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病娇》 第一章 秋雨如丝,落地无声,缠绵间将整个京城地皮浸透三尺,暑热彻底散去,细雨蒙蒙中渐渐生出了一层薄雾。 叶悠步履匆匆,连伞都来不及拿便出了门,这会儿在街上奔走了一遭,身上差不多湿透,绣鞋不知踏了多少个泥坑,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本的花样。 今时今日的京城清冷的可怕,街上空荡无人,连灯笼火光都寥寥少见,很难和昔日繁华景致联系起来。 自太后去世,南相王便架空幼帝把持朝政,同时北境王起兵造反,从北境苦寒之地一路向京打来,听说已经在城外打了两个多月。一时间天下不稳,时局动荡。 北境王来势汹汹,大家私下议论猜测,皆言南相王恐怕不是北境王的对手,这天下最终落入谁人之手还不一定。 京中在外地有亲戚的,早就趁着北境王打过来之前便逃的逃躲的躲,剩下无处可去的人关门闭户,无事不敢出门。 城中萧条,就连昔日风光无限的将军府,如今也成了破落门户。 叶悠祖母身子突然不适,从前养在府里的大夫早就没了踪影,府里的下人也早就跑的干净,剩下的派出去了也没个影儿,想来这时候大夫都不敢乱出门,叶悠生怕祖母出事,只好自己亲自出门上街找大夫。 这样的雨夜,家家关门闭户,顶着雨跑了大半个城,竟然没有一处应她。 水珠顺着发丝流淌下来,叶悠累极了,蹲到一处房檐下,胡乱抿了一把脸,方知世态炎凉。 从前父亲和哥哥还在的时候,将军府是何等尊贵,门庭若市,多少人整日巴着,自从父亲去世,哥哥战死,将军府被南相王弃之,昔日那些恨不得将叶府门槛踩烂的人都一哄而散。 这是好的,尚有些不知廉耻的甚至还借机落井下石。 虎落平阳被犬欺。 稍作歇息,叶悠想着祖母还在家等她,双手撑着膝盖起身,想来今夜是找不到大夫了,干脆回家去守着祖母,等天亮再说。 绣鞋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噗”声,秋夜雨凉,好在颠簸的久了,身上筋骨活泛,暂时还不觉得冷。 才回到府门前,一扇大开着,叶悠奇怪,走时明明关了门。 一只脚才踏入门槛,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扯过,用力之大,叶悠险些被拽倒。 还未看清来人,便听那人高声叫喊:“这还有一个!” 话音未落,叶悠便被他扯着进了门,而后一路拎到后院。 路程不长,叶悠整个人都是懵的,凭本能的想要逃脱,可那人力气甚大,拎着她像拎了只鸡一般。 随后又随意将她推倒在地。 叶悠手掌擦过地面,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 院中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皆是士兵装束,叶府的人居然一个也未得见。 他们的装束叶悠看着并不眼熟,从前在京城从未得见,大胆猜测他们是北境军,此时回想之前一些人的传言果然应验,北境军居然进了京城,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悄无声息。 他们进得来京城便说明,南相王那边已经不保了…… 叶悠被推倒在地的瞬间被人团团围住,有人举着涂了松油的火把凑近了她的脸庞。 “呦,这小妞长得漂亮!” “小姑娘,你是叶府什么人?” “你该不会是叶府的小姐吧!” “姑娘,地上凉,来坐到哥哥怀里!” 各种调.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耳朵,更有些不堪入耳的话震得她脑仁生疼。 叶悠望着这一张张豺狼虎豹似的脸,恐惧顿时像一张黑色的网,将她整个人罩住。 她瘫坐在湿凉的青砖地上,双手撑住身子,手指紧紧抠住青砖缝隙,硬是半个字也喊不出,这会儿她只觉得冷,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寒意。 从前她听人说过,打仗时那些士兵每每占领了一处城池便疯狂的抢夺杀虐,更有甚者会随便抓来妇女侮辱奸.淫。 这场景叶悠是从来想都不敢想的,尽管有传言说北境王对此管教森严,从不许自己手下人做恶,可事到如今,听着他们一声一声下.流的言辞,她对此便不信了。 叶悠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她咬着牙冷静想着,自己头上还有簪子,若见事态不妙,大不了就是一死。 周遭声音吵闹,叶悠并没有听到马蹄疾奔而来的声音。 正当叶悠盘算着自己一会拿簪子扎自己脖子哪处才会立刻毙命的时候,只见一修长人影大步而来,落地生风。见着院中一些士兵围成一圈笑声放浪,同时说些下流言辞,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而后冷冷的一声呵道:“你们在做什么?” 声音像一把利剑闪着寒光刺破夜空,也让这些人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的笑意瞬间被惊恐所替代,而后迅速起身规矩的站成一排,一个一个都将头缩了回去,不似方才狂妄,更无人再敢多发一言。 雨忽然下得大了些,叶悠忽然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不真切,她仰头看着那个朝这边走来的男人,嘴瓣微张,他的名字就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唤不出来。 “我问你们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度,同时那些人的脖子又默契的缩了一寸。 “展追……”叶悠声音发颤,像绸缎被人刮了个边儿,并不流畅,即便是这般细弱的声音,展追也听到了。 他垂下眼皮,借着火光看清叶悠的轮廓,睫毛一抖,面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随即像不认识她似的,眼睛从她身上快速移开,朝着方才那些人又道:“营中规矩你们怕是忘的干净,才入了京城便敢这样放肆,军法处置。” “展大人饶命,我们什么都没做啊!”闻言,有人跪下求情,音调惶恐,和方才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好似刚才肆意对写叶悠调.笑的根本不是他们。 叶悠整个人傻住,起初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而后看着他的眉眼轮廓,她便确定是他不会错,她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她怎么会认错呢。 后面的那些士兵方才带给她的恐惧在展追出现的那一刻迅速退散的无影无踪,她的一颗心起起落落,却因为他忽而安定下来。 “传我令,这几个人不守军营规矩,拖下去,明日斩首!” 展追无视他们的求饶,阴沉着脸,令下得毫不留情,干脆利落。 长随什锦觉得不妥,在一侧耳语:“大人,今日才进京城,若马上斩了他们恐怕影响士气,让将士们心寒。” “你若觉得不妥,可以同他们一起。”展追话说的不留余地,将什锦也吓了一愣。 什锦知道自家大人的脾气,这样说便是没有转寰了,生怕自己也搭进去,再不敢做声。 不由他们再多废话,展追眼神示意,方才那些人被展追身后的士兵拖下去,顿时哀嚎连连,像早市杀猪宰羊的场面。 叶悠忽然觉得身后清净了。 “展追做的不错!”北境王由一队兵马护着阔步而来,方才听见展追对他们的处置很是满意,“他们虽不曾真正做什么,可言辞下流粗鄙,已经有了心思,只不过没有胆子,若有他日,定为非作歹,坏了我北境军的名声。” 展追未搭腔,只静立一旁。 “姑娘,你也是叶府的人吗?”北境王看着地上狼狈的叶悠问道。 叶悠将目光从展追身上移到北境王脸上,满目警惕的看着面前这个大名鼎鼎的男人。 从前父亲说过,北境王当年还是皇子时很受他父皇器重,奈何出身不好,又被其他兄弟排挤,最后太子继位,将他发去北境。 北境常年战乱,气候苦寒,鲜有人烟,多为犯人流放之所。 见她不言,展追直言道:“王爷,她便是叶维隐的女儿叶悠。” “原来她便是,”北境王眼前一亮,目光缓缓打量叶悠,此情此景虽然狼狈,不难看出五官精致,眉目如画,北境王忽想到什么,目光转像展追,“你想怎么处置?” 展追面色无异,只用眼角扫了叶悠一眼,而后正色道:“这个女人,我要。” 闻言,叶悠眼皮一跳,心头一阵波动,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是喜又不似。 北境王看起来并不意外,无言其他,只轻一摆手,以示同意。 展追转过身来,站在她的面前,长臂一伸,拎着她的胳膊便将她从地上拉起,手劲不小,力道不浅,叶悠藕细的胳膊被他抓得有些钝痛,方才被那些士兵吓得不轻,这会儿双腿还是松软的站不直。 展追见她整个人像要瘫着,并不打算抱她,而是将她胳膊搭到自己肩后,继而弯身下来,将叶悠整个人都扛在肩上。 叶悠才想问祖母家人都在哪,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掉了个个儿,双腿被他用胳膊环住,眼前是他身穿的冰冷坚韧的铠甲,还有他腰间的佩刀。 叶悠被展追扛着,随他颠簸,头因朝下充血脸色发红,勉强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祖母和我表妹呢?” 展追充耳不闻,只顾快些扛着她离开这儿。 ※※※※※※※※※※※※※※※※※※※※ 两家人的仇是误会 第二章 出了将军府的门,展追毫不客气的将她放在马上,随意的像扔一件货物,他随后上马带着叶悠疾驰出城。 叶悠在马上被颠簸的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不知颠簸了多久,在京城北郊一处别苑停下。 展追长腿一伸跃下马,随后管家宋福从别苑里带着几个婆子迎上他。 展追将手中马鞭随意丢给管家:“东西都备好了?” 管家宋福是个干瘦的老头,一双不大的眼透着精明,双手接过马鞭回道:“回大人,都已准备妥当。” “看好她。”展追朝着身后方向微微侧头,随即大步迈进门槛,没有再看叶悠一眼。 宋福随后示意跟出来的几个婆子,又指了马上,婆子们这才将叶悠从马上扶下来。 叶悠双脚落地,脑子里的眩晕感却没有消失,好在有人搀扶着,她才不至于歪倒。 这一番折腾,让她脸上呈现出了青菜色。 叶悠抬眼,这宅子她认得,是展追家城郊的旧宅。 前些年展家获罪,京城的府邸和田宅一起充公,想不到今日展追又拿了回来。 当初展家男丁皆被流放,叶悠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展追,没想到他投靠了北境王,还有今日再见之时。 这是近几年她唯一觉得欣慰的事了,叶悠想到此,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 叶悠被婆子门带进宅后展追又出了门,直到亥时才回,此时雨已经停了,月高如镜明。 管家迎他进门,快步随在身后听从差遣。 才进了书房,便将身上盔甲卸了,什锦将干净帕子浸湿,递到展追手里。 展追不紧不慢的擦着脸问:“她怎么样了?” 什锦顺势和管家宋福对视一眼,管家立即心领神会:“那位姑娘刚来时吵着要见您,说是要知道自己家人都去哪儿了,后来见您不在说什么也要跑出来,最后被婆子们劝下喝了安神药,这会儿还睡着呢。” 宋福仔细斟酌,不敢乱说话,今日自家大人忽然带回来个姑娘,这情况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可他临走前明明又说闹得厉害便灌安神药下去,这会儿还没摸透这姑娘和大人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敢乱出头,虽然药真是灌下的,宋福也不敢明说,只挑了个中和的字眼儿替了。 展追闻言,将手中的帕子随意丢进水盆,转身出了门,宋福盯着水盆回忆方才他丢帕子的动作,幅度不大,猜测应该没什么事。 和院是他之前安排下的,这会儿门口两个婆子守着,其中一个是宋福的媳妇儿,大家都叫她宋婆子。 “人怎么样?”展追心不在焉的问。 “回大人,姑娘喝了药就睡下了,”宋婆子飞速抬眼睨了展追脸色,见无异常才敢放声,“药劲儿不小,想是得睡到日上三竿。” 展追听了没说话,直接推门进去。 见展追进了门,两个婆子互相递了眼神后窃窃的捂嘴细笑了好一阵。 “不是说大人不近女色吗,才刚入京就这样心急。”另一个婆子扯了扯送婆子衣袖,鼻子眼睛恨不得挤到了一起。 “北境军才到皇城脚下,他就寻回了自家在城郊的旧宅,在北境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宋婆子回头看了一眼门关得紧,声音又压低了两分,“能不心急吗!” . 展追在门厅站了有一会儿才往里间走,脚踏在毯子上,轻慢无声。 里间挂了珠帘,隔着珠帘缝隙,他看见叶悠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手拨开珠帘,而后放下,珠串之间的碰撞声终于将房间里的寂静敲碎。 展追的身影被房内烛光拉长,投到叶悠身上,叶悠的脸也被他的身影覆盖,她却对此毫不知情。 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叶悠了,她比二人分别那年看起来更瘦了些。 透过叶悠的脸,时光好像又回到从前。 那时候,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叶悠一心倾慕于他,对于他的喜欢,叶悠自己也从不掩饰,即便自己从不回应,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她也全然不在意。 每每碰到一起,她炙热的目光恨不得将展追熔化。 年少时,展追也不是不开窍,只是叶悠不行,不是她不好,而是她父亲…… 先帝驾崩后,太子继位,为了牵制当时还是皇子的北境王,便将他派到北境去。 登上皇位三年,皇上一病不起,没多久便驾鹤西去,只留下三岁的太子继位,太后与南相王摄政。 南相王自幼帝继位便开始虎视眈眈,以摄政王的名义把持朝政,将太后与幼帝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铲除。 展追的父亲展文当年是太子太傅,一心扶持幼帝,自然被南相王视为眼中钉。 而叶悠的父亲叶维隐,追随南相王多年,两派本就水火不容,更不可能结亲。 一想到叶维隐和南相王,展追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眼神也忽然狠戾了起来,目光如刺,扎在叶悠身上,见她光洁白皙的脖颈,强忍着掐上去的冲动,最终还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转身用力拨开珠帘,珠帘因被他大力甩开而三两条结在一起,晃晃荡荡好一会儿才摆定下来。 他出门的力度显然比进门时候大了不少,门口两个交头接耳的婆子明显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转过身来脸色一阵青白,做贼心虚。 展追看都没看她们一眼,而是扔下一句话:“让什锦来书房。” 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什锦跟着他跑了一天,还以为回来能好好睡个觉,不成想半夜又被叫起来。 原本还抱怨,听闻是展追唤他,抱怨的言辞生生咽回去,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到了展追书房,见展追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房间里燃了棠梨香,每每他有心事,必燃此香静神。 “之前我让你打听的事,白天忘了问你,这会儿你说吧。”展追手里握了一串金丝镶嵌玲珑宝石的剑坠,流苏在掌下摇摇晃晃。 什锦惺忪的睡眼彻底清醒,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于是痛快答道:“回大人,叶维隐在四年前的冬天病死了,隔了两年,叶维隐的长子叶朗也战死,之后叶夫人承受不了打击,也撒手人寰,眼下叶府只剩下叶家老太太和叶悠小姐,外加一个刚满十三岁的表姑娘。” 展追闻言,许久无声,只是握着剑坠的手停止了摆动,良久才将眼睛睁开。 展追将剑坠放在桌上,扯过之前写好的单子,长指一划,单子滑到桌沿:“按这单子,将东西备齐。” 什锦走过来,双手将单子托起,从头到尾看过,眼里透着疑惑:“这……大人,您要买这些?” “我要成亲,你照办就是。”说罢,展追又靠回椅子里,将眼闭上。 . 正如宋婆子所言,叶悠被灌了药,果然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叶悠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秋阳高挂,日光透过窗棂照进雕花床,打在她的膝盖上。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恍恍惚惚的,有些怀疑昨天是不是梦。 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摩擦的伤口还在,已经被上了药,便确定那不是梦,昨天看见的展追是真实的。 展追,他回来了。 这个名字再念起,让她心头紧紧揪集到了一起,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她人呢?”门口传来展追的声音。 叶悠听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 下意识的起身,上下打量打量自己,顿时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己才刚刚起床,头未梳脸未洗,还只穿着寝衣…… 没留意到门口婆子与他说了什么,眨眼间展追已经推门进来,大步向里间走来,撩起珠帘一眼看见站在床边头发凌乱手足无措的叶悠。 展追明显一怔。 叶悠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时隔多年未见,没想到和心上人重逢,竟然这般蓬头垢面。 她的脸红如秋日枫叶,一颗心七上八下。 想问的话太多,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二人重逢的场面,如今见了真人便怂了,愣是一个字也问不出。 展追的神情漠然,眼神疏离平淡,还带着些她不能理解的情绪。 在心底挣扎了半晌,叶悠才攥着自己衣角细声问:“我家人还好吗?” 实际上这个时候她的心已经不慌了,因为展追在此,她莫名的踏实,更何况她昨夜见了北境王本尊。父亲当年追随南相王不假,可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想来北境王不会迁怒妇孺。 “你祖母和表妹暂时无事,”展追慢悠悠的说着,还未等叶悠问出下一句,他头便微微偏向外间,“将东西都拿进来。” 门外丫鬟婆子们应声而入。 隔着珠帘叶悠看不真切,只见她们脚步轻快捧了物件进来,远处看,红彤彤一片。 待东西都安置好后,屋里又剩下两个人。 展追目及屋内一片红色,负手立在桌旁,低声唤道:“出来。” 叶悠迟疑着出来,探头看清桌面上摆放的东西,是成亲用的喜服等物件。 “这……”叶悠不明。 “今夜你我成亲。”展追生硬的吐出几个字,不带丝毫情感色彩。 第三章 叶悠整个人怔住,这句话不似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像自遥远的天边飘来,如幻听。 “你说什么?”叶悠一脸不敢置信的歪着头看他,想看到他眼睛深处,寻一个真相。 “没听到吗,”展追终于撩眼皮用正眼扫了她一瞬,郑重重复,“今夜你我成亲。” 这句话若是在四年前,或是在今天之前的任何时间她听了都会高兴的跳起来,可如今,这句曾让她在梦里幻想过无数次的言辞真的从展追的嘴里说出来,她又忽然觉得诡异,那种未知的恐惧将原本该有的喜悦生生压下去。 叶悠下意识的问:“为什么?” 展追伸出手指挑起了桌上一串珠链,看了两眼又嫌弃似的随意丢回盘中:“怎么,你不高兴?” 叶悠一顿:“我是想知道为什么?” 她的确想知道为什么,过去的展追是她心头的少年郎,被家里宠坏的叶悠不止一次明晃晃的表达对他的爱恋,可是他从不回应,一次都没有。甚至父亲还曾为了自己的婚事舍下老脸亲自去找过展文,这还惹得坊间流言四起,两个派系的老臣若是联姻保不齐将军府会倒向展家扶持的幼帝一边。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松过一次口。 如今,他倒是将这句话说了,可她却不敢信了,从昨夜与他重逢开始,叶悠便觉得面前这个人不对,越看越不像展追,本应满目星辰的双眼,望过去一片灰暗,如同一片荒海,茫茫无尽头,寸寸无生机。 展追显然对她的追问有些不耐烦了:“现在你不必知道,待今晚成亲之后,我自会告诉你。你不是还想见你祖母和表妹吗,明日我便让你去见她们。” 叶悠眼都不眨的盯着他的双眼,试图从中得到一个答案,可他眼中空荡荡的,始终什么都没有。 “你并不喜欢我,”叶悠一顿,“我要见我祖母,我要和我祖母表妹在一块。” “我再说一次,”展追朝终于朝她走过来,抬手掐起叶悠下颚,“你若想见她们,今夜便成亲,若是不肯,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她们,该你知道的,我今晚都会告诉你。” 叶悠长了一张柔和的鹅蛋脸,一双杏眼又圆又大,却像极了叶维隐,他恨叶维隐,恨不得将他尸身拉出来锉骨扬灰。 四年前,展家被流放,展府上下被押向北境,南相王本意想要诛他满门,奈何展文在朝中声望颇高,南相王本就因摄政一事让天下人对他议论纷纷,他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才留了活口,谁知明说不杀,暗地里却派了叶维隐来,一场屠杀,展家三十七口,只有展追死里逃生。 自那时起,展追便像一具行尸,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回京报仇。 如今南相王被羁押,叶府落魄,在他心砍过不去的,是叶悠。 想到过去,他心头的仇恨如同烈酒浇火,越燃越旺,眼中狠戾更盛,像月下狼人,恨不得撕碎眼前的一切东西,包括叶悠。 此下不由得手上力道加重,重到叶悠有些承受不住,疼得她发出一声闷吭。 这一声轻响唤回展追的意识,他回过神来,木讷的将手放开,叶悠捂着脸,满目委屈。 展追的心思她丝毫未知,她也不知道为何展追会变成这个全然陌生的模样。 . 这场婚嫁,没有合婚庚帖,没有良辰吉日,更没有三媒六聘,唯有一身喜服,被婆子们生硬的套在叶悠的身上,还有窗上的大红喜字,那红看起来那样刺目和碍眼。 想见到祖母和表妹,唯有此法。 叶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平静的接受他的条件,她甚至不知如何面对未知的日子, 展追也不告诉她为什么会娶她。 上夜,府里掌了灯,叶悠的房门口也挂上了一对大红的灯笼,无论是婆子还是丫鬟,都像约定好了似的不与她讲话。 偶尔有人看向她的目光很奇怪,像是带了怜悯,叶悠又不敢肯定。 简单的拾掇好后,婆子们便都出去了,屋内又剩下叶悠一个人,屋内红烛燃烧,照的整个房间也披上了一层红霜。 与其说这是成婚,在叶悠眼中,连纳妾的排场都比不过,从小叶悠是被父兄捧在心头上的人,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嫁人会如此草草。 无人的时候,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手背上,温热的。 叶悠起先还能勉强控制,可低头看着自已一身并不合身的吉服后,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酸楚,也顾不得刚上好的妆,任凭泪水肆虐。 她的确有太多的委屈,这几年,她仿佛一下子从九天跌到了炼狱,父亲母亲和兄长接连去世,上有祖母,下有表妹,谁都能哭,唯有她不能,她若倒了,弱了,那叶家就都完了。 所以,这几年来,她无论多难都强忍了,忍得久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如今这样落下泪来,一时竟有些陌生感。 哭得久了,叶悠才将泪痕擦干,她还想等着展追来,问个清楚明白。 叶悠独自在房里坐着,坐得累了便站起来走动,走的烦了便再坐下,周而复始,迟迟不见展追人影。 其实展追哪里都没去,他一直独自在书房喝酒,一下午的功夫,自斟自饮喝下两壶,摆在手边的,还是那只剑坠,这坠子上面金嵌的玲珑珠名为天晶石,是西域贪也国进贡,百年才出一颗原石,南相王将原石找匠人打成珠子,又做成剑坠赐给了叶维隐。 叶维隐带着人追杀展氏一族时候,打斗过程中展追误将这扯掉,就此时刻带在身边,提醒自己不忘血海深仇。 什锦估算了时间,适时在外提醒,展追这才将酒盅放下,起身时还不忘将剑坠抓在手里。 展追来到新房门口的时候,叶悠正倚在床边打嗑睡。 门才响,叶悠一下子就精神了,直起身子,扶正了头冠,十分拘紧的看向门口。 展追慢行进房,隔着珠帘看了她好一会儿,叶悠也隔着珠帘直勾勾的望着他,只见展追身着常服,面色微红,眼中有星点朦胧的醉意。 叶悠不像新娘,展追也不像新郎。 展追掀帘而入,慢慢踱到她面前,叶悠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展追松松垮垮的坐到床边,一条腿弯着,另一条腿随意的伸出去,胳膊朝后支住上身,面半仰着。 叶悠就在旁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下午哭得久了,这会儿眼睛还有点发酸发涨。 “站到这来。”展追腾出一只手,指了指他脚前方。 停顿了一会儿,叶悠起身,站到他说的位置,头冠上的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亮的声响。 “将衣裳脱了。”展追垂着眼,说的很是随意。 叶悠闻言眼皮一跳,在长袖下捏了粉拳,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瞪住他。 见她半晌不动,展追终于抬了抬眼皮,叶悠这回看清了,他眼中有血丝。 “怎么,我说话你听不见?” “展追,你这是什么意思?”叶悠下巴微扬,声调高了一些。 展追轻笑一声:“你我今日成亲,洞房花烛,你说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祖母和表妹呢?” 这不是叶悠少时期待的和他的洞房花烛,和她梦里的,没一处相似。 “你放心,我不会动她们,也不会因为你父亲的所做所为而迁怒于她们,”展追将腿收回,身子坐直,“叶维隐欠下的,你来还就是了。” “你说什么?”叶悠眨巴眨巴眼睛,明显听不懂他话中含意。 “这东西你可认得?”展追抬手将那剑坠丢到她脚边。 叶悠低头看那剑坠明显眼前一亮。 这东西她怎会不认得,这是他父亲的东西,她知此物从何处来,又是何等珍贵。 叶悠将那剑坠从脚边拾起,那小小的天晶石珠子上还有她当年拿玉器划上去的痕迹。 传言,天晶石刀枪不入,火不能熔,唯有玉器可留痕。叶悠在杂书上看到,若在天晶石上用玉器划个痕,可保佩带之人平安,她果真照做了,后来被父亲看见,并未责骂,只说损毁皇家所赐之物是重罪,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此事也不要传扬出去,且当无事发生,于是这个小小的记号只有父女两个才知道。 当年叶维隐死后,她陪着祖母去庙里住了半年,回来时叶朗已经带兵出去打仗,听说叶朗是带着父亲的剑一同上了战场,后战死沙场,尸骨未还,连剑也不知所踪,如今见了这坠子,心又抽搐的疼起来。 “这是我爹的随身之物,我自然认得,怎么会在你这里,”叶悠将剑坠握得更紧了些,声音发颤,“你说我父亲欠下的要我来还,我父亲欠了什么?” 展追“腾”地一声站起身来,由方才的仰视变成俯视:“你可知,四年前我展家流放路上被人追杀,全家三十七口只剩下我一个!” 叶悠看着眼前表情开始变得狰狞的展追,整个人僵住,甚至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他说的,如此说来,她终于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让展追如变了一个人,脱了一层皮。 第四章 这些事,叶悠根本无从得知,更加不敢相信。 “不可能……”叶悠机械般生硬摇头,“我爹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爹对南相王一片愚忠,即便南相王让他去死他也毫不犹豫,”展追身影渐渐向叶悠逼近,“你自己也认得手中的东西,你还敢狡辩!” 叶悠感觉头顶阴影罩下,她紧紧盯着手中剑坠,根本不敢抬眼看他,随着他步步逼近,她寸寸后移,试图躲开头顶那股芒刺般的目光。 “不会……不会……”叶悠唇角微动,只喃喃的重复这两个字,展追说的不错,父亲对南相王的忠诚几乎到了愚忠的地步。 早年父亲因一场败仗险些被先帝处死,是南相王力保才得以脱身,因此南相王还被先帝怪罪,在父亲眼中,南相王就是叶家的恩人。 这点不可否认。 可展追遭受的一切,也是她不敢想的,她陪着祖母从山上归来,直到昨日都没听过任何关于展追家的事,如今展追跟她说的一切,等同于晴天霹雳。 展追一把将她的小臂扯过,叶悠身形轻盈,轻而易举的被他扯到身前,被迫与他对视。 “叶悠,你不是很记挂我吗?”展追再次捏起她的下颚,脸又凑近了一分,“你爹泉下有知,知道你如今美梦成真一定很欣慰。” 叶悠摇头,眉头聚集在一起,柳叶儿似的眉尾垂下,眼眶沁了泪,从眼角滑下。 展追看着她凄楚的神情,有那么瞬间的恍惚,他是怕自己心软的,干脆心一横,抬手将叶悠甩在牙床上。 叶悠的珠冠甩落地上,一头青丝披散开来,喜服的颜色和床上喜被重叠在一起,一时间混沌在一起,看不清她的身形轮廓。 “你不要这样,”叶悠转头看过去,已经是满脸泪痕,“展追……”声线带着颤音。 展追大步过去,用力抓住她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继而将她整个人按倒,双手上移,轻而易举的掐住她的手腕。 “你的祖母和表妹都在我手上,若想让她们活命,你就给我老实点,往后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让你哭你便不能笑。” “拿妇孺做要挟,你不觉得卑鄙吗?” 叶悠确信,眼前的人,真的面目全非了。 “卑鄙又如何,”展追冷笑一声,“这些年死在我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不缺你们家剩下那两位,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叶悠侧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他掐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上,叶悠稍一伸头,用力咬住。 这是展追没想到的,他手上吃痛,疼的眉头一聚,也不叫嚷,只任凭她咬着。 最后耗到叶悠都没力气了,展追才将手臂抽.离出来,不恼不怒,只阴冷着脸,微微翻弄自己手腕,一圈深深的齿痕,透着血色。 “什锦。”展追长声唤道。 什锦在门口应着,却不进来。 展追直起身,面无波澜:“将叶家老太太和叶家表姑娘……” “不要!”叶悠尖叫一声,起身抓住展追的衣袍,“不要动她们,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求你不要动我祖母!” 叶悠终于崩溃,瘫坐在展追的脚边,她有理由相信,他如今什么都做得出来。 展追从未爱过她,又怎么会怜惜她的家人。 他认定父亲杀了他的家人,怎会不恨…… 若是能用她自己一人换祖母和表妹平安,她愿意……如今在这世上,只剩下祖母和表妹两个亲人了。 “今日你我大喜,”见叶悠求饶,展追将尚未和什锦说完的话吞了回去,慢慢蹲身.下来,“你该高兴才是。” 叶悠紧闭双眼,不去看他。 展追将她整个人拎起来丢到床上,将自己衣裳褪去,又俯身去解她的衣带,过程中叶悠四肢未动,任他摆布。 叶悠紧闭双眼,时光仿佛穿越回从前,她第一次在马球会上见到展追,骑马从她面前飞驰而过,衣角将她头上的珠花勾掉,后来他站到叶悠面前,彬彬有礼举着珠花问:“姑娘,这是你的吗?” 就此叶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翩翩佳公子,俊俏少年郎。 一切终是回不去了。 展追耳后的长发划过叶悠耳畔,叶悠浑身的汗毛都在毛孔中直立起来,她又羞又窘,想扯过身侧锦被给自己盖上,却被展追拦下,叶悠不敢睁眼,将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 懵旋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袭来,犹如一方锦缎被人生生撕裂穿透,叶悠低叫一声,随之嘴巴被他的唇瓣堵住。 叶悠很抗拒,躲避开来,将头侧过一旁。 展追也并不追寻,只闷闷的低头看着她的侧脸。 叶悠紧抓金丝软枕的两端,忍受着陌生又规律的动荡,时而屏住气息,不让自己出声。 后来她移过目光,看着他上下起伏的肩膀就在自己眼前,一道细长的疤痕像蜈蚣一样刻在他的肩头,狰狞扭曲,叶悠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肩膀,是她曾经梦寐想要环住的,如今却以这样的姿态贴在她的脸前…… 终于叶悠气息不稳的低声说道:“明日……明日……我要见她们……” 展追口中的热气扑在叶悠耳边,良久才哑着声音应了句:“嗯。” . 次日,叶悠在困乏中醒来,四肢酸痛,像是挑了一夜的水走了全城,稍有想起身的意识,便觉得连肋骨都是酸的。 昨晚她记得折腾到了快天亮他才肯停下,叶悠迷迷糊糊的,天地颠倒,分不清是几时几刻,不迎合也不拒绝,已然没了力气和他对抗。 床榻上早已没了展追的人影,天已大亮,日头高挂。 床边有干净的衣裳挂着,抬手扯过衣裳穿好,手脚却软的穿衣裳都不算利索。 才穿鞋下地走了两步,便觉得腿脚松软的厉害,想到昨夜,又羞又耻,他一定是因为记恨才会这样折磨她! 挪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尚有温热,想来也是展追才走不久,一杯茶下肚,将干竭的肚肠微润,尚不及喘口气,便见宋婆子带了两个女子进来,一个四十左右,十个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 “夫人,您醒了。”宋婆子嘴上改口唤了叶悠一声夫人,实则面上不带半点恭卑之色,甚至还稍带了些鄙夷。 叶悠没出声,只盯着宋婆子,等着她的下文。 “这是李嫂,”宋婆子指着那中年妇人,又指了一旁那个小姑娘,“这是丽娘,她们是留在您院子里侍候的,往后您有什么需要,找她们便好。” 李嫂没抬头,面上没有表情,倒是丽娘,抬眼俏皮的看了她一会儿,还笑了笑,带着小女孩儿的天真模样。 这一幕正好被宋婆子撞见,宋婆子面色大变,脸上狠劲儿才乍现,同时扬起手来一巴掌甩在丽娘脸上:“个没规矩的,才入府就这样放肆,主子也是你随意能打量的!” 这一巴掌打的丽娘顿时眼冒金星,耳根子发烫,耳朵里嗡嗡的响,一只手摸上脸,那手被秋风吹的起了皱。 丽娘整个人被打懵了,再不敢抬眼,紧紧缩起脖子,上身僵硬。 叶悠看着宋婆子的气势,怕是从前将军府当盛时也挑不出她这般厉害的茬儿。 这显然是做给她看的,从进了屋,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提醒叶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被展追随意带回来的玩物罢了。 叶悠将茶杯放下,转身往里屋走,宋婆子却道:“夫人,大人临出门时吩咐过,待您用过早饭,就带您去见家人。” 叶悠顿住,转过身来:“不必用早饭了,我现在就去。” 宋婆子眼珠一转:“李嫂,你陪着夫人去,丽娘,你在屋里好好收拾收拾。” 随她怎样安排叶悠都不在乎,她现在恨不得飞向祖母身边。 简单收拾了一下,才出了府门,便见到什锦等候在门口软轿前,见了叶悠出来,便朝软轿方向一伸胳膊:“夫人,请。” 叶悠二话不说便钻进软轿,想快些和她们见面。 这一路上她都隔着青纱的轿帘观着轿外的风景,试图记下沿路标志。 四人抬的软轿没行多久便在一处宅院停下,这里依山傍水,少有人烟,叶悠知道,这还是在京郊,并非闹市。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什锦上去亲叩门环,稍许大门开了个缝,随后从门里探出个圆圆的脑袋,叶悠眼前一亮,那圆头也一眼看到石阶下的叶悠,兴奋的大呼一声:“表姐!” “荨薇!”叶悠提裙快步迈上石阶,荨薇将门大开,奔出去一把将叶悠抱住。 “表姐,我好担心你!”荨薇将叶悠抱得紧紧的,眼见着泪就挤出来。 夜里一番折腾,本就让叶悠满身沉重,这会荨薇将她抱得这样紧,叶悠觉着肋骨隐隐作痛。 “祖母呢?”叶悠拍拍荨薇的肩膀问道。 荨薇忙擦擦泪,险些将正事忘了,她把叶悠放开,牵起她的手便往院里走:“那夜你去寻大夫,走后不久家里便来了许多士兵,说是北境王的人,随后就将我们带到了这里,隔日便又有人送来了好多东西,说是聘礼,还说你即将嫁给展追做妻子......” 由荨薇拉着,叶悠一边听她讲着来龙去脉,一边环顾这宅院,看起来并不破败,像是才翻修过的。 “表姐,”荨薇忽将脚步顿住,“你真的要嫁人了吗?” 叶悠躲闪开她询问的目光,只道:“见到祖母再说。” 第五章 这里的情况比叶悠之前想的要好很多,荨薇无事,祖母也无事,只不过祖母受了惊吓,今日还卧在床上。 祖孙二人相见,先是抱头痛哭了一会儿,慢慢平息下才拉着手说话。 叶悠生怕祖母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言辞斟酌,谨慎小心,不料还是老太太先开门见山:“悠儿,昨日府里来人送了许多东西,放下便走,还说你要与展追成亲,是哪个展追?” 闻言叶悠有些迟疑,见着祖母和荨薇的样子,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 “京城还有几个展追,”叶悠用力握了祖母的手,是熟悉的温热感,给了她几分踏实,“就是那个。” 从前,提到展追,她会附加许多形容,比如她喜欢的展追,她心里的展追,可如今,这样的词,叶悠再也不想用到他的身上,甚至连叫出他的名字都会觉得心里为之一颤。 祖母思忖片刻心生疑惑:“这展追犯的什么邪,当年对这桩婚事不闻不问,怎么如今……” “人总是会变的。”叶悠垂眸,一语双关。 “听说他家里出了事,现如今他已经投靠了北境王?”祖母虽卧病在床,来这宅子的夜里好歹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前后一捋,也明白几分,只是不知自己孙女已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是。”提到展家,叶悠心便悬起来。 “你们成亲这事儿,你是如何想的?” 实在躲不开祖母的追问,叶悠抿了抿嘴唇,慢悠悠道:“亲,已经成过了。” 话音才落,叶悠看见祖母和荨薇惊诧的表情渐渐凝固。 “昨日就成亲了,”叶悠硬着头皮,脑中飞速运转,随意扯了个由头,“父亲当初是南相王的人,展追怕北境王追究,于是才想出此法,也只有这样,才保得了我们。” 这理由也算正当合理,祖母听了原本紧绷的神情慢慢松弛下来,随即挂上化不开的哀愁:“这也倒好,只不过委屈你了……这亲成的这样突然,你原可是将军府的贵女,如今却这般草率的嫁了……” “祖母,您就别说那些了,”叶悠浅笑一声,内含自嘲之意,“北境王过几日便会登基,已经不是从前的天下了,什么贵女不贵女的,早就不存在了。” “那展追对你可还好?”对此祖母是放心不下的,她依稀记得,当初展追是如何拒绝的这门亲事。 提问至此,叶悠心虚,眼神回避着:“自然是好的,若不然,她怎么会娶我。” 叶悠其实不擅长撒谎,但是如今她不得不瞒着,即便有一日她们知道了真相,她也不忍是从自己嘴里听说的。 “夫人,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府了。”李嫂在外间轻声提醒,这是叶悠第一次听李嫂开口讲话,声音柔和,不像宋婆子音调里带着泼辣。 叶悠没应,转脸看向祖母。 祖母会意,现如今世道变了,早就不是叶府呼风唤雨的时候,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老太太风雨一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懂得分寸。 “悠儿,既然时辰不早,你就快些回府,”祖母轻拍叶悠手背,“我们这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念。” 叶悠点头,莫名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这一趟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祖母,您要保重身体。”叶悠起身,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 “快去吧。”祖母朝她摆摆手。 叶悠这才依依不舍的出了门,荨薇忙小跑跟上:“表姐,我送你!” 荨薇还是向平常一样欢脱的,却不见身后老太太的表情黯然,这婚事太匆忙太蹊跷,尽管方才的理由也说得过去,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总觉着叶悠有事瞒着。 “荨薇,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祖母她老人家,这几年家里打击接二连三,她也撑得艰难。” “表姐你放心吧,我长大了,做事有分寸的。” 叶悠面露欣慰,轻抚过她头顶。 姑父姑姑早年去世,留下尚在襁褓中的荨薇,自小养在祖母膝下,姐妹二人也亲厚,如今一看,不知不觉间,她也长大了。 叶悠最后回望身后祖母房间的方向,眼中不舍之情都快溢出来了,下次再来,不知何年何月。 . 叶悠回到府里的时候,展追尚未归来,北境王忙着登基大典,展追自然忙碌。 叶悠才回了房间就见宋婆子不请自来,同时还端来了一碗汤药:“大人早晨出门的时候刻意安排奴婢给您备下的,不料您走的急,没顾得上喝,这会儿又重新煎了,夫人趁热喝了吧。” “这是什么?”这药味道奇怪又刺鼻,叶悠忍不住朝一旁躲了躲。 “这是避子汤。”宋婆子干脆道,脸上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虽然叶悠早就有所准备,可乍一听到这名字还是微微愣了下,转瞬恢复正常。 展追恨他们入骨,怎么会让自己生下孩子,况且二人根本算不得夫妻,这孩子若是来了,岂不是也要饱受人间疾苦。 想到这,叶悠嘴角微动,居然笑了一下,轻浅的如同蜻蜓点水,这倒让宋婆子看不懂了。 叶悠从宋婆子手里接过碗,一口气将汤药喝了个干净,毫不犹豫。 “只是不知这药是否真的管用。”叶悠将空碗撂下,强忍住这让人作呕的味道。 宋婆子看的呆了,本以为她会哭啼两声或是闹一闹,谁知喝的这般痛快,回味过她的话,忙又解释:“此药据说十二个时辰内喝都是顶用的。” “那便好。”叶悠呷了口茶,将口中那苦涩的滋味冲淡了些,然后便慢悠悠的撩开珠帘进了里间。 . 白天还好,上夜后叶悠便开始心慌,仔细听着院中动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坐立不安好一会儿,她是怕的,怕展追回来,怕他又会像昨夜那样折腾自己。 李嫂是屋里伺候的,手脚麻利,人却安静的出奇,若是无事,几乎见不到她开口,谨慎的过了头,而丽娘则被安排到院子里做杂活,只这一个下午,叶悠便见着她在院里忙里忙外,不得清闲。 展追今日回来的较晚,骑马归府时已经过了亥时,什锦一直守在门口,片刻不敢懈怠。 见着展追回来,忙迎上去。 展追抬手将马鞭扔给他:“她今日怎样?” 什锦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今日去了西郊的宅子,和她祖母还有妹妹说了会儿话,旁的也没什么,待了不久便回了。”什锦握着鞭子紧随身侧。 “没别的?”展追停下脚步,眼神疑惑。 “没有。” 展追静默,觉得意外。 “今日皇上赏了城中新府邸,这两日你带着人去收拾收拾,尽快搬进城中。” “是,”什锦会意,又问,“那,夫人的家人也一同搬进城吗?” 展追闷笑一声,带着冷意:“她们就不必了,让那边的人盯得紧些。” 什锦点头应下,不敢再多说话。 前方是叶悠住的院子,什锦到了门口便不再跟了,展追朝他摆摆手,他这才静默退下。 展追进门时,叶悠已经换了寝衣躺下,睡的并不踏实,听见响动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惊恐的看向门外。 见是他进来,叶悠下意识的将锦被往高处扯了扯。 这些小动作被展追星点儿不落的瞧在眼里。 沉默自二人之间拉开,展追看透了,若是他不主动开口,叶悠不会出声。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展追面无表情,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叶悠攥着被角的手微动,犹豫道:“今日我去见了祖母……多谢你照顾她们,而且没有告诉她们真相……” 这是实话。 叶悠现在唯一惦记的就是那么两个人,若让她们痛,她宁可自己痛。 “谢我?”展追冷哼一声,“你该不会以为,这就完了?” 叶悠这才觉得不对,抬眸注视着他,忐忑的等着下文。 “过来。”他说。 叶悠乖乖掀开被子下地,脚塞进绣鞋里,还来不及提上就被他拎着胳膊拽到身前。 二人距离相近,叶悠屏息凝神,微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头顶他的气息和吃人的目光同时扑来。 “今日丁仲庭被押解回京,我这才知道,你们二人还有约定?” 明显感觉到展追手上力道又加重两分,可这个名字,让她暂且忽略了手臂上的疼痛。 “仲庭哥哥……”叶悠心里默念道。 丁仲庭是她兄长的好友,他的父亲又是叶维隐的同僚,共为南相王手下,因此两家关系亲厚,自从叶府家道中落,丁仲庭对他们家便格外照顾,也是因为有他护着,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丁仲庭自小便待她与旁人不同,她心里明镜似的,两家的大人也戏言过让她跟了丁仲庭,从前她总在此事上装傻,含糊着搪塞过去,后来遇见了展追她才明白,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根本舍不得搪塞的。 眼下再看目光所及的这个人,过去的事,真是连想都不愿意想。 “说话,”展追明显对她的沉默没了什么耐心,“你们的约定是什么?” 第六章 手腕上的疼痛加剧,叶悠依然沉默,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宫里政变前,丁仲庭确实来过叶府拜见祖母,说是待他回来便来提亲,当时叶悠并不在场,祖母有意应下,念及叶悠有自己的心思便说的含糊,回头私下里也劝过叶悠,只说这确是桩良缘。 叶悠明白丁仲庭的好,只是当时心里还惦记着音讯全无的展追。 目光移到被他抓着的手腕处,眼皮一沉,忽又觉得可笑,这么多年惦记的就是眼前这么个东西,果真是可惜了自己的一片赤诚心。 良久,叶悠才缓缓开口:“算不得什么约定,只是他来家里提过亲。” “你答应了?”展追追问。 叶悠不敢撒谎,摇头:“没有。” “为什么没有?”不知不觉,他手劲儿稍松了些。 “我家已经落败,与他早就算不得门当户对,何必去耽误他。” 这只是一部分实话,还有一部分,叶悠瞒了。 “就因为这个?”这答案显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 “是。”叶悠笃定点头,再不提其他。 展追冷哼一声,将她手腕撒开:“如今你倒颇有自知之明。” 不管他的讽刺,她自顾地揉着被他抓疼的手腕。 “皇上……会赦免他吗?”犹豫再三,叶悠大着胆子问起。 羁押二字,让她很是放心不下。 展追睨了她一眼,问:“你担心他?” 叶悠沉默,不回答。 这在展追眼里便成了默认,展追上前双手捏住她的肩顺势推到墙上:“他被羁押,你心疼了是不是,嗯?” 叶悠对他突如其来的胡搅蛮缠感到无力又无语,任凭他闹,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 “我杀回京城,坏了你们的好事,你很气是不是?”展追抬手捏住叶悠下巴,迫使她对上自己的眼睛,“若不是我,你现在就是丁夫人了。” 说着,他忽然冷笑起来,笑容诡异杀眼:“叶悠啊叶悠,多年不见,你果然出息了。可惜,你们打错算盘了,即便我展追厌弃的,他丁仲庭也别想得到。” “他和这件事无关,你不要错怪无辜。”叶悠艰难开口,明知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南相王手下没有无辜之人,”展追终于放开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又道,“无论是南相王还是丁仲庭,总有一天都会死在我手上,这些我都要你亲眼看着。” “你这样做真的痛快吗?”叶悠终于仰起头,“我知道你娶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我,从前不是,今后也不是,你心里有恨这我明白,若是我这条命能抵了你的恨,你拿去就是,只求你放了我家人和丁仲庭,一切都由我来了结吧。” 展追停了一刹,低声说:“死容易,我偏不让你死,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 说罢,将叶悠肩膀放开,脸上依旧挂着那抹诡笑然后离开。 叶悠背贴着墙缓缓滑下,最后蹲在地上,双臂紧紧环住双膝,心沉沉的,眼中无光。 . 展追打和院出来便骑马飞驰而去,直奔天牢。 南相王被软禁在宫里,而丁仲庭被关在这里。 牢里向来阴暗不分昼夜,若是积年累月待在里面,必定不分今夕何年。幽幽火光阴暗,隐约照出牢中脏乱,潮湿的味道夹杂着腥臭味儿阵阵袭来令人作呕,不过一想到丁仲庭被关在这里,展追心里舒坦了很多。 他由狱卒提着灯笼引着来到牢房深处,每走一步,记忆便浮现一分,四年前他也曾被关在这里,如今也算旧地重游。 最后在牢房最深处停下,展追示意他人退下,狱卒将灯笼挂好后便离开。 虽然灯笼在侧,牢里依旧阴暗的厉害,月光从牢房顶端的透气孔打进来,成了一条直线,展追看见正对面的墙下坐了一个人,那轮廓他还认得出。 听见有人来,丁仲庭将眼睛睁开,胳膊稍动,手上的锈铁镣铐随之响动。 丁仲庭微眯了眼,盯着牢门外修长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这才道:“原来是展公子,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展追勾起一边嘴角,见着昔日南相王的人这般凄惨,心头畅快:“这里可还住的习惯?” 丁仲庭轻笑一声:“你不也在这里住过,个中滋味想来你也清楚,何必来问我。” “可惜你爹已经伏法,没有机会在这里陪你,若不然,我真想看看你们父子二人同在这里是什么模样。” 展追双手背在身后,看见丁仲庭身形一震。 这个消息丁仲庭在被羁押回京的路上便知道了,他双手握拳,指节因用力发白,血管突起。 “乱臣贼子罢了。”丁仲庭从牙关挤出这几个字,多日不曾梳洗,胡茬又黑了两圈。 “南相王不也是乱臣贼子,觊觎这天下,又有什么分别,”展追上前一步,接着又道,“今日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喜事,前日我已经和叶悠成亲了。” 丁仲庭错愕抬眼,身形明显晃动,手上镣铐响动刺耳:“什么!” “往后你若再见叶悠,当称她一句展夫人才是。”展追继续说道。 丁仲庭扶地而起,拖着沉重的锁链来到牢房口,双手紧紧握住牢房木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展追隔着牢门只看着他,不答话。 丁仲庭怒沉一口气,眉目压眼:“你是为了报复,报复叶家,所以你娶了她!” 展追面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已经告诉他,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他已经不敢想象现在叶悠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根本没有爱过她,当初她一心念你,你却从不将她放在眼里,你让她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如今你又回过头来害她,展追你你这个混蛋!”丁仲庭向来是个冷静又斯文的人,他这般不顾形象的破口大骂,还是第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害她,如今我娶了她,不也是圆了她多年的心愿,”展追退后一步,欣然欣赏着丁仲庭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你不知,她身穿喜服有多美。” 他嘴里说出来关于叶悠的每个字都让丁仲庭抓狂,丁仲庭恶狠狠地反复嘶吼:“展追,你混蛋,你混蛋,我要杀了你!” 展追全然不在意,接着说道:“我不妨再说件喜事与你听,皇上登基,大赦天下,念及你也算个人才,不日就会免了你的罪,你且好好留着你的命出来找我就是。” 免罪不免罪,丁仲庭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叶悠。 “叶悠何辜,她不是叶维隐!”丁仲庭用力敲打着柱子说道。 当年的事,他也知晓。 展追的表情由方才的略有轻狂转瞬变成了阴沉,同时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我展家三十六条人命又有哪条是该死的。” 展追目光狠戾,咬牙切齿又言:“来日方长,你也会知道什么是剜心的痛。” “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定将你碎尸万段!”丁仲庭牙尖儿渗血,恨不得立即将他斩杀。 “你多虑了,我的娘子,我疼爱还来不及,”展追故意拉长了音,由阴转笑,“长夜漫漫,良宵难得,她还在家等我。” 展追挑衅的笑浮起,这一瞬,丁仲庭终于感受到什么是杀人诛心。 他眼见着展追从容离去却束手无策,只能被囚在这里,他愤恨的一拳拳击在柱子上,指节泛血也不觉得痛,最后无能为力的沉下肩膀自言自语:“是我对不起你……叶悠……” . 叶悠睡的并不踏实,身后空处一沉她便猛然睁了睁眼,随后又紧紧闭上假装不知。 展追躺下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安静的有些异常。 叶悠细听稍许,觉得身后人呼吸均匀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将身子往里蹭了蹭,生怕沾了他分毫。 她才挪动了两下,便听展追忽然开口:“丁仲庭待你不错,都自身难保了,还记挂着你。” 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叶悠身子僵住,闭口不言。 “想来若不是我回京,如今和你成亲的,便是丁仲庭了。” 叶悠依旧不言,无论对错,她都不想争辩。 “你心里可有他?”问出这句,展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居然软了些。 叶悠咬了指尖,犹豫了会儿终开口道:“我自小就拿他当兄长,在我心里,他和我大哥是一样的。” “若是当初他顺利回来亲自向你提亲,你可会答应?”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这次没有立即得到答案,展追也没有催促。 “我不知道。”叶悠将半张脸埋进被子,她确实不知道,这两年的苦日子是难捱的,她偷偷给自己立了个不找边际的念想,想着有一天展追或许会回来,或许会对她回心转意。与其说她一直在等,不如说更多的是她想给自己找个借口不离开罢了。 展追多少成了她的一个执念。 闻言,展追忽觉得心里有些不太熨帖,他在刻意回避一件事,每每这个念头爬上心头,又被他摁了下去。 展追侧过身,对着叶悠的背影道:“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叶悠将脸埋得更深了,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的传来:“我知道。” 第七章 夜里虽无事发生,可叶悠睡的也不轻松,她怕触碰到展追,睡眠轻浅,连翻身都不敢。 晨起,李嫂将清水物件等放置外间后又一声不吭的退下,展追闻声起床,只着寝衣,回头看她还面朝里安静躺着,于是说道:“我知道你醒了,还不来伺候我洗漱。” 叶悠知道装不下去,慢慢从床上爬起,规规矩矩穿衣下地,她长这么大,一直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伺候人的活她可没做过,然今非昔比,任凭他说什么,她也只能照做。 叶悠来到铜盆前,略显笨拙的将布巾摁进水里,浸湿后又仔细拧了,不干不湿,递到展追手里。 展追就任由她这样伺候,虽然看起来不算利索,但就觉着她比那些婆子小厮要强些。 洗漱后,展追站到木架前,张开双臂,声音慵懒:“来为我穿衣。” 叶悠看了他一眼,将手中布巾丢回铜盆里,从木架上将干净衣裳取下,仔细为他穿戴。 二人距离相近,展追默默盯着她头顶,晨起尚未来得及梳发,乌黑的长发随意垂在肩侧,隐约传来香气,额头碎发下精致的脸蛋线条柔和,相比从前多了些阴郁之色。 记忆中的叶悠脸上常带着不谙世事的笑,像一只清脆光洁的小铃铛,时时脆生生的。 说起来,自打重逢就没见她笑过。 叶悠取过腰间束带,由一只手拿着,身体微微前倾,从他腰后将束带绕到身前,展追忽然单臂一环,扣住她腰身,让她贴在自己身上。 叶悠顿时僵住,手还放在他束带上,远远看着像拥着他似的。 “让你做这些,你好像不太高兴?”展追嘴巴贴在叶悠耳侧,说话间吹起她耳侧边的小碎发,让她觉得耳朵发痒。 叶悠哪里敢说是,只不由衷的摇摇头,幅度不大。 展追另一只手移到她肩侧,随手捏捏起一绺发丝,缠绕在手指上打了一个圈:“从前我竟不知你的好处,可惜了。”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人听不懂,只见展追将她头发归到原位,又顺势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和他想的一样软绵无骨,这是他第一次拉叶悠的手。 “这些年,你是不是还时刻记挂着我?”展追声音低沉,难得夹了些温柔,温热气息扑在脸侧,叶悠品味这句话,听出了些情话的意味。 她微微偏了偏头,眼睫蹭在他微棱的下颌角上,余光看见他喉结上下浮动两下,心怦怦跳的厉害,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叶悠想告诉他是,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轻咬了咬下唇。 “果然,”展追得不到回应,将她整个人放开,叶悠显然有些迟钝,手还搭在他的束带上,展追将她的手扒下,自行将束带系好,边系边慢悠悠道,“你自诩痴情,对我一片赤诚,不过是你哄骗旁人的手段罢了,这招数你用来骗骗你的仲庭哥哥还算够用,我可不吃你这套,不要以为你做出一副痴情又逆来顺受的模样我就会怜悯你。” 叶悠趁他不留意的时候用力剜了他一眼,觉着他果然病的不轻,时常自己絮絮叨叨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还自以为有理。 与他争辩无用,干脆不搭腔。 “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的仲庭哥哥暂时死不了了,”展追抬眼接着道,“他不日会被赦免。” 叶悠听闻,不由自主睁大双眼,嘴微微抿起,在他面前强压住笑意。 展追冷眼瞧着她面部神情的变化,心里不爽快。 意识到他脸色不悦,叶悠马上绷紧了神情,又恢复常色,转身去外间洗漱。 稍稍平复心绪,叶悠坐到妆台前,从铜镜里偷偷打量展追的神色,大着胆子开口问道:“我今日可不可以出门一趟?” “你要去哪儿?”展追看似心不在焉的问。 “我想去庙里上香,过两日便进城了,再出城也不如这里近便,所以我想今日出去。” 叶悠说着,边揣摩他的神色,边将一只珍珠耳环穿在耳垂上。 展追朝她走过来,一边嘴角翘起,一只手同时搭在她肩上:“你该不是想去见你的仲庭哥哥吧?” “我真的想去庙里上香,”叶悠忙抓起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以掩盖自己的不自然,“再说了,天牢我哪里进的去。” “既然想出门便去吧,你祖母和表妹在手,不怕你动别的心思,”展追将手从她肩上拿开,转身便要走,临出门前又丢下句,“让李嫂陪你。” “可以让丽娘陪着吗?”叶悠转过身问。 展追回头,眼神奇怪的望着她。 叶悠忙解释:“屋子里有些乱,我想着李嫂干活仔细,想让她留下收拾。” “随你。”展追目光微动,丢了两个字便痛快出门了。 叶悠有些得逞的小表情浮现出来。 展追前脚踏出门,后脚什锦迎上来,自觉来到他身侧,边走边道:“大人,方才香凝馆的徐司吏来拜访您,我说您还没起,起了还要进宫,便将他打发了。” “嗯。”展追应了一声,觉得什锦做的妥当。 香凝馆是朝廷培养歌伶舞伎之处,由司吏掌管,这个徐司吏他曾在北境见过两次,对他有攀附之心,他觉得此人算不得可用之人,之前来访他也都让什锦打发了,不想如今到了京城,他又起了心思。 什锦面露难色:“不过,这次有些犯难。” 展追看了一眼等着他的下文,于是什锦接着道:“徐司吏说他这次给大人带了了个绝色女子,能歌善舞,善解人意,要送给您做妾。” “他花样倒是越来越多了,连美人计都用上了。”展追为徐司吏的一番苦心发出冷笑一声。 “这还不算,他这次长了心眼儿,将那女子直接带了来,走时干脆将她丢在这不管,我觉着不妥,便带人追上,谁知那老狐狸跑的没个踪影,我只好将那女子暂时安排在驿馆。” “那就让她在驿馆待着吧,”展追一顿,“饿死了算。” . 叶悠带着丽娘来到庙里上过香,今日虽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庙里香客人也不少。 丽娘搀扶着叶悠往山下走,马车候在山脚下,二人乘车打道回府,叶悠这才闲聊似的问起:“丽娘,你是什么时候起跟随大人的?” “从北境时我就跟着大人了。”丽娘将篮子放好,出门一趟,看起来心情不错。 叶悠之所以选择带丽娘出来,一是觉得她和荨薇年纪相仿,从她身上总能看见荨薇的影子,二来是李嫂谨慎过了头,总觉得问不出什么话来。 相比之下,还是丽娘合适些。 丽娘家的情况她今日才了解了些,她家祖辈受了牵连之罪被流放到北境为奴,后来丽娘又被卖入府里做下人。 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大人在北境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叶悠又问。 “听说刚来时受了重伤,被北境王,不是,被皇上碰上才捡了一条命,从此就一直追随皇上。” “那你有没有听他说过从前的事?”叶悠试图从丽娘嘴里探出一些消息来,她很想知道她未知的那段空白时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父亲的事有蹊跷,父亲为人她这个做女儿的最清楚不过,父亲的确愚忠,却不愿残害忠良,从前她亲耳听见父亲与兄长说起展文大人时皆是敬佩之词。 “从前的事……”丽娘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许是府里的婆子知道的多些,可她们从不会跟我说。” 叶悠有些失望,的确,丽娘年岁小,府里婆子们看模样都不是好相处的,有什么也不会跟她说。 从山脚下拐过来不远便是天牢,重兵把守,闲人不得靠近,这里叶悠曾经也来过,她撩起帘子远远向外看去,无意中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只见丁仲庭着一身粗布短衫,从天牢方向往东行,叶悠心急,见马车转弯笨重,干脆让车夫勒马。 丽娘随着叶悠奔下马车,叶悠提起裙角加快脚步试图追上丁仲庭,跑边喊他的名字,不料丁仲庭充耳不闻,反而越走越快。 二人之间距离越拉越大,叶悠眼见着丁仲庭的身影越来越远。 丁仲庭早就知道知道叶悠追在身后,可他见自己眼下如同丧家之犬,根本没脸见她,只顾快些离开这里。 他脚步飞快,有弯便拐,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在叶悠的视线之中。 叶悠追到了交叉的道口不知道该往哪里拐,急的原地打转。 “夫人,您怎么了?怎么忽然跑了?”丽娘终于一路小跑着追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叶悠顾不上她,四处张望也看不见丁仲庭的影子,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身后马蹄声哒哒响起,在附近停下,叶悠心头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升起。 展追从马上跃下,遥看了眼天牢方向,阴着个脸问道:“叶悠,你不是去上香了?怎么到这儿了?” 叶悠慢慢转过身来,被他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 第八章 “你怎么在这?”叶悠心虚,话锋一转,不答反问。 “上香上到这里来了?”展追环顾四周,知道她在找什么人。 “我只是……”叶悠不太会撒谎,只是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展追余光见东边林子方向有一道人影闪过,眉头一沉,随后便朝叶悠走过来,一把搂过她的肩膀,紧紧将其圈在怀里:“起风了,回家再说。” 外人看来,二人此刻亲密无间,恩爱透顶,连一旁丽娘也愣住,眨巴了两下眼睛,忽又记起府中规矩,忙转过身去不敢多看。 展追搂着她来到马前,双臂一抬将她抱上马背,随后自己又跨上马,一手将她环住,一手握住缰绳,驾马而去。 等丽娘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丽娘抓了抓后脑勺,想着还好还有马车,若不然她可怎么回去。 丁仲庭其实一直没走远,就藏在林子里,方才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看着二人如胶似漆,心头剧痛。 本以为回来就能娶叶悠进门,不想就这样又被人夺了去,从前是他,如今又是他。 丁仲庭觉的心疼,疼的像有钉子寸寸深入,他紧紧勒住自己衣襟,背靠大树蹲坐下来,干涸的双唇紧紧抿住。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你终于还是如愿嫁给他了。”丁仲庭喃喃自语,又低头打量自己,如今的自己再不是昔日风光模样,可怜可悲,如同落水狗。 丁仲庭双目通红,脸色泛白,死死盯住前方,他万万没想到,当初被发配到北境的展追,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 回府的路上,展追没有跟叶悠多说一句话,叶悠偷偷回头想要窥探他的表情,才别过脸,便被展追的目光捕捉到,他头仰着,眼皮垂下紧盯着她,只这一眼,便吓的叶悠不敢再看。 他心里有火气,叶悠看的一清二楚。 回到府门,展追下马,掐着她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力道明显比之前重了许多。 叶悠才下马还没有站稳,展追便拉着她的小臂气冲冲的大步进门,马鞭被他随手一扔,正砸在门口小厮的脸上。 叶悠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只风筝被他抓在手里,他不管不顾,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惹得路过的下人们一阵侧目。 叶悠一路被扯着回到和院,展追一脚将房门踢开,吓得房里正端盆擦灰的李嫂一个激灵,险些从地上蹦起来。 “出去!”展追朝李嫂低吼一声。 李嫂见事态不妙,迅速将头低下出了门,临走还不忘将门关好。 展追长臂一甩,将叶悠丢到八仙桌上,她胳膊肘正撞在桌沿儿上,疼的她闷吭一声。 展追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翻过来,随后又用双手扣住她的肩胛。 二人四目相对,他的神情像要吃人。 上次见到这个表情,是在洞房那晚,当时他就是这个表情将她吃的一干二净,她到现在想起来还怕。 叶悠下意识的将双臂伸直,手掌抵在他身前,怕他又一下子压上来。 “你长本事了,”展追一双鹤眼眼尾宽长,眼皮上细窄的褶皱越发清晰,“连我都敢骗。” “我没有……”叶悠连声音都在抖。 “没有?”展追头微歪,一直手摸向她腰间系带,“你追丁仲庭的样子我都看到了,你还敢说没有?” 叶悠双手下移,抓住他正解自己衣带的手慌乱解释:“我只是凑巧看见他而已,并没有旁的意思!” 展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心里噎的慌,一想到方才她提裙焦急四处找寻丁仲庭的样子就厌烦的厉害,手上动作更快了。 叶悠双手齐下也没什么用,根本拦不住他解自己衣带的手,双腿悬空胡乱的蹬,很快又被展追控住。 叶悠怕极了,她觉得既委屈又难过,想不通为什么人生忽然会变得这样糟糕。 最后她终于放弃挣扎,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展追手上动作停下,欺在她身上停了会儿,随后又将她手拉开,见她脸都哭的红了,才将她松开,叶悠哭的更凶了。 展追没想到她这么不禁吓。 本以为她还能撑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哭鼻子。 见她哭成这样,展追觉着心里好像也并不舒坦。 他直起身,稍稍整理自己的衣冠,站在原地冷眼瞧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一个字也没留便开门离去了。 宋婆子在回廊下正探头听着屋里动静,不料展追忽然从房里出来,吓得她像只王八似的迅速将头缩了回去。 “让什锦到我书房来!”展追朝回廊下说道。 他的话宋婆子听的一清二楚却不敢应声,她本来不确定方才探头是否被他瞧见,若是贸然应声这不就坐实了自己在此瞧头扒眼? 宋婆子一咬牙,一声也不吭。 直到展追大步离开了和院,宋婆子才敢从回廊出来,心里正犯难该怎么办,想着由她亲自去告诉什锦,恐怕不妥。 进退两难时,丽娘回来了,丽娘并不知府里方才发生的一切,提着篮子脚步轻快。 宋婆子眼前一亮,破天荒的笑着朝丽娘招了招手:“丽娘,过来!” 丽娘想都没想便朝她走去。 到了这时候宋婆子还不忘先打听闲事,将丽娘拉到身前问道:“方才在外面,大人和夫人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事儿啊,”丽娘摇摇头。 “你不是陪着夫人去上香,怎么没一起回来?”宋婆子又问道。 “上香回来,便碰见大人了,大人带着夫人骑马回来,我自然要自己走了。”丽娘不傻,特意隐了夫人找人的桥段,她讨厌宋婆子,她越想知道就偏不告诉她。 宋婆子也觉着打听不出什么,脸色说变就变,悻悻的撇了撇嘴道:“大人说,让你去叫什锦去大人书房。” 丽娘听了也没多想,应了声:“知道了。” . 什锦到了书房的时候展追正双手环臂坐在桌案一角一条腿弯曲,一条腿撑地。 脸色显而易见的不好。 什锦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您叫我。” 展追没有看他,道:“徐司吏送的人还在驿馆吗?” “还在。”什锦知道他指的是谁。 “把她带回来,今夜我要纳妾。” “啊?”什锦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夜我要纳妾,你把她带回来!”展追沉声重复道。 “是,”什锦眼珠子转了两圈儿,又不敢问为什么,“可还用准备什么,比如纳妾的喜礼还有……” “纳个妾用什么,”展追明显没了耐心,“只要人来便好。” “是,我这就去办。”什锦得了指示,这才敢去安排。 . 展追纳妾的消息一传出来,府里就炸开了锅,展追如今二十三,身份地位又不一般,怎的娶妻纳妾都这样潦草? 叶悠院子清净,原本她是听不见这些的,奈何丽娘耳朵长,听见了就马上回来和院子里正摆弄鞋样儿的李嫂报信儿。 “李嫂,今晚大人纳妾!”丽娘瞪圆了眼珠子嚷道。 李嫂波澜不惊,语气平淡道:“大人纳妾关你什么事儿,大惊小怪的。” “大人怎么就纳妾了呢,这太突然了。”其实丽娘想说的是,明明之前不久他和夫人还看起来如胶似漆,怎的说变就变? 李嫂没接话,拍了拍她,又指了指房间里。 丽娘抓了抓后脑勺,声音放低:“李嫂,你不觉得这事儿新鲜吗?” “旁人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且做好分内之事,旁的不要管。”李嫂谨慎,是府里难得不多事的人。 丽娘撅起嘴巴不再多言,表情愤愤。 屋里的叶悠坐在窗前将丽娘方才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即便现在处境如此,可她的心还在,深爱多年的男人如今忽要纳妾,她心里难过的厉害。 “我到底……算什么啊……”叶悠沉下眼皮,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不觉落下泪来。 李嫂从外面推门进来放东西,朝里间扫了一眼,隔着珠帘看见叶悠落泪,也没敢说什么,悄悄又出去了。 那个女子叫陈双双,原本在香凝馆就是出类拔萃的,听说歌声柔美,舞姿一绝,长相也十分出众,正因如此徐司吏才敢将她挑出来讨好展追。 陈双双早就听闻展追在北境时便是北境王的心腹,如今北境王称帝,展追的身份自然也抬高了一级。又闻言展追长相丰神俊朗,玉树临风,能给这样的男人做妾,陈双双做梦都会笑醒。 本来以为被冷在驿站算是完了,没想到又忽然得了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对此,陈双双相信,凭自己的本事,展追一定会被她迷的神魂颠倒,服服帖帖。 陈双双从偏门入了府就傻眼了,纳妾之礼虽和明媒正娶不能相比,好歹也得走个过场,怎的这连个过场都不走便直接入了偏房。 她想不通。 打听了一圈儿也没人告诉她,实际上旁人也想不通。 陈双双只好安慰自己,许是展追太着急见她,这才连夜纳妾,省了礼节。 ※※※※※※※※※※※※※※※※※※※※ 男主洁,从头到尾只属于女主 第九章 展追在书房里闭目养神,什锦过来提醒道:“大人,人已经在偏房安置好了。” 殿追不动,只问:“和院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儿。”什锦的确留意了和院,还真的没什么动静,反正那院子总共也就三个人,消息未必真的能传过去。 展追闻言沉默良久,起身出门,才踏出房门一步,又言:“你去和院送些点心,就说今日府上纳妾,同沾喜气。” 什锦点头应下,心头觉着怪,这妾纳的蹊跷,怎的自家大人脸上不仅一点喜色没有,反而像府里死了人似的? 什锦挑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亲自送到和院来,院里安静,叶悠屋里也没掌灯,今日颠簸,她早早就躺下了,想着展追若要纳妾就随他去吧,反正如他所言,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只当这是开始,命里无夫福。 丽娘嗓门子大,和什锦在院里说着话,叶悠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夫人这么早就歇下了?”什锦望着叶悠屋内没有亮光。 “是,一早就歇下了,晚饭也没吃。”丽娘说道。 “那正好,”什锦将点心交与丽娘,“若是夫人醒了饿了,就吃些点心吧,这是大人吩咐送来的。” 丽娘面露悦色,想着大人还不错,多少还能想着夫人。 “大人说,今日府里纳妾,沾沾喜气。”什锦一字不敢落的通传,即便知道这话不好,也不敢私自瞒了。 连丽娘都愣住,这算哪门子喜气。 叶悠头枕着手臂内侧,将什锦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头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心里落定,她年少时爱的展追应该早就死了吧,眼前这个人,只不过是个空有皮馕的壳子罢了,与她爱的展追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样想来,她心里就舒服多了,也不至于太失望。 . 陈双双在偏房里干等了许久也不见展追的人影,有些气急败坏。 自己好歹在香凝馆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怎么到了这里倒成了可有可无的了?心里正憋着火,展追突然推门进来。 陈双双将身子坐直,头微微侧向门口,目不转睛望着来人,这不见还好,一眼见了,心头积的火气顿时消散,来人身形修长,肩阔腰直,脚步悠远,五官端正,一双鹤眼阔长有神,一袭月牙白的长衫上绣暗米色图腾,衬得他整个人皮肤更加白润。 陈双双虽早听闻展追长相不凡,却没想到会这样出众。 展追进了门,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坐到榻上,双手随意放在膝上。 陈双双呆滞了会儿,随即想起在香凝馆学的那些本事来,忙站起身,踏着婀娜的小碎步来到桌旁给展追倒了一杯茶,又款款来到榻边,将茶双手奉上。 展追有些不耐烦的提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含着魅气,唇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口脂,衬得脸上浮光傻白,姿色不差,就是浑身上下弥着股风尘气,他烦得很。 他久不接茶,陈双双有些尴尬,这场面她可从未碰上过。 “大人......”她红唇轻启,捏着嗓子开口,声音也透着娇软。 “会跳舞吗?”展追依旧不接茶。 “会的,”闻言,陈双双面露喜色,这可是她最擅长的,她心想着,原是他好这口,这便好办了,“大人想看什么?妾什么都会......” “秋夜昙。”不等她说完,展追便将话音打断。 “原是这个,实不相瞒,这个妾身曾练过三年。”说罢,陈双双将茶盏搁置桌案上,朝后退了几步,站在空当上。 “跳来看看。”展追说道。 “是。”陈双双轻声应下,想着一会儿要如何让展追拜倒在她曼妙的舞姿下。 稍稍准备,陈双双长袖一展,在灯影下翩翩起舞。 展追在音律舞蹈上一窍不通,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以前叶悠在他面前跳过。 那年上元节,赶上刘翰林家办满月席,到了晚上有人提议在翰林家阁院中赛诗品酒,阁中都是各家少爷小姐,叶悠也在。 席间不少人喝的兴起,唱曲儿的唱曲儿,跳舞的跳舞,叶悠便当着众人面跳了一曲秋夜昙。 展追一直都知道,她目光始终随在自己身上,只是他假装不知,没有正眼看她,只默默饮酒。 今夜不知怎么了,忽然想起那年上元阁聚会,只是眼前人换成了陈双双。 她跳的好不好他看不懂,只知她目光里透着妖气,像蛇一样试图缠上自己。 展追知道,她跳的再好也不是当年的叶悠,叶悠这辈子也不会她这般献媚。 “别跳了,”展追弯身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十指交叉,“出去。” “啊?”陈双双跳得正兴起,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体动作还停在空中,看起来滑稽又好笑。 “出去,叫什锦进来。”展追平静的道。 这场面根本不在陈双双的计划之内,跳了一半被人叫停还是第一次,虽然屋里只有两个人,却也燥得她双颊通红。 她不敢多言,也不敢问原因,放下有些僵住的胳膊灰溜溜的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什锦来了。 什锦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敢提前睡下,若不然又要被扰了清梦。 “点心送过去了?”展追还坐在榻上姿势未变。 什锦点点头,道:“方才已经送过去了。” 沉默片刻,展追又问:“那边什么情况?” “和院的丽娘说,今日夫人很早就睡下了,说是晚饭也没吃。” 听完展追嘴角一端微微翘起,笑里带着得意:“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什锦摇头,“丽娘也没再说别的。” “知道了,出去吧,把她叫进来。”展追眉头稍松,表情也不似来时紧绷。 陈双双再进来时,见着展追面色有所缓和,心头放松了不少,以为自己有戏,刚要上前搭话,不想展追腾地一声起身朝里间走去,只道:“今晚你睡在榻上,夜里不要乱走动。” 说着,将里间月洞上的锦帘挂下,厚重的锦帘把二人隔开,像两个世界。 陈双双顿时懵了,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般无视她的人,二人新婚夜居然让她独守榻上。来时想的所有招数通通用不上,这还是第一夜,往后日子可怎么活。 展追才不管外间的陈双双怎么想,随便的躺在新床上,连衣裳都未脱,他不喜欢这里的脂粉味,觉得刺鼻。 他不禁想着,若是当年的叶悠知道他纳妾,会作何反应,会不会打上门来? 展追翻了个身,轻笑一声,想着若真的在当年,她一定会。 . 其实叶悠一直都没睡着,她只着寝衣,光着脚来到窗边,将窗户悄悄敞开了一条缝隙,秋夜月色高挂,院中静瑟,偶有冷风吹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 叶悠看着偏院方向,想着都这个时辰了,他们应该......已经歇下了吧。 不禁想到二人成亲那晚,展追是如何索求。至此,叶悠不敢再想,红着脸将窗子关上,重新钻回被子,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次日一早,叶悠被请到正堂,宋婆子告诉她,按照规矩,新妾入府第二天,要向正妻敬茶。 叶悠也管不了许多,想着宋婆子是管家的媳妇,在府里也管着这些杂事,随她怎么安排自己便怎么做就好。 早早来了正堂等候了好一阵子,陈双双才出现,由展追陪着。 叶悠看得清楚,陈双双扯着他的衣袖,展追时不时的与她低语两声,陈双双含羞如兰。 叶悠反复在心里劝说自己真正的展追早就死了,本以为自己已经想开了,没想到亲眼看着二人出双入对,心里还是酸疼的厉害,强压住自己的委屈,尽量保持冷静。 宋婆子见状,便知这位看起来是受宠的,再侧目看了一眼叶悠,不禁冷笑着偷偷剜了她一眼。 丽娘将宋婆子的刻薄嘴脸尽收眼底,丽娘心里气了个半死,暗自骂宋婆子势利眼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进了正堂,陈双双一眼便看见叶悠,上下打量她,虽然衣着素净却难掩秀丽美貌,早就听闻她出身将军府,虽然如今落败,也不得不承认,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那股子贵气,是她排演多少次都学不来的。 香凝馆的人,无论多出众都怕碰上官宦家的小姐,因为那种自小在福窝里养出来的气质正是她们所欠缺的。 陈双双自诩才貌双绝,可在看见叶悠的瞬间气势便萎靡了一半儿。 “你怎么在这?”展追明知故问。 叶悠尚未开口,宋婆子便显着道:“大人,新妾入门第二日是要向夫人敬茶的。” “不必了,”展追不耐烦道,“双双辛苦,这些礼节都免了,日后也不必请安敬茶。” 他的话字字句句扎在叶悠心头,叶悠暗自掐住自己大腿,面上平静演的毫无破绽。 “双双”二字叫的陈双双春心荡漾,刚还想着怎么昨夜无事发生,今日便这般甜腻,出门时还特意叮嘱自己抓着他的衣袖过来。 着实诡异。 第十章 “既然不必敬茶,我就先回去了。”叶悠轻声说道。 “不忙,”展追道,“来都来了,一起用早饭吧。” 叶悠不出声,随他安排。 展追拉着陈双双坐下,叶悠就当没看见,见两个人挨在一起,叶悠则离的远了些。 按理来说,正室与妾同桌吃饭,妾是不能挨在夫君身侧的,可眼下,规矩颠倒,反而叶悠才像个妾。 展追坐下可以也不安分,贴着陈双双咬耳朵,不知在聊什么,逗的陈双双时而娇笑起来。 丽娘站在一旁气的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再看叶悠,就那么安静的的端坐着,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叶悠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不曾偏离一刻,对二人的调.笑充耳不闻。 早点终于上齐,今晨有叶悠素来爱吃的甜酿圆子,昨晚饭没吃,这会儿都有些饿过劲了,闻着这味道又胃口大开。 从进门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叶悠在看见海碗里的甜酿圆子后面露喜色,回头朝丽娘甜甜的笑了笑,悄悄抬手指了指装圆子的海碗,丽娘心领神会,端起叶悠面前的空碗便伸手去够勺子,不料刚伸出手去,展追便先一步将勺子握在手里。 丽娘的手停在海碗附近。 展追亲手执了勺子盛了一碗甜酿圆子,随后放到陈双双面前,陈双双受宠若惊。 叶悠眼睁睁看着,心里一绞。 勺子重新放回海碗,丽娘接过,叶悠抬手摁住丽娘的手轻声道:“昨夜我没吃饭,这会儿想喝粥,你给我盛些粥吧。” 丽娘也看那圆子不顺眼,听叶悠吩咐,将勺子放下,转过去盛粥。 这一顿早饭,叶悠是白粥和着憋屈咽下去的。 轻慢着将饭吃完,叶悠漱口起身:“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陈双双抬眼微笑回应,展追没反应,看都没看叶悠一眼。 叶悠转身离了这里,才出了门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好在秋日风硬,若让人见了也不觉奇怪。 展追在她出门的那一刻放下筷子,食不知味。 方才他虽然没用正眼看叶悠,可是余光始终在她身上,他故意对陈双双体贴入微,可叶悠全然没有反应,波澜不惊。 他觉得自己现在她眼里甚至不如一碗圆子。 更加没有想到,难得见她笑一次居然是因为甜酿圆子! 这是不是说明,她现在已经根本不在意自己了。几年未见,她的心,都被丁仲庭收服了吗? 一想到这,他的心就烦的厉害,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那件事。 叶维隐杀人不假,他在乎叶悠也是真。 他究竟娶叶悠是为了报仇,还是害怕她成了别人的? 这样矛盾的心情如毒蛇一般日夜缠的他不得安宁,恨不得将他撕碎。他对叶悠的感情复杂有时候连自己也分辨不出。 陈双双沉溺在突如其来的宠爱里得意忘形,见展追愣神便往展追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大人,这个好吃,我刚才尝过了,你也尝尝看。” 展追回过神儿来,看着碗里陈双双夹过来的菜觉得牙碜,胃口全无。 展追干脆起身,没再多看陈双双一眼便出了门。 陈双双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间也想不通他怎么又变脸? 宋婆子见展追走了,忙过来打圆场:“您别在意,大人脾气向来怪些。” “是吗。”陈双双将筷子放下,举着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您不知道,大人可从来没对谁上过心,平日里大人可是连旁的女子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您还是头一位,对您又这般体贴,连方才那位都不如。” 宋婆子专捡好话讲,方才展追对她如何,宋婆子都看在眼里,已经决定押宝在她身上。 “你说笑了,”陈双双眼珠微动,准备套话,“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正室,若大人不喜欢,怎么会娶进门。” “这您就不知道了,”宋婆子嘴一歪,绘声绘色的讲究了起来,“她也算不得明媒正娶,听说是皇上随意赏赐给大人的。大人那日将她带回来,连正眼儿都没给,更别提三媒六聘了,只胡乱买了身嫁衣首饰便算娶了。” “当真?”陈双双侧目。 “奴婢不敢撒谎,这还都是奴婢跟着操办的呢!” “原来如此……”陈双双听到这些,心里总算是平衡了,本来还想着自己连个纳妾礼都没有,谁知道还有跟她一样惨的,不,还是叶悠更惨一些,再没正室比她还寒酸了,连平民小户都不如。 如此一来,陈双双心里多了几分盘算,这个不受宠的正室,空有个名头罢了,若是自己能收了展追的心,那府内不就是她的天下了? . 叶悠才回屋里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展追便又遣人来叫她去书房。 叶悠极为不情愿,打心眼儿里不想见他。 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出门,慢悠悠的特意绕到了后院,从后院走去书房有很长一段路。 后院是府里粗使丫头居住的地方,人多物杂,叶悠也是第一次来,听丽娘说过,叶悠没进府时候她就住在这,没想到居然有机会去伺候主子,也算是大丫鬟了。 如今叶悠院子里的活不多,有事没事就让丽娘跟在身边,两个人也算亲近。 后院有一小角门,供后院人进出,这会儿开着,门口围了几个姑娘叽叽喳喳。 “她们在干什么?”叶悠远远瞧着,见她们围成一个圈儿十分热闹。 “许是有挑担子的来卖小玩意儿,”丽娘垫脚一看,“从来了京城,就总有挑担子的来卖东西,府里有丫鬟和我一样都是北境带过来的,见了京城的物件儿觉得稀罕,偶尔会买点。” “原来是这样,”叶悠点头,随后就要往前凑,“说起来我也好久没上街了,我也去看看。” 才到门口,一个小姑娘怀里抱了只小兔子进门,心思都在小兔子身上,没看路,一头撞进叶悠怀里。 “夫人……”小姑娘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叶悠,想到方才自己莽撞,吓的脸变了色,“奴婢该死,奴婢没看见您在这……” 叶悠不以为意,目光皆被她怀里雪白的小兔子吸引,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兔子耳朵欢喜的问道:“哪里来的兔子?” 小姑娘见她似乎没有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脸色缓了缓,指了指角门:“外面来了个卖兔子的,可好玩啦!” 叶悠顺着她手指看去,给丽娘使了个眼色:“走,咱们看看去。” “夫人,大人还在书房等着呢!”丽娘的话像一盆凉水,将叶悠浇个清醒。 “那……”叶悠舍不得门口的兔子,又想着展追在等,于是又道,“你去给我挑一只,放在咱们屋里养着。” 丽娘点头,毛绒绒的小兔子谁不爱,兴冲冲的出了门。 叶悠想到还要去见展追,顿时觉得双腿千斤重。 让叶悠没想到的是,陈双双也在,她进门时,陈双双正站在桌案侧亲自给展追整理桌上的册子。展追则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手里的册子。 陈双双见叶悠进来,眼神直直的望向她,习惯性的抿起一抹笑,而展追像是没看见她。 叶悠见着这两个人,看起来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也算般配。 良久,陈双双才假模假样的提醒:“大人,夫人来了。” 展追迟迟撩起眼皮看了叶悠一眼,有些不耐烦:“怎么才过来?” 叶悠不做声,也懒得找借口,总不能说自己特意绕远,更不能说角门有挑担子的来卖货,万一他知道了不让那些姑娘们买了怎么办。 “你找我有什么事?”叶悠再次不答反问。 “明日要搬进城中的新府邸,你今日将随身东西收拾收拾。”展追将手上册子搁置一旁。 “知道了,”叶悠痛快答下,又问,“我祖母和表妹也会进城中吗?” 展追冷冷道:“她们留在城郊宅中,有人照顾着,你放心就是。” 叶悠轻轻蹙眉,往后城里城外,若是出门不便,想见就更难了。 展追知道她在想什么,刚要开口,陈双双便扯了展追衣袖道:“大人随身东西一定不少吧,我怕府里下人做事不仔细,不如我亲自给大人收拾可好?” 展追对着陈双双立即露了笑意:“那自然好,就怕你受累。” 说罢,他瞄了叶悠一眼,又是让他有些恼火的一脸静瑟。 “能伺候大人是双双的福气,双双不累。”陈双双的声音甜的腻人。 叶悠见不得他们二人这般恶心人,心里还惦记着小兔子,神游窗外期待丽娘会给她挑一只什么样的。 “大人还有旁的事吗?若是没有我先回去了。”叶悠眨巴了两下眼睛,目光坦荡的看着展追,仿佛在说,我先走了,给你们腾地方。 展追忽然觉着十分无趣,对她的平淡反应很是不满。 “回去吧。”展追说道。 叶悠没有片刻留恋,恨不得抬腿就跑,转身的瞬间,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展追并没有看到。 “今晚我去找你。”展追望着叶悠背影道。 叶悠听见他说的,脚步一顿。 “你给我唱曲儿听。”展追将目光转到陈双双脸上。 陈双双娇羞一笑,应着:“好。” 叶悠闻言这才确定,上一句也是对陈双双说的吧。 第十一章 明日进京,丽娘和李嫂屋里屋外收拾起来,叶悠才来不久,东西不多,也没有什么离不开身的,索性让她们随便拾掇拾掇就好。 这会儿外面风停了,月色正好,叶悠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轻慢的摇晃着,怀里抱了兔子,葱白似的手指在小兔子毛茸茸的背上来回抚摸。 丽娘这兔子挑的甚是可爱,浑身雪白,只有眼睛上有一圈儿黑毛,毛色光洁,胖乎乎的,让叶悠爱不释手,在怀里抱了一下午。 丽娘抱着被子来到院子里掸灰,见了秋千上的叶悠,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不禁感叹:“小时候听人家讲过嫦娥的故事,想来嫦娥一定也是像夫人这样美貌,被月光围着,抱着玉兔……” 丽娘说着,抬眼看向月亮,心想,一定是这样的。 叶悠抬眼一笑,手上动作没停:“我和嫦娥可比不了。” “怎么比不了,”丽娘抬手,将被子搭在竹架上,拿着鸡毛掸子掸起来,“夫人定是比嫦娥还好看。” 叶悠被她逗笑,转而想到,好像确实有那么点相似,广寒无边,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黯然只是在脸上闪动一瞬,随即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叶悠又言:“明日进京城了,你高兴吗?” “自然高兴!”丽娘说起这,手上的活干的更起劲儿了,把被子掸的砰砰响,“听说京城里繁华热闹,不知要比北境好多少,我早就盼着进京城了!” 叶悠勾唇一笑:“是,京城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一条异域街,那街都是相邻小国来的人,有的拉家带口,在那里开铺子谋生。” “还有这样的街?”丽娘停下手里的活,握着鸡毛掸子回过头来一脸好奇。 “是,”叶悠点头,目光飘远,“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我哥常带我去那儿,那有一家小酒馆儿,我哥就爱喝那里的葡萄酒,我尤其爱吃他家的小吃。” 说到此,叶悠的目光一下子收回,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捏着兔子耳朵,低声自言自语道:“如今大哥不在了,也没人带我去了。” 这话丽娘没听到,她正专心的想象叶悠方才说的那条街,想的愣了神。 “夫人,已经差不多收拾好了,您进屋吧。”李嫂抱了该洗的衣裳从房里出来。 叶悠起身进了屋。 才将兔子放到笼子里,便听一小丫鬟来此传话。 这个小丫鬟叶悠不认识,只听丽娘唤她喜翠。 “丽娘,大人让我来传话,”喜翠往屋里瞅了一眼,见房门未关,刻意抬高了声音道,“今日歇在小夫人屋里,让夫人不必等了。” 丽娘眉头一皱,喜翠向来刻薄多事,听说被宋婆子安排到了陈双双身边,没想到还没有两天就学着旁人作威作福起来。 还小夫人,不就是个妾,强挂了夫人二字的边儿也是硬往自己脸上贴金。 丽娘没说话,喜翠像觉着自己是占了上风,一脸得意的扭着回去复命了。 丽娘狠狠瞪了她背影,暗自骂了两句,这才转身进屋,正愁应该怎么开口。 “夫人......方才……”丽娘不善于撒谎,更不知道怎么拐弯儿。 “我都听见了,”叶悠脸上看不出喜怒,好像天地万物都和她无关,只专心隔着笼子逗着兔子,“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和李嫂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天进城,应该还有的忙呢。” 丽娘嘴笨,可心是好的,她年纪小,懂的不多,只觉得一个女人前脚进门她的男人后脚就纳妾,实在太凄惨了。心里斟酌着该怎么安慰叶悠。 叶悠见她半天不动,转过头来,见她眼里同情的目光,叶悠一下子就明白了,叶悠起身来到丽娘身边,问:“怎么了,有话说?” 丽娘攥着衣襟,轻咬了嘴唇:“夫人,你才入府不到半月,大人他就娶了妾进门,你真就不伤心吗?” 叶悠浅笑,这笑容让丽娘更困惑了,叶悠其实早就想开了,若是从前,她落成这样,一定会哭死,可是她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叶悠了,她把他爱的人也葬在了过去。 这些话总不能对丽娘说,于是她只道:“有些事不是人力能左右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其实现在这样也不是不好,咱们不要管那么多,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可……”丽娘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是愤愤不平罢了。 叶悠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别想了,快回去歇息,明日你就能进京城了,你不想亲眼看看城里的繁华吗!” 丽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其实叶悠也很享受现在的宁静,只要能保家人安好,她不在乎这样的委屈。 展追……不来也好,本来他对自己也没什么情分,即便到了今天也只是恨罢了,在他的屋檐下,能指望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 陈双双听闻展追过来,欢喜的闭不上嘴,天才擦黑,就换了一身轻丝薄衫的寝衣,衣带也并未系上,白绸的肚兜儿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儿,从后面看过去,玉背若隐若现,透着朦胧的诱.人感。 秋夜渐凉,陈双双饮了两杯酒暖身子,不觉有些醉意,双颊微红,时不时朝门口看看,巴望着展追能早些过来。 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日要同他共度良宵。她想象着,一会儿展追看了她这般娇艳,不知要怎样疼她。 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红了。 昨夜新婚那样过,她不甘心,今日打算要将昨日的一同补回来。 展追进门时,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下雨来。 和陈双双想的不一样。 陈双双忙起身迎上去,像只花蝴蝶绕在展追身边。 展追瞥了她一眼,原本就心烦,看见她更烦了。 陈双双在展追目光落过来的时候就含羞将头低下,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或是将自己揽在怀里,或是将自己拦腰抱起。 怎奈这两种哪种都不是,展追直接皱着眉拐进里间。 陈双双落了个空。 “大人!”陈双双怅然若失,叫住展追。 展追没回身,只微微侧头问:“什么事。” 陈双双朝他走过去,低声道:“今日大人累了吗?” “你有事?”展追一句话将陈双双噎的半死。 “今夜,今夜妾不想睡在榻上了。” 她说话拖长了尾音,同时朝展追身上靠过去。 展追大步侧移,踏入里间,陈双双又扑了个空:“那你就睡在门口。” “这……”陈双双跟着他也进了里间,满脸委屈,泪都要溢出来了。 “你进来做什么?”展追一屁.股坐到床上,抬眼见她,“出去。” “大人不用妾服侍您吗?”陈双双身子僵住,觉得脸实在没地方搁,可她哪里是轻易放弃的性子,“大人是嫌弃妾?” 展追不说话也不看她。 嫌弃,当然嫌弃,甚至厌恶,可他不能说,总不能让人知道纳妾入府就是为了气叶悠。 可事到如今,他觉着这事不大对头,好像他纳妾不纳妾叶悠那边全然不在乎,整整两日,她没有多说过一句话,没有表现出对这件事的任何不满。 反而是他,总被陈双双缠住,心烦的很。 见他不做声,陈双双以为有缝能钻,于是哭的梨花带雨,慢慢蹲下来,匍匐他脚边:“大人,你看看妾……” 说着,陈双双将那层可有可无的轻纱寝衣褪了,只着肚兜在他面前,一双玉手凑到他手腕处,试图握住,没成想还没碰上他便提前将手拿开。 这明显嫌弃的举动让陈双双彻底傻眼。 “出去。”展追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丝温度。 第十二章 “大人……”陈双双哭的更厉害了,从前在香凝馆她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过。 “你若现在出去,还有榻可睡,”展追脸色更阴沉了,眼中的冷意像刀子,能割人命脉,“你若不愿意睡榻,就去门外跪着。” 他的眼神让陈双双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这种事他真干得出来。 陈双双胡乱抹了把脸,捡起地上的寝衣,灰头土脸的跑去外间榻上,用被子给自己蒙了个严实。 被子里隐隐约约有呜咽声传来,展追充耳不闻。 他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眉头并没有因为身体放松而舒展,闻着今日床上的香粉味儿似乎更重了,眼皮扫过帐幔,也被换上了桃粉色,隐约透着些暧昧。想来陈双双也是为了今日花了点心思的。 展追一点也不想领情。 思忖片刻,他忽然觉着自己蠢,平白无故的来这里浪费时间。 他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心想着,不能便宜了叶悠。 这个念头一出来,展追在这里就再也坐不下,起身匆匆出了门去。 喜翠还候在廊下,今日陈双双特意叮嘱她许是用水用的多,让她伺候着送水,没想到没多久,展追便亲自出来了。 正想着,怎么大人还亲自出来要水,转眼间他便出了院子,脚步迅速像踏了一对轱辘。 喜翠觉着不对,忙小步跟上去,发现展追直奔和院方向。 这回轮到喜翠犹豫着回来怎么报信儿。 展追出门时门没关严,喜翠不敢声张,从门缝挤了进去,一进门便觉着场面更奇怪了,陈双双正歪坐在榻上,寝衣一边滑落,露出半个肩膀,脸上哭的七荤八素,妆都花了,眼圈下面晕开了一层乌黑色。 眼睛直勾勾恶狠狠的瞪着门口。 喜翠见这眼神太吓人,忙挪进屋里,见她瞪的方向未变,这才确定原来不是冲自己。 “小夫人,您先披件衣裳,这样会着凉的。”喜翠从架子上取了件袍子给陈双双披上。 陈双双的目光缓缓收回来:“他去哪儿了?” “他……大人他……”喜翠还在考虑要不要将看到的都告诉她。 “他去哪儿了!”陈双双的声音又往高处抬了一步,配上她哭花的妆,很是瘆人。 喜翠不敢再瞒,老老实实道:“我看见大人往和院那边去了。” “这个贱人!”陈双双眼睛里的火都要喷出来,如果叶悠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 陈双双一脚将盖在腿上的锦被踢到地上去泄愤,喜翠又替她捡起来:“小夫人,您别生气,大人只是往和院那边去了,也不一定就是去和院啊。” “看她不声不响的,还真有本事,”陈双双根本听不进去劝,咬着牙道,“将军府出来的又怎么样,家道中落早就不是以前了,她还在大人面前装出一副清高模样……” 喜翠听的云里雾里,心想着你自己留不住人,这怪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做什么,今天她去和院时可亲眼看着了,叶悠连面都没露。这会儿倒是什么事都往旁人身上推。 “你明天一早就去找大人,就说我夜里着凉,病了。”陈双双现在想要验证一件事。 “是。”喜翠应下,想着明日还有的闹呢。 . 展追到了和院的时候,李嫂和丽娘都去睡了,这里寂静的像世外桃源。 这个时辰别院里的丫鬟小厮还有的聚在一起聊天说话,唯有此处,安静无声。 展追直奔叶悠房间。 门还没闩,他一推便开了。 叶悠才换了寝衣,正背对着门口梳头,听见开门声,以为是丽娘,也没回头:“丽娘,明早我想吃包子,再让李嫂来碟酱黄瓜。” 展追来到她身后停下,无声的笑了笑便开口接话:“怎么不吃甜酿圆子了?” 叶悠一听声音不对,梳头的动作僵住,忙起身转过身,见是展追,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两步。 展追微扬着下巴眼睛瞰着叶悠,随手拿起妆台上的小簪子在手上摆弄两圈又放下:“你倒悠闲自在。” 叶悠将手里梳子放下,不再看他:“你不是在小夫人房里吗,怎么来这了。” 实际上这个时候叶悠心头是有些慌的,她生怕他一会儿又要做些什么。 “小夫人?”展追听着这称呼觉着新鲜,也知道这小夫人指的是谁,不仅觉着好笑,还觉着陈双双不配,“什么小夫人……” “你有事明天再说吧,明天还要起早进城,不少事儿呢。”叶悠转身要走,手腕一把被展追抓住。 “急什么?”展追定睛看着她。 这会儿她只着寝衣,颜色是他喜欢的月牙白,上面绣了花样,简单素雅,叶悠原来连简单的寝衣也能穿的这样落落大方。 叶悠试图挣脱他的手,奈何他抓的紧,连衣袖也被握在手里,她一挣扎,袖口绷紧,连着的衣领处便歪了,隐约被扯开一条缝隙。 一边锁骨露了出来,和寝衣的月牙色不同,是雪白的。 展追不经意扫了一眼,这一眼便让他心口着了熊熊烈火,烤的他五脏六腑都焦灼起来。 他下意识的在喉咙里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微微滚动。 他有些想不通,方才陈双双恨不得脱的像只白条鸡一般给他看他都不愿意看,怎的叶悠只不小心露了星点儿的锁骨他便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脑子有些微微发胀,忽然记起二人新婚之夜,他也是初尝红果,那滋味也常常在他心间儿回荡,只不过那天他是带着些报复的意味,让同样初次绽放的叶悠也吃了点苦头。 这两天他也不是不想,只是叶悠常摆着一张臭脸,仿佛她才是苦主,这让展追心里很不舒坦。 展追现在心里乱的像拾荒者背的麻袋,什么情绪都有,想到叶维隐恨不得掐死她,可真看见她又下不去手…… 他就这样矛盾着,挣扎着,反而不知究竟该拿叶悠怎么办。 “你弄疼我了!”叶悠另一只手上去试图掰开展追的手,她哪里知道展追心里现在想的什么。 展追回过神,骤然将她手腕松开,转而去揽她的腰身,稍一用力,便让她贴到了自己身前。 叶悠的额头正触碰到展追的嘴唇,展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如林中泉水,自然清亮。 叶悠觉着额头一烫,整个人后仰,双臂抵在身前,努力和他拉开距离。 她越抗拒,展追便越用力,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叶悠败下阵来。 展追强制性的让叶悠贴在他怀里,叶悠闻到他身上的脂粉香。 一想到他从哪里来,叶悠忽然觉着反胃。 这种厌恶让她又重新恢复斗志,趁他手劲儿松懈,双臂用力一推,挣脱他的束缚。 展追被她推的朝后退了半步,一侧嘴角翘起:“长本事了?” “你身上有味道,我不喜欢。”叶悠垂下眼皮,盯着他的靴子。 展追微微侧头闻了闻自己肩头,原来是从陈双双那里沾的味道。 “你不喜欢又怎么样?”展追朝叶悠走过来,步步紧逼。 叶悠闪到一旁,指了门口:“你出去!” 展追轻笑一声,眉毛挑动了两下:“你还真长本事了!” 说着,大步走到叶悠跟前,一弯身,一条胳膊绕过她的腿后,一条胳膊拦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随后丢到了床上。 叶悠忙骨碌进床里,缩成一团,展追脱鞋上去又把她捞了出来。 叶悠觉得他手脏的厉害,谁知道这双手方才对陈双双做了什么,这会儿又来碰她? 第十三章 叶悠想跑,却被他摁住双肩动弹不得。 “这两天我看你过的自在,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展追靠得近了些,身子前倾,在叶悠的上方覆了一层影子。 “在你府里,哪有什么自在可言。”他的脸近在咫尺,叶悠却不大愿意看他,眼皮耸拉下来,知道挣扎不过,便像条死鱼一样躺在他掌心里。 “你……”展追端详了她的脸,比小时候更美了,可怎么看都不觉着像从前了,“好像变了?” “人总会变,”叶悠捏了捏自己手指,“我早不是小时候了。” 一语双关,一是说年纪,二是指对展追的心。 展追手往上移,伸出食指指腹轻轻划过叶悠面部轮廓,目光随着手指沿线行走。 叶悠觉着脸有些痒,稍稍别过脸,在枕头上蹭了蹭。 展追的身子又往下沉了一分,看清夜悠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的一扇阴影。 “这两日,你想不想我?”他很想这样问,但是他没有,他不想让叶悠知道在他心里她是有位置的,更不想去衡量她的位置占了多宽多广。 他只暗暗劝说自己,娶她,就是为了折磨她。 仿佛只要这样去想,他的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展追沉下眼皮,目光落在她的锁骨上,方才用力压下的那股邪火又重新窜了上来,他二话不说将她放开,而后去解自己的衣带,叶悠看着,便知他是何意,想到那晚的情境,忍不住发抖。 叶悠往里挪了挪,抓了被子紧紧抱着。 展追曲着腿上来,一把将被子揪起丢到一旁,再次将她从里面捞了出来,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叶悠一把将衣带攥住,展追静静地看着她,这次他眼中好像没有初次的狠厉。 叶悠手劲儿依旧不肯放松,展追手掌轻轻包住她的小手,随后将她的手放到身侧,这才轻慢的去解她的衣带。叶悠感到身前忽然空荡,随后他整个人覆盖下来。 叶悠整个人变得僵硬起来,身上每处毛孔都缩了一圈儿,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 她紧紧闭着双眼,尚未开始就盼着结束。 展追感受到了她的恐惧,轻笑一声,抬手摸上她的额头,将她额间凌乱的碎发拨到一旁,随后扯过方才被扔到一旁的锦被,将两个人兜头盖住。 叶悠在被子里睁开眼,是一片幽暗,还有展追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次不同之前,他并没有像上次要吃人那样粗.暴,反而带着她巡回渐进,叶悠起初还觉着难受,后来便适应了许多。 被子里因为两个人的气息积聚而变得闷热起来,展追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滑落最后滴到了叶悠的脸上,他反手将被子掀到地上。 烛光照在叶悠脸上,忽明忽暗,他看着叶悠脸蛋上晕开一抹润泽的娇红,心头一震,忍不住更猛烈的进攻…… 最后展追翻身躺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叶悠也终于伸直了双腿,才落定便马上侧过身去,背对着展追。 展追侧头看着她的轮廓,长手一伸扣在她的后脑勺,哑着声问:“不愿意见我?” 叶悠头往下埋了埋,对他依旧抗拒:“嗯。” “为什么?”展追微眯了眼,难得笑意温柔,“我记得当初有人可是哭着喊着要嫁我,我不肯要她,她还发誓说非我不可,如今我也算遂了你的愿,怎么还矫情起来了?” “我心里没有你了。”叶悠将头埋的更深了。 展追将眼睛睁开,笑意消失,定定的看着她的背影,收回手,撑着上身坐起来问:“那你心里的是谁?” 还有一句他没问出来,他以为是丁仲庭。 叶悠咬住牙关,那句“他死了”尝试了几次也没讲出来。 见她又不吭声,展追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那星点儿温柔烟消云散,转而恶狠狠的阴笑起来,他又无端想起丁仲庭来。 “不管是谁,你都无法如愿了。”这句话展追说的痛快,觉着像又报复了谁似的。 “是啊,我知道,这辈子都不能如愿了。”叶悠也撑着胳膊起身,捡起脚边的寝衣披在身上,又将裤子套好,翻身下地,将门敞开了个缝,唤着丽娘。 丽娘早就睡下了,雷打不动,李嫂觉浅,听见她唤便披了衣裳出来,见叶悠房里有亮,于是凑过去问道:“丽娘睡了,夫人有什么吩咐?” 叶悠本想让丽娘过来,想着丽娘年纪小,心思不多,没想到李嫂来了,便觉着脸没处搁,便朝门后隐了隐,声音压低一些:“我想洗个澡,你去给我准备些热水。” 李嫂觉着奇怪,都这个时辰了,怎么才想起来洗澡。 “这个时辰了,灶下已经熄了,我去别院要水,夫人稍等一下。”李嫂说着便将胳膊伸进衣袖里穿好,转身去了别处。 李嫂带着人提着浴桶和热水进屋时才发现展追也在这,只穿了单薄的中衣,这才明白为什么叶悠大半夜的忽要洗澡,李嫂是个明白人,按叶悠的意思放好了东西便将人都遣了出去。 叶悠站在浴桶前,回身瞥了他一眼,见他这会儿眯着眼躺着,不知睡还是没睡。 叶悠一咬牙,迅速褪了寝衣钻进桶中。 展追这会儿因为方才她的那句话生了闷气,闭着眼假寐,她的那句话,比这会儿撩.人的水声还要使人烦躁。 叶悠迅速洗好换了干净的衣裳,身上乏的厉害,来到床前见他一动不动,还以为他睡的熟了,脚尖儿点着榻角,轻手轻脚的爬进床,四肢还没落定,又被他从背后一把推倒。 展追手推着她的背,试图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再问问她心里的既然已经不是他那么是谁,试量几次最终没下的去手。怒一翻身下地,就着她方才用过的水洗了洗。 叶悠累极了,只记得他洗澡水声很大,像跟谁打架似的,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 次日晨起,天色还早,叶悠猛地睁眼,偷偷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展追已经将衣裳穿好,背对着他站着,低头像是在整理腰带。 叶悠忙回过头来,假装还在睡。 展追耳朵好用,虽然方才忙着,也听见身后响动,回身又见她一动不动,轻笑了下。 喜翠一早就来了,听说里面还没起,便在门口候了一会儿,最后见丽娘端着铜盆进门又出来,便知里面已经起了,这才敢进去。 喜翠隔着珠帘低声轻言:“大人,小夫人夜里着了凉,病倒了。” 展追眉头一拧,觉着好好一个早晨被这东西给搅和了,刚想发作,又意识到叶悠在此,为了气她,他做了着急的样子匆匆出门。 喜翠忙跟出去,见着丽娘倒水回来,还朝上梗了梗脖子。 丽娘送了她个大白眼儿。 谁知才出了和院的门,展追脚步便刹住,对丽娘道:“今日迁府,她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了,也是晦气,京城她不必去了,就留在这里守宅吧。”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喜翠怔住,明明方才出门时还一脸担忧,怎的这会儿就变了脸? 这话喜翠怎么敢传,若是一字不落的传了,怕是要被陈双双就地打死。 “大人……小夫人病的厉害,您还是去瞧一眼吧。”为了保命,喜翠斗胆发劝。 展追想到昨天陈双双千方百计引.诱自己的样子就觉着恶心,脸上明晃晃的挂了厌恶两个字。 “你回去告诉她,有病去找郎中,她的病我医不好。” 说罢,展追直奔书房方向,留下喜翠在原地喝秋风,这下喜翠可犯了难,一会儿回去要怎么交代才好。 第十四章 陈双双坐在妆台前,见着喜翠目光躲闪,欲言又止,再看她身后再无旁人跟来,便已知道了结果,别过头来将一支腆红色绢花插/进发间,为才妆点过的脸上增了一抹艳色。 “昨夜他是去了叶悠那里?”陈双双声音慵懒低沉,勉强压制着火气。 喜翠眼珠子转了两圈儿,抿了唇,这才回道:“今早的确是在夫人的房里找着大人的......” 喜翠声音不大,尾音几乎消失,可陈双双还是听得清晰无两。 铜境里照出陈双双的神色明显扭曲,她意识到自己的丑态后忙舒展自己的表情:“你可将我病的了事转告大人了?” 喜翠将头压低,不想让陈双双看到她因扯谎而心虚的脸:“是说了的,不过大人说今日迁府,他实再走不开,还嘱咐奴婢给您请最好的郎中过来。” 陈双双一双长眉微蹙,重点放在后一句话,心头的积愤稍稍缓和,想着今日迁府亦不是小事:“大人真这么说?” 翠喜没敢抬头,但觉得她的语气不似方进门那样怒火中烧,想来还是有余地的,谎已经撒了,也不差多个一句半句,干脆硬着头皮接着道:“是,大人就是这样说的,对了,大人还说,如果今日您身子实在不适,那就选别折腾了,在府里养好了再进京。” 一句话,被喜翠一番加工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陈双双眉头这才真正展平,未知真相的她,还觉着这结果不算太差,虽然没来看她,还知道记挂着少些折腾。 可展追昨夜去了叶悠那里,依旧让她如梗在喉咙,难以下咽,她拾起镜旁的梳子,紧紧抓在手里。 喜翠做贼似的瞄了陈双双一眼,见她正望着铜境出神,暗自长舒了一口凉气,猜着今日这劫应该算是躲过了。 这口气还没喘踏实,只见陈双双用力将梳子拍在妆台上:“不行,我不能留在这,我也要去新府,这两日我若是不在,大人岂不是日日都要去叶悠那,我不能让她凭白的拾这个便宜!” 陈双双落定了主意,这病本就是装的,目的就是为了惹展追怜惜,这会展追没来,她更不能独留在此坐以待毙。 . 展府进京的马车缓缓而至城脚,车门挂了毡帘防寒,叶悠怀抱兔子从忽闪忽闪的帘缝中隐约瞧看着外面。 只不过才离了城中几日,却觉得像阔别了半生那般久远。 丽娘在马车下随行,胳膊上还挂了个包袱,是叶悠一些不能离身的细软,李嫂让她仔细收着。 从进了城,她的眼睛就不够使了,看着哪处都觉着新鲜,时而发出赞叹声,欢喜的连马车里的叶悠都听见了。 因是展府的马车,车外挂了两盏铜灯,上面的一双“展”字尤其显眼,一路畅行无阻。 城中路面平坦,不似荒外那般颠簸,行了许久,终于停在了新府门口。 李嫂在马车外小心将毡帘掀开:“夫人,到地儿了。” 叶悠将怀中兔子小心递给李嫂,自行从马车里出来,再由丽娘扶着下了马车。 叶悠落地先是环顾四周,再抬眼看着头顶漆金的匾额,一眼便认出这是展府当年的旧址,不知为何,叶悠看此便心头发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脸色难看起来。 “夫人,咱们进去吧。”丽娘光顾着高兴,没留意叶悠恐慌的神态。 叶悠觉着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由丽娘搀扶着麻木进府。 宅子翻修过,每处都透着新迹,从城外旧宅到城中旧府,叶悠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即便现在叶府萧条无人可报,展追也从未想过忘记过去,甚至......这只是开始。 叶悠的院子依旧叫和院,相比别苑,这里的陈设物件讲究了不少,看着院落气派,便知展追现在在朝中地位不低,但是她从未打听过他现在官位几品。 叶悠一下午没干别的,只抱着兔子看着李嫂和丽娘忙里忙外,这府里人比别苑的只多不少,今日又派过来几个,人手多了,丽娘便不必再做院子里的杂活,专门侍候叶悠。 展追一天不见人影,直到落日黄昏才回府,听丽娘说,展追回来时直奔祠堂。 叶悠觉着耳膜一阵嗡响,只看着丽娘嘴唇一张一合,全然没听进去她接下来的话。 秋日黄昏短暂,叶悠倚在窗前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橙霞被夜色所替,丽娘悄声过来为在她肩上搭了件银绣桂花大氅,也顺着窗缝朝外探头,只见院中这时节已经没了什么可看的景致,不知她为何还这般出神:“夫人,夜凉了,奴婢将窗关了吧。” 冷风拂面,吹在叶悠脸上久了面皮便有些紧绷,凉风嗖嗖钻进衣襟,刮在雪肌上,反而让她生出一丝痛快,暂且压住了心头的不安。 她忽然想去看看展追。 “我出去一下,不要跟来。”叶悠肩膀一抖,将大氅滑肩抖落,丽娘一把接住,目送她匆匆离开。 家祠是翻修时候展追命人在府里加盖的,如今展家只剩下他自己,他怕家人客死异乡魂魄无归,则在祠堂中立了牌位,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锥心的孤独感。 叶悠悄然而至,到了门口却没有勇气再近一步,迟疑片刻,将门悄悄推开了个缝隙,展追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上身笔直,轮廓虽消瘦却如劲松般苍然有力。 叶悠目光寸寸上移,随之瞳孔骤然缩紧,嘴巴因下意识的紧紧捂住才险未发出声音,他面前的,是一排排先人灵位,依次排列,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静默又阴森。 很难想象,四年前还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化为牌位长眠于此。 这一刻,叶悠好像彻底懂了他的恨,展家三十余口,只剩下他自己,单薄又孤独的灵魂,不人不鬼的残喘在这人世间…… 叶悠见了这一切,再没有勇气进门,失魂落魄的捂着嘴逃似的离开这里,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 这些真的都是她父亲做的吗? 她不信,她不相信父亲真的会这样残忍,父亲即便效忠南相王,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叶悠脚步匆匆踏着月色没方向的乱跑,身后像随了冤魂恶鬼,无处可躲,脸色惨白无血色,最后她蹲在角落双手抱住头,极力劝说自己冷静下来。 夜风越来越大,声声吹过她耳畔,像孤魂野鬼的哀嚎,亦像冤魂索命。 . 展追深夜才来,见叶悠窝在床里侧,好心没有打扰她,自己脱了外衣便躺了下来,叶悠全然不知,今日颠簸的确实有些累了,回来又哭了好一会儿,早就筋疲力尽。 展追合眼没多久便又做了梦,梦里依旧重复旧时血腥场景,苍茫无边的雪地里大片大片的鲜红,从他脚下蔓延至各处,他举起颤抖的双手,上面的血还带着温度,再一低头,脚边都是他死不瞑目的家人…… 他猛地从梦境中打挺似的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目光所及是一片幽暗,借着月光目扫四周,方知又是梦。 这梦每每袭来皆是如此,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他的表情狰狞如巨兽。 这一出也同时惊醒了睡梦中的叶悠,她胳膊撑起上身回望,睡眼迷蒙好一会儿才看清他的轮廓,方知展追来了。 展追气息未平,别过脸恶狠狠的盯住叶悠,身子一转,长臂一伸,手用力掐上她的脖子。 叶悠感到脖子一凉,是他掌心湿冷的汗渍覆盖上来。 第十五章 叶悠感到脖子上的血液卡在他手关节的位置,不得流通,头脑发胀,像要随时炸开,紧跟着眼前一黑,黑暗从脑后袭来,遮住她的眼,她看见展追狰狞可怖的表情被这片黑逐渐吞噬。 她想到了原由,手只下意识的握住他的,并没有用力挣扎的意思,最后本能发出一声闷吭。 这声闷吭让展追残存的意念骤然收拢回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上的狰狞迅速退散,原本因愤恨而睁大的双眼和额头上的青筋也渐渐平息,手松开叶悠的脖子,愣坐在一旁出神。 叶悠眼前的一团黑雾因他手上力道松懈而消散,她朝后重重仰躺下来,大口大口的喘了气,随后呛咳起来,她摸上自己的脖子,好像只差那么一点儿就断了。 展追听着她用力的呼吸声,心烦意乱,多一声都听不下去,于是翻身下地,从架子上取了衣裳来不及穿好便夺门而出,像逃一般。 门外的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吹得罗帏飘飘荡荡似无根的野鬼,叶悠这回儿彻底清醒了,终明白方才生死一线。 . 展追直奔书房,书房没掌灯,他在一片漆黑中从桌案最底下的抽匣里摸出一只梨花木的锦盒,锦盒中放了一只金线纹绣的红布袋,他手颤抖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拿在手里,随即瘫坐到椅子里。 手上的物件是一只一指宽的纯金圆环,口径有他上臂那样粗细,表面光滑素净,没有任何图案雕饰,可他一想到这东西的来历就如蚀骨挖心。 展追一手握住金环,一手搭在自己眼睛上,身子朝后仰去,思绪如连天江水,从远处袭来。 四年前,他与家人被关在牢中等待流放,叶悠求了他哥找人打点冒险偷跑进牢里,给了他这只金环,那时叶悠哭着与他讲,这金环是她连夜找人打造的,去北境路上凶险苦长,将这金环箍在臂上以备不时之需,一来不易被发现,二来到了北境也可给自己寻个活路,若是实再活不下去就敲下来一点卖了。 展追每每回忆当时她带给他的震惊都记忆犹新,仿佛那让人发颤的心动还存在身上。 他还记得最后,叶悠双手握着牢房的木柱,用唇语和他说了几个字:“别忘了我。” “我没忘......”思绪将他拉回当下,展追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沙哑,“我从来都没忘......” 他将挡在眼睛上的手放下,双手手指摩挲着金环,目光远眺,第一次直视自己的心,像是说给空气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娶她,不是因为恨她,而是因为......我爱她......一直都是。” 话音未落,他手中金环脱落,他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将胳膊肘撑在桌案上,双手用力抓握住自己额前的头发,爱叶悠,对不起家人,不爱她,对不住自己的心。 . 晨起,叶悠坐在妆台前将香粉在自己脖子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勉强盖住昨晚被展追掐出的红印子。 丽娘气冲冲的从门外进来,脚下生风,身上带尘。 “怎么了?”叶悠歪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接着往自己脖子上盖粉。 “那位来了,正在西院收拾呢,大张旗鼓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丽娘眼珠子一飞,嘟着个嘴,气鼓鼓的。 叶悠一下子明白了她指的是谁,但她不甚在意,她现在更在意她脖子上的红印子:“来就来吧,她也是这府里的人,自然要跟过来。” “本以为她能病上个十天半月,谁知这么快就好了,这下子又不消停了。”丽娘随手抄起了抹布,用力在雕花木架上擦起灰来,她一生气便这样,仿佛手下的东西是仇敌的脸,非要擦掉一层皮不可了。 叶悠没说话,只是浅笑,天才亮,那边的动静她就听见了,见着陈双双生龙活虎的样,根本就不是病态,她的心思,叶悠也懂,只不过现在身上事儿多,不想理会她罢了。 为了分散丽娘的注意力,别再让她跟那木架子过不去,于是叶悠吩咐道:“你去拿些菜叶来喂喂兔子吧。” “好,”丽娘一提兔子,心情也稍松了松,将抹布放下,随意往兔子笼看了一眼,见笼子门没关严实,惊觉不对:“夫人,兔子不见了!” 叶悠忙起身过去看,果然只见了一只空笼子。 二人在屋里环视,角落里四处翻看也不见兔子影子。 “这笼子门不严,不知什么时候它就跑出去了。”叶悠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仔细回忆着最后一次见着小兔子是什么时候。 “夫人别急,它那么小,应该也跑不出府,奴婢这就叫人去找!”还未等叶悠说话,丽娘便窜了出去,在院子里张罗起人来。 叶悠望着那空空如也的笼子出神,怅然若失。 还没到晌午,丽娘回来了,哭哭啼啼的,沿着墙角藏藏掖掖溜到后院。 她速度再快也被叶悠目光捕捉到了,叶悠觉着不对,随着她来到后院,只见丽娘提了一桶井水洗手,手一按进桶里便散开了血色。 目光稍移,见着她脚边躺着一物,一端染了血色,即便如此,叶悠也不难见那就是她的小兔子。 “怎么回事?”叶悠从角落里走出来,站到丽娘身后。 丽娘没想到她能跟来,惊惶失措的将手拿出来背到身后,叶悠打量着她,头发凌乱,脸颊红肿,明显是刚被人打过。 “你受伤了?”叶悠盯着地上的小兔子,好像没了生命迹像,“怎么回事,实话告诉我。” “夫人......”丽娘才开口,便忍不住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小夫人,小夫人把兔子打死了......” 叶悠瞳孔一缩,没有接活,等着她的下文。 丽娘胡乱抹了把眼泪接着道:“方才我找兔子找到西院那边,小夫人说这兔子咬坏了她的东西,就让人当着我的面就地打死了,我拦着不让,她们院子里的人就将我也一同打了,我本想着将她带回来就地埋了,不和您说......” “为什么要瞒呢?”叶悠不明,“吃了这么大的亏也要瞒吗?” 丽娘闻言欲言又止,她没有告诉叶悠的是,她去找兔子时,宋婆子也在那里,说的难听话比陈双双只多不少,陈双双与正室前后脚入府,自然气焰嚣张,当初叶悠进门什么待遇宋婆子比谁都清楚,正是如此,她才敢抱了陈双双的大腿这样欺负人。 见她不肯说,叶悠也猜到了几分,低头看了死像惨状的小兔子轻理了自己额头碎发,淡淡道:“将它埋了吧。” 说罢,转身从容离去。 丽娘觉着不对,忙跟上去:“夫人,您要去哪儿啊!” 叶悠面无表情将衣袖好好掖了掖:“我的东西总不能凭白被人弄死了,我的人也不能凭白被人打了,我再不济也是将门之后,怎能让那种东西欺到我头上。” 叶悠语气平静无波,可字字落在地上便砸了个坑,其实她还有一句未与丽娘说,就算她欠展追的,展追如何对她,她也能受着忍着,可她陈双双又是什么东西。 说罢,朝着西院方向大步行去,丽娘顾不得身上伤痛,陈双双和宋婆子的手段她方才见识过了,万一叶悠也吃了亏怎么好。 叶悠到了西院时,陈双双的院里已经归置好,她正悠闲自在的坐在院中吃茶赏花,看起来心情不错,喜翠在一旁侍候着,见着叶悠进来,眉头一挑,随之轻唤了陈双双一嘴,陈双双这才慵懒的将眼皮抬起,似笑非笑:“你怎么来了?” 第十六章 本来陈双双打死叶悠的兔子正解恨,再抬眼一眼便看见了叶悠如雪的颈部几处红印,像冬日挂在枝头浮雪间的红果子,十分惹眼。 心口顿时蓄了一团闷火。 她得不到的,叶悠却总是在拥有。 尽管听说她入门时寒酸的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可展追好似待她也并不寻常。 她有些糊涂了。 跋扈的气焰在看到她脖子上的红印后稍稍掐灭了些。 “我的兔子是你打死的?”叶悠在院子里站的笔直,在陈双双的印象中,她平常不是对旁的漠不关心就是郁郁寡欢,这样严肃,还是第一次。 也对,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她出身大家,有点脾气是应当。 “你的兔子自己没有看好,跑进我的院子,咬坏了大人送我的料子,”陈双双将茶盏放下,举了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水渍,“畜生不懂事,我教训也是应该的,谁知它不耐打,才两棍子下去就死了。” 闻言,叶悠眯了眯眼,回忆起那雪白的兔子半身染血,死相凄惨,不知受了什么折磨,根本不可能仅仅两棍子。 “你可知道,你现在是和谁说话?”叶悠的语气平静寡淡,看不出情绪如何。 “我当然知道,你是夫人,我是妾,”陈双双嗤笑一声,眼中的轻蔑溢出眸子,“哦,对,您还有个身份,曾经是将军府的娇贵小姐。” 一提到将军府三个字,叶悠暗自捏了拳头,青筋在额头暴起,因为被碎发挡着,不仔细看不易察觉。 叶悠余光闪烁,盯上了洞门边散落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木余板。 “哦,我想起来了,将军府现在已经不在了!”陈双双眉飞色舞的笑出声来,帕子掩都掩不住。 叶悠脚步侧移,抓起身边的粗木板,直奔陈双双而去,喜翠一见事态不妙,尖叫一声冲上去拦,被叶悠一脚踹翻在地。 这一脚让陈双双花容失色,看不出叶悠整个人纤瘦细腻,却这般有力道。 喜翠还未来得及爬起身,便被冲过来的丽娘抱住,两个人滚在地上撕打在一起。 陈双双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被叶悠一把揪住衣襟,按在石桌上。 叶悠好歹也是将门出身,身手和父亲兄长差了十万八千里,身为女子,力道不及,可技巧也略知一二,对付这种小鱼小虾不在话下。 院里的婆子匆匆围上来,想要拉来叶悠,叶悠脸一沉,眼睛一瞪,一手将陈双双摁的不得脱身,一手将粗糙倒刺的粗厚木板抵在她的脸上:“我看谁敢动,再敢多走一步,我就让她脑袋开花!” 婆子们也没见过这个架势,见这位也是来真的,哪里敢拉,只能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陈双双半个身子趴在石桌上,石桌冰凉透骨,穿透她的衣物,她忍不住的打冷颤,眼角睨着脸边的木板,吓得脸都没了血色,狼狈至极。 “你说的不错,将军府已经不在了,”叶悠身子沉下,声音压低,“若还是当年,你这种卑贱之人,给我叶家提鞋都嫌你脏!你不过是香凝馆出身,如今敢伤我东西,欺负到我头上,想来你以为我也是兔子!” “你要做什么!”陈双双嘴硬,可颤音骗不了人。 叶悠直起身,冷眼瞰着她,木板从她脸边移到她脑后:“你打死我的兔子,又伤了我院子里的人,放心,我不会让给我的兔子偿命,你不是说只打了我兔子两棍子吗,我也还你两棍子。不过,我下手没个轻重,你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不要……”陈双双终于失态尖叫出声。 叶悠抬手用了六分力,啪啪在她脑袋上敲了两下,人死不了,皮外伤却也躲不过。 陈双双感觉脑侧一阵钝痛,随后有温热的液体滑过耳畔。 叶悠将她放开,后退两步,将木板丢到一旁,木板落地,发出咣咣两声响。 陈双双抬手摸上自己脑瓜,又看见自己满手的血色,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侮辱我将军府,你也配。”叶悠赏了她个白眼儿后便利落的转身离去,丽娘和喜翠同时松开彼此,去看自家主子。 丽娘全然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跟在叶悠身后不知从哪里问起,只觉得她方才就像变了一个人。顿时对她生出了敬佩之情。 叶悠一路无言,回到和院才想起那只可怜的兔子还躺在后院,她回过身:“你的伤要不要紧?” 丽娘还沉浸在方才的场景中神游,听见她说话才将她拉回现实,傻笑着摇头:“不要紧,不过是那些婆子们的巴掌拳头而已!” 叶悠见她鼻青脸肿的心头不忍,抬手搭上她的肩,觉得手上一阵刺痛,想来定是方才那倒刺的木板扎进了手掌,恼火时不觉得,这会儿方知疼。 “夫人,你的手是不是扎了刺?”丽娘抓起她的腕子仔细查看。 “你去叫李嫂来,让她给我们两个上药吧,”细致活,还是李嫂更靠得住,“对了,再安排人将小兔子好好埋了,这东西也是可怜。” . 府里消息传的快,展追刚进府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听什锦传话道:“大人,方才听西院那边丫鬟来传话,说夫人和小夫人动起了手,闹的不轻。” 展追眉目一沉,端茶的手停在半空:“动手?有人受伤了?” 他一颗心悬着,还故作沉静。 “小夫人受伤了,她被夫人给打了!”什锦也是一脸不可思议,起先还不太信,反复确认了几遍才敢来传话。 展追表情明显松懈,什锦在身后看不到。 “不是说闹的不轻吗,夫人没受伤?”他依旧不放心,还要多问一嘴。 “是闹的不轻,小夫人伤的也不轻,据说被夫人摁在桌上打,毫无招架之力。” 展追往嘴里送了口茶,觉着今日连茶的味道都里外透着新鲜。 他将茶盏放下,压制着笑意,并不说话。 “大人,您要过去看看小夫人吗?” 展追正色,摆摆手:“因为什么闹起来的?” “好像是小夫人失手打死了夫人养的兔子,还伤了夫人身边那个叫丽娘的丫头……”什锦一顿,斟酌着又言,“不过惹的夫人真动手的原因是小夫人言辞不敬,拿……拿将军府说事儿。” 展追眼皮一跳,面无波澜。 “知道了。”展追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过问此事。 . 陈双双躺在床上哀嚎,头破了个不算大的口子,纱布却包了半个头,被遣出去告状的丫鬟回来复命,得知展追根本没有来比探望的意思,陈双双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你有没有告诉大人我被打伤了?”陈双双窝在婆子的怀中,看起来惨兮兮的。 “奴婢该说的都说了,不过奴婢没见到大人,大人只遣了什锦来问话。” “不行,”陈双双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我要去告诉大人,这个叶悠有多猖狂,居然敢在府里动手,我要让大人给我做主。” “夫人,您这会儿不宜走动,反正现在大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兴许晚一些就来看你了!”喜翠扶住她劝慰到。 陈双双一时一刻也等不了了,她现在就要去见展追,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若是这次就这么算了,往后她还怎么在展府立足,事发时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将门之后又如何,从前她叶悠是高门贵女,如今她无依无靠,娘家无人,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此,她颤巍巍的起身,拿着帕子将自己嘴上残存的口脂擦去,整张脸惨白惨白的。 第十七章 陈双双整个人如杨柳扶风,由喜翠搀扶着来到展追书房,脚还没落定便哭得梨花带雨。 “大人,你要给双双做主啊!” 展追面无表情,双腿叠在一起,搭在桌角上,手指捏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 陈双双的尾音落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展追答腔,空气渐渐凝固住,尴尬四处蔓延。 “大人……”陈双双止了哭声,拿帕子接了泪,仔细打量他面部细微的变化。 展追终于将茶盏放下,双腿落回平地,只问:“她的兔子是你打死的?” “妾今日才来府中,那兔子不知从哪窜出来,咬坏了我的东西,我一时情急,就说这东西该死,谁知道那些婆子真就给它打死了,”陈双双低着头,眼珠子转的飞快,自知理亏,能推则推,“妾并不知道那是夫人的兔子……” 展追冷笑一声,这声音让陈双双不寒而栗,如惊头一棒,她忽然明白,叶悠就算再不济,她们之间来说,展追还是更偏爱叶悠的。 本想着不过是一次挑衅,谁知看着面瓜一样的叶悠真敢动起手来,更可怕的是展追并没有嗔怪的迹象。 陈双双开始怀疑,她是被宋婆子的花言巧语给坑了,展追和叶悠之间,绝非她想的那样简单。 “我听说,你还拿将军府说事儿?”展追的冷笑转而化成寒峰冷剑凝在脸上,一双鹤目充斥着阴戾。 陈双双心下慌乱,不知是否因为头上的伤口作用,腿一软,跪倒在地。 喜翠也忙跪到身后,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陈双双的身影里,大气也不敢出。 “妾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冒犯了夫人……”陈双双不敢再抬头看展追,身子忍不住的发抖,冷汗从鼻尖儿沁出来,被光线照得亮晶晶,“夫人打妾身也……也算是出气了……” 至此,陈双双悔不当初,更悔眼下,为何要来自找无趣。 她听见展追从椅子上起身朝她走来,乌砖上渐渐浮照出他的身影。 他的气息在靠近。 展追来到她面前,慢慢蹲下,一只手搭在自己膝盖上,一只手抬起捏起她的下巴,低沉的声音不带丝毫情感温存:“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陈双双大目圆睁,眼里塞满了吃惊,定睛的看着他。 “在这世上,只有我能给叶悠委屈受,”说着,他脸微微前探,嘴巴贴在她耳边,“你这贱妇,也敢在她面前造次?” 陈双双半张着嘴,几乎忘记了呼吸,展追的两句话像烙铁一样嵌进她五脏六腑,将她灼的体无完肤,之前她不明白的,这会儿好像全明白了。 她就是一颗棋子,一个他用来折磨叶悠的物件,从始至终,在他眼里,许自己连个人都不算。 贱妇……她只是他口中的贱妇而已…… 展追放开她的下巴,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方才捏过她下巴的手,随后将帕子丢在地上,一脚踏过。 “念你被她伤了,今日我不取你性命,”展追重新坐回椅子,光线昏暗,他神色不清,“什锦,去将陈双双和西院的人一同发卖出去。” 喜翠许是经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心头一梗,直接昏了过去,陈双双反而一声不吭,只望着方才展追踩过的帕子出神,似笑非笑。 . 陈双双的事,至此府里没人敢提。无人知道,究竟在书房里都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宠妾一夜之间从天落地。 过了酉时,又忽然下起雨来,里外都湿冷湿冷的,叶悠在灯下看着丽娘和李嫂剪鞋样,丽娘脸上的伤这会肿了起来,上了药就成了花脸,在灯下看着尤为滑稽。 展追推门进来,水珠落在肩上,他边往里走边轻拂了肩膀。 丽娘见展追过来,忙退了出去,李嫂给他上了杯茶,这才又出门将门带好。 李嫂心里盘算着,灶上的火还不能熄,一会儿恐怕还得烧水,于是招呼来院中粗使丫头将事情交待一番。 叶悠坐在榻上不说话,只瞧了他一眼便又将头低下,她这会儿还不知道陈双双的事,还以为展追是来兴师问罪的。 展追负手而立,上下打量她,好像没受什么伤,目光再移到她被纱布包了的右手上,眉头微微蹙起。 “这手……” “打人伤的,木板的倒刺扎了手。”没等展追将话说完,叶悠便插言说道。 展追轻抿嘴唇,挂了几分欣慰的笑意,坐到了她对面:“起初我听了这件事还以为是笑话,没想到你还真动了手。” 叶悠等着他接下来的难听话,垂眸一言不发。 展追接着说道:“果然不怎么样,打人还能给自己伤了。” 这明显的嘲弄惹得叶悠一抬眼皮,对上他此时轻笑的眸子,以示警告。 展追看到她脖子上的红印,心头一沉,想到昨夜的所作所为,心里五味杂陈。 只庆幸理智回归的及时,若不然她性命难保。 “今日累了,歇了吧。”展追站起身,伸展开双臂,示意她过来伺候。 叶悠磨磨蹭蹭从榻上站起来,挪到他身边。 展追又看了她手上的纱布一眼,将胳膊放下,自行走到架子前宽衣解带。 见他躺平,叶悠这才吹熄了烛火,将外衣脱了摸着黑爬上床。 她想着方才他的那句今日累了,心下稍松。 躺下后,叶悠扯了锦被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闭着眼,室内安静,只听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叶悠面朝里,背对着展追,正奇怪,他怎么对今日打人之事不闻不问,自己伤了他的宠妾,他怎么还能如此平静?这不像他的性子。 正想着,叶悠觉着腹部有一只腾蛇般的手攀爬过来,所到之处皆是温热。 叶悠下意识的抓住那只手,随即手的主人掀开她的锦被钻了进来。 叶悠不敢回头,只觉得后背贴在展追的胸膛上,他的气息扑在自己后脑上,随之又有另一条蛇抵住自己,她这下子更是一动不敢动。 “这下子又怂了?”叶悠也不得不承认,展追的声音低沉有磁性,特别是在静夜中,尤其撩人,“打人的本事哪里去了?” 叶悠攥住被角,吞了口口水:“你……你是要为陈双双出气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叶悠心想着。 “对,”展追轻咬了叶悠的耳垂,“怕了?” 随着他手上力道繁密,叶悠身体更加僵直。 “去要水,”展追的声音不像从喉咙里发出的,像是用气息吹出来的,“我要让你知道在我府里放肆的后果是什么。” 叶悠感觉不对,这话听起来像是发狠又不似…… 凉夜冷雨越下越大,滂沱不停,像是秋季的最后一场,势必要下个通透痛快才肯罢休。 水蓝的帏幔终于停止了晃动,展追翻身平躺下来,气喘起伏不匀。 叶悠习惯性的又侧过身去,手背轻轻抹去额尖儿上的湿汗。 “明日一早我要离京,”展追又伸手用手掌扣上叶悠的后脑勺,指尖儿穿过湿热的发丝,“这几日你安分些,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叶悠不出声,也不好奇他要去哪儿,良久才问:“我能出门吗?” “去哪儿?” “上街。” 展追没接话,时辰久了,叶悠以为他拒绝的时候他才放声:“去吧。” “不过……”展追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 “不过什么?”叶悠转过脸来,巴掌大的小脸不大不小的安在他的掌心。 展追此时想的是,要把这几日的粮一块吃了,免得出门惦记,于是反手又将她捞过来…… 第十八章 翌日,展追已经无影无踪,叶悠居然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丽娘欢欢喜喜的端着铜盆进来,脚步雀跃,若不是手里捧了东西,恨不得跳着进来。 叶悠自行将衣裳穿好,接过她递过来的湿巾子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丽娘笑起来,不忘朝院中瞥了一眼,随之压低声音道:“大喜事儿,今早听人小夫人被发卖了!” “什么?”叶悠以为自己听岔了,停下手里的擦脸的动作等着丽娘重复。 “小夫人昨天被大人发卖了,”丽娘怕她听不清楚,朝她身边挪了挪,顺手接过手中的巾子摁在水盆里又浸了温水,这才重新递还到她手上,“连带着西院的人,一起卖了。” “怎么回事?”叶悠将信将疑,这么大事儿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就连展追也没透露半个字。 前几日还捧在手里宠着,怎的说发卖就发卖了,着实没什么道理,叶悠捧着手里温热的巾子继续擦脸。 “其中发生了什么,倒是没人说,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丽娘掰着手指头又言,“奴婢起初也不信,早起偷着去西院看了一眼,果真楼去人空。” “没听人说是为了什么?”叶悠这会儿倒有几分真信了,还是觉得这事儿蹊跷。 丽娘摇头,也是一脸犹疑:“打听不出来,都说不知道,看样子像不敢说。” 这下,叶悠倒是也信了,一来丽娘没必要说假话,二来以展追现在的性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陈双双不知不觉中踩了他的痛处惹的他发了狂也说不定。 “夫人,想来是小夫人惹了你,大人为了给你出气才把她发卖了?” 闻言叶悠轻笑一声,在她心里,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不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种事难免引人猜测,觉着或多或少与叶悠有些关系,可她自己清楚展追是个什么人,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撕碎了,哪里会因为这个就发卖了陈双双。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是陈双双自己戳了展追的痛处。 叶悠将巾子丢到水盆里不再接茬:“快去准备一下,今日我们上街。” “上街?”丽娘闻言眼前一亮。 “带你出去见识见识,”叶悠一笑,“我也好久都没出门了,京城可比郊外热闹许多。” “好,奴婢这就去准备!”丽娘方才的思绪全被上街这件事打断,将陈双双的事抛到脑后,兴冲冲的出门去,比来的时候还要欢喜。 丽娘初次逛京城的大街,只恨少生了几双眼睛,东瞧西看,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试试。 叶悠心不在焉的带着她买了些香粉首饰,好等到展追回来交差,随后不久便带着她往城东行去。 那边是曾经的叶府所在之处。 这次出门,逛街是假,故地重游是真。 不过叶悠没有想到的事,从他们出门的那刻起,便有一双展追派出来的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叶府今非昔比,门上落了大锁。 虽然依旧是朱红的大门,高垒的院墙,却黯然生出了许多萧索之色。 落叶铺满台阶无人来扫,叶府的匾额也一去无踪。 叶悠垂眸望着地上的落叶出神。 “夫人,这是什么地方?”丽娘打量着她的神色,又四处张望这看起来虽不破败却萧条的宅子问道。 “这……”叶悠抬脸,目光似乎要穿透大门,“这是我的家。” “将军府!”丽娘挑了眉,表情夸张,接着又仔细瞧看府宅。 她尽力想象着这宅院从前的气派热闹,再将目光移到叶悠身上,想象着这样一个高门贵女住在里面的场景。 丽娘虽然不知道府里的事,可是听婆子们咬耳朵,说将军府和展追之间有过节,她对此知之甚少,又不敢问,这回见了这宅子便更好奇了,若是有过节为何展追大人会娶叶悠,若说没过节为何连最起码的三媒六聘都没有? 丽娘真的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可李嫂的嘱咐这个时候稍稍从耳边冒出来。 她说:少打听闲事,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好。 叶悠一声轻叹,眼睑再次垂下来,眉目间凝着彷徨,转身便要走。 没出两步,她见街尾拐角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叶悠眼皮一跳,二话不说朝那身影追去。 这次她在熟悉的家门口,没有再让那身影消失,而是预判了他的行动轨迹超了近路成功在下一个路口堵住他。 “仲庭哥哥!”叶悠挡在他面前唤了一声。 丁仲庭本以为这次还能像之前那样顺利逃开,没成想下一刻她便出现在自己脸前,他一窘,下意识的转身试图离开。 “仲庭哥哥!”叶悠早有防备,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丁仲庭低头看着她的手正抓着自己,步伐迟疑,身子僵硬,觉得一下子就走不动了,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叶悠怕他又跑了,即便他已经停下来,却依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我只是路过。”丁仲庭不去看她,只目光涣散的盯着砖墙。 叶悠这才上下打量丁仲庭,瘦的几乎脱相,一双大眼睛眼眶微凹,原本白皙的肤色也变得乌突突的,着一身粗布麻衣,短打装束,嘴周围冒出来一圈胡茬儿,像是许久没有梳理过。 很明显,他这段时间过的不好,十分不好。 丁仲庭余光看到叶悠在打量自己,他憎恨自己此时的窘迫模样,憎恨自己以这副德行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你现在住在哪里,可有去处?”叶悠想问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思忖了半天才问出口。 丁仲庭不想告诉叶悠他现在的境况有多么凄惨,只咬着牙微微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即便他不说叶悠也能猜到,展追回来了,能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仲庭哥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喝杯茶。” “改日吧,我还有事。”丁仲庭恨不得马上逃离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脸是彻彻底底丢尽了。 “你别想骗我!”叶悠斩钉截铁说道,丁仲庭的性子她清楚,这样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躲开她罢了,“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关于我家的事。” 丁仲庭一怔,终于对上她的眼睛:“你家的事?” “是。”叶悠重重点头,有太多疑惑和不解需要她去求证,荨薇年纪小,知道的不多,祖母当初与她在一起,自然也不知道,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丁仲庭。 丁仲庭看着她的双眸,清澈明亮,如有星辰,不过相比从前,多了一份隐忍和悲凉。 他心口一痛,盖过他的窘迫和初见她的无地自容。 第十九章 叶悠找了一家雅致的馆子,特意叫了个雅间儿,这会儿不在饭时,人并不多。 丽娘守在门口,玩弄方才在街上买的小玩意儿,丝毫没有留意楼梯间的一个人影闪过。 丁仲庭坐的笔直,目光茫然环视四周,如今他的身份,再加上这一身短打装扮,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饶是几个月前,他都不曾想到会落得如此境地。 “仲庭哥哥,这段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可有地方落脚?”叶悠亲手给丁仲庭斟了杯茶,茶汤清澈,香气扑鼻,在丁仲庭面前升腾一片氤氲。 “你过得怎么样,”丁仲庭眼眸轻眨,不是很愿意说自己的境况,只隔着茶汤的热气言,“展追那个畜生……他……” 丁仲庭双手搁在腿上,随着念出展追的名字而握成拳。 想问的话说不出,叶悠嫁给展追,以他的性情会怎么折磨她?丁仲庭连想都不敢想。 “别说这些了,”叶悠打断她的话,“仲庭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陪祖母上山疗养后,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是我爹去杀了展追一家?” 丁仲庭不言,端起面前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如饮烈酒,而后才言:“你走后,南相王便召见你父亲,命他将展追一家斩草除根,你父亲虽然也不太情愿,可还是去了……” 听了这个答案,叶悠整颗心都沉下,像是没有半点儿盼头了。 转念想,父亲的剑穗就在展追手上,这个再怎么说也不是假的,她还在期盼什么? 丁仲庭见叶悠垂着头沉默不语,眉目一沉,低声唤道:“悠悠,你在想什么?” 叶悠抬眸,满目疑惑,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摇摇头,拎起茶壶再给丁仲庭斟满茶水。 她总觉着不对,可是一时之间说不上哪里不对,心底始终有个声音敲打着她心里的疑团。 仔细想来,父亲病的蹊跷,死的也蹊跷,所有的事都是经过他人的描述她才知晓…… “仲庭哥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叶悠问。 丁仲庭苦笑一声,自从丁家落难,他从牢里出来天地便调转了个个儿,一切都与从前不一样了,曾经对丁家趋炎附势的那些人如数散去,无影无踪,这些日子,他真正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走一步看一步吧,”丁仲庭笑笑,“可能要离开京城了,在海山县有一位我父亲的旧交,我打算去投奔他。” 叶悠没说话,丁仲庭的处境,前不久她也经历过,哪里有这么好投奔。 丁仲庭自然也明白,这些日子他在京城遭了多少白眼,过去的那些人忌惮展追的手段对丁仲庭都能躲则躲,更别提一个远在他乡的故人。 “展追的手段,我终于见识了,”丁仲庭抬眼,看着叶悠,“你可知他每日都在忙什么?” 叶悠摇头,她对现在的展追,的确一无所知。 “现如今,他掌管刑部,对过去南相王手下的人逐一报复,手段残忍,能杀的杀,不足矣送命的便一概流放,他还口出狂言,他不会斩草除根,他就在此等着那些人回来报仇,只要他们有胆子!” 叶悠闻言,觉得背脊发冷,虽然丁仲庭所说的她不曾得见,可那画面她只想想便觉得毛骨悚然。 展追现在能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这么多人,他偏偏放过我,”丁仲庭的表情忽变得有些扭曲,似笑非笑,“他就是想羞辱我,我知道,可我不怕!” “仲庭哥哥……”叶悠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好陌生……给他的就像,就像发了疯的展追一样…… 这一声轻唤将丁仲庭从边缘拉扯回来,刹那间,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初,勉强牵起一个笑容来:“悠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他身边待太久的,你等着我,有朝一日,我会救你出来。” 叶悠一时哑然,心情复杂。 稍许,她才又开口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丁仲庭说道:“本来,我想偷偷见你一面便走,没想到还能再跟你聊天,如今也算圆满,我现在没什么挂念,分别后便会离开。” 叶悠闻言,朝门口唤着丽娘的名字。 丽娘硬声而入。 “将荷包给我。”叶悠将手掌摊在丽娘面前。 丽娘麻利双手将荷包放到叶悠掌心。 叶悠接过荷包推到丁仲庭面前:“仲庭哥哥,我这次出门只剩下这些,多少能用得上,你拿去。” “你拿我当什么人?”丁仲庭看着面前荷包不禁笑了,带着自嘲,“我何需你的银子。” “你不要多心,我没有旁的意思,更不是可怜你。只是想力所能及的助你一把,你是我大哥的挚友,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讲究。” 叶悠说的诚恳,丁仲庭却听出其中深意。 他说:“你待我,永远是你哥哥的挚友……”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祝你一路顺风,若是可以,我也希望你走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京城了。”叶悠起身,她回想着丁仲庭放才说的关于展追的那些话,以展追的性子,以后会做出什么,不敢猜测。 “悠悠,”丁仲庭也猛然起身,嘴唇颤动几次,想问的话最终没有问出口,只喃喃道了句,“对不起……” 叶悠一怔,以为他指的是她嫁给展追的事,随即笑笑:“各人有各人的命,没什么可抱歉的。” . 展追回府已经是三日后,他身骑白马踏尘而归,门房小厮迎上来,他又随手将马鞭扔给小厮,小厮这才将马牵向后院。 他步伐匆匆直奔和院,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不忘抬手摸了摸怀中一只锦盒。 进了院子,见丽娘才端着水盆在院中压尘,丽娘见了展追忙将盆子放置一旁福身请安:“大人回来了。” 展追看起来心情不错,抬了抬手问道:“夫人呢?” “夫人这会儿正在午睡。”丽娘说道。 展追应了一声,就往屋里进,脚步同时不觉放轻。 他轻步进门,隔着珠帘瞧着她纤细的轮廓卧在床上,因呼吸而微微起伏,似是睡的熟了。 展追修长的手指穿过珠帘轻慢掀开一处空档,随即身子才进了里间儿。 来到床边坐下,正巧叶悠翻了个身,面朝他。 他下意识的屏息,眉毛一挑,见叶悠并未醒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些失落,明知自己今日回来,居然还敢睡觉? 看着她的睡颜,展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满足和安然,又将被子小心往上拉了拉,想着她怕是有一会儿才醒,干脆先去洗净自己这一身尘土。 第二十章 满身清洗过后,展追估摸着叶悠这个时辰差不多午睡起了,又将小锦盒重新揣入怀中打算去和院。 什锦一脸菜色的堵在门口,欲言又止。 什锦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正在思量心里的话该不该说。 什锦不会藏心事,展追只扫他一眼便将他看透了七八,只问:“有事要说?” 听他问了,什锦这才敢开口:“徐司吏听说您回来了,便登门拜访,这会儿正在前厅侯着。” “他?”展追冷笑一声,“怎么,他是来给陈双双讨公道的?” “他哪里有那胆子,”什锦摇头,双手一摊,“方才您沐浴的时候小的和他聊了两句,他恭敬谦卑,怕您因为陈双双的不明事理而迁怒于他,今日特意来请罪的。” “我一时还不想理他,”展追不紧不慢的走这,随意抬了抬手,“让他回去吧。” “这个老东西这回又长了心眼儿,以为您对陈双双不满意,所以才发卖了,这次又擅作主张给您挑了一位,不过没带来府上,直接送到驿馆去了。”什锦说着不免发笑,那徐司吏五短身材,脑满肠肥,看着蠢笨,做起人来却是比猴子都精,这就是摆明了死乞白赖的也要和展追扯上点关系。 都说抬手不打笑脸人,量是展追脾气再古怪,总不能对着一片好心拳打脚踢。 再说了,金钱个女人,哪个男人又能拒绝? 徐司吏向来这样押宝。 “又是老手段,这个人,”这次连展追都气笑了,“罢了,先让他待着去吧,对了,你有没有问府里人,这两天夫人都去了哪里?” 什锦方才还能调侃徐司吏两句发笑,这会儿提到叶悠便又关上了一脸的凝重,这事儿,比方才徐司吏那件,更让人为难。 “说!”展追见他这副模样,心头隐约有一丝不悦,停了脚步,语气也变得生冷了起来。 “夫人……”什锦只犹豫了一瞬,不敢挑衅展追的耐性,只好实话实说,“派去的人来回话,这两天夫人只出过一次门,先是买了些胭脂水粉小物件儿,后来去了将军府的旧宅……碰见了丁仲庭。” 展追眉毛一紧,方才的那点儿温情瞬间消散,几乎找不到痕迹:“然后呢?” 什锦睨了眼他的脸色,心也紧跟着提了起来:“他们两个找了间雅致的馆子坐了会儿。” “只有他们两个?”展追脸色越发难看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挺的笔直僵硬,下巴微微扬起。 “是……丽娘守在门口,派去的人无法近身听到他们二人谈什么。” 什锦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出这些话。什锦是个聪明人,虽从不多嘴多舌,可所有的事都像明镜似的,他可是亲眼看着陈双双为什么被发卖,所以更加清楚丁仲庭和叶悠见面这件事对与展追来说意味着什么。 展追深吸一口气,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远空,盯着和院方向,再不肯朝前踏一步。 “两个人见面时,是什么场面?”良久,展追才又问。 “先是在巷子里见着的,二人说的什么实在听不清,只是看见夫人拉着丁仲庭的胳膊,两个人的神色都不太好。” 什锦只是重复着他听到的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些话是不是该适当的中和一下。 展追的脸色如狂风骤雨前的乌云压顶,隐约见着下颌角因用力咬牙而忽平忽起。 良久,他才道:“把徐司吏好好送回去,告诉他,明日我会将人从驿馆接回来,风光大办!” “大人!”什锦低唤一声,他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只想劝慰他不要一时糊涂,因为赌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说话你听不见?”展追一只眼透着红丝,瞪过来,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是……”什锦忙低下头,想到始作俑者丁仲庭,而后又问,“那个丁仲庭大人打算怎么处理?” “他?”展追现在听见这个人的名字都觉得牙根痒痒,若不是皇上还想留丁仲庭一条命,现在他早就将丁仲给宰了。 这些日子丁仲庭如同过街老鼠,生不如死,展追比谁都清楚,展追放出话来,谁又敢冒死去扶他一把,他本想好好的羞辱丁仲庭,没想到即便到现在糊口都难的境地,他还能出来恶心自己一把。 “暂且先留着他的贱命。”展追说道,其实丁仲庭现在不过是一介布衣,即便皇上有命,可让他意外死亡并非难事,他只是还留着他有些用处,他想弄清楚叶悠哥哥的死是怎么回事。 叶维隐与他有仇不假,叶朗当年买通了人让叶悠进牢里给他送行也是真。 即便这恩和血海深仇相比算不得什么,只是他想替叶悠问个明白。 什锦得了令,不敢再多言,转身照着展追方才的安排去了。 展追望着和院的方向,从怀中将那只锦盒掏出,展开,是一对猫形耳珰,金贵算不上,却格外别致趣味,府里什么金玉都有,唯独少见这种,本来想着拿回来哄叶悠玩,不成想还没送出手,便听到这么让人怄火的事。 展追将盖子合上,随手丢进廊下湖中,几近冬日,湖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冷不防有东西跌落,薄冰碎裂,发出“嚓”地一声响。 展追掉转脚步,朝书房去。 . 叶悠这一觉睡的香甜踏实,醒了之后眼睛有些浮肿,才坐在床上愣会神的功夫,丽娘端着一碟子云片糕进了门。 “我算着您这会儿就醒了,”丽娘笑着还不忘说,“大人已经回来了。” 原本叶悠才睡醒头脑还迷迷瞪瞪的,闻言如同一盆凉水浇在脸上,一下子她便轻醒了,下意识问:“什么时候?” “就在您午睡的时候,大人进来坐了会儿,见您睡着就走了。” “他说什么了没有?” 丽娘摇头:“就说一会儿再来看您,旁的就没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叶悠闻言复而躺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这两日他不在,不知道自己多轻松自在,这下子他回来了,指不定又怎么折腾。 然而,状况并非叶悠所想,整个下午展追都没有露面,丽娘好信儿去打听,他人就在府里。 叶悠见着府里逐一上了灯,可展追连个影子都没有,她只觉得心里不踏实,他若出来,骂两句说两句好歹也算过了,可忽然又这样寂静,最是让人提心吊胆。 晚饭叶悠吃的心不在焉,后来丽娘又出门打听了一圈,慌慌张张的回来复命。 “夫人,不好了……”丽娘一路小跑着回来,一进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第二十一章 见丽娘这副模样,叶悠心里咯噔一下,忙将筷子搁下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嫂见丽娘喘着粗气,脸色不好,忙道:“别急,慢慢和夫人说。” “方才,方才前院准备了好些东西,我去打听,才知道,今夜大人又要纳妾!”丽娘指着门口,表情扭曲,这个“又”字用得贴切。 李嫂闻言也不禁拧了眉毛,目光移到叶悠脸上。只见叶悠听了这件事反而平和下来,幽幽坐下,重新拿起筷子,轻慢的往嘴里送了一口菜,细嚼慢咽。 丽娘和李嫂对视一眼,而后不解的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叶悠将口中的菜咽下,抬眸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大人今夜要纳妾了!”丽娘觉得现在自己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纳妾又怎么了,他又不是没纳过。”叶悠语气平和,看起来像对此事全然不在意。 展追如今位高权重,送上门的女人相比从前只多不少,她在他面前又算不得什么,纳妾与否都与她无关。 “可……” “丽娘,灶上还炖着夫人的汤,你去看着火,厨房的丫头手脚粗笨,每次都不注意火候。”李嫂打断丽娘的聒噪,这会儿除了给人添堵没旁的用处,索性把她打发到厨房去。 丽娘想问的话没问出去,见了李嫂给使的眼色,踌躇一会儿,还是不甘心的出了门。 李嫂给叶悠倒了杯茶,这才又开口:“奴婢也听了几句,那女子不是大人从外面带回来的,是徐司吏送来的,想是大人碍于官场上的面子,不得不收。” 李嫂向来不是多嘴的人,有什么都放在心里,即便听了也作没有,这会儿却肯与叶悠说这样的话,她听得出,是在开解她。 叶悠笑笑,只道:“多谢李嫂,你的心意我明白。” 李嫂闻这一声道谢眼中有惊诧一闪而过,叶悠虽现在在府里地位模糊,可好歹这位从前也是将军府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居然会对她这样身份的人道一声谢,李嫂顿时对她的好感又升了几分。 新来的这位叫汤贺儿,从驿馆接回来便接了陈双双的班住进了西院,从她进府,展追便一头扎进了西院再没出来。 叶悠心头一松,想着应该也同上次一样,他不会过来了。 相比而言,有了之前的陈双双,叶悠这次心态已经全然放平,眼下在她心里,展追娶谁,爱谁在意谁都和她无关了。 . 展追虽然这会儿在汤贺儿房里,可满脑子都是叶悠,他正憋着气,明明出门之前叮嘱过她要老实些,可她偏偏又见了丁仲庭。 他不敢想象二人见面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只稍稍往那边想,心里就忍不住的发狂。 这样的怒气已经被他压制了一天,也叶悠明明知道自己回府,却不肯高抬贵步来看他一眼…… 就好像,就好像一潭死水,不再往他这头涌。 他觉得自己要气得发疯了! “想不想喝梅子酒?”展追僵坐在床前目视前方说了这么句话。 坐在一侧的汤贺儿明显一怔,怀疑他不是同自己说话,可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他不是与自己说还能同谁? 汤贺儿面露娇羞,身子挺直,柔声应着:“大人若是想喝,妾身自然乐意奉陪。” 汤贺儿瞄着展追的侧脸,看不出情绪,盲目猜测着他的心态。 展追是他见过最怪的男人,从进了门,就在这屋里干坐了一下午,连句话也没对她说,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想不通他这么干坐着有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敢轻易上去说话,只能坐在一侧静静等着,谁知他开口只问喝酒…… “天气冷,温酒一杯最是畅快,”展追依旧一动不动,只有唇瓣一张一合,“窖里有去年存的梅子酒,去让人取了,然后叫夫人过来亲自煮。” “夫人?”汤贺儿彻底懵了,这又闹的哪一出?怎么还让夫人来煮酒? “快去。”展追没有耐心同汤贺儿解释,只冷冷说着,语气听起来并不好。 汤贺儿不敢多嘴,只能他怎么说自己便怎么做,想着那位叫什锦的应该还在外面,自己只传话便好。 出了房门,果然见了什锦在外,汤贺儿一见他,心里便有了底。 见她出来,这场景什锦觉得似曾相识,目光朝门里瞥了一眼,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方才大人说要喝梅子酒,”汤贺儿一顿,“还说请夫人过来煮酒。” 什锦并未觉着意外,从展追让把汤贺儿接进府的那刻起,什锦便知道他又要作妖。 “小夫人请回吧,属下明白了。”什锦转身去安排,汤贺儿倒是惊于什锦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倒让她省了不少功夫。 什锦命人去窖里取了梅子酒,而自己则亲自去了和院。 这会儿见什锦过来,连丽娘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呢?”什锦问道。 丽娘眼珠子一转,忙道:“夫人这会儿可能睡下了。” 叶悠就坐在窗前,似乎是等了许久,原本心里不踏实,这会听见什锦过来,心里反而落下了。 今夜能安然度过才算展追高抬贵手,果真还是来了。 “丽娘,是什锦来了吗?”叶悠听得出丽娘试图周旋,可展追是谁,又怎么容得周旋。 “夫人,是我。”什锦未等丽娘开口便应下。 “有事进来说吧。”叶悠说着,朝门口行去。 什锦进门,微微颔首。 叶悠轻笑一声,直截了当:“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什锦垂下眼睫道:“大人……让夫人去西院煮酒。” 叶悠听了面上礼貌性的笑意缓缓收起,一言不发。 什锦见她不说话,缓缓抬脸,一脸为难:“夫人……” 叶悠依旧不吭声,心想展追就是展追,怎么会轻易放过羞辱她的机会呢。 “夫人若身子不舒服,我就去回了大人。”什锦于心不忍,想了法子与她开解。 叶悠重新提起精神,自己的事,连累旁人做何,今日侥幸躲避他还有下次下下次等着,倒不如随了他的心意。 “没关系,”叶悠扬了扬下巴,眼睛里已经是强压了泪,只是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可怜罢了,“我去。” “夫人……”什锦低叹一声。 “天黑路滑,烦请什锦你替我带路。”叶悠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瞬间被她抬手快速的擦掉,叶悠咬着牙,缓缓从胸腔中挤出一丝浊气。 见她已经下定决心,什锦也不好再劝,伸臂朝向门外:“夫人,请。” 叶悠决然出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一会儿不管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折辱,她都会从容不迫,不会流露半分软弱。 第二十二章 什锦从丽娘手里接过灯笼,缓步走在叶悠前头,时不时叮嘱叶悠注意脚下。 叶悠一声不吭,什锦心里也不好受。 自家大人什么心性他清楚,那些手段他也懂,只是有些话他不能提点。 西院灯火通明,照得人脸庞发亮。 什锦将灯笼压低,轻声提醒:“夫人,到了。” 乍暗还明,阑珊的灯火惹得叶悠眯了眯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什锦抿了抿唇,将声音压的更低:“夫人,今日我抽空去了趟京郊别苑,老夫人和表小姐一切安好。” 叶悠眼皮一抬,什锦的话入耳品味一圈才明白过来,随即目露感激对什锦道:“多谢。” 什锦笑得有些腼腆。 叶悠来到汤贺儿房门口,什锦轻轻叩门:“大人,夫人到了。” “让她进来。”展追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什锦推开门,叶悠提裙进房。 房内暖意正浓,烛火成排,照得整个房间明亮似白昼又散着柔和,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香气,乍一闻有些刺鼻。 叶悠下意识的用手指挡在鼻下,适应了好一会儿。 “过来。”展追坐在里间床榻边上唤她,中间隔了月纱帘,看过去他的身形透着朦胧。 叶悠提了一口气,掀开月纱,进了里间。 一进里间,便见着地上摆着一只碳炉,碳火两三燃得正旺,碳炉一侧摆着一小坛子酒,瓶口封条用小楷写着“青梅”二字,羹斗紧挨着,再一侧还摆着一只小扎凳,此时的贴心,看起来尤其可笑。 叶悠看了一眼展追,他正歪在榻上看书,目光侧移,又看向坐在一旁的汤贺儿。 汤贺儿初来乍到,见叶悠过来,忙起身行礼。 叶悠只微微点头,并不言语。 “大人今日是想喝梅子酒?”叶悠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带着冬日寒霜。 展追不答,只盯着手中书页,偶尔翻过一两页,像面前没这个人。 汤贺儿看看叶悠,又看看展追,一时弄不不清这二人玩的什么。 僵在这里实在不好看,汤贺儿更是觉得尴尬,于是微微俯身低声提醒:“大人,夫人问您是否要喝梅子酒?” 汤贺儿开口,展追这才作出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来,抬眼先是扯了汤贺儿坐到自己身边紧紧挨着,而后才将书随手一丢对叶悠道:“府里眼下无青梅,你且将青梅酒温了。” 汤贺儿紧紧贴着展追,二人相近,细打量他高挺的鼻梁和如画的轮廓,汤贺儿心里怦怦乱跳起来。 展追望着叶悠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搜寻一丝他想要的,奈何此时她的眼底像午后无风时沉静的湖水,既空荡又深沉。 他有些失望,他多想告诉叶悠,只要她闹,只要她说一句她不愿意,只要她质问他为什么要纳妾,他便马上将汤贺儿扫地出门。 但是她没有,她眼里黯然无光,一丝挣扎和委屈都没有。 展追转念又想,她怎么没闹过,她闹了,她打了陈双双,不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陈双双杀了她养的兔子,还有侮辱将军府。 提到兔子,展追僵硬的牵了牵嘴角,他如今混的不如一只兔子。 “好。”叶悠从容应着,没有半分含糊,转身坐到扎凳上,双手取过羹斗放在炭炉上,又将酒缓缓倒入,手执竹酒提轻轻在羹斗里搅动。 展追见叶悠这般逆来顺受心里没有一丝痛快,反而比之前更气了。 叶悠目不斜视,只专注于羹斗内的酒,稍许,从斗底透出热气,在酒面铺了一层,酒香四散,青梅香气扑到面上,叶悠深吸一口气,觉着还很好闻。 见着火候差不多,叶悠取火钳子笨拙的试图将碳从中间掐断,从前在家时看着丫鬟们这样做过,不想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展追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并非像旁人所见那般无动于衷,他面上无波,心却随着叶悠的一举一动时而揪起,那烧红了的碳看着吓人,展追几乎按捺不住要上去夺过她手里的火钳子丢出去。 他一忍再忍,手在身侧握了拳,就在将要起身的时候,叶悠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碳被掐断,她将火钳子搁置一旁,而后自顾起身从桌上取了酒盅又拿着酒提细细舀了八分满,这才送到展追面前。 “大人,您的酒热好了,趁热喝了吧。”叶悠眉目稍提,这会儿已经看不出任何不悦了。 展追望着面前她递过来的酒,嘴唇轻抿,暗自咬牙切齿的接过,放在鼻尖儿轻嗅,随即一把搂过一侧的汤贺儿,举着酒盅扬脸道:“今夜良宵,佳人在侧,我怎好独自品饮?” 叶悠眼睛一眨,恍然一笑:“是我疏忽了。” 说着,叶悠转身又装了一盅,送到汤贺儿面前。 汤贺儿受宠若惊,忙要起身,肩头却被展追死死摁住,她动弹不得,只能坐着双手从叶悠手里接过酒盅,略显慌张说道:“多谢夫人。” “啊对了,”叶悠忽又发笑,像是有什么喜事儿,转身又取了只酒盅,再次满上,这次这杯酒被她握在手里,叶悠扬声道:“今日是大人纳妾的好日子,我祝大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话音才落,叶悠将梅子酒一饮而尽。 酒水温热,青梅的香气在齿颊发散,入腹顺畅。 叶悠将杯口朝展追亮了亮,示意见底,笑着又问:“不知大人对我今日所作所为可还满意?” 展追面色铁青,手中的酒盅险些被他捏碎,汤贺儿双手僵硬的端着酒盅,斜眼打量展追,看清他手因用力捏住酒盅而微微颤动,再看面前叶悠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的笑意,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好像明白了为何展追今天会闹这一出。 “很好。”良久,展追才撑起笑意,硬生生挤出这两个字,随即仰头将酒喝下。 “那我可以回去了吗?”叶悠又问。 展追喉头微动,没再看她,只朝门口提了一下下巴:“走吧。” “多谢大人。”叶悠微微颔首,随即将酒盅放下,转身便走。 听到关门的声音,展追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抬手将手中酒盅一把灌到地上。 酒盅落地,顿时四分五裂,碎片飞的到处都是,有两块还崩到汤贺儿的脚边。 汤贺儿被吓得身子一震,手中的酒洒了一半儿,腿上衣裙渐渐晕湿成一大块。 展追的脸也因为骤然用力而一阵充血。 他的胳膊不知何时从汤贺儿肩上收回,目光流火,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片。 叶悠才出门便听见屋里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脚步一顿,回身看过来。 屋里好像一下子又静瑟了,再无动静传来,叶悠稍留了一会儿,见展追并没有再折腾她回去的意思,这才冷眼回身,由什锦提着灯笼送她出了西院。 第二十三章 汤贺儿稍缓了一下,起身将酒盅放回桌上,又掏出帕子擦拭衣裙,良久才大着胆子柔声道:“大人又是何必呢?” 展追不做声,只浅抬眼皮看了汤贺儿一眼。只这一眼,汤贺儿便看清他双目通红。 “大人以为旁人看不出你这是在和夫人置气吗?”汤贺儿轻叹一声,见展追似乎没有迁怒自己的意思,这才又提着胆子更进一步,“虽然不知大人和夫人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可我看得出来,大人让我入府,不过是因为您需要一个可以拿出来和夫人置气的玩意儿。” 展追倒是没有料到汤贺儿倒是有胆量把话都摆在明面上说,这次他面容稍稍缓和,低沉的笑了一声:“你倒是比陈双双聪明的多。” 他这笑带着对陈双双的嘲弄,陈双双恃宠而骄,看不出其中门路,还以为那所谓的宠可以让她一飞冲天,殊不知险些成为她的黄泉路引。 陈双双的遭遇算是给了汤贺儿一个警示,她自然不会同她那样蠢。 汤贺儿微微俯身,轻声言道:“贺儿既然入了府,便明白该怎么做,贺儿会尽量配合大人。” 展追就是喜欢与这样的明白人说话,他微微点了点头。 汤贺儿终于暗吁了一口气。 . 一连几日,叶悠都没再见到展追,只听说他只要回府便扎进西院,夜夜宿在汤贺儿屋里。 这些话传到她耳朵里,叶悠也只当没听见。 不日,一场大雪覆盖了京城,落雪积了厚厚一层,整个京城都被压在一片白茫之下。 天气放晴,天空碧蓝,好似一切污秽都被冰雪深埋起来。 阳光照在屋檐下的冰溜上,更显剔透,干枝上的积雪偶尔散落下来,飘落各处。 叶悠晨起便觉着屋外格外亮堂,推窗看去果然眼前尽是银白,下雪时候不冷,雪一停寒气便凝聚逼人起来。 丽娘推门进来,见叶悠连件外衣也没披,忙跑过来将窗子合上,推着她往床里赶:“您不怕病了,这么冷的天,就在窗前站着。”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叶悠上下便透了寒气,钻进被子将自己捂了个严实,心情难见的不错:“光顾着看雪了。” “雪有什么好看的啊。”丽娘不以为意,嘴里嘟囔着去柜子里寻叶悠的干净衣裳。 她自小长在北境,北境苦寒,一年十二个月,八个月都在寒冬之中,这样的雪对她来说并不足以惊叹。 叶悠稍稍缓过来些,侧身躺着,手撑起头问道:“北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丽娘将袄子放到叶悠床边,叶悠边起身穿衣边听她讲:“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卖奴隶的最为常见,生活的粗犷,远不及这边精细。” “那边是不是常年有雪?” “是,”丽娘一顿,理了理叶悠袄子上的衣带,随即系上一块玉圈儿,“雪下的厚,能到人的小腿,放眼望去,没旁的颜色,都是白。” “那,北境的人都吃什么?”叶悠努力在脑海里想象着北境的样子。 “什么都吃,饮食照这边大不同,”丽娘嘿嘿笑起来,“我也是来了京城才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饭菜做的细致,若是去北境开一家馆子,定是赚钱的。” “丽娘,你去给我拿件披风来。”叶悠抬手指了指柜子。 “您要出去?”丽娘问。 “好不容易下雪,我当然要去院子里转转。”府邸颇大,叶悠心情不佳,始终不愿意出房门,今日借着下雪,顺便去各处看看雪景。 叶悠在府里转着,见各处有小厮在扫行道积雪,她随手捏了个雪团握在手里,不紧不慢的走着。 来到廊下,忽然听见角落里两个婆子在咬耳朵,叶悠无意听人谈话,本来想走开,没成想却正好听见她们谈论自己。 “听说大人好几日不曾去过夫人房里了,这几日一直宿在小夫人那里。”叶悠听的出来,这是宋婆子的声音。 “没听人说吗,妻不如妾,”一婆子眉飞色舞的说起来,还强压着笑又言,“听说,这几天两个人在房里折腾的厉害。” 这个人叶悠不认识,可丽娘却清楚,这是和宋婆子交好的刘嫂,舌头长的能吊个死人。 “怎么个折腾法?”宋婆子眼前一亮,急吼吼的等着下文。 “就是……”刘嫂笑得合不拢嘴,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么折腾被,听说动静不小。” 宋婆子闻言咂咂嘴:“这香凝馆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大家闺秀都比不上。” “那小夫人长的就狐媚,大家闺秀是用来带出去装门面的,狐狸精才是要在府里享受的!” 二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叶悠听着觉着恶心,一来觉着展追恶心,二来是自己和这两个人扯在一起更恶心。 夜悠将雪团往墙上一丢,发出的声音不大,两个婆子却被惊了。 二人回头,见叶悠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回想方才说的糊涂话,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宋婆子,上次陈双双的事没有牵连到你,你还真是好运气,不知道这次若是大人听说你在背后这么说他,你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全身而退呢?”叶悠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珠,掌心湿凉。 宋婆子向来不把叶悠放在眼里,就算是陈双双那次,她也没惊着,只是这次不同,方才的话可句句都是把柄。 “夫人……”宋婆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杵进雪地里,“夫人饶命,奴婢只是一时多嘴……” 叶悠冷眼瞧着她,本以为她多厉害,原来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她本身是懒得和展追府里这群刁奴计较的,往日若听见不理也就罢了,只是她不能容忍这些人带着她和那两个卷在一起。 “往后,我不想听你们在背后说关于我的事。”叶悠沉声又道,“你们两个就在这里跪一会吧,就当取个教训。” 刘嫂听出画外音,忙也麻利跪下,宋婆子再气也不敢反驳,跪就跪,总比她真的去展追那里告状要好的多。 第二十四章 叶悠离了那处,心头郁结未散,想到昨夜青梅酒的滋味,有些蠢蠢欲动:“丽娘,我想喝酒。” 丽娘以为她方才听了那俩婆子说的话心里难受,想要借酒消愁,忙道:“那咱们先回房,我让厨房给您做两个菜,我再去窖里给您挑一壶好酒!” “不,”叶悠摇摇头,“我要去一个地方,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条街吗?” 丽娘想了下,忙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咱们去那!” “现在?” “就是现在。”叶悠忽来了兴致,调转方向,朝前院行去。 不料尚未到府门,便被小厮拦了下来。 “夫人,您要去哪儿?”小厮挡在她面前问到。 “我要上街。” “大人有命,夫人若想出去,便先要去问过他。”小厮脸上堆着笑,有些难看。 “那你去问吧,我在这里等着。”叶悠微微扬了下巴。 小厮闻言笑的更尴尬了:“若我们能去,哪里敢在这里耽搁夫人的时间,大人说了,得需夫人亲自去问。” 叶悠一怔,胸口憋闷感更严重了,她觉得她片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随即抬抬手问:“他在哪?” “大人近来除了书房便是西院,小的一时也叫不准,要么小的陪夫人先去书房看看?” “不必了,”叶悠想都没想便朝西院方向行去。 心想着,这两个人如胶似漆,这会儿定然难舍难离,展追在西院的可能性大一些。 小厮见叶悠朝西院去了,忙向书房奔去给展追报信。 书房相较前院离西院更近一些,况且展追步伐疾健,赶在叶悠来之前到了西院。 他匆匆推门进屋,汤贺儿正坐在榻上绣花,见他忽然过来,手上的针线还悬在半空。 “你过来。”展追朝她招手,兀自进了里间。 叶悠来时,西院的婆子满面堆笑的迎上她:“夫人来了。” “大人在这吗?”叶悠直截了当的问。 “在呢在呢,就在屋里呢。”婆子热情替她指了路。 叶悠并未多想,随着婆子来到门口。 婆子敲了敲门,贴着门缝道:“大人,夫人要见您。” “让她进来!”展追扬声道。 话音未落,婆子将门打开,待叶悠进门之后,又忙关上。 叶悠见外间没人,目光移到里间,今日里间月洞门上的帘子已经挂了厚的,隔着看不清里面的场景。 只隐约听着有说话声传来。 叶悠并未多想,掀了月洞的帘子进来,一进来她便后悔了,整个身子僵立在帘子中间,她一双杏眼瞪得浑圆,盯着床榻上正晃动的帐幔,又见床下两双鞋,一双是展追的靴子,另一双是绣鞋,忽然意识到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惊的嘴巴微张,随即反应过来,扭身便要出去。 展追的胳膊从帐幔中伸了出来,锦帐拉开了条缝隙,展追露出半张脸来,见着叶悠将要出去的背影低声道:“站住!” 叶悠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转过来!”展追又言。 叶悠此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实在不愿意回头,她若多看一眼怕是就要吐出来。 也怪她,怎么就会以为□□展追就不会做什么。 见叶悠不动,展追翻身下地,随意套了靴子将她拉出里间。 叶悠虽然胳膊被他拉着,可身体却十分抵触,刻意和他拉了距离,显而易见的嫌弃。 展追摸到她的僵硬也看到了她的嫌弃,眉目一凛,另一只手握了她的肩,用力往自己身前扣了扣。 叶悠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怎么了?”展追没有意识到她干呕是因为他,一时心紧,还以为她不舒服。 突如其来的干呕让叶悠眼睛湿润,她借着取帕子的由头将胳膊从展追手里抽.出来,后又朝后退了一步。 “你来这做什么?”展追坐到叶悠对面明知故问,演得一手好戏。 叶悠抬眸扫了他一眼,见他这会儿只着中衣,上衣系带散开,露出胸膛一条皮肤,整个人松松散散的。 叶悠忙挪开眼睛,再晚一步怕是又要呕出来。 “我听说我出门要经得你的同意,所以就来找你,”叶悠将身子别过来,只给了他个侧面,“对不住,我不知道你正忙着。” 展追看着她的侧脸,眼里浮现一丝松快的笑意,一时间竟不知是笑她此时的窘迫还是笑自己。 趁叶悠发现之前,他先敛了笑意,又问:“我忙什么了?” 叶悠无奈眯了眼,帕子捂在嘴边,哪里想跟他讨论这些,只说:“我想出门上街,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我就回房。” 见叶悠不耐烦,他反而更加不想让她走了,起身又站到她面前,衣裳就那样敞着,歪头看着叶悠:“你方才犯恶心?” 叶悠再转了方向,越发不耐烦的点头。 “避子汤一直都在喝?”展追声线不自觉放柔,尚不清楚他就是那个令人作呕的源头。 叶悠这才明白他话中含义,忙解释道:“一直喝着,一次不落,我只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舒服而已。” 这是叶悠给他最后的体面,她哪里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是看了不干净的! 展追恍然间有些莫名的失落,不明白为何她眉目间看不出任何该有的嗔怒和不满。 展追又回榻上坐好,像霜打过的茄子,缓缓道:“去吧,早去早回。” 得了话,叶悠没有片刻逗留,眨眼功夫跑出门去。 展追看着门口方向愣愣的出神,良久才回里间取了衣裳,一一穿好。 汤贺儿衣衫完好的将帐幔挂好,随即将鞋穿上凑上去要帮他穿衣,展追朝一侧一躲,干脆冷漠的说道:“不必。” 汤贺儿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无处安放。 这是展追今天同她说的第三句话,第一句是进门时的那句“你过来”,第二句是方才二人在床榻上他说“别出声”,她就真的没出声,窝在床角看着他幼稚的在里面摆弄这罗帐做戏给外面的叶悠看,第三句便是方才生硬的那句“不必”。 她想,若不是因为叶悠,怕是她连这三句话都懒得和她说。 这几日,外人看着,都说他日日住在这里,殊不知不是他在里间她在外和衣而卧便是他做完戏后半夜又回了书房。 第二十五章 汤贺儿站到一旁,不敢再伸手,好一会儿才平息了自己方才被拒绝的尴尬,她方才虽然没见叶悠,但是她不聋,她知道叶悠根本没将他们两个放在眼里。 汤贺儿本想劝说展追不要再演戏,可话到嘴边怎么也没说出口,若是展追不再利用她,他恐怕再也不会踏足西院。 她流落香凝馆,本以为此生就此陨落,或是流在香凝馆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孤独终老,或是被徐司吏送人,没想到会来到展府,这是她最好的结果,所以她定会小心谨慎,不会走陈双双的老路。 就算拼了命,也要在展府有一方天地。 . 叶悠出府门,让丽娘去雇了马车,二人直奔异域街。 路上积雪未扫净,天冷路滑,同样的路程照比从前要花了更久的时间。 到了街口,车夫便唤道:“夫人,里面进不去了。” 叶悠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街口和从前一样拥挤狭窄,更何况街上还有来往行人,放眼看去满满当当的,马车自然是进不去的。 丽娘扶着叶悠下了马车,付过车钱,二人才相拥着往街里走。 丽娘看着这长街确实新鲜,铺子紧挨着铺子,门脸儿大小不一,每间铺子的风格都是不同的,有的摊子都摆到了门口,占了街地,摊子或是铺子口挂了花花绿绿的物件,异域风情浓郁,丽娘不觉咧着嘴笑了。 随着叶悠往长街最深处,远远见着一个身着异族服装的人,头戴面具朝这边招手,因为穿的又厚又怪异,一时间看不出是男是女。 叶悠顿时笑了,也将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朝那人摆摆手。 还未行至门口,那人便迎过来,熟稔的搀过叶悠另一边胳膊,用蹩脚的中原话问着:“好久不见你了。” 丽娘伸着脖子在这边看她,此时听了声音方知是个姑娘。 “这阵子有些忙,没时间出来,”叶悠随意找了个借口含糊过去,“你怎么样,店里生意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只是你不来,就不热闹了。”姑娘说着,将叶悠往店里拉,进了屋将脸上面具掀到脑后,露出一张黑亮却灿然的面庞,平日里她就穿着异族服装站在门口揽客,这会见了熟人,也就不用杵在门口了。 这会客人不多,屋里却也很暖和,叶悠丽娘才坐下,姑娘便起开亲自拿了两碟子小吃过来,又取来一坛酒,白色的瓷坛,叶悠只见一眼便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我当然知道啦!”姑娘笑的更灿烂了,扬手便将坛子打开,给叶悠倒了满满一大碗,而后又给丽娘面前的空碗也满上,“你尝尝,这是我亲手酿的,和你们中原的酒不同。” 叶悠笑笑,端起酒碗轻抿了一口,酒不烈,有些酸甜,比之前在展追那里喝的青梅酒还要好喝。 叶悠满足的长舒一口气赞叹道:“还像以前一样好喝,云筝,你还是这么厉害。” 那叫云筝的姑娘腼腆一笑,坐下来问:“这阵子你都去哪里了?” “我……”叶悠沉默片刻,最终扬脸道,“我嫁人了。” “啊?”云筝表情夸张,嘴巴因为吃惊张成了圆形,而后又嘿嘿的笑出声来,在任何人的眼里,成婚嫁人都是一件喜事,“那个人是谁?是你以前常常提起的那个人吗?” 叶悠面目沉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来不及擦嘴边残酒便苦笑道:“不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那个人,现在的展追让她失望至极,会纳妾,会喜欢别人,会掐住她的脖子,会羞辱她……什么都会,唯独不爱她…… 叶悠扯过酒坛,又为自己满上一碗,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 . 在舒心的地方时间过得特别快,冬日天短,喝酒聊天在兴上,不一会儿便觉得天擦了黑,丽娘这会吃饱喝足,见叶悠看起来是醉了,整个人瞅着软塌塌的。 “夫人,天色不早了,该回了。”丽娘瞅着外面天色,心头有些不安。 叶悠手托着腮,眼睛半睁不睁,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天都黑透了,再不回去,怕是大人要生气。”丽娘扶住叶悠,生怕她坐不稳仰过来。 叶悠双手扶住脸,似是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儿才用胳膊撑着桌子站起来,今日的确喝的有些多,起身的瞬间脚下有些不稳,觉着天旋地转。 云筝还是清醒的,看她似乎不行,忙绕过来扶住叶悠。 丽娘说道:“云筝姑娘,劳烦你先照看我家夫人,我去寻辆马车过来。” “放心吧。”云筝说着,朝她招手。 夜里气温骤降,比白日还要冷,可叶悠一点也不觉着冷,马车里憋屈的厉害,毕竟不是府里的,叶悠坐不住,头探出窗外,吹了吹冷风,舒坦不少,丽娘担心她着凉,可这会儿偏偏任性起来,拉都拉不回来。 好歹是到了府门,破天荒的展追等在门口。 丽娘见被展追撞上,吓的魂飞魄散,后悔自己没有让车夫拉到侧门去。 还未等丽娘下车,叶悠就自行跃下马车,脚步不稳,跌跌撞撞朝一旁雪堆歪去,好在展追一直盯着她,及时扯住她,手上稍一用力,叶悠便掉转了方向,跌进展追的胸膛。 一股浓烈的酒气从她身上散出来,展追一手揽着她的肩背,一手捏起她的脸颊,借着府门高挂的灯笼光亮看清她异常红润的脸色:“没少喝?” 叶悠这会儿神志不清,只觉得面前的东西软乎乎热乎乎的,便本能的想往前凑,双手伸出环过展追的腰间,脸又往他身前埋了埋。 这让展追实在招架不住,多日来心里憋的气在此时此刻都抛到脑后。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自己,没想到是她醉酒之后。 其实展追一直派人盯着叶悠的一举一动,无论她去哪里他都知道,就连今日她出去喝酒他也一清二楚。 “还站得住吗?”展追头微微低下,下巴杵叶悠的额头,温柔问道。 叶悠迷迷糊糊的,说话也含糊,只这样环着展追。 展追一见不成,干脆将叶悠拦腰抱起入府。 展追阔步稳健,回房将她放到床上,这会儿功夫叶悠便闭眼睡着了,任凭展追怎么动她也不醒。 丽娘一脸忐忑的进屋,只敢在外间侯着,不敢上前,生怕展追震怒。 李嫂端着茶进门,手指轻点了丽娘额头,似是嗔怪她怎么不看着点,就让夫人独自喝成这样。 “丽娘!”展追在里间唤道。 “是,大人。”丽娘心头一震,吓的腿肚子转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展追闻声回头看去,见她跪在那里,心头还有些未名,随即朝她招手道:“进来!” 丽娘大气也不敢出,硬着头皮进了里间,不像是去回话,像是即将奔赴刑场。 第二十六章 丽娘掀开珠帘进来,低头看自己的鞋面,肩膀耸立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展追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转头看了眼床上睡得七荤八素的叶悠,而又问:“今日你陪着夫人去哪了?” 丽娘老实回答:“去了街上一家铺子里喝酒。” “就任凭她喝成这样?”展追双肘搭在膝盖上问。 丽娘这会脑袋里也乱,只规矩答道:“夫人今日看起来高兴,所以就多饮了几杯……” 丽娘本意想要解释,可她清楚展追的性子,很多时候,解释无用,于是再次跪下来:“奴婢该死,没有看好夫人。” 展追实则并没有想要怪罪她的意思,他清楚丽娘的为人,不是那种心思多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让她一个粗使丫头来伺候叶悠。 展追长手一拍膝盖,又试探问:“今日夫人去和谁喝的酒?” 丽娘手指拢在一起思忖片刻,想着夫人不是和男人喝,不过是个小姑娘,即便让展追知道也无妨,于是言道:“是和铺子里的一个小姑娘,据夫人说,从前常去那家,所以便和小姑娘熟识了,小姑娘平日里在铺子外面身着异族服饰招揽生意,与夫人久未见面,二人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这些丽娘即便不说展追也清楚,他这样问就是想看看丽娘会不会与他说实话,显然,丽娘的回答让他很满意,随之连面容也缓和了不少,不过丽娘不敢抬头,所以并不知道。 “那她们两个都聊什么了?”展追又问,这当然也是试探,他放出去的耳朵早就将叶悠的一些话回传给了展追。 “也没说什么,都是天南海北的随处聊,”丽娘言此显然没了方才的底气,天南海北是真,可云筝问叶悠是否嫁了想嫁的人,叶悠否定了,这事她怎么敢乱说,“后来两个人喝多了,也就胡言乱语了,奴婢也听的不清不楚。” “哦?”展追眉毛一挑,身子微挺,显然不信。 丽娘闻声色变,感到展追生冷的目光就在头顶盘旋,她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鼻尖儿也沁了一层汗珠,吞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死撑。 展追盯着丽娘许久,丽娘都没说出他想知道的,也算欣慰,后扬手说道:“你下去吧。” 丽娘如释重负,这才偷偷抬眼看向展追,只见展追这会儿正盯着熟睡的叶悠,根本没心思理她,丽娘应了一声,这才提着裙子起身,出门时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将衣衫浸透,风一吹,透骨的冷意。 展追沉下心,良久终于没忍住,抬手轻触叶悠的脸颊,眼中是化不开的隐忍:“你告诉我,你想嫁的到底是谁?” 叶悠喝的太多,此时沉在梦中,对身外之事毫无察觉,只觉得脸上有些痒,抬手抓了抓脸上,随即翻个身继续睡。 展追轻叹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只要你服软一声,只要你说你爱的还是我,只要你像从前一样,我便不会拿你当叶家的人,你爹做的那些,我也不会跟你扯上关系,这些你能明白吗?” 对此时的叶悠说话,等同于对牛弹琴,她全无反应,睡得比死猪还沉,展追知道无用,却也还是要说,若是平常,他是死也不会这样挑明的。 干坐了一会儿,稍稍调节了自己心绪,这才将叶悠的外衣褪了,随后摸她肋下,方觉不知何时她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应该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展追起身,朝柜子走去,翻来翻去,终于笨拙的翻到了一身干净的寝衣,再抬眼见被他翻的七零八落的柜子,伸手随意将里面被翻乱的衣衫掖了掖,可无论他怎么掖都变不回原来整齐的模样,这让他有些恼怒,干脆胡乱的塞了塞,再没好气的将柜子门关上。 眼不见心不烦。 回到牙床边,轻手轻脚将叶悠衣带解开,一片桃红的颜色展现在他眼前。 展追觉得眼前忽然一片朦胧。 许久未尝,他是有些想念的,可现在叶悠喝成这个德行,他自然不会怎么样,只干巴巴的滚动喉结,定了定心神,咬着牙将汗湿的寝衣从她身上剥离出来,再丢置一旁。 正抖落着手中干净的寝衣,叶悠迷迷糊糊睁眼,看不太清眼前景象,只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再仔细一辨认,是展追。 此时她正混沌着不知身在何方,酒劲儿一上来,前尘旧梦俱忘,唯独记得,她爱展追爱的要命。 如果他真的要她的命,她真的会给,她恍惚的以为,现在正是几年前。 展追一提她的胳膊,正要给她套上寝衣的袖子,只见叶悠一双透玉似的胳膊朝他拢过来,交叠在展追的脖子上,一双杏眼似睁似闭,内含流光溢彩,不甚清明。 展追身子一僵,被她生拉过去,一双胳膊杵在叶悠身体两侧,头脑空白了一瞬。 “你,这是干什么?”展追言辞有些结巴,这会儿叶悠的鼻尖儿就抵在他鼻尖下,从唇齿间透出的酒香醉人。 不觉间,展追的脸颊晕上了一层绯色。 从来只有他用强,还是第一次叶悠这般主动。 叶悠哪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这会儿神志不清,只能看清面前这个人就是展追没错,胳膊越抱越紧,随后身子一挺,唇就凑上去。 展追只觉得头脑发胀,唇上一软,便随着她胳膊的力道下沉。 叶悠一双玉唇绵软有力,迫切又渴望,像要将展追整个人都生吞了一般,随后翻身反底而迎,整个人骑跨在展追身上。 展追如在梦中,在她猛烈的攻击下败下阵来,一只手哆嗦着绕上叶悠单薄细腻的背脊,一手还上叶悠纤细的腰肢。 迷幻中展追还算残存些理智,他忽然双手捧住叶悠的脸颊,重力喘息问:“叶悠,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叶悠此时根本睁不开眼,被他强撑着勉强抬了眼皮,眼里是展追的倒影没错,叶悠双颊粉嫩,如春日桃花,她轻笑一声,双手扒开他的钳制,头垂在他的胸前,一双不安分的小手摸索着去解展追的衣襟。 展追终于顾不得许多,翻身过来,反客为主,对她进行猛烈的攻势。 屋里的碳火烧的正旺,像三月春日,时不时爆出两个碳花来噼啪作响,房内没有燃烛,唯有月光折了白雪打进屋里,牙床之上帐幔晃荡不停,展追一手抚着叶悠的头顶,一手抓着她的胳膊气息不平在叶悠耳畔低声问:“叶悠,你告诉我,你想嫁的究竟是谁?” 叶悠神志不清,觉得天地旋转,更加分辨不出耳畔细语为何,只觉得周身似乎出了许多汗,像是浸泡在汤泉里,沉了沉声,每每想开口,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第二十七章 天地静瑟,后半夜又起风了,忽又下起雪来,在旧雪上盖了一层,寒气叠加。 展追仰面躺着,胳膊上枕着的叶悠的头,发丝凌乱四散,身上的薄汗尚未散去,又添新的。 她这会儿似是累极了,蜷在展追身侧睡得正酣,手轻轻搭在展追胸前,由展追一只手握着,时不时的将手指含在唇边。 到头来,展追也没有听见他想听的。 只记得她言辞含糊,听不太清,每每出口便化为一声声嘤咛绕在耳畔,勾得展追心潮澎湃,化为一次又一次的巨浪朝她袭来。 叶悠这会儿睡的沉,可展追却是困意全无,终于替她将寝衣换好,随后穿了衣裳踏了风雪回了书房。 他虽然释放了半夜,可叶悠的话,又成了他心口一个过不去的结. 第二日,叶悠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丽娘叫了她几次都叫不起来。 最后睡饱了,这才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来。 这一坐不打紧,全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酸疼,这感觉有点熟悉,可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昨晚的事。 记忆止于云筝家的铺子。 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记忆的碎片渐渐拼合,她隐约想起昨晚的一些细节,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忙问丽娘:“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丽娘给叶悠倒了杯茶递过来:“昨夜您喝多了,奴婢就雇了马车回府,在门口遇上大人,您醉的都不省人事了,是大人将您抱回房的。” 叶悠心头一跳,再次想起昨夜来,脸越发红了,又不自然的问:“他……他昨天在这里过夜了?” 丽娘望天仔细回忆:“应该没有吧,奴婢放心不下,今天天不亮就起了,过来看您,那个时候大人并不在房里。” 丽娘没有将叶悠绯红的双颊放在心上,还以为她是睡的太久了,压出的红印子。 叶悠觉着喉咙发干,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想着,既然他没在这里过夜,许是她做梦了。 可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还做的这样真实?自己身上的不适难道是因为喝酒所致? 丽娘想着她该换新衣,于是转去柜子翻动,一开门便被惊了,柜中向来整洁,今日却乱七八糟,丽娘嘟囔着骂了句:“收拾房间的小丫头又偷懒,这衣裳都不知道好好叠起!” “丽娘,给我准备些热水,我要沐浴。”叶悠也不知这一夜是出了多少汗,只觉得身上黏腻的厉害。 将自己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却并未觉得清爽,叶悠觉得这次确实喝的太多了,头身都昏昏沉沉的,难受的要命。 丽娘伺候她出浴,拿了一套盛装过来。 “怎么穿这个,是要去哪?”叶悠不解。 “方才什锦来传话,说上夜时候,要随大人去赴宴,听说是淑婉县主和若乔县主从北境过来了,皇上赐了府邸,由贵妃做主,今日宴请从前二位县主的宾朋。” 叶悠这会儿脑子转的慢,拾掇好久才理顺,这两位县主是对孪生姐妹,还是圣上宠妃高贵妃的妹妹。 当初高家破败,高贵妃尚未出阁,心想在城中无盼头,心一横便去了北境投奔当时还是北境王的皇上,这两位也随着高贵妃一同去了北境,这会儿皇上登基回归中原,她们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在那里受苦,尚未归来便被册封县主,只是不知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回来。 提到若乔,她隐约记得,是个十分温柔大气的姑娘,和淑婉的跋扈大不相同。 想到淑婉,叶悠的眉头不禁皱起来,淑婉不仅刻薄张扬,而且当年同她一样,也是一心爱慕展追,热烈程度,比她只多不少。 同时她也将叶悠视为眼中钉。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时候她和淑婉只要碰到一起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那时候叶悠还有家人护着,淑婉即便再猖狂也不敢对她怎样,如今她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怕是今日见面,不知那淑婉会如何处之. 展追上夜时才从外面回来,换了衣裳便带着叶悠出门,同行的,还有汤贺儿。 不同的是,叶悠和展追共乘一辆马车,而汤贺儿的马车随在其后。 车里光线昏暗,叶悠身子越发沉重,头昏脑涨的越发厉害,周身发冷,想是昨夜喝酒出了许多汗,又吹了冷风,这才着了凉。 展追端坐在马车里假寐,见叶悠软踏踏的倚在一侧,不声不响,灯火光亮从马车缝隙里照进来,将她的轮廓照了个大概。想到昨夜她主动扑过来的样子,展追不觉春心萌动。 她昨夜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他当成了谁? 话到嘴边,他却不敢问。 马车内气氛怪异,叶悠捏着冰凉的手指,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昨日我喝多了,听说,让你费心了。” 展追眼睛睁了睁,朝她看过去,心里不禁冷笑一声,何止费心,还费身:“酒量不济,就少喝成这样,传出去,丢的是我展府的脸。” “是,我知道了,”叶悠在暗处翻了个白眼儿,又问,“昨晚你在哪里睡的?” 展追闻言忽然意识到,她看样子对昨夜的事不记得了:“你忘了?” “嗯。”叶悠绞着手指,越发倾向昨夜那是个梦,因为展追从来没那般温柔过。 展追想着,叶悠这是拿他做了玩意儿痛快了一番便不承认了,昨夜她还攀缠而上,这会又摆了一副冷然姿态,暗舒一口闷气:“昨夜送你回房我便回了书房,你一身酒气,闻起来熏人。” 这回叶悠彻底沉默,原来昨夜真的是个梦,她不禁轻笑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确实是醉糊涂了。 马车忽然一阵剧烈晃荡,叶悠本就晕乎乎的,经不起这一阵摇晃,整个人朝前扑去,展追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回来,用力过猛,叶悠趴倒在展追的怀里,整个人压在展追身上,这阵仗,像极了昨夜。 四目相对,叶悠发髻间的步摇盘旋摇晃,轻轻划过展追的睫毛。展追轻搂着叶悠的腰肢抬手将晃人的步摇握住,叶悠心跳得厉害,试图从他怀里爬出来,却被他用力摁住。 ※※※※※※※※※※※※※※※※※※※※ 古言《谁稀罕做你的白月光》求个预收 季芊婷病的那日,府里进了新人 是个死了丈夫的新寡 所有人都不解,堂堂尚书大人为何将一个寡妇捧在手心里疼爱,给她一切荣宠,堪比正室 季芊婷起初也不解,直到看见那女子她才明白 夫君钟明齐多年来对她的好不过是因为她同那女子六分相似的眉眼 她一直都是别人的替身,如今他终得了多年渴盼的心爱之人,便不需要她了。 季芊婷病入膏肓,弥留之际向钟明齐求了一纸休书,从此碧落黄泉,一别两宽 后来季芊婷死了 死在孤独寒冷的冬月里 她看见从小动不动就弄哭她,想方设法欺负她的那个竹马林泊元从千里外归来,将她的灵柩带回府,亲手在灵位上刻了“亡妻季芊婷” 季芊婷才明白,林泊元是爱她的 只是当时她一心念着钟明齐,伤了他的心 梦醒回到及笄之年 林泊元将趴了小虫子的树杈子丢到季芊婷面前吓唬她 季芊婷既没有哭又没有叫,反而留意到他被树杈划伤的手指,低声问他:“疼不疼?” 林泊元顿时慌了,原本那些调皮气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傻里傻气的回她:“不……不疼。” 季芊婷不说话,只看着他笑,林泊元听见心头的小鹿咣咣乱撞 林泊元觉得,季芊婷好像不大对劲 (追-更:rougou6.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