,所以,不少棋牌室都关门大吉了。 他有地方去消磨时间,那就是杨家沁苑的舞厅。那里面的人舞儿虽然跳得一般般,但空调特别凉爽,五块钱一杯茶,即便不跳,喝喝茶,看别人跳,也是个消夏的好去处。 可这天门票改了,下午场男宾10元,女宾免票。既然到了舞厅门口,阿明心疼地买了张票进去,一看吃了一惊。 有五十六个统一西裤、衬衫着装的小伙子排着队整齐出场了,他们表演一曲舞儿后,就邀请女宾跳。女宾们本来就不多,都被这些舞蹈学院来实习的小伙子叫走了,不少男舞生只能干瞪眼。 10块钱一张门票,阿明跳不起,再说也没女人可跳,于是转到大森林歌舞厅去跳——那里下午场只要3块。 杭州舞厅纷纷倒闭、歇业,只剩下四五家了,大森林寿命就像它的名称有点长。 “阿明,明天南海仲裁就出来了,如果黄岩岛判给了菲律宾,会不会打呀?” “黄岩岛与永兴岛、永暑岛是铁三角,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我国肯定不肯罢休的。” “美国佬的航空母舰、В52轰炸机都来了,这打起来就大了。不过,我们也集结了上百艘军舰,肯定要给美国佬吃滑辣面2的!” “中国这几年军事发展很快,军舰像下饺子,东风21d专打航母,也不是吃素的,美国佬也慌的。” “。。。。。。” 午饭后,驾驶员七嘴八舌在议论南海仲裁的事儿,阿明要赶去跳舞,也没心思跟他们多说,就溜出门去。 “阿明,又出去打麻将?”任师傅从卫生间出来,撞见阿明。 “嘿嘿,是的,下午没事,出去活动活动。”阿明不说跳舞。 “你和周师傅跌一交,大一大,现在真舒服,胡司令同狗一只,跑都跑死了。” “他出差费多,我们城里扫马路,一分外块都没有,挣多少钱,跑多少路。” “听说g20峰会开好后,就马上车改了,我们有得做、没得做没个数,现在有得泻意乐得泻意。” “那是,不泻意白不泻意,又轮不到升长工,即便升长工,也要磨洋工哩。” 阿明溜进舞厅,两只眼乌珠儿豁来豁去3,看有没有年轻点儿的、清爽一点儿的女人好跳跳舞。只见一个露出雪雪白肩膀的壮笃笃的女子味道不错,长矮也适合他。她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到膝踝头的吊带裙子,头发盘盘起还箍套着花饰儿,一冲眼看背影,实在像个少女。 到了第二只并四步起来时,他心痒痒地上去请舞,那女子爽快地应舞。 一搭上手,那女子一把把阿明挟得牢牢的,脸儿几乎贴着脸儿了,浓浓的香气直扑入鼻。阿明屏着气儿,都快透不出气来了。 “你是个老舞生,舞儿一步就是一步,稳稳的,跳得很有弹性。” 女子的手在阿明的背上抚上摸下的,不停地说他舞儿跳得好。阿明一听她的喉管粗粗的,根本不是少女的声音,更像是老太婆的嗓子,吃了一惊,便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懊悔就来不及了。 这女子确实是个老太婆,尽管粉儿抹得实实厚,但笑着的时候,眼角、额头的皱纹像松树皮儿似的,吓死人了。 “眼花落花,猫拖酱瓜。居然叫了个老太婆跳舞,晦气!晦气!这身香气带回家去,要是被老婆闻到了,急个套交待呀!” 阿明赶紧与她分开些距离,侧转了头,屏着气儿跳完舞,回到座位上心儿扑通扑通跳。 “唉!跳舞时代过去了,都老了。”阿明感叹不已。 正是三伏大热天,太阳晒得马路都冒热气了,知了儿更是不停落地叫,甚是令人心烦气躁。 这天阿明刚回到家,老大电话来了,说敬老院通知,阿爸不行了。他心急污拉赶往和睦老人公寓,一看阿爸嘴巴歪了,口水直流,大口喘气,人是瘦得了皮包骨头。 之前阿明每个礼拜拿些蛋糕、饮料去看望一二次,阿爸吃得越来越少了,背脊也越来越弯了,起先都送子女到电梯口,后来就走不出房间门了。 敬老院里的医生说,他们这里没抢救设备,老头子要么送医院去,要么带他回家。五兄弟商量了一下,一来老房子出租了,二来不能看着阿爸死,于是送往附近的市二医院。 病危单出来了,老大管白天,四兄弟轮流陪夜。 阿爸起先还能吃几口稀粥、蛋汤什么的,十几天后就不能进食了,又是嘴说,又是用笔写,反正要回家去。 老小一点都不懂事,说阿爸至少还能活几个月,不用给他进行鼻饲,以免他痛苦。其他兄弟认为再不插胃管,就活活饿死了。 老小歪了头就是不让插胃管,阿明看着阿爸越来越不行的样子,就在楼道里与老小大吵起来,拔出拳头要打,众兄弟和媳妇死死拉劝,老小气咻咻地走了。 阿爸被导尿和插了胃管后,处于半昏迷状态。这天子夜里,他忽然醒来,叫陪夜的阿明拿纸笔来。 阿爸抖抖索索地歪歪斜斜写了“回家,回家”这四个字,然后在下面重重地划了两横,闭上了眼,满是皱纹的眼角淌下两滴混浊的泪水来。 鸡叫二遍过后,阿爸醒来,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阿明贴近一听,他断断续续糊糊涂涂地说看见了一根白线在空中飘动,并要阿明给他穿上鞋儿。阿明知道阿爸油灯将尽,产生幻觉,看着他的老脸,暗暗地流下泪来。 这一夜,阿明满脑子都是阿爸的从前。他熬吃省用全是为了子女,再是个天冷天热,空调也舍不得开,尤其是风雪夜拉着重重的豆腐翻赤山埠,这情景恍如昨日,这叫阿明心如刀割。 第二天即2016年8月13日的丑时,阿爸走了,享年88岁。 为了完成阿爸的遗愿,殡仪车回到了他曾住过的大关老房子,又到了劳动路停留了一下,然后送到了龙驹坞火葬场。 阿爸和姆妈合葬在南山公墓里。南山青青,江水涛涛,坟前的三颗芭蕉树已是很高大了,在风中悉悉作响,仿佛是子女们对父母亲无尽的哀念。 所有费用结算后,阿爸还遗下六万五千块钱,五兄弟各分得一万三千,阿明夫妻又凑了二千块,将老大的债务还清了。 “老公,你我都没大人了,过年过节没大人,会觉得很冷清的。”冬萍老是要想大人。 “是的。大人在的时候,总有个牵挂,有时还会厌憎烦。大人一走,心里就空荡荡了,想烦也没地方、没人烦了。”阿明一想到父母所受的苦难,就会掉眼泪。 举世瞩目的g20杭州峰会召开了,美丽的杭城、美丽的西湖连土生土长的老杭州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改革开放四十年都不到,杭州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真是令人欣喜万分。原是一片稻田的钱塘江两岸如今已是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的钱江新城不亚于上海外滩,而西湖里表演的水上采茶舞、天鹅舞更是拍案叫绝。 绝大多数单位都放假了,阿明他们不放假,在院里待命,以防突发事件的发生。苏师傅、大秦他们无所事事,就躲进小房间反锁门儿静罗罗地打牌赌开了,其他驾驶员就在办公室里烟儿抽抽茶儿喝喝糊话连天。 “杭州一开g20,全中国都知道杭州的漂亮了。” “外地人都来杭州买房,这下杭州的房价又要三千五千地涨了。” “涨了越快越好,越高越好,我们正等着把房子卖掉哩!” “。。。。。。” 大家谈天说地,都为能生活在杭州而感到幸福。房价要涨的话题说完了,周师傅话题一转,说到电影明星王**的离婚案来,这下热锅又沸腾了。 “死要钱,做人脸皮都不要了。” “钱再多,绿帽子要戴还是要戴的。” “悲哀啊!全民炒离婚,抗战胜利日却没人记挂。” “人心啊人心,都他奶奶的在想什么了?” “世风呀世风,可悲可叹。” “。。。。。。” 确实,王**的离婚案整天占据着网络的头条,都爆屏了,而这年的抗战胜利纪念日却没什么声响。 阿明也参与到这场离婚案是非的大讨论中去,大家谈到轧姘头,都喉咙十响、唾沫横飞的,热闹得一塌糊涂。。。。。。 【注释】 1老油条:杭州人对处世圆滑、屡教不改的人的叫法。 2滑辣面:杭州话,指难吃、不好吃的面。 3豁来豁去:杭州话,东张西望之意。 第269章 322. 晦气 国庆假期那几天,太阳暖暖的倒是很惬意,可过了以后天空就阴沉沉的完全入秋了。冷飕飕的风儿从窗户里吹进来,午睡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冷兮兮了。 驾驶员人人自危,心头也都冷兮兮的。 车改已是明确了,11月底必须完成。但如何改,院里密不透风,有两种传言:一是院里共18辆警车,驾驶员13个,交出5辆,正符合车改减少车辆的要求;二是驾驶员回报一半,55周岁以上一个不留。 第一个传言皆大欢喜,这后一个传言涉及到陶师傅、周师傅、胡师傅、叶师傅、任师傅和阿明六人,如果是真,阿明又将面临失业了,如此他还有3年9个月才能退休。 “老婆,胖子院子新上任时,就有叫55周岁以上驾驶员走的念头,只是招了几个年轻人进来,他们厌憎工资少,留不住,胖子才没做。这次借着车改,他完全有可能把我们一脚踢出院门去。”阿明预感不妙。 “本来做做到退休蛮好的,再一次失业,都五十七了,工作就更难找了,这将近四年自家每个月要缴八九百块养老保险,日子就难过了。”冬萍也蹙眉。 “人人都说有‘七年之痒’,我在保险公司做了七年,在法院里正好又开了七年车,看来这劫是逃不过了,宿命啊宿命!” “你们六个人本来就有就业援助证的,可以一起去要求留在院里做到退休的。” “我们的合同最早是同法院签的,后来先后同佳骏人力资源公司、国都物业签,去年又改同区保安公司签。今年上半年,我们向院里要求年休假、体检什么的,院里就叫我们找保安公司去,为了保住饭碗头,谁敢十哩十哒1去吵要呀!唉!老婆,做么,要我们按院里的规章制度做,而要求么,院里就踢给保安公司了。” “人事关系改来改去,弄得这么复杂作啥呀?” “《劳动法》好像规定,连续同某一单位签了二次合同,如果再签,就可以签长期合同了。他们就是避开同我们签长期合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阿明有些时间不偏头痛了,一担心那车改,头又剧烈疼痛起来,幸好舞厅能帮他减缓些心理压力,不然,身子有病,做人没味。 驾驶员都人心慌慌的,等待着车改的到来,有不少人已在寻找退路了。阿明抱着一丝希望,等待着宣布车改的那一天。 下午没活儿,他就溜到大森林歌舞厅去,在舞曲声中,一切烦恼可以暂且抛之脑后。 “阿明!” 阿明泡好茶正进去找位子,背后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转头来,一看吃了一惊。 “小洁!” 那喊他的女人就是小洁。她有点儿发福了,但脸上似乎扑过粉儿,嘴唇也抹过口红,看不出很老态,而衣服也穿得甚是有品味,给人以富贵之态。 “小洁,好久不见,你没啥大变。”阿明就在小洁旁边坐了下来。 “还说没变,老了,都奔六2做外婆了。你倒是真的没啥大变,还是胖乎乎的样子,人结结实的,没什个皱纹,是不是成家了,心宽体胖?”小洁笑起来依旧很甜。 “那倒也是,没任何牵挂,心态好,可能老得就慢点儿。你回中国来玩?” “我回国来了,在萧山湘湖那边买了套房子,不再出去了。” “哦?那你老公呢?” “我与他离婚了。天网猎狐,他是‘百名红通’之一,已被引渡回国入狱了。” “哦,这样的,现在反腐动真格的,叫人不敢贪,不能贪,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捉拿归案,社会风气好多了,老百姓的心情也舒畅多了。” 聊着天,舞曲开始了,阿明带小洁上去跳,一握住手儿,阿明的心儿就像触电似的。小洁的手还是那样嫩几几、肉鼓鼓的。当双手紧握时,旧情旧欢顿时像一股暖流在心田里激荡。 “在想什么?”小洁仰着头,幽兰微吐,深情地谛视着阿明。 “都过去了。”阿明抚摸着小洁的腰儿,叹息了一声。 无所谓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有过的幸福是短暂的美 幸福过后再回来受罪 错与对不说的那么绝对 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 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放过了自己我才能高飞 无所谓无所谓 原谅这世间所有的不对 无所谓我无所谓 何必让自己痛苦的轮回 。。。。。。 伦巴是一首改编自杨坤的老歌《无所谓》,曲词悱恻动听。这首歌老来再听,阿明仿佛回到了激情四射的年代,心潮起伏。两人都沉浸在对过去美好的回忆中,翩翩起舞,忽尔秋雁双飞,忽尔昏鸦归巢,忽尔老龙盘柱,忽尔冬梅绽蕊,跳得甚是欢快。 连夜秋雨后,气温骤然下降了。人行道上的银杏、梧桐树叶儿忽然黄灿灿了,与依旧绿色的樟树和正艳的红枫相错杂,赏心悦目之极。然如此大好秋景,却提不起驾驶员的劲来。 “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你们当初不听阿明的话,这下亏得连阿爸姆妈都不认识了吧。” “何老板,你以前辛辛苦苦收购纸箱、报纸挣开的钱儿这下打水漂了吧。” “庄家剪羊毛,割韭菜,赚饱钱儿逃走了,剩下的索儿就扔给你们自家去套了。” “。。。。。。” 不少驾驶员或十娘倒В,或唉声叹气,谈论着股市的下跌。苏师傅、大秦等人投入股市的钱儿不多,三四万,拦腰对半斩也无甚大碍,那何老板进院里开车之前是做废品收购活儿的,积蓄10万,又借了10万,共20万投入股市,亏到只剩八九万了。当时阿明再三关照他们炒股要小心,并特别提醒08年的股市,有只刚上市几个月的股票就想圈钱1600亿,但他们歪了个头不听,如此,吃苦头的日子就到眼面前了。 “阿明,这股市,日你滑得3个娘,急个套会这样的?我儿子明年要结婚,还想用钱呢!”何老板或许股票套深了,头发都白了不少,原先抽阳光利群,现在改抽长嘴利群了。 “何老板,你一天到晚‘日你滑得’,这下晓得‘日你滑得’的味道了吧。”阿明想给这个瓜兮兮的新股民何老板上上课。 “这股票已跌了这么多了,会不会再跌?再跌下去我就彻底糟完了!” “现在刚跌破地板,你晓得地板下面是啥西?” “地板下面就是地了。” “是地狱。地狱有十八层,股票一层层跌下去,从那里跳空上来,就跌回到那里去,按照现在的指数来看,直直还要跌哩!” “当初听你一句小搞搞就好了,这下不晓得要套到啥时候才能解套了。” “不过,你只要不割肉,有耐心,股票总会从地狱里爬出来,再升到天高头去的,不然,庄家就弄不到钱儿了。” “唉!老子做了介多年数的废品生意,一点赚钱都掼到水汪凼里去了。” “何老板,废品生意做做不是蛮好的,来开车子就这么一点工资,只能塞塞牙齿缝儿。” “阿明,隔行如隔山,你不懂。废品店罪过百辣的,总算没花头了,但今日公安来说收购脏物,明日消防来说存在安全隐患,还有工商、财税、卫生、城管等衙门来找麻烦,我常常请这些阿爹的客。这些阿爹不单单自家来,或带朋友来,或带套儿来,吃饭唱歌叫小姐,一请少时三四千,多则八九千,万把块也有。我一气之下,就不要做了。” “所以,大家都叫你‘何老板’,不过,是‘牙筋扳牢’的‘扳’。” “股票一套住,确实扳得贴贴实,袋儿里没钱儿,原先晩上天天出去赌,现在在家天天看新闻,看有没有对股市的利好消息。” “心里想发财,时光还没到。你个晦气鬼,这下晓得想不劳而获难了吧。” 何老板55周岁还不到,晦气没沾身,阿明、任师傅等六人却沾上了。 办公室戴主任、车队长小宋召集全体驾驶员开会,内容是关于车改。 回顾一年来的车队工作,继续留在院里开车的人走后,宋队长清了清喉咙,拿出区里的文件说开了。 啰里八索说了车改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后,他说经党组研究决定,满55周岁的驾驶员不再留用,一年一个月的工资补偿,由区保安公司另外安排做保安之类的工作,然后拿出表格和终止合同书,要大家填写和签名。 “我们从来没年休过,年休假要补偿!” “春节、国庆等节假日,我们没拿到过三倍工资,要补偿!” “年终奖3600块,一年未出安全事故的,要加50%发给我们的!” “12月1日起不上班,但合同签到12月底,这一个月工资要发的!” “。。。。。。” 在陶师傅的带头下,大家骂骂咧咧的,都不肯签名。宋队长只答应一年一个月的工资补偿,其它没有,于是六个人丟下笔,走得了活脱净光。 上塘河曲曲弯弯的,清清的河水碧浪微摇,岸边的银杏树金黄色的一片,小径上满是落叶儿。夜幕降临后,河两岸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小船儿荡过,倒映在水里的灯光都碎碎散散了。沈半路上的民居改建装修过不久,饭店、茶楼门口都挂着灯笼,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六个驾驶员没有回家,聚集在一家茶楼里,商讨如何向院里多赔偿。 “其他区法院、区检察院的车改都改好了,并不是55周岁以上的人都走,看来只是我们院里某些人的意思。” “11月底车改必须完成,上交的车辆全部封存,院里要上报区里,他们急,我们不急,不达到我们的赔偿要求就不签字。” “唉!想安安耽耽做到退休,晦气搭煞踫上了车改,都一把年纪了,这以后再找开车的工作就别想了!” “下岗人员,本来就应该照顾的,这说没得做就没得做了,临时工命苦啊!” “。。。。。。” 大家牢骚满腹,粗话脏话,朝天乱骂,一直商量到天墨墨黑,统一了想法。 深夜的秋风有点冷,满地的落叶儿随风飘舞。阿明丟魂落魄地回家,一路上想着已退休的桑哥他们,喉咙口苦涩涩的欲吐。保险公司下岗后,他吃尽了找工作的苦,那年还50岁不到,如今已是虚岁57了,再过二个月,就58岁了,还能找到适合自己做的工作吗? “老婆,糟完了!院里决定,55周岁以上一个不留。”阿明一跨进家门,就对老婆道。 “七年之痒,你逃不过这劫,命中注定的。”冬萍叹了一口气。 “离退休还有三年九个月,只有另找工作了。” “院里急个套补偿你们?” “一年一个月的工资补偿,我做了将近七年,按杭州最低生活保障,最多一万块。” “这钱补偿来,也只能自缴一年多一点的养老保险。” “可能还有七个月的失业金好领吧。” “老公,天无绝人之路,一口苦饭总有得吃的。” “小燕、阿芳那里欠着债务,我心里急呀!” 【注释】 1十哩十哒:杭州话,指脑子不正常,有毛病。 2奔六:杭州话,奔向六十岁之意。 3日你滑得:杭州人一种骂人的脏话。 第270章 撸袖干 323. 补偿 东起断桥,西至岳庙,有条千余米弯弯的老街叫北山街,街南傍里西湖,北靠宝石山,有不少民国时期的西式小洋房,也有中式的楼院,那里沉淀着许多杭城的人文历史,如浙赣铁路局旧址、首届西湖博览会工业馆、秋水山庄、菩提精舍、静逸别墅等。夏日秋天,透过绿荷红枫,眺仰白堤断桥、保俶塔,遐想白娘子与许仙的千古爱情、葛洪炼丹化仙等传说,还有白居易、苏东坡、岳飞、林逋、武松、秋瑾、巴金等名人故事,顿生超然物外之念。小子有一首《北街梦寻》,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长街风景好,朝暮梦勾留。 荷绿清风馥,梧黄细雨柔。 沧桑松院锁,日月草墙留。 万事成流水,莺啼古北楼。 由于车改,阿明再次失业,不过还好,失业金可以领一年,每月有1440多块,可以缓解一下自缴养老保险的压力。只是到2020年10月才能拿退休金,这三年多的时间如何混过去,确实有点难。他东找西找找工作,身体不适,都做不长,而写了多年的书,几无读者,难有稿酬,只能靠老婆吃饭。正是: 哑子漫尝黄连苦,难将苦口对人言。 323.补偿 阿明曾经打过劳动纠纷的官司,对此已有些经验,院里决定55周岁以上驾驶员一个不留后,为了多补偿,他又查看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法律条款,像个秀才似的替大家出谋划策。陶师傅是跑过三山六码头的人,口才极好,死的能说成活的。这样,由陶师傅、阿明出头与院方交涉,任师傅、周师傅擂鼓筛锣,一旁助战,而胡师傅、叶师傅生怕与院方吵翻后那一年一个月补偿金拿不到,连上班也不来了。 戴主任本是个民庭法官,也在执行局做过,舌头翻三番,能说会道,滴水不漏,而宋队长是法警出身,法律方面的事儿还不如阿明懂,歪理根本不能服人。 院里的银杏树叶儿黄了,纷纷飘坠到地上,随风翻着滚儿,然后叠在角落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一片。一条小黄狗张着谨慎的眼儿,从树蓬里钻出来,伸了一下懒腰,然后在台阶上匍匐了下来。 这条小黄狗断了狗奶迷迷小1就独立生活了,胆子很小,平常都躲在草窠、车库里的,到了中午、傍晚就出来了,这时有好心人会给它一些吃的,阿明有时也会弄些骨头、馒头什么的给它。 中饭吃好后,驾驶员都回到了休息室。任师傅望着窗下的落叶,脸色有点阴郁道:“阿明,那些树叶儿远看像不像人民帀?唉!我们是少来少去少两张人民帀呀!” 阿明被失业一事弄得有点儿头痛,揉着脑袋道:“流浪狗留在院里,没人赶它走,还给它东西吃,我们做了将近七年,一脚踢出就踢出了。唉!要是有钱儿,谁会来挣这么一点儿工资,如今想挣也没得挣了。” “这能怪谁呢?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家命苦。”周师傅中饭没吃,啃着从院对面小店里倒担2买来的泥馊3道。 “我没介好弄,院里达不到我们补偿的要求,我会去大门口拉横幅、竖标语的!”陶师傅抖动着络腮胡子。 四个老西斯嘀嘀咕咕说话间,戴主任的电话来了,叫他们到七楼的小会议室去。 “明天车改最后一天,院里要上报区里,他们急了!” “我们不急,跟他们磨,应该补偿给我们的,就应该给!” “人多力量大,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 四个人上楼时,相互鼓励。 会议室里灯光明亮,除出戴主任、宋队长,还有民庭的庭长、负责区车改的法律部主任和财务室的小杨。 戴主任抽着烟儿,扫视了一下四人,翻开文件说了起来: “根据车改文件,这次所涉及的驾驶员,只有一年一个月的工资补偿。你们所提的其它几个补偿,经研究,这样的:一,年休假补偿,时效二年,下个月12月份你们不用来上班,工资照发,养老保险照缴,作为补偿。。。。。。” 阿明:“戴主任,你说的时效是普通时效,还有特殊时效,我们可以追诉。” 陶师傅:“过去我们想年休假没有,现在这样做不行,合同到下个月底,我们下个月还是照样来上班。” 戴主任:“你们两年前跟其他劳动服务公司签的合同,你们去找他们。” 阿明:“合同不管跟谁签,我们只找着用人单位。” 戴主任:“二,《驾驶员安全行车奖惩条例》,我、院长都没签发过,只是叫大家讨论讨论,而并非真正实行,所以不存在3600元及不出事故加50%的奖励。” 阿明:“那《条例》后要加‘讨论稿’三字。” 陶师傅:“上半年我们全体驾驶员讨论《条例》,一致通过,后来就没再说起过,现在你们不承认这《条例》,这台面上说不过去吧。” 戴主任:“三,你们平常考勤,或不打卡,或叫门卫代打卡,迟到早退,都有记录和证人,所以节假日出勤三倍补偿不予考虑。” 陶师傅:“我们有时早赶头4七八点钟就跑长途去了,中午饭一吃好就出院门去,夜到头九十点钟回院是经常性的,这急个套算?” 阿明:“我们的职责只是开车的,但院里叫我们帮忙执行公务,一人做两份工作,你要给我们一个解释。不然,双证在,到了打官司这一步,我们完全有正当理由要求双份工资。” 阿明说出这话,戴主任的脸色骤然铁青,立起身来,“啪”地一拍桌子,他手上的笔儿弹了起来,差点儿弹到阿明的眼睛里。 驾驶员不是狗! 戴主任这一侮辱性的举动,以及嘴角挂着的轻蔑冷笑的相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明立即跳将起来:“戴主任,你拍啥个桌子,文来文来,武打武打,我们不是三岁伢儿,怕你不成?你表乌珠弹出盯着我看,我阿明你难到没看到过?” 戴主任或许意想不到阿明会翻脸,呆了一会儿,有点儿吃瘪道:“阿明师傅,我在执行局做的时候,坐过你的车到江苏溧阳去过,回来的时候还帮你开过车,你这人平常闷声不响,像个秀才蛮文气的,想不到居然。。。。。。” 陶师傅:“戴主任,阿明是对事不对人,你帮他开车,说明我们驾驶员平常工作很辛苦。你是个好人,还会帮我们开开车,有的长工老爷一坐上车,要么玩手机,要么呼呼大睡,从来没人帮我开车过。本来我们跑长途跑得吃力煞,到了那里可以在车上眯一会儿,可要一起进去办案。回来的路上,我们乌珠张大、牙齿咬紧继续跑,长工老爷却好休息了。所以,我们要求补偿一份工资。不是狮子大开口,一年的工资是绝对少不了的!” 陶师傅说到这里,或许补偿金越说越多了,戴主任更加怒气冲冲了,叫了宋队长、民庭庭长和法律主任出会议室去了。 “阿明,这临时工变成了半个公务员,事情弄大了,院里绝对搁不牢的。” “七弄八弄,又弄出这个补偿来,我们牙齿咬牢,叫他们多补偿二万。” “补偿金没谈好之前,双证千万不要交出去,这是他们赖不掉的证据!” “。。。。。。” 四个老西斯烟儿喷喷,茶儿喝喝,挺死浮大头,横下一条心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戴主任等人又回了进来,每张脸孔都阴沉沉的。 戴主任:“刚才与分管副院长商量过了,考虑到你们为院里辛勤工作和作出的贡献,年终安全奖就按《条例》给。年休假补偿普通时效一年,就补你们一年,不过,按最新司法解释,只有二倍。” 阿明:“《劳动法》明确规定三倍,为啥只有二倍?” 戴主任:“比如基数3块,这其中的3块每月的工资中已发给你们了,再补偿6块,三三得九,就是三倍。” 阿明:“基数3块,三倍就是九块,这个我们有异议。戴主任,你所说的时效一年,是指劳动仲裁时效,我们在这里连续工作,从未中断,适用特殊诉讼时效。” 戴主任:“你们非要这样那样补偿,那好,你们就打官司去。” 在陶师傅“打官司就打官司”声中,四个老西斯起身就走,到了电梯口,只听得戴主任响亮的一声“都回来”,于是四人又回进会议室去。 戴主任:“补偿既然谈不好,这样的,你们继续留下来开车。不过,你们的合同跟保安公司签的,保安公司觉得你们年龄大了,不再适合开车,给你们换岗,你们就要服从。” “不行!这样以后随你们说说过了!” “我们不做了,就要补偿!” “那并不是55周岁以上非走不可,我们要看车改文件!” “。。。。。。” 四个人脑子还算灵清的,没有中计。在陶师傅要看文件下,戴主任说文件属于內部的,不能传阅,只读了其中有关车改的一些段落。 陶师傅倏地起身,拿过文件看了起来。 陶师傅:“戴主任,不对头呀!里面没有规定55周岁以上临时聘用驾驶员下岗的条款啊!” 戴主任:“这是院党组决定的。” 陶师傅:“本来让我们做做到退休蛮好的,非要叫我们走,这下补偿又谈崩了。” 下班的铃声响了,戴主任说晩上七点继续谈。四个老西斯于是到院对面的新丰小吃店去吃饭。吃完牛肉粉丝、鲜肉馄饨、小笼包子,回进办公室里,脚儿翘翘,烟儿抽抽,等待戴主任他们来。 院长、主管此事的副院长的办公室灯儿都亮着,显然要解决此事。准七点,戴主任、宋队长、小杨进来了,法律主任、民庭庭长则没来。 戴主任:“人多,乱糟糟的,你们一个个诉求,其他三人先到外面等一下。” “不行!我们的诉求都一样的,没必要一个个谈!” “嘿嘿,戴主任,你想各个击破,我们不是三岁小孩呀!” “要谈一起谈,否则不谈!” “。。。。。。” 四个老西斯立场坚定,言语一致。戴主任东看看,西看看,尴尬地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戴主任:“补偿的事一样样来算。一,一年一个月工资补偿没问题;二,安全奖按3600块加50%也没问题;三,年休假,12月份你们在家休息,工资照发,再以三倍工资补一年;四,补一年双份工资没有先例。” “区法律主任下午亲口说的,年休假三倍补偿最多可以追诉三年,我们最长的做了九年,最短的也做了五年,要补三年,12月份我们不想休息,院里安排工作好了。” “不补一年双份工资,我们不会上交双证的。” “我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并不是乱敲竹杠,无理取闹,这事儿随便说到那里,都说得过去的。” “。。。。。。” 【注释】 1迷迷小:杭州话,很小。 2倒担:杭州话,全部买进。 3泥馊:杭州人对玉米的叫法。 4早赶头:杭州话,一早,早上。 第271章 324. 闲人 月儿如钩,蒙着一层轻纱,挂在窗外高大的叶儿有些稀疏的元宝树上。马路对面的草庵村灯光星星点点的,不时可以听到狗吠声。路上车辆少了下去,灯光与路边饭店的霓虹灯相辉映,倒也不显得冷寂。 四个老西斯牙齿咬得贴贴实,都变成刺**1了,不肯再退步。或许车改限日明天将至,这事儿今天必须解决好,戴主任跑进跑出了两趟,显然是去跟院长、副院长商讨,一直弄到很晩了,最后只得同意补偿。 “关键是双证在我们手上,这事儿他们也慌。” “不答应我们的补偿要求,明天区里难以交待。” “我们走,比大疯子、小疯子、王班长拿的钱多很多了。” “。。。。。。” 四个老西斯如愿以偿,出了会议室,分着烟儿,到了院对面饭店痛痛快快喝起酒来。 尽管大家非常留恋法院的工作,但车改是大势所趋,而院里回报老驾驶员的做法也欠妥当,阿明等人担忧剩下的年数如何熬过去,借着酒兴,不免有些怨言。 落叶随风,夜色阑珊。 阿明有将近4万块好补偿,那个高兴呀真叫高兴,喝得揺摇晃晃的,派头十十大地打的回到家中,推开房门就喊。 “老婆,谈好了!谈好了!” “急个套补偿?” “我夯不锒铛39600块!” “急个套有介多好补偿的?” “我们这帮老西斯都蛮难弄的,这样赔,那样赔,院里可能怕‘双证’出事体,还有车改限日到了,不能再拖下去,只得依了我们。” 阿明兴奋地将如何补偿详细地算给老婆听,并说明天去签补偿金欠条和解除劳动合同,之后就不用上班了,12月份的工资在明年1月10号发。 “老婆,如果我们不去争取自家的权益,光是拿一年一个月的工资补偿,不过一万多一点,这下不做了,能争取到四万,我自己都没想到。” “那你先休息休息,再慢慢交去寻工作。” “城里来来去去太不方便,我想在下沙找个适合的工作,混混到退休。老婆,我想这钱儿拿到后,就把小燕和阿芳的债务还了。” “这样的,我已存了一万块,你打到杭州银行去,让银行去扣缴养老保险,四万块还了债也好,以后我们的日子过得就没压力了。” 苑外小河边的水杉树都已赭红了,却无红枫的鲜艳和亮泽;石榴树叶儿也已焦黄,与杨柳叶儿坠得满地缤纷;菖蒲倒还是绿色的多,有些枯枝歪倒在水里;荻花白绒绒的一片,在寒风中微微摇曳。天总是阴沉沉的日子多,阳光偶尔温暖一下,又不见了踪影。 阿明不上班了,心里忽然觉得空荡荡的。他在凜冽的风中跑保安公司,跑街道,跑银行,高楼大厦耸入云霄,漂亮的轿车满街皆是,他目睹着繁荣,仿佛觉得自家就像一条被人遗弃的可怜的老狗,不知以后的温饱该向何处去寻觅,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行政服务中心办好社保事儿,赶到社区将近十一点。社区大厅里暖烘烘的,柜外没人,柜內有五六个工作人员或玩手机,或吃零食,正在聊去年那件极其发靥的事儿。阿明第一次进社区,一边看墙上张贴着的东西,一边听他们谈论。 “那大学的杨教授的说法更奇葩了,她说50岁退休后不拿养老金,做义工,到65岁领取退休金。有记者问,50岁到65岁中间15年怎么办?杨教授说:‘男的去养老院做园丁,女的给老人洗衣服,多好!’” “不食人间烟火,睁眼说瞎话,专家啊专家!” “可悲呀!比脑残都不如的人,居然当教授!” “这种人来顶层设计,狗屁不通!” “。。。。。。” 阿明见他们谈得热烈,没人来招呼他,一蓬火儿更是直冲脑门,一拍柜台道:“失业哪个登记?”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将目光都投向阿明,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道:“这儿,这儿。” 阿明一看柜前“有事外出,暂停服务”的小牌子,把它翻转过来,一看“劳动保障服务”,气恼道:“你人明明在,牌子却倒转放着,我怎么知道是你办此事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刚从外面回来,忘了翻牌了。你登记什么?” “失业登记,领失业证、就业援助证,要你们社区安排工作!” “你喉咙不要这么响,失业心情不好,我们也理解,但脾气也不能发在我们身上呀!” “你们瓜子嗑嗑,海天谈谈,也太舒服了,脾气不到社区发,我到哪里去发?难道到大街上去发?” “好,好,你发,你发。现在没‘失业证’、‘就业援助证’了,叫‘就业创业证’,简称‘就创证’。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先登记一下,一有适合的,马上通知你。” “我没特长,只会开车,工作最好是小车司机,做做保安也好。” 阿明又是拍照片,又是刻图章,诸事总算办好了。失业金1440多块,可以领一年,这让他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自缴养老保险头个月1300块左右,之后只要630多块,如此一年半內,即便找不好工作,肚子是不会饿着了。 “老婆,事儿全办好了,失业金和我阿爸房子出租分到的550块,日子可以撑一下。”阿明这晚对老婆道。 “在家闲着也闲着,有适合的工作,你就去做;吃不消做,也只能再找,急也没用。”冬萍总是通情达理的。 “我去签合同的那个区保安公司找工作,有家单位是要大龄驾驶员,收入要比法院多一倍,可惜路太远,在萧山,车子也不能开回家。” “最好是在下沙附近的,不然,路上又堵,赶来越去费时间,又累。” 这天上午出太阳了,阿明闷在家里难受,就骑上公共自行车去下沙街头逛。劳务市场没有招聘大龄司机的信息,逛到下沙保安公司,说是保安要45岁以下的。逛了一上午,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想天气好,好久不跳舞了,下午就去大森林歌舞厅跳场舞。 坐104路到九堡汽车客运中心,再换乘111路,纯电动公交车里很暖和,可在市红会医院站一下车,寒风就扑面而来。 医院旁的墙边跪着一个乡下老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流着鼻里涕坐在旁边,地上摊着一张纸,写的大意是:儿子在杭务工,有一小女,意外出了车祸,肇事司机逃逸,需20万手术抢救费,恳求好心人帮助。 风儿吹动着爷孙俩散乱而又肮脏的头发,那样子交乖2地可怜。 与阿明一同下车的有两个大嫂儿,其中一个从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要给,另一个拉住了她,道:“不是我们没有爱心,现在骗子多呀!上次有人到我们市场来搞充300块返300块的话费活动,当场手机都打通的,显示的充值信息也是通信公司的,过了一个月,却欠费打不通了。我们到通信公司去投诉,通信公司的人说那是第三方行为,是诈骗犯借着他们的名头搞的。这一下我们到哪里去找诈骗的人。唉!防不胜防啊!” 那要献爱心的人咪了一咪3,就换了一张十元的给了那老汉。阿明摸一摸袋儿,有几块硬币,也就放进了盒子里。 “唉!这世道,不缺爱心,却不敢献爱心。好心扶起摔倒的老人,却缠上官司赔大钱。有人竟然贪污慈善的钱儿去买裋裤、胸罩,还晒在网上炫富。唉!唉!谁还敢献爱心捐赠啊!”阿明喉咙口苦涩涩的,一路喃喃自语。 进了舞厅,一切烦恼就烟消云散了,唯存对往昔风花雪月的追忆了。 因为这里面跳舞的人,男的不说,女的都是从前那些年轻貌美的,如今个个老得快掉牙了。舞厅里灯光暗黜黜的不是太看得出老态,而在门口,这些女人的脸儿一张张都像树皮似的,要么臃肿,要么瘦削,走起路来都是做外婆、奶奶的相道,实在叫人倒胃口,一点儿性趣都没有了。 过去跳舞,一只完后都回到座位上,喝喝茶,聊聊天。现在不同了,一上去,都不下来了,要连跳个三四只,甚至跳半场才下来歇一歇。而似乎男的闲人多,都不看女人老不老,拖了上去有得跳就是——这些男人活动活动身子想多活几年也有可能。 尽管阿明感到自己也老了,但眼角儿还是蛮高的,垃垃圾圾的老太婆他不愿跳,就坐在那里喝茶看别人跳。 舞厅里早就不准抽烟儿了,所以到了黑舞儿,老西斯们都嗡在外头的小厅里抽烟,说糊话。这帮闲人要么退休了,要么像阿明一样没工作是荡张,而素质都是木佬佬差的,张口不是В,就是卵。 “小棕绷,仓库里货色都没有了,你好到外头去进些货来的!” “有存货,有搁死货,说明还没倒灶,这些货都没了,你们只能遛狗儿、晒太阳了!” “花心练大脑,偷情心脏好,泡妞抗衰老,调情解烦恼,暗恋人不老,相思瞌睡少。” “唉!现在有退休工资,吃都吃不光,舞厅里却打不到套儿,跳舞的朝代过去了!” “。。。。。。” 小棕绷是舞厅的老板,闲人们纷纷开他玩笑,也埋怨没有美女。有些话说得蛮下里下作,也蛮发靥的,大家东倒西歪,哈哈大笑。 做人做到这个年头,趁两只脚儿还没笔直,也只有这样嘻嘻哈哈了。 阿明好没味道,出了舞厅来。所巷口头有个报刊亭,就买了份《钱江晩报》来看。眼睛花了,一路走,一路看,只看标题,不看內容。翻到招聘栏目,他的眼睛亮了一亮——那上面有二条招聘驾驶员的信息。 阿明摸出二嫂给他用的半成新的苹果手机,按着号码拨通了第一个,一问年龄不符,就拨第二个号码。连着拨了三遍,那头始终在通话中。 他无奈,坐上公交车回家。路过环城东路口,原星辰歌舞厅的地方已是大厦林立,栋栋幕墙玻璃在夕阳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亮。而到了红五月村,原先的租住房也变成了幢幢高楼。阿明看着焕然一新的城市面貌,不免感叹起人生易老天难老起来。 过了七堡,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阿明一看,是招聘驾驶员的那只号码,一接听,像是男声,便问:“老板,你处是不是要招驾驶员,年龄限不限?我过了年虚岁58,可不可以?” “是的,招一个开瑞风面包车的驾驶员,年龄不限,只要没大毛病就行。” “那你单位在哪里?工资、休息怎么样?” “在下沙那边的‘长城机电’,工资4000块,养老保险自缴,过了年后每周休息一天,上班时间上午9点到下午5点,中饭免费。” “这太好了!我就住在下沙,这‘长城机电’我知道,是刚从草庵村整体搬迁过去的。那我什么时候来找你?” “明天下午,长城机电北楼d区3-3003,我姓陈,你到了,就打这个号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电话一搁下,阿明高兴得快跳了起来,一来开小车工资高,二来路近交通方便,看来是时来运转了,这工作是等着他做的。 “我不做闲人了!不做闲人了!”阿明几乎喊出声来。 【注释】 1刺**:杭州对小心眼、难弄的人的叫法。 2交乖:杭州话,非常、很。 3咪了一咪:杭州话,琢磨了一下。 第272章 325. 打工 好久没有这样的好月亮了,圆圆的,亮亮的,从东边升起来,恬谧地悬挂在窗前。云纱薄薄的,缕缕的,缓缓地飘移着,仿佛是嫦娥拖着的裙纱。高楼大厦顶上的灯光和店铺的霓灯把个街道映照得亮堂堂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闪一闪。这些光亮使人可以看清小河边已落叶飘尽的银杏树林,它们的躯体像一杆杆长枪,像一支支利箭,直指着星光灿烂的苍穹。 阿明坐在窗前,等着老婆下班回家——下午找到的那份工作,实在令他激动。 冬萍回家来了,前天晚上受了凉,她的鼻子有点塞,不时地要咳嗽一下。 “老婆,下午我从《钱江晩报》上看到招驾驶员信息,试着一打,成了!”阿明道。 “哦?那单位在哪里?离家远不远?”冬萍惊喜道。 阿明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婆。冬萍听了,好是高兴。 “170路公交车有‘长城机电’站头,过去十五分钟就够了,那你明天下午去试试看。” “老婆,工作如果找好,那法院里不做,反而跌一交,大一大,更加好了。” “那当然,又有补偿,又有失业金领,这边又有工资,再好也没有了。” “越吃越馋,越戏越懒,越睡越想睡。我蹲在家里头,整天像个梦瞌冲1似的,再不出去做,气闷不说,人就懒坏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暖暖的,风儿却有些刺骨。 城里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原先在草庵村的长城机电市场整体搬迁到下沙边儿的月雅路上。那市场很大,外观就像长城,墙头竖着五颜六色的彩旗。市场门口全是大车小车,还有小商小贩。里面全是经营机电、五金产品的,有成百上千家,或许地方偏僻,或许是新市场,偌大的地方人儿却稀稀拉拉的。 下午一点半光景,阿明按着房号找进去,拨通了电话,到了那家店门口,一看吃了一惊。 老板不是男的,而是个女的。 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堆满商品的店里,有一张放着电脑、杂物的小桌,坐后小桌后的老板娘几乎看不到,要临近了才能看清。 那是个戴着老花眼镜的极瘦小的老太婆,丝丝白发半遮住就像松树皮儿似的小脸儿,脖子上系着一块紫红色的纱巾,深灰色的羽绒衣上戴着袖套,一双手儿与鸡爪无异。她粗粗的喉咙一边用不甚听得懂的浙东方言打电话,一边在电脑上弄什么,看了阿明一眼后示意他坐。 这店在拐角头,门口场子倒是很摊得开,横的竖的堆放着不少商品,还有一台积满灰尘的缝纫机,方柱子上钉着招牌,经营“滤布筛网”。 门口有不少甘蔗、苹果皮、餐巾纸等垃圾,还有痰,阿明没事,看太脏了,就拿起畚箕、扫帚来扫。 “不用扫!不用扫!”老太婆没搁下电话,在店里喊。 “太脏了,我没事,扫扫干净。”阿明道。 “我们台州人做生意,讲迷信,你这一扫,就扫财出门了,要扫也要到关门时扫。”老太婆的脸儿阴冷冷的。 阿明听后,也就不动了,坐在那里看对面店里的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浇花、剪枝——那是家经营螺帽螺栓的店儿,门口全是大大小小的花盆,红梅花儿开得正鲜艳,给冷冷清清的市场带来了不少活意。 老太婆叽叽呱呱的似乎是在网上搞汇款什么的,足足弄了近一个小时,才招呼阿明进去。 谈好工资待遇什么的,老太婆背起旧不拉几的小包儿,说试车去。那店门是铁栅栏的,阿明帮她拉的时候,用力过头,下面的小铁轮滑出了槽沟,这下沃面吞翻2了,无论怎么弄,也关不上门儿了。 “你这人,你这人。。。。。。”老太婆扳着脸孔甚是懊恼态。 阿明被她一埋怨,鼻头汗马上出来了,不知所措。老太婆找出一把小扳手来,七敲八敲敲断了支撑栅栏间的细铝竿,门儿总算关上了。 瑞风面包车停在市场大门口,玻璃上满是灰尘,车身上也全是泥巴,车內杂物更是乱七八糟的脏得一塌糊涂。 老太婆上车后,先吃了一只皮儿老老皱的苹果,然后嚼起甘蔗来,渣儿全吐在车上。阿明看着她那副邋里邋遢不讲卫生的吃相,眉头都皱得老老高了。 老太婆或许看到了阿明皱着眉头,就用半吊子3杭州话啰索起来。 “我小女儿过半个月预产期就到了,家里吃不光的水果、糕饼什么的,我就拿来作中饭吃。我中午从不吃饭,最多喝点菜汤。你不要看我瘦,这店里、家里的事儿,里里外外全要我操心,儿子、媳妇、小女儿、小女婿一到中午,全到店里来了,我还要操劳他们的中饭,他们吃好后,就屁股掸掸走了。唉!我都六十二岁了,老头子吃东西乱吃,酒喝得十十足,去年得了糖尿病并发症走了。店里、家里的事烦啊!” “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该放手了,叫子女们去弄好了。” “我开在台州的那家店,归大女儿了。儿子、媳妇住在大关,小孩刚上学,也靠我的店吃。儿子说,小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这家店应该归他,可小女儿、小女婿都没工作,而小女儿又对我贴心,该归谁,兄妹俩老是要吵,这事好烦啊!所以,我还得继续做下去,等小女儿生了以后再说。” “你真是活到老,做到老,苦到老,太罪过了!” “我七岁时,就没了爹娘,是被人领养的,十五岁时,就跟叔伯们走南闯北,什么活儿都做过,什么苦头都吃过。唉!现在经济低迷,市场搬到下沙来后,生意更是少了一半,全靠十几年的老客户,不少做筛网、滤布的店家都改行了。” 在老太婆的指路下,阿明东开西开开到了月雅河边的一处仓库里。老太婆的仓库足有百十来个平方,一半是搭起来的二层楼,上上下下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商品。吭哧吭哧搬了七八筒长长短短的滤布到车上,便开回店里去。 “阿明师傅,你力气生活不做惯吧,这八九十斤的东西原先的张师傅只要一个人就行了,你还要我帮你抬到车上去。” “陈阿姨,我原先是在法院开警车的,从来不搬东西,确实不惯。” “怪不得你车子比张师傅开得稳,但力气小多了。” “那张师傅为啥不做了?” “张师傅在我店里已做了三年了。一个月前,第二天一早要去大江东送货,这天下班后,下着雨,我叫他车子开回到五堡去,哪知道他在杭海路上撞了车,私了赔900块,我贴他300块,这辆车也撞破了,修理费归我,他不舒服,掼出钥匙,拿了工钱就走了。所以,以后这车子,你不能开回家去。” 回到店里,老太婆就一直打电话,啰里啰索地联系业务和家事。快打烊时,来了个买主,做了笔400多块的生意。 “阿明师傅,看来财气上你同我不冲的,我已一个礼拜吃鸭蛋了,你第一天来,就做成了生意。之前的一个驾驶员,十天不开张,我就把他辞退了。” “陈阿姨,你做生意这样讲究的呀!” “那当然,踫到人,有的会交财运,有的会带来晦气,我从小就相信这个的。” 回到家,六点都不到,阿明吃好老婆给他热着的饭菜后,由于搬物,感觉腰有点儿酸痛,便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来写书。 “老公,今天下午去做做急个套?”冬萍一推开房门就问。 “还好,店里没啥生意,就坐着打呆鼓儿,就是不光开车子,可能要搬运东西。”阿明道。 “那东西重不重?” “今天几筒还好,不太重,可我看堆放着的大筒滤布、丝网,尽管有小推车,但份量不会轻,老太婆又很瘦小,我和她看来搬不动。” “那做几天试试看,真的吃不消,那也只能不做了。” “我看那老太婆年纪这么大了,很可怜,能做我一定做下去,工资也不低嘛。” 市场大门早九点开门,晚五点关门,上下班时间很准时的。 第二天一上班,阿明拎着水桶,将那辆脏车內內外外弄得煞煞净4,然后在市场里跑上跑下,给老太婆复印这样那样的。 “阿明师傅,你来帮我检查一下,这笔汇款有没有弄错,我眼花看不清了。”老太婆招呼阿明。 阿明戴起她的老花眼镜,对着旧记录本上的有些模糊的字迹,一看电脑,汇款的抬头不对, 道:“陈阿姨,这公司应该是‘昊浩’,而不是‘吴洁’。” “唉!老了,不中用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可以记上百个电话号码,现在弄弄又忘了。” “陈阿姨,我听你打电话,报数号,记性比年轻人好多了,我还从来没踫到过像你这么好记性的人,还会打字,真不容易。” “没人帮我,这些都是被逼出来的。” 阿明帮她改好了名称,汇款成功。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女会计来了,说全找遍了,还是少一张营业税发票,并肯定说是老太婆遗交了。 “刘会计,昨天晚上我和女儿在家里全找遍了,就是没这张发票,肯定是你们弄丟了。”老太婆又在店堂里翻箱倒柜寻找起来。 “我们怎么会弄丟呢?要丟的话,你这个月交上来的报表资料全丟了,不可能只丢一张。”刘会计翻着一沓资料道。 老太婆正团团转时,有一个老客户来,要十六只工业用的风扇罩袋,图纸上标明了规格、尺寸,说下午下班前要货。 老太婆对刘会计说再找找看,就忙碌开了,将滤布摊在地上。 “剪刀呢?剪刀呢?”老太婆找起剪刀来。 “在这儿。”阿明在乱七八糟的桌后找着剪刀。 “不是这把,这小剪刀如何剪?是把大的裁缝剪刀。” “我扫地下、抹桌子没看见过裁缝剪刀。” “我用过的东西放在哪里都有数,你不要乱动。” “我没动过呀!可能你找发票时翻动到哪里去了。” 七找八找终于在门边竖放着的筛网上找到了裁缝剪刀,在阿明的帮忙下,老太婆依着划好的线一块块剪下来,然后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在缝纫机上踏起来。 “阿明师傅,你离远点,这滤布的絮丝飞粘在身上,会一块一块起饼的,痒死人,整夜睡不好,没十天半个月不会好。”老太婆叫阿明走开点。 阿明小时候吃尽骚痒的苦头,这下怕了,就坐得远远的。中午边儿,老太婆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来了,她缝踏着,拿出一张50块,叫阿明到市场后头的快餐店买饭菜去。 老太婆没吃饭,就喝了几口汤,便去忙活儿了。儿媳们吃好后,摊开折躺椅,拖开凳子,或坐或躺,都玩起手机来。阿明收作好饭桌,记着老太婆“扫财出门”的话,不敢扫地,只将大的餐巾纸扫进了畚箕。 “唉!人家屋里活气数5,可怜的陈阿姨!”阿明肚皮里暗暗感叹。 【注释】 1梦瞌冲:杭州话,没睡好、没睡醒之意。 2沃面吞翻:杭州话,碗里的面倒翻了,喻搞砸了。 3半吊子:杭州话,不全部,似是非是。 4煞煞净:杭州话,非常干净。 5活气数:杭州话,景况不好、衰落之意。 第273章 326. 惜离 阳光暖暖地洒在长长的下沙街上,原先荒芜的田地如今已是幢幢高楼,路边的银杏树黄叶已凋尽,而樟树却还是青绿绿的,小区门口遍植的小菊花黄黄红红的,给寒冷的冬季带来了些许暖意。 下午跑建设银行,老太婆进了银行马上又出来了,一脸焦急的样子,或许是办事碰鼻头1,回到车上又开始扎忙头2了。 她从有拉链的塑料袋中拿出一刀纸儿来,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有些字迹已模糊不清。阿明眼花,很难看清那些数字。 “昨天都看到过的,会到哪里去呢?会到哪里去呢?” 老太婆像吃隔夜螺蛳3似的,不停地自语着。阿明一问,原来她在找一家单位的银行帐号。 “会不会遗留在店里,忘了拿出来?”阿明看她眉头皱得高高的,却无法帮上忙。 “不会的。唉!老了,真的不中用了。” 老太婆叹着气,就叫阿明先去仓库。七搬八搬搬了煤气瓶、煤气灶、铁架子等不少杂物到车上去。那铁架子上有铁丝儿,钩破了阿明的手,还流出些血来。 “陈阿姨,搬这些东西作啥呀?”阿明有点懊恼。 “女儿要生了,拿回家去,日后自己烧饭要用。”老太婆摸出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来给阿明。 “你店里的事那么多,那么烦,女儿做产妇,难道还要你照顾?” “我不照顾,谁来照顾?” 阿明用纸擦着手,想想老太婆真罪过,就不再言语了。 萧山临江、义蓬那一带,村庄星罗棋布,河流纵横交错,道路四通八达,工业园区厂房林立。老太婆的记性真是好,指点着路径,跑这家那家厂的。到了一个焦炭厂,阿明与她吭哧吭哧将毎包约一百三十多斤重的四大包滤布袋拖下车。 这滤布袋一早从仓库里提上车的,老太婆毕竟年纪大了,全靠阿明的力气,而阿明本是个僵伯伯4,力气有限,加上腰不好不敢使力,弄上车后就腰酸背痛了。 那验收是个瘦老头儿,戴着一副眼镜儿,检查后说袋子的绑绳不牢,易断,不能用,全部退货。不管老太婆如何解释都没用,于是阿明、老太婆和瘦老头儿一起又吭哧吭哧把袋子搬到车上去。 出焦炭厂,已是下午二点半了,阿明不但腰酸,肚子也饿得有点痛兮兮了,路过一家路边店,他便停车,要了一碗15块猪肝面加一。老太婆一开始也点了一碗13块的三鲜面,马上又不要了,到门口去买了一只烘番薯来吃。 不知老太婆是为了节约,还是中午不吃惯了,阿明看着她瘦得像鸡瓜似的手剥着番薯皮儿吃着,那罪过百辣的样儿忽然联想到自己的姆妈了。 小时候,姆妈就是这样熬吃省用拉扯五个儿子长大的,一直帮阿爸推车卖豆腐到六十九岁。寒冬腊月,风雪交加,那高高长长的赤山埠坡儿,在漆黑的夜里她是如何一步步上去的,这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她最开心的日子就是搬到大关去住后与几个老太婆打打麻将,可惜好景不长,冬天受了寒风突发脑溢血走了。 “唉!可怜的陈阿姨,命像我姆妈一样苦啊!”阿明心里充满了痛楚,喃喃自语。 回到店里,又将四大包滤布袋拖下车,叠放好,这时的阿明已快直不起腰来了。 “老公,今天这么早睡了,不写书了?”冬萍一回家就问。 “今天萧山跑了一整天,开车倒不累,有四包滤布袋儿有点份量,搬上搬下四次,腰有些不舒服。”阿明实话实说。 “腰弄坏了,麻烦也就大了,真的吃不消做,也只有另寻工作了。” “老婆,那陈阿姨真可怜,我们快到三点才吃好中饭,她连一碗十三块一碗的三鲜面都舍不得吃,而是一块五买了只烘番薯来吃。” “她不吃,你不能饿着肚皮干活的呀!你本来肚子就经常要痛,要是饿出胃病来,那更加犯不着了。” “老婆,一看到陈阿姨,我就想起我姆妈,心里难受。到了二点半,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向她提出吃点什么再走。” 次日一早,到了一批货,老太婆叫阿明开上小电动三轮车去拉。那厢式大货车停在市场大门口。那滤布计12筒,直径约50公分,长1米8,重约200斤。8筒老太婆付钱叫门口揽活的外地大汉拉了,剩下4筒她或许为了省钱,与阿明搬运到店里去。 那筒布要竖起来放在柱子旁,不然就妨碍了通道。8筒已竖放好了,阿明看实在太重,就叫那外地大汉帮帮忙竖起来,那外地大汉摇摇头,说老太婆只付了8筒的工钱,然后就开着大的三轮电动车走了。 老太婆上厕所回来后,就与阿明一起将4筒竖起来。那筒布打滑,阿明死撑着腰力,虽然竖起来了,但腰吃力过度,就实实硬了,酸痛得连腰也弯不下去了。 他不敢声张,生怕老太婆又厌憎他力小,就坐着偷偷揉着腰儿,幸好这天没其它重活,不然,就死翘翘了。 “阿明师傅,明天要辛苦你一下。”快下班时,老太婆对阿明道。 “陈阿姨,什么事,你尽管说。”阿明也想帮她分担些事儿。 “这样的,我女儿明天要去市妇保产检,我也去邵逸夫医院看病,医院忙,要排队挂号,早晨六钟在市场门口出发。” “陈阿姨,这么早,没公交车,也借不来公共自行车,我可能来不了,要不今晚我把车子开回去?” “不行,车子不能开回去,再说万一我女儿半夜里有事要用车怎么办?你就打的来,打的费报销。” “那好吧。” 回到家,腰肌劳损虽未复发,但他感到已近临界点了,吃好饭后,早早躺下休息了。冬萍回家后,他就将明天要起早的事告诉了她。 “这么早,我们这里哪来的士可叫?” “哦,对了,这个我可没想到,那明早急个套去市场呢?” “只能我也起个早,电瓶车带你过去。” “那五点半一定要起床的,今晚就早点睡。” 凌晨的风儿呼呼地刮着,甚是刺骨地冷。天还是黑漆漆的,点点星星不太明亮,偏僻的地方,一路上确实看不到一辆出租车,连人影儿都没有。 冬萍送阿明到市场,六点还差十分,她便回家去。市场新开张不久,外面的道路没全修好,坑坑坎坎的,又没路灯,她突然摔倒在地。阿明见了,赶紧跑上去,扶起老婆。 冬萍哼着脚踝痛,眼泪水都出来了。阿明心疼不已,不停地给她揉抚。还好筋伤不是太重,过了一会儿,能骑车回家了。他看着老婆远去的背影,唏嘘再三。 风儿刮得塑料袋儿和废纸头满地滚,几条精精瘦的草狗在空寂的停车场上转来转去,觅寻着食物。天渐渐亮了起来,风儿更加刺骨,阿明不停地跺脚呵手,还是冷得直哆嗦。 一直等到六点半,老太婆才姗姗而到,先去租住房接上她女儿、女婿,再赶往庆春东路的邵逸夫医院。到了大门口,已撞着了上班高峰,车子挤挤挨挨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医院里停车位已满,无法开进去。 老太婆与女婿下了车,叫阿明找个地方去停车。阿明绕着医院开,小路边儿里停满了车,还有交警、协警在抄违停车辆的牌。他怕罚款,绕了两圈,才算在一个叉路边停住,但人不敢走开,焦急地等着老太婆的电话。 老太婆总算挂好号出来了,阿明在医院的东门接上她和她的女婿,直奔市妇保医院。同样,院里停满,他只能在小路边停着。也有协警来抄牌,他兜圈子捉迷藏似的避着。 “唉!要是开警车就好了,不怕抄牌。医院这么忙,坐办公室的人卖地皮倒是很会卖,医院停车难为啥解决不了?要是我承包这一段百把米的路,违停罚款不用一个月就发大财了!”阿明饿着肚皮坐在车上,胡思乱想着。 梧桐树叶儿全落光了,太阳照在岳王路的老屋子上,黑不溜秋的瓦片上泛着晶亮亮的光。老墙门口坐着不少老太婆、老头儿,眯着眼儿,晒着太阳,也有的在聊天儿。 “唉!老起来,我也就这副样子了。”阿明又乱想了。 四周没有小吃店和食品店,一直等到下午一点多,老太婆出来了,也不说吃中饭,要马上赶回市场去——有客户要来提昨天到的6筒滤布。 阿明饿坏了,忍着隐隐作痛的肚皮,帮客户将滤布搬运到小货车上去,哪晓得最后一筒滤布要滑下车来,他用力一撑,腰就不行了,甚是酸痛。 他靠在柱子上坐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动弹不得,思考再三,感到再做下去腰儿肯定完蛋了。 “陈阿姨,我想不做了。”阿明看着正忙着打电话的老太婆,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什么?明天一早我和女儿还要去医院呢,你不做,谁来开车?”老太婆摘下眼镜,一脸惊讶。 “陈阿姨,不是我不想在你这儿做,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姆妈,真的很可怜,只是我的腰实在不适合做这活儿。” “你这人肯做,人老实,车开得好,又有文化,懂礼貌。这样的,你安心在我这儿做,我不会亏待你的,或者也可以合伙做,利润分成,你看怎么样?” “陈阿姨,像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家享享清福了,可还在劳碌。我真的很想帮你,但腰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做下去。” “那你一走,我一下子到哪里去找人呢?” “只有登报继续找。” 老太婆在店堂里转来转去,接连叹着气。阿明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想着她繁繁忙忙的每一天,制不住要掉下泪来。 “你不做了,但我们也可以交个朋友,加个微信吧,常联系,你有空也多来走走。我这一辈子,什么苦都吃过,可以写成厚厚的一本书,可惜读了没几年书,就走南闯北了。唉!命!” “陈阿姨,你不要伤心,我会常来的。” 老太婆一直送阿明出了市场,阿明穿过马路,惋惜地回望过去,她依然站在门口。忽然间,他的偏头痛又发了,坐在候车亭里的条凳上不停地抚揉。揉了有会儿,头痛才减轻了些。 “老婆,我腰不行,不做了。做了四天半,陈阿姨给了我660工钱,祝我以后六六顺利。”阿明告诉老婆。 “本来路不算远,工资也可以,唉!吃不消做,也没办法,等腰好了,再找工作吧。”冬萍叹道。 “陈阿姨真的很可怜,可惜我帮不了她。” “年轻苦,不叫苦;老来苦,才叫苦。我们年纪也不小了,你再去把腰做坏,钱再多,也没意义了。” 【注释】 1碰鼻头:杭州话,指做事碰壁或寻人未遇。 2扎忙头:杭州话,扎进、陷入乱忙之中。 3吃隔夜螺蛳:杭州话,喻人说话啰索,纠缠不清。 4僵伯伯:杭州人对体质瘦弱之人的叫法。 第274章 327. 情聚 雪粒子打在遮阳篷儿上,悉里索落响。窗外的雾气浓浓的,看不到马路上的行人,偶尔能听到几声汽车的鸣叫。 阿明还是很留恋在老太婆那里的这份工作,只怨自家那腰肌劳损病,倘若没这腰病,自己并不是一个僵歪佬1,这点力气活儿还是做得动的。 “老公,你坐在那里发呆作啥?”冬萍下班回家,推开房门问。 “哦,没想啥西。”阿明道。 “你这几天腰有点好起来了,是不是又在想陈阿姨那份工作了?” “是有点想,可不该是我挣的钱,想挣也挣不来的。” “这样的,快过年了,店里走了好几个服务员,包括一个收碗筷洗茶杯的阿姨,经理招不到人,很焦急,叫大家留心一下有没有熟人要做,你想不想去做?” “去你店里做?呵,那你多没面子。” “这有什个面子不面子的,和我一样,一个月休息四天,工资一脚踢,三千块。那工作轻松也算轻松,就是站着有点累,还有点脏,你想做的话,我去跟经理说。” “好呀!夫妻同进同出,双双把家还,不就是黄梅戏中的‘天仙配’了?” “你先试着做做看,找到其他好工作,随时可以走。” “好!在家闷着吃闲饭,心里难受,那就去试试看吧。” 那饭店叫“东北风”,在海达南路“龙湖天街”的五楼。天街是个很大的商场,下面就是地铁“金沙湖”站。4至6楼大多是饭店,中式、西式应有尽有,还有上影影城、嘉年华游戏场等。里面装修豪华,灯光明亮,温暖如春,甚是整洁。 “东北风”有400多个平方,五十多张2到6人的桌子,还有两个包厢,招牌菜是“东北酱大骨”、“泡椒牛蛙”、“锅包肉”等,还有各种手工饺子。一进门有两头一大一小可爱的仿真麋鹿,一只仿真鹦鹉停在枝头,给人很温馨的感觉。 阿明夫妻忙时专收碗筷和洗茶杯,空时帮忙做送菜、倒茶水等杂活,洗碗另有人。 上午十点一上班,就要擦杯碗、烧茶水、理蔬菜等,忙到下午一点半吃中饭;四点开始忙晚上活儿,到九点半吃晚饭。由于不准坐,这七八个小时都笔笔直站着,阿明很不习惯,或许商场里空气不流通,或者糖尿病之故,他站得腰酸背疼头昏眼花,第一天下班一出天街,就揺摇晃晃坐倒在门口。 “老公,你怎么啦?怎么啦?”冬萍扶起阿明,甚是焦急。 “老婆,我头晕得很,两脚发软。”阿明有气无力。 “可能你不站惯,所以受不了了。” “坐着开三、四个小时车,我都不会有这样的现象,尤其是忙的时候,要翻桌儿,动作稍慢一下,被经理一催,头就更晕了。还有八点到九点,肚子特别饿,想吃没得吃,很难受。” “你有糖尿病,肚子一饿,低血糖,就有可能头晕,但晚饭都要忙好后才吃的。” “老婆,不是我懒,不肯做,这整天站下来,真的吃不消。这样的,你打个电话,跟经理商量商量,每天就做晚上半班。” “好,我打电话给他。” 冬萍拨通了经理的电话,叽叽咕咕商量了一阵子。 “老公,商量好了,你就做钟点工,每天下午五点上班,算四个半小时,每个小时十三块。” “那一天有五十八块五毛,这样也好。” 以往晚上静罗罗的,是写书最好的时光了,这一上班,春节、元宵这段时间生意好,而服务员少,忙是忙得了一塌糊涂,每次下班摇晃晃回到家,已是十点半光景,这书根本写不了,洗脸汏脚完后,就钻进被窝里迷鼾如雷。 不过,半个月做下来,阿明渐渐习惯了,也时常捞些没有动吃过的芝麻糕、牛肉饼、酸梅汁什么的,到洗杯间里偷偷摸摸地填饥,这样可以缓和一下因糖尿病而引起的头晕。 阿明夫妻只能分开休息,这天轮着冬萍,晚上六点半光景,阿明正起忙头、打灶头2的时候,三不知头3的冬萍竟然带着春桃、小燕来到了店里吃饭。 “嗨,阿明,你这样子好有趣啊!” “阿明,你工作服穿着,做服务员还蛮像样的!” 阿明棉毛衫外头套件红细条的有些皱兮兮的长袖衬衫,这工作服小了一点,绷得紧紧的;围着一件黑色的有些脏兮兮的围腰裙儿,袖子撸得老老高,活脱活像个打工者。春桃、小燕看着他这副发靥相,笑着说他。 “嘿嘿,日里不忙,夜里乱忙,为了弄口饭吃,弄口饭吃。”阿明面对曾经的三个美女,想着自家这副模样,也感到滑稽好笑。 她们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元宵的灯笼还挂在长街上,红亮亮的照得幕墙玻璃亮雪雪的。月亮正好移过窗户这边来,大半圆的甚是恬美的样子。马路上车来车往,那灯光比银河不知要亮堂多少倍。 上了菜后,三人吃喝开了,谈得很是开心的样子。阿明要收拾碗筷,也没功夫去对付她们,只把眼儿不时地眇向那桌。春桃、小燕虽然穿着很上档次,头发分别焗成淡金、栗红色,也都涂抹着口红,但额角还是掩饰不了沧桑的印痕。 “岁月不饶人啊!”阿明想着从前的风流,暗自感叹。 正忙碌间,三个人进店来,两个大人一个小男孩,显然是一家子。 “嘭。。。。。。当。。。。。。嚓!” 一声响亮,阿明吃了一惊,侧转身来,见一女子倒在地上,两根拐杖甩在一旁。他连忙上前,与女子的老公一起扶起她,这一下更是一惊,原来她缺一条左腿! “你们的店怎么搞的,地上这样滑!”男子的喉管梆梆响。 “不滑呀!可能不小心滑倒了。”阿明扶女子坐下,拿起拐杖道。 “我们不是来做洋盘4的,叫你们经理来!”女子揉着腰儿,疼痛的样子。 阿明叫了经理过来,七说八说,夫妻俩怪地滑,吃好后要打折。经理笑呵呵地把他们引去临窗的位子坐了。 阿明检查地面,发现桌凳边有一根牙签,他顿时明白了,拐杖拄在了牙签上,那女子所以滑到了。 八点半左右是收拾杯碗最忙碌的时候了,冬萍休息,他一个人就更加忙碌了,弄得了油头汗出,腰酸背痛。那一家子吃好了,要打五折,服务员做不了主,喊了经理来。 原来这店年租金要七八十万,菜肴价格相当便宜,所以各项开销过后,利润极薄,有时还要月亏二三万。经理的意思是打个九折,那夫妻不肯,僵持不下。 阿明把经理叫到一边,拿出牙签,道:“经理,那女人滑倒,可能是这根牙签之故,要么是服务员卫生没搞干净,要么是顾客随意扔掉的,好在他们没发现。不然,他们说这腰不舒服,那腿儿痛,免单是小事,到医院去拍片检查那就麻烦了。” 经理摸着有些稀疏的头发,为难道:“打八折以下要总经理同意的,这么点小事处理不好,总经理会有什么想法?” “那就打八点一折吧。” “要么八五折,有这种打折的吗?” “生意活络做,棺材劈开卖。总经理来时,再向他解释。” “刚才我与那夫妻别僵了,那你去同他们说吧,他们同意,就八一折。” 阿明过去,赔着笑脸这解释,那劝说,那夫妻终于点头答应了。 “你这个师傅讲道理,为人和气,就依你这个折,明晚我们还要来吃,这儿的菜好吃又便宜,我儿子特别喜欢吃酱大骨。”女子道。 “‘东北风’欢迎你们常来。”阿明送他们出门。 这一家子就坐在冬萍的旁桌,春桃、小燕都看到听到了,便寻起阿明开心来。 春桃:“阿明,你是大材小用呀!” 小燕:“阿明搞过团工作,做过办公室主任、经理,处理这么点小事煞煞宽。” 阿明:“两位美女过奖了。其实那女人摔倒,是一根牙签引起的,责任在我们店。” 春桃:“阿明,你的袖子撸得老老高,还真像个干活的。” 阿明:“坑蒙拐骗我不会,不贪不偷更不抢,要想过好日子,只有撸起袖子干。” 小燕:“你们夫妻这样同进同出,一起干活,虽苦也乐啊!” 阿明:“我与冬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当然苦乐都在一起。” 冬萍:“去!臭眉!脸皮十厚!” 阿明:“嗨!老婆,你请两个美女到这里来吃,档次是不是太低了点,这样的,等我发了工资,请你们到西湖边儿吃大餐去!” 春桃:“好了,好了,你十三块一个小时的钟点钱,一拖三,做得要死,还不够我们喝一杯两岸咖啡呢!” 小燕:“阿明,你搞搞息吧,还是我们来请你。好久不跳舞了,到时吃完后,我们一起去跳场舞。” 冬萍:“现在舞厅剩下没几家了吧。” 春桃:“松木场农贸市场楼上那家现在叫‘獒地大舞池’还在,我去过一次,里面比大森林歌舞厅大多了,又干净,我们西湖边儿吃好,就到那里去跳。” 小燕:“冬萍,就是你们要叉开休息,恐怕时间凑不好。” 阿明:“我反正做半天的,到时早点坐地铁赶回来,轮到冬萍休息就可以。” 九点半,员工开饭了,六人一桌,有三桌。菜是麻辣豆腐、青椒茄子和包心菜炒肉片,全是带辣的,污里特邋三大盘,就像猪食。 春桃、小燕看到这工作餐,眉头都皱得木佬佬高,一副惊讶的样子。 小燕:“冬萍,你们每天就吃这种菜蔬?” 冬萍:“是呀!厨师、服务员大多是湖南、安徽人,喜欢吃辣。” 春桃:“这么污糟糟的菜你们也吃得下?” 冬萍:“我会吃辣,阿明一开始吃不惯,肚皮难受了好几天,又痛又喳,现在习惯了,有两大碗饭好吃哩!你们看他,胃口多好!” 阿明:“呵呵,到这个时候,肚皮饿极了,辣的吃得下。今天没收到顾客剩下的酱大骨,有时会收到几根没动过的,倒掉可惜,就热一下,大家都抢着吃呢!” 冬萍:“你还好意思说这个,不怕难为情!” 阿明:“老婆,春桃、小燕都这么熟了,又不是外人,说说又不要紧的,有啥难为情好怕?人一饿,不管那么多了,小姑娘不是暗底里叫我们多收几根吗?” 春桃:“酱大骨十二块钱一根,这扔掉确也可惜,热过后拿来吃,也干净。” 天街里有电梯直下地铁站,阿明夫妻送她俩下去。尽管春寒料峭天气,地铁站里却暖烘烘的,他们边走边聊,一种从小到大的情谊暖烘烘的荡漾在心头,都有点依依不舍。 出了天街,寒风呼呼地刮得树叶儿满街飞。冬萍挢着老公的手臂,阿明箍着老婆的肩膀,就像一对恋人似的双双把家还。 “老公,春桃、小燕都佩服你呢!” “我已落魄到收盘子、抹桌子的地步,还佩服我什么?” “她们说你能上能下,吃得起苦。特别是。。。。。。” “特别啥西?” “特别是六七年来,你对我大人从来没一句怨言,从来没摆一次脸色,这真的很难做到。” “老婆好,我才好。” 【注释】 1僵歪佬:杭州人对发育不全、体弱多病的叫法。 2起忙头、打灶头:杭州俗话,正忙碌之意。 3三不知头:杭州话,忽然之间,都不知道。 4做洋盘:杭州话,乡下人上大菜馆吃饭之意。 第275章 328. 寻春 春风一夜花千树。 小河边柔软的杨柳树条儿绽开了点点绿芽头,翠翠的在暖风中袅娜着;有黄莺儿停在枝头,脆脆地鸣啭着一湾清波。迎春、玉兰、桃花等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把条小河流装扮得分外妩媚;落英满地飘纷纷的,在晨曦落晖中如金似银,如玉似珠,令人眼花缭乱。还有花香和青草的气息,随着风儿迎面而来,也叫人心舒神畅。 可阿明夫妻这天上午的心情并不舒畅,他俩正赶去法院——欠交物业费的官司开庭了。 那法院的民庭里有不少苑里的业主,在调解中纷纷指责物业公司这样没做好,那样不负责,比如男女群租、高空抛物、车辆乱停、垃圾遍地等。 “只知收钱,不知服务,凭什么收这么贵的物业费?” “停车费要收,车辆擦踫坏了,你们却不管,要我们去找交警,找保险公司!” “杂七杂八的人进出小区,你们为啥不登记,如果有监控,住户家就不会失窃了!” “。。。。。。” 业主们怨气大呀,庭里如同打雷一般,直骂得物业公司的人狗血喷头。 阿明在法院做了将近七年,见识多了,只咬牢两点:“一,那次我楼上楼下好几户人家被偷,价值三四万,早一天后半夜我家狗叫,表明小偷事先来踩点过的。这事儿至今没抓到贼骨头,都是因为那时没有电子监控,你们的服务不到位。二,外头的车辆都允许进苑来过夜,你们只知道收停车费,而造成业主的停车难,擦擦踫踫的事儿时有发生,而你们却推脱个干净,我们拒交物业费,是因为你们的过错。” 七调解八调解,足足弄了半天,总算打六五折解决了。 “老公,幸亏我们住的是低档小区,不然,物业费那么贵,真是叫人头痛啊!”回家的路上,冬萍道。 “唉!矛盾都集中在物业与业主之间了。”阿明叹息。 “你那本《老舞生》的书发表一年多了,一分稿费都没有?” “我要上班,没时间写,三天发表一小节,已发表五十多万字了,没啥点击率,收藏数、推荐票也寥寥无几,我没申请签约,所以没一分稿费。” “那又像写了七年的百万字的《龙虎风云演义》一样,叫人白看看了?” “这有啥个办法呢?” “不是说签约后有几百块全勤奖好拿嘛,你为啥不去申请签约?” “那我回家后去试试看能不能签约。” 回到家,阿明打开用了将近十年的老掉牙的电脑,到小说网的后台申请,回复马上显示了。 “老婆,能签!能签!”阿明高兴得跳了起来。 “老公,网编要你用qq同签约编辑联系,你不会也没有qq,就用我的吧。” 没几天,在冬萍的操作下,签约的事办妥了,可每天要发4000字,一个月中只能一天断更,这样才能上架,也就是vip收费阅读。上架后接下来的月份也要每天发4000字,可以请假一天,符合这样的条件才有600块全勤奖。 “老婆,我整天昏沉沉的只想睡,一天最多写千把字,几节存稿一发完,每天要写四千,要上班,写不到呀!” “那达不到网站的要求,就不能上架,也拿不到全勤奖?” “那是。不签约,没压力,这一签约,唉!箍儿就自家套上去了!” “那急个套办呀?不能违约啊!” “只有不上班了,撸起袖子在家一门心思写。” “那也好,你就在家安心写,店里我会去说的。” “老婆,你真通情达理。来,让我亲一下!” “都几岁年纪了,还不正经!” 阿明除出晚饭后遛下狗,一步也不出家门,真的撸起袖子拼命写,每晚不到十二点不睡觉,即便睡上了床,也要构思第二天的东西如何写。回忆不清、碰头磕脑1写不出的时候,偏头痛就起来了,唉声叹气地怨自家十五十六2签了这约。 “要钱不要命呀!何苦!何苦!”阿明头疼得厉害的时候,躺在床上喟叹自家穷命。 在熏风的吹拂下,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绵绵细雨一停,阳光格外地和煦。万木全已复苏,花红柳绿莺声燕语,春天的杭州,景色无限美。 “老公,春桃、小燕与我约好了,下个礼拜二出去吃饭、跳舞,你没啥衣服穿,我给你买了一条西裤,来,试试看,合不合腰身。” “老婆,我的存稿只有一天,这出去一玩,可能就要断更了,要想拿全勤奖,又要重新发一个月才能呀!” “老公,原先说好的,你不能给她们吃空心汤团3啊!” “天气这么好,闷在家里整天对着电脑,头晕目眩,实在难受,我也想出去走走、跳跳舞呀!可。。。。。。” “你不是说可以请假一天吗?” “那好,我去向责编请假一天。” “老公,你原先腰身二尺六,现在二尺五也宽松,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早、中饭合吃一顿,这样对身体不好。” “老婆,撸起袖子,只争朝夕呀!” “你写出病来,我急个套办?” “老婆,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们的,不会生病的。” 约好十点半在少年宫等,人到齐后,就往北山街走。三个老美女穿得红红紫紫的,淡妆浓抹,各具风韵,与美丽的西湖春色相映衬,格外夺人眼球。阿明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种曾经拥有的美好感油然而生,走路也轻飘飘起来。 白堤就像根漂亮的绿腰带横亘于万顷碧波间,而断桥则如同一颗锦珠镶嵌在玉带上。桥边凋残的荷花已长出些许绿叶儿来,在微波荡漾的湖中格外地夺目。少女般的保俶塔似乎刚撩开纱帐,在明媚的阳光里亭亭玉立,仿佛在俯望银光闪闪桃红柳绿的湖堤。山麓边儿的草木已葱茏一新了,点缀着一些烂漫的春花,一派欣欣向荣。 古老的北山街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大的梧桐树小叶儿点点翠绿,遮掩着长满青苔的矮墙和幢幢民国时期的老建筑。也有道观的黑檐黄墙扑入眼帘来,给人以沧桑感。有脆生生的鸟声从竹林里传出来,燕子在旧檐下呢喃,更添了老街几分静谧。 这街上积淀着太多的人文历史,对阿明来说也同样。他在这条街上留下的浪漫痕迹不少,值得回忆的甜蜜的东西很多很多。舞厅虽然已改换门庭了,曼妙的舞曲却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春风虽然很惬意,而曾有的情语更能吹开心尖头的浪花;小径上鹅卵石间的小草虽然依旧青青,似乎一转眼间,轻快的脚步已变得滞重了。 阿明看着三个老美女,走着想着,喉咙口翻滚着涩涩的酸苦。曾经相爱过的人有的早已离去,有的已变得老牛破车一般,即便她们穿戴得很鲜艳,很好看,可眼角如刀刻般的皱纹真的不忍心多看一眼。 “梦已不再。”阿明暗自叹息。 在北山街西头一家杭帮菜饭店里入座后,炒二冬、油鞭春笋、酱爆螺蛳、千岛湖鱼头等菜肴接着上来了。大家要了一瓶长城干红,还有啤酒,一边干杯,一边聊天。 园子里有叠石假山,假山上有清水叮叮咚咚湍流下来,池里养着不少大大小小的黑的红的鱼儿,甚是悠哉游哉。园里也有不少盆栽的花,艳艳的真有点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味道。透过雕花的窗棂,可以看到葛岭后山的竹林,茂茂密密青青翠翠的满山坡。各种鸟儿在林中飞上落下,长啼短鸣合唱着一曲醉人的春歌。 春桃:“阿明,你只顾喝酒,急个套不说话呀!” 小燕:“是不是在寻以往的春梦?” 阿明:“嘿嘿,小燕,你记不记得读小学时,有一次市少体校乒乓比赛完后,我们爬宝石山,你差点儿从岩石上摔下来?” 小燕:“当然记得。越是小时候的事,越是记得灵清,那天后来还遇上了雨。” 阿明:“心花儿初开了吧。” 小燕:“去!那时光懂个啥西?” 冬萍:“小燕,阿明小时候很喜欢你吧。” 小燕:“哼!他才不喜欢我哩,喜欢的是你!南山大队采茶时,像条跟屁虫似的,就跟在你屁股后头转。说来好笑,他那时还穿开裆裤呢,屁股黑黑的!” 大家都东倒西歪地哄然大笑起来,阿明一口难斗三嘴,被说得脸儿红红的。 春桃:“这算不上稀奇,更稀奇的事还有呢!” 冬萍:“什个事?快说给我们听听。” 春桃:“小时候,他在城隍山上拾柴,‘十二生肖’那里遇着我,流着口內水向我讨吴山酥油饼吃,我要他那个、那个给我和姐姐杨梅看,哈。。。。。。” 小燕:“那个什么呀?” 冬萍:“春桃,快说!快说!再不说,罚酒!” 春桃:“哈哈!那个、那个——小螺蛳!” 三个娘们这下似乎都返老还童了,抿着嘴儿眯着眼儿前仰后合的,那笑声比西湖里的水鸭子还要响亮,还要浪荡。 阿明脸儿更红了,三个吃他团体操,实难招架——原来女人跟男人一样,都不正经啊! 阿明:“好了,好了,你们都笑够了吧。我们都是杭州佬,说到十二生肖,谁能说出杭州以十二生肖命名的路名?说得出,几十年我没醉过了,今天我就吹一瓶,不醉不归!不然,今晚都到我家去。。。。。。哈!” 娘们顿时都像癌头鸭儿似的,你看我,我望你,乌珠瞪得老老圆。 “和尚赶出当家师,你今晚想做皇帝呀!” “你今天哪根筋搭牢了,发春梦了?” “你不会喝酒,牛皮暴破4,我们可不饶你的!” “。。。。。。” 娘们说不出,都自觉地喝了一大口红酒,催着阿明说。 阿明这下翻身了,嘴角漾开一丝得意:“杭州含十二生肖的路名是六和塔玉鼠、牛坊岭、狮虎桥、玉兔路、龙翔桥、白花蛇散巷、马市街、羊血弄、猴市街、金鸡岭、狗儿山、杀猪弄。急个套,我没说错吧。不过,有些路名随着城市的发展,或改称,或不复存在了。” “其它听说过,这‘狗儿山’、‘杀猪弄’在哪里呀?”春桃道。 “原先我蹲过的上城区蔬菜食品公司,也就是当时的棚桥菜场旁边,有条极小极小的巷子,就叫‘狗儿山’。”阿明点燃烟,悠悠吐出一口。 “那‘杀猪弄’呢?”小燕道。 “‘杀猪弄’我不是太清楚,有一次我去塘栖,在小河边看到过的。”阿明记忆不差。 娘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敬酒,想灌醉阿明。阿明已是裙边拖地的老甲鱼了,等一下还要去跳舞,岂会中美人计,到八九分就紧急刹车了。 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 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 四人都吃喝得十里十足,打的到了松木场那个“獒地”歌舞厅,晃悠悠地进去,找着角落头的空位子坐下。里面嗡起嗡倒都是人,正放着第一只改编自邓丽君《小城故事》的慢三步舞曲。音乐舒缓优美,阿明借着酒兴,先带老婆跳起来。 “哎唷,你扭我作啥?”阿明的腰部被冬萍狠狠地扭了一把,失声痛叫。 “哼!白天一拖三不够,晚上还想一拖三?”冬萍脸儿血红,柳眉倒竖。 “嘿嘿,老婆,都七老八十了,哪有年轻时的劲啊!” “七老八十,还想寻春?” “不是寻春,是寻梦。” “春梦!” “呵呵,是春梦!是春梦!” 【注释】 1碰头磕脑:杭州话,做事不顺当之意。 2十五十六:杭州话,脑子糊涂,像钟点一样不正常。 3吃空心汤团:杭州话,喻向别人许了愿而不能兑现。 4牛皮暴破:杭州话,吹牛没吹成之意。 第276章 钱塘舞 329. 理想 杭州南山诸山中,有一山名大慈山,山中有一寺叫定慧禅寺,俗称虎跑寺。唐朝时有个高僧叫性空,见其处古木参天,灵气盘郁,环境清幽,便结庵于此。然遍寻缺水,欲迁他处,是晩忽有白须神人入梦,告曰“南岳童子泉,当遣二虎移来”。翌日,果有二虎跑(古同“刨”)地作穴,泉遂涌出,甘冽胜常,自此“龙井茶叶虎跑水”这一“西湖双绝”名闻遐迩。后大名鼎鼎的济公和尚归葬于此。苏东坡有“虎移泉眼趋行脚,龙作浪花供抚掌”之赞。其景点今有滴翠岩、叠翠轩、罗汉堂、钟楼、碑室、济公殿、济公塔、虎跑梦泉塑像等供游人观赏。小子有一首《虎跑梦泉》,单咏这杭州西湖新三十景之一,诗云: 南山笼紫烟,入径水潺湲。 野鸟栖葱树,甘泉闹碧潭。 钱塘尘舞晚,古寺梦觉寒。 莫问来和去,知足自在仙。 妙笔不生花,只作自家赏。阿明一门心思写书,希冀赚点稿费糊口。老底子书少,人们寻书来看;现在书多,要推荐,塞给读者强迫看,他无李渔之才,《老舞生》上架后,没有推荐,读者几无,又被屏蔽了近一个月。他兴味索然,精神萎靡,而健康每况愈下,一天到晚头昏脚虚。在老婆的再三劝说下,他便抛开钱欲,日日下午去大森林歌舞厅跳舞,以舒筋活血,保养身体,免得享不了退休后的清福。同时,天有不测风云,小池塘起风波,也会涡死人,为了不惹上麻烦,安安耽耽度晚年,他把发布在新浪博客上的《龙虎争霸》(《龙虎风云演义》)删得一字不剩。 眼见得一年的失业金要领完了,离退休还有两年半多,饭总得要吃,他东找西找到处找工作,没适合的,就想回到“东北风”去做钟点工,可饭店暂不需要人。这一天,他又到了大森林门口,那里的一幕让他惊呆了——这是他最担心到来的一天。然而,舞对阿明而言,烙印太深太深,荣华富贵固然不能舍弃,可是在他暮年的心目中已有了更不忍舍弃的东西了。正是: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329.理想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往年清明去上坟,复兴路、之江路并不太堵,南山公墓下的山路边儿随处可以停车。可是这年阿明开着弟媳妇从单位借来的金杯面包车,一下中河高架南星桥口子就被堵上了。 一跪一拜几里路,好不容易开到公墓的山脚边儿,堵得更是贴贴实了。原来路边不准停车了,通向虎跑路的虎玉路也被拦腰封住了,都必须停到几百米外的临时停车场去。 那停车场在铁路隧道旁的叉道口,路儿窄窄的,进场口有拦杆。或许每小时要收费10元之故,有车儿迟疑着不想进去,而出场的车儿一辆接一辆转不出弯去,因此越堵越实,动弹不得,喇叭声此起彼伏响得了甚是烦人。 按理,清明扫墓这样的特殊日子,要方便群众停车才是,再说本是很冷清没人的山脚路边儿停一下车,也根本不妨碍扫墓人的行走。可是,突然冒出一个停车场来,把个道路弄得十分地不畅。 水不堵,则泛滥;水太堵,则溃坝。 阿明像乌龟一样慢慢地爬着,气鼓恼躁至极,偏头痛又发了,胸口也闷得难受。 “往年有空位就临时停一下,都好好的,今年堵得这么厉害啊!” “生财有道,卖花儿,卖香烛,停车子,活人都来赚死人的钱。” “看似叫大家有序停车,其实是想钱想疯了,死要钞票,不然,不会封路的。” “弄出个停车场来,虎玉路还不让通行,那个想出这馊主意的人,肯定捞饱了!” “。。。。。。” 兄弟媳妇们在车上牢骚怪话不停落,阿明眼看要下雨了,心头焦灼,见有个空隙,就不进停车场,一哄油门,逆行开出了一段路。幸亏他警车开惯的,技术好,七钻八钻像老鼠一般钻到了复兴路上。 那复兴路在修路,中间有隔离栏,势必要到前头路口去调头。或许车子停不好,大大小小公的私的车子都堵在了路上,一眼望不到头尾。 等了好久,车子不动,兄弟们下车一打探,原来前头车子踫擦上了,且是高档轿车,这下苦相摆出了,怪来怪去只怪那个死要钱儿的停车场。 阿明一边朝天骂脏话,一边叫老二来开车,自家侧靠在后座上揉着左脑袋。 “你妈虽没文化,但早就用几千块把双穴搞定了,现在没几十万葬不进去呀!”冬萍道。 “有文化,不等于有头脑。有个女的还是个教授哩,说六十五岁退休前去做十五年义工,你说她是不是比白痴还要白痴?”阿明一想到这就来气。 “唉!格佬倌1神经兮兮2的!我看你这病那病的,现在工作都难找了。做义工,吃啥西?养老保险,用毛纸去缴呀!” “老婆,今后如果我先走,不指望雯雯了,就把我的灰儿掼到钱塘江,最好是西湖里。” “老公,我也是这样想的。” 老二一边开,一边骂,走之江路,穿隧洞,七绕八绕屁头儿都绕出总算绕回到山脚边儿,幸好陶瓷品市场停车位有一辆车要开走,面包车才算停好了。 大家拎着七包八包上坟用的祭品和花篮儿往公墓走,这时飘起雨儿来了,幸亏带着几把雨伞,于是拼着用。 十多年了,清明、冬至去上坟,从未下过雨,这天去的路上天儿虽然阴阴的,但不被停车耽搁一个半小时的话,这场雨儿就淋不着了。 到了坟头上,斜风更大了,雨也越下越大。 都说人死后,魂灵不灭的。也许阿爸姆妈在九泉之下太想念子女了,所以,这天竟然哭起泪雨来。 坟前的那三棵芭蕉树已长得好高好高了,郁郁葱葱的。透着叶儿的缝隙往山下看,雾茫茫的一片,钱塘江一点影儿都没有。脚底下密密麻麻都是坟碑,有闪闪烁烁的烛光,也有袅袅上升的青烟,不时有翠鸟在松柏间飞来跳去,偶尔发出清脆的啼声。 阿爸姆妈的坟头扎起了塑料篷儿,碑前摆满了鲜花和祭品,碑上的彩色照片微笑着,和蔼可亲。不论站在那个角度,他俩始终看着你。想起他俩苦了一辈子,子女们的脸色都很凝重。大家依次上香敬拜,保佑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同时也祈愿他俩在极乐世界快快活活。 上完坟回来,由于淋了雨,又受了冷风,阿明感冒了,头昏脑胀,咳嗽流鼻涕。睡了一夜后,不但未好转,还发起热来,喉痛痰浓,浑身无力。 “老公,你这样子,一天4000字的书急个套写得出来?”冬萍见老公睡着起不来,也替他担忧。 “是呀,昨天停写了一天,今天再不写,后天就断更了。”阿明也很焦急。 “我看这样的,我调休半天,陪你去东方医院看一下。” “看病太麻烦,自家吃吃药算了。” “你在发热,光靠吃药一下子压不下去,挂几瓶盐水好起来就快。” 阿明拗不过老婆,只得听她,起床后早饭也不吃,坐104路公交车上医院。 那医院里看病像是不要钱似的,人是多得了一塌糊涂。阿明的号子前头还有29个人,只能找位子坐着耐心等待。轮到他时,已快中午下班了。 医生是个瘦小的男青年,记完阿明的病状,用听诊器听着道:“你左胸常常闷痛,心率不齐,做个心电图。此外,你有严重的偏头痛,易产生脑卒中,先去做个ct;你有多年烟史,现在每天要抽一包半,拍个x光。还有,你常头晕目眩,糖尿病多年了,最好去验个血,化个验,以便控制住病情。你常常腹胀肚疼,建议做个В超,不过,В超是要预约时间的。” 阿明听医生这么一说,头马上又痛了:“医生,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感冒,有点发烧而已,弄点药、打打针就好了,没必要。。。。。。” “老公,你听医生就是了,不要杠头杠脑3随自家想急个套就急个套。”冬萍道。 “这检查,那检查,要化不少时间呀!” “医生为了你好,你多年不体检了,乘这个机会就检查一下。” “不是我不想体检,就是书。。。。。。” “你现在不肯化点时间,万一发起大病来,不要说几百块全勤奖,那看病的钱就不晓得要用多少了!” 阿明听老婆这么说,也慌兮兮起来,再看她横眉竖眼的,也不敢不遵了。确实,年龄大起来,毛病随时来,身体头个要紧,身体一出事,其它全是空了,他只得点头答应。 由于医保卡上只有几百块钱,全检查完了,自费了1000多块,虽然心疼,但检查结果倒是没啥大毛病,阿明心里宽松了不少。 “兴意兴隆,何患无辞。老婆,这医院真的不敢跨进去呀!一个感冒,就把我医保卡上一年的门诊费全用完了,还自费了一千多。” “所以我说,你不要为了区区的几百块全勤奖,把身体搞垮了。” “都是停车难造成我淋雨感冒的,这里要钱,那里要钱,没钱死路一条呀!” “现在什个时光了,凡事离不开钱呀!你还以为老底子我们小时候,一个感冒几块钱就搞定了。” “老婆,我不会挣钱,一个大男人,还要靠你吃饭,你心里头有没有骂过我呀?” “我骂你作啥?一个人一辈子钱多钱少,都是命里注定好的。你赶进脱出,算个角色,菜场里下岗,保险公司下岗,法院里下岗,不是你表好,也实在是晦气搭煞,命运多难。” “命里无财,强求不来。老婆,说句背时滴答的话,富生活也好,穷日子也罢,其实都是老天爷给人的一笔宝贵的财富,这笔财富中酸甜苦辣都有,富与穷受用不同,对人生的理解也就不同。” “不过,老公,你表担心事,去年这个时候,我们的房子一万块一平方也卖不出,g20开过后,杭州名气大了,现在一下子涨到了一万七、八。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就把房子卖了,我们不就成了百万富翁了吗?到时你富了,人生的感受就又会不同了。” “老婆,那房子我们可是要住的呀!” “两个人要住这么大的房子作啥?这里是乡下角落头,到时去郊区余杭、富阳那里,便宜点租个房子,今后有退休工资,再吃吃利息,也足够用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们只要熬过这几年,就无后顾之忧了。” “那是。就是身体一定要好,不然,坐在轮椅上、躺在病床上捧着钞票只能数数看看,用不来,也蛮难受的!” “老婆,我看杭州是块福地,没地震,没海啸,西湖又那么美,外地人都想来安家落户,房价肯定还要涨。” “那当然。杭州宜居之地,休闲之都,不涨,什个城市涨?” “涨!涨!涨!涨得越高越好,越快越好,我阿明穷怕了一辈子,对人生的理解大多是市井小民那种灰色的,今后也好出去游山玩水,美国、欧洲、日本、台湾,过过小康的日子,享享富人对人生的阳光感受。” “哈!老公,我们坐等房价涨起来发财了,这个不是偷抢来的,不是贪污来的,用得安逸。” “嘿,老婆,你急个套说起四川话来了。” “钱儿能叫人安逸嘛!” “穷鬼变富翁,安逸生活哪里来?全靠房价涨起来。涨!涨!涨!” “老公,你可是个有理想的人噢,现在好像全变了。” “我的理想已实现了,《龙虎风云演义》不是发表在新浪博客上了吗?现在讲正能量了,我是玩舞不丧志,下岗不折腰,继续写《老舞生》,贡献正余量啊!老婆,我们这一代杭州人市井小民的故事写出来,将来风土人情、杭普话儿或许还可以申请杭州文化遗产哩!” “有病!” “呵!我没病,医生就有病。如果我有病,杭州佬都有病了。老婆,哦,班长,你肯定也有理想吧。” “我的理想。。。。。。哈,现在就是——同你一样,房价涨!涨!涨!” “哈!过去,现在,理想——风马牛不相及啊!” “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叫‘东边日出西边雨’。” “嘿嘿,都一样的意思——不一样。” 一对活宝话语投机,想法一致,这天恰巧冬萍休息,晚饭便打开红酒踫杯对饮。都喝得热刨刨了,阿明陪老婆遛狗去,一路上与狗娘们谈论房价,心情格外地舒畅。。。。。。 【注释】 1格佬倌:杭州话,这个人。 2神经兮兮:杭州话,指脑子不正常、有病。 3杠头杠脑:杭州话,逞强执拗,听不进劝说之意。 第277章 330. 天风 一入五月,杭城的天气不冷不热最为舒服了。 苑里的石榴花绽开了花瓣,吐露出醉人的艳红,在徐徐的熏风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不时有麻巧儿停落在枝头,细小如柳叶的枝叶便轻晃起来,也有花瓣儿飘坠落地,与久雨后有些湿润的泥草相吻。 阿明兴冲冲地出门去,因为钱江夜校81级中文大专班的同学要在城隍山聚会,有些同窗自毕业后就没再见过面了,他有怀旧的念头,特别是想看到曾经有过短暂恋情的玉女,所以这天把最好的衣裤翻出来穿上了。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阿明设置的《滚滚红尘》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原是前妻小露的电话。 阿明心中一凛,接听起电话,以为自家耳朵打八折1了,呆在那里不晓得如何是好。 原来女儿雯雯虚岁二十九了,对象也不去找找,要辞掉杭州大厦里蛮蛮好的收银工作,十五倒六2要去日本读书。她本来做合同工,收入不多,积蓄有限,这读书却要自费的,先进修半年到一年日语,然后再考读四年本科。 阿明马上打通女儿的电话:“雯雯,你妈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你辞职要去日本自费读书,是不是?” 话筒那头传来了雯雯冷冷的声音:“是的。已快办好签证了。” “你妈叫我劝劝你,你年龄也不小了,这一读出来,就三十四岁了。现在留洋归国学生多如牛毛,工作很难找,你即便是一个本科生,又有啥用?我看你还是安安耽耽在杭州吧。再说中国的发展已不比日本差,前几天也有报道说有中国姑娘儿在那里遇害,治安很不好。还有福岛核辐射。。。。。。” “这个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说了。姆妈老是催我找对象,结婚生伢儿,还不如直接叫我去跳河好了——烦都烦死了!” “雯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正常的事呀!” “结婚生伢儿有啥个好?还不是吵吵闹闹叫人烦,我喜欢一个人无牵挂。” “好吧,这也随你,我也不来干涉你。那读书要很大一笔钱哩,你钱哪儿来?” “我边打工,边读书,你不用担心。” “那这样多辛苦?” “我自家有数。” “那你日语读出来后,想办什个用场?” “我想做翻译。” “做翻译?研究生、博士都要多不少,一个本科生做得了啥个翻译?” “那是我的理想!” “好了,雯雯,我也不多说啥西了,你一个人在外头,安全要头一个注意,晓不晓得?” “晓得了。” 阿明搁下电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雯雯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他摸不透,再说自家也没尽到过做爹的什么责任,多说只能讨她不开心。 “年轻时不好好交读书,唉!都二十九岁了,还去读啥个书?怪脾气呀怪脾气,都是离婚后造成她这样的。”阿明暗暗叹息。 他给小露回了个电话,说劝不进女儿,小露也是叹息连声。 坐地铁到了定安路站,阿明在中山中路上一路走,一路想着雯雯的事儿,心里酸几几、苦答答的好难受。 “喂!阿明!” 快到鼓楼时,阿明正看着曾经卖过破布头的老三的那间整修好的老房,有个女人在喊阿明,他抬起头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阿雪。 阿雪胖是胖得了吓死人,不过肤色还是白白嫩嫩的,脸上也没显出太多的皱纹,衣着整整洁洁,只是凄伤的眼神实在叫阿明不敢与她对视。她与几个老姐妹坐在一个墙门口,正摆开桌椅准备打老k。 “阿雪,你急个套在这里呀?” “没事可做,与她们打打牌。你今天急个套走到这里来了?” “我到城隍山去,参加夜校里的一个同学会。” “哦,这样的,那从十五奎巷,或者从大井巷都可以上山去。” “好久不上山了,这里都修建改造过了,成了南宋文化街区,我都有点陌里陌生3了。” “杭州这十年,变化太大,这不,我们也都快变得不认识了。你舞现在还跳不跳?” “住在下沙,不方便,不跳了。你呢?” “杭州舞厅剩下没几家了,这附近没有,我行走也不方便,不跳了,所以打打牌。阿明,你看上去身体还不错,原先那个给我开出租车的二平去年上半年走了。” “二平走了?唉!好端端的一个人,生上了那种恶病,也真是命不好。” “一人一命,都是生出定的。” “是的,身体头个要紧,其他都是空的。” 聊了一会儿天,阿明与阿雪告别,从十五奎巷的小路上山去。由于几次搬家,阿明断了与二平的联系,如今他已走了,想起与他一起开出租车和跳舞的日子,不免伤感。 城隍山上到处是人,有提笼遛狗的,有喝茶打牌的,也有小商小贩在兜喝生意。天气不甚晴朗,是个污花太阳4。不过,刚刚转热起来,这样的天气登山不会出大汗,坦悠悠走着,一路观赏风景,倒是非常的舒适。 小时候常上城隍山玩,如今人到暮年了,风景依旧,情何以堪! 三十几个学友陆陆续续到了伍公祠內的“阿兰茶庄”。三四张圆桌儿放在山顶的平地上,下面是林坡,香樟、银杏、合欢、泡桐等树儿郁郁葱葱的。一边是龙脊有着镂窗的矮祠墙,墙边开着不少杜鹃、月季、海棠等花儿,艳丽夺目。山风习习的,送来花香,也有鸟啼声声入耳。太阳钻出云层来时,可以看清些雾迷迷中的城市的房屋和紫阳山头的汇观亭。 学友们叽叽喳喳的好热闹,除出谈时事,更多的是谈退休后的生活,比如养生、旅游、带小孩之类。 上次南屏茶楼同学会,惜哉玉女没来参加,阿明不免有点失落,兴致减了不少。这次放弃宝贵的写书时间,老老远地赶到城里去,一半也是为了玉女而去——群主在微信上说玉女也参加的。 差不多人都来了,还是不见玉女影子。阿明有些焦灼起来,不时将眼光飘向祠院的大门。 玉女总算姗姗而来了,原来她从滨江赶来,堵了车,在吴山广场周边绕了好几圈找不到停车位,所以来迟了。 令阿明大吃一惊的是,玉女已不再是读书时的玉女了,而更像是个半老婆子。她的头发比过去剪得更短了,一撮黑的,一撮白的,白的多于黑。脸儿不再那么丰润白晳,眉间眼角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仿佛是祠中古树上盘缠着的老藤。 “唉!老了!”阿明闪现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 确实,学友们没有一个不老,老得就像山道上墙门口堆放着的枯木朽株。虽然他们的穿着都很不错,有的甚至很有品味,还戴挂着名表首饰,但那低头看手机眯着眼儿很累的样子,实在令人唏嘘。 不过,玉女的老公也是曾经的学友没来参加,方元便拖了张椅子放在阿明的旁边,叫玉女坐——方元最知道阿明与玉女从前的故事了。 玉女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小坤包坐下了,朝阿明看了一眼。 这一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包含着往昔的恋意,又有对青春容颜不再的惊讶。 “阿明,我们钱江81级中文班的微信群自建立起来后,每天都很闹忙,可玉女至今不出来冒个泡,真是深藏不露呀!”群主是个女的,做过一个大厂的党高官,她笑着说。 “群主,你说的不对,玉女出来冒过一次泡。唯一的一次,我记得很清楚。那次,阿明在微信群中发了一条微信,请教大家杭州话‘烤潮烟’是啥个意思,好几个同学都回复了,其中一个就是玉女的。后来阿明在书中采用了她的注释。”方元的记性真好。 有学友也回忆起来了,这一下子就像开水沸腾开了。 “阿明是情有独钟啊!” “不是阿明,是玉女魂牵梦萦呀!” “群里常常讨论,玉女都不参与,为啥偏偏回复阿明的?” “。。。。。。” 阿明与玉女都被说得脸儿红红的,相互对视了一眼,只是老脸对老脸,模样尴尬至极。 男人花在嘴巴上,女人花在心底里。女人不是不想花,就是怕男人老酒食饥饱了,发大兴,在其他男人面前吹腮儿,把秘密透露出去。这帮男学友说到男女情事,都起劲头了,下作话乱头说,而女同胞则文文气气的,假装玩手机,其实耳朵都笃笃起,在听男同学说下作话哩! “阿明,你写的《老舞生》一书,其中有‘偷窃’、‘金莲’二节,很感动人。你当时作为办公室主任、团总支书记,真有其事,还是仅仅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群主问道。 “不是亲身经历过,他急个套写得出这样的事来?”方元道。 “哈哈!穷途潦倒,铤而走险。各位学友,我的书已签约,马上要上架,我决定从‘91.跳湖’倒5——也就是vip——从这一节开始要收费阅读,趁现在还没有上架收费,你们要抓紧看噢!”阿明沾沾自喜。 “我们老了,弄不灵清,想给你的书打赏,可要充值什么的。现在骗子多呀,我儿子怕我被骗,不准我搞银行卡绑定、支付宝什么的,所以我也就不去打赏了。”方元道。 “阿明,你是个老舞生,那舞儿一定跳得很好,玉女电话上跟我聊天,说她天天晚上在信义坊的广场上跳舞,我给你们放只《小苹果》,你们跳给我们看看。”群主道。 “广场舞和劳保舞不同,这《小苹果》的节奏有点迪斯科味道,两个人不能走步子,要不你手机上放只《昨夜星辰》吧,这歌曲的节奏是劳保舞的连步,容易跳,我就带玉女跳一只。”阿明道。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 消失在遥远的银河 想记起偏又已忘记 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 爱是不变的星辰 爱是永恒的星辰 绝不会在银河中坠落 。。。。。。 玉女似是怕难为情,或许真的如她所说不会跳,忸忸怩怩的不肯起来。阿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她起来霸王硬上弓。 玉女的手起先冰冰冷的,阿明紧握着不让她挣脱,顿时热烘烘起来。 阿明曾经想握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腰,有过好多不眠之夜,如今她的手儿就在自己的掌心里,她的腰儿被他紧搂着,以前夜读时的情景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了。 或许玉女广场舞跳惯了,对跳舞有乐感,马上适应了,合着节拍跳着跳着,不知怎么的,脸儿忽然飞红飞红,直谛视着阿明,眼神里闪烁着喜悦。 阿明见状,心头也卜通卜通起来,用手指不停地勾挠她依然如玉的掌心。她的掌心出汗了,滑溜溜、粘乎乎的,叫人浮想联翩。 玉女的耳轮洁白而富有肉感,阿明最喜欢舔女人这个地方了,然后听女人被舔着的时候所发出的迷吟声。 “玉女,我好想咬你耳朵。”阿明忽然情发于心,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有点控制不住。 “阿明,我们都老了。”玉女撑开些距离,幽罗罗道。 “是的,老了。”阿明轻叹道。 天风徐徐,吹拂着有些跳出汗来的脸孔正舒服。歌曲结束了,玉女重重地握了阿明一下手,就离开他去坐下了。。。。。。 【注释】 1耳朵打八折:杭州话,耳朵不灵敏之意。 2十五倒六:杭州话,指脑子不正常。 3陌里陌生:杭州话,即陌生。 4污花太阳:杭州话,太阳被云遮蔽,偶尔开出来之意。 第278章 331. 奋斗 几场讨厌的黄梅雨一下过,天气马上入夏了。 今年的台风格外地少,几乎不下雨,火红火红的太阳整天高高地挂着,灼热的光照令人难熬。阿明住的是8楼,前后都有门窗,房子虽然通风,可暑气依然逼人,稍稍一动,就汗出淋淋。 《老舞生》每天要发布一小节,且要在4000字以上,一个月中经向网站请假可断更一天。阿明为了600块全勤奖,只能努力地码字,因为存稿只有一到二节,所以容不得半点懈怠。然而,毕竟有糖尿病和偏头痛,睡眠不足,每天脑子都昏沉沉的,实在搪不牢稍躺一会儿,满脑子也在想着如何往下写。 冬萍理解老公,如果在“东北风”做钟点工,每月1500块工资是有的,这600块是小事,完成小说却是大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爱好,为爱好而坚持不懈,并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冬萍之所以讨阿明喜欢,就是她从来不干涉他的爱好,尤其是在他失业生活最为困难的日子里也不碎烦。 不过,冬萍还是常常关心着老公的身体,这天她休息,吃夜饭的时候,她说:“老公,你足不出户,闷头写书,胃口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虚,还是要多下去锻炼锻炼,坚持每晚跳一个小时广场舞也好。” 阿明只怕时间不够用,哪有闲暇空夫去跳舞,饭筷一放下,便又要坐到电脑桌前去码字:“老婆,再奋斗五个月,《老舞生》一书就完本了。” “‘奋斗’,‘奋斗’,你几岁年纪了?” “年纪越大,时不我待,所以要更加努力。” “只有115斤了,比我都轻十斤了,你再瘦下去,就更像个小老头子了!” “嘿嘿,老婆,我像小老头子,就不会到外头去花了,这样你可以更加放心了。” “现在你想花,袋儿里连吃顿饭的钱都没有,哪个女人要你呀!” “一人一福,舞厅里富婆多着哩!” “看你这鬼样,闻闻有份,只怕没份!” “那是,那是,富婆专寻小鲜肉的,等轮到我,天都亮了。” “老公,没vip之前,倒是还有人看看你的书,一vip,就没啥个人来看了。我看当时还是不要签约好,这样闲下来高兴就写一点,没压力。现在充其量全勤奖3000块,‘东北风’里做一个半月就有了。” “老婆,我也这样想,可既然签了,就要按合约做,我不能失信于网站呀!” “那当然,诚信头个要紧。没了诚信,就像树儿没皮,也是可哀的。” 聊了一会天,冬萍就下去遛狗了。 阿明静下心来码字,渐渐灵感上来了,码得很是顺手。然电脑忽然黑屏了,无法重新启动。这电脑还是住在西荡苑时买的,用了将近十年了,老是要坏,不知修了多少次了,以往坏了心不急,现在坏了必须马上修,不然断更就要影响全勤奖了。 他赶紧找出电脑修理师傅的名片,打电话过去。王老板来过好几次,已是熟门熟路,马上挎着修理包来了。 一检查,电脑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小电扇的支脚断了,歪在那里,引起电容器烧坏。王老板便回高沙的店里去拿零件,阿明等着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老公!不好了!不好了!宝宝被汽车撞了!”冬萍差不多是哭着说的。 “急个套被撞了?厉不厉害?”阿明的心马上拎到了喉咙口。 “快死的样子,你赶紧下来,就在苑子的大门口。” “我在修电脑呀!” “让修理师傅等一等,你先下来再说!” 阿明一急,浑身就汗出淋淋了,连忙换上鞋,直跑到大门口去。 苑门口围着不少人,都是些狗娘们,叽叽喳喳的。冬萍抱着宝宝,眼泪汪汪的。宝宝已不会动弹了,嘴里呜呜着,似乎是在痛吟,以往很有精神的圆圆的大眼已是黯然无光,十分罪过泥相地看着主人。 阿明见老婆左手指头上还渗出血来,一问情况,知道了原委。 原来七八条小狗儿在苑门前的大草坪上好端端地遛着,一帮狗娘们嗑着瓜子儿在卖狗皮膏药1,可能闻到了母狗的骚气,三不知头2的有三条雄狗忽然窜向马路跑向对面的小河边。宝宝腿短跑得稍慢一些,或许天黑看不灵清,或许驾驶员没注意,一辆小包车撞着了宝宝的右后腿。 冬萍听到狗的惨叫声,等她跑到马路上,宝宝已瘫在地上乱颠,生殖器都被撞出来了,血出拉污的。那辆小包车也许撞着狗儿没啥感觉到,也许逃避,早开得没踪影了,所以没人看清车牌号。 冬萍抱起淌着眼泪的宝宝,用手去抚它,哪晓得宝宝突然张口含住了她的手。冬萍下意识地一抽手,手指头就被咬破了。 “老公,宝宝要死了,要死了,急个套办?”冬萍已急得六神无主。 “先送它去宠物店,我电脑修好了,马上过来。”阿明两头着忙,叫苦不迭。 阿明赶回家中,已是满头大汗了。电脑师傅七修八修,说这台电脑太老旧了,换一台新的也只要几千块,网速又快。阿明没钱儿换新的,就说勉强用着,真的到时完蛋了再换。 “师傅,我保存在c盘里的书在不在?”阿明最担心的是书的草稿。 “没了。”电脑师傅道。 “那东西很重要,这下完了,我又要重新写了!没时间呀!” “我帮你找找看。” 电脑师傅七找八找,还好,他把存稿找了回来,并告诉阿明说以后文稿不要保存在c盘里,而是要保存在f盘里,这样即便电脑彻底坏了,东西也不会丟失。 电脑修好后,阿明来刹不及地赶到街上的贝贝宠物店。宝宝蜷伏着,输着液,双眼几乎闭上了,奄奄一息的样子,极其可怜兮兮。 冬萍见着老公来,又抹起了眼泪水。说宝宝骨头撞坏了,要动手术,先付5000块,其它的病情要观察几天再确定。 “老公,这手术要不要做?” “总不能睁眼看着宝宝死吧。” “宝宝好可怜,可惜它不会说话。” “不管人富,人穷,狗都认准一个主人,虽然宝宝是我们半路捡来的,但现在主人是我们,先手术了再说。” 冬萍付了钱后,不停地抚摸宝宝,眼泪水又挂了下来。阿明催她上医院打狂犬病针去,公交车已没有了,只能打的到东方医院。由于宝宝每年都打预防针,又不像阿明过去被流浪狗咬得那么厉害,所以冬萍只化了几百块,分三次打针。 一周后,宝宝几乎不吃不喝,瘦得皮包骨头了,宠物店老板说检查结果肠子撞坏了,还要大手术,要8500块。 阿明夫妻一听,像癌头鸭儿一样全呆在那里了,你朝我看,我朝你看,半天没说一句话。 他俩恳求阿弥陀佛似的要求老板便宜点,说买条这样的博美小狗儿也只要二三千块。七说八说,老板说8000块最少了,要他俩赶紧拿定主意,不然,宝宝活不过三天。 “老公,你没工作,要吃要用,还要备急用,我存死存活就存了那么点钱,急个套办好呢?”冬萍已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早晓得这样,先前给宝宝打一针,让它安乐死好了,这样5000块也省下了。”阿明抓耳挠腮的。 “人病看不起,狗病也看不起呀!” “现在有的狗命比人命还值钱哩!” 七商量八商量,最后还是忍痛给宝宝治病。开刀结果,宝宝的肠子烂了一截,已黑乎乎了,作了切除缝合手术。 意想不到的是,过了一个礼拜,宝宝还要再做一次手术,费用2000块——宝宝的生殖器不能回缩进去,要做切除手术。 “晦气踫上了!晦气踫上了!老婆,祸不单行,这段时间我右眼皮老是跳,男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小心点。”阿明关照老婆。 “是呀!我也这样想,上次你被狗咬了后,第二天就遗失了公共自行车借用卡,白白地丟了200块。我们进进出出,是要注意点。” 没有台风和雨儿的夏天最难受了。太阳日日无情地高挂在天空,苑里不少草木被晒瘪了,好多知了儿掉落在地上死了。狗儿稍稍一遛,就呼哧呼哧喘大气。阿明赤着膊儿,肩上搭块湿毛巾,闷在斗室里不停地码字。由于不活动,他的左臀部以下的腿儿麻木疼痛,有次去社区领失业金,居然连自行车也跨不上去了。 冬萍再三劝说老公多走动走动,但为了全勤奖,阿明努力奋斗着。 宝宝起先大小便失禁,渐渐好起来了,可真的祸不单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儿令阿明心念俱灰。 “老婆,我的《老舞生》像《龙虎风云演义》一样被屏蔽了!” 这天阿明打开电脑,一看书被屏蔽了,喉咙梆响喊冬萍。冬萍休息,正在搞卫生,听到老公的喊声后,就进房间来。 “我看你呀,写了八九年,书儿不是涉政,就是涉情。” “我言辞并没有写得很激烈,也没有赤条条的性描写呀!” “那这一屏蔽,这个月的全勤奖就泡汤了?” “书都没有了,还有啥个全勤奖!” 阿明烦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在老婆的再三劝说下,就到河边去走走。 天气刚刚入秋,傍晚的河边走走倒是很舒服。杨柳条儿轻拂着河面,荡开圈圈涟漪;河中的水草翠绿绿的,在晚风中微微摆动;有两只白鹭飞来飞去的,不时发出几声脆叫;山茶、月季花儿开得正舒展,散发着阵阵清香。 放广场舞舞曲的老头子已来了,也有不少舞妈舞姐在小花坛边热闹。阿明夫妻和狗娘们带着狗儿在坛阶上坐了下来,边看别人跳舞边聊天。 “老婆,那书被屏蔽了,我心有不甘,想修改一下,把十二个女人改写成六个,130万字压缩到80万字左右,书名我也想好了,叫《尘舞钱塘》,然后找其它网站去发布,这样又有全勤奖了。” “你个花泡儿,有十二个女人呀!” “嘿嘿,那是小说,不是回忆录。” “你肯定经历过了,才写得出!” “老婆,你踏着尾巴头会动,太灵敏了!嘿,你真的不要误会,那是我多年从舞厅见闻中提炼出来的,不一定是我的经历。” “哼!红楼十二钗,你官运、财运都不好,日子过得苦滴滴的,想不到艳福不浅啊!” “嘿嘿,就那么一点小桃运。” “你有没有自说三话3把我写进去?” “这辈子,我和你分不开呀!不写你,那书不好看,我写书也没意义了。” “老公,你真的老了不少,就到此结束吧,不要再奋斗了。” “我没工作,不奋斗就没钱,失业金一领完,这日子急个套过呀?” “就找工作去做,即便是钟点工,也比写书钱多。” “我想回到‘东北风’去做。” “那好,明天我就同经理去说。不过,你不做后,已招了个收碗的阿姨。” “这么大的饭店,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无所谓的。” “那老板也是要讲经营成本的。” 【注释】 1卖狗皮膏药:杭州话,指吹牛说大话。 2三不知头:杭州话,突然而来,不明由头。 3自说三话:杭州话,不经同意、擅自。 第279章 332. 舞逢 饭店的行当不是等着阿明去做的,你想做就做,你想不做就不做,没那个好事。第二天冬萍回家来告诉阿明,说饭店生意并不是太好,人员也已招好,暂不需要人。阿明听后,垂头丧气得很。原先蛮蛮好做着的,也习惯了,再说夫妻同进同出的也蛮有味道,如今又要吃闲饭了,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阿明在微信群中发了一条消息,要学友们帮忙找个工作,目的是混混到退休。可是,有两个同学介绍到城里去做,一个在南星桥的咖啡馆,一个在皋亭坝的卤味店,路实在太远,且作息时间也赶不出去回不来,他只能作罢。 “华山一条路,只能改书,继续奋斗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阿明打定主意,于是没日没夜改写起书来。忽忽秋风就烈了,那书改得很顺畅,只有二十多天,就将近四十万字改好了,而且看起来比原先写的更紧凑、更流畅,人物也更鲜活。 “老公,你板板六十四1的,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冬萍见老公起劲儿了,生怕他身体弄坏了,百般地劝说写书只能当作玩玩,而不能当一回事体做。 “我就是这个脾气,一件事儿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这是生出数的性格。”阿明歪着头随自家说。 冬萍也拿老公没办法,只能摇头叹息。 宝宝被车儿撞后用光了积蓄,阿明真的穷怕了,联系网站要求10万字签约上架,便于早日拿全勤奖以糊口。正与编辑邮箱往来间,这天打开电脑一看,他木坏了,屏蔽将近一个月的《老舞生》又恢复了。这下彻底糟完了,其它网站就不能再发表了,不然,要涉及到版权问题。 “老婆,这一来,急个套办?”阿明也茫无头绪了。 “既然屏蔽那么长时间,说明你的书不行,就到此为止。”冬萍已被弄得心烦。 “不行,签约的,130万字,宁可人失信于我,不可我失信于人。” “那就在网站发发完算了。” “唉!白白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本来到10月底小说就完结了。” “这书写好后,你好安耽了,身体要紧。老公,你退休工资都还设拿哩!” “我就这水平,写出来的书,除出自家看,就是编辑看了,不写了!杀了我头也坚决不写了!即使心痒手痒闲着没事儿做,最多写写散文、诗歌。老婆,为了安耽,我决定将发表在新浪博客上的《龙虎争霸》,也就是《龙虎风云演义》全删了,反正给人白看看也没钱儿进帐,一个弯拐儿说不定还要沾上它的麻烦。” “你足足写了九年书,240多万字,得到的报酬用不了做一个月的钟点工就有了。” “是呀!脑子么动死,身体么弄坏,天天担心电脑坏了买不起,天天担心涉政涉情的惹麻烦。唉!结束了,结束了。以后有空我就去跳跳舞。。。。。。” “舞厅里小姑娘多,你还想去潇洒?” “肯定都是老太婆了,再说我袋儿里也没铜钿,哪里还敢有想法,只是锻炼锻炼身体而已。不过,如果找好了工作,没时间跳也就跳不成了。” 阿明只能再回转来,继续写剩下的没完成的20万字,但全勤奖他准备放弃了,因为最多也只有一个月全勤奖好拿了,整天头昏脑涨的浑身乏力,那一天4000个字实难完成。 学友方元来了微信,说他有个朋友吴总可以帮阿明介绍工作,如果想做的话,明天十点到他店里来面谈。阿明与世隔绝闷在家中快闷出病来了,再说写书也没压力,反正不想拿全勤奖,高兴写么就写一点,不高兴写么就呼呼大睡,得到这一消息甚是高兴。 第二天一个老早,他袋儿里放了一包硬盒阳光利群和一包长嘴利群,坐地铁到了定安路站。路过二平的小店时,见铁将军关门,正巧踫到他哥哥,便问起二平的事。 二平的哥哥说二平生前为了治病,小店早已卖掉了,早几年租给卖古董的,年租金有20万,现在反腐厉害,当官的不敢玩古董了,生意一落千丈,13万也难以租出去,所以门儿关着。 到了方元在吴山脚下的古董店,证实了二平哥哥生意不好的说法。 方元的店儿约15个平方,里面大大小小金的银的玉石翡翠琳琅满目,门口盆栽的菊花绽放着,给冷冷清清的小陋巷带来些许生机。由于地段偏僻,年租金5万,早几年兴收藏古董,钱儿还是有得赚的,近两年来生意清淡得一塌糊涂,租金也挣不出来。不过,他这辈子吃用不完,还是守着店儿,作为朋友们聚聚喝茶的地方。 中文大专班的邵副班长是正处级退休的,他先阿明到了,正用一个像小电筒似的玩意儿照着一串楠木佛珠。他好像喜欢上古董了,常到方元的店里来坐坐,研究古董。那个吴总油光炸亮的光头,下巴颏儿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肚皮凸得老老出,头颈里挂金手腕上套珠,穿着一套淡青色休闲装,摇发揺发随后到了。 阿明分着烟儿,一阵寒喧后,吴总叫阿明写个简历,然后慢条斯理地问他懂不懂外文、会不会电脑什么的。阿明如实回答,说除出会用手写板,其他拼音、五笔打字都不会,外文如英文是一词不识,其它什么的也不会操作。吴总用一支考究的过滤烟管吸着烟,悠悠地喷着烟儿,啊呀呀直摇头,说那个每月8000块的工作是文化传媒公司,是他的一个朋友开的,不会电脑做不来。 吴总又说不急不急,他在文化教育系统的朋友很多,找每月5000块以上工资的工作不成问题,阿明竖耳听着,心里头甚是渴求。 阿明的香烟是放在桌上的,吴总的烟瘾极大,几乎一支接着一支,阿明不递给他,他就自己拿来抽,邵班长、方元也抽,一包阳光利群很快就没有了。袋儿里还有一包长嘴利群太差,阿明拿不出手,于是借口上厕所,小跑着到吴山广场去买烟。 “你这里的阳光利群为啥要卖52块一包?”阿明拿出一张一百块,要买两包硬盒阳光利群,店里说要52块一包,他实在穷昏了头,很想省四块钱,恼道。 “风景区,租金贵,这广场上都卖52块一包。”店主冷冷道。 阿明明知被宰,也没办法,只得买了。回到方元店里,吴总似乎在等着他的烟儿抽,他便分起烟儿来。 吴总来的时候就说早饭没吃过,十一点一刻样子,方元叫上阿明一起去旁边的小饭店叫酒菜,红烧包头鱼、九芽炒猪肝、炒二冬等七只菜加4瓶啤酒计120多块,阿明想是自己的事,叫方元买单不好意思,就抢在他前头付了钱。 糊话说说,大多是谈股市新三板的一路下跌,这个说亏了30%,那个说亏了50%,总之亏得了连阿爸姆妈都快不认识了,舌头没骨头,话语乱头说,都骂骂咧咧的。阿明早已不炒股了,却深知股市的风险,偶尔也插几句。 吃喝到下午一点光景,两包阳光利群又快没了。阿明一看苗头不对,假说约好的要去跳舞,就起身告辞。 “阿明,那工作的事儿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联系好了,就叫方元通知你。”吴总用牙签挑着牙屎道。 邵班长与阿明一起走,到了惠民路口,前头走着的一个老头子或许踏空了路阶,重重地掼翻在路边。他老伴急煞了,连忙去扶他起来,可老头子肥胖得很,扶也扶不起来。 老头子又指头又指脚的,直哼格把里、那把里2痛。他老伴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招着邵班长和阿明过去帮忙扶一把。 阿明想也没想就要上去帮扶,邵班长却扯住了他的后衣襟:“阿明,这好事儿做不来,万一。。。。。。牵头皮3牵到你身上,赔钞票不说,那你有得烦烦了。” 邵班长一提醒,阿明顿时醒转过来,愣在那里不敢再动。几个行人过来,都假装没看到,或冷漠地走掉了,或生怕沾祸水站得远远的。 坐上35路车,阿明忽然想起以前有一次同阿娟在孤山后头,有人摔倒了,他俩不但去扶,还饿着肚皮帮那老人送医院。 “唉!世风不古啊!这世道,想做好事也不敢做呀!人们不缺爱心,就是爱得不放心啊!”阿明喟然长叹。 到了市红会医院站,阿明一看钟头,正好跳舞,好久不进舞厅了,机会难得,他急忙跳下车,直奔大森林歌舞厅而去。 舞已开始跳了,阿明泡好绿茶,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两只眼儿眇来飘去的,看有没有适合的人跳舞。 跳舞的人男多女少,都是老头子、老太婆了,一只接一只连着跳,很少下来休息。 阿明看女人,眼光还是蛮老辣的,他发现对面的音响间门口一个跳着拉手的女人,扎着一把马尾巴辫,上穿紧身黑衣,下着大裤脚黑白相间的格子半长裤,屁股没有像老太婆那样塌塌落的样儿,而是显出臀大腰细条干儿极好的味道。只是灯光有些幽暗暗的,舞者来来去去也挡住了视线,她又背朝着这方向,所以阿明看不清她的脸孔漂不漂亮,年龄又如何。 接下来灯光变暗了,慢四步的曲子响了起来,那女人回到座位上来,阿明一看,几乎要惊叫起来——没错,那女人是多年不见的刘三姐! 只只不停落跳之故,刘三姐拢着头发抹着汗儿,并不注意坐在角落里的阿明。黑舞儿中,她与三个老女人一直聊着天,看上去并没有搭子。 黑舞儿一结束,刘三姐马上被男人叫去跳快三了,又连跳了慢三、并四、伦巴、连步,第二遍慢三开始前,她才下来喝茶歇息。 “咦!阿明!你急个套来跳舞了?”刘三姐终于看到了阿明。 “刘三姐,你跳得好忙呀!”阿明道。 “阿明,去跳,不然我马上又要被人叫走了。”刘三姐立起身招呼阿明。 阿明便起身进入舞池,带刘三姐跳起来。 一握上她的手,阿明立马像触了电似的,一股暖流直达心田。也许灯光红血血之故,刘三姐并不显得太老,甚至还很好看。 “刘三姐,你心宽体胖,保养得好,没啥大变呀!” “你也差不多老样子,今天急个套来跳舞了?” “我有点事到吴山广场,路过这里就进来坐一会。” 两人连着跳了三只,不停地说着话。原来刘三姐一年前回杭州来了,在滨江买了一套200多平米的江景房,儿子是钻石王老五还没结婚,在江南大道上开了家贸易公司,与后爸郑经理一起经营着。她闲着没事儿,几乎每天下午来跳舞。由于人样儿不错,穿着得体,在满是老态的女人堆中算是清秀的,加上舞儿又跳得极好,所以舞厅里的跳舞高手都喜欢同她跳。 阿明住得远,又在写书,有七八年不跳了,舞儿自然有点生疏,不过功底还在,步子踏起来一步是一步,既有韧性,又有弹性,刘三姐被带得很舒畅和开心。 一停下,刘三姐马上又被高手叫去跳舞了,阿明一看时候不早了,就同她打了个招呼先走了。临走的时候,刘三姐叫他常来坐坐。 回去的路上,刘三姐的脸庞老是在眼前闪现,以往与她相恋相爱的事儿一幕幕都涌现出来,有一种甜罗罗的美好感觉。。。。。。 【注释】 1板板六十四:杭州话,不会转弯、古板之意。 2格把里、那把里:杭州话,这里、那里。 3牵头皮:杭州话,因某人或某事受牵连。 第280章 333. 尘舞 月亮有时圆圆的,有时半圆地挂在窗前,没有云彩的日子少,大多是云纱飘飘,而望出去不变的是闪烁的霓虹灯。 阿明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吴总的消息,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都过去了,杳无音信。 “老公,工作的事儿,吴总那里还没有电话来?”这晚冬萍下班回家来,进屋来问。 “还没有。那个文化传媒公司,8000多块一个月,可惜我不懂英文,也不会电脑,做不来。”阿明道。 “不该是你挣的钱,那也是没办法的。” “老婆,我零用钱快没了,再给我300块。” “这个月给过你500块,怎么又用完了?” “那天我用了三包阳光利群,又请他们吃了中饭,我自家105块买了条龙凤双喜和22块一包长嘴利群,所以没钱了。” “你一个人就用三包烟?” “老婆,那个吴总看上去很有钱儿,可他不摸出烟来,要抽我的烟儿,我求工作,那有什个办法呢?” “越是有钱的人越精巴,吴总明知你没工作,还要吃你的!老公,现在社会上都叫某某‘总’了,吴总到底是不是个‘总’,谁晓得呢?” “这种人是晃荡过世面的,道儿很老,脸皮极厚,听他语气,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在忽悠我,是社会上那种骗吃骗喝的人。唉!现在的世道,明骗暗骗,大骗小骗,看谁骗得过谁了。” “有钱给他吃点喝点也无所谓,可你已是够苦竹滴滴了。” “老婆,会挣不如会省,我也肉痛那烟钱呀!” 这天阿明正在家为工作烦恼间,手机铃声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以为是吴总打来的,激动地接听起来。 “阿明,我是邹晓。” “哈,是你呀,邹老板!你几次同学会都不参加,手机销号,人也找你不到,潜水潜得那么深啊!” “阿明,有一件事儿想叫你帮帮忙,你还在那个法院做吗?” “警车改革,不做快一年了,啥个事儿?” “这样的,我那个冰柜厂倒闭了,摊上了官司,其中我前妻有只案子立案在你原先做过的法院,想叫你到民庭一个姓陶的经办法官那里去通融一下,能不能?” “我原先在执行局做,那民庭姓陶的法官认是认识的,但不是很熟。这样的,有个驾驶员跟这个姓陶的很熟,我给这个驾驶员打个电话,看他肯不肯帮忙,等一下我打电话给你。” 邹晓是“游鳞斋”学友之一,早先在乔司劳改农场里开冰柜厂,阿明从保险公司下岗后曾到他的厂里去找工作过,后来这厂搬到德淸工业园区去了,就此断了联系,没想到破产了。 阿明翻出驾驶员大秦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大秦说他妈在浙一医院住院,叫阿明明天上午十点带上同学去找他,具体面谈。 第二天见到邹晓,阿明吃了一惊。他同以往西装毕挺派头十足的老板判若两人了,衣服皱巴巴的,手上拿着一只破包儿,脸孔白潦潦的,头发稀拉拉的,老年斑一颗颗像黑珍珠似的缀满了额头和手背,背脊也稍稍有点弯了,瘦是瘦得了像一片白鲞,风吹吹就会倒的样子。 “邹晓,几年不见,你急个套变成这副样子了?”阿明惊讶道。 “唉!厂子倒灶了,背着债务,心里头烦,加上四级肾病,还有胃病什么的,所以就这样子了。”邹晓叹道。 “我上次到你厂里来,不是蛮闹忙的吗?你还说冰柜的销路还不错哩。” “其实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厂里已是在僵僵鬼牌儿1了,这几年越发不行了。” 寒喧一阵,阿明知道了他厂子倒闭的原委。原来他自以为厂子一把抓,不会出问题,哪知头顶盒儿,脚踏滑儿2,经济不景气,经营每况愈下中又被合伙人分股权什么的狠狠地坑了一大把。无奈之下,他与老婆离了婚,环城东路和凯旋路上的两套房子都卖了还债后还欠三百多万,现在租住在余杭乡下头躲债。 大秦与阿明阿兴阿黄,半斤八两3,都是驾驶员,对法律不甚懂。不过,他比阿明头脑活络,善于结交,所以在法院里的人际关系搞得还是蛮好的。 兜五兜六4的总算弄灵清了邹晓的这场官司:邹晓东躲西藏逃债,原告就起诉原还没有离婚的他的妻子。邹晓夫妻第一个女儿因融血症生下后没几个月就死了,第二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大了也是个病鬼儿,离婚后归母亲。邹晓是不得已才离婚的,自己外头背的债务不想牵连到前妻身上去,以免影响到母子的生活,所以找关系,要法院通融一下,将这官司转到自家身上来打。 “你还做过厂长哩,打官司常识都不懂?” “案子既然立了,除非原告撤诉,没法更改。” “不过,陶法官那里我会去踢一脚,判的时候,多为母子生活着想一点。” “。。。。。。” 大秦说着邹晓。邹晓的脸儿更加苍白了,抽烟的手不停地抖,几乎快掉下泪儿来,长吁短叹的。 阿明顺便问了一下法院驾驶员的情况。大秦说戴主任、宋队长在阿明他们下岗这件事儿上处理得不漂亮,让法院多拿出了十五万,都卸职了,戴主任去做了法官,宋队长被调到执行局做办事员,而新招的年轻驾驶员都来打打甏5的,做不了几个月又纷纷走了。 落叶随风飘坠,无声无息。 医院门口分手后,阿明望着渐渐消失在人流中瘦弱的邹晓的背影,感慨不已。曾经他是那么地风光,如今却穷困潦倒如此,甚至比自家还不如,世事真的难以预料。 “知足的人,虽然睡在地上,如处在天堂一样;不知足的人,即使身在天堂,也像处于地狱一般。” 阿明想起不知谁说的这句佛法箴言来,人生风起云涌时是何等壮美,而当烟消云散时,一切都归于虚空。 人海茫茫让我遇见你 那是上天给我的情意 不知不觉喜欢上你 总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茫茫的网海我是一条鱼 情不自禁游进了情海里 情海无边 泛起涟漪 迷茫之中迷失了我自己 这首《其实我是真的好爱你》是网络新歌,被改编成了并四步,节奏明快,最适宜跳拉手舞了,特别是“茫茫的网海我是一条鱼”这一句,阿明常把“网”字听成“人”字,而一听到,就十分兴奋,带刘三姐跳拉手常常情不自禁要紧握住她的手。 “阿明,你舞厅里混了那么多年了,是不是条吃不饱的馋鱼,吃了不少鲜活虾儿吧。”刘三姐有时被阿明捏握得兴奋起来,会红着脸儿同阿明开玩笑。 “嘿嘿,专吃像你这样既丰满又漂亮充满女人味的鲜洁虾儿。”阿明也半真不假地回答。 “茫茫人海我是一条鱼。阿明,可惜莺老花谢了,泛不起涟漪了。” “是呀!刘三姐,我们都是快游不动的鱼了,差不多要沉入湖底了。” “你们男人还早吧,可以挑三拣四地想小美女,我们这种年纪的女人,不想了,不管男人多老,多难看,只要舞儿跳得好,我都不会给他们吃红灯。” “那是,现在来跳舞的,大多以锻炼身体为目的,不像过去是来寻花问柳搞潇洒的。” 可堪歌舞醉红尘,无奈红尘寄幻身。 将近两年不懈地奋斗,《老舞生》一书就快完本了,阿明没了压力,几乎每天进城去,到大森林歌舞厅跳下午场的舞儿去,那里头像有块磁铁在吸引他的心,吸引他的脚。 这一场舞,锻炼身体还在其次。 实话实说,舞厅能诱发阿明感觉的女人几无,而他之所以时光一到就脚痒痒的要往城里赶,就是为了刘三姐而去。刘三姐不但舞儿跳得好,而且人生得清秀不显老,和她跳舞,痛快淋漓不说,还有种温情蕴含。虽然这种温情已不再会去开个房恩爱半天,但仿佛叫人又回到了从前的年代。那年代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还有令人如痴如醉的甜蜜。 “老公,这段时间来,你老是往城里跑,大森林里是不是有狐狸精在勾引你呀?”冬萍这天休息,终于发话了。 “嘿嘿,大森林里的狐狸精的毛发都发白了,你去看一看,保证吓坏你。”阿明肥而不实道。 “那好,下午没事,你带我去大森林跳舞,我倒要去看看大森林里的狐狸精是不是全都是白毛毛。” “好啊!老婆,我们是好长时间不去跳舞了,你老是喊四肢酸痛,也该去活动活动。不过,狐狸精是有妖术的,皮毛会变成棕红色、桔黄色等很好看的颜色哦。” “那我们坐地铁去,还是坐公交车去?” “当然坐公交车去,这两个月在搞优惠,凡银行卡上有闪付宝的,一张卡可以刷两次,只要几分钱,甚至只要一分钱,坐地铁一人单趟到建国北路站就要六块钱,不会挣,好省则省。” “公交车转来转去的,那到大森林要多少时间?” “路上不堵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与坐地铁去相差二十几分钟。” “那来去要两个半小时,不去了,还不如在家看电视、睡觉好。” “老婆,之前我不活动,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头昏眼花,浑身无力,最近舞跳跳,汗出出,感觉真的好了不少,饭也多吃了半碗。你也该跳跳舞,省得老是叫我骑到你身上来,给你按摩肩胛、腰背什么的。” “去!又来讨我便宜了。好,就坐公交车去吧。” 到了大森林歌舞厅,为了避开坐在左侧门墙边的刘三姐,阿明特为带老婆坐到里面去,以免露出马脚,弄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老婆,你看,大森林里是不是美女多呀?”阿明故意说反话。 “老公,那几个原先我跳舞时看到过的,老了,真的都老了!”冬萍感叹不已。 “乌珠一眨,都是做爹爹奶奶、外公外婆的人了,一个时代快过去了,舞厅里再想弄点花头出来,也没劲了。” “那你平常跟哪几个女人跳舞?” “不固定,男多女少,拖来黄牛就是马,管她老不老,有得跳就跳,闭着眼睛跳就是。” 刘三姐与几个老美女坐在那头墙边,舞曲没开始时,眼睛都望着阿明夫妻,交头接耳的,显然是在私议他俩。这个阿明早已眇见,却不敢直视她们,以免老婆生疑——女人都有第六感觉,尽管阿明现在同刘三姐只是跳跳舞而已,可凡事以谨慎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舞曲开始后,以刘三姐为首的几个老美女都挨近阿明夫妻身旁来跳。也许阿明跳舞都是单兵,今天带个兵来,且这个女兵的长相、身材、气质并不亚于刘三姐,她们觉得稀奇,个个侧着脸儿眯着眼儿细细地看。 “老公,这个女的有点熟悉,原先好像是紫阳山脚坑道里那个舞厅的老板娘,她看我们的眼光有点特别。”冬萍的感觉果然灵敏。 “哦,好像是,那个舞厅叫‘红玫瑰’。”阿明吃了一惊。 “你平常跟她跳不跳?” “她舞跳得好,叫的人很多,没有停落的时候,偶尔有个机会就跳个一两只。” “她对你没想法?” “呵,老婆,她年纪都比我大两岁,她有想法,我都不敢有想法。” “不是男女之间年龄不是问题吗?” “老婆,年轻时男女相差几岁是不成问题,老了,相差不起啊!更何况是女的大,那个、那个——你懂的。” “懂你个头啊!虾皮眼!花泡儿!” “就花你!” “舞厅里这么热,汗粘粘的,回去我要洗澡,给我擦背!” “做擦背师傅我最乐意了!不过,要小费的噢,300块。” “你零用钱又没了?” “嘿嘿,现在样样东西都贵,钱儿不值钱呀!” 冬萍盯看着阿明,似要挖出他心底里的秘密来,阿明是只老甲鱼了,岂会显露于脸?冬萍见他坦然的样儿,在他的掌心里狠狠地掐了一下。 大森林的舞曲就是好,大多是经典老歌,也掺几只当下的流行歌曲,舞者陶醉在美妙动听的舞曲中而翩翩起舞。 “红尘滚滚,舞心不死呀!”阿明暗想道。 【注释】 1僵僵鬼牌儿:杭州话,勉勉强强,将就、凑合之意。 2头顶盒儿,脚踏滑儿:杭州俗话,蒙在鼓里,危机四伏。滑儿:指果子的核粒。 3阿兴阿黄,半斤八两:杭州俗话,差不多,一样的货色。 4兜五兜六:杭州话,转来绕去之意。 5打打甏(bàng):杭州话,敲敲酒瓮,喻非认真做事。甏,陶瓮、坛罐。 第281章 334. 舞魂 浮云遮住了太阳,天空不甚晴朗,风儿卷着落叶,在眼前纷舞。 这天下午,阿明兴冲冲地赶往大森林,又想去与老情人刘三姐跳舞,到了歌舞厅门口,一看粗粗的铁链条拴住了门儿,再一看门柱上贴着一张告示:“大森林歌舞城有限公司,因故即日起停止营业。此致敬礼2017.12.18.” “完了,完了,这下没得舞跳了!没得舞跳了!” 阿明顿时傻眼了,像根木头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不停地暗叹跳舞时代结束了。 有舞客陆续而来,都像阿明一样,瞪大了眼儿张大了嘴儿叹声连连,像没头苍蝇一般不知何处去。 一群人正议论纷纷,歌舞厅的老板娘来了,大家焦急十分地问她何故停业。老板娘扳着张脸孔,说昨晚有关部门安全突击检查,黑舞儿时查到什个帮1弄不灵清的老西斯在舞厅里抽烟,除出罚款,还要停业整顿三天。 “还好!还好!没被关闭,不然,就没处跳舞了。” 舞客们都庆幸,阿明心里一下子也宽松了。回家时间还早,他沿着城河走,一路想着曾经与刘三姐在河里戏耍的往事,心里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甜之味。 凛冽的寒流滚滚从北方南下,元宝、银杏、柳树等树儿都已光秃秃了,不过虎跑路上的香樟、松柏、桂花等常绿乔木依然葱葱茏笼的。2018年元旦这天几乎没风,太阳暖洋洋的,花港公园那一片湖面波平似镜,只在边上有几只水鸟在游动,荡起阵阵涟漪。 下了赤山埠的坡儿就到了虎跑的山门口,阿明夫妻早早到了,青皮甘蔗、定富、春桃和小燕夫妻随后也来了。 那天在大森林歌舞厅,阿明意想不到踫到了从单位里溜出来跳舞的定富,好久不见面了,于是两人约好元旦这天聚一聚,到虎跑茶室喝茶,晚饭去官巷口的新开元大酒店吃,然后再去大森林跳场舞。 或许天冷之故,茶室里喝茶的人并不多。不过,仍有不少老年人提壶拎桶,在清澈见底的一方泉池里舀水——他们要带回家去烧水泡茶。 虎跑泉很神奇,满满的一碗水,放五六枚硬币进去,水也不会溢出来。 坐下后,大家啜着香茗,话语就像岩壁上的山泉一样叮叮咚咚飞流直下了。 青皮甘蔗最关心时事了:“你们今早天安门广场升国旗的直播有没有看呀?” 大家有的说看了,有的说没看,阿明房间里的tcl电视机之前麻油搭搭浆时好时坏,早几天彻底坏了,七半点还懒在床上没爬起来,所以没看。 阿明:“之前新闻中听说升旗由武警改由解放军三军仪仗队升了,肯定很好看。” 青皮甘蔗:“那场面真的威武雄壮、激动人心啊!” 定富:“我国的军人队伍整齐,步伐铿锵,阅兵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那次解放军建军90周年在朱日和的沙场点兵我看了,真的壮观,看到东风31改,特别是歼20飞来,那个感觉就叫‘扬眉吐气’。” 青皮甘蔗:“现在我国航空母舰都有了两艘,055大驱也下了水,除出高铁、核电,量子通讯都赶过美国了,还有北斗、天宫、天眼等等,真的强大起来了,美国佬都寒我们几分了。” 阿明:“那天上午,十九大直播我倒是看的,听到‘海晏河清,朗朗乾坤’,激动得眼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冬萍:“是的,阿明是个性情中人,那天我还说他这么激动作啥?” 春桃:“冬萍,那阿明听到‘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他的反应急个套?” 冬萍:“他就打呆鼓儿了,说我们的房价一年多光景从一万左右一下子涨到二万五一个平米了,像个哦子猫儿似的祈祷房价再上涨,今后可以多卖些钱儿来度老。” 春桃:“那现在卖掉就有200多万了,工薪阶层不吃不用要做四五十年才买得起呀!” 阿明:“要这样说,那坐坐受贿几千万、上亿的,工薪阶层要做几百上千年哩!这怪我不来。哈,阳光不能总在风雨后。” 小燕:“到2020年,阿明可以拿四五千块退休金,那吃穿不愁,随时可以卖掉房子过上小康日子了。” 阿明:“还有两年十个月的日子难过,到这个月十号,一年的失业金就全领完了,再不出去找个工作做,冬萍真的要打我屁股了。” 小燕:“阿明写书瘦成了这样子,屁股上也没多少肉了。” 阿明:“《老舞生》马上完本了,到时找个合适的工作,舞跳跳,养养身,马上会壮起来的。” 青皮甘蔗:“杭州舞厅太少了,过去霸占风景区的楼堂馆所都还政于民了,工人文化宫、俱乐部本是小老百姓娱乐健身的地方,也该还政于民了,省得老百姓跳广场舞风里来雨里去吃苦头,还有叫人头痛的噪音扰民。” 定富:“青皮甘蔗,你想得美!铜臭沾上容易,除掉却难呀!” 青皮甘蔗:“元旦献辞中,政府最好的政绩不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吗?我相信这一天会来到的!” 阿明:“我要是个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我的提案就是让小老百姓有属于他们的低廉的娱乐场所,比如大众化的歌舞厅。” 山风徐徐吹来,带来香烛和草叶的气息;脚旁不远处的泉水往山下流去,潺潺之声在幽谷里似仙乐般悠荡;数枝老梅在布满青苔的岩石间爆开些芽头来,显得生机盎然;也有数只冬鸟停于老树古木上,偶尔发出一声脆鸣;阳光透过苍松翠柏的缝隙照在寺檐的风铃上,折射出耀眼的银光。 有缘相聚,其乐融融。以前的欢乐惆怅都已随风,今后的生老病死也已想通,听泉声而啜香茗,闻香风而叙情谊,享受上天给予的阳光,快乐生活每一天,如今对阿明来说,仅此而已。 新开元大酒家地处官巷口闹市,价廉物美,中餐大厅里宾朋满座。阿明像饿死驹似的酒菜盛多不少2吃喝得木佬佬,肚皮都胀鼓鼓了。出了酒店,他这么一个无业、袋儿里瘪塌塌的人居然像个大款似的,时务敦敦走,屁股插笤帚3,傲视在门口缓缓开着奔驰、奥迪轿车而挡住他去路的人。 大森林歌舞厅霓虹灯闪烁,人头挤挤,优美的舞曲起来了,老西斯们纷纷下了舞池去。 灯初上 夜未央 来往的人多匆忙 我不要太紧张 和别人一模样 但是你对我望 两只眼睛大又亮 我开始失去了主张…… 对你爱爱爱不完 我可以天天月月年年到永远 sowelovelovelovetonight…… 并四步是一首改编自金池的《对你爱不完》,曲调明快,歌词情深,阿明带老婆跳着拉手,情不自禁起来,把她的手儿握得越来越紧。冬萍感受到了老公的爱意,脸儿竟然红罗罗起来像初绽的红梅。 舞厅里暗幽幽,灯光红兮兮,人就要显得年轻许多。冬萍本来就天生丽质,这时光看起来就格外地动人。六七年来给老人送终实在不容易,阿明又在埋头写书,无心也无暇欣赏老婆的漂亮,他细细地看着,忽然间起了一种冲动——这种美妙的感觉好久没有了! “老婆,去!跳舞去!”灯光暗了下来,阿明兴奋地叫老婆跳慢四步去。 “墨墨黑的,都几岁年纪了,跳什个黑舞儿?” “老婆,老来鲜嘛,难得出来跳场舞,这舞儿不能错过。”阿明拉了老婆起来。 夫妻俩相拥着到了舞池的边角儿,阿明闻着老婆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仿佛时光倒回到了激情四射的年代,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儿来,从额角头到鼻尖再到唇颔一直吻,然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抚摸着她丰满而又结实的身子。冬萍被老公的温馨感动了,缓缓地仰起头儿,将滚烫烫的腮儿紧贴在他的脸上,半眯着眼儿似在享受直到黑舞儿结束。 落叶萧萧暮向晩。 这天下午,阿明从大森林跳完舞儿回家来,到了苑门口,踫到了两个跳广场舞的狗娘们,她俩正在谈论那个放舞曲的老头子。原来那老头子得了关节痛风病,难以行走,已不能再放舞曲了。阿明是有几晚没听到楼下的热闹了,得知原委后也甚是惋惜。 狗娘们晓得阿明会跳舞,说他书快写完了,晚上没事,何不替那老头子来放,一来好锻炼身体,二来也好弄点烟儿钱。 阿明被她俩怂缸火怂得心动了,那老头子就住在旁边的桂雨坊,一炮仗路,于是就随狗娘们上老头子家去。 老头子拄着拐杖下床来,一步一移,到了客堂,得知阿明他们的来意后,高兴地笑开了,说阿明愿意放,音响器材他无偿给阿明。 阿明这下便来劲头了,在老头子的指点下,很快学会如何放舞曲了。老头子又把舞者花名册给了阿明,那上面有舞者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晚上,月儿半圆,有些薄雾。阿明推着小车儿到了小花坛边的空地上,放起舞曲来,有十多个人跳。 过了几天以后,人就有三四十个了,那嘭嚓嘭嚓震天价响,那个热闹呀真叫热闹。 “老公,你做老头子接班人了,我看你这几天边放边跳,精神好了不少。”这天冬萍休息,随阿明一起去放跳。 “老婆,这个行当公益性的,虽然没啥收入,但我喜欢,能为大妈、小娘们做点事,看他们开心的样子,我也开心。”阿明随着伦巴舞曲带老婆跳起来。 “可惜你还没退休,不然,做做这事儿还蛮适合你的,心情好,身体也好。” “老婆,两年十个月,一熬就过去了,做做好事,积点德,我们都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只是你只有最后一个月失业金好领了,没了失业金,自缴养老保险不能断,日子就有点难过了。” “老婆,现在先用着你的,等我退休后,家中一切开销由我来,你的钱就积存起来,我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到那里去旅游就到那里去旅游。” 10号这天下午,阿明领完最后一个月的失业金正回家来,冬萍来了电话,说快过年了,店里走了几个服务员,收盘洗杯的阿姨也回安徽老家了,经理希望他回“东北风”去做,晚上做钟点工也可以。 “老公,你下午三天两头要去大森林跳舞,我也不勉强你整天做,现在你书已写好了,晚上反正没啥事,做做钟点工也好,每个月1500块是有的,这样缴缴养老保险和烟儿钱就有了。” “老婆,不行啊!现在我晚上要去放舞曲,那么多大妈、小娘们在等着我,我不去,就散桃园了。” “现在店里缺人,回店正是个机会,放舞曲业余搞搞的,当不来饭吃,店里做,小康路上你就不掉队了。” “你说的也是,可小康生活不光光是物质上的,精神上更是不可或缺的啊!” “我说你呀,就是一根筋,这种**精神现在少之又少了。” “呵呵,老婆,你要知道,我年轻时就是搞团工作的,那时的思想、快乐至今忘不掉呀!” “这精神的事儿不用你一个无业人员来操心,市民中心建得那么大,文体中心造得那么高,为啥不弄块场地出来给老百姓跳跳舞,如今都讲利益了!” “是呀!小老百姓不想免费跳舞,只是想便宜点,在经济上能承受得起,市民中心、文体中心有那么多场地,为啥不以利益为重而优惠出租给舞厅经营者呢?” “好了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你考虑一下,来不来店里做?” “从今往后,我就是守着这破音响,放放舞曲,不会再去做什么了!” 待到二月花开时,莺歌燕舞闹春忙。 这晩的月亮很圆很圆,虽是寒冬季节,风儿却很柔很柔。优美的广场舞曲在花坛边儿响了起来,花坛里的腊梅初绽开来正艳正艳,舞者整整齐齐翩翩起舞。小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波澜丝丝,大狗小狗儿竖着耳朵,或蹲或伏,俱好奇地似在欣赏大家的跳舞。 这天冬萍休息,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她已不干涉老公的爱好了,甚至有时还赞许几句。 “老公,你心态好,有善心,狗娘们都说你看不出快虚岁59的人了。”跳慢三步时,冬萍对老公道。 “做人开心,身体就好。一天到晚不知足,愁这愁那的,自然老老就快。” “你有钱不去挣,非要放舞曲,真是为舞而生,为舞而死呀!” “舞之魂。国没魂不行,人没魂不行,我阿明要是没了舞魂,这余下来的日子就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老婆,话说回来,这放舞曲,没你的支持,那是绝对做不成的,等一下我给你放一首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感谢有你,真的!”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 还需要很多勇气 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 就是怕你负担不起 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 是上辈子我欠你 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 才又让你离我而去 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 今生就该我还给你 一颗心在风雨里 飘来飘去都是为你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注释】 1什个帮:杭州话,这一帮人,这一批人。 2盛多不少:杭州话,众多、许多之意。 3时务敦敦走,屁股插笤帚:杭州俗话,自以为了不起,对人不恭敬。 (完结) 追-更:blpo18.vip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