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七十年代绣娘》 年方八岁 曹玉凤一直不相信她的人生会再来一次,恍惚了几天后,确定自己不是做梦,确确实实是八岁的自己后,心安定了下来,同时也欢欣雀跃不已,老天爷对她有多么厚爱才允许她重来一次,修正人生啊。 八岁的曹玉凤,长得瘦瘦小小,留齐耳短发,跟个假小子似得。此时她正跟在母亲尹招娣身后,朝村外的牛棚走去。 牛棚里住着她的父亲曹明耀,曹明耀读过几年书,是村里的文化人。自古以来,文化人最容易出事,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清朝的文字狱,再到现在,社会稍有动荡,他们便会首当其冲。 曹明耀只是私藏了几本古书就被打成了 “□□”。 说起来这事也挺诡异的,村里百分之九十的人是文盲,剩下那百分之十有一半没有读完小学,能读到高中的更是凤毛麟角。曹明耀那几本书就是扔在明面上,也没有几个人认识,偏偏就被人告了,说他崇拜孔孟之道,准备复辟。 重生后的曹玉凤在心里冷笑,历史的车轮是曹明耀一个人的肩膀能抵挡得住的么,再过几年,粉碎□□,实行农田家庭责任制,这种集体生活就要成为历史了。 时值1974年的夏天,农村人还沐浴在大集体的“暖风”中。 尹招娣出了一天工,烧好晚饭,娘俩吃了,因惦记着住在牛棚中的父亲,母女俩带上吃食,一块来看望他。 曹玉凤心里虽不愿意,也不得不做出乖巧的样子来。 曹明耀身体瘦弱,下不了地,家里地里的活都由尹招娣一个人干,他只是教教书,从学校回来便是靠在炕头看书。 上一辈子曹玉凤从来没有对她爹有过任何看法,觉得本该就是这样,曹明耀虽然不下地,挣的也是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个月还有五块钱的补助,在村里相当不错了。 重生后,曹玉凤就看不起她爹这种行为了,身为男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任由女人里外操劳,不配当个男人。 牛棚里没有点灯,身为“□□”是没有资格点灯的,他们要干最脏最累的活,天不黑不准休息,天亮就要起来干活,吃的是麸皮。 曹明耀挺尸一样躺在他那床脏被子上,本就瘦弱的身体更瘦了,脸上一点肉都没有,颧骨凸起老高。他来牛棚十多天了,这十多天里干的活比他一辈子都多,有的时候他就想活得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活着。 牛棚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偷着卖猪饲料被打成“资本主义”的,那人也同样累的躺在被子上。 牛棚外守着个民兵,防止两人逃跑,也是他们干活时的监工。 尹招娣母女俩到了后,先偷偷塞给民兵两个白面馒头,求他让她们看看曹明耀。 民兵也是同一个村的,家里的弟弟在曹明耀的班上,心里敬重他,很爽快地收了馒头,低声说:“你们快点,别让我为难。” 尹招娣忙着点头,匆忙谢过,快步走进牛棚,曹玉凤紧跟其后。 曹明耀一看老婆孩子来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今晚上不用再吃麸皮了。 尹招娣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把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两个玉米窝窝头,一碗稠粥,一盘炒豆角,豆角里放了几块肉片。 曹明耀舔舔嘴唇,拿起窝窝头咬了一口,夹了一片肉放进嘴中。 尹招娣的眼泪哗就下来了,自己的男人受苦比她受苦还要叫她难受。 男人身上的衣服肩膀处开了线,露出白皙的皮肤来。 曹明耀的皮肤偏白,典型的知识分子长相,心气也高,要不是父亲曹成是地主,成分不好,他也不会娶尹招娣,尹招娣大字不识,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 曹明耀一直看不大上她,又不得不跟她生活在一块。 吃饱了,曹明耀问曹玉凤,“凤儿,你最近看书了吗?” 自曹玉凤四岁上,曹明耀就给她开了蒙,平日里教她识些字,可是曹玉凤淘气,不想学,她大概是遗传了尹招娣,对读书认字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为此曹明耀用戒尺打过她好几回,现在学的那些字都是被戒尺逼出来的。 上一辈子,曹明耀被关进牛棚后,曹玉凤不伤心反而很高兴,这样就没有人逼她读书识字了。 重生后的她,对读书认字有了新的看法,在对父亲的厌恶中多了些许感激,“正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曹明耀点点头,“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回去吧。” 尹招娣很听话的站起来,拉着曹玉凤的手走了。 曹明耀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她长得像尹招娣多一些,皮肤也遗传她的,只有自己很淡的影子在。曹明耀是个感情不大外露的人,很难看出他喜欢一个人或不喜欢一个人,就如同他很疼爱女儿,却同样对她淡淡的。 同样,曹玉凤也感觉不到父亲有多疼她,甚至在以后,对曹明耀只有无尽的恨意。此时的她不想想那些以后的事,她要先把现在做好。 曹玉凤家在村里属于中等人家,曹明耀被关牛棚后,老师的职位就被撸了,还没有显现出对生活的影响,晚上照例点着灯。 曹明耀晚上喜欢看书,没有像别人家天一擦黑就睡觉,即使他不在家,这个习惯仍然维持着。 尹招娣在灯下修补衣服——他把曹明耀身上的破衣服拿回来了,曹玉凤在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看得很慢,许久才翻一页。 到了九点,曹玉凤连连打哈欠,尹招娣便吹了灯,和女儿一起睡了。 第二天,尹招娣做完早饭,招呼曹玉凤吃了饭,便背着铁锹出工去了。 曹玉凤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背着背篓拿着砍刀,砍了很多柴火回来,看看时间不早了,生火做饭。只有母女俩,吃的也不多,熬了一锅红薯粥,热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在咸菜缸里夹出一块咸菜,切了切,就当是菜。 把饭菜摆上桌,曹玉凤坐在小板凳上,拄着下巴,一边等一边思索。 她是重新活了一回的人,不能再过穷日子,她得想办法赚钱,还得是偷偷的赚,要是被人家知道,会被打成“资本主义”。 可要怎么赚钱呢?她举着自己的小手看,她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领,她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连县城都没去过,只有一身的笨力气。 小小的孩子叹了口气,像大人一样忧愁起来。 尹招娣回到家,放下铁锹,在院子里的压水机上洗了手,又冲掉凉鞋上的泥巴。 曹玉凤听到动静迎了出去,叫了声妈。 尹招娣嗯了声,她的脸色不大好看。自从曹明耀被关进牛棚,尹招娣的脸上就很少有笑模样,每次出工,都被村里几个长舌妇奚落,还被分到最重的活,这些她都默默的忍受着,可她受不了那些人说他男人。 在她眼里曹明耀就是天仙儿,谁都不能说。 她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想法,就觉得这世道不好,具体哪里不好又说不上来,她想若是自己跟明耀似得读过书,说不定就能说个一二三四来。 因此尹招娣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凤儿,等开学了,你可要好好读书啊。” 曹玉凤挺诧异,怎么突然说这个,她记得上一世尹招娣对她不务正业的读书行为一向是袒护的,也唯有在她的事情上,尹招娣敢跟曹明耀对着干。 曹玉凤也打算好好读书,就很爽快地嗯了声,还补充道:“将来我一定考上大学,让你在村里挺直腰杆。” 上大学对于村里人来说那是遥不可及的梦,尹招娣根本不认为自己的女儿能考上,又不忍心说丧气话打击她,便露出了笑模样以示鼓励。 很快到了开学的日子,尹招娣用旧布给曹玉凤缝了一个书包,她手巧,还在书包带子下方绣了一朵梅花。 曹明耀被放了回来,尹招娣很高兴,把曹明耀的脏被子拆洗干净,又重新缝好,他身上的衣服也都破旧了,尹招娣打算买一些布回来,给他做身新衣服。 曹明耀摆摆手,他已经不当老师了,又挣不了几个工分,那些钱还是省着给玉凤用吧,孩子第一天上学应该给她做身新衣服。 尹招娣自然没有异议,去供销社买了的确良的布料,给曹玉凤做了一身崭新的衣服。 曹玉凤喜欢尹招娣绣的梅花,指着自己的胸前靠左的位置让妈妈给绣一只小凤凰。 尹招娣找来样子,绣了一只五彩凤凰,小凤凰的尾巴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形成一个圆,既低调又好看。 曹玉凤特别开心,暗暗决定以后自己的东西上都绣上小凤凰。可她不能总让母亲绣,母亲出了一天工已经很累了,便缠着尹招娣,要学绣花。 女儿要学,身为母亲有什么理由可拒绝呢,尹招娣答应她,从明天起,每晚教她绣花。 坐同桌 曹玉凤排在队伍的第六个,别看她个子小小,还有比她更小的。农村的孩子们长期营养不良,着实没有几个高个头。 班主任柳翠芝不时调整下孩子们的位置。 一年级一共二十四个学生,男多女少,村民们仍旧是女孩子读书无用论,即使被送进来读书的,顶多读到五年级,就纷纷退学,回家挣工分去了,能识几个字就可以了。 柳翠芝叫两个男孩子到教室,接着是女孩子,轮到曹玉凤,柳翠芝犹豫了下,叫了她和另外一个男孩子进来。 那男孩子曹玉凤认识,是村支书家的老大小子,叫秦少川,今后将成为他们村第一个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学生。 上一辈子,曹玉凤跟秦少川没有多少交集,也没有跟他坐过同桌,因为她实在是厌恶读书,开学第一天在家里跟曹明耀闹别扭,被戒尺伺候一顿,下午哭着鼻子来的,座位被排在了最后。 曹玉凤和秦少川甫一坐下,先前进来的孩子都嗤嗤地笑起来。孩子们已经有了男女观念,女孩子很少跟男孩子玩,同样的,男孩子也很少跟女孩子玩。 秦少川的脸先红了,拽着凳子朝过道处挪。 若是以前的曹玉凤八成也得红着脸做出跟秦少川一样的举动,自从曹明耀被打成“右.派”,曹玉凤便开始忍受村里人对他们家的指指点点,对她的心理成长形成了很坏的影响,从调皮捣蛋变得胆小怯懦起来。 重生后的曹玉凤决心改变自己的性格,故意坐的四平八稳,无视那些笑话她的人。 秦少川受她的影响也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了下去。 柳翠芝排好座位后,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开始上课。都是一个村的,大家都认识,也没有后世上课的自我介绍环节,包书皮也是随自己的喜好,没有强制要求。 曹玉凤和秦少川的书都是包过书皮的,书一发下来,曹明耀就翻出家里的牛皮纸,细心地包好,每一本书上还写了科目和曹玉凤的名字。曹明耀的字写的很好看,瘦长又有力。 秦少川瞥了眼,满脸的羡慕,书皮上的字是他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父亲秦建设才不会有闲心给他写书皮,即使写了也没有曹明耀的字好看。 他朝曹玉凤的方向拽了下凳子,算是整个身体坐进了课桌里。 曹玉凤从书包里拿出一把直尺,量过课桌的长度,在正中间画了一条线,朝秦少川抬了抬下巴。这是一条楚河汉界,过界者杀无赦。 秦少川把自己的胳膊往怀里收了收,课文往过道那边挪了挪,确定不会超过半分。 曹玉凤满意地扬了下唇角。 上午的课上完,孩子们收拾好书包,回家吃午饭。 曹玉凤的家离学校远,赶回去吃顿饭就得返校,小孩子腿短,来回总要走上四十分钟,若是大人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路上已经有返校的学生,大多作伴。 曹玉凤也有玩的好的小伙伴,父亲被关牛棚后,小伙伴就不来找她玩了。曹玉凤心里叹息,人总是这么现实。 突然有人叫她,曹玉凤回过头去,见是班上的白凤吟。 白凤吟的父亲是县文化馆的馆长,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干部子弟,她和母亲都在农村,是地道的农民,可这并不影响她的优越感,当然她也有资格优越。 白凤吟比曹玉凤高一个额头,扎两条羊角辫,穿了条花裙子,她指着曹玉凤胸口上绣的那只小凤凰,“谁让你绣这个的?” “我自己让绣的啊。” “拆下来。” “我不拆。” “你不拆我就去告你,跟你爸爸一样搞封建主义复辟。” “封建社会的凤凰只有皇后能用,我家算贫下中农,用凤凰,不是封建主义,是为了向封建主义宣战。” 白凤吟被怼的说不出话来,恶狠狠地说:“反正你就是不能用!” 曹玉凤不理她,转身就走。 白凤吟气得跺脚,在家里母亲叫她小凤凰,她一直把凤凰当做自己的图腾,如今却被人绣在衣服上,她气的要命,你一个搞封建主义复辟家的孩子凭什么跟我比,我爸爸是馆长。 白凤吟走进教室,先看向曹玉凤,胸口的色彩斑斓,刺的她眼睛痛。 曹玉凤只顾看书,根本不理会那道充满怨气的视线。反倒是同桌秦少川抬起了头,秦家与白家走的近,秦少川与白凤吟的关系也比平常的同学亲近一些。 其实让白凤吟和秦少川坐同桌最合适,曹玉凤不明白为什么让她跟秦少川坐同桌。 秦少川问白凤吟,“小凤,你怎么了?” 白凤吟粗声粗气地回,“我没什么。” 秦少川像大人一样蹙起眉,他一直当白凤吟是妹妹,对她像亲妹妹一样。 白凤吟叫她的同桌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到操场上跳皮筋,孩子们刚上学,没有上自习的意识,反正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是玩。 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孩子,有的是性格孤僻不合群,有的是对课本感兴趣,即使不认识字也在翻看。像曹玉凤这样能把书从头到尾看下来的人很少,她也不想去跳皮筋。 因为看的太投入,胳膊不知不觉跨过了“楚河汉界”,秦少川只是朝另外一边挪了挪,并没有“杀无赦”。 等曹玉凤反应过来,她的胳膊已经跨过去了大半,把秦少川挤得课本都放不下了。 曹玉凤的小黑脸红了那么一丢丢,若无其事地收回胳膊,想想自己一个大人这么欺负小孩儿,面子上过不去,很豪气地拿过秦少川的课本放在他那边的正中间,还拍了拍,好让课本服帖些。 秦少川:“……” 同学们突然呼啦啦跑了进来,随后柳翠芝也走了进来,她沉着脸,道:“预备铃声响之前,不能在操场玩,都要在教室里上自习,下次谁再在操场玩,到门外罚站。” 柳翠芝人长得粗壮,留着短发,发起火来很让人害怕,孩子们都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她。 柳翠芝对自己在班上的威压很是满意,背着手走了出去。 不到五分钟,教室里再次闹哄哄起来,几乎每个人都在说话,只除了曹玉凤和秦少川。 秦少川对他的同桌很不满意,只是半天的时间,他已经出名了,男同学都不跟他玩了,要他跟同桌去玩,还有人取笑他,说他跟曹玉凤攀娃娃亲。 以至于一下课,秦少川就跑到教室外面,跟曹玉凤拉开远远的距离。 第一天的课程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结束了,同学们各回各家。 大人们还在出工,懂事的孩子便张罗着做晚饭,不懂事的就满村子乱跑。 曹明耀跟尹招娣一块出工了,他干不了多少,挣的工分少,可少也是工分啊,总比一分没有的好。 曹玉凤在锅里放上水,抓了一把黑豆放进去,米少,曹玉凤喜欢加点别的东西进去,一来有营养,二来也好吃,盖上锅盖后,把锅搁在灶上。又抱来柴火,坐在小板凳上烧起来。 天还很热,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曹玉凤用胳膊蹭掉脑门上的汗,掀开锅盖,见水开了,又煮了十来分钟,添了半勺米进去。 晚上不出工,不用准备干粮,黑豆粥就咸菜,因此粥熬好后,曹玉凤就进屋看书去了,家里最不缺的就是书了。 曹明耀出事后,尹招娣曾经想把书都烧了,曹明耀没让,这些书是他的宝贝,就算命丢了,书都不能丢,当时那几本古书被烧的时候,曹明耀差点气吐血。 从牛棚回来后,曹明耀把他认为珍贵的书全都藏了起来,明面上放的是《□□语录》之类的书籍。 曹玉凤自然对这些书不感兴趣,曹明耀也知道她看不进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完后,给了她一本高尔基的《童年》,还嘱咐她看完后记得藏起来。 曹明耀已成惊弓之鸟。 曹玉凤被书里的情节吸引,直到看不见字了才反应过来天黑了,周围也有了响动,仿佛刚才她一直处在静止的世界。 尹招娣和曹明耀回来了,两人正在洗手,摆晚饭。 曹玉凤揉着眼睛出来,叫了声爸妈。 曹明耀:“看书记得点灯,别熬成了近视眼。” 曹明耀有两百度的近视,配不起眼镜,看人的时候总是眯起眼睛,就这样还看不大清。 曹玉凤应了声是,吃过晚饭,帮着尹招娣收拾完,母女俩就坐在灯下,一人手里拿着个绣花绷子,一个人教一个人学,曹明耀则照旧靠在炕头看书,偶尔抬头看下两母女,眼睛里似有似无地滑过温暖的笑意。 该懂的也懂了 曹玉凤上辈子的针线活做的不错,因此学绣花学的很快,这段时间下来,也有了样子,绣的小鲤鱼虽没有尹招娣的那么活灵活现,说它静止在水中也能过得去。 曹玉凤端详着自己第一次做的绣活,拆掉绣花绷子,郑重地放在书包里。 当她把手绢从书包里拿出来用的时候,秦少川盯着看了半天,末了问了句,“你自己绣的?” 曹玉凤把手绢摊在手上很得意地给他看,“我绣的好看吗?” “好看,但是没有你身上的凤凰好看。” 上了一个星期的学,曹玉凤和秦少川之间的话也多了起来,俩人坐同桌,又都是小孩子,不可能憋着不说话,一旦说了第一句话,男女孩子之间的别扭也就解开了。 听他夸母亲绣的好,曹玉凤喜滋滋的,“那是我妈绣的。”她拿出书包,又给秦少川看娇艳的红梅,“这个也是我妈绣的。” “你妈的手真巧。” “我妈绣的枕套才好看呢,鸳鸯跟真的一样。”尹招娣家里穷,陪嫁只有一副枕套,直到现在,枕套还在用,原本艳丽的鸳鸯已经掉了色。 秦少川一听双眼立刻亮了起来,“能不能让你妈给我绣一副?也不是给我,是给……,唉,还是我告诉我妈,让我妈去找你妈吧。” 当天吃过晚饭,秦少川的母亲郭艳芬就到了曹玉凤家,秦少川没有跟着来。 郭艳芬其实不愿意登曹家的门,一来曹明耀的父亲以前是地主,成分不好,二来曹明耀“右.派”的帽子还没有摘,她怕惹上一身骚。 可是尹招娣绣花的手艺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再找个这么好手艺的真的太难了,她本来就在犹豫,被秦少川一提,便咬了咬牙过来了。 尹招娣也有些诧异,秦建设是村支部书记,与他们曹家泾河分明,当年□□公公也是秦建设牵的头,曹成也因此熬坏了身子骨,现在地也不能下,全靠婆婆一人伺候。 曹家人心里是怨着秦家的。 郭艳芬先自笑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事求妹妹来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尹招娣迎着郭艳芬进了屋,倒了碗开水放在桌上,“什么事我能办的你尽管说,什么求不求的。” “我知道你有一手好绣活,能不能给我绣一副枕套,我不让你白绣。” “是结婚用吗?”这年月结婚都流行绣花枕套,若是再配上绣花的被套就更完美了。 “我姐姐家的小子结婚,到处张罗着要枕套,你也知道这年月能有一手好绣活的少,这不,我家小子跟你家闺女坐同桌,看到你给凤儿绣的凤凰,说你绣的好看,我就过来了。” 如今不允许私人做生意,供销社的东西又短缺,郭艳芬的姐姐跑了好几个地方也没买到,想到妹夫做支书说不定有门路,就找到了郭艳芬。郭艳芬拍胸脯保证,一定让外甥媳妇枕上鸳鸯戏水的枕套,结果话说的太满,为了找枕套可真愁坏了她。 尹招娣笑了笑,进屋拿了样子出来,“你看下,要哪个?” 郭艳芬挑了一副鸳鸯戏水、花开富贵的样子,“多长时间能绣好?” “你想什么时候用呢?” “我外甥还有一个多月结婚,能绣好吗?” “十天后来拿吧。”白天要出工,只能晚上绣,又是人家结婚用的,绣的要比平常仔细些,便多说了些日子。 “行,谢谢你了招娣,明儿我就把布料拿过来。”郭艳芬低声道:“还是那句话,不会让你白绣的。”这年月是不准个人做小买卖的,要是被人知道,一准被关牛棚。 尹招娣怕惹祸上身,“就当我是帮忙。” “那不成。”郭艳芬神秘地笑笑,“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尹招娣想秦建设是书记,不可能“知法犯法”,既然她这么说了,肯定想好了对策,暂时将心放在肚子里。 郭艳芬和尹招娣说的话,曹玉凤和曹明耀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曹明耀叮嘱尹招娣,“要是郭艳芬拿钱来千万不要收,万一秦家人故意设局呢。”身在这样的年月不能不让人多想。 尹招娣说:“等她来拿你在家里给我当主心骨,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曹明耀点点头,又进屋看书去了。 尹招娣一直认为自己除了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在曹明耀面前总是抬不起头,突然自己也有了拿得出的手本事,不免高兴起来,她叫着凤儿,今天要教女儿绣一朵并蒂莲。 隔天,郭艳芬拿来了做枕套的布料。晚上收拾好家务,尹招娣就在灯下绣起来,她虔诚的样子深深印到了曹玉凤心里。 曹玉凤的作业已经在学校做好,也拿出绣绷子坐在尹招娣身旁绣。 房间里除了隔一会儿响起曹明耀的翻书声之外,静悄悄的,让人怀疑房间里是不是有人。 不到十天,尹招娣就绣好了,出工的时候,她悄悄跟郭艳芬说,让她来家里拿。 晚上,郭艳芬就来了,捧着活灵活现的鸳鸯枕套,郭艳芬很激动,这比尹招娣自己结婚的时候绣的枕套都好。 和郭艳芬一起来的还有秦少川,秦少川背着个布袋子,此时他把布袋子放在地上,脸红红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曹玉凤。 要是让同学们知道他来曹玉凤家,又要说他们攀娃娃亲了。 郭艳芬说:“这是五斤白面,算是你给我绣枕套的交换,也是我家男人同意了的,你尽管收下。” 郭艳芬第一次来找尹招娣就跟秦建设商量好了,不能用钱买,咱们可以用东西换,五斤白面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一个月了。 尹招娣还真怕她掏出钱来,既然是用东西换,那她就可以安心收下了,谁也没有规定不能以物换物。 曹明耀在里屋里松了口气,白面好,白面好啊。 尹招娣送走郭艳芬后,就把白面收了起来,第二天给父女俩改善伙食,烙白面饼,炒了四个鸡蛋,一家人吃的心满意足。 尹招娣感慨,“要是村里还有人要枕套就好了。” 曹明耀笑她,现如今连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要瞎讲究呢。 其实讲究的人家不少,村里人也不是都吃不上饭,像秦建设家,靠着吃大锅饭日子过得很红火,隔三差五的买肉吃,还有白凤吟家,父亲是文化馆馆长,家里的光景在村里也排的上号。 就是曹明耀的四弟曹明珖在县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光景过得也不错。 曹明耀叹了口气,就是他,过得不比从前了。 …… 曹玉凤期中考试考了双百,班上第一名。上一世她不好好读书,考试总是后几名,回家就是戒尺伺候,头一回拿第一,心情特别澎湃。她仰着小脑袋,接受班上同学目光的洗礼。回到家,曹明耀奖励她一角钱,并且让尹招娣给她煮了两个鸡蛋。 曹玉凤不是贪吃的人,但是这俩鸡蛋她全给吃了,这是她考试得来的。 那一角钱她舍不得用,收在了装饼干的空铁盒子里。 考试这种事一向有人欢喜有人忧,秦少川虽然考了第二,但是两门课都勉强考到90分,他不是资质不行,而是有些字不认识,影响了发挥。 秦建设并不是很看重孩子的学习成绩,认为秦少川考了第二已经很不错了,可是秦少川不满足啊,他想考双百。 秦少川写完作业,把以前的课程复习一遍,自己学着认字,他想,若要取得好成绩,就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说不定曹玉凤也在学习呢。 他可是想错了,曹玉凤正卯着劲绣花呢。 秦少川想超过曹玉凤,上课的时候就注意起她来,他发现曹玉凤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课,她在自己看书。 秦少川碰了下她,让她注意听讲。 曹玉凤不想拂他的好意,便抬起头来,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来,可是心思早飞了。 她识字早,又决心认真学习,书发下来已经看了一遍,老师上课前又预习一遍,她只需要听不明白的部分就可以了,并不需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课堂上。 下课后,同学们都跑出去玩了。 曹玉凤没有动,秦少川也没有动,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秦少川不往外跑了,那些取笑他的同学已经厌倦了对他的奚落,转而去寻找别的乐子了。 秦少川问曹玉凤,“是不是你爸爸在家里教你?” “有的时候教。” 秦少川顿时羡慕起来,秦建设从来不教他读书,“那你能教我吗?” “教你?” 秦少川的脸红了,“有些字我不认识。” “我可以教你查字典。” 字典在村里也是稀罕物,学校里只有一本,又脏又旧,还属于公共财产。而曹明耀却有一本私人的,曹玉凤已经跟他学会怎么查字典了。 秦少川说:“我让我爸给我买一本,你今天先教我几个字。” 这孩子这么上进,曹玉凤也不忍拂他的意,便舔着脸教起来,两人的头挨的很近,曹玉凤的头发帘几乎挨到了秦少川的额头。 曹玉凤觉得不妥,朝后挪了挪,即使是个孩子也要注意距离。八岁,该懂的也懂了。 打架事件 白凤吟强烈要求换座位,害怕柳翠芝不同意,拽着母亲黄佩秋,拎着一罐麦乳精找到了柳翠芝家中。 柳翠芝的丈夫黄明生是村支部委员,跟秦建设家一样,他们也是农村“大锅饭”的受益者。黄明生不但让初中毕业的老婆当上了小学老师,他自己也不用出工,夫妻俩除了每个月六块钱的补助外,工分照样拿。 柳翠芝上个星期才去供销社买了一罐麦乳精,但是这东西稀缺,她不会傻的把东西往外推,再说了,只是换个座位,又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第二天,白凤吟就搬到了曹玉凤后面,她给老师的理由是,她和曹玉凤是好朋友。 被“好朋友”的曹玉凤对于身后突然换了这么个人先是诧异,接着就想明白了。 上一辈子,白凤吟是喜欢秦少川的,还考上了跟他在同一个城市的大学,至于他们后来是结婚了还是没结成,曹玉凤没有关注。 秦少川表现的很高兴,白凤吟就是他的另一个妹妹。 到了第二节课课间休息,白凤吟就换到了秦少川后面。曹玉凤心里撇嘴,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吧,近水楼台先得月。 秦少川长得很帅,不知道是因为瘦还是就是这样的品种,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五官长得很立体,偏皮肤又白,头发黑亮,穿得干干净净,不怪白凤吟会喜欢他。 秦少川已经跟曹玉凤学会了查字典,即使是课间休息,他也会照着字典读课本。 曹玉凤倒是不坐在座位上了,她不想当白凤吟和秦少川的电灯泡,下课后就到操场溜达去了。 操场也只是个碾的平整的土地,没有铺青砖,更没有铺跑道,足球场也没有,有的只是个破篮球架子,高年级的同学在打一只破了皮的篮球。 已经入秋了,天气凉爽,曹玉凤穿着尹招娣用大人的衣服改成的旧衣,坐在一块平地上,看高年级的同学打篮球。 她看不懂,只是看热闹。 有句话叫祸从天降,篮球好巧不巧地砸在了她的脑袋上,曹玉凤直被砸的眼冒金星。 高年级的同学一看闯祸了,哄一下跑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三个同学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其中一个瘦削的男生朝曹玉凤走了过来,“对不起,你没事吧?” 曹玉凤揉着脑袋,眼睛里汪着泪花,“你挨一下试试,看有没有事?” 那人满脸尴尬,不合身的衣服吊在身上,大概是抽个儿了,家里穷没有衣服给他穿,还穿着旧衣,裤脚直吊到脚踝上方,“实在对不起,要不我带你去大桥那看看?” 所谓大桥就是村里的医生,开一家小诊所,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他那里抓药。 曹玉凤有些恶声恶气,“不用了,待会儿就好了。” 那人踌躇着抱起地上的篮球,站在一旁看她。 曹玉凤抬起脑袋,他站在背光里,看不清他长啥样,“不是你砸的我吧?” “我们都在一起打篮球。” 曹玉凤又笑起来,“原来是替罪羔羊啊。”她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没事了。”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进教室去了。 那人看她进了教室,急忙抱着篮球和等他的两个同学回了教室。 白凤吟正在和秦少川聊天,白凤吟说的眉飞色舞,秦少川只是含笑听着。 曹玉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白凤吟扫了她一眼,声音放低了。 曹玉凤撇嘴,谁稀罕听你讲,拿出数学书,翻看老师没有讲的课程,相对于语文,数学对她来说稍有难度。 秦少川瞥了眼她的课本,也转过身来,下一次考试他一定要超过曹玉凤。 白凤吟有些气,抬脚踢了下曹玉凤的凳子。曹玉凤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你为什么踢我凳子?” 白凤吟翻白眼,“我没踢。” “敢做不敢认,懦夫!” 白凤吟又踢她的凳子,这次用的劲大,曹玉凤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也一脚踢过去,用了很大的劲,白凤吟一下子撞在了后面的课桌上。她猛地站起来,两只手抓住曹玉凤的肩膀。 曹玉凤不甘示弱,也同样抓住她的肩膀,两人像两只斗鸡一样,瞪着眼,使劲抠。 班上的同学一看有人打架,也不劝,开始起哄。 秦少川急的脸都红了,“别打架,快放开,老老师来了!”秦少川想用老师吓唬她们,可他不会说谎,骗不到她们。 俩人谁也不松手,咬着牙使劲。 秦少川先去拉白凤吟,“小凤,快松手。” “她先松。” 秦少川:“曹玉凤,松手。” “先让她松。” 秦少川:“我数一二三,你们一起松。” “不要!”曹玉凤和白凤吟齐口答到。 同学们吼吼地叫,有的喊曹玉凤加油,有的喊白凤吟加油,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这时候柳翠芝进来,中气十足地喊,“都干什么呢?!” 曹玉凤和白凤吟齐齐松开了,看热闹的同学也都赶紧坐到自己座位上。 柳翠芝黑着脸,“野蛮人的行径,上学不好好读书,来打架!你俩不是能耐吗,都给我到外面站着,我不说回来谁都不准回来!站着去!” 白凤吟狠狠瞪曹玉凤一眼,曹玉凤也狠狠瞪她一眼,俩人一前一后地站到了教室外面。 柳翠芝跟着出来,“站风口子上去!” 谁知道风口子在哪儿呢,俩人谁也没动。 柳翠芝气呼呼的,一手拽一个,拉到两间教室之间的通道里,呼呼的风直把三人的头发吹了起来,“就在这儿,谁都不准动!”说完她就回教室上课去了。 曹玉凤和白凤吟不约而同的转过身,相互背对着,像十世仇人。 随着太阳西斜,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凉。曹玉凤悄默默转了下身子,变成背对着风,发丝不断往脸上吹,她也时不时拿小手把发丝别到耳朵后头。 白凤吟也不傻,跟着转了过来,俩人变成了并排,只不过白凤吟梗着脖子,不打算打理曹玉凤。 曹玉凤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就是不看白凤吟。 一节课站下来,两人的腿都站酸了,老师过来看她们俩,问她们知不知道错,曹玉凤没有言语,白凤吟偷瞄了她一眼,也没有吭声。 柳翠芝:“继续站。” 下课后,同学们围了过来,嘻嘻哈哈的笑,跟两只凤同班的人赶紧说俩人在班上打架,众同学起哄,要她俩再打一架。 秦少川分开起哄的同学走过去,劝她俩别犟了,白凤吟的态度极好,“少川哥,你别管。” 秦少川看曹玉凤,曹玉凤看着操场中的某点,没有看他。秦少川叹口气,挤出了人群。 “你打架啦?” 曹玉凤抬起脑袋,见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不禁拧起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跟自己说话。 男生做了个投篮的动作,曹玉凤恍然大悟,“是啊,我打架了。” 男生嘿嘿地笑,“打赢了吗?” “还没有分出胜负,老师就进来了。” “你们老师真狠,让你们吹穿堂风,冷吧?”男生朝她身后挪了挪,挡住了大半的风。 曹玉凤挺感激,“你拿篮球砸我的事就算过去了,我不跟你计较了,……我知道不是你。” 男生只是笑,一直站在她身后,直到上课铃声响了才走开。 他一走,风立刻掀起了曹玉凤的衣角。 风实在是大,曹玉凤不想傻呵呵地一直站着,便走到墙角,坐下了。 白凤吟瞪眼,“我要告诉柳老师。” “你去告。” 白凤吟没有动,朝教室的方向看了眼,磨磨蹭蹭的,蹭到了曹玉凤旁边,在离她两个人的位置上坐下了,这块地方风小多了,也不冷了。 白凤吟的脚在地面上搓了会儿,说:“你觉不觉得柳老师罚的太重?我们也没有真打起来,前天二狗他们打架也就罚站了一节课。” “她重男轻女。” “就是,她只对班上的男孩子好。” 两个女孩子找到了共同的讨伐对象,很快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相互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再不是打架的样子,她们甚至把开学来对老师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 最后白凤吟还表示了对曹玉凤身上绣的小凤凰的喜欢,曹玉凤说要给她绣一个一样的,白凤吟兴奋的脸都红了。 孩子之间友谊的建立大概就是这么简单,剩下的时间里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聊的特别开心。 柳翠芝来的时候差点气晕过去,让她俩罚站,她俩倒是坐在地上聊起来了,“都给我站起来!” 两个女孩子赶紧立正站好。 柳翠芝:“知道错了吗?” 她们相互看了眼,齐声答:“知错了。” “还打架吗?” “不打了。” “回去。” 两个女孩子一块走进了教室,快放学了,教室里乱哄哄的,柳翠芝没有跟着进来,她回了办公室,收拾一下准备下班。 曹玉凤跟白凤吟说:“放学了,我跟你回家拿衣服,我妈手快,两天就能绣好。” 白凤吟说好,把藏的两块奶糖分给了曹玉凤一块。曹玉凤攥在手里,上辈子她最喜欢吃奶糖,可惜没吃过几回,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真甜。 秦少川诧异地张大嘴巴,她们俩和好了?! 我要分房睡 白凤吟家的房子是白世伟结婚的时候盖的,三间青砖瓦房,每日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白凤吟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三岁,黄佩秋出工的时候,弟弟便跟着奶奶。 黄佩秋还没有回来,白凤吟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衣服,“这是我妈才给我做的,就在这件上面绣,位置跟你的一样。” 曹玉凤把衣服叠好,放到书包里。 白凤吟爬上炕,打开红木的柜子,趴在柜子边上一通掏,掏出来一把奶糖,塞到曹玉凤手里,“给你吃。” “太多了,几块就行了。” “拿着,我爸再去买。” 曹玉凤又把奶糖放进书包里,“我还要做晚饭,先回去了。” “行,我也该做饭了。”白凤吟送曹玉凤到门口,顺便抱了一捆柴回来,心里想着过两日就能有一件绣着凤凰的衣服特别高兴。 曹玉凤回到家,放好书包,洗了手,泡上两把干豆角,拿出面盆,挖了半碗白面,一碗玉米面,准备做面条。白面还是郭艳芬拿来的,一家人省着吃,直到现在还剩下两碗。 和好面,拿了搌布盖上面,让其醒着,把泡好的豆角洗干净,切好,做成卤汁。曹玉凤力气小,面又和的硬,擀了半天面条还没擀好。 恰好尹招娣和曹明耀收工回来,尹招娣洗好手,替换了曹玉凤,曹玉凤抹着额头上的汗去烧水。 尹招娣是做活的好手,不一会儿就擀好了面条,面条切的又细又匀称,抖搂开,下到开水里。 煮好后,一家三口每人端了一碗吃。 曹玉凤趁机跟尹招娣说了白凤吟想绣凤凰的事,尹招娣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她还说今天出工的时候,又有人跟她求枕套,她已经答应了。 吃好饭,曹玉凤主动洗碗筷,好让尹招娣给白凤吟绣凤凰。 尹招娣拿来针线,照着曹玉凤衣服上的样子绣起来。 做好家务后,曹玉凤在灯下做作业,心里想她什么时候能练到母亲的水平也就可以揽活了。 院子里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天已经黑了,这种时候谁会来呢?尹招娣放下手里的活,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了出去。 看那人影,尹招娣的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是秀娟吗?” “是我。” 谢秀娟是曹明耀的三弟曹明恍的妻子,她长得不高,比尹招娣矮半头,但是脸蛋漂亮,扎一条乌黑的大辫子。 谢秀娟笑着叫了声二嫂,跟着她一起走进屋里来。 曹明耀赶紧从炕上起来,坐到堂屋的凳子上。 谢秀娟忙道:“二哥你看你的书,别打扰到你。” “我没关系,你们聊。” 尹招娣给谢秀娟倒了碗水,放在靠墙的桌子上,“怎么这么晚来?早一点还能在家里吃饭。” “我就怕二嫂你让我在家里吃饭,特意吃了过来的。”谢秀娟嘴巴里说的话跟她的脸蛋一样漂亮,哄的曹明恍整日里恍恍惚惚的,尹招娣经常说他,不白叫了明恍这个名字。 谢秀娟又跟曹玉凤搭话,“凤儿写作业呢,要是你金来弟弟将来跟你一样喜欢读书就好了。” 尹招娣道:“金来聪明,将来读书错不了。” 谢秀娟笑起来,她就喜欢听别人夸她儿子聪明,“凤儿也聪明,我听人说她考了第一。” “是呢,曹家的祖坟好。” “二嫂快别这么说了,要是让大嫂听见又要说你占了祖坟的好处了,她家的三个孩子读书都不好。” 当年分家,兄弟四个抓阄选房子,大嫂宋淑珍一早相中这块地方,可惜手气差没有抓到,很是说了一番风凉话。 尹招娣很怕这位大嫂,骂起来人来不带一句重样的,自己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两人又说了一些旁的事,谢秀娟看时候不早了,才道明来意,“二嫂,你能不能借给我点钱,我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尹招娣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就知道谢秀娟是来借钱的。 曹明恍比曹明耀能干,几乎每天都能拿8个工分,自留地又营务的好,到了秋天把自留地里产的红薯南瓜之类的卖了,也能得几个钱。 可坏就坏在谢秀娟不好好干,她几乎不出工,也不去自留地里干活,每天就是打扮自己,雪花膏一年四季不断,隔两三个月就置办一身新衣服,从不肯吃高粱面,她说肠胃不好,不好消化,最差的吃食就是白面兑上玉米面。 若是以前公公是地主的时候,你这样没有人说三道四,可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家里没有几个钱。 再说了,钱她还想留着给曹玉凤交学费。 尹招娣为难地道:“不是我不肯借你,我家里实在也没有钱了,你二哥现在不能教书了,补助也没了,我们只能是出工挣工分,凤儿身上的衣服还是我结婚时的衣服改的。” “我也知道二嫂家里难,我去好了几家,都说没有钱,你能不能借给我两块钱,只要两块,好不好?” 尹招娣本就不会拒绝人,谢秀娟又说的可怜,只好拿了两块钱给她。 谢秀娟捧着钱,感激地道:“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谢谢你了二嫂。” 尹招娣无奈苦笑,她从自己这里借走十块钱了,没见她还过一分。 曹玉凤一直冷眼看着,三婶已经借了一屁股的账,除了他们家没人会借给她钱,这次借给了她,下次她还会来。 曹玉凤故作天真的问,“三婶借钱干什么?给金来弟弟买新衣服吗?” 谢秀娟的脸僵了下,说:“是啊,金来身上的衣服太旧了。” “可是我看见他身上的衣服比我的还要新还要好看。”曹玉凤嘟着嘴拽了拽衣角,“我还看到金来弟弟拿着白面饼吃,我好久没有吃过了。” 谢秀娟的脸登时挂不住了,金来是她的宝贝儿子,她舍不得儿子吃粗粮,怕把肠胃吃坏了,经常烙白面饼给他吃。 金来比曹玉凤小两岁,体重是曹玉凤的两倍,是村里罕见的小胖子。 尹招娣怕谢秀娟难堪,说曹玉凤,“赶紧写作业,该睡觉了。” 谢秀娟跟着说:“呀,都这么晚了,我得赶紧走了,别耽误了凤儿睡觉,将来凤儿可是要上大学的。” 曹玉凤立刻挺起胸脯,“我要上最好的大学。” “凤儿真有志气。”谢秀娟夸了她一句匆匆走了,手里紧紧攥着尹招娣借给她的两块钱。 尹招娣送她出去,顺便锁上大门。 曹明耀已经吹灭了堂屋的灯,脱鞋上了炕。曹玉凤收拾好作业,把书包放在炕头的桌子上。 尹招娣也脱鞋上炕,曹玉凤却站在炕下没有上来,“妈,你以后不要借给三婶钱了,她自己好吃懒做,家里穷的一分钱没有,别把我们也给拖成穷人。” “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曹明耀此时却站在曹玉凤一边,“凤儿说的对,所谓救急不救穷,咱们总不能借她一辈子。” 尹招娣最听自家男人的话,忙答应下来,以后再不借谢秀娟钱了,她叫曹玉凤上炕睡觉,曹玉凤还是没有动。 曹玉凤红着脸说:“我要跟你们分房睡,书上说孩子长大了就不能跟父母睡在一块了。”这事她早就想提了,曹明耀和尹招娣几乎没有夫妻生活,可有时候曹明耀也会耐不住尹招娣的求欢。 曹玉凤又不是真正的孩子,听到了只能装睡,难堪的浑身发红。 尹招娣先怔住了,在她的记忆里,出嫁前她还跟父母睡在一条炕上呢。 村里穷,房间少,兄弟姊妹又多,没有分房睡的意识。夏天尚且好说,冬天的话还要两个房间都要生火烧炕,谁家也没有那么多的煤,烧柴火到了后半夜没了火气,会被冻醒。 尹招娣想劝说曹玉凤,曹明耀拦住她,“凤儿说的对,孩子长大了是要跟父母分房睡的,明天我把西屋收拾下,烧烧炕,你再搬过去,今晚先睡这里。” 曹玉凤点点头,这才脱了鞋子上炕。 曹明耀感叹女儿长大了,他小时候父亲还是地主,家里房子多,四五岁上就不跟父母睡了。时代的改变,生活窘迫早已让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降低了。 …… 曹玉凤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绣好的衣服给白凤吟,白凤吟抚摸着惟妙惟肖的凤凰,十分欢喜。为了表达谢意,白凤吟要请曹玉凤去家里吃饭,黄佩秋说今天中午吃韭菜盒子。 曹玉凤推辞,她已经给她奶糖了。 白凤吟一定要拉她去,曹玉凤拗不过,只好同意了。 中午放学,两个孩子先去出工的地方跟各自的母亲说了中午吃饭的事,尹招娣不同意,还是曹明耀劝她,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父母不要干预太多,尹招娣才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黄佩秋倒是挺好客,表示欢迎曹玉凤的到来,还让白凤吟叫上秦少川。 白凤吟和曹玉凤先去菜地里割了韭菜,又去隔壁叫秦少川——白凤吟和秦少川家挨着,然后三个孩子一起到白凤吟家。白凤吟和面,曹玉凤洗韭菜,秦少川把大块的柴火劈成一条一条的。 黄佩秋回来,三个孩子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差烙韭菜盒子了。 让人震惊的父亲 黄佩秋让三个孩子玩,自己烙韭菜盒子。白世伟从母亲那边抱回来儿子,两父子一边玩一边给黄佩秋打下手。 白凤吟神神秘秘的从炕上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纸盒子,又伸着脖子看了眼外头,小声说:“这是我让我爸给我买的小人书,我已经看完了,给你们看。待会儿放书包里带走,别让我弟看见,不然就拿不走了。”说着把盒子打开,摞的整整齐齐的一套《水浒传》的小人书。 曹玉凤和秦少川互看一眼,秦少川舔舔嘴唇,“你先看吧,看完再给我看。” 曹玉凤也不推辞,把小人书塞到书包里,书包顿时鼓了起来,“要给你爸妈说吗?” “不用,爸爸说这套书是我的,我想怎么支配都可以。” 三个孩子笑起来,跟做了件特了不起的事似的。 黄佩秋做好午饭叫他们过来吃,又黄又焦的韭菜盒子切成三角放在高粱杆编的篦子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黄佩秋叫三个孩子坐,小儿子白新民急不可耐地要吃,黄佩秋耐心哄着,直到人坐齐了,每人拿起来一块,才给儿子吃。 这是白世伟要求的,平常家里没客人可以惯着孩子些,有客人了就该收敛,好显示出他们的家教,他是村支部委员,也算是个当官的。 曹玉凤第一次在别人家做客,有点拘谨,吃的不多,总共吃了两块,喝了一碗粥。 秦少川就自在多了,跟在自己家一样。 吃好饭,三个孩子结伴去上学。路上,秦少川说后天都去他家里吃饭,他要回请。 曹玉凤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秦少川若是请了她也得请,可她家的条件没有他们两家好,请他们吃什么呢。 白凤吟却兴致勃勃地表示了同意,她经常在秦少川家吃饭,两家好的跟一家似得,“去了少川家再去玉凤家,哎呀,我还没有去过玉凤家呢。” “我家跟你家一样,有门有窗有炕。” 白凤吟噗嗤笑出来,“玉凤,你还挺会说的。” 秦少川也笑弯了眼睛,跟着补充了一句,“我也没有去过呢。” 曹玉凤心里忍不住翻白眼,她家又没有宝贝,都这么期待做什么。 一顿饭拉近了三人的距离,下课后,三个人说说笑笑,大部分时间是秦少川和白凤吟说,曹玉凤听,她会附和他们发出笑声,虽然有些事在她看来没有什么笑点。 放学后,也是三个人一起回家,曹玉凤只能跟他们走半条路,剩下的半条她要独自回去,她喜欢独处,任由思绪在脑海里飞,其实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 回去后,曹玉凤照例做好晚饭,便坐在小板凳上看小人书,她喜欢波澜起伏的故事,也喜欢上面的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她总是盯着画看很久,想着自己如果也能画就好了。 尹招娣夫妻出工回来,看她盯着小人书发呆,也没有打扰她,曹明耀只悄悄走过去扫了眼,便和妻子静默地摆晚饭。 曹玉凤回过神来的时候,碗筷都已经放好,就差吃了。她有些羞赧,看的太入神了。 曹明耀拍拍身边的小板凳,“过来吃饭。” 曹玉凤坐下后,默默地端起碗。 曹明耀看了女儿一眼,笑道:“是不是很喜欢小人书上的画?” 曹玉凤点点头,“喜欢。” “想学吗?” 她猛然看向父亲,曹明耀接着说了句让她震惊的话,“我可以教你。” “你会画画?” “小时候你爷爷请先生教过我,不过画的不好,只能给你做启蒙。” 曹玉凤的脑袋一下子转不过来,她从来不知道父亲会画画,他也从来没有提过,她知道他的毛笔字写的好,村里有重大的活动需要写大字,就来请父亲。 曹明耀见她傻不愣登的,又笑着说:“要不要学?” “要,要学。” “家里没有墨水了,我明日买些回来,你初学用一般的纸就行,我还收着一些以前用下的宣纸,正好可以拿出来用。” 曹玉凤突然发现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别样的神采,眼睛也亮的出奇。她不知道,曹明耀因为她要学画画心里有多高兴,他到底是旧时代的人,认为中国人就该写毛笔字,画国画,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身为后人要继承他们的衣钵。 曹明耀言出必行,中午收拾好了西屋,烧过了炕,吃好饭后,他就帮忙把女儿的被褥搬了过去。 尹招娣怕曹玉凤害怕,想陪她一晚,曹玉凤说不用,她已经是大孩子了。 曹玉凤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关上门,她就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了。 写好作业,继续看小人书,有的时候会侧着脑袋听听隔壁屋子的动静,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到,她猜母亲一定又在绣枕套,父亲看书,不禁抿起唇角笑起来,她有种预感,这一世母亲的人生可能会跟她一样发生巨大的改变。 第二天曹明耀没有出工,他去县上的供销社买墨水去了。他没有拦车,骑着自行车去的,家里的自行车是曹明耀结婚时唯一的贵重物品,九年了,还很新。 不骑车的时候,他会把车子擦洗干净,在轴承上点上机油,用布包起来,珍重的跟宝贝似得。 下午,曹明耀才回来。 四弟曹明珖在供销社里当售货员,两兄弟一起吃了午饭,曹明珖让二哥给家里带了些东西回来,有给儿子买的糖果,给妻子的布料,还有二十斤粮票。 曹明耀把东西给四弟妹送过去后,便把藏了好几个年头的纸拿出来,把墨汁倒在砚台里,拿狼毫沾饱了墨,画了一幅素淡的山水画,他有好些年不画了,手法有些生疏,连画了两幅才找到感觉。 曹玉凤放学回来,见到在堂屋里泼墨挥毫的父亲,兴冲冲凑了上去,只见如墨的远山一条蜿蜒的小路,路旁种了几棵稀疏的垂柳,垂柳旁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曹玉凤从书包里掏出小人书,举给父亲看,“爸爸,你会画林冲吗?”她最喜欢三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曹明耀只扫了一眼,便把披着披风,威风凛凛的林冲画了出来。 “孙二娘呢?” 曹明耀笑,不多时,一个手持钢刀,身穿绢裙,面露凶光的女子便跃然纸上。 不待曹玉凤说,曹明耀接着画出武松,宋江,李逵,吴用等人,每个人物都各有特色,即使像曹玉凤这样只是大致读过故事的人,也能认出他所画的人物,也就是说曹明耀熟读《水浒传》,不然不可能画的这么出神。 曹玉凤喜不自禁,父亲还说只能给她启蒙,她觉得自己画好几年也画不到父亲的水平,“爸爸教我。” “画画不是那么简单,要勤练。”曹明耀给曹玉凤毛笔,教她怎么握笔。这是自有记忆一来,曹玉凤离父亲最近的一次,他就站在自己身后,粗糙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呼出的气体就在耳边。 曹玉凤突然热泪盈眶,没想到两世为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爱。 尹招娣回到家的时候,父女俩还在练习画画,她也没有因为女儿没有烧饭发脾气,而是默默地去烧晚饭。尹招娣是个肯吃苦又勤劳的人,她自己不认识字,就特别崇拜会读书的丈夫,她希望女儿能跟丈夫一样,做个文化人。 于是这顿晚饭吃的很晚,曹玉凤也很晚才睡觉,结果最后一个到学校,预备铃声都打过了。 秦少川和白凤吟都以为她不来上学了,争相问她这么晚才来,昨晚上是不是做什么坏事去了。 曹玉凤也不隐瞒,便把自己跟父亲学画画的事说了,白凤吟倒没有什么,可把秦少川馋坏了。村里的孩子会写字的没有几个,更不要说画画了。 秦少川再一次羡慕起曹玉凤来,她有个多好的父亲啊。 曹玉凤知道秦少川是好学的人,便问他,“你是不是也想学?” 秦少川犹豫道:“想学是想学,就是太麻烦你爸爸了。” “咱们是同学有什么麻烦的,我回去问下爸爸。”曹玉凤想她家里的条件没有他们好,请不起好吃的,可以在别的方面弥补。 白凤吟一听秦少川要学,也急忙跟上,“还有我,我也要学。”她是一定要做秦少川的跟屁虫的。 曹玉凤笑道:“不会丢下你的。” 因为秦少川说了要请两人吃饭,秦建设虽然不想与曹家有任何瓜葛,可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还是让郭艳芬好好准备午饭。 郭艳芬先前跟尹招娣“交换”过枕套,她的女儿要来,不用秦建设说也会用心准备。提前买了肉,准备给孩子们做浇汤面。 秦少川还有弟弟和妹妹,郭艳芬每天只出半天工,剩下的半天就在家照顾两个孩子。秦建设是村支部书记,每日背着手在村里村外的转悠,各个队里的活有各队的队长负责分派,他就是应个卯。 今天秦建设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泥巴,好让老婆准备午饭。见到三个孩子一起进了家门,秦建设摆出做书记的样子,“来了啊,进屋,饭马上好了。” 白凤吟自来熟地叫了声大伯,曹玉凤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好跟着白凤吟叫大伯。 秦建设点点头,冲着曹玉凤说:“算起来我跟你爸爸也是同学,当年我们俩在一个先生处上学,你爸爸是我们那帮孩子里资质最好的,……可惜啊,唉!” 曹玉凤知道他说的可惜是什么,可惜曹成是地主连累了曹明耀。 做个心胸开阔的人 秦建设大概觉得这些事跟小孩子说不着,就算说了她也未必懂,便让他们进屋吃饭,把玩泥巴的俩孩子抱到水龙头旁边,给他们洗手上的泥巴。 白凤吟悄悄跟曹玉凤说:“里屋有少川哥小时候拍的照片,是大伯抱他到镇上拍的。”她满脸的艳羡,能去相馆里拍一张照片,在孩子们看来是极荣耀的一件事。曹玉凤和白凤吟都没有这待遇。 曹玉凤也是满心羡慕,想着什么时候也能跟父母拍张合影,将来也是个念想,可是思及以后,她又有些烦躁,留什么念想,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郭艳芬对曹玉凤像白凤吟一般无二,不断给她夹菜,生怕她拘谨。曹玉凤一直说吃饱了,郭艳芬还是又给她盛了一碗,结果吃的肚子圆滚滚的,去了趟厕所才算好了,惹得秦少川和白凤吟偷笑不已。 曹玉凤红着脸瞪他俩,有这样做朋友的吗,看着她受难也不说同情。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小人书我看完了,本来打算给少川的,你俩这样笑我,我不给了!”她抱着书包,坐在小板凳上,像护犊子的老母亲。 秦少川天天做梦都在看小人书,不给他看可不成,立刻收敛了笑容,央求曹玉凤,“我不笑你了,你快给我。” 曹玉凤这才从书包里掏出小人书,小人书用画了国画的宣纸包裹地整整齐齐。书籍短缺的年代,孩子们对书看的极重,容不得半天损坏。 秦少川双手接过,郑重地放进书包里,“小凤,我看完了就还你啊。” “不着急,咱俩离得这么近,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给我,我又不催你。”白凤吟背起书包,“咱们上学去吧。” 三个孩子跟秦建设夫妻打过招呼,一起出了门。 秦建设跟郭艳芬嘀咕,“少川什么时候跟曹明耀家的丫头走这么近了?” “他俩现在坐同桌。” “那可不成,曹家成分不好,别连累了少川,我得给黄明生说一声。” “孩子们的事你别管,再说了,咱们不才跟尹招娣‘换’了枕套么。” “一码归一码,……也不知道柳翠芝怎么想的,给他俩排同桌,跟白家丫头坐一块也比跟她坐一起强。” “都是孩子你较什么真啊。” “我是书记,书记的儿子怎么能跟地主家的孩子混一起呢。” 郭艳芬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一样,以夫为天,劝了几句劝不动,便由他去了。 此时秦少川还不知道父亲正打算把他和曹玉凤分开,他和白凤吟正在商量什么时候去曹玉凤家,顺便请曹明耀教他们画画。 曹玉凤想着家里只有几斤玉米面,米也快吃完了,要先置办些东西再请他们,便说回去跟父母商量下日子。 尹招娣很高兴女儿跟班上的同学走的近,加快绣枕套,争取这两日绣完,跟人家置换点粮票,家里的粮票已经用完了。 曹玉凤主动承担所有的家务,好让尹招娣专心做绣活。她还跟曹明耀说了秦少川和白凤吟想学画画的事,曹明耀一口答应下来,从下周开始,周三放学和周六下午可以来家里学。 可这样一来,他挣的工分又要少了。 尹招娣说没关系,她现在可以做绣活置换东西。 曹玉凤每日练习半小时画画,其他时间都练习绣工,争取早点给母亲帮忙。 秦少川和白凤吟知道曹明耀答应教他们画画后,特别高兴,都盼着早点到周三,曹玉凤却希望过慢一点,因为还差一个枕套没有绣完。 尹招娣不想让女儿为难,熬夜赶绣活,下周一终于把活给做好了,置换了五斤白面粮票、两斤肉票,一斤粉条票,算下来比上次郭艳芬给的东西多。 尹招娣也没有觉得自己吃亏,反而因为郭艳芬给她打开了绣活的门路充满感激,若不是她,怎么会有别人来找她做绣活呢。 尹招娣把粮票都给了曹明耀,要他都买回来,这些日子他每天出工,吃的又差,人瘦了一大圈。 曹明耀买了一斤肉招待客人,剩下的肉票省了下来,万一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拿来应急,白面和粉条则全买了回来。 晚上,一家三口吃白菜猪肉炖粉条,尹招娣把肉全分给了曹明耀父女,自己只捡着白菜和粉条吃。 曹玉凤心疼母亲,挑了几块肉给她,尹招娣不要,曹玉凤说:“这些都是妈你挣回来的,你是咱们家功臣,要多吃,以后还要指望你再给我们挣肉吃呢。” 曹明耀也附和道:“凤儿说的对,你是功臣。”他也夹了几片肉给尹招娣,尹招娣含笑吃了,眼睛深处含着泪花。以前都是曹明耀给这个家里挣钱,她现在也能挣了,虽然是粮票,折算下来也是钱啊。 周三这天,秦少川巴望着早点放学,好去曹玉凤家,可突然间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柳翠芝要给曹玉凤调座位。 秦少川和白凤吟都很吃惊,秦少川问柳翠芝为什么要调位置,他们上课又没有说话。 柳翠芝板着脸没有言语,把曹玉凤调到了挨窗的位置,原来这个位置是个女同学,上个星期她辍学了。 曹玉凤默默地搬了过去,她没有很吃惊,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三个都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是秦建设找到了黄明生,黄明生是村支部的委员,平日里就唯他马首是瞻,只需要提一下,黄明生就明白了书记的意思,回家后把自己婆娘骂了一通。 柳翠芝很生气,排座位的时候男女是单数,课桌又不多,一定要有男女同桌的,她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就把他俩排在了一起,完全是随机的,给他们一说,好像她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似得。 因此柳翠芝就看曹玉凤不顺眼起来,就该把地主成分的曹玉凤逐出学校,不准她读书。 曹玉凤再世为人,心眼比上一辈子多了,看到柳翠芝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以后恐怕在她那里讨不了喜了。不过,她不在意,小学的课程曹明耀可以教她。 这个位置也挺好,一眼就能望到篮球场,听课听乏了,还能看别的东西解闷。 放学后,秦少川和白凤吟一起来找她,白凤吟说了好多柳翠芝的坏话,曹玉凤和秦少川只是听着,都没有应和。曹玉凤的里子是成年人,没有这么愤慨,秦少川完全是因为觉得背地里说老师坏话不好。 曹明耀已经等在家里,他穿了件干净的深蓝色褂子,领口的扣子系的整整齐齐,里面穿了件白衬衣,衬衣的领子也系的规规整整,露出一圈白。 堂屋的八仙桌被摆在正中,并排放着四张宣纸,砚台上摆四支毛笔。 曹明耀对秦少川和白凤吟笑道:“凤儿跟我说你们也想学画画,我画的不好,只能带你们入门,以后你们若还喜欢画画就请专业的老师教。现在,把书包放下,咱们一起画。” 三个孩子兴冲冲放下书包,秦少川和白凤吟都好奇地拿起毛笔,眼巴巴看着曹明耀,曹玉凤就淡定多了,她已经学了好些日子了。 曹明耀道:“本来学画画是要有染料的,但是供销社没有,我已经求他们帮忙寻找染料,等有了染料咱们再学上色,今天先学国画的起稿,用毛笔勾勒出底蕴。” 能有的学就不错了,三个孩子都不介意,认真的画草稿。 曹玉凤因为学了些日子,画的快一些,又稳,曹明耀朝她悄悄点头。 毛笔尖软,初使用不习惯,掌握不好力道,线条画的粗粗细细,并不匀称。 曹明耀:“少川凤吟,你们两个不要急,慢慢来,用毛笔重要的是沉住气,一点点地画出来。” 秦少川深吸口气,稳了很多,白凤吟还是不行,曹明耀只好握住她的手,教她慢慢来,可是白凤吟却更紧张了,手抖个不停。 曹明耀忽然笑了,“我突然想起来,凤儿的妈妈让我煮上南瓜粥,你们先画,我一会儿就来。” 他一走,白凤吟立刻放下毛笔,拍着胸脯说:“我最怕老师,刚才曹老师握住我手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秦少川和曹玉凤都笑她没有出息,曹玉凤道:“我爸爸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我胆小啊。” 曹玉凤撇嘴,谁信啊,你不是还给柳翠芝送过礼吗。 白凤吟立刻说那是因为她妈跟着一起去的,她自己一个人绝对不敢上老师家的门。 秦少川继续低头画画,他很珍惜这次机会,来曹家画画的事没有跟父母说,只说曹玉凤要回请他和白凤吟,秦建设让他吃完饭赶紧回来,以后跟曹家尽量少来往。 小小年纪的秦少川已经对他生活的时代有了深刻的认识,他知道曹家的成分不好,村里人都不愿意跟他们家来往。 秦建设身为支部书记,更是对曹家望而却步。 其实他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毕竟曹玉凤的爷爷是被自己的父亲拉到学校里□□的,只是他没想到曹明耀会不计前嫌,他宽大的胸襟让小小年纪的秦少川佩服不已。 秦少川觉得将来自己也要像曹明耀一样,做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 画画风波 尹招娣惦记着给孩子们烧晚饭,提前一个小时收工回来,见到院子里正在烧火的曹明耀吃了一惊,连铁锹都来不及放就跑了过去,“你不是说要给孩子们上课,怎么在做饭?” 曹明耀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双手沾满尘土,“孩子第一次来认生,给他们点时间适应。水快烧开了,你去切南瓜,给孩子们煮南瓜粥。” 尹招娣这才放下铁锹,洗了手,抱过来一个黄橙橙的大南瓜,切了小半个下来,削去皮,切成小块放进开水里,换下曹明耀。 曹明耀洗掉手上的尘土进了屋,孩子们的画初具雏形,挨个指导一遍,又出去了,过了会儿再进来,如此往复,直到尹招娣做好晚饭,最后一次进来,说了每张画的不足和可取之处,又稍作修改,这节课就算结束了。 收好笔墨纸砚,尹招娣端着饭菜上桌。 曹明耀道:“都是些家常饭,两个小朋友不要拘谨,放开了吃,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秦少川和白凤吟点头,到底是第一次来,放不开,即使很饿吃的也比往日里少了,曹玉凤不断劝饭,俩人还是很快放下了筷子。 秦少川怕回去晚了,秦建设责怪,背起书包说要走,白凤吟怕丢下她一个人,也急急忙忙背书包,曹玉凤只好送他们出来,约定下次再一起玩,目送他们走远,直至看不见了才转身回来。 八仙桌已经收拾干净被搬回了原位,曹明耀坐在椅子上,喝一碗白开水。 曹玉凤拿过昨晚的绣活接着做,曹明耀扫她一眼,“今晚没作业?” “在学校里做完了。” “拿过来我看。” 曹玉凤便把作业拿了出来。 曹明耀一页页看过去,看得认真又仔细,看完点点头,“一年级的课程简单,容易学,到了三年级课程就难起来了,到那时会有很多同学跟不上,所以上课的时候你一定要认真听讲,不会的记得回来跟我说。” 曹玉凤点点头,把作业收到书包里。 曹明耀又道:“我发现你近日看书的时间少了,明日我拟个看书的计划表,你把上面的书都看了。” 曹玉凤应了声是,她现在知道了读书的好处,很后悔上辈子跟曹明耀对着干,若是那时她好好读书该有多好。 曹明耀喝完水,到里屋看书去了。 曹玉凤等着尹招娣进来,给她看自己绣好的花色,尹招娣对于女儿在绣活上的长进大大夸奖了一番,曹玉凤立刻问这样是不是就可以绣枕套了。 尹招娣说不行,又拿来复杂的花色,要她再绣的熟练些才可以绣枕套。 曹玉凤也不气馁,拿着活回自己屋绣去了。 …… 曹玉凤盯着枯黄的树叶发呆,入冬了,天气猛然间冷了起来,她穿上了尹招娣做的夹袄,外面套一件暗红色的褂子。她的肤色还是很深,头发长长了些,今日编了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 柳翠芝在上课,讲的是《毛选》中的一段,她听得没意思,思绪老是往外飘,以至于下课了,还没有收回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高年级的男同学在打篮球。 因着每天都看见他们,虽然不认识,但都记住了每张脸,尤其是那位这么冷的天气还穿着秋装的男生,裤脚照例高高的吊着。 秦少川敲她桌子,他和白凤吟都露出很神秘的表情,“我搞到了一点染料,今天画画的时候给曹老师。” 曹玉凤吃了一惊,“什么样的?” 秦少川勾手指,叫她过来看。 自从曹玉凤被调走,秦少川就一个人坐,另一半课桌一直空着,他从课桌抽屉里拽出书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大纸包,“里面有朱砂和石绿,是我从我爸那里要来的。” “你爸爸怎么会有染料?”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也不用,给咱们用正好。” 画了一段时间的黑白画,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画上能有一点别样的颜色,于是三个孩子都很期待今天的画画课。 终于挨到放学,三个孩子背起书包,一溜烟就不见了。 曹明耀刚到家,正在洗手,他见三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以为出什么事了,一问才知道是得了染料,他也不换衣服了,找了两个吃饭用的白瓷盘子,将染料放了进去。 “好,今天咱们就学怎么给画上色。” 三个孩子特别认真,渴望的小眼神时时刻刻不离染料,曹明耀暗笑,说了染料的相关用法,就让他们画起来。 曹明耀今天的心情不错,也跟着孩子们画,几笔便勾勒出了形状。 上了一个月的课第一次见曹明耀画画,秦少川和白凤吟都很好奇,他们已经跟曹明耀熟悉了,尤其是白凤吟,已不再害怕老师,她问曹明耀,“曹老师,你在画什么?” “你猜。” “像马,又不像。” 曹明耀笑,问秦少川,“少川,你说呢?” “是人骑在马上。” “什么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 骑在马上的人很快出了形状,头戴毗卢帽,身披袈裟,手拿九环锡杖,曹玉凤拍手笑道:“是唐僧。” 《西游记》是曹明耀列出的计划表中的第一本,以曹玉凤目前的水平读起来很吃力,她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读完,唐僧的形象也是由曹明耀解释过,她才在心里有了个印象。 彼时《西游记》还没有上演,又是处在那样的年代,他们生活的地方又封闭,对于这本书和书中的人物形象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很少知道。 秦少川和白凤吟都傻呆呆地问曹玉凤,唐僧是谁。 曹玉凤又费了好多口舌,给两人普及了下《西游记》。 秦少川小声问她,“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曹玉凤:“待会儿问下我爸。” 曹明耀的画很快画好,慈眉善目的唐僧骑在白马上,毗卢帽的两根丝带一前一后,给人一种正在行走的错觉,朱砂和石青的颜色很是鲜艳。 三个孩子都赞叹不已,秦少川更是下定决心,一定好好跟曹明耀学画画。 因为看曹明耀画画耽误了时间,三个孩子的画作都没有完成,只能留待周六的时候再画。 秦少川惦记着借书的事,故意走在最后,曹玉凤知他心里所想,替他问了父亲,曹明耀道:“书可以借给你看,但是我就这么一本,你一定要好好爱惜,别弄丢了。” 秦少川立刻保证,一定好好爱护。 曹明耀从藏书之地拿来《西游记》,半旧不新的书包了一层书皮,散发着一股霉味,“年代有些久了,翻的时候小心些。” 秦少川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背着走了。 曹玉凤道:“万一被他爸爸看到怎么办?这书也算‘四旧’吧?” “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是老师,喜欢爱读书上进的学生,不能因为‘四旧’就阻碍一个孩子上进的心。 …… 秦少川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天本就黑的早,放学的时间又没有变,稍微耽搁下回到家就已到了开饭的时间。 秦建设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放学后去哪儿了。 秦少川跟曹明耀学画画的事一直瞒着秦建设,他下意识把书包藏到身后,“找同学玩去了。” “你已经这么大了,放学不知道回家帮你妈干活,还跑出去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是家里的重劳力了。” 秦少川不言,心里知道秦建设是在找茬,他自己不也是不下地么。 郭艳芬跟秦少川使眼色,让他放下书包吃饭。 秦建设哼了声,“我看你是到地主家去了吧,他们家是不是还藏着以前留下来的宝贝?” 秦少川依然不说话,放下书包后,挨着妹妹坐了。 郭艳芬道:“吃饭了,吃完饭再说。” “我吃不下,我自己儿子跟曹明耀学画画还得别人告诉我,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郭艳芬吃了一惊,“少川,你跟着曹明耀学画画?” “嗯,学了一个多月了。”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我怕你们不同意。” 秦建设立刻火了,“知道我们不同意还去学,咱们是贫下中农,他们是地主,要划清界限!你跟地主家走那么近,以后要是出事,咱们家第一个遭殃,以后不准再去了!” 秦建设不仅在村里是权威,在家里的地位更是无人能撼动,秦少川才八岁,不可能跟他爹对着干,想着以后不能再学画画心里难受,只吃了几口饭就回屋了。 郭艳芬心疼儿子,替他说好话,“只是孩子,能出什么事,他喜欢学你就让他去嘛。”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现在是没事,以后呢。曹明耀从牛棚里出来才几天,保不齐什么时候又进去,要是别人说咱们两家有牵连,你让我怎么办,我是书记,不能带头犯错误。” 郭艳芬再不言语了,她觉得丈夫说的对,要是秦建设出什么事,一家人跟着倒霉,不学就不学吧,画画能画出什么来呢。 秦少川听到父母在他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难受的书也看不下去了,想不到他的画画生涯难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二天,秦少川到学校后,找了个机会跟曹玉凤说了不再去她家学画画的事,曹玉凤很惊愕,问他为什么。 秦少川说父亲不同意,别的没有多说,他怕伤害到曹玉凤。 曹玉凤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秦建设怕受连累,不过这样的情况再有两年就结束了,她并不很在意,便笑着说:“没事儿,你来不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学的什么,你在家自己画是一样的。” 自己画总比不上老师教的好,可目前也只能用这样的方法,秦少川想到以后还能继续画,又高兴起来。 可是白凤吟知道秦少川不再去曹玉凤家画画后,她也不去了,本来她就是陪着秦少川去的,曹玉凤劝她别放弃,因为曹明耀说白凤吟是三个人里画画天分最高的。 白凤吟不听劝,执意退出,曹玉凤和秦少川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人心隔肚皮 曹明耀知道秦少川和白凤吟不来学画画后,很替他们惋惜,他把剩下的朱砂和石青包好,让曹玉凤还给秦少川。 秦少川不肯收,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拿回来呢,曹玉凤执意塞给了他,“分清楚些好,别到时候连累你们。” 秦少川的脸腾一下就红了,默默放进书包,“我们还是朋友吧?” “是啊,我还要教你画画呢,放学后告诉你我昨天学的什么。” 秦少川含笑点头,他不想失去曹玉凤这个朋友。 画画这种事还是要多练,说给你听的也只是理论,要你自己去揣摩其中的含意。曹玉凤尽可能把曹明耀的原话复述出来,“凤吟,你和少川在家里要多练,我爸爸说画的多了就有自己的风格了。” 秦建设只是不让秦少川去曹玉凤家,并没有限制他学画画,所以秦少川每天都有练习,他还鼓励白凤吟画,可是白凤吟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她主要是向秦少川看齐,他画画她就跟着画,他认真学习她也会刻苦努力。 到了分别的地方,曹玉凤朝他俩挥挥手,独自回家去了。 今天尹招娣破天荒地早回家了,曹玉凤很高兴,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到母亲脸上豆大的泪珠,曹玉凤的心里一紧,“妈,出什么事了?” “你爸让乡上的人带走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抓我爸爸?” “我不知道,那些人凶神恶煞的,问他们也不说,凤儿,你爸爸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我爸爸没事的。” 她记得前世父亲就被抓了一次牛棚,怎么还会有第二次?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曹玉凤思前想后,突然扔下书包跑了出去。 尹招娣在他身后大喊,“凤儿,你去哪儿?” “我很快回来!”曹玉凤的声音远远传来,人却不见了影子。 尹招娣只是哭,曹明耀被抓走,就抓走了她的主心骨,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玉凤一口气跑到秦少川家,郭艳芬正在做晚饭,秦少川带两个弟弟妹妹玩,他见到曹玉凤很惊讶,“玉凤,你咋来了?” “你爸呢?” “我爸今天去乡上还没有回来,你找他?” “我借给你的书呢?” “在我书包里。” “你拿给我看。” 秦少川满头雾水,前脚进屋,曹玉凤后脚就跟了进去。秦少川找到自己的书包,掏出包着牛皮纸的书,“你看,这不是还在吗。” 曹玉凤拿过去翻开,是一本《毛选》,根本就不是《西游记》。 秦少川的脸霎时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我爸爸被带走了,你说是不是你爸爸干的?” “我不知道,我去问我妈。” 郭艳芬见到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了屋就觉得奇怪,悄悄跟过来看,听了个大概,她跟曹玉凤解释,“少川他爸确实去乡里了,可他是去开会,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曹玉凤冷笑,“人心隔肚皮,我爷爷不就是他带的头么。” 郭艳芬顿时哑口无言。 秦少川却火上浇油,举着书本问母亲,“我的书呢?” “什么书?我不知道。” “我爸有没翻过我的书包?” 郭艳芬的眼神飘忽起来,突然喊道:“少明呢?少明怎么不见了,哎呀,别给跑丢了。”她跑开找孩子去了。 曹玉凤冷漠地盯着秦少川,“这不明摆着么,你爸爸从你这里拿走了书,跑乡上告我爸爸去了。” “你又没有亲眼看见,凭什么这么说我爸,我爸不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的,咱们往后走着看看。” 曹玉凤把他手上的书夺过去,重重摔在地上,扭头走了。 秦少川的脸憋又紫又红,他绝对不相信自己的爸爸能看干出这种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来,再说书是他看的,要抓也是抓他啊。 秦少川跑去质问母亲,“我爸去乡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说了,他去开会。” “那我的书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我要等我爸爸回来,亲口问他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那是你爸,你不能因为别人说的话就不信任他。” “我一直信任他,一直都信。” 秦少川坐在门槛上,抱着膝盖突然哭起来,他也不知道哭什么,就觉得委屈,要是他不借书就好了。 秦建设一晚上没有回来,秦少川等到后半夜实在太困就睡着了。 郭艳芬心里发苦,跟着操心了半晚。 尹招娣是真真实实的一晚上没睡,熬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 曹玉凤劝她,今天就别出工了,尹招娣不肯,背着铁锹走了,不出工就没有工分,明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得支撑这个家啊。 曹玉凤也没有睡好,她怕曹明耀受到非人待遇,上一辈子她看了很多这方面的电视,有些人不堪忍受,选择了自杀,她希望曹明耀能坚强些。 两母女都心情不好,没有烧早饭,曹玉凤也不觉得饿,坐在炕上发呆,她今天不想去上学了。 院子里突然响起脚步声,曹玉凤跳下炕,趿拉着鞋子出来,见是个穿着藏蓝色棉袄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法令纹深深凹陷,额头上四五条横纹。 这是曹明耀的母亲,曹玉凤的亲奶奶。记忆里,曹玉凤与她并不亲近。 董桂兰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举手投足间都很有派头。她是旧式人,万事讲究规矩,并不与小辈们亲近,当年生了孩子后都是交给奶娘带。到了新式社会,大家都翻了身,没人给曹家当佣人了,她才亲力亲为。 几个孙子孙女见了她都是远远地躲开,从未像别的人家似得,扑到奶奶怀里撒娇。 曹玉凤不知道奶奶来做什么。 董桂兰先打量了下曹玉凤,说:“长得跟你母亲越来越像了,一点儿耀哥儿的样子都看不到。”她还是习惯称呼曹明耀为耀哥儿。 曹玉凤垂下头,吸了下鼻子,“爸爸被人抓走了。” “我知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耀哥儿被抓就被抓,你和你母亲要好好过日子,别受影响,男人们出事是常有的,这是好事,经过事的男人才能真正长大。 我了解耀哥儿,他身子骨弱,但是有我们老曹家的傲骨,能挺过来,你们要相信他。” 曹玉凤没想到她听到的最正能量的话是从这个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 董桂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听说你在读书,还读的很不错,我很高兴。咱们被欺压了十几年了,你们做孙子孙女的有责任让咱们老曹家再次风光起来。 以后要努力读书,读书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受人尊敬,别让现在的时代把你们的精气神带走了。你要记住,你是曹家人,风吹不弯雨打不垮。来,凤儿,把眼泪擦干,背上书包咱们上学去,奶奶送你。” 曹玉凤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泪,跑进屋去背上书包,跟着董桂兰上学去了。 人的心情一旦没有那么阴郁,身体就会重新回归自然反应,她的肚子长长叫了一声。 董桂兰歪头看她,笑得眼睛弯了起来,“幸好你奶奶做早饭了,不然你得饿着肚子去上学。” 董桂兰把曹玉凤领到家里,两间旧屋,一小片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说实话只有每年拜年的时候,曹玉凤才会踏进这片院子,恭恭敬敬地爷爷奶奶行礼后就从这里出去了,留在脑海里的只有模糊的印象。她迟疑地跟着董桂兰进了屋。 曹成靠在炕头,他的双腿被打坏了,无法再走路,一年四季都躺在炕上。原以为会看到个糟老头儿,没想到曹成穿着黑色棉袄,脸上的胡须剃的干干净净,爽利的很。 曹玉凤唤了声爷爷。 曹成笑着说:“是凤儿啊,一年没见又长高了。去给你奶奶要把梳子,这头发毛躁的,怎么去上学啊。” 曹玉凤这才想起她没有梳头。 董桂兰已经把梳子拿过来了,可她并没有给曹玉凤,而是给了曹成。 曹成拿着梳子,坐直身子,“过来凤儿,爷爷给你梳头。” 曹玉凤呆愣着张大嘴巴,忘记了迈步。 董桂兰推着她过去,坐在炕头上,“你爷爷梳头的技术在咱们家是最好的。” “那当然,都给你梳了四十多年了。” 董桂兰笑眯眯地斜睨了他一眼,那一眼竟然包含着说不尽的风情与蜜意。 曹玉凤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从不知道爷爷奶奶如此恩爱。上一辈子的自己,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们,反而因为曹成的地主成分,暗暗埋怨过他们。 董桂兰用袖子给她擦掉眼泪,“这孩子是水做的,都哭两回了。” “她还小,被吓到了。” “唉!”董桂兰重重叹了口气,端过来一碗小米粥,小米在这个时候还是很精贵的,曹玉凤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 董桂兰也不解释,“来,把粥喝了。” 小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曹玉凤早就饿坏了,忙端过来,喝了一口,刚刚好,不凉不烫。快喝完的时候,董桂兰在她的碗里放了一颗剥好的煮鸡蛋,见她迟疑地看着自己,说道:“吃了,回头考第一来报答奶奶。” 曹玉凤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好!” 可以长个儿吗 曹玉凤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快上完了,她在门口打了个报告,一个粉笔头登时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砸在她的头上,在她黑色的头发上留下了一点点白。 “把粉笔给我拿回来,站到门外!”在柳翠芝嫌恶的眼神和同学们各种复杂的目光下曹玉凤把粉笔头放到讲桌上,默默站到教室外面。 上一辈子这样的惩罚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每次她的心里都很难受,觉得自己被众人遗弃了,可是现在她不想再卑微怯懦的活着,她也不需要得到任何的人的认可和接纳,她已不在乎了。 曹玉凤的脸上带着一种宁静和平和,注视着校园里的一切,光秃秃的枝丫,破旧的篮球架,一到下雨就泥泞不堪的操场。 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学生们争前恐后地跑出教室。柳翠芝也走了出来,恶声恶气对曹玉凤说:“再迟到就罚你一天不准上课!进去!” 曹玉凤没有说话,拎着书包进了教室。 同桌朝一旁挪了挪,这动作让曹玉凤的嘴角掀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都跟我划清界限吧,我不怕被孤立,我现在的心理很强大。 秦少川偷着看了曹玉凤一眼,他的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的希望,只要秦建设还没有回来,这点希望就不至于破灭。 他没有向往常一样来找曹玉凤说话,白凤吟也没有动。她昨晚被母亲耳提面命,这些日子跟曹家保持距离,曹明耀有可能又出事了。 白凤吟搅着衣角,紧紧咬住下唇,她不敢不听母亲的话,她怕连累全家。 可是曹玉凤的样子又太可怜了,她不想朋友被孤立。 白凤吟真是左右为难,她看看秦少川,秦少川垂着头,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也是在忍耐吧。白凤吟拽了下秦少川的衣服,“我们……”她朝曹玉凤的方向扫了一眼。 秦少川摇摇头,趴在了桌子上,昨晚没有睡好,实在是太困了,他想睡一会儿,忘记这些烦恼。 白凤吟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无聊的画圈圈。 上课铃再次打响,柳翠芝进到教室上课——语文数学都是她一个人包办。 曹玉凤翻开书,一边听她讲一边看书本上的内容,她还没有傻到因为柳翠芝嫌弃她,而不听课的地步,那样做的话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中午放学,曹玉凤回到家,见尹招娣没有回来,便去出工的地方找她。 村民都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轮着铁锹干。 曹玉凤叫了声妈,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尹招娣闷声说:“干完就回去。” “下午再干吧。” “下午还要干别的。” “他们分给你的?”曹玉凤心里的火气突然冒了上来。 尹招娣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不是,是我自己要干的。” “为什么?”曹玉凤很诧异。 “我想给你爸爸积点德,别让人为难他。”上一次曹明耀被关牛棚,尹招娣并没有怎么慌张,无论怎么样曹明耀还在村里,她还能每天去看他,看管的也是村里人,不会为难他。 可这一次不一样,他被乡里的人带走了,她连村都没有出过,乡上对她来说就是大地方,她害怕那些人虐待曹明耀,只能靠着繁重的劳动,让自己的身体疲劳,进而忘却精神上的折磨。 “干完了记得回家,我做饭去了。”曹玉凤并不想劝她,让她发泄出来,比窝在心里好。 尹招娣的动作滞了下,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不禁落下泪来,她只顾着自己难受,完全没有考虑过女儿,放学了要烧饭,还要惦记着她这个不中用的妈。 尹招娣抹掉眼泪,背上铁锹,跟在了女儿身后。 曹玉凤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朝她露出来一个暖心的微笑。走过去,牵住尹招娣的衣角,“妈,今天早上奶奶来咱们家了,她还带我去她那吃了早饭。” 尹招娣很吃惊,董桂兰几乎不进他们四兄弟家的门,对四个儿媳妇客气又疏离,曹成刚出事那阵,四个儿媳妇想帮忙照顾,董桂兰拒绝了,她一直独自照顾着曹成。 “你奶奶来咱家干嘛?” 曹玉凤便把董桂兰说的话告诉了尹招娣,几乎是一字不差。 尹招娣仿佛醍醐灌顶,“还是你奶奶看的远。” “奶奶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吗?” “我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说的,你奶奶的父亲是县上的大官,因为看上了你爷爷,就嫁到咱们村了,光嫁妆就拉了好几车,婚礼办的特别大,来了好些有头脸的人,流水席吃了三天。” 曹玉凤咂舌,原来他们家以前这么风光。 “你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经的事多,能稳住,以后咱们家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去跟你奶奶讨主意。” 曹玉凤点点头,董桂兰在她心里已经树立起了光辉的形象。 说话间,到了家,娘俩齐动手,很快做好了午饭。 曹玉凤吃完饭,在家里看了会书,才背着书包去学校。她的座位上围了好些人,看她来人,这些人一哄而散。课桌被涂的乱七八糟,写了很多不堪入目的话。 她若无其事地坐好,掏出课本来。 突然有人敲她脑袋,她转过去,见是个衣着单薄的瘦高男生。 男生朝她笑笑,“不记得我了?” “记得,你找我有事?”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也没啥事,那个,那个……你想学打篮球吗?嘿嘿,女孩子可能不大喜欢这个。” 曹玉凤忽的笑起来,“好啊,我整天坐着也怪难受的,打篮球能长个儿吗?”上一辈子她的个头太矮了。 “能啊,我看书上写适当的体育锻炼可以促进骨骼成长。” “什么书上写的?” “我忘了,我姐拿回来的杂七杂八的书。” 曹玉凤已经趴在窗户边上了,教室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天气再冷一些就用废旧的纸张若是塑料布蒙一下,这个时候的窗户只是个摆设。刚才男生就是手伸到窗户里敲的曹玉凤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曹玉凤。” “我叫彭俊贤,四年级。快上课了,我该走了,有时间再来找你。” 曹玉凤伸着脖子看他跑进了四年级的教室,在这个时候还敢来跟她说话,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她坐了回去,上课铃声正好响了。 秦少川时不时看她,心思没在课堂上,中午他回家吃饭的时候,秦建设回来了。他问父亲书是不是他拿走的。 秦建设不但承认了,还承认了去乡上举报曹明耀的事,那本书就是证据。 秦少川气得血直往脑门上冲,恨不得跟父亲干一架。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要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曹玉凤! 郭艳芬也吃了一惊,“在咱们村里□□一下就行了,怎么搞到乡上去了。” “乡上下发的任务,每个村必须报上去一个‘□□’,我思来想去只有曹明耀最合适,他爹还是地主。” “可他已经进过牛棚了。” “可以再进啊。不然你让我交谁上去呢,完成不指标我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开展。” “玉凤来咱家吃过饭,少川也去过他家,孩子们好的像兄妹一样……” “一群孩子,不用当回事。” 在有些大人看来,孩子只是他们的附属品,没有人格没有人权没有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大人都可以替孩子做主,孩子只管听着就好。 无疑,秦建设就是这类父母。他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从来不考虑秦少川的感受。 秦少川粗声粗气地道:“把书还给我。” “上交了,这种宣传‘封建主义’的书就该被毁掉。” 秦少川瞪着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他跑回屋,拎起书包跑出了家门。 郭艳芬在后面叫他,“少川,你去哪儿啊?要吃饭了。” 秦少川不理,跑的更快了,他没有脸吃饭。 此时,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饿,他在想着怎么跟曹玉凤道歉,她会不会原谅自己。 又一节课下课,秦少川站了起来,朝曹玉凤走去。 白凤吟张大嘴巴看着他,他要干嘛。 这几步路,秦少川走的特别艰难,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后退,勇敢承担责任,垂着头站到曹玉凤面前,嗫喏地说:“对不起。” 曹玉凤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你为什么跟我道歉?” “因为……你爸爸的事……确实是我爸爸拿走的书。” “你证实过了?” “我爸爸承认了。” “然后呢?” 秦少川抬起头来,“什么然后?” “道过谦然后干嘛?” 秦少川被问懵了,“不、不干嘛啊。” “哦。”曹玉凤站起来,往外走。 秦少川立刻叫她,“我们还能当朋友吗?” “再说吧。”曹玉凤走到操场,冷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发生了这样的事还能做朋友吗?虽然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会厌恶曹明耀,可是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曹明耀依然是她的父亲,她怎么能跟伤害父亲的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当朋友呢。 她做不到啊。 败家老娘们儿(大修) 秦少川哀伤地看着她的背影,眼睛发涩,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如果当初没有借书该有多好。他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知道的,明明每次看书都很小心。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拳头攥的死死的。 白凤吟忐忑地叫了他一声,“少川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白凤吟转过头,正好看到曹玉凤在跟彭俊贤学打篮球,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她除了感到一点儿可惜外,没有任何伤心和难过,在她看来,没有了曹玉凤还有别的朋友,爸爸曾跟她说过没有谁和谁是一辈子的朋友。 白凤吟劝秦少川想开点,咱们还可以跟别人做朋友。 秦少川不理她,这不是想开就能解决的事,是他对不起曹老师,书上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要担起责任,要想办法弥补。打定主意后,秦少川英俊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将要做大事的坚定,他要让曹玉凤知道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 上课铃声打响,曹玉凤跑进教室,不经意与秦少川的目光触碰到一起,后者朝她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里包含着善意与歉疚。 曹玉凤移开目光,坐到座位上。运动过后,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有些黏,不自在的扭了几下,同桌哼了声,“你身上长虱子啦。” 曹玉凤又故意扭了下,“是啊,痒死了。” 同桌立刻挪了很远,半个身子快到过道了,“恶心。” 曹玉凤笑,朝她那边拽凳子,最好把你吓走,让我一个人坐。这时柳翠芝走了进来,这节课是自习课,她来管下秩序。 同桌举手,站了起来,“柳老师,我不跟曹玉凤坐同桌了,她长虱子了。” 同学们哗一声都看向曹玉凤,有些真长虱子的同学悄悄抓手背,声怕被人看见。 到了冬天,天气冷,屋子里顶多生个炉子,洗一次澡能把人冻病,因此孩子们一个月能洗一次就很不错了。讲究的人家会给孩子用热水擦身,衣服换的也勤,不讲究的,衣服穿的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都不会换。 因此,长虱子的孩子不在少数。 柳翠芝嫌恶地盯着曹玉凤,“你去坐最后一排。” 曹玉凤朝后面扫了眼,“没有桌子。” 柳翠芝指着同桌,“你去跟秦少川坐,桌子搬到后面。” 同桌立刻收拾书包,生怕走晚了,虱子跳到她身上。曹玉凤恶作心起,故意抓脖子,抓头发,“我都长了快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传到你身上。” 同桌的脸立刻煞白,犹豫地看着柳翠芝。 柳翠芝正不知道说什么,秦少川突然站起来说:“我不跟她坐,她万一有虱子呢。” 柳翠芝不敢得罪这位村支书家的公子,“凤吟你跟少川坐,二喜你去坐凤吟的位置。” 白凤吟的同桌狠狠剐了王二喜一眼,表示自己非常不欢迎这位同桌。 曹玉凤喜滋滋地搬着桌子到最后一排,同学们都纷纷远离她,那些身上真有虱子的也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生怕被人知道他们身上也有虱子。 柳翠芝敲敲桌子让大家安静,“明天上劳动课,每人拿一把锄头到学校,书包不用带过来了。” 每隔一段时间学校就会组织学生们劳动,让学生们感受到身为劳动人民的骄傲。这些孩子从小做活,劳动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场游戏,比上课有意思多了。 学生们都很高兴,但是也有像秦少川这样皱眉的,因为秦建设自己都不下地,秦少川也被养的娇滴滴的,就在家里做点轻活,锄头都没摸过。 白凤吟碰碰秦少川的胳膊,“明天咱们还请假吧。”白凤吟同样也是没有下过地的,前几次劳动俩人都请了假,柳翠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少川摇头,“不请。”他不要沾秦建设的光了,不就是挥锄头吗,别人挥的动,他也能挥的动。 …… 学生们要劳动的事,秦建设一早就知道了,这是他安排下去的活,也跟黄明生打过招呼了,让他跟婆娘说白凤吟和秦少川请假。 可是秦少川不领他的情,放学回家后就把锄头准备好了,任郭艳芬怎么劝就是不听。 秦建设恨不得把烟头扔到他脸上,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东西,随他去! 郭艳芬叹气,父子俩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让步,算了,吃饭。 郭艳芬做的白面肉包子,拳头般大小,每一只都冒着热气,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她夹了一个放到碗里给秦少川,“小心点,烫。” 秦少川又夹了一个进去,进屋拿了张白纸盖在碗上,抱起碗往外跑。 郭艳芬瞪大眼睛,“少川你去哪儿?” 秦建设哼了声,“八成是给小凤送去了。” 郭艳芬立刻眉开眼笑,“这俩孩子从小就好的一个人似得。”白世伟是文化馆馆长,白凤吟的身份和秦少川配的上,因此两家人并没有阻碍孩子们的交往,秦建设还有在暗中推波助澜的意思。 可是秦少川并没有拐到隔壁,而是朝另外的方向跑去。他怕包子掉了,小心翼翼地护着,路上碰到人问他去哪儿,他也不理。 终是到了地方,秦少川站定,喘息片刻,抬手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他把碗翻过,把包子包进纸里。接着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也不看是谁,把包子塞到她手里,掉头就跑。 跑到远离了曹玉凤的视线,秦少川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了“诡计”得逞的笑容,他原地跳起老高,咯咯笑着跑回了家。 再说曹玉凤,她正在锅里往外盛土豆丝,听到敲门声,放下盘子便走了出去。 家里只有母女俩,曹明耀又出了事,她们害怕晚上会有人来搞事,天不黑就锁了门。透过门缝往外看,见是秦少川,曹玉凤犹豫了下,才打开门,正想问他来干什么,怀里一热,她低下头看,两个白面包子正冒着热气。 等她再抬头,秦少川已经跑远了,她就那么愣怔地抱着包子,站在门口。 听到尹招娣叫,才转过身,锁好门,进了屋。 尹招娣见她抱着两个包子,惊讶地问:“谁送来的?” “……秦少川。” 尹招娣怔住了,“他为什么给我们送?” “我不知道。”曹玉凤把包子放在桌子上,仰头问尹招娣,“吃吗?” 尹招娣叹气,“吃吧,别浪费了。”白面和肉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紧缺的东西啊。 曹玉凤拿起一个,咬了一口,白菜猪肉馅的,明明很香,吃到嘴里却很涩。秦少川是要跟她修好还是因为愧疚? 其实他只是个孩子,没有大人复杂的心眼,这件事说到底是秦建设做的,跟秦少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受了父亲的连累。 曹玉凤只吃了一半,把粥喝完了,她要想想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对秦少川。 第二天,曹玉凤背着锄头到了学校,惊讶地发现秦少川和白凤吟也来了,他俩竟然没有请假。 秦少川没有看她,看样子也不会过来跟她说话,曹玉凤悄悄松了口气,这样最好,省得大家尴尬。 柳翠芝给大家分配任务,秦少川领到的是最省力的活,曹玉凤的最重,她和几个同学要像大人一样开荒。 入冬之后,地面冻的很结实,锄起来相当费力,孩子们锄好久才锄动一小块。 秦少川要求换到曹玉凤那一组,柳翠芝没理他,她不想回去又受黄明生唠叨。白凤吟悄悄拉秦少川,“别换了,咱们锄不动。” “可他们也锄不动。” “他们干活干习惯了。” 秦少川瞥了她一眼,谁生下来就是干活的呢,见柳翠芝没有注意,去了曹玉凤那边,学着他们的样子抡起锄头,每一次都使出全身的力气,锄头才嵌入地里一丢丢。 曹玉凤叹气,实在看不下去,将两家的恩怨暂时丢到一边,教他怎么用锄头。 秦少川两眼放光,她是原谅他了吗?是不是以后还能继续做朋友? 可是曹玉凤给他讲完,便锄地去了,不再跟他说话。 秦少川心里涌起的希望破灭了,耷拉着脑袋,无力地锄地。 白凤吟没有跟着过来,她不想干那么重的活,看到少川哥的情绪因为曹玉凤而起起落落,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凤吟属于早熟的那一类人,在大人们开玩笑地跟她说将来要给秦少川做老婆的时候,她在心里就认定了秦少川。 所以,在曹玉凤和秦少川做同桌的时候,她对曹玉凤表现出了敌意,可她到底年纪小,在和曹玉凤以后的相处中,认可了她这个朋友。 接着发生了曹明耀的事,她和秦少川不再跟白凤吟做朋友了(她不知道曹明耀是因为秦建设的举报被抓,以为秦少川跟自己一样听了家里人的话),她便自然而然地把曹玉凤排除在外。 当秦少川再次跟曹玉凤接触,就引起了她的不满,对曹玉凤的敌意再次占了上风。 白凤吟知道自己拉不回秦少川,又不愿看到他俩在一块,思想斗争半天,最后也背着锄头过去了。锄不动地,她可以做做样子,反正柳翠芝又不会拿她怎么样。 曹玉凤故意远离了他俩,闷着头锄一块很硬的地,手被震的又麻又疼,今天劳动完,手上怕是要多几个血泡。 秦建设带着几个村支部的人员过来巡视,看到儿子干最重的活,脸立刻拉了下来。 黄明生给柳翠芝使眼色,昨晚就跟你说给秦少川安排最轻的活,怎么让他开荒锄地去了。 柳翠芝身为老师要身先士卒,不但要劳动,还要盯着调皮捣蛋的学生,根本就没注意,她忙扔了锄头,过来拉秦少川和白凤吟,“你俩怎么跑那边去了,我不是说拔拔草就行了么。” 白凤吟听话的跟着她走,秦少川没有动。 柳翠芝为难跟秦建设说:“书记,我真没让他干这个。” 秦建设忽的笑了,“柳老师说什么呢,我是书记,本来就要带头劳动,可是村里的事情多,实在忙不过来。昨晚我跟少川说要替我多劳动,别搞特殊,让柳老师给他安排最重最脏的活。”他故意加重了“最重最脏”四个字。 柳翠芝讪笑着说:“书记的思想境界就是高,我们要多像书记学习。”偷着看自己男人,黄明生耷拉着脑袋,紧咬后槽牙,你个不会办事的败家老娘们儿。 不做旁观者 秦建设做了一个激励孩子们勤恳劳动的演讲后便走了,给柳翠芝两口子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可以想象,回到家后,该是怎么样的一番鸡飞狗跳的情景。 柳翠芝恨秦少川不会办事,让她在书记面前出丑,都安排好了,你怎么私自调换工种?她剐了秦少川两眼,把火气发到别的孩子身上,让他们快点干活,不要偷懒。 曹玉凤一直默默锄地,既看不起秦建设的口是心非,又看不起柳翠芝的耀武扬威。她很奇怪,为什么上一辈子她会那么在乎这些人对她的看法,以至于变得那么怯懦胆小。 他们家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无需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她后来所了解的情况,曹成当地主那会儿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地主,从来没有欺压过乡邻,反而谁家有困难,第一个伸出援手的就是他,遇到灾荒还会开仓赈灾。要说受到不公平待遇,曹成才是。 曹玉凤决定劳动完就去看看爷爷奶奶,这一辈子她要好好孝顺他们。 劳动要一整天,中午大家吃过饭,又过来劳动。干活的劲头明显没有上午足,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只有秦少川吭哧吭哧地干个不停,看他挥锄头的架势,好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得。 中午,秦少川和秦建设又吵了一架,秦建设讽刺他爱表现,秦少川则说他仗着手上的权利搞特殊,气得秦建设差点跳起来。 要不是郭艳芬拦着,秦少川少不了一顿揍,饭也没有吃,就扛着锄头来了。这会儿饿的前胸贴后背,一块块的土坷垃在他眼里仿佛烤土豆,恨不得拿起一块吃。 曹玉凤默默地观察他,突然发现,秦少川留在自己脑海里的印象除了考上了大学外,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他成年后的样子。 不禁咂舌,她的童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好像太过封闭了。 劳动场地里不断响起柳翠芝催促的声音,进度太慢了,已经被别的班级落下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谁都不敢触霉头,默默劳动。 每个人都盼着快些天黑,眼见着太阳一点点偏西,孩子们的劳动总算结束了。 曹玉凤先去尹招娣劳动的地方,告诉她要去奶奶家一趟,回家可能会晚一些,然后把锄头放回家里,拿了根针把手上的血泡挑掉,洗干净脸和手,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才去董桂兰那。 董桂兰在补一件旧衣服,衣服上已经有很多布丁了,仍旧舍不得扔。她招手叫曹玉凤坐在身边,问她今天干什么了。 曹玉凤说:“学校安排劳动了。” 董桂兰嗤地笑了下,那笑声里满是不屑,“能偷懒就偷懒,别傻呵呵地干,集体劳动,没有哪一个是真的卖力气干活。” 曹玉凤嗯了声,她跟尹招娣一样实在,一直傻呵呵的出力。 董桂兰咬断针线,叠好衣服,放进针线蒲萝里,轻轻揪了下曹玉凤的小辫子, “奶奶去给你拿好吃的,你陪爷爷说说话。” 曹成正歪在炕头看书,曹玉凤叫了声爷爷,曹成放下书,笑道:“我今天早上还跟你奶奶说,凤儿好几天不来了,可巧你就来了,是不是听到爷爷的呼唤了?” 曹玉凤笑,“我想爷爷奶奶了。” 曹成笑出了声,这孩子倒是会说话,他朝里挪了挪,拉着曹玉凤坐在炕上,“最近学校上的什么课?” 曹玉凤便把最近学的课程跟曹成说了,曹成点点头,“要认真听先生讲。” “我知道了爷爷。” 董桂兰拿着个小布包过来,瞥了曹成一眼,“孩子过来玩就别说那些糟心的事了,来,吃点心。”几块圆圆整整的点心包在洁白的手帕上,董桂兰把手帕放到曹玉凤的怀里,“杏仁酥。” 曹玉凤暗暗吃惊,奶奶从哪里弄来的,农村人把点心之类的当金贵物品,平常别说吃,就是探望个人也要掂量下这个人值不值送。曹玉凤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又酥又甜,带着杏仁的香气。 董桂兰也不打算解释,点亮了灯,“今晚在奶奶家吃饭。” “不了,家里就我妈一个人,我怕我不回去,她也就不吃饭了。” “待会儿端回去给你妈吃,劳动了一天也累了,晚上就别烧饭了。” 曹玉凤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她要给董桂兰打下手,董桂兰按住她,让她乖乖吃点心,陪爷爷聊天。 曹玉凤想起从尹招娣那听来的有关两位老人的传说,笑着问曹成是不是真的。 曹成一副怀念的样子,“当然是真的,你不知道你奶奶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被迷住了,天天缠着她,非要娶她不可。她一生气告诉了岳父,岳父带着家丁,撵着我跑了两里地,给我臭揍一顿。他以为我会放弃,可我没有,我做梦都是你奶奶的样子,爬也要爬到他们家。 你奶奶见到我带着伤也要去找她,心软了,跟我说要是一年后我还是喜欢她,她就答应嫁给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曹成感慨地叹息,“那时候是真年轻,挨顿揍,过几天就好了,现在不行了。”下不了炕,连累妻子。他垂下眼帘,不想让孙女看到自己的悲伤。 突然一只温软的手覆在手背上,曹成抬起头,曹玉凤对他着他笑,“爷爷一点儿都不老。” 曹成笑起来,“别哄老头子开心,你看我满脸的褶子,能夹死苍蝇。” “那不是褶子,是岁月送给你的礼物。” 曹成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嘴巴真甜。” 在厨房做饭的董桂兰听到曹成的笑声也跟着笑了,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爷孙俩又说了些旁的,不知道话题怎么绕到了曹明耀身上,曹玉凤很气愤地声讨秦建设,言语间还有对秦少川的埋怨。 曹成静静看着她,直到她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光了,才说:“这就是人性啊,不经历点事你永远看不清人的本性到底是什么。每个人做事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秦建设是为了在上头表现,咱们不说他怎么样,咱们只说秦少川。 少川并不知道他爸爸做的那些事,从你的话里我能听出来,少川是个好孩子,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还主动送包子给你们。 爷爷被关起来的时候,哪怕听到一声安慰也十分感激,所以啊,凤儿,能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帮助咱们的,咱们都应该感激他们。 听爷爷的,别把气撒到少川身上,该跟他做朋友就做朋友。要是实在过不去心里的坎就先放放,这个时代不会一直这样的。” 曹玉凤微微张着嘴,她没想到爷爷跟奶奶一样,是这么通透的人。她是因为重生知道时代会变,可是爷爷竟然预料到了。 多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是啊,秦少川并不是故意的,在全班同学都躲着她的时候,唯有他像自己伸出了友谊之手。 曹玉凤紧紧抓住曹成的胳膊,“爷爷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成呵呵地笑,“去看看你奶奶的饭烧好了没,咱们吃饭。” 曹玉凤跳下炕,走到厨房,董桂兰正在做土豆片炖肉,“快好了,盛饭吧。” 曹玉凤把小炕桌搬到炕上,盛了三碗粥,把热好的馒头放到篦筐里,一手端着,另一只手拿着三双筷子,都放在小炕桌上,脱了鞋上炕,分好筷子,董桂兰端着菜进来了。她坐在曹玉凤旁边,给她夹了几块肉,又给曹诚夹,“你们爷孙俩多吃点。” “奶奶也吃。” “好,咱们一起吃。” 祖孙三人吃的其乐融融,曹玉凤给他们讲了昨天的恶作剧,引得两位老人哈哈大笑。 吃好饭,曹玉凤主动揽过洗碗的活,董桂兰也没有阻拦,伺候曹成吃药,给尹招娣装好了饭食。 曹玉凤也不敢留到太晚,抱着董桂兰给她的小包回家去了。 果不其然,尹招娣没有烧饭,在炕上躺着,灯也没有点。 曹玉凤点着灯,叫她起来吃饭。 尹招娣睡着了,揉着迷蒙的双眼,“凤儿,你回来啦?” “嗯,奶奶让我给你端过来的,还热着呢。” 她解开包着碗的布包,香气立刻溢了出来,一个白面和玉米面掺一起的馒头,半碗炒土豆片,夹带着几块肉片。 尹招娣洗了手,坐在炕边吃起来,劳动了这么久她也饿了,只是女儿不在家不想烧饭,即使烧了,一个人也吃不下。 快吃完的时候,尹招娣突然哭起来,曹玉凤吓一跳,问她怎么了。 尹招娣道:“我刚才做梦梦到你爸爸了,他瘦的不成人样,被人拿着鞭子打,身上全是血。这都被抓了三四天了,还没有放回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被子盖。凤儿,你说咱们要不要去乡上看看?” “可我们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去哪里找啊。” “我去求求秦建设,咱们不能眼睁睁看你爸受苦啊。” “爸爸就是秦建设告的,他怎么会告诉我们爸爸在哪儿!” “那怎么办呢?我的眼皮一直跳,闭上眼睛就看到你爸爸叫我们救他。你爷爷就是被他们折磨成这样的,要是你爸爸再……”尹招娣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 曹玉凤也害怕起来,默默掉眼泪,她现在真恨自己,重生了一回还是活得这么窝囊。不行,她不能再做命运的旁观者,她得想办法才行。 你个大冬瓜 曹玉凤首先想到的是去跟爷爷商量下,之后就否定了,如果有办法,爷爷也不会躺在床上了,然后她想到了秦少川,或许可以通过他,向秦建设打听出父亲的下落。 决定好后,曹玉凤安慰母亲,光是哭也无济于事,身体搞垮了,父亲更救不回来,我们慢慢想办法。 尹招娣也觉得当着孩子的面哭显得自己特别没出息,还要女儿反翻过来安慰自己,很是羞赧,擦干眼泪把剩下的一点饭吃完——在粮食紧缺的年代,浪费是最大的罪恶,即使食不下咽,也要把饭吃完。 尹招娣没忘督促尹招娣看书,这是她认为唯一能替丈夫做的事情。 曹玉凤也养成了每晚看书的习惯,不看书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直看到八点钟,两母女才吹灭灯睡觉。 隔天,曹玉凤起了个大早,到院里的凉棚下搬柴准备做饭,看到大门洞里放着一封信,她迟疑地走过去,牛皮纸的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打开门朝外面看了看,胡同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很纳闷,谁给他们写信呢。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是一张16开的横线纸,写着:曹明耀在乡革委会。字迹带着稚气。 曹玉凤盯着那字看了半天,认出了这是谁写的,不禁笑起来,她正打算从他那里侧面突围呢,他就送过来了。 拿着信进屋给尹招娣看,尹招娣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知道曹明耀在哪儿了,忧的是乡上不认识人,怎么才能见曹明耀一面呢。 曹玉凤说:“明天星期六不上学,我们去下乡上,万一让我们见爸爸呢。” 尹招娣想想也对,什么事不是人做出来的,若只是在家里胡思乱想,什么都办不成。 有了曹明耀的消息,两母女的心情好了许多。尹招娣洗了四颗土豆放在蒸锅里,想想家里还有鸡蛋,也放进去一颗。 曹玉凤不让,“鸡蛋都煮好了给爸爸带过去,他在那边一定吃的不好。” “剩下还有,不差这一个。” 曹玉凤也只好作罢,她这身体长得瘦弱,将来个头又矮,多吃点鸡蛋,有利于长个。 都蒸好后,尹招娣把鸡蛋放在凉水里两三分钟,再拿出来,温度正好,她给了曹玉凤,自己去吃蒸土豆。 曹玉凤吃好鸡蛋,又吃了一颗蒸土豆,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尹招娣没有立刻出工,发了一盆面,才背着铁锹走了。 曹玉凤第一个到教室,她看了眼秦少川的位置,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上:谢谢,曹玉凤。折好后,放到了他的课桌抽屉里。 之后拿出语文书,一篇一篇的看,因着看的遍数多,有的已经能背诵了。 同学们陆陆续续的来了,教室里逐渐嘈杂起来。 秦少川也来了,曹玉凤竖起课本,趴在桌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盯住秦少川。她看到秦少川坐下后,把书放放在课桌上,掏出语文和数学书,再把书包塞进课桌抽屉,根本没有发现里面有纸条。 曹玉凤气馁地垂下脑袋,重重叹气,秦少川你个大冬瓜! 突然有人敲桌子,曹玉凤抬起脑袋,秦少川站在她面前,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还是朋友吧?” 你个大冬瓜,当然是啊。 曹玉凤翻白眼,秦少川笑眯眯地在她眼前挥了挥纸条,曹玉凤猛然瞪大眼睛,他看到了! 秦少川郑重地道:“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对不起,如果你们打算去乡上的话能不能带上我,我想当面跟曹老师道歉。” 曹玉凤叹气,“我怕我们去了也见不到我爸爸。” “或许他们会看在我是我爸的儿子面上让你们见曹老师。”这话说的有点拗口,也有点仗着秦建设手上有特权的意思,秦少川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曹玉凤摇头,“应该不会,毕竟是你爸爸……算了,我们先去打探一下再说,你也别内疚了,又不是你的错,你的心意我会带到的。” 目前也只能这么办了。 秦少川无奈地回去了,坐在凳子上发呆。 白凤吟碰了他一下,“你怎么又去跟曹玉凤说话了?她身上有虱子小心传上你。” 秦少川笑了笑,“她是骗二喜的,她没长虱子。” 也因为看穿了曹玉凤的想法,他才主动说不跟王二喜同桌。 曹玉凤很注意个人卫生,入冬后,坚持每个星期擦洗两次身上,尽管每次都冻得直打哆嗦,还是坚持了下来,头发也一周洗两次,衣服勤换,因此她的身上总有一股皂角味。 若说她会长虱子,秦少川是不会信的。 秦少川大概是这些孩子中心智发展的最快的,他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点,想必是遗传了秦建设,秦建设是村里心眼多的代表。 白凤吟瞪大眼睛,很是吃惊,“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看书吧。” 白凤吟张了张嘴,你确定你猜的准?她回过头去看曹玉凤,曹玉凤趴在桌子上,双眼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她是不信,嘀咕了一声,“还是离她远点好。” 这一天过的跟平常那些天一样,上课,下课,课间跟着彭俊贤学打篮球,除了早上和秦少川说过话,一整天没有再和他说话。 放学后,烧饭,写作业,看书,做绣活,睡觉,曹玉凤和尹招娣两人虽都没有说,都在心里盼着周六的到来。 尹招娣一晚上没睡好,早早起来,曹玉凤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两母女吃过早饭,把昨天蒸好的馒头装在干净的布袋里,用线缝好口子,又把家里的鸡蛋煮好后,也用布袋子装好,一人背着馒头一人背着鸡蛋,到村外的路上,等待去乡上的汽车。 路上会有跑运输的汽车,去乡上大多坐顺风车,或者骑自行车,公共汽车还没有开通。 等待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两母女坐上了一辆跑乡上的运输车。 尹招娣为了表示感谢,给了司机两个馒头。馒头里只放了很少一点玉米面,乍看起来像纯白面的,司机很高兴,直接送两母女到乡革委会的门口。 门口也没个人,两母女背着东西往里走,没几步,就被人喊住了,“干什么的?” 两母女赶紧止步,朝左右看看,不一会儿跑过来一个人,凶巴巴地问:“你们干什么的?!” 尹招娣立刻说:“我男人被关在这里,我们想看看他。” 那人上下打量她们,两母女特意换上一身还不错的衣服,不过看起来还是像农村人,“你男人叫什么?这里是革委会,闲杂人员禁止入内。” “他叫曹明耀,四天前被抓过来的。” 那人嗤笑一声,“犯了错误的,都被带到后山搬石头去了,你们去那找吧。” “后山在哪儿?” “出门右拐,走到头,再往左就到了。” 两人谢过,按照那人的指点走,往右再往左后,没有找到山,只好跟人打听,原来还远着,走路得好几个小时。两母女为了见曹明耀一面,只好步行,尹招娣见丈夫心切,没敢停留,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看到了所谓的后山。 后山是座石头山,二十多个人在抬石头,监工的不断催促,谩骂。 尹招娣的眼眶立刻湿了,到处找曹明耀,可是没有找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难道他没在这儿? 尹招娣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去问监工,监工凶巴巴地说:“在棚里记账。” 尹招娣这才放下心,拉着曹玉凤快些朝棚里走去。 曹明耀穿一身灰色工装,坐的笔挺,正在写着什么,尹招娣失声叫了出来,“明耀。” 曹明耀以为幻听,抬起来,茫然地看着妻子和女儿。 曹玉凤也有些激动,叫了声爸爸。 曹明耀立刻站起来,朝她们走来,笑的双眼弯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也很高兴,“你们怎么来了?” “我和妈很担心你。” 曹明耀摸了摸女儿的脸,又重重捏了下尹招娣的肩膀,尹招娣的眼泪瞬间决堤。 曹明耀的眼眶也红了,“别哭,我很好,没有受什么苦。” “爸爸,你一直在这儿吗?” “唉,原来也在背石头,是白世伟帮了忙,我才来记账。说起来,咱们真要好好感谢人家。” 白世伟是白凤吟的父亲,白凤吟跟曹明耀学画画的事,黄佩秋托人告诉他了,他不但赞成,还让黄佩秋准备拜师礼。可惜白凤吟后来不学了,拜师礼也就没送成,不过白世伟一直感念曹明耀,知道他被抓到乡革委会,托关系帮他说了话。 监工也看在白世伟的面子上,特准曹明耀和家人团聚。 曹明耀带她们去了住处,是临时搭起来的棚子,用塑料布包着,里面生着炉子,还算暖和。 一家三口围着炉子,一边说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一边拿着馒头就着白开水吃,鸡蛋放在炉子边上。 曹明耀让他们把鸡蛋拿回去,尹招娣不肯,他在这种地方吃不好,家里再没有吃的,也比他吃的好,曹明耀也就没勉强,正好可以拿几个给监工,谢谢他们这些日子的照顾。 曹明耀怕时间太久,妻子和女儿天黑前回不到家,让她们放心自己,便送她们走了。 尹招娣和曹玉凤心里的大石落地,两人的心情都很不错,拦了辆汽车回家。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家门口,具都呆住了,因为门锁被人撬了,大开着。两母女急忙朝里跑,院子里被锄头撅得乱七八糟,屋里的东西也被翻的一片狼藉,尹招娣大叫起来,“遭贼啦!” 她为什么砸我家的锁 曹玉凤被尹招娣的嚎声吓了一哆嗦,“妈,我们有没有丢东西?” 尹招娣大张的嘴立刻闭上,冲进屋,鞋子来不及脱,上了炕,打开柜子,身子几乎钻了进去,在里面扒拉半天,尖叫起来,“钱和粮票都不见了!” 她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炕上。 曹玉凤大骇,也爬上炕,站起来朝柜子里看,装饼干的铁盒子被打开,里面除了一张尹招娣和曹明耀的结婚证什么都没有。 尹招娣大哭起来,“天杀的!你让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那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你不得好死!” 曹玉凤气得浑身直抖,曹明耀被撸了老师的职位,没了补贴,这些日子他们省吃俭用,指望着剩下的这点钱能度过以后的难关。一下子被偷,他们的日子要跟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一模一样了。 可是村里人虽然穷,并没有出过小偷,平常的日子,也就挂下锁,里屋根本不会锁,就关一下了事,今天把门都锁了,反而遭了贼。 这贼的胆子太大了,青天白日的撬锁进屋。 曹玉凤竭力让自己冷静,她靠着尹招娣坐下来,“妈,别哭了,哭也哭不回来。我看还是去找书记,让他做主,我觉得小偷肯定是熟悉的人,他/她怎么会知道咱们家没人呢。” 这句话提醒了尹招娣,她擦干眼泪,恶狠狠地说:“让我知道是谁,非扒了他/她的皮不可!” 尹招娣下了炕,小跑着去找秦建设。 曹玉凤心里打鼓,秦建设会不会因为父亲的事不管啊。 事实上秦建设一定会管的,因为这是对他权威的挑衅。自他做书记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家失窃,这是迄今为止最恶劣的事件,若是让他抓到,一定狠狠地批.斗。 秦建设跟着尹招娣去她家,秦少川也颠颠地跟了过来,秦建设看了儿子一眼,“回去,你跟着干嘛!” 秦少川不理他,跑着先去了尹招娣家。 曹玉凤正坐在大门洞里,看到他来,问道:“你爸呢?”不会不来吧。 “在后面呢,我先过来了。”秦少川往里看了眼,不禁咂舌,“小偷是不是怀疑你们家藏了宝贝,都掘地三尺了。” 曹玉凤瞪他,你个大冬瓜,我家的东西都被偷了,还说风凉话。 秦少川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点过,转而温言劝道:“我爸爸会想办法的,你别担心。” 曹玉凤苦笑,要是抓不到小偷,他们接下来就要喝西北风了。 秦少川陪着她坐在门洞里,不一会儿秦建设和尹招娣来了,尹招娣的鼻头都红了,估摸又哭了一回。 秦建设走进来,也吃了一惊,小偷比他想象的张狂,明目张胆的撅地。这让他想起,刚开始批.斗地主那会儿,他带着人去曹成家撅地,寻找宝贝的情景。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注意观察那些坑,不知道小偷有没有挖到宝贝,曹明耀是地主家的儿子呢。 房间里跟院子里一样乱,被褥乱七八糟的摊在炕上,枕头被扔在地上,桌椅板凳没有一个直立的,地上的青砖被撬开了好几块。 秦建设的脸特别黑,太不像话了,完全没把他这个书记放在眼里,“你说钱和粮票都没了?” 尹招娣立刻上炕,从柜子里拿出饼干盒子给他看,“我一点一点省下来的,留着给凤儿交学费,一分钱都没了。”说着尹招娣又哭起来。 秦建设冷哼,“你和凤儿先收拾,我去村里的喇叭上广播,问下有没有人看到小偷,影响太恶劣了!” 白天村里人都出工了,他们家又是单独住一条胡同,未必有人看到。 秦建设想了下问:“你和凤儿一天都没有在家吗?” 尹招娣说是的,秦建设问她去哪儿了,尹招娣道:“我们去了下乡上。” 秦建设的眼神闪了闪,“有人知道你们去吗?” “今天早上我们出门的时候看到大嫂了,她问我们去哪儿,我跟她说了。” 可是大嫂怎么会是小偷呢。 秦建设道:“我尽可能查,不一定能找出来,你们要做好准备。” 尹招娣紧紧咬住嘴唇,点了下头。 秦建设走后,尹招娣和曹玉凤动手收拾房间,秦少川留下来帮忙。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也没有心情说话,只闷头干活。 大喇叭上响起黄明生愤怒的声音,质问谁这么缺德,仗着曹明耀不在家,胡作非为,他强烈谴责了这种资本主义行为,扬言抓到后一定关进牛棚。 这件事立刻在村里引起哗然,正在出工的人们纷纷议论,有的甚至回家去看看自家有没有被偷。 一些好事的村民,在看过自家安然无恙后,专门到曹玉凤家门外观望。当他们看到秦少川在帮忙填院子里的坑后,都很诧异,以为是秦建设授意的,暗暗感叹,书记就是跟咱们普通的村民不一样,该批.斗的时候批.斗,该帮忙的时候帮忙,公正不阿。 快天黑的时候,谢秀娟来了,她穿着花棉袄,外面套枣红色褂子,长辫子垂在脑后,脸上红润,泛着光泽。先帮着归置东西,见曹玉凤在别处忙——秦少川早就走了,谢秀娟压低声音说:“今天出工的时候我看到大嫂在你家门前转悠,我问她干嘛呢,她说来找你,不知道你家锁门了。” 尹招娣诧异地道:“怎么会呢,我早上出门的时候碰到大嫂了啊。” 谢秀娟接着说:“我就假装走了,藏在胡同口看大嫂,你猜她怎么着?” “怎么着了?”尹招娣瞪大眼睛,心猛然跳起来。 “我看到她从袖子里拿出锤子,砸你家的锁。” 尹招娣啊一声,眼睛里快要喷出火,“大嫂为什么砸我家的锁?” “我也不知道,哎呀,你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啊,我就瞄了一眼,至于是不是她,我也不知道啊,那个,你们丢东西了吗?” 尹招娣咬牙切齿,“丢了,钱和粮票,全部!”她丢下手上的东西,气冲冲地往外走。 “你你你去干嘛啊?”谢秀娟又急又心虚。 尹招娣不理她,眨眼就出了门。 谢秀娟赶紧拽住曹玉凤,“凤儿,快去看你妈,她可能去你大伯母家了。” 曹玉凤没有听到俩人的谈话,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茫地问:“我妈去大伯母家干嘛?” “我不知道我猜的,你快些把你妈叫回来,我要回去烧饭了,明天再来帮你们收拾。”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曹玉凤满头雾水,把门关上,反正锁子坏了,东西也被偷了,不怕有人来。 一路上并没有看到尹招娣的身影,曹玉凤心想,是不是三婶骗我,好端端的,我妈去大伯母家做什么。 曹玉凤的步子迈的迟疑,走的也慢,快到大伯母家时听到了吵闹声,而且就是她熟悉的尹招娣的声音,撒丫子就跑。 曹明辉家的门大开,门外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有人看到曹玉凤,说:“赶紧去拉你妈。” 尹招娣正坐在院子里,一边哭一边拍地,“大嫂,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早些年你家揭不开锅,来我家借钱,从来你借多少我给多少!明耀出事没几天,你就砸我家的锁,撅我家的地,偷走了钱和粮票,你是要逼死我和凤儿啊!呜呜,我可怜的凤儿啊!” 曹玉凤先是惊愕,接着去拉尹招娣的胳膊,“妈,你起来,好好跟大伯母理论,你这样只有让人家看不起,咱们是有理的,就该好好说说理。” 尹招娣的脸上糊满鼻涕和眼泪,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站了起来。在她看来女儿跟丈夫一样,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的话要听。 曹明辉正满脸无奈加难堪,见曹玉凤劝住了尹招娣,暗暗松了口气,“二弟妹,我知道你家遭了贼,丢了好些东西,但是你不能说是淑珍啊,她怎么会去砸你家的门呢。” 这个时候,谢秀娟也来了,她挤在人群里,心里咚咚直跳,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 尹招娣冷冷盯着曹明辉身后的宋淑珍,像曹明耀给她讲过的唯一一个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高高的扬起下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人看到了!” 谢秀娟和宋淑珍的脸上同时出现一样的苍白,谢秀娟怕再待下去被尹招娣供出来,一溜烟的跑了。宋淑珍则死死咬住下唇,“既然有人看到了,让她/他出来跟我对质!” “她告诉了我,我要谢谢她,不会让你知道她是谁的,我怕你报复她,我要保护她。” 宋淑珍冷笑,“既然不敢出来对质,就是你冤枉我,是你胡编乱造!” “我没有,就是你偷的,小偷!” “你再说我是小偷,就滚出我们家!” 尹招娣的脸涨的通红,胸脯剧烈起伏,正想继续骂,曹玉凤拉了下她的手,一派天真的模样,“大伯母今天出工了吗?” 宋淑珍的脸色稍缓,“下午出工了。” “上午大伯母在做什么? 宋淑珍的脸瞬间黑如锅底,“我做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是在告诉我,而是洗脱你偷东西的嫌疑,如果你不说,我们只能认为你去我家偷东西了。” 尹招娣立马附和,“凤儿说的对!” 宋淑珍道:“我身体不舒服在家里躺着。” “可是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碰到大伯母了,大伯母正背着锄头打算出工,没有生病。” “我是后来生病的。” “有人证明吗?” “没有,我生病为什么要让别人证明!” “中午饭是谁烧的?” “我! “大伯母不是生病了吗。” 宋淑珍咬住下唇,死丫头片子是在给她下套,“我又好了。” “大伯母生的什么病,不看医生自己就好了。 “我愿意生什么病就生什么病,轮得到你个丫头片子说三道四!”宋淑珍显然已经恼了。 曹玉凤转而看向曹明辉,“大伯,我大伯母真的生病了?” 找个主事人 真的生病了吗?曹明辉心里清楚,老婆并没有生病。可若是否认就变相承认了宋淑珍是小偷,可若是承认,就是帮着宋淑珍圆谎,他心里还有个问号,那就是宋淑珍到底有没有去二弟家。 曹明辉突然的沉默让每个人都对宋淑珍投去怀疑的目光,宋淑珍掐了曹明辉一下,曹明辉支支吾吾地道:“生……生病了。” 曹玉凤的心往下沉,果然不能指望曹明辉,上一辈子是个妻管严,这一辈子还是,“大伯怎么说的这么迟疑?是不是心里有鬼?” 曹明辉的脸腾一下红了,公然被小辈怼,脸面下不来,更何况他的心里真的有鬼。 “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孩子瞎搅和什么,去去,一边呆着去。”宋淑珍嫌烦地挥挥手,像在驱赶苍蝇。她把曹明辉拉到身后,一副护犊子的架势。 曹玉凤也不恼,淡淡地笑道:“我们明天就要吃不上饭了,怎么能是瞎搅和呢。我知道我人小言微,不能让大伯母满意,我会去请主事的来,到那时希望大伯母还这么理直气壮。” 曹玉凤让尹招娣在这里等,不要跟大伯一家冲突,等她来,然后就跑开了。 尹招娣直勾勾地盯着宋淑珍,她已经认定她是小偷了,现在就是怎么让她承认的问题,尹招娣把希望寄托到曹玉凤身上,等着她请人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没有点灯,一个个人乍看起来像一根根的木桩子,透着几分瘆人。 曹玉凤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董桂兰。 董桂兰穿着式样简单的衣裤,虽也是棉衣,却比一般人的轻巧合身,一点儿都不臃肿。花白的头发整齐的盘在脑后,插着一支木头的簪子。 那些见到她的人都窃窃私语,自动分开一条路,让老太太进去。 董桂兰道:“凤儿,把门关上,这是咱们的家事,外人谢绝参观。” 看热闹的人哗然,不待他们后退,曹玉凤便来驱赶,关上大门,顺便拉上门闩。 曹明辉已经走到董桂兰面前,叫了声妈,他是长子,唯一对曹家的辉煌有记忆的人。 董桂兰哼了声,抬脚走进去,坐在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掌灯。” 曹明辉立刻点着灯,放在八仙桌上。 董桂兰打量两个儿媳妇,尹招娣一脸悲戚,宋淑珍则歪着脖子,一副我不想看到你的模样。 曹明辉家的三个孩子都站在宋淑珍身后,瞪大眼睛看着董桂兰。他们跟曹玉凤一样,很少见这位奶奶。 董桂兰朝曹玉凤招手,“凤儿,过来,把你家遭窃的事给奶奶说说。” 曹玉凤又重复一遍——请董桂兰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她说的很客观,描述了家里惨不忍睹的场景,又重点渲染钱和粮票对一家人的重要,最后请董桂兰给她们做主。 董桂兰又问尹招娣,“你为什么说老大媳妇儿偷的?” 尹招娣赶紧说有人看到了宋淑珍砸锁,至于是谁说的,她依然守口如瓶。 宋淑珍不等董桂兰问,把对付曹玉凤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辉哥儿,你媳妇儿说的是真的吗?”董桂兰的眼睛微微眯起,顿了下,道:“想清楚了再说。耀哥儿被人抓走,生死未卜,凤儿和她娘刚得到消息去看耀哥儿,回来家里就遭了窃,你身为大哥应该替二弟照顾家室。……别犯糊涂,将来后悔。”董桂兰依然习惯用老式的称呼。 大冷的天,曹明辉的脑门子上全是汗,他连擦都不敢擦,只垂着头。 董桂兰继续道:“辉哥儿,我怎么教导你的,要看着人说话。” 曹明辉只好抬起头来,“娘,我,我……” 董桂兰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媳妇儿病还是没病?” 曹明辉不敢与董桂兰对视,再次垂下头,“没病。”不但没病,还比往常高兴,中午做了浇汤面。 宋淑珍嗷一声,拽住曹明辉就要打,“你个天杀的!” 董桂兰一拍桌子,油灯跳了几跳,“住手!我这个亲娘还没有死呢,轮不到你对我儿子动手!” 宋淑珍推开曹明辉,狠狠瞪着董桂兰,“我没病怎么了,我没出工怎么了,我骗曹玉凤怎么了?!谁看到我砸锁了,让她/他站出来,有胆子在背后说人,没胆子承认!” “老二媳妇儿?” 尹招娣还是摇头,谢秀娟告诉她她就很感激了,不能说出来让她遭大嫂嫉恨。 董桂兰叹息,拉住曹玉凤的手,站了起来,“凤儿,咱们走吧,你和你娘要是没吃的,就去奶奶那边拿,多了没有,拿一点儿还是可以的。” 曹玉凤知道今天查不出来,以后就更查不出来了,若是走了,她和尹招娣的日子将会苦的没法想象。她想挣开董桂兰的手,不想跟她走,可是董桂兰的手像铁钳一样攥着,根本挣不开。她不得不跟着董桂兰走。 宋淑珍突然拦在她们面前,“妈,四个兄弟,你一碗水得端平了,不能只向着老二家,小的在你家里吃就吃了,大的也吃,就说不过去了。” “东西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吗。” “我知道东西是您的,您想要偷着给,我们做媳妇儿的也不好说什么,可您太偏心了。” “我偏谁家了?又偷着给谁了?” “偏了谁,给了谁,您心里清楚,都是小辈,差别不能太大。” 董桂兰呵呵笑起来,“老婆子活到现在都是自己的东西自己说了算,从来不用人教我怎么分我的东西。”她拽拽曹玉凤的小辫子,“凤儿,你说奶奶偷着给过你东西吗?” 曹玉凤大声说:“没有!奶奶的东西要留着自个儿用。” “嗯,乖孙女,将来当了人家媳妇儿千万不要跟你婆婆要东西,显得咱们曹家小家子气。” “我记住了。” 两祖孙一唱一和把宋淑珍气坏了,“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偷着给东西,为什么老二家那么多的钱和粮票!” “那是耀哥儿自己挣的,他媳妇儿攒下的。” “我家的孩子们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吃过你一口东西,老二家的闺女三天两头去你家吃饭,吃完还带走,你还说你不偏心!” “你们四兄弟生了孩子从来都是一个长命锁,二十个鸡蛋,十块钱,全是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我亲自送过来的。 老大媳妇儿,那六十个鸡蛋你都吃了吧,奶水没给孩子们吃么,怎么能是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吃过我一口东西呢。”董桂兰冷笑几声,复又坐在椅子上,“你给我说说你怎么知道老二家有那么多的钱和粮票的,你看见了?” 宋淑珍猛然瞪大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我我没说。” 曹玉凤站在董桂兰身旁,像大户人家老太太身边得宠的丫鬟,仰起头,声音清脆,“大伯母,我们都听到了。” “我……我猜的。” “猜的真准,我们家的钱和粮票加起来得有好几百块。” “不可能那么多!” “真的 ,小偷只是偷了一部分,还有很多缝在被子里。” 尹招娣立刻喊曹玉凤,“凤儿!” 宋淑珍指着董桂兰,“你背着我们给了他们家那么多钱,好几百啊,我们连几块钱都没有,玉香她们姐俩的学费都交不起!” “那你也不能偷他们的?!” “不偷他们偷谁,村里谁不知道你藏着金银财宝,没有给我们,就是给了别人!” “所以你砸老二家的锁,撅他家的地,翻箱倒柜的找钱?” “是,那块地方本来就是我看中的,是你非要抓阄,让我们住这个破地方。” “即使破也是我和我男人出钱盖的,你的聘礼也是我们出的。若是赶上我年轻时候的脾气,你早就被赶出我们曹家门了。身为母亲,做起偷儿的勾当,怎么教育子女?!偷的钱和粮票给我原原本本的还回去!” “我不还!”宋淑珍歇斯底里叫起来,“他们家好几百呢!” 董桂兰有些无奈地看曹玉凤,“凤儿,你家真有这么多钱?” 曹玉凤垂下脑袋,“没有,我是为了让大伯母说实话,骗她的。” “死丫头片子!”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宋淑珍恨不得撕了曹玉凤,竟然骗她。 董桂兰笑起来,“她骗你,你骗她,也算扯平了。”她站了起来,再次拉起曹玉凤的手,“不早了,该回了,你和你娘还没吃晚饭吧,正好我烧多了,你们跟我去吃,吃完再回去收拾。要是大伯母不还你们钱,你就去找书记,书记会给你们主持公道的。” 宋淑珍听到前面的话正要发作,待听到后半句一点儿脾气都没了。 这个时代对偷东西的处罚非常严重,那是危害共产主义,危害集体的行为,被抓住是要关牛棚的,一想到被关进牛棚每天累的跟狗一样的日子,宋淑珍就浑身发抖。 曹玉凤重重点头,而后故意对着宋淑珍说:“大伯母一定会还给我们的,不然玉香姐姐她们会跟我一样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大伯母很疼她们,从来不、偏、心,为了她们也一定会还、给、我、们、的。” 董桂兰含笑点头,曹玉香和曹玉兰却相对苦笑。宋淑珍有很强的重男轻女观念,给她们读书也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在孩子读书这件事上曹明辉跟曹明耀一样有别样的执拗,其实恨不得她们早点辍学帮家里挣工分。 而她在说奶奶偏心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自己。 不会这么算了 尹招娣没有去婆婆那吃饭,仍然满腔怒火,她从来不认为婆婆偏心他们,凤儿也只是去婆婆那吃了两次饭,大嫂如此做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回到家,面对着没有一点儿暖和气的房间,尹招娣不禁悲从心来。如果大嫂不来还钱,她就告到秦建设那,不给别人活路,她也甭想安生。 找了些干柴,生着炉火,借着火光收拾残局。 曹玉凤吃过晚饭回来,给尹招娣带了一个馒头,馒头被捂在怀里,还冒着热气。 尹招娣吃不下,“凤儿,以后少去奶奶家,免得又生是非。” “我不,我要孝顺奶奶,大伯母的做法不对,奶奶又没有说过不让玉香姐他们去,是他们自己不去的,而且奶奶也没有偏心我们。” 尹招娣叹了口气,“你自己去就行了,别再给我带吃的了,奶奶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 曹玉凤想说什么,闭了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心里有个想法,总觉得奶奶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不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吗。 可这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法,不能往外说,她怕万一是真的,给奶奶带来灾祸。 这一天过得曲折又漫长,睡觉的时候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天。 自曹明耀被抓后,曹玉凤就搬过来跟尹招娣一起睡,两母女躺在炕上,一时都没有睡意。尹招娣的手伸进曹玉凤的被窝,握住了她的手,“睡吧。” 曹玉凤闭上眼睛,浓重的睡意袭来,坠入了梦乡。 第二天,两母女都起的很晚,吃好早饭后,尹招娣背上铁锹出工。她叮嘱曹玉凤在家里等着宋淑珍来还钱,要是不来,中午就去找秦建设。 曹玉凤一方面希望宋淑珍来,这样日子会好过点,一方面又不希望她来,这样就可以被关牛棚,让她受到惩罚。 整整一上午,曹玉凤都在矛盾中度过,甚至还绣错了几针。 等到做中午饭的时候,宋淑珍还没有来,曹玉凤自言自语,“这就怪不得我们了,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吃过饭就去找秦建设。” 尹招娣在田地里劳作,谢秀娟悄默默地靠近她,问她最后怎么处理的。 尹招娣也不隐瞒,如实说了。 谢秀娟不满地撇嘴,“太便宜她了,你啊,就是心眼软。”她朝曹明辉的方向努嘴,“就大哥一人出工,肯定是没脸见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谢秀娟觉得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好,有点读书人的意思,不禁有些得意。 尹招娣有好几次都想去问曹明辉他们打算怎么办,都忍住了,她没有曹玉凤那样的矛盾,她只要宋淑珍还钱,如果没有钱和粮票,即使宋淑珍关牛棚受了苦,她和凤儿的日子还是不会好。 收工后,尹招娣急急忙忙往家走,她希望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到女儿的笑脸,还有丢失的钱跟粮票。 可惜让她失望了,迎接她的是曹玉凤的一张垮脸,所以,宋淑珍宁愿被关牛棚也不要还钱咯。 尹招娣连吃饭的心思都没了,转身就朝外走,“我去找书记。” “我也去。”曹玉凤锁上门,快步追上尹招娣。到了胡同口,正与曹明辉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很诧异。 尤其是曹明辉,他已经在胡同口徘徊了好长时间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二弟妹和侄女。 早上出工时,嘱咐宋淑珍把钱还回去,可是宋淑珍不但没还,还去粮站买了十斤玉米面,两斤白面,钱和粮票用的就是二弟家的。 曹明辉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从宋淑珍手里夺过剩下的钱和粮票,背上玉米面和白面,往二弟家走。宋淑珍在后头叫骂,曹明辉也不理。 若是让曹玉凤看到,一定感慨,大伯这个妻管严终于硬气了一回。 曹明辉把面放在地上,又把钱和粮票放在面布袋上,“二弟妹,我替你大嫂给你道歉,你大嫂也是一时糊涂做下了蠢事,下次再不敢了。……这是用你家的钱和粮票买的,我都拿过来了。……你们,你们是要去哪儿?” 尹招娣盯着属于自己的面粉、钱和粮票,根本没有听到曹明辉的话,她的心里想的是终于还给我了,我和凤儿不用挨饿了。 曹玉凤倒是没想到曹明辉会还过来,“我们打算去找书记,既然大伯都拿过来了,我们就不去了。” 曹明辉暗暗吐口气,本来就是地主成分,被村里人孤立,若是再加上小偷的罪名,他们就彻底抬不起头来了。 “我帮你们背回去吧?” 尹招娣抢先一步背了起来,她怕被曹明辉一背又不是她的了。 曹明辉讪笑几声,“那我先走了。” “大伯再见。” “再……再见。” 曹明辉走的很快,一会儿就没影了。不过,也没有人在意,尹招娣和曹玉凤高高兴兴地回了家。闹了一场风波,总算了结了,丢的东西也回来了。至于宋淑珍,曹玉凤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做下的事总要受到惩罚。 没几天,宋淑珍偷窃的事就在村里传来了,尚不说那些能淹死人的唾沫星子,就是秦建设那关都过不去,他早就攒着一股子劲,准备狠狠整治小偷,他不能让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 秦建设拉过儿子,很是和蔼可亲地问道:“这几天你有没有去曹玉凤家啊?” 秦少川摇头,“你不是说我不让我去么。” “你这孩子,忒死心眼,玉凤家遭贼这么大的事,你就该多去她家看看,你们不是同学么,对同学要关心。” “玉凤家的钱和粮票都找到了。” 秦建设“惊讶”地问:“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的?” 秦少川怀疑地看着父亲,这事村里都传开了,父亲不可能不知道啊,“好几天了吧,我也是听说的。” “你和玉凤的关系那么好,就该当面问问她,这才是朋友该做的。现在也没什么事,正好可以去玉凤家,看看还有什么帮忙的,顺便问问他们遭贼的事,小偷到底是谁。” 秦少川答应一声,放下书包就跑了。跑到半路,停了下来,他琢磨父亲反常的行为,他不是不让自己跟曹玉凤来往吗,这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管怎么样,父亲既然让他来,就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于是秦少川蹦蹦跳跳地去了曹玉凤家,玉凤正在做饭,看到他来,十分惊讶。 秦少川便把父亲的话说给曹玉凤听了,末了问:“你说我爸是不是吃错药了?” 曹玉凤心里冷笑,他哪里是吃错药,他是想抓大伯母,没有证据,让秦少川来她这套话来了。 秦少川:“玉凤,真的是你大伯母偷的?” 曹玉凤佯装不知道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妈不让我问。” “这些大人啊,总把咱们当小孩子,好像咱们什么都不懂,其实咱们懂的不比他们少。” “是啊。在我家吃饭吧,我烙了饼。” “不了,我家今天也吃饼。” 秦少川玩了会儿就回去了,秦建设问他打听出来没有,秦少川摇摇头,把秦建设气得半死。 秦建设是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的,他找了别的由头把宋淑珍给关进了牛棚。由头在现在看来有些可笑,那就是打骂丈夫,不尊重公婆,甚至连好些年前,曹家抓阄分房子宋淑珍站在房顶骂街的事也翻了出来。 批.斗会安排在小学,每家必须各出一个人参加。 宋淑珍被反绑住手脚跪在地上,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表情木然。 秦建设亲自主持了批.斗大会,进行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讲,将一些人心中的阴暗彻底激发了出来,这些人高喊着口号,甚至有激动的老太太冲上前去打宋淑珍,大概是把她当成了自己那不孝顺的儿媳妇。 曹玉凤和尹招娣都不忍心看这场面,因为这让她们想起了曹明耀,他也曾经历这样的场面。母女俩挤出人群,远离近乎变态的喧嚣场景。 尹招娣悲戚地道:“大嫂真是糊涂。” 是,那天,宋淑珍本来想当面质问尹招娣的,她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可以尽情的嘲讽挖苦,可是当她看到她们娘俩背着东西要去乡上的时候,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了脑子里。 说不定她们家藏着老太婆给的金银珠宝,她已经无数次听说曹家当地主那会儿有多么风光,就连吃饭的碗筷都是金的,磕下一小块就够普通人家吃一年的。 她总是问曹明辉,“你家里的钱藏在哪儿?”曹明辉也总是摇头,“家里没钱。”可她不信,真的不信。 从炕上的柜子里翻出钱和粮票的那一刻,她是近乎疯狂的,粮票、布票、肉票,一百多元钱,对她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他们很少吃白面,吃的最好的就是玉米面,大部分时间里,玉米面都要掺上高粱面,高粱面是最没有营养的。 她决定先买一斤白面,给小儿子烙上一次白面饼。 如今白面饼没有吃上,反而成了被辱骂的对象。 宋淑珍木然地听着村民对她的指、谩骂,目光飘忽地寻找尹招娣母女,却看到正笑得幸灾乐祸的谢秀娟,旁边站在她那在村里闻名的胖儿子。 宋淑珍想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老三家呢,谁家的孩子都没有他家的胖,不知道吃了多少好东西。老太婆怕不是除了她家,三个儿子都偷着给东西了吧。 宋淑珍的脑袋跟这个年代一样,也变得不正常起来了。 生意再次上门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整个村子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中。秦建设号召全体村民扫雪,将街道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孩子们也被老师带着打扫校园,将积雪扫到最近的田地里。 麦子不怕寒冷,积雪融化后正好可以浇灌。 教室里很冷,手都快冻僵了,握不住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 曹玉凤一边在手里哈气一边写字,不时跺几下脚,让身体暖和些。窗户包上了塑料布,有的插销坏了,便把窗户的把手绑在一起,窗户缝用废旧的纸塞得严严实实,防止冷风灌进来。 贫穷的年代,寒冷会给生活增加另一重难度,每年都会有冻死人的情况出现。秦建设为了政绩,大幅降温以后,隔三差五巡视在村里挂了号的贫穷人家,谨防出人命。 曹玉凤扫了眼窗外,雪花又落了下来。到了下午,雪愈发的大,鹅毛一样,学校提前放了学,孩子们顶着寒风,冒雪回家,每个人的身后都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曹玉凤路过大伯家的胡同口朝里看了眼,大伯母前几天被放回来了——秦建设怕她住牛棚被冻死,据看见她的人说,她的眼神变得很可怕,像要把人生吞了,骂街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她把自己的不幸都归结到别人身上,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曹玉凤不同情她,只是替玉香两姐妹感到可惜,摊上了这样一个母亲。 疾步走回家,尹招娣已经烧好了饭,她特意在灶上做的,烧了好多柴火,好让房间里暖和些。吃好饭,两母女都窝到炕上,盖上棉被。尹招娣给曹玉凤缝制新棉袄,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下了雪不能出工,正好趁这个时间做好。 曹玉凤照例做作业。 尹招娣道:“白凤吟不是喜欢我的绣活么,等给你做好了棉袄我给她做件成衣,再绣上凤凰。对了,她跟你身量差不多吧?” 自知道白世伟帮曹明耀说了话,尹招娣就打算答谢白家,被宋淑珍一闹给搁下了,这几日又了想起来,琢磨着怎么能表达谢意妥当一些。 “白家的家境比咱们好,白凤吟穿的也比咱们好,你做的衣服她未必看得上。她的书包有些破了,要不你给她做个书包吧,再绣上好看的图案。” “也行,做好她正好可以用。” 曹玉凤笑笑,心里有些担忧。她和秦少川依然是朋友,可是白凤吟从不跟自己说话,她们的友谊之船怕是已经翻了,送的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收。 大雪下了三天,三天的时间里村民们都没有出工,村里难得出现空闲的情况。 尹招娣也趁着三天时间做好了棉袄和书包,怕礼物显得太轻,又去供销社买了五尺布,卷在一起进了白家门。 黄佩秋先是茫然,待听完尹招娣的话,先明里埋怨暗地里夸赞了一遍丈夫,又嗔怪尹招娣送礼,让她拿回去。 尹招娣哪里肯,两个女人搅缠半天,最后尹招娣把东西放下,跑着出了门。黄佩秋追到门口,不敢大声喊,只急得跺脚。 白凤吟放学回来后,黄佩秋便高高兴兴地拿出尹招娣做的书包,让白凤吟换下旧的来。谁知道白凤吟把书包扔在了地上,“我不要他们家的东西!” 黄佩秋狠狠戳她脑门,“你这孩子,怎么乱发脾气,人家也是好心。” “妈,不是你说的吗,不要跟他们家亲近,他们家成分不好,你怎么又收他们家东西?!” “不是我,是你爸。唉,你不要算了,我收起来。”黄佩秋拿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土。 白凤吟瞪着一双大眼睛,“我爸怎么了?” “没什么,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 白凤吟哼了声,剐了书包一眼,跑自己屋去了。 第二天,白凤吟特意从教室的后门进,警告曹玉凤,“以后别让你妈上我家的门,我们不欢迎你们。” 曹玉凤知道黄佩秋收了礼物后很高兴,想着或许还能继续和白凤吟做朋友,没想到她一来就给自己这么一出。 曹玉凤仰起头,不怒也不恼,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白凤吟犹如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心里顿时憋了一口气,“离少川哥远点,你自己什么成分不知道吗。” 曹玉凤笑起来,不要着急,这样的情形维持不了几年了,她敢保证,只要政策变了,她能立时让家里变得不一样,“我什么成分跟你没有关系,我跟谁走的近也跟你没有关系。” “你你你你!”白凤吟的脸涨得通红,她总是吵不赢曹玉凤。 曹玉凤低下头,“我要看书了,你别打扰我。” 白凤吟的脑子一懵,抄起书就扔在了地上,高昂着头,走回自己座位上。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只能让曹玉凤越发看不起她,默默拿起书,拍掉上面的土,放在桌子上,回过头,正看到站在后门处的秦少川。 自从两人重新做朋友后,秦少川特意从后门进教室,为的是跟她打招呼。这一番吵闹,自然是看到了。 秦少川走到曹玉凤旁边,他已经气得浑身直抖,她倒好,一点儿事都没有,心平气和的,“你不生气?” “跟无理取闹的人生气,不值得。” “凤吟平常不这样的。” “我知道。”只有在遇到你的事情上她才会失控。曹玉凤拼命搜刮脑中的记忆,她很想知道白凤吟上一辈子有没有嫁给秦少川,若是没有嫁的话,她是怎么过得以后的日子。 秦少川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书包。 白凤吟立刻笑着同他说话,秦少川板着脸,一句也不回应。 “少川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快期终考试了,昨晚复习功课,很晚才睡,没有精神。” “你学习那么好,不用担心的,你看我,从来不复习功课。” “你是你,我是我,咱俩不一样。” “不,我们俩是一样的。” 秦少川摇头,“我不会扔别人的书。” 白凤吟咬住下唇,心里觉得委屈,压抑着哭腔道:“少川哥你别不高兴,我可以跟她道歉。” “你不用为了我去道歉,你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少川哥!” “嘘,别说话了,我要复习了。” 白凤吟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只是不喜欢少川哥跟曹玉凤说话,又说不过曹玉凤才会扔书,她是气急了。转过去头,去看曹玉凤,曹玉凤趴在桌子上,书垫在胳膊下,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走神。 她觉得曹玉凤就是她命里的克星,绝不能让她抢走少川哥。 半个月后,学校举行了期终考试,考试完,学生们都放了假。 积雪也融化了,只是天气越发的冷,穷苦人家没有御寒的棉物,只好一天都窝在炕上不下来。 有的人家为了多挣点工分,叫着孩子一起出工,很多孩子的手上都生了冻疮。 曹玉凤记得她上辈子手上也是生冻疮的,手肿的跟馒头一样,着了热气就特别痒。今年她学着缝了一双露手指头的手套,干活或者写字的时候就戴上,竟然没有生冻疮,手虽然黑些,总算没有肿起来。 学校放假后,她也背着小锄头,跟尹招娣出工,多少挣一点工分。 尹招娣舍不得她跟着去,跟队长求情,想让他给曹玉凤安排个轻巧的活,可是生产队长不肯通融,曹玉凤只好抡着小锄头,跟在尹招娣身旁。 劳动一天,手上磨出了血泡,尹招娣再不让她出工了,让她在家里准备一日三餐。家里存下的那些钱和粮票还能再用些日子,真的揭不开锅了再说。 尽管曹玉凤的里子是成年人,可身体才八岁,干一天重活就累的够呛,只能待在家里,做些家务。 这天,她正围在炉子边看书,等着水烧开了洗衣服,棉门帘掀开,走进来一个妇人。 妇人是同村的,曹玉凤认得,是三柱子媳妇儿。 三柱子媳妇儿先啧啧两声,“怪道说你学习好,也不出去玩,就闷在家里看书,学习能不好吗。” 曹玉凤合上书本,站起来,笑道:“婶子是有事吧?”一般没人主动登她家门。 三柱子媳妇儿也跟着笑起来,“是有个事,我跟你说了,回来你再跟你妈说。” 曹玉凤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我这里有一副枕套,让你妈绣上凤凰呈祥的图案,绣好了我来拿。”三柱子媳妇儿怕她说不清,让她重复一遍。 曹玉凤心里翻着白眼,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接过了枕套,“您放心,我妈回来我一定跟她说。” 三柱子媳妇儿看了眼紧闭的棉门帘,生怕突然进来个人,撞见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我趁着没人来的,得赶紧走了,让人看见不好,要是你妈绣好了,你就趁着没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是小孩子没人注意,听到了没?” 曹玉凤点点头。 三柱子媳妇儿又说:“让你妈快点绣,结婚等着用呢。” 年前好日子多,结婚的也多,三柱子媳妇儿实在找不到人了,才想到尹招娣,冒险过来。 说完,她立刻走了,跑得特别快。 曹玉凤把枕套放进衣柜里,妈不是说我可以绣了吗,这回就让我来绣,可以尽快绣出来。年根底下,结婚的多,万一又有人找上来呢。 整天琢磨这些 尹招娣同意让曹玉凤绣,不过只有她在的时候能绣,由她在旁边看着,绣错了可以及时补救。为了早日绣好,交换东西,尹招娣缩短了出工时间,五日后便绣好了。 曹玉凤特意跟着尹招娣出工,趁着没人注意,偷着告诉了三柱子媳妇儿,跟她约定了上门拿的时间。 三柱子媳妇儿怀揣着绣好的枕套悄悄走了,给她们留下了十斤粮票。 母女俩很高兴,仿佛又看到了生活的曙光。若是曹明耀再被放回来就更好了。 尹招娣打算年前再去看一次曹明耀,天气冷,来回又远,没有带曹玉凤,自己一个人去了。 好在曹玉凤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独自在家也没有问题。 像是知道她一个人在家似得,彭俊贤来找她玩,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妹妹彭俊萍。彭俊萍比曹玉凤大一岁,读二年级,长得很白净,一双大眼睛。 彭俊萍是个开朗的女孩子,上来便拉住了曹玉凤的手,“我哥经常提起你,还说要带我们一起玩,都放假了也没见他履行承诺,要不是我今天闹他,他又要往后拖,正好你妈不在家,咱们一起出去玩。” 曹玉凤打心眼里喜欢彭俊萍,封好炉火,便跟着他们出去了。 两兄妹估计经常一起玩,不说话就知道去哪儿,很快出了村子,绕过一群出工的人,上了山。 冬天的山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断枝的沙柳随着风飞来飞去。 越往上,风越大,也越冷,吹的脸生疼。 彭俊贤说:“快到了。” 说话间到了山顶,往下看去,两座山的中间是一块平地,平地里开满鲜艳的红梅。 曹玉凤呀了声,她从不知道有这么美的地方。 彭俊贤特别自豪的说:“漂亮吧?” “漂亮。”三个人一起跑下去,围着红梅转圈圈。 彭俊贤:“两座山挡住了冷空气,这里的气温比外面高,梅花就提前开了。”他摘了一朵,戴在妹妹的头发上。 彭俊萍笑起来,脸像梅花一样漂亮。 曹玉凤也摘了一朵,别在发辫上,冷冽的空气里夹带着梅花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彭俊贤折了几枝梅花给曹玉凤,“带回去插在瓶子里,放在炉火边上,香气好几天不散。” 曹玉凤背过手,故意没有接,“我要自己折。”她选了几枝含苞待放的,插在瓶子里可以慢慢绽放。 彭俊贤笑了笑,把梅花给了妹妹。 彭俊萍抱着一大捧,小脸都快被梅花淹没了。可是彭俊贤还在折,手里要拿不下了。 曹玉凤劝道:“别折了,折那么多,丢掉怪可惜的。” 彭俊贤并没有停手,又折断了好几枝,“并不是长在树上的枝杈都是好的,有些会影响主干的生长,从前年开始,我跟妹妹每年都会折掉那些不好的树枝,梅花长得反而比以前好了,书上说这叫修枝。” 曹玉凤不禁佩服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书上看的呗,别看曹老师的藏书多,可他没有我的杂。” “你认识我爸爸?”曹玉凤瞪大了两只眼睛。 “曹老师是我的班主任。” “那你?” 彭俊贤把手上的梅花塞到曹玉凤手里,“我们都知道曹老师有个宝贝女儿叫曹玉凤,还偷偷去你们家看过。”他的脸有点红,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曹玉凤立时明白过来,他跟自己说话,教她打篮球全是因为父亲。 彭俊贤有些悲哀地道:“曹老师是个好老师,可惜……唉,不说了。” 曹玉凤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当了那么久的老师,能记得他的只有彭俊贤一个,她不知道是该说人心莫测,还是世道不好。 彭俊萍见他俩的脸色都不大好,故意笑道:“好了,你俩别愣着了,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玉凤去我家吃饭吧,你妈又没在家。” “不了,我要给我奶奶送几枝梅花过去。” 彭俊萍也没有勉强,在路上分了手。曹玉凤先回了趟家,把梅花插在瓶子里,八仙桌上放了一瓶,炉火上放了一瓶,从炕上的柜子里拿出五斤粮票,塞进口袋里,再抱着一大捧的梅花去了董桂兰家。 董桂兰的屋子里要暖和很多,除了生了炉火,还烧了个炭盆。曹成的怀里抱着一个暖炉,暖炉不大,两个手正好握严实,上面雕刻的花纹很精致。 董桂兰把梅花插在一只大肚子的瓷瓶里,瓷瓶乳白色,闪着光泽。曹玉凤不禁赞叹,“这瓶子真漂亮。” “这是当年奶奶的陪嫁。” 可是他们抓爷爷走的时候,不是说什么东西都没翻出来吗,这瓷瓶藏在哪里?曹玉凤心里只掠过个问号,便压了下去。她拿出准备好的粮票放在董桂兰手里,“奶奶,这是我的饭费,我今天要入伙了。” 董桂兰撇嘴,“你奶奶还能少了你的吃的,还带粮票来,磕碜你奶奶来了。” 曹玉凤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这样我才来的理直气壮嘛。” 董桂兰立时笑了,“就你鬼点子多,以后再不准拿了。” “以后不拿了,今天咱们吃什么?” “贴饼子,再砸上蒜汁,加个鸡蛋汤。” “这个好,我喜欢。” 祖孙俩一起忙起来,不多时饭便好了。照例把小炕桌搬到炕上,三个人围着炕桌坐下,一人拿了个饼子吃。黄澄澄的饼子沾上蒜汁,又辣又香,再喝上一口热汤,堪称在这个寒冷季节里的美味。 曹玉凤吃了个肚圆,下了炕,在地上溜达。随后,听到一阵跑进来的脚步声,声音有点沉。不禁好奇,转身朝外走,正与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冲劲很大,将她撞了个趔趄,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 董桂兰呵斥的声音立刻传来,“怎么这么莽撞,我说了多少次了,走路要稳,即使再急也不能跑!” 曹金来狠狠瞪了曹玉凤一眼,脱掉鞋子上炕,可惜他的身体太胖影响了往上爬的动作,憋的脸通红才上去,“我怕来晚了都被玉凤吃了。”说着拿起一个饼子往嘴里塞。 董桂兰蹙起眉,抬起手打落他手中的饼子,“玉凤是你姐,以后要叫姐,不能叫名字。吃饭前要洗手,你看看你的手黑的像乌鸦一样,下去洗去!” 曹金来虽不情愿,也不得不去洗手,他知道奶奶严厉。 曹玉凤很是诧异,听他的意思好像知道自己在,她按住曹金来的肩膀,“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妈不让我说。” “你不说我就不让你吃。” 曹金来年纪小又喜欢吃,不让他吃无异于杀了他,“是我妈让我来的,她说你来奶奶家吃好吃的了。” “平常也来吗?” “来过两回了,奶奶太凶,我不想来,可是我妈说奶奶家有好吃的,我就又来了。” “玉香姐他们来过吗?” “没有,我妈说就你来。”说着曹金来瞪了曹金凤一眼,怨她吃独食。 曹玉凤翻白眼,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我带粮票来的,你带粮票了吗?” “啊?还要粮票啊,我没带。” “那你不能吃。” 董桂兰听到了俩人的对话,和曹成对看一眼,俩人都笑了,“凤儿,让他进来吧,他是孩子吃不了多少。” 俩人便一起走了进来,曹金来耷拉着脑袋,为不能吃到好吃的而伤心,站在他身边的曹玉凤被衬的像个麻杆。 董桂兰叫曹金来,“上来吃吧,你姐给你开玩笑呢。” 曹金来大喜,再次艰难地爬上炕,把剩下的饼子和汤全吃完了,滚圆的肚子越发圆,像揣着个球,他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没吃饱。 曹玉凤不禁扶额,“三婶挺讲究一个人,从来都是白面掺着玉米面,你怎么吃个饼子都这么香。” “我妈没做过这个,整天吃白面掺玉米面的馒头,吃腻了。” 曹玉凤一把掌打他后脑勺上,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饭都吃不起,还说吃腻了,简直讨打。 曹金来立马委屈地往董桂兰身上爬,“奶奶,姐姐打我。” 董桂兰摸着他的后脑勺,“姐姐是因为喜欢你。” “那我不要她喜欢我,我不想挨打。” 董桂兰轻笑,佯装生气地训斥曹玉凤,“凤儿,以后不要再打金来,听到没有。” “我知道了奶奶,又没有用劲,一点儿都不疼。”曹玉凤也跟董桂兰一样摸了摸曹金来的后脑勺,“你说是吧,金来。” 曹金来噘着嘴哼了声,扭过脑袋去。 曹玉凤拽住曹金来的小胖胳膊,“吃也吃过了,该走了,奶奶和爷爷也该歇息了,走走走,咱们去外面玩。” 曹金来本就是冲着吃的来的,既然已经吃过了,就没有必要留下了,便跟着曹玉凤出了门。他要去别的地方玩,曹金凤硬拽着他往家里走,“你不是还没吃饱吗,姐姐那有好吃的,你要吃吗?” 一听有吃的,曹金来自动朝曹金凤家走,甚至比她走的还快。 曹金凤抿着嘴笑了笑,“金来,三婶看到我去奶奶家了?” “是啊,我妈经常去奶奶家那边转悠,她说只要你去,奶奶家肯定有好吃的。” 曹金凤冷笑,谢秀娟不出工,脑子里整天琢磨这些。 要做的隐秘 炉火上放着几颗洗好的土豆和红薯,曹玉凤拿起一颗土豆看了看,翻了个面。 曹金来使劲瞪着被肥肉侵吞地越来越小的眼睛,咽了口口水,“姐,什么时候能好?”他也不叫曹玉凤的名字了,听口气叫的跟亲姐似得。 “要想吃好吃的就得耐住性子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是什么意思?” 曹金凤翻白眼,“意思就是等。” “哦。” 曹金来双手托着下巴,脚踩在炉火的支架上,鼻子不断翕动,闻着土豆和红薯散发出来的香气。那香气越来越浓烈,仿佛要把整个房间吞噬了。 曹玉凤拿起一块最小的红薯,捏了捏,里面很软,剥开烤的焦黄的外皮,露出橙黄色的红薯肉,热气伴随着香味一股脑冲出来。 曹金来舔嘴唇,急切地道:“姐,姐。” 曹玉凤笑,“拿好,小心烫。” 曹金来接过去,被烫地从凳子上跳起来,还是不肯撒手,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后,咬了一口,哈哈地吹气,红薯肉在嘴里倒了几圈咽了下去,“好吃。”很快红薯就被他吃进了肚子,又眼巴巴看着曹玉凤,等着吃下一个。 曹玉凤挨个看了红薯和土豆,“都好了,你自己拿着吃。” 曹金来又吃土豆,“姐,你不吃吗?” “我吃饱了,你吃吧。” 曹金来倒也不客气,闷着头吃起来。曹金凤好笑,在这样的年代,能吃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 尹招娣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曹金凤一直把晚饭放在炉火上,等她暖和过来,盛好饭放在她手上,问她父亲怎么样。 天寒地冻的,那些人依然在后山上搬石头,有些人的手脚和脸都冻伤了。曹明耀也不例外,棚子里比她们上次去的时候冷多了,到处吊着冰碴。 尹招娣一想到丈夫吃苦受罪的,就吃不下饭了。 曹玉凤安慰她,再过两年就好了。 尹招娣只是苦笑,怕就怕一直这样。 曹玉凤很笃定地说:“不会,过完年就是1975年了,说不定明年就好了呢。” 曹玉凤叹气,“但愿像你说的,明年就好了。” 1975年的春节静悄悄的,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而且过了初二,村民们又要出工,说是过年,还不如说是给村民放了两天假。 光景好的,年初一吃的饺子,光景差的,别说饺子,就是初一能吃一天的饱饭就不错了。 有些人家的孩子还穿着旧衣,能穿上新衣服的不过那么几家。 秦少川和白凤吟每年都会有新衣,曹玉凤也穿了件新衣服,和尹招娣一起去给爷爷奶奶拜年。 曹明恍和曹明珖已经带着孩子过来了,曹明珖一整年都在供销社上班,只过年回来这么两天,他家的孩子叫曹金杰,比曹金来小上两岁,长得虎头虎脑的。 董桂兰一视同仁,每个孩子给了五毛钱的压岁钱,这是长辈的心意,就算曹成被抓走的那几年,这个习惯都没有变过。 值得一提的是,谢秀娟又怀孕了,已经显怀,棉袄被撑的圆滚滚的。 董桂兰嘱咐她好生养胎,便让大家散了。 出门的时候,曹明辉带着三个孩子来了,宋淑珍没来。其实她不来也好,省得大过年的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三个孩子都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也没有叫人,跟着曹明辉进了屋。 谢秀娟撇撇嘴,“大嫂可真会摆谱,过年也不露面。” 老四媳妇儿侯丽萍拽了下她的衣服,意思是大过年的,少说两句。 谢秀娟哼了哼,一手摸着隆起的肚皮,一手拉着胖儿子的手走了。 曹金来不想走,还想跟曹玉凤玩。自从跟着曹玉凤吃了烤土豆和红薯,他就惦记上了,总想着再吃一回。可惜每次他来找曹玉凤,曹玉凤不是在忙,就是出去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 曹明珖问尹招娣,“我二哥还没有回来吗?” “没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二嫂别担心,二哥人好,老天不会亏待他的。” “但愿吧。” 几个人说着散了,各自回家,孩子们找自己的小伙伴玩。曹玉凤不想去跟孩子们玩,想起了那一片的梅花,便去了山上。 梅花依然开的很艳,曹玉凤找个了棵矮一些的树,爬上去,坐在上面,一面赏梅,一面走神。 猛然间有人拍她肩膀,曹玉凤扭过头,没有看到人,以为是自己走神产生了幻觉,接着听到了笑声,转去另一个方向,彭俊萍和几个女孩子正捂着嘴笑。 曹玉凤也笑了,“你们也来玩?” “是啊,这里没有风,又有梅花看。” “还能踢绣球。”其中一个女孩子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绣球,“要一起踢吗?” 曹玉凤想说不用,彭俊萍已经拽着她下来,加入了她的队伍中。 曹玉凤不大会踢,导致她在的队伍输了,为了表达歉意,她答应送每人一条绣花的手帕。 大家都知道尹招娣的花绣的好,都纷纷表示想要,曹玉凤很大气地说:“大家都有。” 女孩子们都欢呼起来,拉着她去别处玩,直玩到中午才回家。 曹玉凤找来一些不用的边角料,洗干净,晾在炉火边,又找了好多图案和绣线出来。 尹招娣问她干嘛,她说:“我送几个朋友绣花手帕,妈,你说绣什么好看?” 尹招娣一指桌上的梅花,“就照着那个绣。” 曹玉凤盯着梅花看了半晌,“我去拿纸笔,先画个样子。” 曹明耀被抓,曹玉凤不但没有放弃画画,反而比以前更加勤奋,加上跟着尹招娣描花样子,让她对着梅花做个写生,也能囫囵着画下来。 浪费了两张纸后,梅花的样子便像拓印一样出现在纸上。 尹招娣稍微改了下,“就照着这个样子绣吧。” 绣起来也简单,几条手帕很快绣好了。曹玉凤拿去给彭俊萍,彭俊萍最喜欢那条梅花的,自己先留下了,剩下的便和曹玉凤一起给小伙伴们送去。 小伙伴们都很高兴,争着夸曹玉凤的手巧。 其中有个女孩子盯着绣花看了半天,悄悄拽了下尹招娣的衣服,“这真是你绣的?” “是啊,我学了好久呢,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那女孩子把手帕折好,装在口袋里,时不时看下曹玉凤,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 曹玉凤一直等着她说话,可是直到走,她也没有说。曹玉凤想,是不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意思说,她便拉了下那人的手,“我还能再来找你玩吗?” 女孩子的眼睛一亮,“当然可以啊,我叫姜美玲。” 过了几日,曹玉凤正准备去找姜美玲,姜美玲却过来找她了。姜美玲今年十二岁,没有读书,长得很有灵气,一看就是鬼点子很多的那种。 她来了后,看了好些曹玉凤绣的花,夸她手巧,闷着头说自己手笨,想学也学不会。 曹玉凤便拿来针线,教她绣花。两个女孩子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中午了。 曹玉凤留她吃饭,姜美玲起先不愿意,后来耐不过曹玉凤的一再劝说,便同意了。 尹招娣也很高兴家里有客人,这样女儿一个人在家就不觉得闷了。正吃到一半,姜美玲的母亲找来了,训斥姜美玲在别人家吃饭也不说告诉大人一声,害得大人着急。 姜美玲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曹玉凤忙帮她说好话,“婶儿,是我非要留美玲吃饭的,你别怪她,你吃了没?一起吃点吧。” “我吃过了,你们吃。” 尹招娣留姜美玲的母亲坐,两人在屋里说话,曹玉凤和姜美玲在外屋玩。 过了会儿,姜美玲的母亲出来,带着姜美玲一起走了。尹招娣送她们出去,拉着曹玉凤进了屋,低声说:“凤儿,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刚才美玲妈说想让我绣枕套,一套两块钱。” 曹玉凤吃了一惊,这个年代是不允许个人做买卖的,若是被抓住,就得像父亲那样关牛棚,还要被拉到小学批.斗。 尹招娣接着道:“我没敢答应,她说让我考虑下,考虑好了跟她说。” “她有没有说卖给谁?” “没有,只说让我们绣,她会拿订单过来。” “她不怕你告发她走‘资本主义’道路?” 尹招娣咬住下唇,很缓很缓地道:“她知道我给别人绣过枕套,若是我去告发,她也告发我。” “什么?!她知道……”也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人做,就会有风声传出来。 “凤儿,你说咋办?咱们要答应吗?她说要是咱们同意,她会让美玲悄悄地来,不会让人知道的。” 曹玉凤现在没有想这个,她想的是,美玲妈来她家的目的不是来叫美玲,而是来找母亲的。美玲留下来吃饭,也是给她母亲一个上门的理由,那日姜美玲的反常怕是就已经做好了要跟母亲合作的准备。 这样看来,姜美玲母女俩的心眼倒是比一般人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要多留点心才行。 她抓住了尹招娣手,“妈,我觉得可以试试,但是要做的特别隐秘,别让人知道。” 摸摸她们的底 尹招娣反倒犹豫起来, 害怕一旦败露, 她被抓起来, 家里就剩曹玉凤一个了,到那时, 孩子怎么办,没有钱,不能挣工分, 她的日子要怎么过。 “还是算了,万一万一……”她拉住曹玉凤的手, “你爸爸还没被放回来,我再……唉, 钱不挣了。” “钱要挣, 一副枕套两块钱, 哪怕一个月绣上十副就是二十块钱。爸爸当老师一个月才五块钱的补助,往差了说, 一个月绣五副,就能挣十块钱, 妈。这是很大一笔钱啊。” “我当然知道,可是……” 曹玉凤截过她的话头, “可是也不能贸然答应,咱们先观察姜家母女一段时间, 她们肯定不是现在才弄得枕套。” “这她没有说, 我也没想到那么多, 就没有问。”尹招娣很懊恼, 要是她的脑子转的有女儿这么快,说不定能从美玲妈那得到更多的信息。 曹玉凤笑了笑,“就算你问了她也不会告诉你的,我先跟姜美玲接触一段时间,摸摸她们的底。她们既然说有订单,很可能有门路,绣好的枕套卖给谁就是个问题。” “对啊,不能只绣不卖啊,唉,妈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 “这些费脑子的事就让我来,你只管绣花就行。” 尹招娣笑起来,“你爸爸不在家,你倒成了妈的主心骨,可见你爸爸说的对,读书以明智。” “妈,你也会咬文拽字了。” 尹招娣翻了个大白眼,“还不是跟你爸学的,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出工去了。” “那你多留心点美玲妈,对她了解的越多对咱们越有利。” “行,我知道了。” 尹招娣走后,曹玉凤拿出书看了会儿,不知不觉思绪就飞了,她想现在若是1976年就好了,她绝对答应。这个时代的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些不正常,若是东窗事发,那就完蛋了。她不想让尹招娣遭受非人的待遇。 实在不行只有放弃,以后再找机会。 这样一想,便看不下去书了,忽然想起彭俊萍,说不定可以通过她打听下姜美玲家的情况。曹玉凤放下书,封好炉火,跑去找彭俊萍。 彭俊贤又跟着父母一起出工了,只有彭俊萍一个人在家,她正在剁烂白菜帮,抓了一把麸皮,搅拌在一起,倒到猪圈里。 彭俊萍很高兴曹玉凤来找她玩,“我哥说你每次来他都不在家,让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我是来你的,又不是来找他。” 彭俊萍嘿嘿地笑,领着她进了屋。 彭家是五大间的房子,兄妹两个各住一个房间。彭俊萍的房间很简单,炉火桌子凳子,桌子上放着书,但是跟彭俊贤房间里的书比起来,算是九牛一毛。 彭俊贤的书也没有藏起来,就在明面上。大概是觉得他还是孩子,没有人会因为这些书给他扣个“右.派”的帽子。 彭俊萍领着曹玉凤在哥哥的房间里转了圈,就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两个人说些学校和同学间的事情,曹玉凤将话题引到了姜美玲身上,“你和美玲又不是同学,年龄又差上几岁,是怎么认识的?” “美玲读一年级的时候,跟我哥做过同学。我很喜欢跟着哥哥,她上学的时候我就在教室外面等,认识的美玲。”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纳闷你俩怎么会玩到一起。” “我哥说美玲很聪明,要是读书一定能读的特别好,不知道为什么她妈不让她读书,二年级下学期就让她回家干活了。” 曹玉凤叹了口气,“可惜美玲聪明的小脑袋了。” “是啊,不过,他们家的光景都比咱们的好。” “美玲不读书,不用交学费,又有她妈和她爸两个重劳力,日子肯定比咱们好。” 彭俊萍笑着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曹玉凤牢牢盯住她,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等着彭俊萍的话。 可是彭俊萍却弯下.身子,铲了一铲子煤到炉子里,岔开了话题,“咱们出去玩吧,在家里怪闷的。” 曹玉凤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被人扎了个洞,慢慢泄了气,这些小丫头们,心眼怎么都这么多。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心智也比一般人发展的早,自然都多几个心眼。 曹玉凤只好跟着彭俊萍出去玩,玩得心不在焉的,看来姜美玲的事得要慢慢来。 这一慢十天半月过去了,学校开学了。 多日不见的同学们都说说笑笑,那些跟着父母出了一个寒假工的孩子明显疲劳一些,手上的茧子一层摞着一层。 除了秦少川没有人跟曹玉凤打招呼,她也乐得清静。 秦少川长高了一些,脸庞红润,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过得不错。 说起来,一整个寒假,秦少川也没有来找过曹玉凤,曹玉凤问他寒假干嘛了,秦少川说:“我去县上住了些日子。” “县上?” “我二叔在县文化馆当管理员,我想多看点书,就住到他家去了。” 曹玉凤不知道秦少川还有一个二叔,对他好学的精神深感佩服,怪不得当初他会考上大学,不是没有理由的。 秦少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家里没有书,又不能随意借来,我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我是瞒着我爸的,怕他知道了不让我去。”他知道曹玉凤看了很多书,他不想被她丢下太远,学习比不上,他希望在其他方便可以超过她。 读了这么多日子的书,他的心胸开阔了很多,也知道了历史上像这样禁书的情况发生过好几回,每一回都有很多人受害,禁书的情况也不会一直持续,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秦少川一直对曹明耀怀有愧疚,也不断想着弥补,他把自己看书的见解告诉曹玉凤,并且宽慰她,“你放心,我想用不了多久,曹老师就会被放出来,这样的情况一定会结束。” 曹玉凤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这是除了董桂兰之外,第二个有这种看法的人。 “看来你的书没有白看啊。” 秦少川羞赧地笑,“都是书上写的,我拿出来当了自己的观点。不跟你说了,我得去预习功课了。” 新书发下来后,曹玉凤已经把书看完了,她发现随着看书的增多,记忆力也跟着增长,有些文章,她看了一遍竟能背下来。上一辈子她是一句话都会背很久的人。 这一学期的老师依然是柳翠芝,如无意外,柳翠芝会带他们到毕业。 柳翠芝又长胖了,跟怀孕的谢秀娟不相上下。一整个寒假她都没有出工,养得白白胖胖,像发起来的木耳。 她一进门,学生们就熄了音,全都坐的笔直。 柳翠芝的声音依然底气十足,先说了一番鼓励学生们好好学习的话,又敲打一遍,最后说:“这个学期的课学校做了更改,上午上课,下课劳动,不再有劳动日了。” 这样一来,上课的时间就少了许多,那些不想上课的,都纷纷露出笑模样。 柳翠芝瞥了眼秦少川,秦建设已经跟她提前打好了招呼,“身体不好的同学可以开病假条,情况属实的,可以免除劳动。” 秦少川心里颇反感,他知道父亲又用了特权。 白凤吟很高兴,她本就被养的娇滴滴的,能用请假条躲避劳动,那是再好不过了。碰了碰秦少川的胳膊,“我们一起去开病假条。”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白凤吟呆了呆,他该不会想参加劳动吧。 柳翠芝敲桌子,“都安静了,现在拿出语文书,上课!” 上午的课上完后,学生们把书包放到家里,吃过饭,有背锄头有背铁锹的,一起到村民出工的地方,经过分配后,各自劳动。 曹玉凤谨遵奶奶的教诲,能偷懒就偷懒,不出全力。她偷懒偷的很巧妙,不是明日张胆地歇着,而是降低了抡锄头的频率,力气也减小了。 本来地面就没有完全解冻,她年纪又小,锄那么一小块也没有人会说。 柳翠芝的胖脸上汗水直淌,歇息了一个寒假,突然劳动,身体吃不消,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她拄着锄头喘气,一一扫过自己班的学生,确定除了白凤吟之外,所有的人都在,没有偷着跑的,暗暗松了口气。 校长明确说过,劳动是很严肃的一门课程,任何人都不能偷奸耍滑,更不能中途逃跑,若是被抓到,即使是孩子也不姑息,班主任还要受处分。 这个时候没有绩效考核,不然就不是受处分,而是扣工资了。 快到平日放学的时候,有个班级的孩子晕倒了,老师们一阵忙乱,赶紧送到诊所,劳动也提前结束。 曹玉凤背着锄头慢慢往家走,半路上遇到了姜美玲,姜美玲看起来像是特意在等她。 曹玉凤立刻笑起来,“美玲,真巧啊,咱们好久不一块玩了。” “是啊,我还挺想你的。” 曹玉凤拉住她的手,“走,去我家玩。” “不了,一会儿我还要回去烧饭。” “那你这是?” 姜美玲压低声音,“我妈让我来问问,那件事你们考虑的怎么样了?” ※※※※※※※※※※※※※※※※※※※※ 第一更来了,马上去码第二更。 没有白被罚 曹玉凤一副惶恐难安的样子, “你也知道我们家穷, 能挣钱那是再好不过的。可是, 我们胆小啊,我爸爸已经被抓走了, 要是我妈再有个什么……每次一想到我妈也可能会被抓走,我就吓得睡不着觉。” 有收工回来准备烧饭的村民经过身边,姜美玲怕一直站在大街上, 被人听到, 接过曹玉凤的锄头背在肩上,拉着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我妈常说撑死胆大饿死胆小,你想想你们家没了你爸爸的补助, 还能过多久。我妈也是见你们可怜, 想拉你们一把。” “你们不怕被发现?” “这事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跟你妈说, 我妈不让我说的。” “行,我不说。” 姜美玲伸出小指, “咱俩拉钩, 说出来的是小狗。” 曹玉凤也伸出小指, 跟她的勾在一起。 “我们家有个亲戚在县上当官, 是他找的我妈, 他跟我妈保证, 这件事绝对不会让别人知道, 也绝不会让我妈被革委会的人抓走。你好好想想,绣好的枕套都是我们拿出去卖,要是被抓的话,也是先抓我们。” 活了两世的曹玉凤根本不知道姜家有什么人在做官,可见这人隐藏的很深,“你们家一直卖枕套吗?” “卖了些日子了,我妈说最近订单大了,绣活交不上去,那天她看了你绣的手帕,她说要是你绣枕套的话也比她们中的一些人绣的好,她又听说你妈偷着给别人绣过枕套,就想让你们一起做。” 曹玉凤很想知道美林妈听谁说尹招娣绣枕套的事的。她拿过锄头,“我会劝我妈的,你放心,我妈最听我的,这件事肯定能成。” 姜美玲立刻笑了,“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啊。” 曹玉凤也跟着笑起来,“是不是你妈需要你当情报联络员才让你辍学的?” “反正我也不喜欢念书。”姜美玲跟曹玉凤挥挥手,回家去了。 尹招娣回来后,曹玉凤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反正又不能真的变成小狗。 尹招娣咂舌,没想到姜美玲母女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早就在做,她的后面还有人。她又问曹玉凤的意见,事事跟曹玉凤商量好像已成习惯了。 曹玉凤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既然姜美玲有后台,只要后台不倒,她们就是安全的,“我觉得可以试试,要是风头不对,咱们再退出来。” “真要试试?” “嗯,美玲说的对,撑死胆大饿死胆小,就算秦建设,不也是在钻政策的空子么。” 尹招娣咬住下唇,下定了决心,“好,那就试试,你跟美玲说,妈同意了。” “美玲会来找我的。” 搁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定了下来,母女俩都拿出针线,练习绣活,两个人一起做,可以绣出更多的枕套,两块钱一个呢。 当天晚上,曹玉凤就梦到她和母亲绣了好多的枕套,手上攥着好些钱,她们高兴地又蹦又跳,好似好时代提前来临。 第三天,姜美玲来找曹玉凤,神色颇有些焦急,听到尹招娣同意了,不禁长舒一口气,“你不知道我妈快愁死了,订单压在手里做不出来,今晚,我就送过来,给我留着门。” “好,我妈说两块钱一副。” “价格不会变,你放心,我得赶紧回去了,告诉我妈这个好消息。” 当天晚上,曹玉凤和尹招娣吃完饭,就坐在屋子里等,门虚掩着,等着姜美玲上门。八点半,姜美玲还没有来,尹招娣有些着急,“她不会不来吧?” “会来的,她要避开人,肯定要晚一些。” 快九点了,院子里有了动静,母女俩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姜美玲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进了屋,朝两人笑笑,解开袍子,上身用黑布缠得厚厚的,她解开活扣,把黑布一点点绕开,只见身上裹缠着好些枕套,“帮下忙,别让枕套掉了,弄脏了还得洗。” 曹玉凤和尹招娣赶紧收起惊讶的神情,上前帮忙。 姜美玲:“这是二十副,你们先绣,绣好五副我就来拿,枕套少好带。绣的时候也要当心,不要被人看到,把枕套都藏好。” 尹招娣赶紧说好,又帮她把黑布缠在身上,穿上袍子。 姜美玲戴上帽兜,“我走了,天太黑 ,晚了不安全。” 曹玉凤送她出门,看她出了胡同口,锁上门进了屋。 尹招娣正把枕套往炕上的柜子里放,“妈,那个地方不安全,大伯母都知道你把钱和粮票放在那,她再来一次,得把枕套都拿走。” 尹招娣想想也是,把枕套都拿出来,用干净的布包好,“我藏到你爸藏书的那。”拎着大布包,另一只手拿着灯,进了隔壁屋子,那屋子没有窗户,黑漆漆的,用来放杂物,曹玉凤很少进去。 不一会儿,尹招娣出来了,“藏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天还得上学。” 自从下午开始劳动,柳翠芝累的很惨,每次上课都哈欠连天,自然没有上学期的课讲的好,有些地方直接略过不讲,说是上学,真没学到多少东西。 班上又有学生退学,帮着家里挣工分去了。 尹招娣从最后一排挪到了倒数第二排,仍旧一个人坐,昨晚睡得晚,再被柳翠芝一带,她也哈欠连天,拄着下巴,竟睡着了。 正睡的熟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曹玉凤吓得直哆嗦,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王二喜得意地笑,“吓死你,让你骗我,你根本没长虱子。” 曹玉凤抚着胸口,“谁让你那么容易骗。” “不过你以后想骗我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明天我不来上学了。” 曹玉凤吃了一惊,“你也要退学?” “是啊,我妈说我这么大了该给家里干活了,女孩子读书又没有用,还不如让弟弟读。”王二喜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有听从父母之命的温顺。 在这些孩子心中,能给家里挣工分,帮着家人吃饱穿暖比什么都重要,读书又不能换来一顿饱饭,能认个字就可以了。 曹玉凤很想问她,你自己的想法呢。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即使她有自己的想法又能怎么样呢,还是要退学,只是徒增悲伤罢了。 “你可以来找我玩,只要你不嫌弃我家的成分。” 王二喜笑了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遍一遍抚摸着课本。她的心里还是舍不得的吧,虽然只上半天学,虽然学习成绩只是中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一直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只是有很多人没有读书的机会罢了。 曹玉凤叹口气,更是为自己上辈子抵死不读书而感到懊悔,幸好又重来了一次,幸好啊。 再次上课,柳翠芝没有来,别班的班主任过来说柳翠芝身体不舒服回家去了,这节课自习。 学生们立刻炸了锅,安心学习的没有几个。 曹玉凤闭着眼睛回忆,上一世柳翠芝的病好像挺严重。 下午的劳动,由别班的班主任帮着分派了任务,嘱咐他们好好劳动,便去忙了。跑了几个学生,劳动成果大大缩水,因为柳翠芝不在,校长也不便说什么,记上了逃跑学生的名字。 第二天这些学生都站在校门口,受到大家目光的一致洗礼,身上还背着个牌子——社会主义的逃跑犯,搞的这几个学生好一阵子在学校抬不起头来。 柳翠芝休息了一天来上课了,脸色泛黄,说话有气无力的。 曹玉凤看她的目光有些怜悯,不知道是不是这目光触怒了柳翠芝,曹玉凤被罚站到教室门口,没有给任何理由。 曹玉凤也不争辩,默默站到外面,天气已经开始回暖,站在太阳底下,晒的很舒服。迷起眼睛,迎着太阳光看向光秃秃的树丫。 在她和尹招娣的合作下,已经绣好了一副枕套,她们的时间太紧,只有晚上那么几个小时。这几天,尹招娣睡的很晚,她怕母亲身体吃不消,一直劝她早睡,熬坏了就再也不能绣了。 昨晚尹招娣实在熬不住了,八点就睡下了。随着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出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母女俩合计,找个什么理由,能提前收工回家。 曹玉凤正在思索,见地上一个影子,不禁抬起头来。彭俊贤正对着她笑,他还是穿着吊裤脚的裤子,“又被罚站啦?” “你不上课出来干嘛?” “老师让我帮忙批改作业。”老师为了图省事,会让学习好的学生批改作业。遇到大考,试卷多,来不及批改,也会叫学生批改。 彭俊贤自一年级起就批改,已经是个中熟手。 “那你还不赶紧去。” “不急,你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很听话的。” 彭俊贤嘿嘿地笑,“听话还被罚站,你当我傻啊。” 曹玉凤瞪他,老师看她不顺眼,能怎么办呢。她指着他的衣服,“你家没有这么穷吧,俊萍比你穿的好多了。” “穿的好坏不就是一件衣服么,我不在乎,我需要的是精神食粮。”彭俊贤攥起拳头挥了挥,“好了,不跟你说了,再说下去柳老师要打我的小报告了。” 曹玉凤看向教室,柳翠芝正在瞪她。曹玉凤故意朝她咧嘴笑了笑,转过身去。 秦少川一直巴望着曹玉凤能看他一眼,可是连个余光都没有,不禁心情复杂,嘴角掠起一丝苦笑。 曹玉凤被罚站了两节课,才回到教室。不过也没有白被罚,她想到让尹招娣提前收工的法子了。 ※※※※※※※※※※※※※※※※※※※※ 第三更的话可能会很晚,字数也不会多。 闷声发大财 法子很简单, 就是尹招娣假装晕倒, 再买通医生, 开个身体虚弱无法长时间劳动的证明。她跟尹招娣一说,尹招娣不同意,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性子实诚,不愿意做骗人的事。 曹玉凤立刻垮下脸, 这是她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开病假条的又不是只有她们。 尹招娣摸摸她的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我要是减少出工时间, 工分就会减少, 等咱们挣到钱,拿着去买东西, 别人问起来怎么说呢,会引起怀疑的。” 曹玉凤当然也想到了, 到时候可以找别的理由,先过了眼前再说。 尹招娣又道:“虽然我不能开病假条, 但是你可以啊,你的绣活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能这样了。”反正柳翠芝不想看到她, 她也不想看到柳翠芝, 免得又拿那种眼神看她, 惹她心里不痛快。 一想到女儿每天下午劳动, 尹招娣就满肚子的牢骚,“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你们都是小孩子,不让你们好好读书,让你们去劳动。等开好病假条,你就在家看书,不能长时间做绣活,累坏身子骨。”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商量好后,第二天的劳动课,曹玉凤就假装体力不支,跟柳翠芝请了假,晚上母女俩趁着夜色,去了诊所。 医生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看到母女俩进门,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哪里不舒服吗?” “大夫,我家姑娘身子虚,一个劲出汗,浑身没力,你给看下。” 曹玉凤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手放在脉枕上。尹招娣站医生前面,正好将他整个挡住,曹玉凤趁机将粮票塞到他手里。 这大夫也操作习惯了,假装抄口袋,把粮票放了进去,轻咳一声,松开了把脉的手,“是内虚,要好好调养,不能干重活。” 尹招娣假意着急起来,“那咋办?学校还要劳动呢。” “我给你开个病假条给老师就成了。” 尹招娣赶紧谢过,双手接过病假条。 母女俩出来的时候,又碰到别人去诊所,双方都没有说话,只点了下头。 曹玉凤递上病假条的时候,别人倒没什么,唯有秦少川多看了她几眼。 曹玉凤很是坦荡,反正这样的制度就是畸形的,她只是不想被这种畸形的制度奴役而已。 柳翠芝说了几句风凉话,还是同意了,曹玉凤怜悯的眼神一直刺的她难受,不来更好。 自此,曹玉凤上半天学,下午在家做绣活,绣枕套的速度大大提高。 姜美玲隔上几天便会上门一次,夸她绣的又快又好。 曹玉凤每交一次货,都会记上账,眼看着一个多月过去了,她问姜美玲什么时候能给钱。 姜美玲道:“等这批订单做完就结算。” “什么时候做完?” “还有二十副就做完了,凤儿,等拿到钱你想干什么?” “给我妈买件新衣裳,我妈的衣服太旧了,穿了好多年了。”结婚时的衣服还舍不得扔掉。 “要是别人问你哪里来的钱呢?” 曹玉凤呆了下,“你的意思是衣服不能买?” “是啊,明面上看得到的东西都不能买,你穿的破破旧旧的,别人就会以为你们家里穷,一旦穿的好,你就是在告诉人家你的光景过得好。你爸爸没有在家,光景只会越过越差,怎么会越过越好呢。” 所以这个财不能放在明面上,得闷声不吭地。 曹玉凤上下打量姜美玲,她穿着旧衣,衣服上好几块补丁,棉鞋的鞋面磨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姜美玲也不躲闪,大方地任她打量,“不仅我的衣服破,我们家人的衣服都是破的,我们是贫下中农,吃的是高粱面和玉米面,过年的时候才吃上一顿白面。” “那你们赚钱做什么?最起码要吃的好一些。”如果生活一点儿都不能改变,那么赚钱与不赚钱没有任何区别。 “我也这么劝我妈,可我妈太看重钱了,她说钱攥在手里才是真的钱,花掉心里不踏实。”姜美玲何尝不希望吃的好些,按照他们家现在的条件,顿顿吃肉都没问题。 姜美玲跟母亲抗议过,穿的破是怕人看出来,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别人怎么会知道呢。可是美玲妈坚决不同意,姜美玲要是闹脾气一定要吃,就会被母亲胖揍一顿。几次之后,她也怕了,不敢再提。 姜美玲的声音有些飘忽,“你说什么时候能过咱们想过的日子?” 曹玉凤假意叹了口气,“我怎么会知道呢,来,把枕套藏好。” 姜美玲把枕套藏到书包里,背在肩上,“那我走了,你快些绣,过几日我再来。” 曹玉凤送她到门口,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胡同口消失,才回到家来。 没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曹玉凤马上把手上的东西藏进柜子里,歪靠在摞起的被子上,拿着书看。 门帘掀开,秦少川走了进来。 曹玉凤很是惊讶,“你怎么来了?没有劳动?” “请假了,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你没事吧?” “没啥事,就是老觉得浑身没劲,大夫说休息几天就好了。” 秦少川细细看她的脸,曹玉凤虽然长得黑,脸上还是能看到红润的,“你的样子不像生病。” “那我不是生病是什么?” “跟白凤吟一样逃避劳动。” 曹玉凤嘿嘿地笑,“你是要告发我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跟白凤吟一样,思想这么落后,劳动是一件伟大的事。” “我没有说劳动不伟大,我只是不喜欢而已。学校就是教书育人的,他们放着正经事不做,整天组织学生劳动,浪费学生的时间不说,更没教给他们该学的知识。” 秦少川瞪大眼睛,很是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么说,若是让人听到……以后千万不要再说了。” “我只说给你听,当然你也可以转告给你父亲。” 秦少川的脸涨得通红,不相信这话会从曹玉凤的嘴里说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也从来不会打小报告。” 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劝自己不要生气,再说话时声音温和了许多,“你这么小,这些话肯定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跟着彭俊贤学的吧,我早就听说他有很多歪道理,你以后离他远一些,别被带坏了。” “我没……” 秦少川摆摆手,不想听她说,转身往外走,“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你要是好了,就快些去劳动,别再逃避了。” 曹玉凤紧紧攥着拳头,反正她是不会去劳动的,病假条到期了就再去补。 剩下的二十副枕套绣完,订单全部完成,就等着发钱了。 曹玉凤和尹招娣近两个月的时间绣了二十八副枕套,赚了足足五十六块钱。对于两母女来说这是一大笔钱,不但可以买自留地的种子化肥,还能余下一大部分。 尹招娣想买块布,给曹玉凤做春装,天气越来越暖和,厚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去年的春装也短了。 曹玉凤不让,把姜美玲的原话转述给尹招娣,尹招娣道:“你是孩子没人会注意的,再说了,你又没有哥哥姐姐,没有剩衣服给你穿,只能买新的,听妈的,不会有事的。” 曹玉凤想想也对,一件春装而已,哪就那么容易被人注意到。 尹招娣去供销社买了布,还买了米、玉米面和肉,装在洗干净的布袋里背了回来。到家后,又重新拿来个小布袋,装了二斤米,五斤面,半斤肉,扎好口,让曹玉凤给董桂兰送去。 曹玉凤去的勤,经常在那边吃饭,尹招娣早就想送些米面过去,奈何手头紧,这次有了钱,正好可以孝顺二老。 曹玉凤乐呵呵地背了过去,虽然这是传播孝名的好机会,却不得不挑人少的地方走,若是被人看到免不得多问一句背的什么东西。 运气还不错,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董桂兰正在耕院子里一小块地,准备种些常吃的蔬菜,她没有体力经营自留地,只能在院子里弄这么一小块。 曹玉凤叫了声奶奶,背着东西进了屋。 董桂兰洗了洗手,边擦手边问:“凤儿,你背的啥?” “给你们的。”曹玉凤把布袋放在八仙桌上,一样样往外拿。 “怎么拿过来这么多,快拿回去。”董桂兰丢下毛巾,把东西往布袋里装。 曹玉凤忙把布袋拿起来,背到身后攥成一团,“这是给你们的,我们还有。” “还有也不成,你和你娘整日里省吃俭用,过得紧紧巴巴,奶奶再怎么也比你们过得好。” 曹玉凤神秘地一笑,朝董桂兰眨了眨眼睛,“我们现在不紧巴了,过得跟爸爸当老师时一样好。” 董桂兰本就是很聪明的人,一看孙女的样子就知道这段日子发生了事,“你和你娘?” 曹玉凤在董桂兰耳朵边嘀咕一番,董桂兰先是笑着,后来脸色变凝重起来,“这不是小事,你和你娘一定要当心,别被人发现。” “我们很小心,奶奶放心。” “那就好,以后别再给我送东西,村里这么多双眼睛,不好瞒。” “下次我放书包里,悄悄地带过来,别人一准发现不了。” 董桂兰剐了下她的小鼻子,把东西都收好,“今天在奶奶这吃饭。” “好啊,我去院子里锄地。” “不用了,那点活奶奶还干得了。” “马上就要种菜了,早点弄好,早点种上,尽管交给我。” 董桂兰含笑点头,“行,别着急,慢慢干,奶奶烧饭去。” 不能靠“借”过日子 给奶奶翻地不比在学校劳动, 曹玉凤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不多时便出了汗。解开领口的扣子, 挽上袖子,一把撸到手肘处, 朝手中吐了两口唾沫,再次挥起锄头。一边翻地,一边砸土坷垃, 小一些的便踩上两脚。 翻完地,又用铁锹把地弄平整, 边缘垒起小土坝,防止浇水的时候, 水溢到外面。 董桂兰做好饭, 过来叫她, 见她把地侍弄的这么好,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拉着她的手到了屋里,“快去洗手, 奶奶做了你喜欢吃的白面饼,炒了几个鸡蛋。” 曹玉凤洗好手, 脱掉鞋子上炕,跪坐在曹成身边。曹成忙夹了块鸡蛋放到她碗里, “累了这半天, 饿了吧, 快吃。” “谢谢爷爷。”曹玉凤确实饿了, 拿了一块切成三角的饼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始长个儿了,最近总是感觉到饿,跟没吃饱似得。 以前放学后会先做饭,现在要先吃点东西垫下肚子,不然就饿的心慌,没有力气干活。 身高一直是曹玉凤耿耿于怀的事,这辈子怎么着也得超过160,除了在学校继续跟彭俊贤打篮球外,尽量不让自己饿着,多吃饭,胖不怕,先把身高催起来。 鸡蛋营养高,家里的鸡是曹玉凤重点保护的对象,经常是把烂菜叶和麸皮拌在一起给它们吃,有的时候还咬牙放上一把玉米面。 现如今赚了钱,能吃上肉,更利于长个儿了。 曹玉凤吃饱喝足,帮着收拾碗筷,正要搬着小炕桌下炕,被董桂兰按住了,“奶奶收拾,你陪爷爷聊会天,他老喊闷。” 曹成拍拍身边的空位,要曹玉凤坐,曹玉凤含笑点头,坐了过去。曹成并不像别的老人那样,身上有一股怪味,他的身上反而有一种皂角的香气。 曹玉凤知道这都要归功于董桂兰,人老了后还这样讲究的人真的很少。从她坐的地方望过去,正好看到前些日子送来的梅花,花苞已经干了,仍然固执地沾在枝杈上不肯掉落,原本开的艳的梅花,花瓣反而掉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杈。 曹成亦盯着梅花,仿佛看到了过往,“你奶奶最喜欢梅花,以前咱们院子里种满了梅花,到了冬天,梅花全开了,白的,红的,特别好看。你奶奶就折了梅花,插在青釉瓶子里,放在案头,无论是院子还是屋子,都飘着梅花的香味。” 梅花树被秦建设带着人连根刨掉,院子里挖的乱七八糟,房间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简直比土匪还要可恨。 曹成不忍回忆那些悲痛的过往,话锋一转,“以后记得多折些梅花来给你奶奶。” “我记下了。”屋子里没了说话声,这才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 曹成拍拍曹玉凤的手,“去看看,谁来了。” 曹玉凤下了炕,穿上鞋子,走到厨房。 董桂兰正在洗碗,谢秀娟挺着大肚子站她旁边,脸上带着哀求与讨好,她看到曹玉凤惊讶地微张嘴巴,“凤儿也在啊。” “我来给奶奶翻地,三婶来找奶奶有事?” “看你这孩子,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娘。”谢秀娟嗔怪地斜睨了她一眼,随即笑道:“我说院子里的地怎么那么平整呢,原来是你翻的啊,比金来能干多了。” 董桂兰端着碗,放进碗橱,擦干净手,“说起金来,过完年七岁了吧,该上学了。” “八岁再读也不迟。” “要是以前,五岁就开蒙了,已经迟了两年,你还想再迟一年啊,下半年就让金来读书去,男孩子要早些读书。” 读书在曹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谢秀娟自然是不敢顶撞,忙答应下来,“可是金来的学费……” “学费老婆子给他交,一个学期也就两块钱,学习耽误不得。” “可我下半年要生了,金来怕是照顾不到。” 话里的意思董桂兰自然晓得,可她是不会照看孙子的,再说也照看不过来,只曹成一个人她已经很吃力了,“你照顾不到,还有恍哥儿呢,他是孩子的父亲,就要担起父亲的责任,哪有把事情都推给母亲的道理。” “是,娘说的对,可是明恍上了一天工,回来就喊累,哪有心思管金来。” “既是这样你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了吧,反正你们俩没钱,又没精力,孩子生下来也是跟着你们受罪,倒不如让她/他早点投胎到别家。” 谢秀娟呆住,没想到婆婆会这样说,她的肚子里可是她的亲孙子。 董桂兰冷笑,“你也别怪老婆子心狠,你整日在家不出工,只靠着恍哥儿一个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养不起一大家人。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最后一次借给你了,今日你又来,老婆子我什么都不会借的。” “娘,我怀的可是你的亲孙子!” “恍哥儿还是我亲儿子呢,你看看我儿子都被你糟.践成什么样了,再看看你和金来,要是没见过的,乍一看到你们,谁会认为你们是一家人。” 曹明恍天不亮就出工,天黑回家,回到家后,大部分时间是没有饭吃的,不但要烧饭,还要帮着谢秀娟做家务,人又黑又瘦,还不到三十岁,就已长了白头发。 他怎么会不喊累,怎么有精力管金来。 再增加一张嘴吃饭,曹明恍的脊背怕是要彻底压弯。 谢秀娟来拜年时,董桂兰看到她隆起的肚子,不是欢喜,而是担忧,她怕儿子迟早折在这个女人手里。 若是以前谢秀娟无论是借钱还是借粮,她定是不借的,可是现在,不借,重担只会更深的压在儿子身上,她身为母亲,怎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劳动了一天,回到家连口饭都吃不上。 曹明恍家里的情景,曹玉凤也知道,这些年,就是靠着“借”过的日子。她知道奶奶难做,借给老三家,老大家呢,老大家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谢秀娟的脸阵阵发白,她当然知道“借”不好,可她就是懒,不想下地劳动,宁愿厚重脸皮听人家嘲讽挖苦。 曹玉凤叹了口气,“三婶,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没有谁有义务借给你,你也是时候该动一动了。这样吧,你先去我家拿些粮食,别在奶奶家借了,奶奶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你还过来吃饭?!几个孙子孙女里,就数你来的最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被小辈数落,谢秀娟的脸面下不来,恼羞成怒。 “我是带了粮票和粮食过来的,三婶要是不信,可以问奶奶。” 谢秀娟心里一震,金来倒是给她说过曹玉凤带了粮票过来,她以为那是小孩子说着玩的。 董桂兰道:“凤儿今儿还带过来二斤米五斤面和半斤肉,我拿给你看看。” “不,不用了。”谢秀娟的脸火辣辣的,她这时才意识到,她一直跟侄女争辩,可是走到半路又回过头来,“二哥不在,你们家还有钱买肉?” “就剩最后一斤的肉票了,怕以后吃不上肉,才给奶奶送来的。” “原来是这样,这样啊。”谢秀娟挺着大肚子走了,没有再提借粮的事。 董桂兰深深叹息,若是曹家还是以前的门第,她定然不会给儿子娶这样的媳妇。当年她最看不上尹招娣,粗苯又蠢,如今看来,最孝顺的反而是她,教的孩子也好。 董桂兰拉起曹玉凤的手,把她的小手放在掌心,“凤儿,帮奶奶一个忙。” “奶奶您说。” “把你给我的东西偷着给你三叔家送去,我生气归生气,你三婶到底还怀着孩子,要是没得吃,生产的时候一尸两命就麻烦了。” 曹玉凤虽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下来,但是有件事,她必须跟董桂兰提个醒,因为谢秀娟懒于动弹,又好吃,胎儿太大,生产不下来,最后那孩子被活活憋死了。 谢秀娟讨厌,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若是能管住嘴迈开腿,那孩子说不定能活下来。 “我明晚再送过去,三婶那么胖,饿几顿饿不坏的。唉,就是别学了我同学的姐姐,把肚子里的孩子养的太大,生不下来。 ” 董桂兰的手颤了下,紧紧抓住了曹玉凤的胳膊,“凤儿,得亏你提醒,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别送了,今晚还是我跑一趟,嘱咐你三婶点事。” “哦,那我不去了。” 曹玉凤又坐了一会儿,便回了家。 尹招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炕头绣枕套,曹玉凤问她有没有吃过饭,尹招娣笑道:“吃过了,擀的面条,还剩下一些,留着明天吃。” 人逢喜事精神爽,尹招娣的眼梢眉角都飞了起来,做起绣活来更是劲头十足。 曹玉凤在她身边坐下,把谢秀娟去董桂兰那借粮的事说了。 尹招娣并没有气董桂兰私下里借粮,而是气谢秀娟不争气,有手有脚,为什么整日里不想着多劳动,总是想着从别人那里借。 她感念谢秀娟在家里失窃时候的帮助,起身从柜子里拿了钱和粮票出来,“明天放学你偷着把这些拿到你三婶那,就说是咱们家失窃时对她的感谢,你跟她说,妈希望她能早点想通,跟着你三叔一起出工,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靠你三叔一个人肯定不行。” 曹玉凤把钱和粮票装到书包里,“妈,你放心,你的话我一定带到,只是三婶未必肯听。” “听不听就是她的事了,咱们的心意到了就成。” 我们做个约定 曹玉凤中午放学, 去了趟谢秀娟家, 她正在院子里转圈, 想来是昨晚董桂兰说过了,她见到曹玉凤, 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上次你帮了我们,我妈让我给你带点东西, 说是谢谢你,还说家里多了一个吃饭的, 能挣工分就尽量挣。” 谢秀娟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让你带了什么?” 曹玉凤把纸包拿出来, 塞到她手里, “进屋子里看,我走了。” 谢秀娟捏了捏, 挺薄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进屋打开一看,是五块钱和一张二十斤的粮票, 不禁惊呼出声,没想到二嫂出手这么大方, 看来这个忙真是没有白帮。 曹玉凤回家后, 先烧好饭, 然后跑到彭俊贤家, 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个布包。尹招娣正在洗手,问她拿的什么,她说:“跟同学借了本书。” 尹招娣第一句话不是问什么书,而是,“赶紧藏好,别让人看到。”她快到了谈书色变的地步。 曹玉凤好笑,把布包打开,“是一本关于树木移植的书,没有人会举报的。” “你不知道,我现在一听见借书就害怕。”尹招娣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不禁笑了,“说起来,你爸爸第一次被抓也不知道是谁举报的,咱家平常也不来人。” “还用得着来人,爸爸那么多的书,随便拿出一本就能按个罪名。” “也是,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打算过几天去看看你爸爸,跟他说说家里的情况。” “我也去吧。” “你还是别去了,家里这么多的东西,得有人看着。” 这回要是被人扒拉出来,后果更严重。反正用不了多久,曹明耀就会回来,也不必急于一时。 前两次尹招娣蒸玉米馒头给曹明耀带去,这回家里有了钱,可以蒸一大锅白面馒头,再把剩下的肉做成肉酱,够他吃一阵子的了。 一想到能再次见到曹明耀,尹招娣便很高兴,天天念叨着“这些日子不见也不知道你爸爸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吃苦”之类的话。 曹玉凤只是含笑听着,心里想希望以后父亲会记得母亲的好。她正在读《树木的移植》,这书是跟彭俊贤借的,本是只想问他怎么移植梅花树,他直接扔给她一本书,让她自己看去。 书上写梅花树播种、嫁接、扦插、压条均可繁殖,以播种和嫁接为主。 嫁接这种活,曹玉凤觉得自己干不来,播种又麻烦,倒不如压条来的方便。 梅花压条的季节宜在2到3月,选一到两年的新枝,现在已是3月末,不知道还不能压活。曹玉凤决定试一下,今年压不活,还有明年。 她背着筐,里面放着水壶、小锄头、剪刀和书,到了两山之间的梅花处。 梅花树早已抽芽,绿色的小叶子长满枝头。曹玉凤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新枝,便选了几枝软一些、靠近地面的,拉下来,在埋进土的位置用剪刀割开了小口子,再埋进去。 怕压不活,一下子压了很多枝,乍一看,跟树身上长出来的触手似得。把水壶拿出来,挨个浇水,每个都要浇透。 做好后,曹玉凤满意地直点头,若是明年,这些枝丫还能发芽,就算压活了,到时候就可以移植到奶奶家,她每年就能看到梅花了。 自压了梅花后,曹玉凤每隔三五天就来看看,生怕被哪家的熊孩子糟践了,白忙活一场。每次见到梅花还好好的压着,她就满心欢喜。 绣枕套的活进行的很顺利,订单源源不断,意味着钱财也源源不断,明面上贫下中农的几家,私底下里富了起来。 曹明耀不赞成偷着做绣活,他已经被批.斗怕了,没有心力再承受一次。尹招娣很是犹豫,可是钱一拿到手里,这份犹豫便没了。 说到底还是太穷了,穷的什么后果都不管了。 自留地里种上了南瓜、豆角、黄瓜、莴苣等蔬菜,往年还会种些能卖钱的,今年完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尹招娣黑黝黝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仿佛生活一下子变得可爱起来。 眨眼间到了夏季,自留地里豆角、黄瓜长得特别多,除了做干豆角和酱黄瓜的,还有许多吃不完。 尹招娣摘了一箩筐的豆角和黄瓜,让曹玉凤给董桂兰送去。董桂兰院子里的小菜地长得也很旺盛,他和曹成顿顿菜,已是吃不完。 董桂兰道:“还是给你三婶家送过去吧,她家的自留地经营的不好。” 不知道董桂兰跟谢秀娟说了什么,她不但经常走动,还经营起了自留地,可是懒惰的本性难改,她家的自留地跟别家一比,那简直就是掉了毛的公鸡。 豆角和黄瓜勉强挂上几根,莴苣也早早吃完了,南瓜和丝瓜都没有种。 曹玉凤把箩筐放在地上,“三婶,我来给你送菜。” 谢秀娟乐颠颠地拿过来一个琉璃盆,弯着身子抓菜。曹玉凤见她动作艰难,便道:“我来吧,你坐着。” 谢秀娟的肚子很大了,像揣着两个篮球,人也像气球一样,双下巴垂了下来。她喊在一旁玩泥巴的金来,“来来,去帮你姐。” 曹金来瞥了曹玉凤一眼,不动如钟,“我不要。” 谢秀娟火大,“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听话!” 曹玉凤劝她,“算了,这么点事,让他玩吧。”把琉璃盆搬到屋子里,“菜很多,吃不下的就做成干菜,别浪费了。” “你三婶知道,冬天就指着这些菜呢。” 曹玉凤笑笑,盯着她的肚子问,“几月生啊?” “九月份,熬过夏天就好了。”孕妇体温高,谢秀娟的脸上淌下大片汗珠,衣服上也汗湿了一大片。她含笑抚摸着肚皮,满是对孩子的期盼。 曹玉凤的心里十分不安,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平安生下来,“我妈说孕妇要多走动,生孩子的时候好生。” “哪有那么讲究,当初怀金来的时候,我都没当回事,还不照样生下来,这都第二个了,更是好生,跟上厕所一样,噗,就下来了。哎呀,你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曹玉凤不禁蹙眉,她这么不当回事,怪不得孩子会活活憋死。 “三婶,你肚子里的是金来的弟弟或妹妹,你得把他/她生下来,我听说我同学说,她姐姐生孩子难产,我还听村里的婆子们说,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 谢秀娟根本不在意,“你这孩子就是跟你爸爸似得,思虑太重。” “不是,我是担心……” “三婶知道了,三婶还想生个女儿呢,这孩子一定能生下来。”谢秀娟拿起箩筐背在她肩上,“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那好吧,我走了。” 谢秀娟笑着摆手,曹玉凤暗叹,她已经提醒过了,也让奶奶提醒过了,该做的都做了,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回家的路上,罕见地遇到了白凤吟,她正在大街上玩,扎两条羊角辫,穿的确良的短袖t恤,t恤做了个翻领。 白凤吟一直没有劳动过,病假条到期了再去开。 曹玉凤的病假条今天到期,明天就要去劳动了。最近尹招娣每天都会提前收工回来,从半个小时到两个小时,时间慢慢拉长,当然工分也是慢慢减少。 表面上两母女的日子越来越穷苦,快要赶上村里最穷的人家。 因此上,曹玉凤的夏季衣服是用尹招娣的旧衣改的,尹招娣则把曹明耀的衣服改了穿。 曹玉凤本不想跟白凤吟说话的,可是白凤吟却叫住了她,“我听说你也开病假条了?” “我明天就去劳动了。” 白凤吟撇嘴,“再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了,就算你再去劳动,少川哥还是会看不起你。” “我去劳动跟秦少川没有关系。” 白凤吟自是不信,在她眼里,曹玉凤跟自己一样,是喜欢秦少川的。 曹玉凤又说:“既然你这么看重秦少川,为什么不去劳动?” “我没有下过地,不会干,我妈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到县上上班。”她有门路,确实可以去上班的。 白凤吟接着道:“你别以为我跟你说话就是要跟你做朋友,我只是想提醒你,将来少川哥也会到县上上班,我们跟你不一样。” 曹玉凤呵呵地笑起来,“哪里不一样,你们是比我多长了一只眼睛,还是少长了一个耳朵,我还瞧不上在县上上班的呢。” “就会说大话,我看你连中专都考不上。” “我要考大学。” “用嘴巴考啊?” “我不跟你打嘴仗,咱们走着瞧。”曹玉凤绕过白凤吟,往家的方向走。 白凤吟盯着她的背影,手紧紧攥成拳头,“咱们做个约定怎么样?” 曹玉凤停住,回过头来,“什么样的约定?” “将来谁考上大学谁就跟少川哥在一起。” 曹玉凤觉得好笑,当谁都喜欢秦少川么,“我不喜欢秦少川,这个约定不算。”她回过身要走,白凤吟跑到她面前,伸开双臂拦住,“若是你考上大学,我就叫你姐,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若是我考上,你叫我姐,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要是都考上呢?” “比谁的分数高。” “万一你让我杀人放火呢?” “犯法的事不能做。” 曹玉凤笑道:“好,我答应。” ※※※※※※※※※※※※※※※※※※※※ 今天去了高晓松的晓书馆,刚开馆的时候十分火爆,预约要到两三个月之后,现在热度下来了,第二天就能约上。 疯女人 人生处处充满变数, 上一世白凤吟考上了大学, 这一世却未必。即使这一世她还能考上, 自己也不差,只要肯努力, 一定能超过她。 曹玉凤加大了学习的力度,学校不教的,靠自学, 每日读两个小时的课外书,那些先人留下来的经验与知识, 不但增加了曹玉凤的视野,更让她看问题看的更透彻, 脑子也更聪明了。 她还学会了另一种学习方法, 一边绣枕套, 一边背书,优美的文章, 美丽的句子,只要她喜欢的, 便能背诵出来。 在这样的努力下,柳翠芝布置的劳动感言, 她总能完成的又快又好。有一次还被柳翠芝当做范本,拿出来读。 柳翠芝瘦了许多, 圆润的脸呈现不健康的黄色, 说话也没有原来那么中气十足了, 走路轻飘飘的, 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得了病。 许是得病的原因,她不再针对曹玉凤,也很少惩罚学生,顶多骂几句了事。 校长曾让柳翠芝休息,可是柳翠芝不肯,她还要靠每个月的补贴吃药。 她这个病,村里的大夫说不清,只是抓些普通的药,她又不想去县上检查,吃的比平常多,只是不长肉,越来越瘦,每天喝好多的水还是口渴,总想吃甜食。 有一次曹玉凤趁着劳动劝她,“柳老师,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吧。”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跟平常人没什么样,不用检查。” 曹玉凤叹息,她知道柳翠芝得的是糖尿病,这时代的医疗条件有限,别说村里的医生,就是县上也未必见过,即使见过又能怎样,小县城里根本没有胰岛素。 曹玉凤也是后来才了解到柳翠芝得的是糖尿病,这个时候,即使是柳翠芝本人也闹不清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她无法做重体力活,很容易心慌、头晕,随身带着水和药,熬的浓汤一样的中药装在水壶里,一左一右各挎一个。 在现今的医疗条件下,柳翠芝活不了多久的。 柳翠芝也是倒霉,巡察学生们的劳动情况时,被一个学生用锄头砸伤了脚,脚面上破了道口子,肿起老高。这么点伤,柳翠芝根本没当回事,可是伤口一个星期都没有好,而且伤口周围泛黑,还有扩大的趋势。 去诊所拿了药膏,抹上也没有效果。 眼看着伤口渐渐溃烂,柳翠芝慌了,和黄明生一起去了县上。 也是赶巧了,正好县上有个从大城市来的医生,那医生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劳动,县医院院长听说他的技术水平硬,便跟村里借调过来。 那医生在看了柳翠芝的情况后,告诉她,你得的是糖尿病,这种病目前没有办法治愈,只能养着,而且伤口很难好,你这伤口拖了这么久,若是好不了的话只能截肢。 柳翠芝一听截肢,差点吓瘫了,死活不肯。 医生没办法,只好把皮肤上的溃烂刮掉,又开了药,让她先在医院住几天,看情况再说。 这几天里,柳翠芝迅速消瘦。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就吃不下睡不着,反而会加重病情。 柳翠芝的伤没有好,在黄明生和医生的劝说下做了截肢。 医生罗列了一堆不能吃的食物,告诉她平日如何调养。医生还去省城医院调配了几支胰岛素,每支要2.8元。 柳翠芝真是肉疼,这分明是吃钱啊。伤口开始愈合后,死活不肯打了。这一病,几乎掏干了家底,缺了一只脚,老师也不能当了。 柳翠芝总说还不如死了干净。 …… 柳翠芝回村后,消息就传开了。 学校的老师本就紧张,这一下更是倒腾不开,一个星期只上了三天的课。 校长找秦建设商量,看看村里还有没有读书人,可以当老师。 秦建设也发愁,识字的寥寥无几,总不能自己去当老师吧。 校长犹犹豫豫地道:“要不然让曹明耀回来?他的业务水平我信得过。” “成分不行,还是个‘右.派’。” “要不工分和补贴少给点,就当是给学校半义务劳动。” 秦建设不语,低头抽烟,烟雾在他的周围盘旋成一团,“没有别人了?刚从高中毕业的学生也没有?” “老马和老李家的孩子读过高中,我去问了,一个要去县上,另一个不愿意,说是站在讲台上一句话说出来。” “孬种!这事再缓缓,容我想想。” “停了两天课了,得快点。” “我知道,误不了的。” 秦建设把村里的人都想了一遍,不是文化不够,就是人埋汰,不像教书先生。可若是请曹明耀回来,那不是打自己的脸么,人可是他举报的。 郭艳芬见他每日发愁,给他出主意,“可以让黄明生去当老师啊,他这个村支部委员平常没什么事,又是高中毕业,教书不正好。” 其实秦建设也想到黄明生了,只是碍于他是村支部委员,没有把他考虑进去。 “目前也只能这样,反正快放暑假了,下学期开学,就有新的高中生毕业,到时候明生再到村支部工作。” 黄明生正在为家里没有了补贴而发愁,秦建设跟他一说,他就答应了。柳翠芝正好可以帮助他,尽快上手。 起先柳翠芝生病,班上的课程进度比别的班慢,黄明生刚接手,哪里都不熟悉,进度更慢,以至于到期末考试,课程才刚刚结束,根本没有复习时间。 可以想象,班上的成绩有多差。 不过曹玉凤依然是第一,她怕考的太好,让人怀疑,故意做错了几道题。 秦少川被她压的死死的,毫无翻身的迹象,试卷发下来后,把错题全部重做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白凤吟比前几次考的都好,自从和曹玉凤有了约定,学习刻苦了许多,她已经意识到和曹玉凤之间的距离,要想赢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宣布了名次,发掉试卷后,暑假正式开始了。 炎炎夏日,知了没命地叫,村民们正在午休,整个村子几乎听不到人声。 曹玉凤正在绣枕套,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尹招娣歪靠着被子睡着了,手中的蒲扇掉落在炕上。绣活基本被曹玉凤包了,尹招娣不再提前收工,好些年不睡午觉的她,也开始睡午觉了。 因着做绣活是隐秘的一件事,家里的大门一天的时间里总是锁着,她们又是单独住一条小胡同,很是安全。 睡好午觉,尹招娣出门,听到大街上一阵喧闹。她叫曹玉凤锁好门,走过去看。 村民们围着个女人,那女人蓬头垢面,穿着长衣长裤,衣服黑黝黝的,糊满泥土,问她从哪里来,她的口音很重,听也听不清,问的急了就发脾气。 村民们渐渐失了兴趣,纷纷出工。 那女人站在大街上,左顾右盼,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 尹招娣经过她身边多看了两眼,她冲着尹招娣笑,吓得尹招娣赶紧背着锄头跑了。跑了一半又跑回家,叫开门,叮嘱曹玉凤,若是有人敲门,千万看仔细了再开,村里来了个疯女人。 曹玉凤点点头说知道了,待尹招娣走后,便走到大街上去看那个女人,女人坐在阴凉里,闭着眼睛养神。 曹玉凤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那女人像是知道有人看她,睁开了眼睛。 曹玉凤朝她走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了两个字,依然口音极重,曹玉凤却像是听懂了,“惠芹?” 女人点点头,很高兴有人能听懂自己的话。 曹玉凤又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惠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曹玉凤摇头表示听不懂,惠芹便放慢语速,几个字几个字的说,曹玉凤连猜带蒙,弄懂了个大概。 惠芹是x村人,嫁到m村,结婚一个月后,丈夫开始酗酒打人,她被打的很惨,有一次被打断了两根肋骨,躺在炕上两个月才好,她害怕被丈夫打死,趁着丈夫出工,偷着跑了出来。 日夜不停地赶路,连续跑了三天后,吃不消了,在一个山沟里睡了两天两夜,喝溪水,吃树根,掏鸟蛋,像个流浪汉一样,走了近半年的路,来到了这里。 惠芹忽的笑起来,“刚才我闭着眼睛的时候听到知了的叫声和树叶沙沙的声音,我就想这里多好啊,肯定离我那死鬼丈夫家远远的,我要留下来。” 曹玉凤当然知道她会留下来,以后还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有些事,有些人,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都会来。 自此后,曹玉凤一直留意惠芹。白天,她喜欢坐在那个地方乘凉,夜晚不知道去哪里,天一亮,她就又坐在那里。 曹玉凤问她,“你吃什么?”这些日子从未见她讨饭。 惠芹手指着树,“知了。” 夜晚点一堆火,爬到树上,使劲摇撼树枝,知了就会飞到火里。那是天然的美味,肉香地能吞掉舌头。要么,去找知了的幼虫。 天刚擦黑,正是知了的幼虫出洞的时候,点一根火把,沿着树根寻找,每棵树上几乎都会爬上幼虫,多的有四五个。 再削一根竹签,像串糖葫芦一样串上幼虫,放在火上烤,又是一道美味。 惠芹嘿嘿地笑,近半年的流浪生活,她已经学会了就地取材,只要看到活物,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做会更好吃。 ※※※※※※※※※※※※※※※※※※※※ 我只听人家说过烤知了,没有吃过,很小的时候倒是吃过炒蚂蚱,现在连看一眼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担心的事发生了 时间长了, 大家都认识了惠芹, 有热心的会给她点吃的, 水自是不用担心,村里好几处水井, 辘轳摇上来就能喝。 惠芹是个极爱笑的,无论是谁,跟她打招呼, 她都会先笑了,再说话, 获得一众好感。她也是聪明,学着深水村的人说话, 一大半都能听懂。 有人跟惠芹出主意, “你既然不打算走了, 就去找书记,让他给你找个住处, 安顿下来。” 惠芹总是摇头,住处哪里是好找的, 宅基地都是有规定的。 其实秦建设一直在琢磨惠芹的事,她不疯不傻, 只是因为被打才偷跑出来。村里单身的汉子很多,若是有心撮合, 说不定能跟惠芹凑成一对。 可是她太脏了, 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说不定是个歪瓜裂枣。不过, 无论长得多难看,至少是个女人,黑了灯还不一样。 秦建设背着手晃悠过去,惠芹正歪靠在土墙上,逮身上的虱子。 秦建设下意识后退几步,咳了一声,见她看过来,便说道:“你叫惠芹是吧?” 惠芹笑着点点头,知道他是深水村的书记,盘起腿坐正了身子。 “我听人说你打不算走了,就留在咱们深水村了?” “是啊,这村好。” 秦建设笑了,他管辖的村子能不好么,“我寻摸着,你一个女人一直这样也不成,我们村东边有一家破旧的老土房,房主是个单身汉,去年死了,你要是不嫌弃,可以住过去,那屋子我看过,收拾收拾还是能住的。” “单身汉家里还有人吗?我占了人家的房子总归不好。” “他父母在闹饥荒的时候饿死了,剩下他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脑子不好使,也没有娶上媳妇儿。” “这敢情好,我不怕破,只要能避个雨就成。” “那你跟我来吧。” 秦建设领着惠芹去了村东,两个人隔着好长一段距离。 曹玉凤怀里揣着个窝窝头,正打算给惠芹送去,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转身又走了回去。 房子在村里最东边,再往外走便是田地。三间正房,破烂的窗户纸被风吹的刺啦响,屋里糊满蜘蛛网,炕塌陷了一大块,里面成了老鼠的安乐园,炕上还散落着老鼠屎。 土质的院墙只留下尺长的一截,树木长得十分茂盛,几乎将整个院子拢住。 惠芹十分满意,好好收拾一番,是个很不错的落脚处。 秦建设说:“村支部还有一些不用的东西,我让人给你送来,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 惠芹十分感激,流浪了大半年终于有了栖息的地方。 村民们听说后,都纷纷赶过来看,有热心的大娘,帮着打扫。塌陷的炕,也有汉子帮忙抹平,再支上几处老鼠夹子。 爬上院中的大树,将长歪的树枝砍掉,院子里登时亮堂了许多。把砍下来的树枝,绑在一起,做个栅栏暂时当个院墙。 光景好的人家把不穿的衣服、用不着的铺盖送了过来,锅碗瓢盆也都是东家送一个,西家拿一个的。 曹玉凤也来出了一把力,她喊惠芹姨,这些日子经常给她送窝窝头,两个人已经混熟了。 惠芹在堂屋烧水,灶好些日子不用,四处冒烟,她见哪里冒烟就抹上一块泥巴,身上穿的还是那身邋遢衣服。 曹玉凤笑道:“等水烧开了,你可得好好洗洗。” “得搓两斤泥下来,半年没洗过澡了。” “洗澡的时候锁好门。” 惠芹嘿嘿地笑,“谁稀罕看臭婆娘。” “再丑也是个婆娘。” 惠芹大笑,她瞥了眼用树枝扎起来的院墙,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很快又隐去了,跟曹玉凤说笑起来。 曹玉凤见时候不早了,跟惠芹告别,回到了家。 订单做完了,这几日正好可以看书兼做暑假作业。她已经知道父亲的藏书地,经常去里面挑拣,没有人指导,只靠着喜恶选择,她喜欢跌宕起伏的爱情小说,每次看到动情处,总会跟着主角抹上一把眼泪。 尹招娣经常说她,看书看痴了。 曹玉凤只是笑,有的时候她恨不得一口气看到结尾,甚至想订单再晚些日子来,让她多看些书。 这天,姜美玲来了,大白天来的,没有背包,脸色不大好看。来了后也不说话,就坐在炕沿上。 “美玲,你怎么了?”曹玉凤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她有不好的预感。 姜美玲抬起头来,沉痛地道:“我们家亲戚被抓了,这批订单黄了,你们的钱怕是给不了了。” “啊?怎么会被抓的?” 姜美玲攥紧拳头,愤恨地道:“是他的死对头告发了他,那个该死的,杀千刀的人!” “那他会怎样?像我爸爸一样被批.斗吗?” 姜美玲突然握住她的手,“你是第一个关心他,不伸手跟我们要钱的人,谢谢你,玉凤!” 曹玉凤摇摇头,钱什么时候都能赚,重要的是人,那些人批.斗起来特别狠。 “我现在就怕他招架不住把我们供出来,我们家要是被抓,那你们,你们……”姜美玲咬住唇,泪珠不断打转,昨晚他们一晚上都没有睡,美玲妈知道亲戚出事后,哭了好久。 还是姜美玲的父亲稳的住,先把家里的钱找个地方藏了起来,要是来抄家,顶多带走人。 曹玉凤宽慰她,“现在哭也不顶事,还是要稳住,若是你亲戚把你们供出来,你们咬死不承认,就说他胡乱攀咬。” “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索性这些年来,我们都是私下里交易,没有人看到,又没有立字据,我们家也没做过出格的事,一直本本分分,吃的穿的,跟那些个贫下中农 一样。” “现在只祈求上天保佑了。” “对了,凤儿,我来就是告诉你,这批订单的钱我们没有办法给你们了,等风声过去再说,你赶紧把家里的东西藏一藏,万一真的瞒不住,过来抄家,你家里的东西一样留不住。好了,你赶紧藏吧,我先走了。” 曹玉凤送走姜美玲,反身进屋,里屋还有一个门,平日里只是挂个门帘,那是一个小套间。 套间里放着好些杂物,其中有一个半人高的缸,装着半截小麦,上面放着小半袋的米和面。 曹玉凤的手伸到小麦里,摸到一个凸起,朝下一按,墙上打开了一道小门,大人需要弯着身子进去。曹玉凤低了下脑袋,便钻了进去,里面近十平米,放着曹明耀的书,她把书都搬到一起,腾了一块地方出来。 把白面和一半的米用别的布袋装起来,放到里面,又把绣线藏了一大半进去。钱和粮票一直在这里面放着,不用担心。 曹玉凤怕有什么想不起来的,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确定都藏好后,便出了密室。关好密室的门,又背来半袋小麦,倒入缸中,确定再也摸不到机关,才出了套间。 曹玉凤是因为要看书,尹招娣出工不在家,怕她找不到,才告诉她这个秘密的。 曹玉凤一下子想不明白了,为什么秦建设带人撅地也没有找到奶奶家的金银珠宝,奶奶家一定也有这样的密室,大部分藏了起来,秦建设带人拿走的是奶奶故意放在明面上,让他拿的。 曹玉凤不知道是只有她和奶奶家有密室,还是叔叔伯伯家都有。有一点可以肯定,宋淑珍不知道有密室,不然上次她就不会撅地了。 尹招娣回来后,曹玉凤转述了姜美玲的话,尹招娣呆住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抓住女儿的肩膀,“凤儿,要是我被抓,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听到没有?” “妈,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真到了那一步就晚了。”尹招娣已经慌了,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曹玉凤忙按住她,“妈,你听我说,我已经把东西藏好了,要是把咱们供出来,咱们就死咬牙关不承认,就说她冤枉我们。整个深水村都知道你绣活做的好,不能因为这个就把咱们攀扯进去,再不行,就把郭艳芬找你做绣活的事说出去,秦建设总得保住他老婆。” 这话提醒了尹招娣,是啊,好几个来找她做绣活呢,弯弯绕绕,一扯一大堆,要是供出她来,她就供别人。秦建设要做政绩,不会眼睁睁看着半个村子都扯进去。 尹招娣安了一半的心,跑到密室查看,出来后,抱着绣花绷子要往密室里塞,曹玉凤拦住她,“妈,你要是把绣花绷子都藏起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大家都知道你喜欢做绣活,这些东西放在明面上,人家才不会起疑。” 尹招娣想想是这么个理,“唉,幸好有你,我真是乱了套了。” 曹玉凤笑,“我也是看书上说的。” “所以你爸爸让你多读书是对的。” 曹玉凤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尹招娣一直推崇读书,对读书人很是尊敬,何不教她识字呢,“要不然你也学认字吧,我教你,每天认四五个,时间长了也会看书了。” 尹招娣摆手,“我不行,年纪一大把,记也记不住。” “谁说的,那么复杂的花样你都能记得住,字可比那简单多了。赶紧吃饭,吃完就学。” 还是发生了 尹招娣拗不过曹玉凤, 只好跟她一起坐在桌子旁, 像个小学生似得从最简单的“人”字开始学。别看尹招娣劳动了一天, 精神头却很足,双眼闪闪发亮。先跟着认读一遍, 再在纸上写。写的字就像在描花样子,跟书本上的一模一样。 只学了五个字,尹招娣很知足, 睡觉的时候还在心里默写。 曹玉凤一直希望能改变尹招娣的命运,也在不断地想办法, 如果尹招娣能继续识字,她就可以把课本上的知识都教给她, 曹明耀也就不会嫌弃她不识字。 说到底, 读书识字才是横亘在曹明耀和尹招娣之间最大的阻碍。 …… 曹玉凤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 秦建设亲自带人抓走了姜美玲的父母,姜美玲哭得差点昏死过去。村民们躲在远处看, 低声议论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围上去,生怕被牵连。 曹玉凤挤在人群里, 亦不敢上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姜美玲的感受。可她不能去劝, 必须等没有人的时候再去。 在你准备帮助别人的时候,要先保护好自己。 村民们跟着秦建设一伙人移动, 等他们走远后, 曹玉凤才搀起姜美玲, 扶着她回了家。 姜美玲哭得嗓子都哑了, 眼泪不断地流下来,身子跟着一抽一抽的。 曹玉凤洗了毛巾给她擦脸,“别哭了,熬过今晚的批.斗就好了。”秦建设每次抓了人,都会在小学开批.斗大会。 “秦建设抓一个人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把我爸妈都抓走?!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曹玉凤知道她需要发泄,也不言语,只听她说。 姜美玲一肚子的怨气,一会儿骂秦建设,一会儿骂亲戚,骂完就哭,哭完又骂。 曹玉凤不停地洗毛巾,给她擦脸。 姜美玲的眼睛、鼻头、脸蛋,全是红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一点儿灵气都没了。 等她的情绪稍微缓和些,曹玉凤道:“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去我们家吧。” “不了,省得拖累你们。” “我们还用得着你拖累,你看看我家的成分,我爸爸的人,怕是没有比我家更让人退避三舍的了。” 姜美玲苦笑,现在她俩倒是成了一对落难姐妹。 “我晚些时候再去吧,让人看到也不好。” 曹玉凤又陪她坐了一会儿,见她情绪好了许多才离开。 晚上的批.斗会人很多,姜美玲父母被反绑着手跪在地上,身后插着板子,上面写着走资派。当村民听到姜家背地里做绣活生意后,都大大吃惊。 那些一直过穷日子的村民,是最愤怒的,在他们看来,我们家过穷日子,你们也必须过,谁家要是过的富裕,就是跟跟社会主义作对。 美玲妈大声说:“我们是被冤枉的,谁不知道我们家是贫下中农,我们要是赚钱了,还会穿破衣服,吃高粱面就咸菜吗。” 村民们窃窃私语,是啊,他们家吃的穿的,跟我们一样。 秦建设高举起手,村民们立刻安静下来。 “我们接到上头的命令,说你们和某个亲戚串通起来绣枕套,再靠内部的人卖到供销社,获得一大笔利润,这是走资本主义,必须接受劳教,接受穷苦大众的批判!” “他冤枉我们,我们没有做过!” 秦建设冷笑,“做没做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明天我会带人抄家。” 美玲妈紧紧咬着嘴唇,呼哧呼哧地粗喘气,东西都藏好了,他们找不到的。 姜美玲一天没吃饭,身子虚飘,曹玉凤扶着她,两人只敢远远地看,她们俩的心里都忐忑不安,希望明天什么都不要找出来。 这一夜姜美玲没怎么合眼,那些跟她家做过绣活的人家同样没有合眼。大家都在等着,等着厄运上门。 天亮后,秦建设就带着人去了姜美玲家。他们拿着铁锹、锄头和棍子,把姜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锅碗瓢盆能有个响声,其他的要多破有多破。 若说这样的人家背着人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学人家做生意赚钱,秦建设是不信的。 赚了钱不花,不是傻子么,就是他自己,家里有了钱,也想吃点肉,穿件好衣裳。 秦建设黑着脸,带着一帮人走了。 由于是上头下的指令抓人,他也不敢放,就关在牛棚里,做些粗重的活。 闹了这么一场,风波竟渐渐平息了。 曹玉凤心里的石头落下大半,只要秦建设不继续追究,她们就没事。 姜美玲白日里去看望父母,晚上就到曹玉凤家睡觉。曹玉凤教尹招娣认字的时候,她就发呆,曹玉凤让她一起学,她摆摆手,表示不想学,她已经不再想读书了。 曹玉凤尊重她的意见,并没有勉强。 姜美玲不好意思一直住在曹玉凤家,七八天后,提出来要回去住,她已经十二岁了,可以照顾自己,她还打算从明天开始挣工分。 人一遇到事情,就会成长的特别快,姜美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曹玉凤道:“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我尽可能帮你。” 姜美玲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很感激,我会记住欠你的这份情的。” “你说哪里话,咱们都是姐妹,以后还要相互扶持。” 姜美玲含着泪笑了,能在困难的时候拉你的一把的才是真的姐妹。 ……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酷热随着暑假过去大半,早晚有了凉意。 一声炮响惊醒了正在熟睡的人们,尹招娣翻了个身,嘟囔一声,“谁家死人了。” 深水村的习俗,死人后要放上几个二踢脚,算是报丧。 接连放了三个二踢脚,再次回归平静,事不关己的人们继续睡觉,直到天亮,起床的人们才会知道是谁昨晚被死神召走了。 尹招娣像很多妇女一样,有着强烈的八卦之心,起床后就出门打听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很是唏嘘地对曹玉凤说:“凤儿,柳翠芝没了。她跟我的年纪差不多,想不到这么短命,黄明生快傻了,他儿子还问妈妈什么时候能醒。唉,可怜。” 曹玉凤没有说话,火光映照着她的脸,眼睛里一层水雾。她已经料到是柳翠芝没了,她这病没有胰岛素,活不了多久的,更何况还有伤。 “进去看的人都说柳翠芝瘦的跟干柴一样,少了一只脚,死都不能落个全尸,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孽。” 村里人讲究入葬要全尸,少了任何一个部位都被认为不吉利。 尹招娣连连叹气,死人总是让人感到心情沉重,又是那么年轻的。 曹玉凤过了许久,说:“我们要换老师了。” “黄明生不教了?” “不知道,最好……不教吧。”这样说不定爸爸有机会回来。 “要是你爸爸不被抓走就好了,学校缺老师,说不定有机会。” 曹玉凤看了她一眼,俩人想到一块去了,可哪有那么容易,“要秦建设点头才行,他不会轻易让爸爸回来的。” “能想个什么办法呢?”尹招娣蹙着眉沉思,可她的聪明有限,想不出主意,只好把目光投向女儿。 曹玉凤盯着火光沉思,她只是个孩子,无权无势,又没有可以依仗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忽的想起董桂兰,不知道她有没有法子。 吃过早饭后,曹玉凤就跑到董桂兰那讨主意。 董桂兰正在洗衣服,粗糙的手指泡的发白,她含笑听完曹玉凤的讲述,道:“人的命天注定,你爸爸注定有此一劫,就让他安安稳稳的应劫,你们也别老想着把他弄回来,我看啊,他在县上挺好的,最起码不用在村里劳动,若是让他回来,万一又出个什么事,还是要遭罪,你和你娘没有耀哥儿在,过的也挺好,就甭费心思了。” 曹玉凤想想也对,再有一年,曹明耀就会被放回来,到那时,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平反,恢复教师的职位。 “奶奶说的对,再等等吧。”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进屋陪你爷爷聊会天,他最近看了本好书,正愁没人说,你听他念叨念叨。” 曹玉凤一听双眼发亮,疾步进了屋。 曹成戴着老花镜,靠在垛起来的枕头上,手捧一本线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曹玉凤悄悄走过去在他耳边叫了声爷爷,曹成啊一声,吓得书掉在了毯子上。 曹玉凤格格地笑,曹成剐她一眼,“你这孩子还跟老头子闹,险些被你吓出心脏病。” “爷爷身体好着呢。” 曹成笑,“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 “我来看看你和奶奶。”曹玉凤坐在炕沿上,拿起书,是古本的《汉史》,繁体字,竖行,曹玉凤顿时失了兴趣。 “姜家那事没牵连到你们吧?” “没有,姜家的嘴巴咬的死,万一以后还要做,把人都得罪了,得不偿失。” “姜家人倒是想的明白,只是可怜了家里的孩子,你们多帮衬着点,毕竟是同村。” “美玲一个人过的挺可怜的,她求了秦建设好几次,想让他把母亲放回来,都给他跪下了,他也不肯。美玲恨死他了,说以后再也不去求他了。” “都是一个村的,何必呢,秦建设这人就是不通情理。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最近看了本好书……” 曹玉凤瞥一眼被他拿起来的《汉史》,不禁哀叹,爷爷啊,奶奶不 怎么提前了呢 曹成絮絮叨叨的讲, 讲的倒也精彩, 只是那些个名字, 除了有名的几位,曹玉凤并不知道, 只当故事在听。 曹成自双腿残疾后,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是董桂兰把那些个史书搬到他面前, 让他知道每个朝代都有一段灰暗的历史,那些受迫害的人, 大凡挺过来的,都有不错的结局。 在他们这些老一代的眼中, 华夏也是个朝代。 曹成本就喜欢历史, 只是以前以旁观者的眼光看, 如今套到自己身上,对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希望能把这些经验传给曹玉凤, 在孙辈的这些孩子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她了。 院子里, 董桂兰已洗好衣服,正在晾晒。曹金来跑了过来, 像颗小炮弹一样抱住了董桂兰的大腿,“奶奶, 我妈肚子疼。” 董桂兰理平湿衣服上的褶皱, “是不是要生了?还不到九月呢。” 曹金来哪里知道这些, 只是把谢秀娟的话转告给她, “我妈说她疼的厉害,让我来叫你。” 董桂兰也不晒衣服了,喊曹玉凤,曹玉凤跑了出来,“奶奶,什么事?” “你赶紧去出工的地方找陈婆,你三婶要生了。” 曹玉凤大惊,怎么还没到日子就要生,她这一胎太危险,找接生婆行不行,她还在犹豫,董桂兰拍了她一下,“愣着干嘛,快去!” 曹玉凤急忙朝往外跑,到了出工的地方,扯着嗓子喊陈婆,陈婆是村里的接生婆,大半村子的人都是她接生的,一听找她,就知道是有人要生了,大家伙齐声喊。 陈婆迈着小脚走也走不快,“这呢,这呢,别喊了。” 曹玉凤拽着她走,“快,我三婶要生了。” “哎呀,一时半刻生不下来,别着急。” “不急不行啊,我三婶早产。” 她这边着急,曹明恍和尹招娣也跟着着急,他们一看到曹玉凤就知道是谢秀娟要生。曹明恍二话不说,背起陈婆就往家跑,陈婆直喊:“慢点,慢点!” 还没到家,就听到谢秀娟杀猪般的喊声,曹明恍的身子剧震,险些将陈婆扔了。陈婆也觉出来不对,这都第二胎了,按说很快就能生下来,“快,快点!” 曹明恍迈开大步,很快到了屋内。 因为曹玉凤太小,被勒令等在外头,里面的情景根本看不到。 不一会儿曹明恍也被赶了出来,他的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曹玉凤问:“三婶怎么样?” “胎位不正,生不下来。” 曹玉凤就怕这个,“赶紧送医院啊。” “陈婆说不用。” “她说不用就不用啊,那可是一条命,你快去找车,送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可是……”曹明恍还在犹豫,没听说过哪一家生孩子还去医院的。此时的他只顾着着急,根本没有注意到曹玉凤完全不同小孩子的口气。 董桂兰随后出来,捶了曹明恍一拳,“你还不如个孩子,赶紧送医院,不能再耽搁了。” 村里面没有跑长途汽车的,几个人抬着谢秀娟,放着平板车上,推到大马路上,也是赶得巧,正好有车要去县上,听到孩子生不下来,立刻让他们把人抬上车。 谢秀娟浑身汗湿,无力的呻.吟,像是被扔到岸上的鱼,喘息困难。 曹玉凤只是最后看了她一眼,再次被勒令待在家里,照顾曹金来。 曹金来紧紧抓着曹玉凤的手,“姐,我妈不会死吧?” “乱说什么,三婶会没事的。” 曹金来擦了下眼睛,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妈不会跟铁蛋的妈一样。” 铁蛋就是柳翠芝的孩子。 曹玉凤摸了摸他的头,“想吃煮玉米吗?我家自留地里种了点,姐姐煮给你吃。” 曹金来立刻欢喜起来,只要有吃的,其他的烦恼便没了。 曹玉凤在自留地里掰了七八个玉米,背着箩筐,手牵曹金来,去了奶奶家。董桂兰跟着车一起去了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曹成独自在家,又无法下炕,曹玉凤便担负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曹成听说谢秀娟送去了医院,不禁哀叹,但愿母子平安。 曹金来跟在曹玉凤屁股后面,帮着搬柴烧火。 先煮了玉米,又熬了一锅稀饭,切上一盘子酱黄瓜,祖孙三人围坐在炕桌上吃了。曹成和曹玉凤因着担心谢秀娟吃的都很少,曹金来到底年纪小,不大懂事,吃了三个玉米,一大碗稀饭。 曹玉凤收拾好碗筷,领着曹金来到大马路上等消息。 她问曹金来,“你妈是不是摔跤了?”不然怎么会早产。 “我妈带我去铁蛋家,回来就说肚子痛,让我去叫奶奶。” 莫不是去看死人的时候受到了冲撞?她一个孕妇就不该去阴气重的地方。 曹玉凤即使是重生,即使比上辈子看的书多,脑袋里的封建思想一样残留着,在她的认知里,孕妇就该远离这些晦气的地方。 谢秀娟应该也知道这些忌讳的,怎么就去了呢。 只能说腹中的孩子命运多舛,上一辈子长得太大生不下来,这一辈子又是立位。 黄昏时分,一辆运输车远远驶来,停在了深水村村口,董桂兰和尹招娣一起下了车。 曹玉凤和曹金来一起跑过去,见到两人的脸上带着笑意,曹金凤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看来孩子生下来了。 董桂兰摸摸曹金来的头,“金来,你娘给你生了个妹妹,高兴吗?” “噢噢噢,我有妹妹了!” 董桂兰笑,拉着曹金来在前面走。 尹招娣低声跟曹玉凤说:“幸好送的及时,医生说再晚五分钟,孩子就保不住了,这孩子真命大。” 重生一次,救了一条命,曹玉凤很是欢喜,“是个女儿吗?” “是啊,足足七斤重呢,特别胖,头发黑的跟锅盖似得。” 早产了还能有七斤重,再养一个多月还不得有八斤啊,再是立位,更要危险,这样想来,早产未尝不是件幸事。 就在柳翠芝死去的这天,曹明恍家新添了一个闺女。有多舌的村妇私底下说,曹家的这个闺女是柳翠芝转世,不然怎么会赶的这么巧,更邪门的是,谢秀娟去看了柳翠芝回来后,肚子就开始疼了。 对于这样的说法,曹家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黄明生却上了心,总是在曹明恍家门口转悠,还拐着弯打听这孩子长什么样。 曹明恍知道后,很是生气,他的孩子长得自然是像他,难道还像柳翠芝不成。 柳翠芝留下的老师空缺,由黄明生填补。 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当爹又当妈,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就有了续娶的心思,当然这心思还只是压在心底深处,没有浮出在明面上。 或许你会说,妻子才死就要续娶,人的感情就这么淡泊么。 那个年代,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婚后恩爱,感情深厚,人一旦故去,便有亲朋好友劝你再娶,更何况生活艰难,两个人挣工分尚难以维持一个家,更不要说一个人了。 黄明生又是个男人,不会操持家务,不仅是铁蛋,就是他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泛了酸味,家里没有女人,相当于塌了一半的天。 坐在前排的学生,经常是吃着粉笔灰,闻着黄明生身上的酸臭味。 下课后,这些学生就会聚在一起拿黄明生开玩笑,打赌他身上的衣服穿几天会换。 秦少川是最烦这样的行为的,黄明生已经很不幸了,还要拿他的不幸开玩笑,他制止过好几次,每次这些同学都当着他的面禁了口,之后照旧。 一个暑假,秦少川长高了,像麦秸抽杆一样,瘦长了,也有了少年的味道。 他穿的确良的白色衬衫,深蓝色裤子,黑色布鞋,留小平头,双眼明亮,因为正在换牙,少了一颗牙齿。 这个学期,他被委任为班长,黄明生刚宣布的时候,他不干,他知道黄明生是看他父亲的面子才让他当的班长。 可是黄明生的态度很坚决,秦少川不得不应下来,他决定好好干,让同学们知道他是有这个能力当班长的。 自习课是麻烦的,本来秦少川是要学习的,可他现在不得不维持班上的秩序,和那几个最调皮的男生斗智斗勇。 每次他被气得呼哧喘气,曹玉凤就同情地看着他,当班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黄明生哪里是要巴结秦建设,分明是要跟秦建设结仇。 好在秦少川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秦建设,秦建设一直认为让黄明生当老师的主意不错,可以关照自己的儿子。 放学后,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唯有秦少川埋头学习,自习课上不能学习,只能靠放学的时间补。 这个学期,学校取消了下午的劳动。 秦建设实在不愿意自己儿子每天下午背着锄头下地,为了这事,郭艳芬跟他闹了好久的脾气,每次看到儿子手上的血泡,郭艳芬就会哭一场。 秦建设也是被哭烦了,顶着被上头批评的压力,用每周的两节劳动课代替了下午的劳动,还增加了《毛选》的课程,把劳动提高到精神层面上来。 曹玉凤背上书包,走到秦少川身边,他正在埋头看书,没有注意到旁边站了个人。 开学后,重新排了座位,不再有男女同桌,曹玉凤也不再坐最后一排。 她敲了下桌子,秦少川抬起头来。 曹玉凤道:“一起走吧。”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结伴回家了。 半夜摸上门 秦少川已经比曹玉凤高出半个头, 都说女孩子比男孩子长个儿早, 曹玉凤发现自己也没有比班上的男生高多少。这半年跟着彭俊贤打篮球算是白打了。 秦少川道:“我去送了柳老师。” 除了那些活到八十多岁的喜丧, 一般人的葬礼都很简单,一副棺材, 一刀黄纸,在亲友的哭声中被埋入地下。 曹玉凤也去了,虽然柳翠芝生前大部分的时间里都不喜欢她, 当她看着棺材放入坟坑中时,潸然泪下, 她想上一世她死后定然也是这样的——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曹玉凤没有接话,两人一时沉默起来。 秦少川低着头踢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咕噜噜地滚远, 等他走到跟前, 再一脚被踢远。 曹玉凤瞥了他一眼,“班上的那几个男生很头疼吧?” 秦少川无奈地扯了下嘴角, “何止头疼,我弟已经够烦人的了, 没想到他们比我弟还烦,这几天我一直在想, 以后得对我弟好点。” 曹玉凤笑起来,“家里给他们交学费, 让他们上学, 可他们在学校胡作非为, 真是浪费了大人的一番苦心。”说完曹玉凤笑得更厉害了, 上一辈子她不就是这样的么,气得曹明耀摔东西,现在倒是说的头头是道。 “他们根本不会想那么多,有的时候我都想不管,可又怕他们影响别人。” “你也别太操心,人生是他们的,任何人都没有义务为他们负责。” “我是班长,有责任。” “知道你是好班长。” 秦少川嘿嘿地笑,脸上一抹潮红。 曹玉凤猛然瞪大眼睛,拍秦少川的肩膀,秦少川问她怎么了,曹玉凤朝前努嘴,“你看那个是不是黄明……黄老师。”她总是习惯性地叫黄明生,改不过来。 秦少川也看到了,“他这是要去哪儿?他家没在那边吧。” “我们过去看看。” “不,不好吧。” “哎呀,怕什么,反正你回去又不烧饭。”曹玉凤的八卦之心顿起,抓住秦少川的手腕跟了上去。 黄明生怀里抱着东西,贴着墙角,走的很快,像是怕人看到。 这个时间村民们都在出工,孩子们放学回家烧饭,路上几乎没人。 曹玉凤和秦少川悄悄跟着,秦少川几次劝曹玉凤,“别跟了,让黄老师发现不好。” “他不会发现的,你就不好奇他去哪儿?” 秦少川摇头,他一点儿都不好奇。 曹玉凤翻白眼,“你当是满足我的好奇心,快点,拐弯了。”俩人迈开小碎步,捯饬的很快,躲在墙角边往里看。 黄明生到了村东头的一家院落,院落用木栅栏围了起来。惠芹刚出工回来,正在洗脸。她像大部分村妇一样,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身做庄稼活的好身板,模样不算出挑,也不难看,笑起来一对梨涡。 剪了齐耳短发,实在是那把头发太脏了,洗不干净。 惠芹看到走进来的黄明生,先笑了,“是明生啊。” “我听说你没米了,给你送点过来。” 惠芹拿起晒在晾衣绳上的毛巾,擦干净脸,摇了摇头,“不了,我挣的工分够的,明天就去供销社买。” “还有一晚上不是,你就拿去吃。” “真的不用了,我还有点玉米面,晚上贴饼子,你要是不嫌弃,贴好了送你几个。” 黄明生立时笑了,“我不嫌弃,你把米收下,送我几个贴饼子,正好。” 惠芹还是摇头,“贴饼子我送你,但是东西你拿回去,我真的不用。”她回身朝屋里走,“我去和面。” 黄明生几步跑到她跟前,举起布包,“我都带来了,你就收下吧。” 惠芹依然摇头,绕过他进了屋。自从她在深水村住下,总是有单身汉来她这里,有送东西的,有坐着不肯走的,还有挑明了要跟她过日子的,一开始她好笑脸相迎,后来一见到他们来,直接抄扫帚轰人。 结过一次婚,惠芹已经看透,男人都一个样,没过门的时候对你千般好,一旦结婚,就把你往死了打,惠芹的心已被前夫打死了。 黄明生也来过几回了,惠芹念他老婆死了没多久,又拖个孩子,还算是给了个好脸色。 她现在最想的是挣点钱,把围墙给砌上,再弄个大门,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不用提心吊胆了,每晚睡觉枕头边准备一把菜刀,生怕有人趁着夜色摸过来。 黄明生唉声叹气地抱着布包走了,没有发现自己的行为被班上的学生看到了。 曹玉凤撇嘴,“柳翠芝死了还不到两个月,他就急吼吼地找女人,薄情寡义。” 秦少川的看法跟曹玉凤一样,若是柳老师地下有知,怕是要哭断心肠。他朝院落里看了眼,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西边搭了个凉棚,凉棚里砌了个灶台,旁边放着杂物。 不一会儿惠芹端着面盆出来,见到他俩,笑道:“凤儿,你俩进来玩。” 秦少川转向曹玉凤,“她认识你?” “她刚来村里的时候我给过她窝窝头。”曹玉凤拽着秦少川一起进来,“做啥饭呢?” “贴饼子,今晚留在我这里吃饭。” “不了,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好久不来你这了,看来你适应的不错。” 惠芹把头发别到耳后,“对我来说只要远离我那个死鬼男人,在哪里都不错。” 曹玉凤指着栅栏的院墙,“你这院墙也改修下了,晚上一个人睡不安全。” “我也寻思去哪里买一车砖来,房间的门也不是很牢固,每晚睡觉提心吊胆的。” “你打听下谁家要盖房子,那些不用的乱砖头弄一点来,不够的再去买。” “跟我想一块去了,可就是不知道谁家要盖房子,凤儿,你帮我留意着点。” “行。” 秦少川悄悄拽曹玉凤,意思是该走了,他从来没有跟惠芹说过话,不大喜欢这个外来的女人,总觉得她的瞳仁太黑了,像有个大黑洞。 曹玉凤跟惠芹道别,和秦少川一起走了出来。 秦少川说:“你以后少去她家。” “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个人。” 曹玉凤笑,“有些人你不一定非要喜欢他/她。” 两人在路口分别,曹玉凤回家后,放下书包,正准备烧饭,尹招娣回来了。尹招娣也没有因为她做晚饭而发脾气,挽起袖子跟她一起烧晚饭。 因为重生的关系,曹玉凤对尹招娣特别亲切,有话也不憋着,像黄明生去惠芹家的事,她根本没有隐瞒就告诉了尹招娣。 尹招娣很是吃惊,黄明生这家伙手伸的挺快的啊,村里好几个人惦记着惠芹呢,她听说有人托书记当媒人。 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少管,尹招娣便板起脸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 曹玉凤吐吐舌头,“我知道了。” 吃过饭,曹玉凤坐在炕头看书,尹招娣没有事情做,靠着被子打盹。 夜渐渐深了,曹玉凤打了个哈欠,叫尹招娣铺床睡觉,尹招娣揉着惺忪的双眼,本打算眯一会儿,竟睡着了。铺好两床被褥,尹招娣边打哈欠边脱衣服。 寂静的夜里响起几声狗叫,先还只是几声,接着叫声越来越多,越多越响。 这一定是出了事,尹招娣侧着耳朵听,独自住一条胡同,消息总会滞后一些,她又穿上衣服,“我去房上看看。” “穿厚点,房上有风。” “我知道,你等会再睡。”尹招娣下了炕,穿上鞋子,拿了件厚衣服披上,出去了。 曹玉凤坐在窗户边往外看,今晚很黑,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漫天繁星像撒落的沙子密密麻麻的。她静静等着尹招娣带回来消息,不过在房顶上大概也得不到什么消息。 不一会儿尹招娣进来了,脱下厚衣服,“村东头有很多火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不真切,睡吧,明日再说,左右不关我们的事。” 曹玉凤点点头,脱掉衣服钻进被窝。 第二日,不用打听,事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竟是有人趁着天黑钻进了惠芹的院子,敲窗户叫惠芹开门,惠芹不开,他便去踹门。门年久失修,竟然给他踹开了。 也是惠芹早有准备,抄起菜刀就朝着那人乱砍。那人起先与惠芹争执,奈何惠芹在前夫那受了一肚子气,性子早就非比常人,加上最近劳动吃的又多,身体壮实,又是发了狠劲,那人竟然奈何不了惠芹。 他见苗头不对,要跑,惠芹死命抓住他的头发,又喊又叫。 隔壁邻居想装死没听到,可是村里的狗耳朵灵,一只叫,都跟着叫,邻居只好过来查看。 给灯一照,看出那人竟是白天来送米的黄明生。 黄明生的脸被抓的一道道的血印子,头皮险些被扯下来。也是他命大,晚上看不真切,惠芹又是情急之中拿起的菜刀,用的刀背砍,不然真要砍出一条人命。 挨得近的村民闻声赶过来看,冲着黄明生指指点点,有些好事的,调侃黄明生,“才两个月你就熬不住了,真tm猴急,都像你这样,我们这些单身汉还要不要活啊。”说完嘿嘿奸笑。 惠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平日里见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又教娃娃们读书,怎么也跟着不要脸的男人学。我虽然是女人,可也知道人活一世,要堂堂正正的,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做苟且的事!” 惠芹环顾一周,发狠道:“我今天把话撂在这,想跟我好你就光明正大的提亲,我要是看上了,什么都不要跟你过日子,我要是看不上,你也别来纠缠,要是谁还像黄明生似得半夜摸我的门,我就一菜刀下去,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 补昨天的,稍晚还有一更。 掺和两脚 有和惠芹关系好的村妇安慰她, 让她想开点, 男人还不都是那个德行。 也有想把事闹大了的, 要惠芹找书记讨说法,不能吃哑巴亏。 惠芹的脸上挂着泪, 紧紧咬住嘴唇,漆黑的眸子扫过院中的人。这些人中有几个是真心为了自己打算,还不是来看笑话的。她一个外村来的, 无亲无故,就算真被人占了便宜, 也不过是一声倒霉罢了。 她攥着菜刀柄,心里想明日我便养一条狗, 大狼狗, 谁进来咬谁。 这事还是惊动了秦建设, 秦建设黑着脸,臭骂了一顿黄明生, 扭着他的耳朵拽到了村委会的办公室。 秦建设指着黄明生的鼻子骂,“你可真有出息, 摸到人家屋里去了,你不要脸, 铁蛋还要在村里活呢!柳翠芝才死了两个月,这事要是传到她娘家去, 就你那俩大舅哥还不往死了打你!” 黄明生这会儿也害怕了, 今晚多喝了几杯, 惠芹的脸老是在眼前晃, 他就跟得了失心疯似得,一步步走到了她的家,他现在都想不起来是怎么跳到了她的院子里。 秦建设使劲吸了两口烟,喷出一团烟雾,“你要真想婆娘,过了年,我当媒人去给你说合,现在的时机不合适。我当初留下惠芹,还不是为了村里像你这样没有婆娘的汉子着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日子就我观察,惠芹是个能干的,长得又不差,屁股大,也好生养。你先耐住性子,牛棚住几天。” “啊?还要住牛棚啊。”黄明生很是不情愿。 秦建设一巴掌呼他脑袋上,“不成器的东西,你不住牛棚这事怎么压下去!现在就滚回去收拾铺盖!” “那我教书那事?” 秦建设上来就是一脚,“还教个屁!以后再喝马尿,委员你也甭当了。” 黄明生耷拉着脑袋,想他思想觉悟多高的一个人,平日里书记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事事替书记谋划在前头。自从死了婆娘,整日里教书带孩子做家务,活得不像个男人,喝点酒排遣下心中的郁闷,就做下了丢人的事。 要是柳翠芝不死,他还是个村支部委员,何至于被人笑话,关牛棚。 铁蛋正睡得香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下了让他脸面无光的事。 黄明生卷好铺盖,一手抱着,另一只手抱着铁蛋,住进了牛棚。 牛棚条件恶劣,四处透风,气味难闻。这里住着另一对夫妻——姜美玲的父母,他们看到黄明生进来很是惊讶。外面发生的事他们此时并不知道,他们是走资派,人人喊打,没有权利知道外面的事情,每次姜美玲来,才跟他们讲讲村里的事。 黄明生黑着脸,找了个稍微背风的地方,扔下铺盖,稍微铺展了下,把铁蛋放上面,他在旁边一躺,就闭上了眼睛。 美玲妈给丈夫使眼色,丈夫摇头,让她别管,好好睡觉,等美玲来了,再问她发生了什么。 其实何用问呢,天亮后,负责看守的民兵就朝黄明生挤眉弄眼,“听说你摸到惠芹的炕上去了,怎么样,滋味很不错吧。” 黄明生啐了他一口,民兵冷哼,一枪托砸在他后背上,“进了牛棚你还跩,干活去!那边!” 黄明生狠狠瞪他一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我出去了,有你好受的。 美玲妈这才知道,原来黄明生是干了这种勾当,活该被关进来。 只是可怜了铁蛋,本来就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得住牛棚,整天闻臭味。 …… 曹玉凤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跟前世一模一样,黄明生一直被关到1976年才会被放出来。 这样一来,又没有老师了,要别的老师代课,班上的秩序大多靠秦少川维持。 校长很是无奈,又得为老师的事犯愁。他也没有去找秦建设,打问了一个才高中毕业的学生。这年头没有高考,上大学要推荐,穷苦人家没有门路,读完高中就算是读到头了,毕业后要回村劳动。 高中的课程也学不到多少知识,半天上课,半天劳动,讲的内容也大多是《毛选》之类的政治课。 像深水村这样只上劳动课的,还属于少数。 那学生本就是个好学的,校长一问他就同意了,能再次进入学校对于他来说是件很高兴的事。 年轻的老师叫冯本堂,长得不高,有点近视,看人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他像很多才做老师的人一样充满激.情,第一节课就讲了县高中的趣事及县上的风土人情,给所有的学生画了个大饼,他希望将来大家可以有机会去外面看看,不要永远呆在深水村。 曹玉凤暗道一定会的,明年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老师带来了新气象,那几个调皮的孩子被狠狠收拾了一顿,老实了许多。 秦少川是最高兴的,终于不用再耗尽心力维持自习课的秩序,他也可以有时间学习了。 冯本堂希望这次的期中考试,大家拼尽全力,考出一个好成绩,让全校师生看看,他们不比任何人差。 曹玉凤暗笑,考试成绩可不是靠嘴皮子考出来的,得下功夫才行。 冯本堂当然也知道,他亲自去几个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家里补课,从最基础的补起。这些学生放在柳翠芝眼里是被放弃的,猛然被人看重很有一种原来我也是班上一份子的自豪感。 可是有的人偏就不是学习的料,无论你怎么掰开了揉碎了讲,他依然不会,比如说最调皮的学生憨虎。 憨虎的名字里有个憨字,可他一点儿都不憨,反而很聪明,可他这聪明都用在了歪地方,到了学习上就像一根被泥巴堵住了的管道,怎么都不通。 冯本堂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他就是没有长进,有的时候真的像撬开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与常人的不一样。 不过经过冯本堂的一番补课,憨虎不带头闹了,自习课上翻着书本看,琢磨着做题。 冯本堂是最喜欢曹玉凤的,他早就听说曹玉凤学习成绩好,人也聪明,对她格外看重。 曹玉凤呢,经历了柳翠芝和黄明生两个老师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对她青睐有加的,不禁感慨万千。她比以前上课认真了,冯本堂的教学新颖活波,有些东西被他一讲格外有趣,上课的气氛很活跃,连曹玉凤这种懒人也开始举手回答问题。 可每次她举手,白凤吟定然跟着一起举手,还举得特别高,一定要抢在曹玉凤前面回答。 曹玉凤便嗤嗤地笑,幼稚无聊,谁稀罕跟你抢答。后来她学乖了,遇到特别难的题,谁也回答不出来的时候,她就会举起手,报出正确答案,再朝白凤吟挑眉抬下巴,意思是有本事你也举啊。 每当这时白凤吟就会气得脸色通红,两脚直跺,当然不敢大声跺,就意思一下踢腾两脚。 冯本堂越发喜欢曹玉凤,私底下跟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说不定将来有机会上大学。曹玉凤回答说好,她本就是奔着上大学去的。 期中考试到了,曹玉凤没有像以前一样故意做错题,数学语文全是满分。 冯本堂点名表扬,号召全班的同学都要向曹玉凤学习。曹玉凤洋洋得意,白凤吟气得咬牙。 秦少川倒是很淡定,他已经被曹玉凤压一头压习惯了,他的数学同样满分,语文被扣掉五分。 放学后,秦少川特意等曹玉凤一起走,恭喜她再次考了第一名。 曹玉凤那股子高兴劲已经过去了,不在意地摆摆手,“现在考第一没什么,题目简单,等到了高年级还能考第一才是真的有本事。” “高年级的课程会很难么?” “那是当然,题目只会越来越难,而且男孩子学习起来会越来越省劲。” “为什么?” “因为男孩子的智力发育的比女孩子晚一些,等到了高年级他们的智力水平会有一大截提升。” 秦少川纳闷,“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彭俊贤说的,他看的书多又杂,我们打篮球的时候,会聊起一些学习上的事。” 曹玉凤坚持每个课间跟彭俊贤一起打篮球,两人的友谊也一直在持续,彭俊贤是除了曹明耀之外,在她前进的路上给她指引最多的人。她像对待兄长一样尊敬彭俊贤。 秦少川也说不上为什么,他很不喜欢曹玉凤和彭俊贤在一起,每次见到他俩打篮球,他就特别想上去掺和两脚,他就想不明白篮球有那么好么。 “篮球好玩吗?” “原来我打篮球就是为了长个儿,打了一个学期下来,我发现还挺有意思的。” 秦少川张大嘴巴,“打篮球能长个儿?” “是啊,体育运动都能长个儿,我不想长的太矮。” 秦少川沉思起来,无论哪个年代都有爱美之心,长个大高个儿,穿衣服挺括又好看,就是吵起架来也比别人有气势,“我能不能一起?” “可以啊,明天我跟俊贤说一声,你一定会喜欢上打篮球的。” 男孩子打篮球不要太帅哦。 曹玉凤轻笑,由于上辈子对秦少川的关注太少,她还真不知道他是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还是个矮挫的大冬瓜。 ※※※※※※※※※※※※※※※※※※※※ 今天的更新 很难再修复 彭俊贤抱着篮球, 篮球的皮被磨得光溜溜的, 有的地方露出了灰色的里层, 他上下打量秦少川,同是一个村的, 自然知道他是谁,大名鼎鼎的书记家的儿子。 秦少川也在打量他,读五年级的彭俊贤比自己高出一个头, 一身缀满补丁的衣服,裤脚高高吊着。他听父亲说过, 彭俊贤家也是一户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怎的他穿的这样破, 比一些贫下中农的人家还不如。他当然不知道, 彭俊贤把买衣服的钱买了书。 彭俊贤拍了几下篮球, 说:“玉凤跟我说,你也想学打篮球, 事先说好,我不是老师, 就随便打打,教的不好, 你别有怨言。” “不会,我跟玉凤一样, 想长个儿。” 彭俊贤笑起来, 目光在秦少川和曹玉凤之间瞟。曹玉凤瞪他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她一个箭步上前, 抢过彭俊贤手里的篮球,来了个三步投篮,投的很准,篮球稳稳地落入篮筐中。 彭俊贤紧跟着上前,抱住篮球,扔到秦少川怀里,“该你了,先□□球。” 秦少川的运动细胞发达,学得很快,一个课间就能运球自如。 彭俊贤啧啧称赞,老天赏饭吃就是不一样,想他□□球学了好几天。 白凤吟靠在墙角,歪着头看他们三个打篮球,她跟秦少川的关系明显比以前疏远了,细细想来,是一年级的下学期,她请假逃避劳动开始的。 可是逃避劳动的又不是她一个人,曹玉凤也逃避了,怎么不见他疏远呢,还跑去跟她一块打篮球。吃都吃不饱,竟然还有体力打篮球,真是疯子。 白凤吟撇嘴,转身进了教室。她和秦少川的座位隔着一条过道,曹玉凤挨着窗户,坐在更远的地方。 冯本堂接任班主任后,没有重新排座位,这是白凤吟满意的地方,她比曹玉凤挨着秦少川近。其实白凤吟不大喜欢冯本堂,他不会像柳翠芝两口子似得另眼看待她和秦少川,反而很看重曹玉凤。 曹玉凤有什么呀,除了学习好,家里的成分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白凤吟有的时候想,曹玉凤一家子都被抓起来才好呢,让她没有办法上学。 上课铃声响了,同学们陆陆续续跑了进来。 秦少川和曹玉凤一前一后的进来,坐到各自的位置上。 白凤吟瞥了他两人一眼,转过头去看破烂的篮球架,篮球架子要是倒了,就没办法打篮球了吧,或者篮球框坏掉,也没有办法打。她勾起唇角笑,手无意识地在书本上划拉。 冯本堂拿着书进来,敲了下桌子让人家安静,开始讲课。 …… 放学后,同学们收拾好书包,纷纷离开。白凤吟慢吞吞的,待大家都离开后,她才背着书包出来。 依然是五点放学,因为白天的时间变短,已近黄昏。白凤吟穿着长衣长裤,羊角辫被风吹了起来。她仰头盯着篮球框,伸出手,太高了,摸不到。又去摇撼篮球架子,架子太重了,纹丝不动。 看来想要破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反正又不急于一时,白凤吟朝篮球架子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此时,五年级的教室里,彭俊贤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抱着篮球,面无表情地盯着白凤吟的背影。他一般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走之前会关好门窗,锁上教室门。 从一年级到现在,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也没有人说让他做,他就这样做了,做的自然而然。 锁好教室门,一边走一边拍蓝球,到了篮球架下,投了一个篮,再抱着篮球走了。 接连好几天,彭俊贤都发现放学后,白凤吟会在篮球架下徘徊,他也开始注意白凤吟,每次课间打篮球的时候,白凤吟都会靠在墙角看。 顺着她的目光,彭俊贤发现她看的是秦少川。 秦家和白家的关系好,村里人都知道,秦少川和白凤吟的关系也不错,彭俊贤就想是不是因为秦少川打篮球没有叫白凤吟,白凤吟生气了,所以老想着破坏篮球架子,若真是这样,他可以叫白凤吟一起过来打。 可看白凤吟的意思,好像不大喜欢这项运动,彭俊贤心里叹气,为今之计只有放学后看护好他的篮球架子了。 曹玉凤也注意到了白凤吟,不过她没有往心里去,既然做不成朋友,也不必强求,每个人都是生命中的过客,保重自己就好。 白凤吟可不这么想,她不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她想跟秦少川站在一起,在一次放学后,她邀秦少川一起走。二年级开学后,秦少川总是很晚才走,极少与白凤吟结伴回家。 白凤吟问秦少川,“你为什么会跟彭俊贤一起打篮球?” “好奇吧,一个球可以玩出那么多的花样。”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们三个整天在那里抢来抢去的,有的时候还抢不到。” 秦少川乐,他和曹玉凤的个头小,又学的晚,两个人联手也抢不过彭俊贤。 短短几天,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项运动,出一身臭汗,浑身轻松,学习起来精神更容易集中,而且饭量明显增大,就连郭艳芬都说他是不是要长个儿了。 白凤吟见他只是笑,也不言语,着急地问:“你打算一直打下去啊?” “是啊,你要加入吗?” 白凤吟摇头,“我不喜欢,对了,今晚来我家吃饭吧,我妈一直念叨你,说你好久不来了。 ” “不去了,我得回家看孩子,写作业。” 白凤吟闷闷不乐,“你是不喜欢我了吗?” “没啊,我一直当你是妹妹,跟红红一样。” “我不要跟红红一样!”白凤吟急得跺脚,双眼发红,像只发怒的小狮子。 秦少川满头雾水,很是无辜地问:“不跟红红一样,那是什么样?” 白凤吟委屈地咬着唇,眼泪开始往下掉。 秦少川吓坏了,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欺负白凤吟,把她惹哭,懂事后,就不再欺负她了,也没见她哭过,这会儿真的有点手忙脚乱,“哎呀,小凤,你别哭嘛,你想做什么,你就说,我肯定同意。” “那我让你别跟曹玉凤在一块玩,你同意吗?” “为什么?以前咱们三个不是好朋友吗,你和玉凤玩的也很好,我一直想找机会让你们俩合好,咱们还跟以前一样。” “我不喜欢曹玉凤。” “为什么呢?是因为曹老师?这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看看现在谁还拿出来说,冯老师也经常表扬玉凤,很多同学都跟玉凤成了朋友,你也就别老想着她家成分的问题了。” 本来白凤吟就不愿意秦少川跟曹玉凤一块玩,他还帮曹玉凤说好话,白凤吟更生气了,“她家成分本来就不好,还不让人说了,我就不喜欢跟地主家的孩子做朋友,谁愿意做谁做去,反正我不去!” “小凤,你不应该这么说话,成分又不是玉凤能选的,她已经投胎到曹家了。” “谁让她不会投胎!” 秦少川也生气了,“小凤你越来越不讲理了,要是投胎能选,谁不想投到好人家。……我家到了,你也回家写作业吧,明天还要交。” “少川哥。” 秦少川没有理她,进了家门。 白凤吟抹掉眼泪,也跟着进去了。 郭艳芬正在院中烧饭,忙招呼她进屋,“小凤啊,你可好久不来了,我让少川去叫你,他说你在家写作业,不好打扰你用功。以后放了学来我们这边写,正好跟少川做个伴。” 白凤吟立时笑起来,“我知道了,伯母,我今天就是来跟少川哥一起写作业的。” “这就对了,快进屋。咦,你的眼睛怎么了?哭了?是不是少川欺负你了?”郭艳芬佯装生气,要叫秦少川出来,白凤吟忙给拦住了,“没有,刚才有个小虫子飞进了眼睛里,揉的。” 郭艳芬立时松了口气,“那就是好,进去吧。” 白凤吟进到屋内,秦少川正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写。 白凤吟坐在他对面,“对不起少川哥,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我以后不说了。要不,明天你去跟玉凤说说,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做朋友好不好?” 她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为了秦少川可以做违心的事,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当曹玉凤是朋友。 秦少川很高兴,“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去跟玉凤说。” 第二天,秦少川兴高采烈地告诉曹玉凤,白凤吟想继续跟她做朋友时,曹玉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秦少川还以为她不同意,忙替白凤吟说好话,“小凤人不坏,就是立场不坚定,会被大人左右,她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不好,想像以前一样,咱们三个在一块玩。” 白凤吟主动示好,曹玉凤自然不会拒绝,在她看来,小孩儿嘛,没有人跟她玩的时候,自然想办法找人玩,她没有往深了想,也不会想到白凤吟这么小的年纪就有那么多心眼,会为了秦少川做违心的事。 不过曹玉凤也不是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瓷实心眼,第二次跟白凤吟做朋友,自然没有第一次那么全心全意,友谊这种东西曾经破碎过,就很难再修复到跟以前一样。 总得让我装装样子 白凤吟搅着衣角, 扭扭捏捏地走过来, 叫了声玉凤, 曹玉凤嘴含笑意,拉住了她的手, “咱们又能像以前一样玩了。” 白凤吟嗯了声,垂下头,双眼死死盯着曹玉凤的手。 曹玉凤握的时间也不长, 顿了下就松开了, “课间跟我们一起打篮球吧。” “我不喜欢打篮球,你们打,我在一旁看。” “那也行。” 下课后, 白凤吟站在旁边看, 笑容满面。彭俊贤起先挺诧异, 问了曹玉凤后, 看了白凤吟好几眼, 他到底大了几岁, 读书又多,想的自然也比较多些, 总觉得白凤吟挺奇怪的, 到底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终究是没有感情经历, 想不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 只要白凤吟不再想着祸害篮球架子, 彭俊贤也不想管那么多。 当然白凤吟也没有闲心再打篮球架子的主意, 她得跟秦少川和曹玉凤一块回家。 彭俊贤大大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在放学后盯着白凤吟了。 三个人并排走, 秦少川在正中间,白凤吟和曹玉凤一左一右,一路上都是白凤吟和秦少川在说话,曹玉凤沉默着听他们讲。 到了岔路口,她独自走,秦少川和白凤吟结伴。 若不是心境变了,还真像回到了一年级。 曹玉凤喜欢独处,一个人的时候感觉很自在。 出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白天时间短了,出工的时间自然也短了。她看到惠芹抱着一条小狗,浑身漆黑,脑袋顶上一撮白毛。 惠芹大老远就跟她打招呼,“凤儿,放学啦。” “嗯,你要养狗啊?” “是啊,家里就我一个,看护个宅院。”自从上次闹出了黄明生的事后,惠芹到处找狗,打问着谁家的狗下了小狗崽就急忙去讨。 这年月吃食少,有的人家自己还没有饭吃,哪里有余粮养狗,下了小狗崽都巴不得送人。 曹玉凤伸着脖子看了看惠芹怀里的小狗,很小一点儿,估摸着才生下来没几天。小狗抬起脑袋朝她叫了几声,奶声奶气的,看得曹玉凤心痒。 “惠芹姨,你从谁家抱来的?我也想养一只。” “财新家,一共下了六只,四只公,两只母,我去的时候还剩下一只小母狗,你去看下。” 张财新是憨虎他爸,在班上曹玉凤不大跟憨虎说话,跟他家不熟,不好意思去要,她寻思着让尹招娣去要要看。 尹招娣还没回来,曹玉凤先搬了柴烧饭。最近几天总是喝粥,吃腻了,准备做个摊饼,擦上西葫芦丝,再放上点葱花,家里只剩下一碗白面了,她全给放了进去。 尹招娣到家的时候,饭已经做好了,焦黄的摊饼,配上酱黄瓜,没有做汤,只一碗白开水。 见尹招娣坐下,曹玉凤递给她筷子,“妈,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尹招娣夹了块摊饼吃。 “我想养条狗。” 尹招娣抬头看她,“咱家的粮食不宽裕,再养条狗,怕是困难。” “我听说狗很好养活,随便给点吃的就行。” 狗是看家护院的好帮手,家里就两个女人,一到晚上就赶紧锁门,要是有狗在,安全系数大一些。 “狗要自小抱回来养才跟咱们亲,你打听下谁家的狗下了小狗崽咱们去抱一只。” “我打听过了,财新家的狗才下了一窝。” 尹招娣捏她鼻子,无奈地道:“敢情你都打问好了。” 曹玉凤笑,“我不是跟他家不熟么,又怕抱回来你不给我养,好歹也是一条小生命啊。” “吃完饭,我去财新家问问,人家给不给的,我可做不了主,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了,谢谢妈。” 吃完饭,曹玉凤收拾碗筷,尹招娣去张财新家问人家要狗。 曹玉凤也无心写作业,拄着下巴,盯着煤油灯发呆。上辈子她就想养一条狗,曹明耀不同意,这次趁着他不在家,养一只在家里,等他回来狗就长大了,认得家门,想轰也轰不走了。 她满怀期待,想象着尹招娣抱着狗进来的样子,还琢磨着弄些什么东西给小狗吃,狗太小,有的东西吃不了,喝点米汤什么的应该可以。 听到大门响,曹玉凤立刻站起来往外跑,“妈,狗抱来了吗?” 尹招娣的声音闷闷的,“没有,去晚了,被别人抱走了。” “啊?!”曹玉凤很是失望,站在门口不动。 尹招娣拉她进屋,晦暗的灯光照在脸上明灭不定,“财新说等明年下了狗,给咱们留一只。” 曹玉凤还是不高兴,尹招娣无奈摇头, “你这孩子,就这么喜欢养狗?我打问一下,看看谁家的狗要下小狗,提前跟人家说好。” 曹玉凤也知道自己这么大的人了,为了一条狗不高兴,太小孩子气,忙笑了起来,“以后有了再养。” 尹招娣嗯了声,进到里屋,躺在了炕上。 其实狗不是被人抱走了,而是张财新不想给曹家人养,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这个动乱的年代里,一直明哲保身,他不想被批.斗,更不想住牛棚,远远躲避着像曹家这样的人。 尹招娣不想让曹玉凤知道这些事,骗她说小狗被人抱走了。 可都是一个村的,憨虎又跟曹玉凤同班,这件事不大好瞒。 憨虎这个大嘴巴,第二天就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了同学听,惹得同学们一阵大笑。 曹玉凤刚开始听的时候很生气,后来就静静听他们挖苦,暗想不该让尹招娣去要狗的,一定在憨虎家受到了冷遇,她很自责,心疼母亲。 憨虎还在说着,“我爸说他家以前养了好多狗看家护院,后来都让秦建设带着人打死了,现在倒想来我家要狗,这狗是社会主义的狗,不给地主家看门!” 曹玉凤猛地站起来,转过身朝后走,憨虎个头高,坐最后一排。 憨虎见她过来,嘿嘿地笑,“哎呦,还敢过来啊。” 秦少川见状急忙往后走,白凤吟抓住他,“少川哥,你别管。” “我是班长!”扒拉开白凤吟的手,站到了曹玉凤身边,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曹玉凤面无表情,仰着头,冷冷盯着憨虎,“当年你奶奶生你爸的时候,一点儿奶水都没有,是我奶奶让人送了几只鸡给她,才奶活你爸爸。可是我爷爷出事的时候,你爸爸是怎么做的?落井下石,恨不得在我爷爷家挖一堆金子出来。 我们只是想在你家讨一只狗来养养,你就冷嘲热讽的,看来你爸爸的一条命连狗都不如。” 憨虎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回去问问你爸爸,他的命是不是这么活过来的。是,我爷爷是地主,可他是个好地主,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村民的事,无论哪一年闹饥荒,都是我爷爷打开粮仓,无偿的送给你们,要不是他,你们早就饿死了,哪有命在这里说三道四!” “胡说八道!”别说憨虎不信,就是全班的同学都不信。 曹玉凤一一扫过同学们的脸,“你们要是有胆子就回去问问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有没有吃不上饭的时候去我爷爷家讨过吃的,有没有没钱的时候求着我爷爷去我家里打长工,我爷爷又有没有苛待过你们?!” 同学们都诧异地张着嘴巴,在父母给他们的说法中,曹成一家是地主,是剥削阶级,要打倒地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要问问家里大人,曹成在做地主的时候有没有剥削过我们。就算是地主也有好坏之分。 班上出现奇异的安静,以至于冯本堂走进来的时候,也跟着愣了下,他轻咳一声,“都干嘛呢?上课。” 学生们纷纷坐下,这节课没有人讲话,都在认真听讲,冯本堂很是满意。 曹玉凤根本不知道上的什么课,她发誓,再也不让家人受气了,不就是一条狗么,等以后有了钱,她去买,买好多只回来,全放在院子里,谁进来咬谁。 她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各种发狠。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下课了。 秦少川叫她打篮球,她摇摇头,表示不想打。 秦少川劝她,“别想那么多,憨虎本来就是个没脑子的,你别往心里去,他带着同学调皮捣蛋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顿。走吧,去玩。” “真不去了,你和凤吟去。” 白凤吟站在秦少川身边,也不劝曹玉凤,拉了下秦少川的衣服,“走吧,待会儿要上课了,让玉凤一个人静静。” 秦少川:“下节课一定得去啊。” 曹玉凤笑笑,“你们去玩。”她看着两人并排走到操场,同彭俊贤说话,彭俊贤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朝他笑了笑。 彭俊贤把篮球给他们,跑了过来。 “怎么了啊?少川说你跟班上同学吵架了,是哪个熊孩子?你跟我说,我收拾他。” 曹玉凤很是感激,在你受了委屈的时候,有人肯为了你站出来,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没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解决。” “能解决还闷闷不乐。” “你总得让我装装样子吧,才吵完架就跑出去玩,心也太大了。” 彭俊贤嘿嘿地笑,“说的也是。”眼睛在班里巡梭,正好与看过来的憨虎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朝憨虎努下巴,“是那个吗?” 曹玉凤转过头去,又转回来,“不是。” 彭俊贤依旧盯着憨虎,“要是受了委屈就跟我说,曹老师不在,我有责任照顾你。” 曹玉凤的鼻子发酸,重重点了点头。 八卦之心 这些孩子放学后有没有问各自的父母, 曹玉凤不想知道, 她耐住性子等时间的流逝。 立冬后, 天气冷了许多。尹招娣把家里的旧毛衣拆了,扔掉了一部分坏掉的毛线, 剩下的洗干净后,给曹玉凤织了件毛衣。 她惦记着在乡上的曹明耀,去年的棉衣没有人拆洗今年怕是不能穿了, 又做了新的, 专门送了一趟。回来后,尹招娣坐在炕头上哭。 曹玉凤问她怎么了,她说曹明耀又瘦了, 做的衣服都大了一个号, 穿的还是秋装, 去年的毛衣和棉袄都被人偷了, 整天冻得浑身发抖, 感冒了好些日子也没有好。她很自责, 应该早点去看他的。 这种事人算不如天算,已经发生了再自责也没有用。 尹招娣道:“明年我一定早点去, 不让你爸爸受罪。” 明年?明年的情景就大不同了。 曹玉凤只随声附和, 盘算着这个冬天过去, 将会迎来新的时代, 几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有人喊曹玉凤的名字, 曹玉凤纳闷谁来找她, 从炕上起身, 走了出去。 憨虎抱着一条小狗站在院子里,看到她忙走过来,把狗放在地上,狗脖子上绑着一条绳子,他把手里的一截绳子递到曹玉凤面前,“给你的。” 曹玉凤没有接,脑袋里全是问号,“你干嘛给我狗?” 憨虎的脸涨得通红,拽着狗,把绳子绑在一棵树上,“我问过我奶奶了,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代我爸跟你道歉,狗送你了。”说完就跑了。 小狗朝着他的背影汪汪叫,前腿几乎立了起来,拼命拽绳子。 曹玉凤呆愣半晌,她没想到憨虎还真问他奶奶了,转头去看被都丢下的小狗,小狗低声呜呜地叫着,像被抛弃的孩子。 曹玉凤进屋拿了个玉米馒头,掰碎了放在地上,“吃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小狗先冲她叫了几声,低下脑袋嗅了嗅玉米馒头,张开嘴吃起来。小狗才来,认生,不能随便摸,她只蹲着看,脸上带着笑意。 尹招娣闻声出来,见到小狗吃了一惊,“哪里来的狗?” “别人送的。” “谁?” 曹玉凤顿了下说:“我同学。”她不想让尹招娣知道在学校发生的事,也不愿意再提起在憨虎家发生的破事。 尹招娣立时笑了,蹲在曹玉凤身旁,“这小狗长得怪好看的,全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咱们得好好养着,将来看家护院。” “那是自然,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它的。”曹玉凤越看越欢喜,连饭都不想烧了。 尹招娣难得见女儿这么开心,一个人去烧饭,烧好后,到院子里一看,人和狗都不见了。原来曹玉凤怕小狗冻着,牵到屋子里去了。 才烧过火,房间里特别暖和,还有一股子烟火味。 小狗被拴在八仙桌的桌腿上,才到新的环境,不适应,到处乱窜乱叫。 曹玉凤帮着把饭菜端到八仙桌上,笑道:“妈,我给小狗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狗子。” 尹招娣差点喷了,“它本来就是狗。” “所以叫狗子啊,名至实归。” “狗子就狗子吧,叫起来顺口。” 狗子得了新名字,又有了新主人,新主人对它不错,她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狗子心满意足。新主人睡觉的时候,它就被栓到屋里,窝在炕下面。它想上炕,炕上暖和,可是新主人不让,嫌它脏。 狗子很伤心,低声呜呜地叫,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过它很快找了个暖和的地方,那就是新主人的鞋子,两只鞋子正好占下它。 狗子是满意了,新主人不高兴了。 曹玉凤早上起来,见狗子窝在鞋子上,一脚给踢开了,一边穿鞋一边抓痒,大意了,狗子身上有虱子,串到炕上了。 尹招娣也被咬醒了,趴在炕上捉虱子。虱子黑色,又小,芝麻一样,就算找见,也难以捉到,得眼疾手快,抓到手里后,两个拇指的指甲一对,哔一声,正好把虱子挤死。除了这个方法,虱子很难弄死。 曹玉凤拉着绳子,把狗子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抱柴烧饭。虱子怕热,一烧火,全跳了出来。 母女俩一个烧饭,一个捉虱子,忙了一大早上。 临上学前,曹玉凤指着狗子,“狗子,我晚上放学回来给你身上撒上点六六粉,杀虱子,杀完再洗澡,弄干净了你就可以上炕了。” 狗子汪汪两声。 曹玉凤轻哼,“抗议没用,就这么决定了。” 狗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灰溜溜地窝在了树根底下。 要不说有了宠物就容易分心呢,曹玉凤上课的时候就在想狗子在家里干嘛呢,出门的时候忘了给它放点吃的,这么长时间有没有饿着。也忘记问憨虎了,狗子几个月了,她掰着手指头算,顶多两个月吧,要是孩子,两个月只会哇哇地哭。 突然一根粉笔头飞了过来,正砸在脑袋上,曹玉凤猛地抬起头。 冯本堂瞪着她,“曹玉凤,你干嘛呢?叫你好几声,上课要注意听讲,别走神!” 曹玉凤急忙坐端正,趁着冯本堂在黑板写字,抬手拂掉了脑袋上的粉笔灰。 同桌捂着嘴笑,曹玉凤瞥她一眼,“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碰了你好几下,你没有反应,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 同桌又笑,朝秦少川的方向努嘴,“看了你好几回了,又约好一起玩了?” 曹玉凤看过去正好跟秦少川的目光撞在一起,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没约,好好听课。” 过了会儿,同桌推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喜欢秦少川还是彭俊贤?” 曹玉凤直接在两个人的名字画了个叉,才九岁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喜欢什么喜欢。 同桌撇嘴,写了俩字——嘴硬。 曹玉凤被气笑了,抓起纸条团一团,扔到了教室外面。 同桌瞪她,曹玉凤指指书,意思是听课。同桌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这才听起课来。 曹玉凤失笑,小孩子。 同桌叫孙沛然,比王二喜可爱的多,上面俩哥哥,在家里很受宠,没有坏心眼,就是八卦之心太浓烈,小道消息又灵通,她跟曹玉凤说的最多的就是谁跟谁好了。 才二年级的小破孩,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么。 曹玉凤只当笑话听,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一下课,孙沛然就跑了出去,曹玉凤挨着窗户,将她移动的轨迹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竟然去拣她扔在外面的纸团。 曹玉凤趴在窗户边上叫她,“撕掉,扔了。” 孙沛然不肯,把纸团展平整,折好,塞口袋里了。 曹玉凤纳闷,“你留着它干嘛?” “等以后让你再选一次。” 曹玉凤扶额,你怎么认死理啊。 秦少川敲她桌子,曹玉凤猛然转过来,正对他的脸,她就想起纸条上写的字,脸突然间红了,随即恶声恶气地说:“干嘛?” 秦少川满头雾水,他没怎么她吧,“去打球。” “白凤吟呢?” “她说肚子疼,不去了。” 天气冷了,在教室外面不活动干吹风的话特别难受,白凤吟不喜欢打篮球每次只站着看,脸被吹的通红,今天估计不想去外面冻着了。 曹玉凤站起来,跟他一块往外走,“她没事吧?要不要看大夫?” “她说没事,休息下就好了。对了,你上课干嘛呢,不好好听课,还跟孙沛然说话。” “你不好好上课老盯着我干嘛?” 秦少川很是理直气壮,“我是班长啊,有责任维持班级秩序。” 曹玉凤瞥他,还挺有理,“我家养了条狗,我在想给它洗澡的事。” 秦少川张大嘴巴,“狗还要洗澡?”人一个冬天都洗不了几次。 “太脏了,还长了虱子,不洗不行。”曹玉凤也是后来看电视的时候才知道,城里人养狗跟养人似得,给它洗澡穿衣服,还去医院。这个时代,人都没有这么金贵。 秦少川忽然间想起憨虎在教室里说的话,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抱来的狗?” 曹玉凤没有回答,几步跑到彭俊贤身边,抢他的篮球。 秦少川没有揪着问题不放,也跑了过去。 此时,憨虎坐在教室外头晒太阳——凳子是从教室里搬出来的,他眯着眼睛,看曹玉凤他们打篮球。 那天曹玉凤对他吼完后,他的脑袋里就一直盘旋着她的话。从小父亲就告诉他,曹家是地主,我们是贫下中农,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学校里也讲,地主阶级是压在劳苦大众身上的大山,一定要推翻。 他也一直这样以为的,从来没有想过地主中是否有好人。是曹玉凤给他的思想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 晚上回去后,他就问了父亲,惹来张财新的一顿胖揍。 地主都是坏人,地主的话怎么能听! 憨虎一想也对,谁不是向着自己说话。 本来这事过去了,可他去奶妈家玩的时候,突然间问了奶奶一句,“当年咱们家穷的时候,曹成接济过咱们吗?” 就这一句,奶奶就掉起了眼泪,她说:“当年要不是曹家,哪里还有你啊。虎子啊,这个世道对好人不公啊。” 简直一道晴天霹雳砸在憨虎的脑袋上,原来曹玉凤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家不是忘恩负义么。憨虎一时接受不了,也是父亲从小说要知恩图报,可他自己却要跟救命恩人划清界限。 憨虎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就这样轰然倒塌,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去面对父亲。他年纪小,不知道怎么重新建立起新的是非观念,能想到的就是把狗给曹玉凤送去。 ※※※※※※※※※※※※※※※※※※※※ 明天回老家,34章由存稿君负责发表,时间为28号凌晨一点。 戴罪立功? 在这样混乱的年代里, 很多人的三观被扭曲, 有些人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重新形成正确的三观, 有的人却在岔路上越行越远。 那些立时意识到错误的人,能及时改正, 不失为一件幸事。 憨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幸运,目前只能靠自己摸索。现在的他喜欢独自一人观察周围的人和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他曾经想过找冯本堂把他的迷惑讲给他听, 可冯本堂除了是老师之外, 他还是村里人,憨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家里的事,也不想把想法曝露给别人。 上课铃声响了, 打断了憨虎的沉思, 他搬着板凳, 进入教室。甫一坐下, 曹玉凤一阵风一样跑到了他身边, 说了声谢谢, 又一阵风似得跑到座位上。 憨虎愣住了,傻呆呆地望着曹玉凤的背影。 曹玉凤依然长得很瘦, 肤色偏暗, 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她长得不算漂亮, 却因为成绩好, 很多学生都对她另眼相看。 憨虎调皮归调皮, 很是佩服曹玉凤聪明的脑袋, 羡慕她有个教书的父亲。他想,若是自己的父亲也能识字,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迷茫了。 一放学,曹玉凤背着书包就跑了,连秦少川和白凤吟都没有等。 白凤吟很奇怪,问秦少川,“玉凤怎么跑那么快?” “她要回去给狗洗澡。” 白凤吟大笑,“读书读傻了吧,狗还用得着洗澡,又不是人。” “我也这么说,玉凤说狗身上有虱子,不洗弄不干净。” 白凤吟不住撇嘴,“我看她是闲着没事,有这功夫还不如自己洗洗呢。” 秦少川没有说话,他觉得白凤吟的话里带刺,不大好听。其实他倒是很想去看看,曹玉凤怎么给狗洗澡。 曹玉凤也没有经验,她怕狗咬她,先哄狗吃东西,趁机抓住它,用绳子和布把它的嘴巴包起来,再往它身上撒六六粉,六六粉的用量很少,只会杀死虱子,不会对狗怎么样。 狗子初来乍到,受此待遇,想叫叫不出,想跑跑不掉,有苦难言。 曹玉凤一边撒六六粉,一边跟它说话,“狗子乖啊,就撒一次,等你身上没了虱子,我就让你钻我被窝。” 狗子只能呜呜呜。 撒完药粉,曹玉凤拽过来洗衣服的大盆,倒上水,怕太凉,狗子受不了,还给兑上热水,然后把狗子放进大盆里。 狗子不肯下水,爪子不断抓挠盆沿,表示要出来,曹玉凤死死按着,就是不让它出来,不断往它身上划拉水。 狗子浑身湿透,白毛往下滴水,耳朵耷拉下来,绑嘴巴的布和绳子也都湿了,它不甘被“虐待”,狂甩身上的水。曹玉凤被甩的浑身是水,半条袖子也湿了。 “狗子,你再不听话,我就把桶里的水都倒你身上,那是凉水,冻死你。” 狗子呜呜低鸣,那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曹玉凤立时心软了,“你听话啊,马上洗好了,把身上的药冲掉就好。” 狗子没辙了,索性投降,乖乖趴在盆里,任由曹玉凤摆布,曹玉凤很是满意,抚摸着它的头,“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洗好澡,擦干净,曹玉凤抱着狗子进了屋,放在炕上,“我没骗你吧,洗干净了就可以上炕。” 狗子趴在炕上,脑袋趴在两只前腿上,哀怨地看着她。 曹玉凤怕狗子冷不丁咬她,没有给它松开嘴巴上的布,找了根干净的绳子,依旧绑在它脖子上。 “你乖乖呆着,等会儿给你解开嘴巴,我先去烧饭。” 狗子呜呜两声,站起来,钻被子里去了。 曹玉凤抱进来一堆柴,洗干净手后,往蒸锅里添水,好久不喝玉米粥了,她有点馋,可是玉米粥太稀,不顶饿,热上两个馒头,再炒颗白菜。 曹玉凤计划的很好,可是炒白菜的时候发现油没了,把油壶倒了又倒,倒出来那么一点儿,也不够炒的。只好灭了火,把白菜切了,放上葱姜蒜,醋和白糖,腌了个凉菜。 做好后,还不见尹招娣回来,曹玉凤进屋看狗子,这一看可把她气坏了,狗子不知道怎么把嘴巴上的布弄开了,把被子给咬了,撕的棉花和布条到处都是。 曹玉凤指着狗子骂,“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杀虱子,洗澡,还让你在热炕头上暖和着,你竟然给我咬被子,你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狗子冲她汪汪地叫,尾巴在屁股后头摇,就是不动。 曹玉凤上炕抓它,狗子一跳就跳下了炕,往外跑。 曹玉凤也立刻下炕,一脚踩住了它脖子上的绳子,狗子被拽的一个趔趄,呜嗷乱叫。 曹玉凤把绳子绑在八仙桌的桌腿上,“你跑啊,憨虎已经把你送给我了,你去找他,他也不要你。” 狗子:“汪汪汪。” 曹玉凤嘿嘿地笑,“叫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她进屋收拾,把烂棉花和烂布条都收起来,被子咬的乱七八糟,不能盖了,得重新做。 幸好今年被子还没有来得及拆洗,要不然她得挨尹招娣一通揍。 说起来,这么晚了,妈怎么还没有回来。 曹玉凤去门口看,胡同口黑漆漆的,像怪兽张开的大口,漫天繁星,一道银河撒落,没有月亮。曹玉凤关上门,走到胡同口,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小风吹的人浑身发冷。 这么晚了,应该收工了啊,难道出什么事了? 一想到出事,曹玉凤的心就发颤,她希望家人平平安安的。 暗黑的大街上传来脚步声,一个黑影渐渐走近了,看起来身量不高。影子停了下来,迟疑地道:“是凤儿吗?” “美玲?”曹玉凤很惊讶,“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 姜美玲快步走了过来,搀住她的胳膊,“我来找你,先回家。” “你找我有事啊?” “有事。”姜美玲只拽着曹玉凤往家走,神色严峻。曹玉凤的心砰砰直跳,抓住了她的手,“是不是我妈?” 姜美玲把她拽到家里,关上大门,“招娣姨被秦建设关在了村支部。” “什么?!”曹玉凤大骇,血直往脑袋里蹿,浑身发颤,“他为什么关我妈?!我去找他!” “你不能去!”姜美玲死死拉住曹玉凤,“你是孩子,去了能怎么样。” “我找他评理,他抓了我爸还不够,还要抓我妈!不能这么欺负人!”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曹玉凤很生气,重生了不应该日子越过越好吗,为什么比原来还差,上一辈子尹招娣没有被抓啊。 姜美玲给她擦眼泪,“这事也怪我爸妈。”她很是愧疚,“他们俩闲聊,没想到被黄明生听了去。” “你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曹玉凤擦掉眼泪,她知道现在哭也没有用,先要弄清楚来龙去脉,再想办法。 姜美玲叹了口气,事情是这样的。 美玲妈和美玲爸一直被关在牛棚,做重体力活,时间长了,俩人也习惯了,本来嘛,农民不就是干活的么,只要不给他们上刑,在牛棚劳动跟出工差不了多少。 晚上,牛棚不给点灯,俩人就在黑暗里闲聊,不知怎么说到了绣活上。 美玲妈感慨,尹招娣母女的绣活做的最好,若是有机会以后还要跟她们一起合作。 姜凯(美玲爸)急忙制止,以前牛棚里就他们俩说什么都可以,如今黄明生也在,还是村支部委员,让他听去了不好。 美玲妈也就噤了声,她声音压的低,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想着应该没有问题,她还偷着看了眼黄明生,见他搂着铁蛋睡得正熟,就没有往心里去。 谁知道黄明生不想住牛棚,这些日子每天干活,他快累惨了,做梦都在想离开牛棚的事。 美玲妈的一句话给他提了个醒,尹招娣的绣活做的好,全村人都知道,要是他们私底下做绣活的生意,肯定第一个找上她啊。 于是黄明生想好了说辞,要求见秦建设。 秦建设问他干嘛,要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点被放出来。 黄明生说:“昨晚我听见姜凯两口子念叨,说什么论起绣活还是尹招娣做的好,以后有机会还要一起合作。 书记,你听听,他们这不是还想搞资本主义么。我寻思一晚上,他们要是没有一起搞过资本主义,怎么会知道尹招娣的绣活好呢。 咱们一直没有抓到他们做绣活的证据,你说他们是不是事先听到风声,把东西转移了?有没有可能转移到尹招娣家去了?” 秦建设抽着烟沉思,尹招娣的绣活好满村皆知啊,他家婆娘不也跟她私底下做过交易吗,这要是把她抓起来,交代出别的东西就麻烦了。 黄明生很会揣摩秦建设的心思,见他摇摆不定,又说:“上面说的有鼻子有眼,点名姜凯他们家私底下搞资本主义,他们只是平头百姓,上面不可能冤枉他们,说不定真有此事。咱们还是谨慎些,再去姜凯找找。” “已经找过一次了,不能再找了。” “那就私底下找,他们不可能只找尹招娣一家,别家肯定也有,只是藏的太深,咱们没有找到。” 秦建设扔掉烟头,用脚尖碾灭了,站了起来,“你先回牛棚继续劳动,这事我会办的。” 黄明生舔着脸说:“那我这算不算戴罪立功?” 秦建设笑了,“算,等这事核实了,我就放你出来。” ※※※※※※※※※※※※※※※※※※※※ 今天一天都在路上,存稿君代为发表。 先晾一晚上 秦建设思虑再三, 觉得还是要跟尹招娣谈谈, 于是下午, 他就派人把尹招娣叫到了村支部的办公室。他没有立刻见尹招娣,而是让人倒了杯水给她, 让她想想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事。 尹招娣一头雾水,最近什么事也没有做啊,整天出工, 就连绣活都停了, 唯一的一件就是去了趟乡上,给曹明耀送衣服,难道这样的事也不能做了么。 尹招娣思来想去, 实在想不出来, 就只能坐着发呆。想问题一根筋也有好处, 想不出来我就等, 不会想到乱七八糟的事吓自己。 天快黑了, 秦建设才去见尹招娣, 他想晾了她这么长时间也该慌了,只要他一诈, 尹招娣肯定事无巨细地招了出来。 可他进去一看, 险些傻眼, 尹招娣竟趴着桌子睡着了, 睡得特别香甜, 不但打呼噜还流哈喇子。 秦建设那个气啊, 狠狠敲桌子, “醒醒。” 尹招娣睡眼惺忪,一时搞不清在哪里。 秦建设铁青着脸,“我叫你来是让你睡觉的吗?” 尹招娣还没有醒清楚,很无辜地看着秦建设,意思是不然来干嘛呢。 秦建设真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光是出了一把子力气,根本没有打到实处,“我问你姜姜凯他们家做绣活生意你知道吗?” 尹招娣的睡意立刻吓没了,急忙摇头。 秦建设紧紧盯着她,“我怎么听他们两口子说你跟他们一起做的绣活呢?” 尹招娣瞪大眼睛,“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我不可能跟他们一起搞资本主义。”尹招娣的心里砰砰乱跳,面上竭力保持镇定,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承认,咬死了不承认! 秦建设板着脸不说话,造成的威压,致使尹招娣汗水直往下淌。 秦建设忽的笑了,“既然不是,你紧张什么?” “你老盯着我看我能不紧张吗,我男人又不在家,万一出什么事我说不清楚。” 秦建设的脸立刻黑了,也不看看你的长相,我能看上你吗,曹明耀娶你那是没法子。秦建设剐了她一眼,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着了,吸了起来。 尹招娣盯着烟头上的火星,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挺住,他没有证据,要是逼她,她就拉下郭艳芬。 秦建设吸了一半烟,开口了,“今天上午有人举报,说经常看到你去姜凯家,你女儿跟姜美玲走的也很近,姜凯两口子被关牛棚后,姜美玲在你家住了好些日子。” 尹招娣暗想她根本没有去过姜凯家,每次都是美玲带着绣活上门,秦建设在框我,“书记,那个人一定是胡说,我根本没有去过姜凯家。 美玲跟我家凤儿是好朋友,俩孩子好的跟亲姐妹似得,姜凯猛然间被抓起来,美玲吓坏了,不敢一个人住,凤儿就把她接到了家里。 你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冤枉我跟着他们一起搞资本主义啊。我们家明耀被抓到乡上,至今没有回来,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啊。” 尹招娣也是福至心灵,竟然回答的有理有据。 这话秦建设倒是信了八成,他寻思,姜凯两口子做绣活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只是苦无证据,不能奈何他们。本来他打算过年就放他们出去,看来是不行了,还得继续关着。 至于尹招娣,念在孩子们关系不错的份上,黄明生又只是听来的,大晚上的,说不定也没有听准,就在村支部关一晚上,明天再放出去。 他这个决定,尹招娣倒是没什么,就怕她不回去,曹玉凤着急。尹招娣求秦建设,让人给曹玉凤带个信。 秦建设说:“就一晚上,不打紧的。”让你们着着急也好,说不定你们一急,能带出点别的事来呢。 …… 黄明生回到牛棚劳动,很是洋洋得意,举报有功,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让你们劳动去吧。他看姜凯两口子的眼神那叫一个轻蔑,资本主义的走狗,妄图发家致富,你们是破坏社会主义。 黄明生叫铁蛋,指着姜凯两口子说:“儿子,记住,以后千万不要跟他们学。” 铁蛋重重点头,“我知道了,爸爸。” 美玲妈莫名其妙,“我们怎么了?” “怎么了?你们走资本主义路线,还拉着别人一起走,别当我不知道,我们村支部委员的眼睛亮着呢。” “我们拉谁走资本主义了?” 黄明生梗着脖子冷哼,不搭理她。 美玲妈突然想起昨晚说的话,低声问姜凯,“他该不会听见了吧?” “别听他胡说,干活。” 美玲妈还是不放心,恰好黄昏时分,姜美玲来看他们,美玲妈跟她说,“你去玉凤家一趟,看看尹招娣在不在家,要是不在,很可能会被关到牛棚,她只要咬死不开口,也就是劳动几天,不碍事的,有我们在,不会让她受苦。玉凤你要看紧,别让她做傻事。” 姜美玲跑到出工的地方打听,尹招娣下午就被秦建设叫人带走了,她又跑到牛棚,母亲又说下午没有见尹招娣,她想了想就跑去了村支部。 村支部的一间办公室点着油灯,她跑过去看,尹招娣就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煤油灯发愁,她敲窗户,尹招娣回过头来,见是她,忙站了起来。 门被秦建设锁了,俩人只能隔着窗户说话。 尹招娣把秦建设框她的事说了,让姜美玲告诉曹玉凤,她很好,在村支部呆一晚上就回去了。 姜美玲骂了秦建设几声,又打包票一定照顾好曹玉凤,就跟尹招娣告别了。 …… 曹玉凤听完姜美玲的讲述,心放了下来,只要没有出事就好。 姜美玲很是气愤,先骂秦建设,再骂黄明生,最后埋怨父母,不管好嘴巴,害得尹招娣在村支部受冻。 曹玉凤倒是反过来安抚她,秦建设也有顾忌,要是逼的狠了,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曹玉凤把完好的被子叠好,和姜美玲一起去了村支部,门依然锁着,她把被子给姜美玲,去秦建设家要钥匙。 秦建设正在堂屋吸烟,琢磨着姜凯两口子的事,上头说的有鼻子有眼,他偏偏就抓不到证据,就连做梦的时候他都在想,他们把东西藏哪儿了,家就那么大,难不成藏到外头去不成。 秦建设猛然站了起来,对啊,他怎么一直没有想到呢。早些年闹鬼子的时候,为了避难,在山里挖了好些山洞,解放后,这些山洞就废弃了,姜凯家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藏在山洞里呢。 深水村最开始的时候是沿着河建的,随着时代的变迁河水干涸了,原先小土包一样的山一点点高了起来,将深水村围在了里面。 这些山就像深水村的守护神,替他们抵挡着外界的寒冷和入侵。 秦建设在堂屋的地上转了几圈,巴不得现在就进山,他兴奋的满脸通红,像孩子得到渴望已久的玩具。 曹玉凤恰在这个时候进来了,她叫声书记。 秦建设转过头去,很是诧异地问,“你来找少川?” “我去给我妈送棉被,办公室的门锁了,进不去,来跟你要钥匙。” “你妈犯了错误,要受惩罚,被子不要送了,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说的倒是简单,你怎么不去冻着啊,曹玉凤腹诽,“这才天黑,到明天时间还长着呢,夜里又冷,我妈要是冻坏了怎么办。” “一晚上能冻成什么样呢。”秦建设不松口,要是连个丫头片子都应付不了,他这书记就白当了。 曹玉凤笑了笑,“那就对不住书记了,我只能砸窗户了。” “你敢!”秦建设瞪眼,“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也要看听谁的,说的对不对。万事孝为先,为人子女要以父母之事为大,我妈被你锁在屋里,冻得浑身发抖,我身为女儿给她送被子,怎么就变成了不听话呢。” 秦建设指着她的脑袋运气,曹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连个孩子都这么牙尖嘴利。 曹玉凤不甘示弱,紧紧盯着他,大有你不给我,我就不走的架势。 秦少川在里屋听得清楚,走了出来,站到曹玉凤旁边,“爸爸,给玉凤钥匙。” 秦建设更气了,拎着秦少川进了里屋,“有你什么事,给我老实呆着!” “玉凤说的对,要是你被关起来,我也会像她这么做。”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别咒老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关起来,老子还要往上爬。”秦建设最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更上一层楼,要是能把姜凯家藏的东西都找到,往上面那么一报,上面肯定会记他一功,说不定有空缺会提拔他。 这样一想,尹招娣这件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只要抓到了姜凯的把柄,还怕他不招么,到时候会咬出来不止一个尹招娣。 现在就先忍忍,做大事者不拘小节,现在的退让只是为了以后的反击。 秦建设又换上笑脸,摸了摸儿子的头,“你们都是孝顺孩子。”他解下挂在腰上的钥匙,“你拿去给她,让她知你个情。” 虚虚实实的把戏 秦少川和曹玉凤一起去了村支部, 手里紧紧攥着钥匙, 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在两人前面晃来晃去。 曹玉凤走的很快,她猛然想起只给尹招娣带了被子, 没有拿晚饭,她出了一天工,一定饿坏了。 秦少川想跟她说些话, 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友谊。 进了村支部的院子, 秦少川跑到办公室,打开门。姜美玲先抱着被子进来, 放在办公桌上。 曹玉凤最后一个进来, 她抬头看了母亲一眼, 尹招娣的脸上挂着笑,“我没什么事, 让你们一块跟着着急,时候不早了, 都回去歇着吧。” 秦少川不言,把办公桌推到一块, 拼起来一张临时的床。 姜美玲本想替父母跟尹招娣道歉,有秦少川在, 不方便开口。 秦少川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 把手电筒塞到曹玉凤手里, 告诉她有事就去找他, 便走了。 曹玉凤给尹招娣铺床,“今晚先凑合一宿,明天秦建设就没有理由关你了,我一会儿给你送点饭来。” “不用了,我不饿。” “劳动了一天怎么不饿呢,很快就能回来,又不远。” 尹招娣只好点点头,天刚黑的时候她确实很饿,后来饿过头,也就不饿了。 姜美玲趁机说:“凤儿你回去拿晚饭,我陪着姨,这事是因为我家起的,我很抱歉。” 尹招娣握住她的手,“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当初是我们自愿的,也想过会遇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怨只能怨这世道。” 世道不好,他们这些人只能蝇营狗苟,为了一点儿活命钱,做冒险的事。 曹玉凤没有说什么,美玲妈确实不该重提话头,让黄明生钻了空子,可事情已经发生说这些也没用,再说他们也是无心的,许就是老天爷给她家的磨难。 曹玉凤拿着手电筒,回去拿晚饭。 晚饭已经凉了,又起火热,估摸着姜美玲也没吃,多热了两个馒头。热好后,用搌布包好馒头,和腌白菜、三副碗筷一起放进箩筐里。玉米粥太稀,不好带,倒进小瓷盆里,盖上锅盖,端在手里。 这样手电筒就没有办法拿了,路又太黑,不拿不成,曹玉凤想了想,找了条绳子绑好手电筒,跨在腰上。 就这样,手里端着玉米粥,身后背着箩筐,腰上挎着手电筒,再次去了村支部。 姜美玲和尹招娣正在说话,见她进来,忙过来接,一样样摆在另外一张空的办公桌上。 三个人都饿了,只是吃,话都顾不上说。 吃完,都捂着肚子打饱嗝,三个人相互看看,笑了起来。 曹玉凤和姜美玲又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姜美玲怕曹玉凤一人在家害怕,要去她家里陪她,曹玉凤说不用,她胆子很大,本来嘛,她又不是真的孩子。 可是姜美玲不放心,硬拉着她一起去家里抱了被子,去她家睡觉。 一晚上都在忙活,等静下来,姜美玲才看到堆在炕头的破布烂絮,问是怎么回事。曹玉凤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姜美玲笑个不停,幸好今晚招娣姨不在家,不然少不了一顿揍。 曹玉凤也嘿嘿地笑,谁说不是呢。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顾忌着曹玉凤明天还要上学,便吹了灯睡觉。 曹玉凤躺在黑暗里,暗想上一辈子她和姜美玲没有过交集,这一辈子她们却成了好姐妹,希望这份感情能一直延续,别像跟白凤吟似得,貌合神离。 第二天,姜美玲早早起来烧饭,曹玉凤醒来的时候,饭已经烧好了,她很过意不去,姜美玲笑着说:“这是应该的,要是招娣姨在家,你起来也就吃上饭了。” 那不一样,尹招娣是她妈,就算她是成年人,在妈面前还是孩子,可是姜美玲确确实实是个孩子,让孩子给一个大人烧饭,曹玉凤心里别扭。 姜美玲推着她去洗漱,把早饭端上了桌。 吃好后,姜美玲要收拾,曹玉凤说什么都不让,催着她回家。 姜美玲也惦记着家里的猪和鸡,快到年底了,猪要好好喂,能多出猪肉,吃不完的可以拿到集市卖掉,鸡蛋也是金贵的东西。 姜美玲没再耽搁,回家去了。 曹玉凤洗好碗筷,带上早饭,锁好门,去看尹招娣。尹招娣已经起来了,叠好了被褥,办公桌也恢复到了原位,没有秦建设的命令,她还得继续呆着。 曹玉凤把早饭给她放下,“我放学再来,要是秦建设还不让你走,我再来送午饭。”她摸了下书包里的手电筒,没有掏出来,还是当面给秦少川的好。 尹招娣叹气,摸摸女儿的头,“苦了你了,又是上学又是烧饭的,还要过来看我。” “只要妈没事,我就不苦。”没有什么比得上家人平安重要。 尹招娣很是欣慰,她的女儿长大了。 时候不早了,曹玉凤去上学。 路上碰到了彭俊贤,彭俊贤听说了尹招娣被关村支部的事,特意等她,问她师母怎么样。 曹玉凤很感激,谢谢他记挂着家里,“我妈没事,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来。” “要是今晚还不回来,让萍萍去给你作伴。” “不用了,美玲在我家。” 彭俊贤哦了声,“有她也好,正好她家里也没人。” 曹玉凤自嘲地笑笑,“我俩同病相怜。” “别这样说,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好起来的前提是他们能熬过去这一关。 秦建设带着人去了山里,名义上是开山,实则是去找藏在山洞里的东西。 这些山洞许久不用,有的被山石封住了洞口,有的长满了青苔,潮湿又滑腻,好几个人被滑倒。他们举着火把,在年长人的带领下,逐个搜查。 还真有收获,在一个山势高、稍微干燥的洞里,找到了小半袋大米,几块风干的肉。 众人面露喜色,脑筋转的快的,想明白了,秦建设不是带他们开山,是来山里找东西,至于找什么,脑筋转的再快也想不明白。 秦建设哼了哼,他知道自己的思路对了,叫人背着大米和肉,继续搜查。 他也没有闲着,每到一个洞里,就拿着木棍左敲右敲,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随着山越爬越高,未被寻找过的山洞越来越少。除了那点大米和肉没有再找到其他的东西,众人的兴致不再高涨。 秦建设黑着脸,继续往高处走。已经找了一天,大家伙都没有吃饭,有些人已经在埋怨,只是怕被扣个“右.派”的帽子,不敢大声嚷嚷。 趁着天黑前必须把山洞搜查完,他不信姜凯能把东西藏到天上去。 搜查完最后一个山洞,太阳没入地平线,世界黑了下来,高举火把的人们,面容凄苦,等着秦建设下令下山。 秦建设坐在石头上动也不动,难道我想错了,根本没在山洞里。他不想带着这么多人无功而返,会降低他的威信。 目光落在那袋米和肉上,秦建设的眉头动了动,站起来往下走。 众人一看要下山,立刻颠颠的跟上,终于可以回家吃饭了。 但是秦建设却在半山腰进了一处山洞,“大米和肉是这里找到的么?” 众人说是,就在最里面,一块大石头后面。 秦建设走到石头前,那块石头圆滑没菱角,大约人的合抱大,下面堆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他在背对着洞口的那边蹲下,搬起石头。 有人立刻上前帮忙,抬起一块块的石头,随着石头的减少,露出一个圆形的小洞口。 秦建设抬手示意停下,亲自把石头搬开。圆洞露出了真容,半尺大的洞口,里面有个黑色的小铁盒,上了一把锁。 秦建设面色一喜,好个姜凯,玩虚虚实实的把戏。他拿出铁盒,拽了下锁,立刻有人递上来小镐头,他拿起来照着铁锁砸了下去。铁锁吧嗒掉在地上,秦建设打开铁盒,不禁倒吸了口气。 只见铁盒里放着好些钱,一毛五毛,五块十块,按照币值的不同,用皮筋扎好,放的整整齐齐,纸币的上面放着用黄纸包好的、圆圆的、长条形的东西。秦建设拿起其中的一个拆开,竟然是五分的硬币。他颤着手,把硬币放好。 哔啵,火把燃烧的声音在山洞里突兀的响起。 众人都傻呆呆地看着那些钱,他们敢打赌,除了地主老曹家,谁家也没有这么多的钱。有几个年轻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像要把钱吸进眼睛里。 秦建设把铁盒盖好,抱在怀里,沉声道:“下山。”他现在有点后悔,不该带这么多人来,若是只有他自己,这么多的钱就是私吞了也没人知道。至于姜凯,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来跟自己要。 秦建设摇摇头,不行,他不能因为眼前的一点儿小利,就把前途给毁了,他要报告给上头,再把姜凯搞资本主义的事坐实。 只有出了政绩,才能继续往上爬,他不能一直做村支书。 秦建设在山洞里挖出钱的事只一晚上,村里人都知道了。有人说是山神显灵,有人说是地主家藏在山里的,至于地主家是谁,没有点名,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有人说是日本鬼子留下来的,这种说法明显是胡诌,根本不是民国时期的钱。 不管原因是什么,总之山洞里有钱,穷疯了的人们,从那晚开始,便常常趁着夜色偷着进山寻宝。有那短命的失足跌落山下,丢了性命,不但没有让人们惧怕,反而给这片山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静观其变 姜凯两口子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蔫了吧唧的。 消息是秦建设亲自带来的, 还抱着那个装了很多钱的铁盒子。他还没有说话, 美玲妈就瘫了,铁盒子是她找来的, 几乎每天都会摩挲一遍,也因此把铁盒子摩挲的很光亮。 两个多月的时间,铁盒子黑了, 不亮了,可她依然记得, 就算被砸扁了,变形了, 也是她每晚梦里必定见到的铁盒子。 这是他们夫妻一直以来的支撑, 也是因为它, 他们才能在繁重的劳动中坚持,也是因为它, 他们才会笑着面对一切。 可是现在,它却被抱在秦建设怀里。 秦建设带着胜利的微笑, 打开了铁盒子,“昨天我带人开山, 无意中找到了这个,想问问你们, 知道是谁的么?” 美玲妈死死盯着铁盒子里的钱, 像盯着她下半辈子的生活。 姜凯半拖半抱着妻子, 希望之火正在他心里一点点熄灭。他强迫自己冷静, 千万不能承认,钱可以再赚,承认了他们就要面临更严重的批.斗。 秦建设啧啧两声,“钱真不少呢,我昨晚数了下,七百六十八块七毛三分,好大的一笔钱,娶个媳妇儿都够了。” 美玲妈咬的牙齿咯吱响,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她当然知道是七百六十八块七毛三分,每次放钱进去她都会数。 秦建设盖上铁盒盖子,故意摇晃几下,硬币发出当啷的声音,“这是你们的吗?” 美玲妈张开手,想要抓住。 姜凯握住她的手,放在身侧,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是、我、们、的。” “哦?不是你们的?”秦建设很是惊讶,他想过他们不承认的情况,“既然是无主的钱,只能充公了。”他眼角朝上斜视着他们,“你们有意见吗?” “没,没有。” 美玲妈喉咙里的声响越发的重,涎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给,给我。” 秦建设侧起耳朵,“你说什么?” 姜凯拖着妻子往牛棚里走,“什么都没说。” 秦建设冷笑,又晃了晃铁盒子,丁零当啷的钱币声让姜凯两口子都僵直了身子,“既然不是你们的,我去问问曹成,或许是他们藏的呢。” 美玲妈突然挣开姜凯朝秦建设跑过去,姜凯大骇,急忙去拉她,情急之下,竟然拉空了。美玲妈像只野兽一样扑向秦建设,秦建设动也不动,他等的就是现在。 可是美玲妈受了大刺激,身体早已不听使唤,扑通一声,在离秦建设一臂之遥的地方栽倒了。 秦建设很是失望,蹲下.身子,摇了摇铁盒子,“想要这个?” 美玲妈紧紧扣着地面,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发出咯吱吱的声音,“给,给我。” 秦建设递过去,“给你。” 美玲妈却死死盯着铁盒子,没有伸手去拿。 秦建设蹙眉,“你不要?” “我,我……” “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能要。”姜凯搀扶起妻子,妻子已经浑身无力,姜凯不得不背起她。 “你们不承认也没关系,只要我知道这些钱是你们的就足够了。” 姜凯脸上的青筋直跳,“书记,要强加罪名给我们么。” “呵呵,不是强加,是坐实。我已经给上面发了电报,处置的意见很快就来,当然,你们要是交代出其他人,可以将功赎罪。” “钱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做过,没什么好交代的。” “我见过很多嘴硬的,最后还不是一样什么都交代了,姜凯,我的法子多的是。” 秦建设晃着盒子离开,他去村支部,写了份发言稿,交给副支书,让他照着广播。 这份稿子坐实了姜凯家私自搞资本主义的罪名,将他们大批特批了一通,最后警告那些跟着姜凯家一起搞资本主义的人家,主动认罪,争取宽大处理。 恐慌的气氛在深水村蔓延开来,那些跟着姜凯家一起做过绣活的人家,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突然被抓起来。有些人动了认罪的心思,可是他们一直靠姜美玲单线联系,至于谁家在做谁家没做,全不知道,没有办法“立功”,只能等着被宰割。 那日尹招娣吃过早饭后,秦建设就让她回去了,她照常出了一天工。第二天消息传开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婆婆,之后又否定了,曹家是大地主,不会只有那么一点儿钱。 之后听到了大喇叭上的广播,一下子慌了,姜凯要是顶不住把他们都招出来怎么办。她悄悄朝四处看,想找出跟自己一样恐慌的人,不知道是他们太会掩饰,还是没有人跟姜凯一起做绣活,竟然没有找到。 中午收了工,急急赶回家,她要跟女儿商量下。 可是姜美玲却在她家,正在跟曹玉凤说着什么,眼圈红红的。 这个时候还来,太容易让人想多了,尹招娣突然有些不大高兴,她实在是被整怕了。 姜美玲也知道自己不该来,可她实在没有人商量,听到广播后,就去了牛棚,父母被单独关押,禁止探望,她说尽了好话,民兵也不肯通融,把她轰了出来。 姜美玲跟尹招娣保证,“我爸妈一定不会供你们出来的,你相信我们。” 尹招娣叹息,“现在已经不是信不信的事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美玲,你一定要保持脑子清楚,别做昏事。” “我知道,我先走了。”姜美玲很难过,她知道人人自危,没有人有能力保护别人,只能靠自己硬撑。 曹玉凤送她出去,“美玲,你一定要挺住啊,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们不会落井下石的。” 姜美玲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就怕,怕别人……也是我们自作自受,以为不会被抓到。唉,算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我还要再去看看爸妈,我很担心他们。” “若是有事你就来找我,我尽可能帮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曹玉凤目送她走远,转身回家。 尹招娣已经在烧火做饭,她的脸色不大好,比往日更黑了一些。 曹玉凤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她对面,“妈,你打算怎么办?” 尹招娣咬住嘴唇,发狠道:“我想过了,咱们主动招认,我去找秦建设,他有把柄在咱们手里。” “可这样我们跟那些落井下石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同姜家一样,是受害者,爸爸至今没有被放回来,当初秦建设举报爸爸的时候,我们恨透了他,难道也要让别人恨我们吗?若不是美玲家,我们现在说不定衣不蔽体,餐不果腹,我们应该感激他们,再说当初是咱们自愿的,人家没有逼我们。” 尹招娣折断了一根柴,扔进灶膛里,“那你说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秦建设这么聪明的人,咱们能想到的,他一定也能想到。被逼到死路的人,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尹招娣本就心底善良,听了女儿的一番话,也觉得这样最妥当,不禁笑了起来,眼睛里反射着柴火的光亮,“那我们就等一等,看看秦建设会怎么对付我们。” 接连两天,大喇叭都广播着相同的发言稿,不断在人们的心头施加压力,到了第三天,有人趁着夜色走进了秦建设的家。 秦建设对于主动认罪的人很是欢迎,不但没有被批.斗,还在大喇叭上大大表扬了一番,紧接着有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走进了秦建设的家,秦建设依然在大喇叭上广播。 不再有人站出来后,秦建设广播了对姜凯父母的处理,他要再次召开批.斗大会,让这对走资本主义的夫妻当着全村人的面忏悔、认错,让他们深刻认识所犯的错误。还要让他们夫妻招出那些还没有主动认罪的人,他们要一起接受审判。 当天晚上又有一家主动认罪,秦建设在本子上记上这最后一家的名字。 一共十二家,秦建设很震惊,姜凯夫妻的胆子真是太大了,竟然悄默默找了这么多家,而且还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若不是事发,他还被蒙在鼓里。 秦建设很生气,这是对他赤.裸裸的挑衅。 秦建设揣好本子,去了牛棚,他要把本子给姜凯看,这么多的人作证,他们的罪名已经没有办法抵赖,如果他想减罪,就要交代点别的东西出来。 姜凯只是瞥了一眼,他很想知道都是谁出卖了他,可他不认字,记账的事情都是女儿在做。他只能装作不在乎,爱怜地摸了摸妻子的脸。 美玲妈因为受到接二连三的刺激,痴呆了,嘴角不断流着涎水,呢喃着,“给,给我。” 秦建设点着本子上的名字,“这些人只想着明哲保身,全然不顾你们的死活,我要是你,就把剩下的那些人也交待出来,要罚大家一起罚。” 姜凯冷笑,“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会说的,没有站出来的人都是我们姜家的恩人,我感激他们还来不及呢。” 秦建设的眼神发冷,没想到姜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这么顽固,脑子也比常人转的快。转念一想,他就是脑子转的太快,才会走资本主义道路,断送了好好的生活。 你大伯母没了 尹招娣牵着曹玉凤的手, 往小学走, 今晚要召开批.斗大会, 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人参加。 两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她们不知道等在前方的会是什么。 小学里已经站满了人, 人数比任何一次□□大会的人数都多。民兵们举着火把,将学校照的亮堂堂的。 秦建设和村支部的人坐在主席台,桌子上放着马灯, 把每个人的脸都照的不太真实。 其中一个委员试了下喇叭,确定完好后, 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偌大的校园,顿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大家都瞪大眼睛盯着主席台。 秦建设脸色冷峻, 严厉谴责了姜凯夫妻的资本主义行为, 又表扬了在此次事件中勇敢站出来的十二户人家,接着叫民兵把姜凯夫妻带出来。 姜凯身杆挺得笔直, 冷漠地环视了一圈。妻子被人拖着,她已经神志不清, 涎水流到了衣服上。 人群里顿时骚动起来,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打倒资本主义, 紧接着响起如雷的喊声,群情激奋的人们朝前涌动着, 被站在前排的民兵阻挡住了。 姜凯扯了下嘴角, 嗤笑一声。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当初参加曹明耀批.斗大会时的情景, 当时的自己也跟这些村民一样, 高喊着口号,恨不得将曹明耀大卸八块。 如今他到了跟曹明耀一样的境地,才猛然发现,他跟曹明耀从未有过深仇大恨,当初的恨意都是被人煽动起来的。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想赚点钱,改善下家里的生活,曹明耀呢,他只是多看几本书而已。 若不是亲身经历,他不会知道这样的行为有多愚蠢。 姜凯歪头看了下妻子,妻子的眼神涣散,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他朝秦建设喊:“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来!” 秦建设笑了下,“社会主义讲民主,不杀也不剐,只要你交代出还有谁,你们就能从轻发落。” 姜凯仰天长啸,说的多好听啊,还不是要他出卖别人,没有站出来的人他知他们的情,他也同样会还他们的这份情。 秦建设见他不说话,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也不会多了。他宣布了对姜凯夫妻的惩罚,明天要被押解着,绕村一圈,让全村人认清他们的嘴脸,再每日扫大街,清还所犯下的罪过。 姜凯只是冷冷笑了几声,所有的耻辱他咬牙受着。 姜美玲动也不动地盯着父母,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事发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母,她没想到母亲成了那副样子。 她不断地朝前挤,想近距离看看他们,可是激动的人群比她还想更靠前,无论怎么样都挤不进去。即使是一开始就跟她站在一起的曹玉凤母女,也被挤得不知道到了哪里。 曹玉凤和尹招娣被挤到了外围,她们就像是被遗弃的岛屿,与整个人群分离开来。 她们看不到姜凯夫妻的情况,只听到秦建设淡漠地宣布对姜凯夫妻的惩罚。 曹玉凤不想再看这样的场面,拉住母亲的手,“咱们走吧。” 尹招娣的脸色发白,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散了,无力地耷拉下来。她害怕姜凯顶不住压力说出她的名字,总算是过去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头上搭着毛巾,浑身酸软无力,她眨着眼睛,很茫然地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脸。 曹玉凤的脸上带着欣喜,“妈,你醒了?你发烧了。” 昨晚尹招娣突然发烧,吓坏了曹玉凤,去诊所拿了退烧药,又用温水擦身,丝毫不见退烧。尹招娣一个劲儿的说浑话,她几乎一夜未睡。 尹招娣拿下头上的毛巾,握住女儿的手,“吓着了吧,我没事了。” “今天别出工了,在家歇着吧,不能绷得太紧。” 尹招娣本想说不用了,可是看到女儿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便点了点头,“我去烧饭。” “我烧好了,跟奶奶要了点小米,煮的小米粥,你喝一点儿,我去盛。” 尹招娣的眼底湿润,她这个妈太无能了,还要女儿照顾,她下了炕,拦住女儿,“我自己盛,你歇着。” 曹玉凤也确实累了,坐在八仙桌旁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母亲说,“咱们去炕上睡。”然后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睡的很香甜,没有做梦,再一睁眼,太阳白花花地照进房间里来,身上盖着被子。被子是被狗子咬碎的那条,尹招娣用颜色相近的布补上了。 也许是生活中的磨难太多,尹招娣看到被咬碎的被子后的唯一反应就是轻轻踢了狗子一脚,勒令它以后不准上炕。 曹玉凤坐了起来,叠好被子,下了炕,叫了几声妈,没有回应,难道又出工了?曹玉凤出了门,往胡同口走。 大街上静悄悄的,她以为会看到姜凯扫大街,可是什么都没有,大街如故,没有被清扫的痕迹。 满头雾水的回来,猛然想起,没有去上学,也没有请假,她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下午的课也快要结束了,不去了,就当是放一天假吧。 从书包里翻出课本,自学了今天的课程,又预习了明天的,尹招娣还没有回来。难道是出工了?曹玉凤无奈摇头,真是闲不住的人。 就在她准备烧晚饭的时候,尹招娣回来了,她的眼圈红红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皱了,还有很多水渍。 曹玉凤很惊讶,“妈,你去哪儿了?” 尹招娣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凤儿,你大伯母没了。” “什么?!”曹玉凤张大嘴巴,她几乎忘了,宋淑珍就是这个时候没了的。 尹招娣道:“昨儿半夜你大伯母偷着上山,你大伯快天亮的时候才发现她没了,到处去找,有半夜上山的人跟他说,看到你大伯母上山找宝贝去了。你大伯就赶紧上山找,正好碰到下山的,求人家帮忙一起找,最后在半山腰找到了你大伯母,她已经没气了。” “摔死的吗?” “八成是,你大伯说背着起来软塌塌的,应该是骨头断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穷一直是宋淑珍心里的一块病,自从山上被传有宝贝以来,她经常去山上寻宝,巴望着能解决家里的穷困问题。 可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白白丢了性命。 曹玉凤有点愣怔,上辈子宋淑珍不是这么死的,她一直嚷嚷着董桂兰偏心,近乎病态的疯狂,出工也比别人时间长,长期的劳作让她的身体超了负荷,在一次出工时不幸猝死。 有的人的人生轨迹没有办法改变,所改变的只是方式而已。 曹玉凤叹息,宋淑珍计较了一辈子,不知道到了地下,会不会跟阎王计较死去的方式。 身为侄女,曹玉凤是要去祭拜宋淑珍的,按照习俗,还要带上孝布。 尹招娣就是回来叫她的,趁着天黑前去一趟。 曹玉凤换下身上的枣红色褂子,穿了件暗蓝色的,跟着尹招娣去了。 曹明辉的院子里愁云惨淡,哭声不绝,曹玉香三兄妹披麻戴孝,跪在棺材边,不停地叫着妈,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大,最小的曹金水哭的最伤心,宋淑珍生前最是疼他。 曹明辉神情呆滞,眼泪鼻涕糊在脸上,衣服上沾着好些尘土,他已经不想流泪了,婆娘死了,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 宋淑珍用的棺材是董桂兰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先给儿媳妇用了。她扯了孝布给曹玉凤穿上,“给你大伯母磕个头,送送她吧,人死为大。” 曹玉凤走到棺材前,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一滴眼泪从眼中滑落。无论生前有多少摩擦,人一死,所有的一切都化为零。 董桂兰道:“今晚男人们守夜,孩子和女人们都去睡,明天下葬。” 曹明耀和曹明珖不在家,曹明辉心情悲伤,无法主事,能挑大梁的男人只有曹明恍。 曹明恍比以前更老了,佝偻着身体,自从添了一个女儿后,曹明恍被生活压榨的更厉害了。谢秀娟做完月子人更圆了,女儿也被养的白白胖胖,曹金来倒是瘦了许多。 此时曹金来和曹玉凤都一起站在棺材旁,瘦了的曹金来仿佛长大了,他已明白死亡的意义,脸上带着悲戚,“姐,玉香他们跟铁蛋一样没有妈了。” 曹玉凤盯着棺材,声音有些飘忽,“你要叫玉香姐。” “我知道,就是叫不惯。昨天我听小水说,玉兰也要辍学了,大伯母不让她读书了,玉兰和玉香跟大伯母吵了一架,玉香说她供玉兰读书,大伯母没了,玉兰应该不用辍学了吧。” “也许吧。” 曹玉兰突然扑到棺材上,哭喊道:“妈,我不读书了,你回来吧,你不要死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起来啊!”她使劲摇晃着母亲,想要叫她起来,可是已经死去的宋淑珍无法给她回应,入手的只有冰冷和僵硬。 曹玉凤歪过头,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曹玉兰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她心碎。 传言不时被提起来 曹玉香拽起曹玉兰, 半抱半推着往屋里弄, “别打扰妈妈了, 让她安心的去吧。” “姐,都怪我, 要不是我跟妈发脾气,怨她挣不来钱,妈就不会去山上寻宝, 也不会从山上掉下来。姐,你骂吧, 你骂我几声,我心里痛快些。” “你心里痛快了, 我呢?我和你一起跟妈吵的架, 我心里也难受。”曹玉香含着两泡眼泪, 一条麻花辫散开了,另外的一条头绳也快滑落下来。 大清早得到母亲的死讯, 一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中,根本没有心思吃饭, 更不要说洗漱了。 曹玉兰的头发同样松散着,她扑到曹玉香怀里痛哭, “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曹玉香抚摸着妹妹的后背, 她已经辍学一年, 整天劳动, 脸比妹妹的又黑又糙, “你只管安心读书,有姐姐在呢。” 曹玉兰哭的更凶了,“我一定好好读书,像玉凤一样,每次都考第一。”她的脑袋没有玉凤聪明,可她会努力,不让姐姐的辛苦白费,还要告慰在天上的母亲,她的女儿一点儿都不差。 待姐妹俩的情绪缓和一些,尹招娣过来叫他们吃饭,饿了一天,不吃点东西,身体受不了。曹金水很饿,看到两个姐姐没有说吃,也不敢动。 尹招娣拉两姐妹的手,又叫曹玉凤拉曹金水,“多少吃一点儿,你们的妈妈也不希望你们挨饿。” 即使孩子们过早的成熟,毕竟还是孩子,忍受不住饥饿,乖乖跟着尹招娣去了。 曹玉凤也趁机吃了些,虽然小孩子没有什么事,也要跟大人一起守着,直到天黑才回到家。 两个人都累了,洗了个脚就钻了被窝。 清冷的月亮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尹招娣忽然道:“凤儿,你说人死了,真的有魂灵吗?你大伯母会不会来看玉香他们?” “我不知道。”大晚上的,曹玉凤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本就有点迷信,重生后更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在操纵,从来不敢深想这个问题。 尹招娣也觉得晚上说这个不好,翻了个身,搂住女儿,“睡吧。”先合上了眼睛,却没有睡意,耳朵里还有玉香他们的哭声。 今晚,这三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过,她叫他们来家里睡,他们不肯,非要跟着曹明辉一起守夜,这么冷的天,屋子里又不敢生炉子,孩子要遭罪了。 第二天是宋淑珍的葬礼,曹玉凤又请了一天假。 悲伤的气氛比昨天淡了些,放在堂屋里的棺材同样醒目。 曹明恍招呼着帮忙的人吃早饭,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带着这些人去地里挖好了坟坑,吃完饭,就要下葬。 曹金水身为宋淑珍的儿子,全身孝衣,手执幡,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一步步走向坟地。 曹明辉被两个女儿搀扶着,走在儿子后面,其后是董桂兰和尹招娣等人,曹明恍和请来的青壮年抬着棺材,不时扬起白色的纸钱,飘飘扬扬,落在送葬的队伍里。 曹玉凤跟着队伍前行,眼睛发涩,脸也木涨涨的。 到了坟地,天空突然飘起来雪来,细小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很凉,带着一点点的疼,今年冬天的雪下的分外早。 曹玉兰呢喃道:“老天爷也来送妈妈了。” 曹玉凤抬起头,望着漫天的雪粒子,想起前一世死的时候,也是个下雪天,她躺在炕上,感觉到生命一点点远离,身体也越来越冷,那是冷到骨髓里的一种冷,无论烧多少火都不会暖过来。 她裹紧了身上的孝衣,低下头,黄土正被一铲子一铲子地覆盖在黑色的棺木上,棺木里躺着死去的大伯母。 曹玉凤暗暗叹息,生命的齿轮在朝前运转,有些事谁也阻挡不住。 埋葬了宋淑珍后,曹玉凤和尹招娣回到了家。 家里冷清清的,寒气侵蚀着两人。 尹招娣搬出炉子,拣了柴和煤块进来,生着了火,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 尹招娣道:“在外面冻了一天,烧点热水泡泡脚,去去寒气。”她提了铝壶进来,放在炉火上。 曹玉凤则把狗子牵进来,狗子也冻坏了,进屋后窝在炉火边就不肯动了。它已经认了曹玉凤是新主人,被她摸头,不但一声不吭,还很享受地闭上眼睛,摇尾巴。 曹玉凤拿了个干硬的玉米馒头给狗子,狗子饿急了,两只前爪抱着啃起来。 尹招娣坐在炕上看,“你大伯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带着三个孩子,老婆也不好讨。” 曹玉凤的眼神闪了闪,“大伯人老实憨厚,就是耳根子软些,怕老婆,这样的人应该好找。” 尹招娣瞥了她一眼,“你还小,不懂。……水烧开了,泡脚吧。” 曹玉凤端过来盆,兑上热水,脱掉袜子,放了进去。水温略高,泡起来特别舒服,她哼哼了两声,暗道有些事可说不准。 …… 接连请了两天假,再次上学有种久违的感觉。 曹玉凤托着腮,看外面的雪景。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整个世界白茫茫的,温度也跟着下降了好几度。地面湿滑,不宜打篮球,课间就在教室里发发呆,听同学说说八卦。 她的同桌孙沛然是八卦的源头,从六年级到一年级,有什么新鲜事她都是第一个知道,曹玉凤纳闷,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孙沛然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五年级的谭某某与秦某某暗生情愫,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相约在地头相会,她说的绘声绘色,好像亲眼看到的一样。 那些听她说的同学听得津津有味,像在听评书。 曹玉凤忍不住翻白眼,若是孙沛然写言情小说一定大卖。她的位置被很多同学垂涎,有人问她,“你怎么不去打篮球了?”她走了,就能让出一个位子来,反正她听八卦的兴趣也不大。 曹玉凤慢悠悠地说:“我喜欢听沛然说书。” 孙沛然举着拳头抗议,“我不是在说书,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忽的朝曹玉凤一笑,“你说你是不是借秦少川的手电筒了?看在同桌的面子上,你这条八卦我都没往外说。” 曹玉凤顿时无语,这算哪门子八卦,看到她还手电筒的人多着呢。 孙沛然拽过她的领子,在她耳朵边说:“秦少川对你比对白凤吟还好,秦家和白家默许的儿女亲家,你是不是要横插一脚进去啊?” “那不会,我们是纯友谊。” 孙沛然撇嘴,“拉倒吧你。” 曹玉凤立刻词严厉色地道:“小学生的任务是学习,禁止早恋。” 孙沛然噗一声笑了,“曹玉凤你可真是看书看傻了,算了,你还是去做你的好学生吧。” 曹玉凤撇过头,你才傻了,心思都用在情情爱爱上,怎么学习啊,她的目标是上大学,不是早早结婚生孩子。 丢下的课程,她自己补过来了,冯本堂问她要不要补课的时候,她摇摇头说不用,冯本堂怕她不好意思,多问了一次,确定她真不需要补课才作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是上学放学,听孙沛然说一些谁跟谁好的话,很快到了年底。 这个年照例只有曹玉凤娘俩,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除去尹招娣去乡上看了下曹明耀,没有什么可说的。 大年三十的这天晚上,娘俩一起守岁,尹招娣没有熬过十点便睡了,曹玉凤怎么都睡不着,因为过了这个年就是1976年了,她一直盼望着的年份。 这一年有许多大事发生,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只有那一件,要等到十月份,十个月,三百多天。 十二点,只响起零零散散几声炮声,历史上重要的一年就这么悄悄的来临了。 曹玉凤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感觉只闭了下眼,就被尹招娣叫了起来。 吃完饺子,去给爷爷奶奶拜年。 往年都是曹明辉最后一个到,今年却是第一个,曹明辉的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容,曹玉香三兄妹罕见地穿了新衣。 曹玉凤知道是董桂兰暗地里资助了他们,董桂兰不喜欢宋淑珍,她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动过资助大儿子的心思,宋淑珍一死,三个孩子成了可怜的没有妈的孩子,身为奶奶心疼孙子们。 曹玉香三兄妹也不像以前似得,磕完头就走,而是坐在炕上,围着曹成说话。 曹成的脸上挂着笑,挨个摸他们的头。 曹玉凤进来后,曹成也把她叫到跟前,给了她压岁钱,压岁钱特意用红纸包了,曹玉凤有点纳闷,曹成只是朝她笑,什么都不说。 曹玉凤突然明白过来,捏紧了红纸包,“谢谢爷爷。” 谢秀娟随后到的,见到屋里的场景,竭力维持着笑容,在儿子身后推了一把,“去围着爷爷坐。” 曹金来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上了炕,坐在最靠外的地方。 谢秀娟剐了儿子一眼,扶正女儿歪了一点点的帽子。女儿的名字叫曹玉莲,是曹明恍起的,说莲花好看,希望女儿以后也长得像莲花一样。 曹玉莲不负众望,长得确实漂亮,就是太胖了,两边的脸鼓鼓的,像塞了馒头,眼睛也被挤小了一圈。 村里有关曹玉莲的传言还时不时被提起来,好事的人经常盯着曹玉莲的脸,巴望着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可惜曹玉莲长得很像曹家人,皮肤白白的,没有任何柳翠芝的痕迹。 是否太绝情 谢秀娟道:“等莲儿长大了, 也给爷爷奶奶拜年。现在太小, 话还不会说, 饿了就只会哭。唉,我的奶水也少了, 莲儿总也不够吃。” 这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得明白,在跟董桂兰要东西呢。 董桂兰不接话,问小儿子在供销社做的怎么样。 因为家里的成分不好, 曹明珖在供销社经常受排挤,做的活最多, 拿的钱最少,受了气只能咬牙忍着。他知道一旦丢了这份工作, 就要跟三个哥哥一样在家里做工, 累死累活不说, 工分拿的也少。供销社的工作好歹每个月有钱,家里的生活就靠这个呢。 曹明珖虽然最小, 可他见的世面多,思路也广, 每次董桂兰问起他怎样的话题,总也是报喜不报忧。 过年回来也会给二老买好些礼物, 好像那些衣锦还乡的人一般。 曹明珖答道:“我一切都好,娘不用操心。” 妻子侯丽萍站在他身侧, 穿枣红色褂子, 深蓝色裤子, 长头发挽在脑后, 笑盈盈地,“娘就不要惦记明珖了,你们照顾好自己我们做儿女的才能在外面安心工作。” 谢秀娟在心里撇嘴,若论嘴上功夫,她们妯娌三个也顶不上一个侯丽萍,这小嘴一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果然,董桂兰被哄得很高兴,夸她懂事。 谢秀娟更不服气了,若是曹明恍也在供销社上班,每个月有钱拿,她也会说,摆姿态谁不会啊。 董桂兰又夸曹金杰(曹明珖家的儿子),说他比小时候长得俊了,虎头虎脑的,言语间满是喜爱。 谢秀娟瞥了曹金杰一样,瘦的跟猴子似得,一点儿都不可爱。她悄悄踢了下尹招娣,意思是让她说话。尹招娣含笑看着房间里的其乐融融,就跟旁观者似得。大过年的,她才不会说别的话惹老太太不开心,这个家里的底深着呢。 谢秀娟见尹招娣不肯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很是失望,她觉得若论亲疏自己明显比几个妯娌跟尹招娣走得近。 宋淑珍就不用说了,她曾经去尹招娣家挖过地,侯丽萍呢,只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从不跟妯娌们有交集,也只有她,去尹招娣家里多一些,当初宋淑珍的那事也是她告诉的尹招娣。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也是尹招娣抬着她去的医院,在心理上她已经把尹招娣划归到自己一方了。 谢秀娟想拜完年,要去尹招娣那坐坐,明确下两人的立场,以后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谢秀娟正打着如意算盘,有人进了曹家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外人来拜过年了,一家人都很诧异。 来的人是憨虎和他的奶奶,憨虎穿一件军装绿的上衣,搀扶着奶奶,奶奶穿灰色斜襟上衣,袖口有些发白,可见穿了些时日了。 两人进了屋,憨虎奶奶道:“虎子,给老东家磕个头。” 憨虎立刻跪下要磕头,被董桂兰拦住了,“这是干什么?什么年代了还时兴这一套,早就不磕头了。” “今天过年,晚辈就该给长辈磕头,跟什么年代没有关系。虎子爸爸的命是你们救的,更该磕头谢你们的大恩啊。”憨虎奶奶有些激动,这么多年了,每年过年她都想来,可是她不敢,怕给儿孙们招惹祸事,今天是憨虎提出来的,她才有勇气跟着孙子一起过来。 董桂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这些干嘛,虎子,来,坐。我这准备的红包不够,就不给了,你吃几颗糖。” “救命的事什么时候都过不去,虎子,给东家磕个头。” 憨虎挣脱了董桂兰,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一磕完,董桂兰赶紧扶起他,在他的手里塞了几颗糖。 憨虎朝她笑,偷着瞥曹玉凤,曹玉凤穿暗粉色上衣,扎两条羊角辫,红色的头绳打了个蝴蝶结,眼睛大大的,透着几分机灵。 曹玉凤发现憨虎在看她,便朝他笑了笑,憨虎的脸腾一下红了,忙把糖塞进口袋里,站在了奶奶身侧。 曹明珖让了位子给憨虎奶奶坐,憨虎奶奶张嘴就拉起了话常,看样子是要长谈,小辈们都退了出来。 临走前,憨虎又去看曹玉凤,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曹玉凤以眼神示意,他立刻低下头,曹玉凤觉得好笑,跟着母亲一起出来。 大年初一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尹招娣便让曹玉凤去玩。曹玉凤想起压的梅花,朝山里走去。 因着山里出了宝贝,好多人上山寻宝,途径梅花处,总是有人摘下一些,或是玩,或是带回家,折损很严重。 压在地上的梅花也没有幸免,有的枝杈被整个折掉。没被折掉的,只开了零零散散的梅花,好在是压活了。 曹玉凤蹲在地上看,满心欢喜,等开了春,梅花长出叶子,就可以移植到家里了。 “玉凤。”耳边突然响起声音,吓了曹玉凤一跳,她转过头去,秦少川正冲着她笑。 秦少川穿天蓝色上衣,黑色裤子,戴着一顶军装帽,帽子上一颗红五角星闪闪发光。 曹玉凤道:“你怎么来了?” “拜完年没事做,过来玩,没想到碰到你了。”秦少川指着地上的梅花枝,“你压的?” “嗯,我奶奶喜欢梅花,我想压活了移植到她的院子里。” “种这么多?” “我怕压不活,多压了几枝,你要吗?开了春可以送你。” “好啊,我家院子里正好有地方。”秦少川围着压在地上的梅花枝转了几圈,还低下头闻,“真香,要是种一院子的梅花肯定特别好看。” “要是再下了雪,白的雪,红的梅,那景色一定美死了。”曹玉凤一脸憧憬,奶奶若是看到那景色不知道有多开心。 秦少川笑起来,“玉凤,你可真孝顺。” “小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有的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长辈是累赘。” 曹玉凤当然知道,她不知道见过多少苛待长辈的。大过年,她不想提这些烦心的事,转移了话题,“你的帽子真好看,哪里买的?” “我二叔送的,你要不要戴?凤吟特别喜欢。” 曹玉凤摇头,她又不是小孩子,“还是男孩子戴着帅,我就算了,你看我的辫子也戴不下去。” 秦少川看了看她的辫子,“没事儿,回头你把头发绑低一点儿,我拿给你戴,女孩子戴上也好看,我二叔说,县上的照相馆里有女孩子戴着军装帽拍的照片,特别好看。” 上一辈子曹玉凤也想拍一张那样的照片,只是家里太穷,拍不起,长大后,去县上,她特意去相馆里看,那时候就不流行拍戴军装帽的照片了,女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裙子,化上妆。 到了这辈子,她的心思都在读书和改变生活上,这样的小心愿,也就没有再想起,再说她的年纪在那,没有了小孩子的那份纯真。 曹玉凤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跟秦少川一起玩到中午,折了一支梅花就回家了。 照例找了个瓶子,插好梅花,放在八仙桌上。 尹招娣热了早上剩下的饺子,吃完,便出门玩去了。曹玉凤在家里无聊,铺上宣纸,磨好笔墨,画梅花。 没了曹明耀的指导,曹玉凤只能靠着感觉画,画出来的梅花很有自己的风格,梅花的傲骨也展现了几分出来。 只是没有染料,无法表现出梅花鲜艳的颜色。 画好后,曹玉凤在空白处写了一首《梅花》。曹明耀有字帖,曹玉凤经常临摹,字写的比以前进步了许多。 刚刚默写完,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便放下了毛笔,吹干宣纸上的墨迹,卷了起来。 昨天,尹招娣换上了绣牡丹花的棉门帘,每次被掀开,牡丹花就跟着飞舞。随着棉门帘的一开一合,姜美玲走了进来。 姜美玲瘦了很多,脸巴掌大小,两只眼睛特别大,像牛眼一样,她还穿着旧衣,头发乱蓬蓬的,随意扎在脑后。 姜美玲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一直收拾的利利索索,自从父母被坐实了“罪名”,她就懈怠了,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了。 她已好久不来找曹玉凤了,大部分时间里就在扫大街的父母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若是有人骂父母,她就像小牛犊子一样冲上去跟对方互骂,若是有人扔东西,她就把东西捡起来扔在那些人脸上,成了村里出了名的小夜叉。 曹玉凤请她坐,“吃饭了吗?” “吃了,不想在家里呆着,来你这里坐坐。” “去看叔和婶儿了吗?” “早上送了饺子过去,民兵起先不让我送,我挠了他两下,他就让我去进去了。”姜美玲说话的语气让曹玉凤想起村里那些彪悍的农村妇女。 “婶儿好一点儿了吗?” “还是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在裤子里拉裤子里尿,一股骚臭味,不但她自己活着不像个人,还拖累我爸爸,我有的时候就想还不如死了干净。” 曹玉凤心里打了个突,朝她看过去。 姜美玲扯了下嘴角,“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了?我也不想,有一次扫大街,我看到我妈拿起了地上的狗屎……以前她多爱干净啊,家里有一点儿脏就要打扫,成了这样,她比任何人都难受。” 曹玉凤握住她的手,“你的心情我明白,可婶儿活着你还能看到她,若是死了,你连个念想都没了。” 姜美玲低下头,一颗滚烫的泪珠掉在曹玉凤的手背上,曹玉凤的手被烫得一颤。 ※※※※※※※※※※※※※※※※※※※※ 明天回杭,不一定有时间更新。 非去不可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 可她真的不忍心见母亲变成那样, 每次看到母亲她的心里就针扎一样难受, 她怕再这样下去,母亲留给自己的美好记忆全部被肮脏的现实所取代。 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落, 姜美玲紧紧抓住曹玉凤的手,“你说我该怎么办?” “再等等吧,或许会好起来。” 姜美玲摇头, “不会了,我妈不会好起来了。”即使她被放回来, 她的病也好不了,她将永远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曹玉凤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姜美玲, 一个疯了的女人对一个家来说确实是拖累, 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管她, “等婶儿放出来,带她去看看医生, 或许会好。” “什么样的医生能治好疯病啊。”姜美玲苦笑,她对母亲已经不抱有希望了, “我只希望爸爸能好好的,别跟妈妈一样。” “会的, 还有你,叔叔会挺过去的。” 姜美玲点点头, “凤儿, 谢谢你, 跟你说说话我心里好受多了。” 曹玉凤起身拿过来梳子, “我给你梳梳头,大过年的,也不说捯饬下自己。” “我哪里有心思啊,一睁开眼睛,就想着爸妈这一天怎么过。你说人怎么能那么可恶呢,当初跟着我家做绣活的时候,脸笑的跟朵花似得,天天巴结你,生怕不给ta活做。现在我爸妈被抓起来,他们不但背地里告状,还当着我爸妈的面奚落他们,往他们身上扔垃圾,吐口水,我真想掐死他们。” 曹玉凤给她编了两条麻花辫,用红头绳绑上,“他们是墙倒众人推,跟他们置气不值当。” “我也不想生气,可就是忍不住。发起狠来的时候,我就想若是有一天还能做绣活,就是他们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让他们做的。” 曹玉凤笑,说不定还真会有那么一天。 送走姜美玲后,曹玉凤突然想起曹成给的红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打开红包,里面包着一块钱,不禁笑起来,别的孩子都是五毛钱,唯有她是一块,想来爷爷是要告诉她,在这些孩子中,她是最受宠的。 曹玉凤把钱放到荷包里,这荷包是她亲手缝的,绣了一朵荷花,专门放钱。 其实她也没有多少钱,除去过年得的压岁钱,便是尹招娣给的零用,都是一毛两毛的,她舍不得花就攒了下来。 这一块钱还是大票呢。 曹玉凤打开衣柜,把荷包塞到最里面,尹招娣知道荷包是她的,也知道藏在衣柜里面,不会动的。 狗子突然叫起来,那声音叫的跟往日不同,透着一股子谄媚劲。 曹玉凤关好衣柜,走了出来。见是憨虎来了,憨虎正蹲在狗子跟前,抚摸着狗子的脑袋,狗子半眯着眼睛,很是享受,尾巴不停地摇啊摇。 憨虎看到曹玉凤笑着站了起来,“我没什么事,就是路过,进来看看。” “是来看狗子吧。” “从小养大的,心里惦记。” 曹玉凤暗道怪不得拜年的时候欲言又止,原来是想问狗子,“它很好,能吃能睡,我和妈都很喜欢它,只要有我们吃的,就不会饿着它。” 憨虎嘿嘿地笑,这话说的,好像狗子是个人似得,“我知道,你和婶儿都是良善的人。” “进来坐吧,外头怪冷的。” “不了,我这就走了。” 曹玉凤送他出门,狗子站在身边,冲着憨虎咬,憨虎朝狗子摆手,“我改天再来看你。”结果狗子会错意,以为憨虎是在叫它,嗖一下跑了过去。 憨虎急忙站住,“回去,我没叫你。” 狗子却围着他转圈,尾巴摇的特别勤快。 憨虎无语,求助地看曹玉凤,曹玉凤笑,吹了一记口哨,“狗子,回来!” 狗子又嗖一下跑了回去,跳起前爪抱住了曹玉凤的腿,曹玉凤摸摸它的头,“乖,回头给你吃好吃的。” 憨虎愕然又失落,从小养大的狗,才跟了人家这么几天就把他这前主人给忘了。 …… 又过了几日,曹玉凤围在炉火边看书,炉火上放一把铝壶,壶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水快要烧开了。 北风吹的窗户纸呼啦啦的响,这样的天气出工,实在是太冷了。 曹玉凤即使坐在炉火边,还不断哈着气,手冻得很僵。她抬起头,望向墙上的月份牌,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撕掉前一天的日子,好像这样日子会过得快一些。 秦少川和白凤吟一起来找曹玉凤玩,两个人穿着手工做的棉袄棉裤,秦少川照例戴着军装帽,白凤吟包一块花头巾,编两条麻花辫。 两人的脸都冻得通红,浑身上下冒着寒气。 秦少川进来便把帽子摘了,放在炕上,跺了几下脚,“还是屋子里暖和。” 白凤吟则走到炉火边,伸着手烤火,眼睛扫向曹玉凤手上的书,“看什么呢?这么用功。” “没事做,打发下时间。”曹玉凤把书合上,夹在胳膊里,她特意包了书皮,看不出是什么书,“你们怎么过来了?” “少川哥说没有地方可去,来你这里玩。是不是嫌我们打扰你看书了?”白凤吟还是盯着书看,大有看出花的意思。 “怎么会,我巴不得你们来呢。”曹玉凤直接把书塞到了抽屉里。 白凤吟暗暗瞪眼,她总觉得那书不是什么好书,肯定是禁书一类的,不过曹玉凤还是个孩子,就算被举报了,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白凤吟很是失望。 秦少川道:“我二叔要去县文化馆上班了,他说可以带我去玩几天,你们要不要一起去县上玩玩?” 曹玉凤想说算了,白凤吟却兴致勃勃地说:“好啊,我正闲着无聊呢,正好央求我爸爸带我一起去。”白凤吟的父亲白世伟是县文化馆的馆长,回来过年,还没有走。 “玉凤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秦少川的眼神明亮,希冀地望着她。 曹玉凤很迟疑,“不大好吧,你们都有亲戚,我又没有熟人,还是不去了。” “我们就是你的熟人啊,你怕什么呢。” 曹玉凤还想推,白凤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祈求道:“一起去嘛,我在家里快无聊死了,我妈又要我学烧饭,说什么女孩子不会做饭,以后找不到婆家,这么冷的天,手一碰到水,冻得都麻了,你看我的手,都快冻成萝卜了。” 白凤吟伸出手给曹玉凤看,她的手白白嫩嫩,手指尖细如笋,一点儿都不像萝卜。 白凤吟大概也觉得夸大了,赶紧把手缩回去,朝曹玉凤讨好地笑。 曹玉凤无奈摇头,“我问问我妈,看她让不让我去。”反正她的灵魂是个成人,别说是去县上就是去省城,她也不怕,只是去县文化馆真没什么可玩的,还要花钱。 秦少川和白凤吟立时高兴起来,秦少川道:“你今晚问好,明天我再来,后天我叔就走了。”他拿起军装帽戴在头上,“若是同意你去,你多带一点儿钱,我们正好去相馆拍张照片。”白凤吟使劲点头。 曹玉凤立时明白过来,这俩人估计一早商量好了,借口跟着二叔去县文化馆玩,实际上是去相馆拍戴军装帽的照片。只是白凤吟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跟一个男孩子去,来找她当陪客。 也好,上一辈子她一直希望能拍一张照片,正好这辈子圆梦,只是不知道尹招娣让不让她去。 尹招娣出工回来,曹玉凤跟她说了去县上的事。 尹招娣迟疑,“是不是不大好,你们三个孩子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有秦少川的二叔和白凤吟的爸爸呢。” “人家都要上班,那里顾得上你们,再说咱们跟他们也不熟,我看还是算了。” “我可已经答应少川和凤吟了。” “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了?” “我只是觉得不大好,跟我言而无信似得。” 尹招娣笑了笑,“你们都是孩子,没关系的。” 曹玉凤去的心思也不大,就没有再争取。 第二天,本来打算去跟秦少川说,白凤吟却哭哭啼啼地来了,她说白世伟不同意她去,说她去了顾不上照顾她,还得送她回来,嫌麻烦。 曹玉凤也说了尹招娣不同意的事,“我看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白凤吟却是一根筋,本来她就想去玩玩,经父亲一说,她非去不可,而且必须去拍照。 曹玉凤只好劝她,可是白凤吟根本不听,“我爸不让我去,我偷着去,大不了住招待所。对,让少川哥的爸爸开一封介绍信。” “我们是孩子,有介绍信,招待所也不会让我们住的。” “那我就睡大街,反正我一定要去!” 曹玉凤无奈地看着她,这大小姐脾气,跟头牛似得。拎过开水壶,倒了碗水给她,等着秦少川过来一起拿主意。 过不多时,秦少川来了,他满脸笑意,说二叔让他去多久都成,他问两人商量的怎么样,曹玉凤摇头,“我妈不让我去。” 白凤吟喊道:“必须去!我爸老早就答应我带我去县上玩,我都读二年级了,他还没有兑现承诺,这次还拦着我,我非去不可!” 曹玉凤的眉心一动,看白凤吟的眼神有些怪异,她突然想起来个事,白世伟在县上好像有个姘头,他拦着白凤吟肯定是怕女儿去了发现蛛丝马迹。 不禁暗暗叹息,“我看还是算了。” 这人是谁 算是不能算了, 白凤吟跟白世伟耍起了脾气。白世伟被气得狠了, 第一次动手打了白凤吟, 这下连黄佩秋都生气了,“不就是去县上玩吗, 至于打孩子吗,小凤,爸爸不让你去, 妈让去,我去找秦建民, 让他带 你去。” “你给我回来!”白世伟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 “明天我带她去, 事先说好, 去了什么都听我的,不能乱跑。” 白凤吟赶紧点头, “曹玉凤也跟我们一起去。” “你愿意叫谁去就叫谁去,我不管。”白世伟躺炕上生气去了, 一年就回来这么几天,还给他气受, 真不如不回来。 白凤吟立刻跑去告诉曹玉凤,父亲同意她去了, 可是尹招娣还没松口, 曹玉凤也没有争取, 白凤吟就像个谈判官, 跟在尹招娣屁股后头,不断求她让曹玉凤一起去。 尹招娣被烦的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叮嘱曹玉凤到了县上不能乱跑,有什么事就找秦建民和白世伟。 去县上那日,曹玉凤换上过年时穿的新衣,兜里揣了五块钱,去找白凤吟。 白凤吟也穿着新衣服,脑后编了一条辫子,辫子尾巴往里折,打了个弯,绑了个蝴蝶结,身上背着个小包包。她笑盈盈地拉过曹玉凤的手,“我爸说叫了车,待会儿和建民叔他们一起走。” 白世伟穿灰色上衣,扣子直系到领口,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 黄佩秋则给他打包了好些吃的,装在一条白面口袋里,儿子抱着黄佩秋的腿,一副委屈的样子,眼巴巴地瞅着白凤吟,似是也想去县上玩。 过不多时,秦建民背着一个大包,领着秦少川来了,一伙人一起走到村前的大公路上,等着车来接。 秦少川朝白凤吟和曹玉凤眨眨眼,他背着上学时的书包,书包里不知道放了什么,压得衣服往下坠。 车子很快来了,一伙人上了车,白世伟坐在副驾的位子,秦建民则和三个孩子挤在后排。 白凤吟第一次坐小汽车,觉得稀罕,东看看西瞅瞅,不时惊奇地咦一声,拉住曹玉凤说话,现在的她已经忘了要跟曹玉凤只做面子上朋友的事,注意力早就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了。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便到了县上,县上比农村热闹多了,正在营业的供销社,招待客人的饭馆,骑自行车的行人,闲逛的妇女,玩耍的孩童,穿的衣服也比农村人好看。 白凤吟拽拽身上的衣服,不觉撅起了嘴,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衣服好看,可是跟人家一比就显得太土了。 车子在县文化馆停下,曹玉凤等人陆续下车。白世伟和秦建民在县文化馆都有宿舍,秦少川跟着秦建民去宿舍安置,白世伟则带着白凤吟和曹玉凤。 白世伟的宿舍是两居室,打扫地很干净,靠墙两张椅子,椅子中间一张圆形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套茶具,往里走是卧室,一张大双人床,碎花的床单,卧室旁边是白世伟工作的书房,原木色的书架,书架上有很多大部头的书。 白世伟说:“你俩住卧室,我睡书房。” “可是书房没有床啊,书记给我们开了介绍信,可以住招待所。”曹玉凤本能地不想住在这,她怕看见不该看的。 “你们两个女孩子住招待所不安全,还是住我这里吧,反正也住不了几天。” 曹玉凤只好答应下来,她想起白世伟帮助曹明耀的事,想跟他道谢,可是看到白世伟那张不喜不怒的脸,把谢意压了下去,这个时候说这些太敏感了,等曹明耀放出来,再谢他不迟。 白世伟在书房里铺了张行军床,算是安顿下了。 中午,特意去食堂买了好吃的招待白凤吟和曹玉凤。 正吃着呢,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见门开着,想着你回来了,过来看看。”那女人长着一双丹凤眼,短发,左边的头发掖在耳后,她看到屋里多了两个女孩子不禁一怔,“有客人?” 白世伟当下笑了起来,“这是我女儿凤吟和她同学,来县上玩几天。” “那敢情好,我早就叫你带嫂子和凤吟来县上玩,你总是不肯。”这女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了,“晚上我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食堂里的饭菜不好吃。” “那多不好,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应当的。” 曹玉凤暗中打量女人,想这就是白世伟的那位姘头?确实长得比黄佩秋好看,身材也高挑,说起话来落落大方,县上的人就是跟村里的不一样。 白凤吟却斜眼瞅着女人,问白世伟,“爸,她是谁啊?” 女人格格笑起来,“看我,只顾着跟你们说话,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陈雅惠,在文化馆做宣传工作,你们可以叫我惠姨。”她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了起来。 白凤吟蹙眉,很是不高兴地看了眼父亲。 白世伟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低下头吃饭。 白凤吟踢曹玉凤的脚,用眼神示意,意思是把这女人赶走。她虽然年纪小,女人的本能让她对陈雅惠没有任何好感。 曹玉凤暗暗苦笑,她怎么赶人家啊,她是客,人家也是客,说不定比人家这客比她还要近上许多。 白凤吟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像是赌气似得地说:“爸,我和玉凤出去转转。” “好,别走丢了,早点回来。钱带的够吗?” 出门前黄佩秋给了白凤吟钱,可她斜睨了陈雅惠一眼,故意说:“不够,你再给我点。” 白世伟给了她五块钱,“别乱买东西。” “我知道了,玉凤,咱们走。”白凤吟拽着曹玉凤出来,到了文化馆的门口,朝地上啐了一口,“这陈雅惠是什么人啊,坐在我爸爸那就不走了。” “我也不知道啊。” “哼,回去了我要告诉我妈,让我妈好好整治她。” 黄佩秋在农村,一年里来不了几次县上,怎么整治人家。再说人家就是去白世伟那坐坐,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你能怎么样呢。 她怕白凤吟钻牛角尖,故意转移话题,“咱们去找秦少川一起逛吧,他不是来过县上吗,肯定比咱们熟悉。” “行,让他拿上帽子,咱们去拍照。” 两个人又走回去,去秦建民的宿舍叫来秦少川,一起往照相馆走去。 秦少川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到了。 照相馆的人一看是三个孩子,问有没有大人,秦少川说:“没有,我们带钱了,你只管给我们照就行。” 相馆的人犹豫,万一这仨孩子偷着来,大人不知道,他拍了照,到时候不给钱怎么办,闹将起来,还是他这相馆吃亏,还是打发了好,“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我今天拍不了。” “为什么?” “相机坏了,往前走,还有一家相馆。” 三个孩子只得出来,往前,找另外一家相馆,这家相馆一看是三个孩子,也不敢照,直接往外轰人。 白凤吟本来肚子就有气,还被人往外撵,眼看着就要发作,曹玉凤急忙拽着她出来,“你别恼,咱们再想办法。” “我看他们就是欺负咱们是小孩儿!” 秦少川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去叫我二叔,马上就来。”当初是他说要拍照的,这事他得负责到底。 秦少川一口气跑到县文化馆,拍门找秦建民,秦建民却不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马上想到了白世伟。总不能白跑回来一趟,让白世伟去跟相馆的人说一声,剩下的就不麻烦他了。 转身朝白世伟的宿舍里跑去,白世伟的宿舍门关着,窗帘也拉着,秦少川纳闷,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正想拍门,忽的听到里面传来动静。 秦少川侧着耳朵听,听到女人似哭似笑的声音,他吓得大气不敢出,掉头就跑。快跑到文化馆门口的时候,正好撞见秦建民。 秦建民一把拉住秦少川,“干嘛呢?跑这么快。” 秦少川见是二叔,忙敛正心神,“我们想去照相,可是相馆的人嫌我们小,不给我们照,我回来找你你不在。” 秦建民笑,“我不在你可以找白世伟啊。” “他……他也不……不在。”秦少川的神情慌乱,不敢看秦建民,耳根子红通通的。村里的孩子早熟,对男女之事知道那么一点儿,一听到女人的声音,秦少川就知道他们是在做那事。 秦建民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拉住秦少川的手,故意说的很轻松,“我就去供销社里买了包烟,恰巧你就来找我了。你们去的哪一家照相馆?县上有两家,你们可别去了技术差的那一家,把你们照成个丑八怪。” 秦少川马上说:“两家都去了,我们不知道哪一家照的好,二叔,你正好给我们参谋参谋。” 两人离得县文化馆远了,秦建民压低声音,说:“你看到了什么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吗,尤其是佩秋嫂和凤吟。” 秦少川怔了下,点点头,“我知道了。” 秦建民叹了口气,白世伟和陈雅惠的事,在县文化馆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不捅到明面上来,这层窗户纸再透明都得盖着。 老菜梗 曹玉凤身穿绿色军装, 头戴军装帽, 笑盈盈地看着照相机, 啪的一声,影像便定格在了底片上。 白凤吟立刻跳过来, 解曹玉凤衣服上的扣子,“快脱下来,该少川哥了。” 军装是秦少川的, 为了拍照片,特意带了过来。身为男生, 自然是先让着女孩子,等她们拍完了, 秦少川才穿上军装, 站到了镜头前。 白凤吟盯着秦少川看, 少年英俊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双手紧紧贴着裤线, 身体绷得笔直。摄影师笑道:“放松一些。” 秦少川却更加紧张了,他偷着看了曹玉凤一眼, 后者笑盈盈的,他便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等下我拍完咱们拍一张合影。” 白凤吟拍掌说好,曹玉凤也点了点头, 秦少川一笑, 正好朝镜头看过去, 摄影师便抓拍下了他满布笑容的脸。 接着, 曹玉凤和白凤吟走到秦少川身边,一左一右站好。曹玉凤与秦少川之间隔着拳头大的距离,白凤吟却抱住了秦少川的胳膊,脑袋朝他的方向歪。 秦少川抽.出手臂,“小凤,站好。” 白凤吟噘嘴,不情愿地站直身子。 摄影师喊一二三,三还未出口,白凤吟立时抱住秦少川的胳膊,头依然歪向他那边,绽开大大的笑脸。秦少川的眉头蹙起,正要抽.出手臂,时间便定格了。 唯有曹玉凤自始至终笑盈盈的,不曾挪动分毫。 秦少川很不满意,怂恿曹玉凤重新拍,白凤吟反对,她认为拍的很好,没有重新拍的必要。曹玉凤也觉得自己拍的很好,一直保持着笑容。再说了,就算是重拍,白凤吟故技重施,还不是一样。 秦少川无法,闷闷不乐地付了钱。 摄影师开了票,让他们五日后来拿。 曹玉凤问能不能快点,她想明天就回去。 摄影师道:“最快四天。” 四天也等不及,看来只有让秦少川帮忙带回去了。 三个孩子在县城的大街上逛,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吃。 曹玉凤想她来一次县城,不能空着手回去,得给尹招娣和董桂兰买点东西,便去了供销社。供销社的东西自然没有后世的商店里的东西齐全,本想买些小零嘴,转了一圈,倒是发现了角落里的雪花膏,零散的几盒瓶,上面落了一层灰。 曹玉凤指着雪花膏让售货员拿,白凤吟诧异地看她,“那是什么?” 农村人几乎不用这些东西,因此白凤吟根本没见过。 “雪花膏,擦在脸上就不会那么干了。”她打开一瓶盒闻了闻,很清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白凤吟也凑过来闻,“真香,我也要买一盒。” 售货员道:“就剩三盒了,你们要的话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们。” 光看雪花膏上的那层土,就知道这东西放了一段时间了。 这个时候还在禁止娱乐活动,除了必要的场合,没有哪个女人会把自己搞的香喷喷的,怕被说成资产阶级。 供销社里的雪花膏也就是卖给文化馆里做宣传工作的人员,他们下乡汇演的时候会涂一些,基本上就是放在货架里吃灰尘。有人要买,售货员巴不得赶紧处理掉。 曹玉凤买了两盒,她想董桂兰一定会喜欢的。 付好钱,三个人一起出来,正好有人进了供销社,嗓门很大,问有没有绣了鸳鸯的枕套卖,售货员也大声说:“没有,早卖光了。” 那人唉声叹气地出来,嘟囔道:“跑了好几家了,看来这枕套是用不上了。” 白凤吟在一旁说风凉话,“绣枕套的被关了牛棚,当然用不上了。” 曹玉凤瞥了她一眼,默默把雪花膏放进了口袋里。 回到文化馆后,秦少川带着她们去看书,白凤吟对看书不感兴趣,到处乱逛,曹玉凤则拿了一本坐在椅子上看,秦少川坐在她旁边,还准备了本子和笔。 曹玉凤问他拿这些做什么,秦少川道:“看到喜欢的句子就写下来,以后写作文的时候用的上,……我二叔告诉我的,我记了快一本子了。” 秦少川拿给她看,曹玉凤翻了翻,推给了他,“回头我也准备一个。”她也就是说说,不打算写,她只享受看书的过程,若是让她看到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用笔抄,怕是会破坏掉这份喜欢。 白凤吟见他们都看书,也拿了本书,可她实在看不进去,过不一会儿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曹玉凤好笑,想不明白,这么不喜欢看书的人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很快到了黄昏,秦少川叫醒白凤吟,他怕她回去看见不该看见的,便提议晚上去秦建民那吃饭。可是白凤吟不干,她爸爸在这里,又是馆长,为什么要去别人家吃,便拽着曹玉凤去了白世伟的宿舍。 秦少川也不敢阻拦的太明显,怕引起白凤吟怀疑,只好跟曹玉凤使眼色,可是曹玉凤不知道他回来撞破白世伟的事,满脸迷茫。 秦少川一着急,也跟着她们去了白世伟那。 宿舍的门半开,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香气,乍一闻跟雪花膏的味道似得。 白世伟在书房里处理公务,陈雅惠在厨房里忙活,见他们三个回来,手里拿着铲子走了出来,“先洗手,饭马上好了,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白凤吟不高兴地挑了下眉,“我爸呢?” “在书房忙,待会儿吃饭再叫他。这是少川吧,你去叫建民,让他一块过来吃,我烧的菜多。” 秦少川哦了声,多看了陈雅惠好几眼,回去叫秦建民去了。 曹玉凤拉着白凤吟去洗手,心想这陈雅惠也不说避嫌,堂而皇之的下厨,也不怕白凤吟回去跟黄佩秋说。她偷着看白凤吟,白凤吟低头洗手,把手都搓红了,还在搓,“玉凤,你说我爸什么意思啊,让一个不相干的人下厨烧饭。” 曹玉凤不知道该怎么说,白凤吟却突然跑了,手在背后擦干,进了书房,就听她跟白世伟说:“爸,这几天别让陈雅惠下厨了,我来烧饭,请钟点工也得要钱啊。” 白世伟一头雾水,“请什么钟点工?” “陈雅惠不是你请来的钟点工吗?要不她为什么在厨房烧饭。” 白世伟的脸色很难看,“陈雅惠不是下人,她那宿舍没有办法烧饭,就来我这里,顺便给我烧一份,她吃不惯食堂里的饭。” “那她为什么不去别人那?”白凤吟瞪着一双大眼,她不喜欢这个叫陈雅惠的女人。 白世伟拿着钢笔,重重在本子上划了一道,咬牙说道:“只有我这里能烧饭。” “这样不好,要是村里,人家会说闲话。” 白世伟彻底恼了,“你一个孩子乱说什么,不学点好,专门学农村孩子那些陋习,再不好好学习,我就接你到县上读书!” 白凤吟可不想来县上读书,她将来是要嫁给秦少川的,不在他身边,万一被人抢走怎么办,她突然就想起来了曹玉凤,她差点把这个最大的敌人给忘了。 白凤吟转身出了书房,见曹玉凤正把炒好的菜端到餐桌上,也进了厨房,叫了声惠姨,“你每天都来我爸这烧饭吗?” 陈雅惠笑道:“馋了就过来烧,也不常来的,有的时候你爸爸不想吃食堂了,也叫我过来烧。” “别人来吗?” “有的时候会来,有的时候不来。”这话等于没说,曹玉凤瞥她一眼,暗道大部分时间里别人怕是不会来。 白凤吟似乎是想从陈雅惠这里知道什么,问她来文化馆多长时间了,有没有结婚,是哪里人,平常做什么样工作,知道她会下乡,又问她一般下乡要多长时间,白世伟去不去。 就跟丈母娘盘问女婿似得。 陈雅惠不紧不慢的,每个问题都回答,让人挑不出错来。 秦少川和秦建民来了,秦建民手里拎着一瓶酒,一进来就叫白世伟,“馆长,别忙了,咱俩喝点。” 白世伟笑呵呵地从书房出来,坐在了主位上,“雅惠,你也来,别炒了,这么多的菜,够吃了。” 若是孩子们不在,秦建民肯定要调侃几句的,此时,便拉过孩子们,让他们坐下,招呼他们吃饭。 曹玉凤和秦少川已经饿了,拿起筷子就吃,反正白世伟又不是他们的爸爸,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跟他们没关系,只管填饱肚子。 白凤吟就不一样了,时不时看下白世伟和陈雅惠,她坐在白世伟的左手边,陈雅惠坐他右手边,而且一坐下就给白世伟夹菜。 白凤吟也有样学样,给父亲夹菜。 秦建民笑着说:“小凤长大了,知道心疼爸爸了。” 白世伟也很感慨,摸摸女儿的头,“是啊,过完年虚岁九岁了,大姑娘了,以后要懂事,孝顺爸妈。” “我一直很孝顺啊,爸,你再多吃点。” “嗯,别光顾着给我夹菜,你也吃,玩了一下午早就饿了吧,多吃点,你惠姨的手艺好。” 陈雅惠格格地笑,声音里带了几分嗲,“馆长,别光你自己夸,小凤说好才是好呢。” 白凤吟立刻看向她,吃了一口菜,正好吃到一个菜梗,嚼了嚼就吐了。 陈雅惠微微变色,“不好吃?” 白凤吟斜着眼,道:“老。” 谁用这东西 陈雅惠的脸色相当难看, 老?说我老还是菜烧的老?反正哪一个都让她不高兴, 她自认为厨艺好, 吃过的从未说过她的厨艺差,倒是被一个小丫头嫌弃。 “世伟, 我们走一个,好长时间没一块喝过酒了。”秦建民赶紧打圆场,白世伟端起酒杯, 跟他碰了下,仰脖子干了。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拍陈雅惠的腿, 陈雅惠立时笑了,“都怪卖菜的, 每次都卖我那么老的, 下次再去了, 可得好好说说他,我这菜是买来招待馆长女儿的, 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是哪个卖菜的这么没眼力见,我跟你一块去说他。”秦建民嘿嘿地笑, 问秦少川,“明天打算去哪里玩啊?我得上班, 顾不上你了。” “我自己玩就行,你只管上班, 不用管我。” “嘿, 口气不小, 不愧是我哥的孩子,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敢一个人往县城跑。” “那是你,我跟建设偷着上了公路上的车,钻在人家的车斗里到了县城。”说起小时候的事,白世伟心情大好,把他们如何上的人家的车,又是怎么在县城玩的,最后怎么回到村,被家人一顿打,说的详详细细的,引得几个人大笑。 吃完饭,白凤吟叫着曹玉凤收拾碗筷,不让陈雅惠沾手,陈雅惠也不好老待着不走,打扫了下卫生,把炉火烧旺,就走了,临走前那个眼神,真叫依依不舍。 白世伟给她使眼色,先熬熬,等女儿走了就好了。 于是都收拾停当,白世伟问女儿,打算什么时候走。 曹玉凤趁机说了明天打算走的事,白世伟很欣慰,总算是有个有眼色的,“我明天给你联系个车,送你到村里,小凤也一起回去吧。” 白凤吟说:“我还想再玩一天,今天时间短,还没玩够。” “明天傍晚走,早点吃晚饭,我要上班,没有时间管你,要是你出什么事,你妈该埋怨我了。” 白凤吟想说不行,白世伟已经转身进了书房,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白凤吟跟曹玉凤抱怨,“我爸怎么这样啊,把女儿往外轰。” “或许是忙吧。” “我也没给他添乱啊。” 白凤吟大概也接受了父亲忙的说辞,没有再说埋怨的话,洗了脚,和曹玉凤聊了会天,两人便睡下了。 说是睡,俩人都没睡着,睡惯了炕,睡床不舒服,没有安全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农村孩子早起惯了,天一亮,便起来了,叠好被褥,曹玉凤准备早饭,白凤吟打扫卫生。 这回陈雅惠没有来,三个人吃完早饭,白世伟就去上班了,给白凤吟留下了钥匙,让她们出去玩,中午不用急着回来烧饭,吃食堂。 叫上秦少川,三个孩子又去大街上逛,知道她们下午要走,秦少川很诧异,曹玉凤急着走他理解,至少白凤吟可以多玩两天,转念一想,白世伟瞒着白凤吟,和陈雅惠私通的事,肯定希望她早点回去,免得生事端。 又在县城待了一天,傍晚坐运输车回到了深水村。 只是离开了两天,曹玉凤就对深水村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尤其进到家门口,大有我终于回家的感慨。 尹招娣笑着问她玩的怎么样,曹玉凤就把见到的好玩的东西夸张的说了一遍,拿出给她买的雪花膏来。 尹招娣怪叫,“你这孩子怎么买这些东西,资产阶级才用呢,快收起来,别让人看见。” “妈,这是护肤品,你看看你的脸都干的起皮了,手也裂了口子,抹上就好了。” “不成不成,一股怪味。” “这是香味,我还给奶奶买了一盒。” “两盒都给你奶奶用,我可不敢用。”尹招娣摆摆手,烧饭去了。 曹玉凤把其中一盒塞到口袋里,另一盒放进抽屉,“我去给奶奶送,一会儿回来。” 尹招娣见女儿的身影没了,忽然起身,进了屋。拉开抽屉,拿出雪花膏,拧开盖子,茉莉花香直往鼻子里钻。她颤着手,用食指沾了一点点,抹在手背上,皱着鼻子闻,还是很香,忙把雪花膏拧好,放进抽屉。用凉水把手背上的雪花膏洗了,再闻,依然就有很淡的味道,不禁自言自语,“这可不成,这么香,抹在脸上一准被村里人看出来,不成不成。” 曹玉凤可不知道尹招娣背着自己试了下雪花膏,跑到董桂兰家,董桂兰也在烧饭,灶火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响。 曹玉凤叫了声奶奶,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跟她一起烧火。 董桂兰道:“不是说去县上玩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住在人家那不方便,等我考上学就可以天天在县上玩了。” 董桂兰笑,夸她有志气,是咱们曹家人。曹玉凤从口袋里掏出雪花膏,“奶奶,送你的。” 董桂兰笑得更开心了,“你还给老婆子买这个,年纪一大把了,用不上了,还是你留着用吧。” “这是我特意给奶奶买的,是孙女的孝心。”曹玉凤难得露出孩子气,把雪花膏塞到董桂兰手里,“在孙女心里,奶奶什么时候都不老。” 董桂兰刮她的小脸蛋,“就你会说,行,奶奶收下了。” 董桂兰年轻的时候也是擦脂抹粉,雪花膏刚在大上海流行的时候,她就用过,当时的她,烫头,穿旗袍,踩高跟鞋,什么时兴用什么,哪像现在啊,整天把自己弄得跟乡下老太似得。 曹玉凤进屋,跟曹成说了会话,就回家吃饭去了。 今晚睡的很踏实,盖着熟悉的被子,闻着熟悉的味道,就连梦里都是熟悉的场景。也第一次赖床,八点了才起来。 尹招娣早就去上工了,饭留在锅里,曹玉凤看了下,还是热的,便拿出来吃了。 吃完饭,重新洗了脸,拿出抽屉里的雪花膏,用食指挑了点在掌心,晕开了,抹在脸上,对着镜子照,许是太黑了,除了湿润一些,什么效果都没有,便又挑了点,抹在手上。 待味道散的差不多,曹玉凤出门溜达去了。 街上有几个孩童在玩耍,曹玉凤跟他们不熟,也没有打招呼,继续往前走。走不了多久,便看到了姜凯夫妇。姜凯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不洗脸了,脸上落了一层灰,几乎渗透到了皮肤里。 姜凯的腰上绑着一条麻绳,绳子的另一端绑着妻子,妻子傻傻地笑着,拿着扫帚,左挥一下,右挥一下。忽而生了气,把扫帚扔在地上,目露凶光,“给我!”马上又露出胆怯的神情,肩膀耸起,眼睛四处乱瞟,不敢盯着一个地方看,“给,给我。” 姜凯朝后看了眼妻子,拽拽麻绳,妻子马上拿起地上的扫帚,抱在怀里,跟着姜凯走。 曹玉凤站在旁边,望着曾经精明大胆的女人变成这副模样,眼睛发涩,是这个时代毁了她。 姜凯知道曹玉凤曾经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过援手,又没有在他们的事情上踩上一脚,对她另眼相看,便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曹玉凤扯了下嘴角,做出了一个比哭的还难看的笑脸,她想说,你们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可谁会信一个孩子的保证,在他们眼里,前途是黑暗的,即使有火眼金睛也望不到头。 曹玉凤的心情低落,闷着头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两山之间的小梅花林。 许多梅花谢了,只有三三两两的梅花挂在枝头。那些她压的梅花枝,不知道被谁挖走了几棵,地上留下了坑。 曹玉凤用脚把坑边的土推到坑里,踩了踩,坑依然不平,形成个小凹陷,被破坏掉的永远无法再复原,她也无心再待下去,回了家。 心情一直都不大好,看不进书,又没有别的方式消遣,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盯着炉火发呆。 下午,白凤吟来了,噘着嘴,一言不发地坐在炕头。 曹玉凤问她怎么了。 白凤吟恨恨地道:“还不是我妈,我跟她说陈雅惠不是好人,一个劲儿缠着爸爸,她说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还说知道陈雅惠,爸爸跟她说过。” 曹玉凤暗暗吃惊,没想到黄佩秋的心这么大,“你妈真的知道?” “反正她这么跟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去县上,免得惹爸爸不高兴。” 这成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曹玉凤安抚白凤吟,让她别气,或许黄佩秋只是简单的认为陈雅惠去白世伟那就只是烧烧饭呢。她急忙咬住嘴唇,这话千万不能说,白凤吟生气只是气陈雅惠缠着她爸爸,不知道他俩搞到一块去了,话一出口,就麻烦了。 她一个农村的孩子,第一次去县上,怎么会知道白世伟和陈雅惠的事,再说了,她一直和白凤吟在一块,白凤吟没有看到的事情,她同样没有看到,话说出来,在白凤吟眼里,不是给白世伟泼脏水吗。 ※※※※※※※※※※※※※※※※※※※※ 老想双更,老是码不出来,这本是更新的最慢的了。 正室压场子来了 黄佩秋说完女儿, 心里就开始打鼓, 白世伟确实跟她说过, 陈雅惠在他那烧饭的事,她当时就听听, 没往心里去,想着不就是烧饭吗,还能烧出花来。 可现在她前后一想, 觉得不对。 先是白世伟不同意女儿去县上玩,去了两天就给轰回来了, 接着是女儿言之凿凿地说陈雅惠怎么怎么不好,头次见, 怎么就说人家不好呢, 肯定是女儿觉察出了什么, 在某些事上,女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黄佩秋紧紧咬住下唇, 她后悔对女儿说了重话,应该好好问问的, 这陈雅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要是长得难看就罢了, 若是长得一副狐媚样,男人未必顶得住。 黄佩秋去街上转了一圈, 没有找到白凤吟, 想着等她回来再仔细问问。 快天黑的时候, 白凤吟才从曹玉凤那回来, 她还在生母亲的气,因此,没有好脸色。 黄佩秋笑盈盈的,“小凤啊,妈想了好久,觉得不该那么说你,妈给你赔不是,你再跟妈说说,那个陈雅惠什么样,要她是真坏女人,我就去县上一趟,不让她在你爸那烧饭了。” 白凤吟一听母亲改变了主意,跟她站在了统一战线上,赶紧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她说的越多,黄佩秋的脸色就越难看,她敏感的觉察出了问题。 看来得往县上去一趟,亲眼看看,她才能安心。 第二天,黄佩秋把儿子交给白凤吟照看,在村口拦了辆车,去了县上。 白凤吟没有独自照看过弟弟,不耐烦照顾他,先是领着他在街上晃悠,撞见姜凯两夫妻,弟弟围着美玲妈又是转圈又是喊叫,美玲妈跟着呵呵傻笑。 白凤吟一把拉过弟弟,提着他的衣领,带到身边,“不要跟着傻子胡闹。”她狠狠剐了美玲妈一眼,领着弟弟去找曹玉凤了。 其实白凤吟也不想去找曹玉凤,可她把班上的同学想了一遍,也唯有她能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大家又一起去过县上,有什么不顺心的说给她听,她能理解,要说别人还得解释一遍,白凤吟不想把家里的事再说一遍给别人听。 曹玉凤一听黄佩秋去了县上,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事是包不住了,不知道黄佩秋知道后怎么跟白世伟闹。 白世伟这人能力是有的,就是作风不好,乱搞男女关系,即使是二十年后,这类婚内出轨的,也是被人戳脊梁骨。 曹玉凤倒是不同情他,既然有胆子做,就得想到日后造成的后果。 中午,留了白凤吟在家吃饭,尹招娣问她,黄佩秋去干吗了,白凤吟说去县上看爸爸了,尹招娣只是纳闷,怎么白世伟才走就去县上看他,没有往深了想。 直到晚上,白凤吟还在家里没走,她才觉出来有点问题,黄佩秋怎么晚上也不回来,不管俩孩子了?她偷着问曹玉凤怎么回事,曹玉凤简要的说了,到底是结过婚的女人,尹招娣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的地方,“白世伟该不会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吧。” 她看了眼女儿,觉得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不好,毕竟她还是孩子,男女关系的话题只适合成人。可她不知道,女儿小小的身体内装着成人的灵魂,且早就知道了。 尹招娣说:“今晚让凤吟姐弟在咱家睡吧,小孩子单独在家不安全。” 这时候也没有个电话,无法知道黄佩秋几时回来,只能先安顿下来。 白凤吟胆子小,也不想回去跟弟弟睡,就睡在了一条炕上,好在炕大,睡他们两姐弟绰绰有余。 直到第二天下午,黄佩秋才回来。看起来心情不错,笑嘻嘻的。 曹玉凤想,肯定是把陈雅惠给“处理”了,黄佩秋倒是有些本事。 去县城的路上,黄佩秋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男女在一块,除了那种事,不可能有纯洁的关系。白世伟正是壮年,又常年在外,能不想女人么,有个上赶着的,搁谁都不会往外轰。 她想她也不闹,就看白世伟在她们俩之间怎么取舍,他要敢舍了她,她就抱着两个孩子吊死在文化馆。 黄佩秋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文化馆,她故意去的早,在白世伟上班前到了他的宿舍。可真是逮了个正着,陈雅惠昨晚宿在了白世伟这,正在叠被子,白世伟一边系扣子,一边跟她调笑,脸没洗,头没梳,带着前夜的体味。 黄佩秋推开门就进去了,叉着腰,乜斜眼,瞅着他们。 白世伟笑着的脸立刻僵住了,险些咬住舌头,“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得来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在县上过快活日子呢,怪不得过完年就要走,原来是有人等着呢。”黄佩秋心里的火气直往上冲,冲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可她强忍着,不发作,要让他们看看,村妇也是上得了台面的。 她上下打量陈雅惠,“以为多好看呢,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连人苏妲己的影子也赶不上。” 陈雅惠可比白世伟镇定多了,白凤吟来她就想着借白凤吟的嘴,把她和白世伟的关系公开,黄佩秋一个村妇,怎么能跟她这城里人比,那俩孩子只要隔三差五地去看一回就行了。 她也没想着让白世伟离婚什么的,她就在县城做个小,也就知足了。 只是她没想到黄佩秋来的这么快,不过来了也好,把话说清楚,大不了叫她一声姐姐。 陈雅惠笑了笑,“我当然比不上姐姐,世伟整天在我面前夸你,说你能干,会疼人,还给他生了一对儿女,以后要好好待你。” “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妹妹,打算攀亲还是怎么着。我和白世伟有话要说,你这个外人不方便在这,走吧。”黄佩秋一屁股坐在被子上,这被子是她亲手给白世伟做的,想到别的女人在用,她就想拿把剪刀把被子给剪了。 白世伟给陈雅惠使眼色,让她先走。 陈雅惠道:“那行,你们说。” “以后也别来了,待会儿我会把你的锅碗瓢盆给你送过去,做不了饭,就吃食堂,别太娇气,那么多的人吃,吃不坏。” 陈雅惠的脸终是挂不住了,她求助地看向白世伟,可是白世伟只跟黄佩秋赔笑,根本不理她,刹那间委屈涌上了心头,平日里净说些腻死人的情话,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向着家里的丑老婆。 走就走,她就不信黄佩秋能住多长时间。 黄佩秋见她到了外间屋,说:“把门给我们带上。”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黄佩秋啧啧两声,“看你挑的这人,正室来了,不说好茶好水伺候着,还摔打东西,要在以前,肯定少不了一顿揍。” 白世伟没敢接话茬,问道:“你来怎么不事先给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我要是事先说了,能看到这精彩的场面吗。” 白世伟尴尬地咳嗽两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沉默。 黄佩秋却哭了起来,“我轰她走,是不想让外人看到我流泪,我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你可倒好,背着我找了个妾。你这妾也不懂得尊卑长幼,小凤来了,还上赶着表现,你说让孩子怎么想。” “我已经骂过她了,你别哭了。” “骂?!骂有个p用!就是曹成当地主那会儿也没见人家纳妾,一心一意对董桂兰,到了新社会,你这干部倒是学起旧社会来了,我跟你说,你趁早跟她断了,要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样?告到我领导那?”白世伟很不高兴,她拿自己跟旧社会的地主比。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不找你们领导,我就带着孩子们吊死在你们院子里的树上。”黄佩秋呜呜地哭,她一个农村妇女,能拿干部怎么着,只能是豁出一条命去。 可她这法子比告领导还毒,还不传得整个县城都知道,白世伟赶紧保证,以后再不跟陈雅惠有任何联系,要是再跟陈雅惠在一块,就辞职不干了。 黄佩服一抹眼泪,“那不行,不能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把前途毁了。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们搅到一块,我就带着小凤他们住到你这宿舍来,天天看着你。” 那可不行,老婆孩子在身边,甭想有安生日子,过年回去几天,他都嫌烦,一个人过习惯了,不愿意身边那么多人,“以后你让建民看着我,我要是再犯,就打申请把你们都接到县城来。” 黄佩秋冷笑,“建民能看得住你?陈雅惠都住到你屋里来了,我不信他不知道。” 白世伟讪笑,秦建民就是个管理员,他要是敢乱说,管理员还能干么。 黄佩秋起身,瞄了眼窗外,天气晴朗,太阳高挂,抱起被子就往外走。 白世伟问:“你干嘛去?” “晒被子,把别的女人的味道去去。” 白世伟尴尬地转过去,拿起梳子,梳了几下头,忽的想起梳子是陈雅惠的,忙丢在了桌子上。 黄佩秋把被子晒在晒衣绳上,使劲拍打,似是在打陈雅惠一样。她这么一闹动静,大家都知道她来了,有人窃笑,有人低声调侃,“正室压场子来了。” 加洗一张很贵 黄佩秋知道自己的到来给文化馆里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她笑嘻嘻地跟人家打招呼, 说着客气话。大老远地就叫秦建民, “建民,中午来家里吃饭, 别吃食堂了。” 秦建民笑着说好,走到她跟前,问:“嫂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世伟的被子好长时间不晒了,透着一股子骚味, 我给他晒晒。”她说话一语双关,秦建民立刻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讪笑了几声。 “嫂子不经常来, 这次来多住几天。” “明天就走, 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我不放心。唉, 我们女人啊,结了婚, 心是男人的,生了孩子, 心就是孩子的,一会儿也离不开。” 秦建民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 “女人不容易, 我每回回去都抢着干, 让婆娘多歇歇。” “我知道建民你是个好男人, 哪像我家世伟啊。” 秦建民在心里吁了声,看来黄佩秋是知道了,也是,她这么早来,肯定被抓了个现行,谁都知道陈雅惠隔三差五就宿在白世伟这。 黄佩秋忽地一笑,“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世伟是大老爷们,不会吃亏。小蹄子要是再敢来,我就让她没脸再在文化馆待下去。” 女人发起狠来,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 秦建民不想再听这些破事,赶紧逃离现场,“嫂子,我先去上班了,快迟到了。” “行,中午记得来吃饭。” “好嘞。” 黄佩秋转身进了屋,给白世伟烧好早饭,把属于陈雅惠的东西扔在了宿舍门口,锅碗瓢盆,衣服梳子,林林总总一大堆,就那么堆在地上。 白世伟蹙眉,想说你找个箱子装一下,可看到妻子的脸,把话跟早饭一起吞进了肚子里,由着她折腾吧。 白世伟上班走后,黄佩秋把房间好好收拾了一下,重点祛除房间里的味道,也不知道喷了什么,总有一股香味,这味道让她浑身不舒服。 大冬天的,门窗大开,直到味道散尽,才把门窗关上。 中午下班,黄佩秋当着文化馆工人的面,大声喊陈雅惠的名字,“把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占我家世伟的地方。” 有人噗嗤地笑,看西洋景一样盯着陈雅惠。 陈雅惠红着脸,抱起地上的东西就走。 黄佩秋不依不饶,“以后别再放过来了,省得我还要收拾出来,下次可就没这么好了,直接扔大街,谁爱要谁要!” 陈雅惠咬住下唇,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凭你怎么侮辱我,我问心无愧,我跟世伟之间是爱情。” “我呸!”黄佩秋第一次露出村妇的习性,“爱情就是教你不要脸地爬男人的床?!还真是稀奇,要都去追求爱情,社会不乱套了吗,还是城里人呢,连我们村里人都不如,我们村里的小孩都知道偷男人的女人不要脸!” 陈雅惠知道她现在就是文化馆里的耻辱,谁看她都像是在看笑话,也不想再跟黄佩秋争辩,抱着东西低着头走了。 黄佩秋嗤笑,转身进了屋,关上门,又好一阵咒骂。 这两天里,黄佩秋没事就冷嘲热讽几句,陈雅惠早已坏透的名声更坏了。 黄佩秋很满意造成的效果,临走前,她跟白世伟好一番温存,也没有说你不要再跟陈雅惠来往之类的话,她已经打定主意,时不时去县上一趟,来个冷不丁的抽查,她不信搞不垮陈雅惠。 白世伟婚内出轨这事,就这么被黄佩秋解决了,她自以为做的隐秘,却悄悄地传播开了,很快深水村都知道白世伟在外面找了个女人。 不管他们现在还有没有来往,都成为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 秦少川在县上呆了六天,背着书包回到了深水村,书包里装着买给母亲和弟弟的礼物,洗好的照片,和写了很多优美句子的小本本。 他亲眼目睹了黄佩秋发起的“战争”,在这件事上他是支持黄佩秋的,他觉得不应该这么容易就放过陈雅惠,至少该闹一闹。 当然他没有跟别人说他的心里话,暗暗决定长大后,一定不做对不起老婆的事,要真的没感情了可以离婚,背着老婆找女人算什么男人。 秦少川把礼物给了母亲和弟弟后,舍近求远,先去了曹玉凤家,他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不先去找白凤吟,毕竟他们只有一墙之隔。 还没到曹玉凤家,就听到狗子在院子里叫。狗子已经长大了,毛很松散,不像别家的狗那么脏。曹玉凤喜欢抚弄狗子的狗头,看到它脏了,不管天是不是冷,就给它洗澡。 狗子洗惯了,不像最开始那么排斥了,洗完就窝在炉火边,烤它那身湿毛。 此时狗子听到脚步声,蹿了出来,围着秦少川嗅了嗅,又窝到狗窝去了。它熟悉秦少川身上的味道,知道他是主人的朋友。 曹玉凤已经站在了门口,见是他,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过来给你送照片。”秦少川从口袋里拿出纸袋子,给了曹玉凤。 曹玉凤接过去,拿出来看,同时侧过身,“屋里坐,外面冷。” 秦少川进到屋里,坐在炉火边,伸出手烤。炕上放着绣了一半的鞋垫,好几朵开得正艳的花,他歪头看了看,拿了起来。 曹玉凤只顾着看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很灿烂,军装帽上的五星红得发亮,她也比平日里看起来白一些。下面一张是合影,她独自站在一旁,白凤吟挽着秦少川的胳膊,笑得像投了鸡的黄鼠狼。若是把自己剪掉,根本看不出合影上是三个人。 秦少川刚拿到照片时也有这种想法,好像曹玉凤是硬塞进来的,其实他心里面更希望离曹玉凤近一些。 曹玉凤道:“谢谢你,回头我也找个相框,把相片都放进去,挂在墙上。”他们家连放照片的地方都没有。 她这时才看到秦少川手里的东西,又道:“我做双鞋垫送你吧,做了这么久的朋友,还没有送过你东西。” 秦少川也不推辞,“好啊,可我不要这么多花。” “给你绣竹子,四君子之一。” “那敢情好,踩在脚底心里也舒服。”秦少川嘿嘿地笑,把鞋垫放到炕上,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找你玩。” 曹玉凤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在胡同口消失才回去。 秦少川接下来去了白凤吟家,白凤吟拿着照片直叫嚷着好看,给黄佩秋和弟弟看,弟弟伸手要拿,被她拍掉了,就这么一张,拿坏掉怎么办。 她还细细看了合影,要是旁边没有曹玉凤就更完美了,不过这难不倒她,曹玉凤离得远,在相框里放的时候用别的相片挡一下就行了,外人怎么会知道是三个人呢,只当是两人的合影呢。 白凤吟说:“少川哥,你的照片呢?也给我看看。” “照片在家,我拍的没有你们的好看。” “谁说的,少川哥长得这么帅,一定好看,带我去看看嘛。” 秦少川只好带着她回了家,拿出自己的给她看。 白凤吟立时看到眼里了,拿着照片不肯放手,“我们换换好不好?你要我的,我要你的。” “不行,我要留着做纪念。” 白凤吟恋恋不舍地给他,嘟着嘴,很是不满,“真是小气,要不你把底片给我,我拿去洗。” “那也不行,你有合影就足够了,干嘛非要要我一张照片呢,加洗一张很贵的。” “我不怕贵。” “可我不愿意自己的照片摆在别人家。” 白凤吟气得跺脚,“小气,真小气,不给就不给!”她气呼呼地回去了。 秦少川踩着凳子,摘下墙上挂着的相框,把自己的照片放进去,合影另外收着。他其实加洗了一张,是在曹玉凤和白凤吟走的那天傍晚加洗的,洗的是曹玉凤的照片,他妥善地收藏在另外的地方。 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刚拿到照片的时候跟做贼似得,只敢在没人的地方看,他喜欢曹玉凤相片中的样子,笑得很孩子气。 曹玉凤不大像个孩子,总是大人样,说话做事也老成,搞得自己在她面前总是竭力做出大人的样子来。 曹玉凤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照片在秦少川那还有一张,她喜滋滋地把照片拿给尹招娣看,“妈,我好看吗?” “好看。”在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是最好看的。 “我也这么觉得,还照白了,我要真有这么白就好了。” 尹招娣看了女儿一眼,又看看照片,“咦,你不说还没发现,凤儿,你变白了。” “啊?真的吗?”曹玉凤立刻拿来镜子看,可是左看右看还是那样,不觉得白,“没有白啊。” “你整天看当然看不出来,确实白了。原先你老是往外面跑,大夏天就在太阳底下晒,能不黑吗,现在你总是在屋里,自然就比以前白了。” 曹玉凤想想也是,重生之前她太调皮了,跟男孩子似得上杆爬树,重生后知道要躲着点太阳。就算底子是黑的,没有了紫外线的照射,总会白那么一点点。现在又有了雪花膏,每天抹一点儿,不奢望变美,只希望比前世的皮肤好,不要糙的一看就是村妇。 跳一跳能长高 过了正月十八, 学校开学, 发了新书, 排了新座位。曹玉凤的同桌没有换,还是孙沛然, 主要是孙沛然不想换,排队的时候一直数人头,如愿以偿地和曹玉凤排在了一起。 孙沛然朝曹玉凤慧黠地眨眨眼, 嘴巴朝旁边努,因为曹玉凤和秦少川只隔着一条过道, 孙沛然嘴巴努的方向就是秦少川的位子。 曹玉凤知道这位被八卦填满脑袋的人在想什么,踩了她一脚, 孙沛然怪模怪样地笑。 曹玉凤懒得理她, 要笑你就笑吧, 反正她跟秦少川什么事都没有。 白凤吟被排到了靠墙的位置,和秦少川离得很远, 她愤愤不平地盯着曹玉凤,为什么不把她排远一点呢。白凤吟跟冯本堂提出来要换位置, 冯本堂不同意,若是给你换了, 别人也要换怎么办,还不乱套了。 白凤吟失望地想, 柳翠芝要是活着就好了。 可是死去的人, 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再也不可能回来,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以前柳翠芝当班主任的时候,第一天开学不会正式上课,冯本堂不同,他希望能教给学生们知识,因此,排完座位就开始上课。 疯玩了一个寒假的孩子们,心还没有收回来,第一节上的颇吃力,一直在维持秩序,第二节课才算进入状态。 下课后,曹玉凤和秦少川跑去打篮球,好长时间没有活动,跑一会儿就气喘,身上大面积地出汗,她摆摆手,表示吃不消,坐在一旁休息。 彭俊贤和秦少川玩起了斗牛,彭俊贤罕见地换了套新衣,裤脚总算不再吊起来,第一次盖住了脚面,上身穿灰色褂子,里面是件藏青色的毛衣。看来这回没有把钱攒下来买书,置办了身上的装备。 曹玉凤眯着眼睛看,她发现彭俊贤长得还挺帅的,书卷气和运动相结合,让他的气质很特别。再看秦少川,帅是帅,可还缺少书卷气,曹玉凤喜欢书卷气浓的男生,不免对彭俊贤产生了些许好感。 彭俊贤经常运动,爆发力强,接连投进了两个球。秦少川拄着膝盖,呼哈喘气,“休息下。”他也受不了了,跟曹玉凤一样,整个寒假都没有运动,身体各部位休息时间太长,承受不了运动的冲击。 秦少川坐在曹玉凤身边,伸长腿,按压几下,又用手敲。 彭俊贤继续练习打篮球,寒假期间也没有懈怠,出完工回来也会拍几下,若是一天不摸篮球,他的手就痒。 热爱运动的他,身量不但比同龄的孩子高,身体也好,一年里都不会感冒发烧,御寒能力也比别人好,最冷的天气,也就是毛衣毛裤,从不会穿手做的棉袄棉裤。 上课铃声敲响,学生们纷纷冲进教室。 曹玉凤和秦少川先后站起来,回教室上课,第三节课上完,就放学了。下午放假,第二天才算正式开学。 曹玉凤没有像别的孩子似得,在街上玩,直接回了家。 放下书包后,洗手准备烧饭。 拿了一把干豆角,泡在水里,然后和面,趁着醒面的时候,把豆角洗干净,切好,再擀面条。她准备做蒸面条,面食比较顶饿,她想让尹招娣吃饱一些。 其实家里的白面不多了,尹招娣不敢去买,怕引起别人怀疑,吃完这次面条,就只能吃一段时间的玉米面和高粱面了。 蒸好面条,把面条挑的松散一些,复又盖上锅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尹招娣该回来了,曹玉凤走到胡同口等她。 胡同口灌风,曹玉凤朝一旁走了走,歪着脖子看。 出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有人跟她打招呼,“凤儿,等你妈呢?” “是啊,我妈回来了吗?” “回了,在后头呢。” 曹玉凤继续等,过了一会儿看到母亲的身影,跑了过去,拿下锄头,背在身上。 尹招娣笑,“你还特意来等我啊?” “是啊,饭做好了,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就来等你,以后早点回来,好些人都快到家了。” “我们家成分不好,多劳动些,能多挣点工分,妈想让你吃好点。” “我们吃的挺好的,不用这么累。” 说话间到了家,曹玉凤放好锄头,拎着开水壶出来,准备给尹招娣用热水洗,可是尹招娣已经用压水机压了水出来,在凉水里洗了。 曹玉凤看着她那双被风吹的又干又黑、手指头裂了好多口子的手,说:“今晚再用开水烫烫,抹上点雪花膏。” 尹招娣笑着应了,最近女儿对她的手和脸很上心,每天早上逼着她抹雪花膏,隔两天就让她烫手,她知道是女儿的心意,可她嫌麻烦,总是糊弄一下了事。 不过这脸摸着倒是比以前滑了,也不会像以前似得,被风一吹就干疼,好像有层保护膜似得,若是没有那么香就好了,她就怕被人闻出来,每次出工,都尽量在下风口。 吃完饭,曹玉凤让尹招娣去休息,她洗碗筷,又烧了一壶开水,下午洗衣服用,她今年已经十岁,家务活都能干了,只要她在家,就尽量不让尹招娣动手。 女儿这么懂事,尹招娣很欣慰,也很心疼她,不想让她小小年纪干那么多的活,她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将来考大学。 冬天,中午休息时间短,略躺了躺,尹招娣就出工去了。 曹玉凤在屋里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外面风大,又冷,她宁愿洗完了收拾屋子,也不愿意去外面冻着。洗好后,晾在院子里,天实在是冷,后面晾着,前面的衣服就已经开始结冰了,晾完后,回过头去摸,冻得硬邦邦的。 有太阳的日子,晒个两三天才会干,若是遇上下雪,只能放在炉火边烤了。 收拾好屋子,在炉火边暖和过来后,拿过来新书,看完语文书,又预习数学,有的题目看不懂,便拿来纸和笔算,实在弄不明白的,就做个记号,上课的时候重点听。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曹玉凤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晚饭。 日常生活总是简单重复又充实,前世的自己只知道玩,从来不会这样慢慢体会生活的乐趣,她感谢老天让她重来一次,让她有了重新认识生活的机会。 开学一个星期,又重新适应了上学的节奏,因为运动引起的肌肉疼痛在慢慢消失,她又成了生龙活虎的女孩子。 曹玉凤发现她的饭量增大了,没有过度,就是突然间增大的,以前吃一个馒头,现在要吃俩,而且很快就饿,她意识到是在长个头了,就跟尹招娣商量,能不能每天吃一个鸡蛋,再买几斤白面回来,高粱面没有营养。 家里的鸡蛋一直是留给曹玉凤吃的,只是她不想吃独食,每次都给尹招娣一个,这样一来,鸡蛋就不够吃了。 尤其是天冷后,鸡不怎么下蛋,就更谈不上每天吃一个了。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孵一窝小鸡,多养鸡才能有鸡蛋吃。 尹招娣请了半天假,不但买来了白面,还买了一斤肉,她没有在近的供销社买,而是走到远一些,不认识她的地方买的,这样有闲话也传不回村里。 至于鸡蛋的问题,只能是尹招娣少吃,先紧着曹玉凤,等开了春,下得蛋多了,养一窝小鸡。 曹玉凤为了长高,放开肚皮吃,肚子每天都撑得圆滚滚的。为了掌握个头的实时信息,她靠在墙边,用铅笔在墙上画了条线,每天都测一下。 尹招娣笑她,怎么可能长那么快,半个月能测出来就不错了。 曹玉凤也跟着笑,她不是心急么。课间打篮球的兴致更浓了,十分钟一刻也不肯闲着。 秦少川纳闷,“玉凤,你没事吧?怎么打球的劲头这么足。” 曹玉凤喘着气说:“我在长个儿,要使劲跳,跳得越高长得越高。” 白凤吟在一旁说风凉话,“你要是能跳两米,还能长两米高啊。” “我没那么贪心,长到一米六五就行了。”太高了,不好找对象,太矮了,显得人不高挑,一米六五正好,再穿上高跟鞋,站在人堆里,也能显出来了。 白凤吟撇嘴,她对身高没有要求,这种事不是娘胎里带的么,你爸妈长得矮,跳一跳就能长高,不都去练跳高了么,反正她是不信的。 曹玉凤他们打篮球,白凤吟就在一旁看,冻得缩手缩脚的,连围巾都包上了,这么冷,她也不愿意动一动,甚至不愿意回教室,她要全程盯着曹玉凤,只要曹玉凤跟秦少川说笑,她的脸色就冷上几分,进教室的时候,差不多跟这天气一样冷了。 半个月后,曹玉凤高兴地发现,长高了一厘米,这让她欣喜往外,越发不控制饮食了,小脸圆了上来,在路上碰见惠芹,惠芹调侃她,“跟小猪一样,到了冬天养起膘来了。” 惠芹也比刚来的时候圆润了,即使每天在村里干重劳力活,也比流浪生活养人。 惠芹其实是个很讲究的人,头发梳的溜光,身上收拾的干净利落,干活也是把好手。自从发生了黄明生的事情后,她的院子里安静了一阵,现在又热闹起来了。 还真是实诚 黄明生举报姜凯夫妻有功, 秦建设年前就已经找借口把他放出来了, 他还是委员, 不用出工,只是生活成问题, 没有钱也没有粮,铁蛋整日里饿得没有精神,看到什么都能往嘴巴里塞。 秦建设要他出工, 给他多记工分,可他嫌累, 干不了几天就不去了。秦建设气得骂他,既然做了人家爹, 就要有爹的样子, 别搞得别人是你爹似得。 黄明生只得又爬起来, 整天累的跟狗一样,回家就在炕上一躺, 做饭的力气都没有,还得让铁蛋伺候他。 这个时候黄明生才发现女人的好, 要是柳翠芝还活着,他至于过成这样吗。 女人死了不怕, 再找一个就是。村里就只有一个惠芹还能看看,于是他又打起了惠芹的主意。 有上次的教训在, 黄明生不敢私自上门, 拖秦建设去说媒。 秦建设琢磨着惠芹不一定能同意,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 他看出来惠芹是个有主心骨的女人,他跟黄明生说去试试,能不能成的不保证。 黄明生想着秦建设是书记,惠芹怎么不得给书记个面子么,就在家里等好消息,想象着惠芹进了门该怎样怎样。 可是秦建设带来的消息十分让人失望,惠芹不同意,她说看不上黄明生,要找就找一个踏实肯干的,黄明生哪一样都不沾边。 黄明生很是生气,她连书记的面子都不给,以后还想不想在深水村呆。 秦建设冷笑,惠芹是过过流浪生活的女人,她不怕这样的威胁,你不让我住,自然有别的村收留我。秦建设道:“还是找别的女人吧,惠芹就别想了。” 黄明生不服气,又没有别的办法,再被抓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 …… 今天是周末,曹玉凤做完家务,不想看书,到村里溜达,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出工的地方。村民们都在辛苦劳动,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也在帮着爸妈挣工分。 她看到尹招娣正抡圆了膀子挥锄头,便走过去叫了声妈。 尹招娣诧异地看她,“你怎么来了?” “我在家无聊,又没得玩,过来看看。” “待一会儿就走,这里风大。” 曹玉凤点点头,跟尹招娣聊了会儿天,正打算走,惠芹叫她,便走了过去。 惠芹笑道:“想帮你妈一起挣工分啊?你还太小,挣不来,好好学习才是正经。我以前当流浪汉的时候,看到过读过书的女人,她们在城里上班,穿着笔挺的衣服,脖子扬得跟长颈鹿似得,走路都跟咱们不一样。我就想啊,要是我有女儿也得让她读书。” 惠芹一直自嘲地说以前是个流浪汉,不把自己当女人。 “要是人人都像芹姨这样想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就是你大伯家,大女儿不也辍学了吗,我经常说他,玉香能挣几个工分,平常节俭些,让孩子去读书,比什么都强。” “玉香姐是可惜了,芹姨,你多劝着我大伯点,别让玉兰也辍学。” 惠芹有点不好意思,“我跟你大伯什么关系都没有,怎么能劝他呢。” 曹玉凤抿着嘴偷笑,“刚才还说说过我大伯了,现在又说没关系,可别糊弄我这个小孩儿。” 惠芹也笑起来,点点她的头,“你这个机灵鬼,你大伯要是有你一半机灵就好了。” “我大伯要是真这么机灵你该不喜欢他了。” “哎呦,你这孩子,可别乱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我就觉得他人老实可靠。” 惠芹和曹明辉私下底联系了些日子了,他们两个人也算是无心插柳。惠芹一直想垒个院墙,苦于没有钱买砖,到处打听谁家盖房子,有不用的砖借给她一些。 可是人家也想用拆下来的砖,惠芹只好借了点钱,跟人家拼着买了一车砖回来。 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会砌墙,到处打问人,正好遇到了曹明辉,曹明辉说他也不大会,但是可以试试。惠芹想,反正也请不起正儿八经的泥瓦匠,有人帮忙总比自己弄好。 曹明辉就利用上下工的空闲功夫,给惠芹砌墙,惠芹则给孩子们和曹明辉做三顿饭,一来二去得两家人就熟悉了。 惠芹发现,曹明辉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聪明。他没有做过泥瓦匠,光是看看别人做就能把墙砌的有模有样。三个孩子也懂事,尤其是玉香,做什么活都是抢着干。许久没有过过家庭生活的惠芹,在曹明辉一家人中得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开始喜欢上这一家人,给孩子们做衣服,看到曹明辉的衣服破了,就拿过来补。 墙砌完,两家人好得跟一家人似得。 惠芹有心跟曹明辉过,可是曹明辉一点儿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老婆才死不久,惠芹知道现在提这个对死者不够尊重,便一直忍耐着,想等着明年年底的时候再提。 这也是她为什么拒绝黄明生的原因,黄明生虽然是委员,可他太懒了,跟个懒汉生活在一块,还不如过单身生活呢。 曹玉凤立刻摆出一副我帮你保密的神情,“你放心,这事就咱俩知道,我绝不告诉第三个人。将来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帮忙。” 惠芹很是激动,“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跟我说说,你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琢磨着要进曹家门,第一关就是婆婆,婆婆要是点头了,事就算成了。 “我奶奶人很好,她就是看着不大容易亲近,要是了解之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还好的人。”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惠芹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要是找媒人说亲,先跟我奶奶说,我奶奶要是同意了,我大伯那就没有问题。” 惠芹的眉心动了动,“明辉很孝顺?” “我大伯耳根子软。”说白了就是没有主见,当儿子的时候听妈的,结了婚听老婆的。 惠芹笑,“耳根子软的人好。”她以前的男人有主见,可又怎么样呢,谁的话都不听,脾气上来了就打她,直到现在,她还会梦到他,每次醒来浑身都汗湿透了。 惠芹已经打定主意,再结婚的话,一定不能再找那样的男人,就要老实巴交的,哪怕是块愚木头也成。 尹招娣大声叫曹玉凤,曹玉凤忙跑了过去。尹招娣问她在跟惠芹说什么,好些人对她们指指点点的。她跟曹玉凤说,不要跟惠芹走那么近,惠芹算是变相的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离是非远一些。曹玉凤嘴上答应着,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曹玉凤跟惠芹聊过之后不久,又有媒人上门说亲,惠芹跟媒人实话实说,她心里已经有人了,以后不要再上她家门。 媒人嘴没有把门的,隔天就传遍了全村,村里人纷纷猜测惠芹心里的男人是谁。 曹明辉也很好奇,问起惠芹,被惠芹一顿臭骂,曹明辉摸不到头脑,他也没说什么呀。 曹玉凤听说后,哈哈大笑,她这位大伯还真是实诚。 曹玉凤想她可以帮他们一下,反正上辈子惠芹就是她的继大伯母。 很少与曹玉兰接触的人,在放学时突然要跟人家一起走,曹玉兰诧异地看了曹玉凤好几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没吃错药吧。 与几位堂兄妹的关系不亲近,一下子做出亲密的样子也是为难自己,曹玉凤只是客气地叫了声玉兰姐。 曹玉兰板着脸,“找我干嘛?”她还记得曹玉凤和奶奶在家里为难母亲的事。在孩子们心里,谁欺负我家人就是坏人,是非观念还没有那么重。 曹玉凤立刻笑起来,“看你说的,咱们是姐妹,我找你不是很正常吗。”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们连你们家口都没有走过,少了东西别再来找我们!”曹玉兰没有好脸色,吭哧吭哧地朝前走。 曹玉凤急忙跟上,“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咱们都流着曹家的血,血浓于水,再怎么样也比外人亲。” “我看还不如外人呢。”说是这么说,曹玉兰的脸色到底好看了些。 曹玉凤笑了笑,玉兰比她高一年级,三年级的课程难起来了,玉兰资质不高,学的很吃力,最好的成绩就是班上第十五名,玉凤了解过她的情况,想从成绩上当突破口。 “玉兰姐,你们的课程难吗?我听说好多不及格的。” 一说成绩,曹玉兰的整个身体都透露出一股毫无生气的信息。每天熬夜到十点,她才有现在的成绩,生怕不及格,被勒令退学。 她咬咬牙,说:“那是他们不努力学!” “是啊,有些人就是不爱学习,不过要想考高分,还是要有方法,光是死读书也不行。” 曹玉兰立刻停住脚步,她知道曹玉凤的学习成绩好,二叔又当过老师,说不定有什么秘法呢。 曹玉凤笑盈盈地挽住她的胳膊,细细说了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曹玉兰认真的听,生怕听漏了,直到到了家门口还想听曹玉凤说,有心拉她进家,又怕被爸爸责怪,很是为难。 曹玉凤知道她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说还要回家写作业就不去她家了,并且跟她约好,明天放学一起走,她继续教她。 谢谢你介绍我认识 放学后, 曹玉兰在教室外转悠, 她想进去叫曹玉凤, 却抹不开面子,见到有学生走出来, 赶紧走到一旁,又怕曹玉凤走了,伸着脖子看。 曹玉凤一向走得晚, 为了跟曹玉兰一起走,一放学就开始收拾书包, 等她出来,才零零散散走了几个人。她本来想去教室里找曹玉兰, 瞥到她的身影, 笑盈盈走了过去。 曹玉兰还很不好意思, 大声跟曹玉凤打招呼,“这么巧啊, 我也刚到。” 曹玉凤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我们边走边聊。” 曹玉兰点头, 她已经对曹玉凤的亲近没有任何抵触了。 曹玉凤也不藏私,把她认为好的学习方法一股脑都告诉了曹玉兰, 曹玉兰直哎呀,“这么多, 我怕记不住呢。” “忘了就来找我, 学校, 家里, 任何时候都可以。” “会不会太麻烦你?” “都是自家姐妹,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曹玉凤照例送她到了家门口,再回自己家。 一连四天都是如此,周五这天,曹玉兰邀请她去了家里。 说实话,曹玉凤两辈子都很少来大伯家,印象里,大伯家的房子跟自己家差不多,都是五大间带配房,可是一进来才发现,大伯家比她家要小。也难怪大伯母总是惦记着她家的房子。 曹明辉和儿子曹金水住一间卧室,曹玉兰姐妹住一间,两间屋子都没有生炉子,冷的跟冰窖一样。每个炕上都放了四五条被子,一整个冬天都靠着棉被取暖。 玉兰姐妹的手都肿的跟馒头似得,又黑又红。 和她们一比,曹玉凤就显得幸福多了,手不但没有冻疮,还有雪花膏抹。 曹玉兰跟姐姐说了,玉凤教她学习的事,起先曹玉香觉得曹玉凤就是包藏祸心,几天下来还真的什么事都没有,玉香就稍微改变了些对玉凤的看法,同意玉兰带她来家里,但是警惕心依然在。 玉凤也不想呆太久,一是冷,二是和她们的关系还没有彻底好起来,坐了十几分钟就走了。 到家后,先打开炉火门,烤了会儿手,暖和过来后再去烧饭。 吃完饭,玉凤趴在桌上写作业,尹招娣歪在炕上养神。玉凤写多久的作业,尹招娣就歪多久,抄着手,身上盖着被子,困的睁不开眼睛,也不肯先钻被窝。 只要曹玉凤开始收拾,她就立马醒,坐起来铺被窝,就跟装了个开关似得。 曹玉凤让她先睡,她总也不肯,说这样心里踏实。曹玉凤也不再劝,由着她去。 第二天晚上,曹玉凤刚开始写作业,曹玉兰就来了,背着书包,说有几道题不会,想请教曹玉凤。三年级的课程,曹玉凤还没有学,上辈子她一直是混着过日子,难的题目也解不出来。 曹玉凤就让她背上书包,去找彭俊贤。用现在的话说,彭俊贤是学霸,三年级的题目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果不其然,三下五除二就解出来了,讲的又浅显易懂。 曹玉兰特别崇拜,她想了这么久都没有想出来。她怯怯地问彭俊贤,以后有难题可不可以来找他。 彭俊贤很是豪爽地说:“当然可以,只是周末我要去出工,你吃饭的时间来,我都在的。” 曹玉兰很高兴,谢过彭俊贤又谢曹玉凤。 彭俊贤还亲自送她们回家,曹玉凤家离得近些,先送的她,再送曹玉兰。 曹玉凤和曹玉兰的关系就这样好起来,曹玉兰上学也来找曹玉凤一起走,甚至不惜走一段回头路。曹玉凤只好让她在家里等自己,省得多走路。 曹玉兰腼腆地笑,她一早起来帮着玉香做饭、砍柴,走几步路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时间久了,话自然就多了起来。 曹玉凤先是旁敲侧击问大伯和惠芹相处的怎么样,得知他们相处的不错,惠芹隔三差五来家里帮衬,曹明辉家吃顿好的,也不忘叫惠芹一起来。 惠芹还教玉香姐妹做针线活,督促曹玉兰和曹金水好好学习。 曹玉兰言谈间,对惠芹很是亲切。可她总会把话题转到彭俊贤身上,问曹玉凤怎么和彭俊贤认识的,又问她彭俊贤喜欢什么。 经过曹玉凤的引见,曹玉兰有不会做的题目,经常去找彭俊贤,彭俊贤也不嫌她笨,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很是感激,想送彭俊贤东西,表达下谢意。 曹玉凤笑道:“我只知道彭俊贤喜欢看书,为了买书,衣服能穿好几季。” 曹玉兰很为难,她没有钱买书,送他别的东西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她拿不定主意,问曹玉凤。 曹玉凤说:“俊贤教你,纯粹是为了你好学,你要是送他礼物,他可能会不高兴。” “怎么会?我妈说没有谁会平白无故的帮你,总得图点什么。” “也有人愿意无偿帮助别人,你给俊贤东西,反而是看低他了。” 曹玉兰不说话,扣着手指头,很是纠结。 曹玉凤忽然眼前一亮,“要不送他鞋垫吧,少川想要一双,我还没有来得及绣,咱俩一块绣,当是个心意,反正是用的东西,不算礼物。” “可我不会绣啊。” “很容易的,我教你。” 两姐妹约定,这周末就去玉凤家里绣鞋垫。 周末这天,曹玉兰像往常一样早早就起了,曹玉香很诧异,一般周末,她都会让曹玉兰多睡一会儿。曹玉凤不好意思说去绣鞋垫,说要跟玉凤约好了,一起写作业。 虽然曹玉香还是不大喜欢曹玉凤,可是妹妹自从用了曹玉凤教的方法,作业确实写好的早一些了,而且她说上课也不吃力了。曹玉凤还介绍了彭俊贤给妹妹认识,她知道彭俊贤这个人,学习一直很好。 曹玉香也就没说什么,让她早点回来吃午饭。 吃过早饭,曹玉兰就背着书包去找曹玉凤了。 曹玉凤和尹招娣才吃过早饭,她让曹玉兰去屋子里暖和,自己去洗碗。 曹玉兰叫了声二婶,就坐在了炉火边,冷冰冰的身体跟解冻了似得,一点点融化开来。她叹息地想,若是家里也能生炉火就好了。一到冬天,她整个人都是缩在一起的,从来没有舒展过。 尹招娣让她们好好在家学习,背着锄头又出工去了。 曹玉凤洗好碗进来,站在炉火边烤手,没有抹雪花膏,她不想让曹玉兰知道。手暖和了,先拿出作业,两个人把作业写完,再绣鞋垫。 曹玉凤像尹招娣教她那样教曹玉兰,曹玉兰的针线活做的好,学的也快,快中午的时候绣的就有模有样了。 曹玉凤盯着她发呆,心想政策宽松了,继续把绣活做起来,拉着玉兰一起,挣了钱,家里就不会穷的连炉火都生不起了。 曹玉兰以为自己绣错了,忐忑不安地停了下来,“凤儿,我是不是没绣好?” “没有,你绣的很好。” “那你是?” “我是惊讶你比我那时候学的快。” 曹玉兰抿着嘴笑起来,能在绣花上比曹玉凤学的快,她的心里很舒畅。被别人在成绩上碾压的感觉并不好,只要有一小点点比人家好,就会有一种其实我也不比她差的感觉。 曹玉凤做绣活到底熟练,速度比曹玉兰快许多。她看看时间不早了,该做午饭了,便放下了针线。曹玉兰知道自己也该回家帮着姐姐做活了,下午也不能再来,很不想放下针线。 曹玉凤安慰她,“明日再来绣,不急。” 可是明日玉香要出工挣工分,她要包揽家务活,不能再来了。 “要么我帮你绣?” “那就不是我的心意了,我还是慢慢绣吧,什么时候绣好什么时候给他。” 也只能这样。 曹玉凤把两副鞋垫放到蒲萝里,生火烧饭去了。 下午她一个人,犯懒,不想绣。想起好久不见姜美玲,便去她家找她。 姜家的门大锁着,她扒着窗缝朝里看,院子里乱糟糟的,东西胡乱堆着,地上许久不扫了,落了很多灰尘。房间的门也缩着,窗户上同样布满灰尘。 过年前,家家户户都会打扫房子,以示过年有新气象,姜美玲一个人在家,懒得打扫也情有可原,可是一眼望过去,家里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好像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自从美玲妈疯了后,美玲就跟变了一个人似得。 曹玉凤好几次都想来看她,只是心眼里抵触,怕看到一个让她失望的人,总是一拖再拖。 既然家里没人,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转身往回走。 有出工晚的人家看到她,问:“来找美玲啊?” “是啊,她不在家。” “应该出工去了,她得挣工分养活自己。”那人啧啧叹息,“以前见她挺精神一个姑娘,现在邋里邋遢的,跟惠芹才来村里时好不了多少。” 曹玉凤一怔,美玲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脚下不停,朝出工的地方走,才到了地方,尹招娣就看见她了,“凤儿。” 曹玉凤小跑过去,“妈,你知道美玲在哪儿吗?” 尹招娣眉头皱起来,“你打听她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好久不见她了。” “那边那个是她,说几句话就赶紧过来。” 曹玉凤朝尹招娣指的方向望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姜美玲,正想问哪个是,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背影佝偻着,正撅着屁股,踩了一脚铁锹。 她不禁怔住了,那个怎么会是美玲呢。 ※※※※※※※※※※※※※※※※※※※※ 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明天也尽量双更。 性质变了 姜美玲穿着灰扑扑的棉袄, 棉花从破洞里伸了出来, 像背着一身的雪花。头发许久不洗了, 乱蓬蓬的,随意绑在脑后。棉裤就直接穿在身上, 也没有套条裤子,缝棉裤时用的白色的针线也露在外面。 曹玉凤根本无法将她与以前认识的那个做事利落、机灵伶俐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她甚至脚步都不想迈出去。 尹招娣暗暗叹气, “别难为自己,美玲早就变成这样了, 只是你不知道。”所以她才让她说几句话就赶紧过来。 尹招娣见到这样的姜美玲,也是痛觉惋惜,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曹玉凤咬住唇, 一下子说不出来话。过年的时候, 姜美玲来,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她以为她只是懒得梳洗,其实是心境变了。从那个时候起, 姜美玲就开始放弃自己了。 一个自己都放弃自己的人,外人根本无能为力。就像上一辈子的自己, 即使棍棒加身,也不愿上学。 曹玉凤说:“我先回去了, 晚上早点回来。” 尹招娣摸摸她的头, “别想那么多, 回吧。” 曹玉凤晕晕乎乎地往回走, 她倒不是伤心,就是觉得可惜,要是在后世,姜美玲绝对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能说生不逢时。 再坐到屋子里,曹玉凤的心忽的定了,拿起鞋垫绣起来。无论别人变成什么样,她依然是她,绝不会随波逐流。 一下午绣好了一小半,翠绿的竹子执拗地朝上长,无论上面是无尽的天空还是只有寸长的鞋垫顶端,对它们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朝上朝上再朝上。 此后,曹玉凤不再关注姜美玲,仿佛把有关她的记忆从脑袋里扣除了。可她知道,一切都在,等着多年后被再次唤醒。 曹玉凤用了一个星期绣好了鞋垫,曹玉兰的那双还跟最开始一样,只有个雏形,她最近没有时间来绣,只能等下个周六上午过来。 曹玉凤在一次放学的时候给了秦少川,当然是背着人给的。秦少川很喜欢,说要好好保存着。曹玉凤笑他傻,鞋垫就是用来垫的,你一保存,没准就小了,没有办法垫了。 秦少川只是嘿嘿地笑,问她这些日子放学为什么总是跟曹玉兰一起走。 曹玉凤沉吟了一下说,“我和玉兰是堂姐妹,以前因为大伯母,走的很远,现如今,没了大伯母,他们兄妹没人照顾,我和妈该帮衬的地方就该帮衬些。” 秦少川直夸她们是好人,总是在人危难的时候伸出手。 曹玉凤笑,她们只是保存着本善之心,没有落井下石,偶尔雪中送个碳而已。 这一次,倒是没有等着曹玉兰,曹玉凤和秦少川一起走的。也是赶巧,白凤吟昨晚着了凉,有点发热,今天没有来学校。 两个人难得一起走,秦少川的话总也说不完,叽叽咕咕的,就像好久没有说过话似得。他也不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曹玉凤在一块,他就特别想说话,觉得无论说什么,曹玉凤都能理解。 他和秦建设在很多事情上意见不合,为此很苦恼,只能向曹玉凤吐吐苦水,若是跟白凤吟说,她会无所谓地笑笑,告诉他,要听大人的。 他从不认为大人的话绝对正确,比方说在曹老师的事情上,秦建设处理的就不对。 同行的一段路,很快走完。 秦少川若有所失,不想就此离开。可是曹玉凤已经跟他摆摆手,朝岔路口走了。 秦少川在路口站了会儿,只好回家。 曹玉凤在胡同口碰到了惠芹,惠芹是特意来找她的。惠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曹玉凤毕竟还小,都是大人间的事。 惠芹咬住唇,犹豫再三,说:“凤儿,你能带我去见你奶奶吗?” 这么快就要捅破窗户纸了? 曹玉凤点点头,“咱们现在走吧。”她在前面走,惠芹在后面跟着。 惠芹穿碎花上衣,藏蓝色裤子,衣服熨烫地平平整整,头发也梳的溜光——她的头发长长了些,能绑在脑后了,看她的样子似得特意打扮过。 到了董桂兰门上,曹玉凤叫了声奶奶。董桂兰从屋里迎了出来,“凤儿,你好久不来了。”她瞥见了曹玉凤身后的惠芹,不动声色。 “最近忙一些。” 董桂兰撇嘴,“你一个小孩子忙什么。” “我教玉兰姐怎么念书啊。”曹玉凤扬起下巴,很得意的样子。 董桂兰戳她脑门,“看把你能的,……玉兰是你姐姐,本就该教的。” 曹玉凤笑,闪开身子,“这是惠芹。” 惠芹赶紧叫了声姨。 董桂兰点点头,“听说过,但是没见过。惠芹小姐来我这老婆子门上所为何事?” 惠芹不自在地扫了曹玉凤一眼,“是有些事。” 曹玉凤很有眼色,借口要回家烧饭,便走了。 董桂兰把惠芹让进屋,倒了碗水给她,等着她开口。 惠芹也不是扭捏的人,当下把她看上曹明辉,和他私底下来往,并且有了关系的事说了。其实她不想这么快上曹家门,可是曹明辉去她家的事被谢秀娟看见了。 那天,她去曹明辉家吃饭,多待了会儿就晚了。曹明辉怕她害怕,送她回家。 家里的油偏偏没了,没有办法点灯,曹明辉又回去拿,点上灯后,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中间隔着跳跃的油灯,好似两颗跳跃的心。 到底是谁先动的,惠芹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拉着曹明辉,不让他走,曹明辉本就耳根子软,待了又待,直到了第二天早上。 惠芹送他出门,偏偏碰上早起抱着孩子转悠的谢秀娟。 谢秀娟那嘴巴长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眼神几乎能吃了惠芹。 惠芹的头皮阵阵发麻,她本想再等等,怕是经过谢秀娟一番宣扬,全村的人都得知道。 她想了许久,觉得还是来找董桂兰合适。 董桂兰向来不出门,别说她这个外来的,就是村里人,也很少与她来往。惠芹就把主意打到了曹玉凤身上,让她代为引见。 董桂兰听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儿子丧偶,迟早要续娶,有的时候她会跟曹成念叨,辉哥儿那么烂的光景,又拖着三个孩子,哪家的女人肯嫁他。 现在既然有人主动说要跟他过,她这个做母亲也不会阻拦,只是有话得说在前头。 “辉哥儿有三个孩子,过门后,你能好好对他们吗?” “我没打算生,玉香三兄妹以后就是我的亲生孩子,我若是对他们不好,您想怎样都成。” “我一个老婆子能怎么样呢,即使你不待见他们,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只是人在做天在看,做的那些坏事迟早要还的。” “我流浪了那么久,很多事都看开了,如今能有一个男人真心对我,已经很知足了。” 董桂兰暗暗点头,惠芹要比宋淑珍厚道。 “你要嫁的是辉哥儿,只要他愿意,我这做母亲的也不会反对。” 惠芹顿时一喜。 “不过,宋淑珍去世还不到一年,辉哥儿就续娶,村里人会戳他脊梁骨,还要委屈你些日子,婚事年底再办。” “我不要办婚事,只要您上门去我家提亲,婚事定下后,我就收拾铺盖住到明辉家去。” 董桂兰轻笑,这么爽快的女人还真是少见。 第二天,董桂兰就亲自拎着礼品到惠芹家提亲,惠芹当场就改了称呼。董桂兰送了她一对镯子当定亲礼,那镯子浑身绿莹莹的,一看就不是凡品。 惠芹当下呆住了,曹家竟然还有家底。 董桂兰笑而不语,惠芹忙谢过,藏了起来,这对镯子千万不能给别人看到。 “当年娶宋淑珍的时候只给了彩礼,你却是彩礼、婚礼都不要,我曹家不是欺负人的人家,不会亏待你的。” 惠芹的眼眶微湿,她现在突然想起曹玉凤夸董桂兰的话,她确实不是在奉承,而是实话实说,董桂兰做事确实与一般的农村老太太不一样。 想她第一次嫁到的人家,婆婆恨不得把给你的彩礼都要回来,哪会出手这么大方。 惠芹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对明辉和三个孩子。” 曹明辉上了惠芹门的事,早就被谢秀娟宣扬开了。曹明辉出工都不敢抬头,每个人都来奚落他,说惠芹连黄明生都看不上,还会看上你带三个孩子的么。 曹明辉的心里想黄明生算个球,懒的拉屎拉尿都在炕上,他光景虽然烂,可是肯吃苦。再说了,那晚温存的时候,惠芹明明白白告诉他,喜欢他。 曹明辉忍受着各种嘲笑和讽刺挖苦的话,晚上回到家,还要面对三个孩子的质问。尤其的玉香,她大了,很多事都知道了,她问曹明辉是不是打算娶惠芹。 曹明辉直到现在还没有个主意,就算要娶,一分钱的彩礼都拿不出,怎么娶。 曹玉兰狠狠瞪着曹明辉,“妈死了还不到半年,你就要娶别的女人!”即使惠芹跟他们家要好,一旦要过门,性质就变了,孩子们就会在心里产生抵触。 ※※※※※※※※※※※※※※※※※※※※ 没有食言,双更了。 说这么多话干嘛 曹明辉无法告诉三个孩子, 自从宋淑珍闹出撅地的事情来, 他就没跟宋淑珍过过夫妻生活。他是耳根子软, 可他也是有底线的人。 自从跟惠芹接触,他才发现女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在惠芹面前, 他可以说出很多闷在肚子里的话,惠芹也会耐心听,会尊重他的意见, 不像宋淑珍似得,他说什么都一概否定。他现在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男人。 最受宠的老三, 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曹金水,他的抵触情绪是最大的。宋淑珍活着的时候,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他的, 买新衣服也是先给他买。 宋淑珍死后, 两个姐姐虽然也宠着他,到底比不上妈在的时候了。 如今又要娶后妈, 曹金水一万个不同意。他反对的方法也简单,就是哭, 他知道宋淑珍生前最怕他哭,哭就是他的武器, 还加上了控诉,“我要找妈妈, 我要告诉她, 你要娶后妈, 我不要后妈, 呜呜……” 曹金水也是读二年级的孩子了,心里年纪还停留在幼儿园。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曹玉香两姐妹也哭起来,曹明辉没办法,只好说不娶。 可那头,惠芹已经找上了董桂兰,并且说动她去提亲了,所以当董桂兰来跟曹明辉说已经跟惠芹定下亲事的时候,曹明辉先是震惊接着心里涌上一阵狂喜,三个孩子则傻眼了。 董桂兰道:“辉哥儿迟早要续娶,我看惠芹人不错,将来也不会亏待你们三个孩子,你们要是一时接受不了,就慢慢来,我跟惠芹说了,不强迫你们。惠芹过几天就搬过来,她说不办婚礼,就这么跟着辉哥儿。” 三个孩子向来怕董桂兰,她一开口,都不敢说话了。 曹明辉也开不了口,他是激动的,人家愿意什么都不要地跟着你,是你莫大的运气。 董桂兰也不会一味地打压,到底是自己的孙子孙女,“以后,惠芹要是欺负你们,你们可以过来找我,我给你们做主,但是也不能仗着有我这老婆子在就由着性子胡来,我这一双眼睛可是亮的很。” 曹明辉赶紧说:“有娘给孩子们撑腰,他们受不了屈的。” 董桂兰哼了哼,“主要还是你,男人要挺直了腰杆。” 曹明辉窘得脸通红,“我知道了娘。” 董桂兰暗暗叹气,长成的性子,再知道也改不了,只能看命了。 …… 曹玉兰来找曹玉凤,自从惠芹搬到家里,她就不想回去,也不想干活。曹玉香跟她一样的心思,以前早早就起床烧饭了,现在要睡到跟曹金水一样的时间起来。 惠芹倒也不恼,不但做了玉香做的活,还要出工,每天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曹明辉劝她休息,这么忙下去,身体受不了。惠芹总是摇头,她刚到家里,算是外人,要勤快点,才能博取好感。 曹玉香最是心软,七八天之后就像往日一样做起了活。曹玉兰却是不肯动,除了写作业就是玩,要么发呆,周末就背着书包到曹玉凤家,写完作业绣鞋垫。 然后就跟曹玉凤念叨惠芹如何如何不好,宋淑珍以前是怎么做的,她是怎么做的,反正怎么看都不顺眼,哪怕惠芹做的是好的,在她眼里也是不对。 曹玉凤一开始听她念叨,时间长了就一点点的替惠芹说好话,又说的不明显,让曹玉兰觉得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细想一下又会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 可是这些话她不会跟曹玉凤说,对惠芹的态度会比往日好上一些。 其实宋淑珍生前对两个女儿真没有多好,只是人死了,就会念她的好,那些不好都随着棺材一起掩埋了。而一个活人要想争过死人,是一件极难的事。 惠芹除了掏心掏肺地对三个孩子好,只能等着时间把孩子们跟她的隔阂磨掉。 开春,村里人开始在自留地里种菜,或是种些能在集市上卖钱的,给家里或是孩子买些东西。 曹玉凤和尹招娣一起种菜,旁边是曹明辉家的,面积比她家的大,只有惠芹一个人在忙。 尹招娣问她怎么不叫曹明辉一起,自留地虽然小,都种上也需要些时间。 惠芹笑道:“他去出工了,这点地我一个人能种。”她依然收拾的干净利索,头发梳得溜光。有些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总会让自己以最好的状态出现,惠芹就是这样的人,那些烦心的事,她从来不说。 “我们种完了,帮你一起种。” “不用了,我可以的。”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惠芹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女人在一块话题总也离不开男人孩子,惠芹又是曹家门上的新人,尹招娣自然跟她说些过门后的话题,比如说跟孩子们相处的怎样。 一提孩子,惠芹就叹气,没过门的时候,她跟三个孩子的关系跟亲人似得,一过门,他们就好像不认识她了。 前前后后算起来,她过门快一个月了,就昨天曹玉香叫了她一声姨,曹玉兰叫她喂,曹金水把她当透明人。 这几天她也想开了,不急着让他们接受自己了,日久见人心,将来他们会知道她的好心的。 尹招娣也劝她别往心上去,孩子们毕竟小,又被宋淑珍教了这么多年,总是习惯性地把人往坏了想,等他们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惠芹道:“要是都像你家凤儿似得就好了。”在惠芹眼里,曹玉凤是最乖巧懂事的。 曹玉凤嘿嘿地笑,能跟我一样么,在我小小的身体内,可是装着成人的灵魂。 尹招娣也跟着笑,“你可别夸她,她就是个孩子。” “孩子跟孩子也不一样,你看金水,也是读二年级,整天调皮捣蛋,我就没见他写过作业。” 尹招娣佯装惊讶,“你还敢说金水的坏话。” “这不是坏话,是实话实说,就是他在,我也得这样说。” 曹金水被宠坏了,前些日子跑去偷人家的鸡蛋,说是馋了,想吃,害得惠芹给人家赔礼道歉,多赔偿了好几个鸡蛋给人家。曹金水还嫌她多管闲事,喊着鸡蛋给了人家还不如让他吃了,可那是给么,那是赔。 为了这事,曹明辉差点打他,曹金水哇哇大哭,说爸爸就知道护着后妈,他要找亲妈。曹明辉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惠芹只冷眼看他闹,这个孩子不管的话,真的就毁了。 说句难听的,曹金水还不如曹金来,谢秀娟也宠,自从有了妹妹后,曹金来就一下子长大了,帮着照顾妹妹。 而前一世,因为曹玉莲生下来就死了,谢秀娟就把对女儿的愧疚都倾注到了曹金来身上,把他养成了一个白眼狼。 这一世,曹金来反而懂事了。 曹玉凤想,不知道曹金水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尹招娣和惠芹聊天,曹玉凤偶尔插下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三个人都恨活的人,恨不得全部种完,熬到了天黑才回家。 曹玉凤和尹招娣两个一起动手,很快就做好了晚饭。两人都累了,吃完饭,洗洗脚就睡下了。 惠芹那头,因为回去晚了,曹玉香没有好脸色,曹玉兰也说她不知道回来烧饭。 惠芹靠着椅背,双腿往前伸着,说:“我种了一天的地,你们两姐妹做个晚饭就不行么,当初我没来你家的时候,自留地还不是你们姐妹种,我把活都干了,你们也该干点别的吧。” 曹玉兰诧异地张了张嘴巴,往日里他们说什么,惠芹只是听着,今天怎么还起嘴来了。 惠芹勾了勾嘴角,泥人还有三分脾气呢,她不能总被孩子拿捏着。 “玉兰和金水要写作业,玉香要帮着挣工分,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想着今天把自留地种完,明天就能出工了。眼看着春天了,你们没有单衣,你们爸爸的衣服穿了好几年了,破的实在不能穿了,我想给你们都置办上新衣服。” 衣柜几乎是空的,一家人没有几身衣服,每一件都有七八个补丁。 “玉香大了,该打扮了,玉兰平常上学也不能总穿的破破烂烂的,金水的裤子上好几个洞,你说你们每天这样走出去,村里人不是笑话我无能么。我惠芹别的本事没有,力气一大把,只要我和你们爸爸好好出工,总会让你们穿的体面。” 她实在是累,说话有气无力的。 曹明辉道:“说这么多话干嘛,快进屋躺着。” “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曹明辉当着孩子的面,红着脸,扶惠芹进屋了。 曹玉香和曹玉兰相互看着,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安,惠芹不在的时候,所有的活都是他们两姐妹的,即使是宋淑珍活着的时候,也不会让她们闲在家里。 惠芹进门后,她们确实做的比以前少了。 曹玉兰嗫喏地道:“玉凤跟着二婶去地里种菜了,我去找她,正好她要出门。” 曹玉兰已经绣好了鞋垫,送给了彭俊贤,彭俊贤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就当是普通的礼物收了,让她以后不要再绣了。 曹玉兰红着脸说曹玉凤也送给秦少川鞋垫了,彭俊贤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把鞋垫随意塞到口袋里就走了。 曹玉兰接连几个星期去曹玉凤那已经成习惯了,即使没有事,也会去转一圈。本想着今天跟曹玉凤学个新花色,正赶上她去自留地种菜。 她当时想要不要帮着惠芹一起种,转念一想,她既然跟爸爸结了婚,就是曹家人了,自留地就该她种。一整天她都待在家里,也没有温习功课,总是发呆,她就想到了彭俊贤,想着再送他点什么东西,好拉近两人的关系。 这件事也只有跟曹玉凤能商量,明天上学的路上问问她。 ※※※※※※※※※※※※※※※※※※※※ 没有双更,打脸了。 这是你厉害的地方 曹玉凤一听曹玉兰还想送彭俊贤东西, 眉毛就不自觉地挑了挑, 她上下打量曹玉兰, 曹玉兰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 “你干嘛这么看我?” “你干嘛又要送人家东西?” “我就是想送啊。” “为什么想送?” 曹玉兰憋了半天,想不出理由, 有点恼,“那你为什么送秦少川鞋垫?” “我绣鞋垫那天他正好来了,看到了, 我就顺便说送他一双,你呢?彭俊贤也去你家了?” “没有!” “那你去他家了?” 曹玉兰顿了下, “去过几次,问他问题。上次去他家, 他妹妹说他放学后没回来, 可能是出工去了, 这几天就没有再去。” 那是送了鞋垫之后,她满心欢喜地去找彭俊贤, 想着能跟彭俊贤的关系近一些,这样再问他题, 他就更热心地解答了。 彭俊贤讲题的时候,总感觉是老师在教学生, 她希望彭俊贤能再亲切些。这些话她不想跟曹玉凤说,便只朝前走路, 不去看曹玉凤。 曹玉凤慢了几步, 盯着她的背影。曹玉兰11岁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爱情有了朦胧的意识, 一旦遇到心仪的男孩子,这层意识就会催生出具体的行动。 只是这种朦胧的感觉,因为初次接触,大部分的当事人都无法明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过上几年或许才会想明白。 在曹玉凤看来曹玉兰的年纪太小了,她目前最主要的是学习,把精力放在别的地方只能耽误学业。 因此她很反对曹玉兰继续送礼物,“我看还是别送了,送多了不好。” “怎么会呢,我妈说没有人会往外推东西。” 又是我妈说,宋淑珍的那些话还是少听的好。幸亏她死了,不然得把三个孩子也教成她那样。 曹玉凤道:“我问你,你送彭俊贤东西的时候他说过还要你继续送的话吗?” “没有,……他那是客气,如果有人送我,我也会这么说。” “那你送完他东西,再去找他,为什么没有找到?” “他出工了啊。”曹玉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觉得哪里不对。 “以前他上学都不出工,为什么突然出工了,你没想过吗?” 曹玉兰摇头,人家说什么她就听着,没往深了想。 曹玉凤也不想把话说的太明显,看看快到学校了,说:“你仔细想想,放学的时候还想不明白再来问我。” 曹玉兰迷茫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还要她想。 曹玉凤快走几步,进了学校,曹玉兰也随后进去,各自去了各自的教室。 这个学期曹玉凤的位置在教室中间,除了有特殊情况,位置不会再动。曹玉凤还是喜欢靠窗的位置,看个风景,走个神,特别方便。 孙沛然又在说八卦,说的唾沫横飞。自从无法看风景,早读就是在孙沛然的叨叨声中度过的。 曹玉凤拿出语文书,扫了孙沛然一眼,大声朗读起来,“沙洲坝有个大‘红井’,井又深来水又清,个个爱喝‘红井’水,人人想念……” “曹玉凤!”孙沛然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你故意的吧。” 曹玉凤朝她呲牙,嘿嘿地笑了几声,继续念,“解放以后,沙坝人民在‘红井’边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吃水不忘开井人’……” “玉凤。”孙沛然无奈,好声跟她商量,“你别念了,我不说了还不成么。”她这一念,声音又那么大,所有人都看过来了,让她怎么暗地里散播小道消息呢。 孙沛然摆摆手,“散了散了,都上早读去。” 早这样多好,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书桌都被侵占的没有地方了。有些人又常年不洗澡,气味太重,曹玉凤受不了,捏鼻子吧,又怕伤她们自尊,觉得自己多矫情似得。 孙沛然趴在桌子上,跟没有骨头似得,盯着书看了一会儿,忽然坐直身子,用书挡住脸,跟曹玉凤说:“曹玉兰送彭俊贤东西了你知道吗?” 曹玉凤诧异地看过来,纳闷孙沛然怎么会知道。 结果孙沛然会错意,以为她不知道,神神秘秘地说:“彭俊贤为了躲曹玉兰,放学后都出工去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个你别管,我自有我的渠道,你跟我说是不是真的?你最近跟曹玉兰走得挺近的。” 曹玉凤摇头,“我不知道。” 孙沛然啧啧两声,“你啊,就是心眼太实诚,彭俊贤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介绍给曹玉兰认识,小心被人挖墙角。” 曹玉凤哭笑不得,“我跟俊贤什么事都没有,你别乱说。”、 “得了吧,你们整天在一起打球,还说什么都没有,谁信啊。” “少川也一起了啊。” “所以这就是你厉害的地方了,一脚踩两船。……哎呦!” 曹玉凤拿起书拍在孙沛然的脑袋上,“你不好好学习,脑袋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只是朋友!你再胡编乱造,小心我告诉老师,不跟你坐同桌了。” “别别,我不说了。”孙沛然揉着脑袋,她喜欢跟曹玉凤坐同桌,因为曹玉凤很安静,她不喜欢闹腾的。揉了几下,嘟囔道:“别给打傻了。” 曹玉凤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傻就傻了。” “那不成,将来我还要当记者呢。” 曹玉凤的眉心一动,盯着孙沛然的脸瞧,怎么也无法将她和日后那个雷厉风行的记者联系在一起,她摇摇头,人的变化之大,真的是只有老天知道。 …… 这天是周末,曹玉凤背着水桶,去了自留地。 自留地旁边有个水井,是专门给自留地浇水的。井上架一个辘轳,有个跟曹玉凤差不多的孩子正在使劲拧着辘轳。 一般给自留地浇水这种活都是孩子们做,大人们都去挣工分了。 曹玉凤把水桶放在地上,排在那人身后。那人转过身,曹玉凤才看出来是彭俊萍,立时笑了。 彭俊萍也笑,“这么巧,你也来浇水。” “是啊,你哥没帮你?” “这么点事我一个人干得了,他出工去了,队长说,我哥个子高,力气又大,给他一个大人的工分。” “那敢情好,怪不得他放学也去出工。” 彭俊萍顿了下,犹犹豫豫地道:“也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彭俊萍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笑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哥说还是跟玉兰保持距离比较好。虽然你是玉兰的堂妹,我想你也不会告诉她的。” 曹玉凤暗想果然是这样,不知道玉兰想明白过来没有,那天跟她聊过,放学她也没有问,之后也没在提起彭俊贤。 彭俊萍接着道:“你也知道,我哥这个人看书看太多,想问题也比别人想的多些,又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他说这样也挺好,不但能挣下工分买书,也不耽误作业。” “俊贤是有大智慧的人。” “可别让他听见,不然又在我面前嘚瑟了。”彭俊萍拎起水桶,“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浇水了,待会儿回去看书,我刚从我哥那找到一本好书,趁着他不在,赶紧看完。” “你哥不让你看书吗?” “我小时候撕过他的书,打那后,每次看他的书,他都要在旁边盯着,生怕我弄坏,小气巴拉的。” 曹玉凤大笑,书可是彭俊贤的命根子。她把水桶挂在绳子上,扔到了水井里。打了半桶多水后,就摇着辘轳,钓上来水桶。 她力气小,提不动一大桶,若是太重掉下去,辘轳柄会把人打伤。 曹玉凤拎着大半桶水,到了自留地里,然后拿起水瓢,舀上水,一棵一棵的浇。 菜苗长出来一指高,绿莹莹的,长得快的,有四片叶子了。也有没有发芽的,碰到这种地方,曹玉凤就拿个小铲子,从苗多的地方铲出来两棵,补在没有苗的地方。 曹玉凤来来回回提了三回水,补了十几个地方的苗,才算是忙完了。她背着箩筐,拎着水桶,去找彭俊萍。 彭俊萍还有一洼地没有浇,曹玉凤帮着浇好,俩人一块回了村子。 有的人家在烧饭,院子里冒出汩汩的烟,菜香味在大街上飘荡。 彭俊萍吸吸鼻子,“干了一上午活,饿了。” “我也饿,好想回去就大吃一顿。”曹玉凤长高了近四公分,就跟田里的麦苗似得,眼看着就长上来了。吃的还是那么多,饿得照样很快。她舔舔嘴唇,估摸着尹招娣还没有回家,她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烧饭。 出人意料的是,尹招娣竟然回来了,而且饭快做好了。 尹招娣笑眯眯地,“我怕你干了一上午活累,就提前回来了,快去洗手,吃饭了。” 曹玉凤放下箩筐和水桶,在压水机旁洗了手,擦干净,进了屋。 尹招娣做了黄豆芽打卤面,黄豆芽是自己长的,芽长出来一指长,像拖着尾巴的蝌蚪,卤里面还放了鸡蛋。她给曹玉凤盛了满满一碗,黄豆芽快要从碗里掉出来了。 曹玉凤哭笑不得,“盛的太满了。” “省得总去盛。”她给自己盛了多半碗,就着咸菜一起吃。 咸菜是用鬼子姜腌的,放了蒜和辣椒,吃起来又脆又辣,特别好吃,曹玉凤也很喜欢吃。 今年她在院子里种了一些,鬼子姜不但能吃,开的花也好看,黄色的,乍一看跟菊花似得。 吃完饭,曹玉凤休息了一会儿,背着箩筐,又出门了。 ※※※※※※※※※※※※※※※※※※※※ 补昨天,晚上还有一更 积极向上的态度 自留地里的活已经干完了, 自然不是去那边, 而是去了梅花林。天气暖和, 正是移植树苗的好时候。梅花枝条长出了绿叶,压在地上的枝条除去被人偷走的, 也都发了芽。 曹玉凤先挑着大的挖,不知道根扎的多深,一直用铲子往下挖, 差不多挖了一尺深,又围着梅花枝条绕了一个两尺直径的圆。幸好解冻了, 地面没有那么硬,好挖一些, 不然挖一棵就要用尽洪荒之力。 挖出来一棵后, 曹玉凤慢慢弄掉多余的土, 看看根有多大,这样第二棵就有经验了。直到露出根, 曹玉凤才把小苗放进箩筐里。 箩筐事先铺了一层塑料布,这样可以防止土漏掉。 曹玉凤把剩下的压活的梅花枝挖走, 没有压活的,刨下来, 扔掉,坑填平, 忙活了一大下午的时间。她背着箩筐, 先去了秦少川家, 送给他两棵梅花枝。 秦少川很高兴, 拿来锄头,当时就埋在了土里。 曹玉凤想想,送了秦少川不送白凤吟说不过去,便去了白凤吟家,白凤吟懒得侍弄梅花,她也没有赏梅的心境,就没有要。 曹玉凤接着去了彭俊贤家,当初压梅花枝的方法还是从彭俊贤借给她的书上看来的,自然也是要送他的。 彭俊贤出工去了,彭俊萍代为收下,她也很高兴,兴冲冲地在院子里挖坑。 曹玉凤没有等,她怕小苗总是在箩筐里放着种不活,便急忙去了奶奶家。 董桂兰一看她箩筐里的梅花苗,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赶紧把院子里的东西归置归置,告诉曹玉凤哪个地方要种梅花。 小院子大约五十几平米,比他们原来住的院子小了十倍不止,自然没有办法种成一片梅花林。 曹玉凤便把梅花种的密一些,待日后长大,也跟梅花林一样。她还剩了两棵梅花苗,打算种在家里。 董桂兰留她吃饭,曹玉凤不肯,回到家,在鬼子姜旁一米多的地方种了一棵,另一棵种在了压水机旁。压水机旁没有树,梅花长大后,可以有个阴凉。 忙活完,曹玉凤坐在小板凳上看,一片绿油油的,怎么看怎么喜欢。 尹招娣也很欢喜,曹玉凤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感染了她,让她觉得曹明耀被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和女儿照样像以往一样生活,再说曹明耀也没有受多少苦。 尹招娣在厨房里做饭,大声跟曹玉凤说:“家里的母鸡快抱窝了,我借了十几个鸡蛋,再加上咱们家的,能孵一窝小鸡,等鸡长大,还了人家的鸡蛋,你想吃多少鸡蛋都行。” 曹玉凤洗好手进来,坐在灶火边,往里面续柴火,尹招娣切土豆。为了孵小鸡,她好些日子不吃鸡蛋了。家里的钱用的也差不多了,不敢再买肉,只能从素菜上下功夫。 黄豆芽从未断过,她还在自留地里种了菠菜,等稍微大一点儿就能吃了。 曹玉凤:“我们多养几只公鸡,到年底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卖。”还能杀了吃,曹玉凤没敢说这句话,她怕尹招娣骂她败家。 自从重生后,曹玉凤就跟以前大大不同了,懂事的不像个孩子。尹招娣也没有像以前一样骂她,甚至连重话都不说了。太懂事的孩子,总会让人莫名心疼。 尹招娣挖了一小块猪肉在锅里,油热后撒上葱花,挖上一小勺酱,炒开后,再放进土豆翻炒,香味立刻出来了。 一般人家不会吃酱油,也吃不起,酱是自家酿的,用的也不是黄豆,而是发霉的馒头。 馒头是故意让它发霉的,混合上花椒水,放上盐,捣碎后搅拌均匀,再放入酱盆,盆口处蒙上一层纱布,用绳扎好,放在太阳底下晒,晒上个一个多月闻到酱香就能吃了。 曹玉凤很喜欢吃这种酱,夏天的时候,摘上一根黄瓜,沾上酱,又香又脆,特别美味。 尹招娣盖上锅盖,笑道:“也不能都卖了,留下一只吃,鸡肉比猪肉好吃。” 曹玉凤也笑,就是因为鸡肉好吃,很多农户养的鸡全卖了,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上辈子,尹招娣也是不准吃鸡的,这一世怎么性情突然变了。 她自是不知道,因为她学习成绩好,又用功读书,尹招娣觉得没有辜负曹明耀的嘱托,只要是对她好的,都舍得,一只鸡算得上什么。 为了女儿长个儿头,她特意去问了村里的中医,“我打听过了,鸡肉最是补,也利于长个儿,你不是想长高吗,多吃鸡肉。” 曹玉凤重重点头,“那咱们多孵几只小鸡,我负责喂,保管把它们养得又大又胖。”鸡还没孵出来,她们倒是开始畅想了。 ※※※※※※※※※※※※※※※※※※※※ 小时候我还吃过这种酱,现在已经没人酿了,我记得还有人用酸石榴酿醋,也是放在太阳下晒。 字数少点,也算是个二更,我希望我明天能真正的二更。 欲加之罪 伴随着无限美好的畅想, 饭也吃得很香。曹玉凤忙了一天, 也累了, 泡了个脚,就钻被窝睡觉了。梦里, 一群黄黄的小奶鸡围着她叽叽喳喳地叫,她笑得眼睛都快没了,这都是鸡蛋和鸡肉啊。 早上起来先去看要抱窝的那只老母鸡, 老母鸡窝在鸡窝里不肯出来,曹玉凤叫它, 它也不理。狗子在一旁也朝着鸡叫,鸡咕咕两声, 突然全身的毛都奓了起来, 露出下方的两只鸡蛋。 曹玉凤摸摸狗子的头, “别叫了,它已经开始抱窝了。” 曹玉凤去叫尹招娣, 尹招娣看了看,拎着个篮子, 去人家家里借鸡蛋——她事先已经同人家说好了。一共拿回来十五个鸡蛋。鸡蛋也是有讲究的,要受过精的, 不然孵不出小鸡。加上家里的十个鸡蛋,一共二十五个。 找来一个大些的篮子, 下面铺上麦秸, 弄平整后, 码好鸡蛋, 再去抓老母鸡。 抱窝的老母鸡攻击性很强,人一走近,它就奓毛。 尹招娣拿了一根竹竿,先是捅它,待它站起来了,再把它往外轰。 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往外飞,一边飞一边咕咕的叫,毛一直奓着。 曹玉凤领着狗子在另外的地方堵,尹招娣赶,两人一狗把老母鸡往篮子处轰,老母鸡一看到那么多的鸡蛋,跳着就飞了过去,坐在了鸡蛋上。毛立刻不奓了,也不咕咕的叫了。 狗子却突然冲着老母鸡叫,曹玉凤喝道:“不准叫,它在给我们孵小鸡。” 狗子呜呜两声,脑袋在曹玉凤的腿上蹭了蹭,大概觉得自己宠物的位置受到了威胁,很是委屈的样子。曹玉凤撸了撸它身上的毛,“你放心,你在我这还是最受宠的。” 狗子立刻舔她的手,尾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 曹玉凤笑,“好了,做饭去,吃完饭上学。” 狗子嗖一下蹿到了灶火边,等着曹玉凤过来烧火。狗子最喜欢两个地方,一个是炉火边,天气一冷,它几乎寸步不离,再一个就是灶火,它喜欢里面的灰,灰凉了后,窝在里面特别舒服。 起先狗子窝了两次,被曹玉凤一顿打,吓得它再也不敢了,只敢在外面看。别的动物都怕火,它倒是不怕,盯着火看,两只狗眼里映着火光。 曹玉凤从橱柜里拿出三个玉米窝窝头,歪头看到狗子直勾勾的眼睛,随手扔给它一个,把另外两个热到锅里。 尹招娣瞧见,埋怨她,“又给狗子吃窝窝头,给它拌点高粱面就行了。” “偶尔改善下生活嘛。” “会变馋的。”狗跟人一样,吃过好东西,就吃不下差的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熬好粥,窝窝头也热了,端下锅,炒了个豆芽菜。 正吃着呢,曹玉兰来了,脸色不大好,见她们还在吃饭,就在院子里等。尹招娣问她要不要再吃点,她摇摇头说吃饱了。 曹玉凤吃好饭,背上书包,和她一起上学。 “怎么了?和大伯母吵架了?” 曹玉兰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叫得可真顺口。” 曹玉凤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叫起来当然顺口,再说惠芹又比宋淑珍好。 曹玉兰叹口气,“我看我姐快要被那个人收买了,叫姨叫的比你叫大伯母还亲呢。我跟她说不要离那个人太近,她还说我,让我别再闹别扭了。真不明白,那个人给她灌了什么迷糊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曹玉兰开始叫惠芹那个人,抵触情绪特别大。以前曹玉凤还能不动声色地给惠芹说好话,可是现在只要提惠芹一点儿好,曹玉兰就嘲讽的更厉害。 曹玉凤琢磨,这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那你问你姐为什么跟大伯母好了吗?” “问了,她说觉得那个人还不错,没有坏心眼,又真心对我们,把我们当亲人。” “你觉得不是?” “当然啊,她一个外人怎么会真心对我们,亲妈都认为我们是赔钱货,在她心里就只有老三,更何况她一个外人呢。” “照你这么说大伯母现在对你们的好都是装的?” “那当然,狐狸迟早露出尾巴。” 曹玉凤好笑地摇头,曹玉兰眼睛瞪得溜圆,“难道不是吗?” “既然你认为她是坏人,对你们的好都是装的,那她为什么要装?” “当然是为了假意跟我们亲近,做给我爸爸看的。” “为什么要做给你爸爸看?她现在已经过门了,也住到了你们家。说句难听的,她现在就是你们家的女主人,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了,何必装好人,把自己搞的那么累呢。” “她为了落个好名声,让村里人夸她——看人家惠芹后妈当的比亲妈还亲,她肯定就等着这样的话呢。” “那她可以在外人面前对你们好,在家里虐待你们啊。” “她怕我们往外说!” “你们都是孩子,谁会听孩子的话。” 曹玉兰语结,握着小拳头,瞪着眼睛,就跟早上护着鸡蛋的抱窝老母鸡似得,“曹玉凤,为什么我说一句你驳我一句,你到底想干嘛?!” 曹玉凤拍拍她的肩,笑得像个私塾老先生,“别生气嘛,我是帮你看清事实。” “事实就是惠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 曹玉凤挑眉,成语倒是用的不错,“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大伯母在大伯那告你的状吧?” 看来是说到了曹玉兰的心坎里,她的眼睛里竟有了泪花,“她就是在爸爸面前说我坏话,她说我学习不好,回家后要多写作业,多看书,别的就不要管了,少出去玩,周末也不要往外跑,就待在家里。” 可她说的都对啊,没有什么出格的。还叫她什么都不要管,估摸着活都不让她干了。 曹玉凤不解地问:“就是这些吗?” “这些还不够?!”曹玉兰很委屈,“她就是嫌我学习不好,拐着弯的劝我爸爸让我退学。” “不可能,她话里的意思就是让你多看书,少玩。” “你别给她说好话了,我爸已经跟我说了,如果我学习再上不去就不让我读了。” “怎么会?!”曹玉凤吃了一惊,到底是她会错意,还是曹明辉会错意,“你刚才说的是惠芹的原话吗?” “差不多,我这么努力了,我爸爸还这么说我。” “你是不是误会大伯的意思了,你的努力我都看见了,别说他了。” 曹玉兰咬住下唇,强忍着眼泪,“那天我去找彭俊贤,被我爸看见了,他问我找人家做什么,我说问问题,他说不会就不会,问什么,若是学不好,就不学了,退学。” 这样也归结到惠芹身上,就是强加之罪了。 不过曹玉凤更吃惊的却是别的,“你又去找彭俊贤了?他不是出工了么。” “我去出工的地方找他了,我问他为什么躲着我。他说他没有躲着我,就是想出工给家里挣工分。我问他若是我还要送他东西,他要不要,他说不要。他说话的时候,脸特别冷,都不看我。” 曹玉兰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就是想的太少,为什么我送过他鞋垫,他就出工去了,他就是不想见我。” 曹玉凤叹气,拿出手绢给她擦眼泪,“别哭了。” “我也不想哭,可我就是忍不住。上课的时候要强迫我自己才能专心,以前上课我都不走神的。” 所以女孩子心里不能有杂念,男孩子可以把感情和学业分开,女孩子却很难做到。 “既然彭俊贤躲着你就算了,咱们不见他就是了,不会的题咱们找老师。” 曹玉兰点点头,用袖子抹干眼泪,“跟你说说心里好受多了。”她就是心里不痛快,找地方发泄,结果把活都发到了惠芹身上,“我还是要努力学习,不然对不起姐姐。” “这才是正理,别的都随风去吧。” 曹玉兰笑起来,“对,随风去,都飘散。” 曹玉凤也笑,上一辈子的曹玉兰跟惠芹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也是努力学习。可到最后,却因为跟惠芹置气,高考的时候没有考好,一气之下去了南方。此后,她就很少见她了。 这一世不知道她会不会重复相同的命运。 曹玉凤有点发呆,差点走过头,孙沛然在后面喊她,“曹玉凤,下半年才上三年级呢,你去那边干嘛?” 曹玉凤抬头,门上的木牌写着“三年级”三个大字,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身,从后门进了教室。 孙沛然捂着嘴笑,撞了下她的肩膀,“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曹玉凤不理她这个大八卦,坐下后,从书包里往外掏书。 孙沛然也跟着坐下,歪着脖子,快凑到她脸上去了,“你跟曹玉兰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我跟了你们一路,愣是没有发现我。我这八卦之心,烘烘地燃烧啊,快给我透露点儿,不然会烧死我。” “烧死你不正好,省得每天听你叨叨。” “我免费给你解闷你还不愿意,等我成了记者,想从我这里听消息得买。” 曹玉凤伸出小手,“你现在想听消息就得买,不用等以后。” 孙沛然拍她的手,“真鸡贼。” 曹玉凤嘿嘿地笑。 孙沛然低声道:“不过以我超凡的耳力,我还是听到彭俊贤的名字。”她朝曹玉凤眨眼,“怎么样,我猜的没错吧?” 变革要开始了 曹玉凤翻了个大白眼, “你猜的什么不错?” “彭俊贤躲着曹玉兰啊, 不然她哭什么。” 孙沛然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好像真听见了似得。曹玉凤想打击她,故意否认, “她没有哭这个。” “不可能,以我的耳力、眼力和逻辑推理能力,曹玉兰绝对是因为这个原因哭, 休想糊弄我。”孙沛然这一点儿值得很多人学习,她对自己的判断, 有一种执拗的自信。说白了,就是执着。 “好好,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不跟你说了, 我要看书。” 孙沛然的两颗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道又在整合什么八卦信息。 课间休息, 曹玉凤去打篮球,孙沛然的旁边照例围了一堆人, 她们都张着嘴巴,惊讶地听着一个又一个八卦。 曹玉凤偷着打量彭俊贤, 他又穿上了吊裤脚的裤子,上衣的口袋处补了个大补丁, 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眼睛明亮而有神。 秦少川碰了她一下, “发什么呆啊?”而后运球从她身边跑过。 曹玉凤一个箭步上前, 从他的身后包抄过去,一把拍掉他手上的球,运了几下,投入篮筐。 秦少川无奈,叉着腰叹息,他总是被她抢球,又无可奈何。 白凤吟在旁边喊:“少川哥,快抢回来。” 秦少川上去抢,彭俊贤在一旁护,曹玉凤运着篮球围着半个篮球场跑,白凤吟在一旁干着急。 如此愉快的少年时光,是留给他们最美好的记忆。许多年后,即使能回忆起来,也不一定能想起每个人的脸,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 1976年9月伟人逝世,整个华国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 工人停工,学校停课,农民不出工,悼念伟大的领袖。 尹招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同殁了亲人。曹玉凤因为经历过一次,并没有多么伤心,反而充满了期待。变革就要开始了,父亲也要回来了。 秦建设在大喇叭上念了悼词,人们在自家院子里默默听着,没有人大声说话。 曹玉凤坐在门槛上,拄着腮帮子,听得昏昏欲睡。 悼词念完,开始放哀乐。秦建设找了个收音机,放在话筒边,收音机里正在转播葬礼现场。 曹玉凤起先被这声音搞得心烦,听了一会儿就难过起来,连伟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我等凡人呢。她的确重生了,可还是会死的,老天爷已经给了她一次机会,不可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不然她不就成了不死的怪物了么,她不能贪心,有这一回就足够了。 哀乐放完,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就连狗子和鸡都安静的异常。 “连你们都被感染了吗?” 二十五个鸡蛋,一共孵出来二十二只小鸡,两只没有孵出来,一只破壳的时候死了。曹玉凤悉心照料,买了小米都给它们吃,还是死了四只。 十八只鸡里,五只公鸡,剩下的全是母鸡。最大的那只已经开窝了,下了一个很小的鸡蛋后,基本每天下一个。 刚下的鸡蛋煮熟后难剥开,鸡蛋皮会黏在蛋清上,基本会放上几天。 再有母鸡开窝,她就能天天吃上鸡蛋了。 曹玉凤盯着鸡想心事,尹招娣走了出来。 “妈,你去干吗?” “我去找你大伯母唠唠,你想出去玩就锁上门,我带钥匙了。”尹招娣跟惠芹的关系处的很不错,空闲了就去找她。 惠芹也愿意跟尹招娣说说话,把心里的烦恼说完了,心里轻快很多。 看着尹招娣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曹玉凤站起来进了屋。 伟人是冯本堂的偶像,他的去世对他的打击很大,课没上,作业也没有留,这一天完全就是给孩子们放松的,但是能真正放松的,恐怕没有几个。 孩子们自小被灌输思想,早就对伟人产生了浓厚的感情,都跟着大人哭。 曹玉凤怕是唯一一个表现不一样的。她从套间里找来一本书,歪在炕头上看。看了几页就看不进了,她在想怎么把绣活再做起来,门路没有了,要自己找。 突然想起那次在供销社门口,有人买枕套的事,精神一震,或许可以跟供销社谈谈。 拿到订单后就可以像姜家那样找人做绣活,比自己做赚的多。 她越想越兴奋,恨不得马上就去县上,可她知道不行,还是要等。 一开始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不同的地方,人们还像往常一样出工。 有一天,喇叭上放收音机,热烈庆祝荼毒了人民十年的某帮粉碎,整个华国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被关押的姜凯夫妻被放回,清除了身上的罪名。曹家也被平反,摘掉了地主的帽子。 常年卧床的曹成,第一次出了门,坐在院子里享受久违的日光。他的皮肤苍白,头发如霜,仰着头,眯起眼睛,对着太阳看。 “真好。”他喃喃道,这个世道又重见阳光了。 尹招娣夜以继日地等着曹明耀回来,他在乡上,政策应该实行的更早。 就在某帮被被粉碎的第四十三天,曹明耀回来了。 他很瘦,精神却很好,脸上带着自信而温和的笑。穿高领毛衣,灰色衣服,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拎着网兜,网兜里装了几个苹果。 他到家时已经晚了,天很黑,亮着零星的灯,满天星辰。 曹明耀站在自家门口前,盯着熟悉的木漆大门看。无数次在梦里,他站在这里,明明只需要轻轻推一下,就能走进家门,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推不开。 现在,他真的站在了这里。门虚掩着,门里有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却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深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多了两颗小树苗,鸡比他走的时候多了,其他的跟他记忆中的一样。 忽然有个黑色的东西冲了出来,汪汪汪地冲着他叫。 曹明耀蹙眉,什么时候养的狗?尹招娣来看他时从来没有提起过。 跟着狗子一起出来的是曹玉凤,她一时没有认出来,问是谁。 曹明耀道:“凤儿,是我,爸爸。” “爸爸?你回来了!”曹玉凤比想象的激动,立刻叫回狗子,又叫尹招娣,“妈,我爸回来了。” 尹招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到了曹明耀跟前却是不敢再朝前走,生怕他是个幻象,一碰触就没了。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两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曹明耀冲着她笑,夜色下的尹招娣竟比他记忆里漂亮了。他记得一到秋天,她的脸就很干,到了冬天脸就冻了,红红紫紫的,又肿胀,让人看得难受。 可她现在的脸很细腻,脸颊两旁一坨粉红,头发长了,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依然没有刘海,露出了她宽宽的额头。 “你瘦了许多。”单薄地风一吹就能吹走。是他的离开给她造成的负担吗?嫁给他之前,她就是清瘦的,只是生完曹玉凤就发胖了,没想到她又瘦回去了。 尹招娣带着眼泪笑道:“我本也想胖点,可是凤儿说瘦点好看。” 曹玉凤让尹招娣减肥是春天的事,那时候她要长个,尹招娣说她少吃点,剩下的口粮给曹玉凤,反正她胖,身上储存了不少的肉。 本是一句玩笑话,曹玉凤听到心里去了。 尹招娣除了长得黑点,模样还是很好看的。只要减肥加保养,就能变成结婚前的样子。 曹玉凤开始留意起尹招娣的饭量,她发现尹招娣吃的是真多,面条能吃三碗,喝稀饭的话能喝两碗,外加两个玉米窝窝头。 两碗稀饭下去,胃不知道能撑多大,还要塞窝窝头和菜,曹玉凤估摸着她的胃能顶自己的两个。 她知道减肥很痛苦,挨饿很难受,为了尹招娣的未来,她狠心跟她抢吃的,半年下来,尹招娣的体重就回到了从前。 曹玉凤怕她有了吃的后,会敞开了肚皮吃,整天跟她说女人瘦点好看,女人瘦了穿衣服也好看,女人好看了男人才喜欢,这一类的话。 起先尹招娣没往心里去,只要曹玉凤不跟她抢,就撒着欢吃,后来曹玉凤说爸爸一定喜欢你这个样子,只这一句话,尹招娣就不再吃那么多了。 只要曹明耀喜欢的,她就会去做。 此时的她站在曹明耀面前,她觉得他一定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曹玉凤接过曹明耀手上的东西,给尹招娣使眼色,“妈,快让爸进屋啊,饭还热着呢。” “对对,进屋吃饭,你一定饿了,那边的饭也不好吃,看你,瘦的比我还厉害。” 曹明耀跟着妻女往屋里走,“临来之前,领导请我们吃了一顿好的,还说给我们恢复名誉和工作,信我已经带回来了。” “那敢情好,你身子弱,干不了重活,教书最好。” 曹明耀只是笑,劳改的两年,他没了教书的心思,现在让他在教室里讲课,他可能讲不下去。可他看了眼妻子和女儿,为了她们,教书的工作还是要继续,他不能在家里当闲人。 尹招娣去厨房拿碗筷,回来后很有些难过,“今晚就只有咸菜,若是知道你回来,就炒个菜,我长了好多的豆芽,凤儿吃黄豆好,补钙。” 曹玉凤讪笑,这话就不要拿出来说了。 ※※※※※※※※※※※※※※※※※※※※ 修改了下时间。 已经修改好 曹明耀看了女儿好几眼, “凤儿长高了, 也懂事了。” “可不是嘛, 你不在,女儿可是帮了大忙, 要不是她,我怕是顶不住。”尹招娣感慨万千,原以为这次丈夫被抓, 她会像上次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却不想女儿突然间长大, 成了她的半个主心骨。 曹明耀摸摸女儿的头,满脸的慈父之爱。 曹玉凤却头皮发麻, 本来她已经适应了与曹明耀的相处, 可是他被关了两年, 又与他生疏了。 曹明耀道:“我听你妈说你一直考第一,这很好, 不过不能骄傲,以后的路还长。可惜咱们家没有门路, 没办法托人推荐你上大学,顶多供你到高中。唉, 是爸爸没能耐。” 曹明耀的脸色有了几分昏暗,这一直是他耿耿于怀的地方。当年他没有机会上大学, 女儿也要走自己的老路。 “爸, 你别这样说, 以后谁也不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 咱家现在已经摘掉了地主的帽子,你也要重新当老师,说不定以后上大学不用推荐呢。”曹玉凤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天真,曹明耀可没有尹招娣好骗,让他起疑心就不好了。 曹明耀笑起来,“说的也是,是爸爸死心眼,还没有你看得通透,果然是长大了。” “好了,别只顾着说,快吃饭。”尹招娣打断父女俩的话,给曹明耀夹菜,“这鬼子姜是凤儿前些天腌的,又脆又好吃,你尝尝。” 曹明耀夹起来吃,夸女儿腌的好吃,又问院子里的小树苗是什么。 尹招娣笑着说:“是凤儿种的梅花树,还给娘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棵。” “娘最喜欢梅花,我记得小时候,院子里种了好些梅花,有白有红,到了冬天特别好看。可惜,那处宅院被充公,当了村委会。” 你是地主,人人喊打,自然不能住在全村最大的一处宅院里,把他们轰到了全村最破的房子里,四处漏风,房顶塌了大半。当时又是冬天,冷的要命,一家人只能像动物一样,挤在一起取暖。 那段日子是留在曹明耀心底深处最阴暗的记忆,他从来都不敢去回忆。 今日这样一提,心里还是堵得难受,笔挺的身子塌了下来。 尹招娣最是了解曹明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读懂,她立刻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一个酒盅,给曹明耀倒满,“喝点酒吧。” 曹明耀感激妻子的善解人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外形变回了初见她时的模样,每次看她,曹明耀都会多看一会儿。 尹招娣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站起来说:“我去炒个鸡蛋给你下酒。” “好。”曹明耀浅斟慢饮,跟曹玉凤聊一些学习上的事。曹玉凤想起了彭俊贤,跟他说,他不在的日子里,彭俊贤对她的照顾。 “彭俊贤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这孩子无论学业还是人品都没得挑。”他看女儿,若是能跟彭家成为亲家,那真是相当不错。他信得过彭俊贤,彭家的家境也不错。 借着酒劲,曹明耀问女儿,觉得彭俊贤怎么样。 曹玉凤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掰着手指头,说:“他很好啊,学习好,体育好,还肯帮助人。玉兰问他问题,他都耐心解答。” “除了这些还有吗?” 曹明耀的眼神灼灼,等着她的话。曹玉凤猛然明白过来,曹明耀是在给她盘算亲事,不免觉得尴尬,她确实喜欢彭俊贤身上的书卷气,可是想到要跟他结婚心里就别扭。 她装出懵懂的样子,歪着脑袋想,“还有力气大,俊萍说给他算一个大人的工分。” 曹明耀呵呵地笑,他是不是有些心急,女儿才10岁,谈论这些还太早。 “好了,不说他了。我听你妈说,你们做绣活赚钱了,你具体跟我说说都是怎么做的。” 曹玉凤一通讲,从姜美玲怎么找上门,到姜凯夫妻被抓,以及她和尹招娣在其中的态度。 曹明耀一直在听,没有插一句话,待她说完,肯定道:“你和你妈做的对,我们和姜家在处境上是一样的,不该在人家落难的时候,踩上一脚。你要记住,人要保持最大的善意,才能无愧于心。” 尹招娣端着炒鸡蛋进来,黄橙橙的鸡蛋上散落着几粒蒜瓣,大蒜很好的催出了鸡蛋里的香味。 她把家里的鸡蛋都炒上了,满满一大盘。 听到曹明耀对她和女儿的赞许,尹招娣抿着嘴笑,现在的她,被幸福包围着,女儿、丈夫,是她生活的依托,现在他们坐在一起,谈论着往事。 尹招娣把炒鸡蛋放在曹明耀跟前,曹明耀往桌子中间推了推,“你们也吃,别只顾着我。” 两年来一家三口再次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说着分开的这些日子,彼此间发生的事。 宋淑珍死了,惠芹进门了,美玲妈疯了,白世伟有了女人……这些,尹招娣在探望曹明耀的时候大概说过,只是说得不够详细,再次说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物是人非的感觉。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曹玉凤抢着洗碗,留给父母独处的时间。 曹明耀回来,曹玉凤就不能再跟尹招娣睡在一起了。 另外一间卧室,多日不住人,又冷又潮。趁着她洗碗,尹招娣先生着了炉子,又抱柴火烧炕,把炕烘干,顺便烧了一大锅水,灌了两个输液瓶,塞到曹玉凤的被子里暖被窝。剩下的水除了她和曹玉凤洗脚的,都给曹明耀洗澡。 曹玉凤把自己的东西搬过去,整理好后,关上门,写作业。 尹招娣和曹明耀一直在低声说话,曹玉凤睡觉的时候也没有停,她听着说话声,心里莫名地安定,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被开门声吵醒。 曹玉凤拥着被子坐起来,见是曹明耀出去了,又躺回去,赖了一会儿床才起来。 尹招娣也起了,正在烧饭。罕见地穿了件新衣,只是衣服有些肥大。她见女儿看自己,脸猛地红了,“这是你爸爸买给我的,他不知道我瘦了,买的有些大了。” 曹玉凤笑,“可以改小一点儿。” “我怕我又胖。” “不会的,你每天干那么多的活,胖不了的。” “那我回头改改。对了,你爸爸买了苹果,放在橱柜里,你自己拿了吃。” “吃完饭再吃吧。”大早清,天气又冷,曹玉凤不想吃。 “也行,上学时带一个。” 饭烧好,曹明耀才回来,他围着整个村子转了一圈,碰到好些个熟人,有人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有的仍然冷眼相对。 他也理解,毕竟政策变化太快,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一家三口吃好饭,曹玉凤上学,尹招娣出工,曹明耀要做的事情比较多,他要先去看望父母,再去找秦建设。 在乡上买了几样点心和营养品,他知道董桂兰的嘴刁,看不上这些,可好的太贵,他买不起,只能送个心意。 董桂兰见二儿子回来,很是高兴,“我一直跟你爹念叨,政策都变了,你咋还不回来,可就回来了。精神头不错,就是瘦了。不过,没你媳妇儿瘦的多,我那天看到她,吓一跳,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嫌自己太胖了。” 董桂兰撇嘴,“她要嫌自己胖,早就瘦下来了,我看她是被凤儿逼的。” “凤儿逼她减肥?” “凤儿想长高点,你媳妇儿就省下口粮给她吃,自己就对付下,这些日子下来,凤儿眼见着个头往上蹿,你媳妇儿眼见着往下瘦。不过瘦了倒是好看,原来胖得脸都像肿起来的。” 曹明耀只是笑,离开的两年,家里人都有变化,就是母亲也变了,以前她是不会说这些的。昨晚上,尹招娣还跟他说,母亲特别喜欢凤儿,凤儿也经常过来看母亲,还会留下来吃饭。 董桂兰道:“你的工作说给你恢复了吗?” “说了,开了信,待会儿我去秦建设那一趟,把信给他,上面的人也跟他打好招呼了。” “那就好,你是男人,就该养家,别都往你媳妇儿身上推。” “我知道了,娘。” “行,进去跟你爹说说话,他也一直念叨你。” 曹明耀进了屋,曹成照例靠着枕头看书,腿上搭了条毯子。他的腿畏缩的很严重,隔着毯子看起来像个孩子的腿。 曹成问他劳教的两年都干了些什么,日子苦不苦,有没有受欺负。他和董桂兰的角色有点换位,他更像个关心孩子的母亲。 曹明耀简单说了这两年的经历,又说全靠白世伟帮忙。 曹成便让他买上些礼品,去谢谢人家。 曹明耀道:“再过段时间吧,怕政策又变,给人家招来麻烦。” “你说的是,政策变得太快,跟风似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宅子还给我们,那是祖宗留下来的宅基地,在我的手里丢了,我没脸下去见他们。”曹成忧愁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爹的错,他们会原谅你的。” 曹成艰难地笑了笑,“年纪大了,就爱念叨这些,你别嫌烦。” “怎么会,我知道爹最挂念的就是宅基地,若是有一天能买回来,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有你这句话,我就是合了眼也就放心了。” 四个儿子里,曹成和董桂兰最看重的就是曹明耀。老大耳根子软,讨了媳妇儿耳朵就是媳妇儿的了。老三被谢秀娟拖累的不成人样,老四又在县上上班,一年里回不来几回,更指望不上。 曹明耀又坐了一会儿,便从父母家出来,去了村委会。 ………………………………………………………………(原本57章的我) 秦建设正跟黄明生唠嗑呢,黄明生又没有出工。他穿着破烂棉袄,裤子用一条绳随意绑着,脚上的鞋子露出大脚趾头,没有穿袜子,脚趾头被痛得通红。 他每天靠巴结秦建设,得那么几个可怜的工分,养活儿子跟他。找媒人说了几个亲,人家都不愿意,有愿意上门的,他又看不上。 秦建设指着他的脑袋骂,能有女人愿意跟你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黄明生脖子一梗,“我好歹也算个干.部,不能什么样的歪瓜裂枣都要。” 秦建设呸他一脸,“你算个球的干.部!老子都不拿自己当干部,你倒挺当回事,你这委员说白了,也还是个农民,有本事你吃商品粮去。” 黄明生不吭声,商品粮是什么人都能吃吗,那得有文化,有本事。 秦建设斜睨着他,“去去去,别在那碍我眼了,你要实在闲着没事,监工去,看谁偷懒就扣他的工分。” 黄明生最喜欢干这个,可以很好的显示他干部的身份,当下背着手就走了。正好在门口碰到曹明耀,他张大嘴巴,瞪着他,“你被放回来了?!世道还真是不一样了,地主家的人也能进村委会了。” 曹明耀拽了拽衣服,挺直身板,也背起手,朝村委会走,没有跟他搭话。 黄明生朝他背影吐了口口水,“别得意,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抓走!” 曹明耀的身子僵了下,继续挺直腰板走路,那天什么时候来他什么时候等着,他不怕。 院子里的摆设自然不是他们住的时候那样了,除了那几间屋子,都换了模样。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时光,只专注眼前。 走进门,叫了声书记。 秦建设正眯着眼睛抽烟,听到声音,回过头看。曹明耀站在一片阳光里,他一时没看清是谁。 曹明耀又朝里走了走,让他看清自己。 秦建设愣了下,“你回来了?” “嗯,大家都被放回来了。”言下之意是即使你再告我,也不会有人来抓我了。 秦建设点点头,“是该放回来了啊。”他连姜凯两口子都放了,乡上就更不会拘着曹明耀了。 自从政策变了,他要做的事情就少了许多,不用再盯着谁家搞资本主义线路,谁家藏着“□□”,大部分时间里就是坐在这间屋子里吸烟。 这间屋子最大,原先是曹宅的堂屋,专门待客的。他小时候去过,特别气派,楠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字画。椅子靠背上镶嵌的石头都是画。当时他想要是能在这样里睡上一晚,我就满足了。 曹宅充公后,他指明要这一间屋子,把它改造成了办公室的样子。 现在,这间屋子的前主人和现在的拥有者,相互对视着。 曹明耀先开了口,“乡上的领导说给我恢复以前的工作,这是信。”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给了秦建设。 秦建设打开信纸,信简单说明了组织上对曹明耀的信任,以及以前对他的处理的错误做法,要求深水村恢复他教师的工作。 其实没有几句话,秦建设却看了很久。他有个预感,以前的时代要结束了,马上要迎来新的时期。他这个书记,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做。 曹明耀见他晃神太久,出声叫他。 秦建设恍恍惚惚地收起信,“我知道了,回头我跟校长说一声,给你恢复工作。” “好,谢谢书记。……信能不能给我?” “你还要?” “我想留个纪念。” 秦建设冷冷地扯了下嘴角,读书人的脑袋真是浆糊,一个信做哪门子纪念。可他还是给他了,问他还有什么事。 曹明耀说没事了,收好信,往外走。 “等一下。”秦建设叫他,曹明耀又回过身,等着他说话。 秦建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上的烟草味让他的精神一震。他还是深水村的书记,他的地位还没有因为政策的变化而动摇。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闺女和我儿子好的天天在一块。可不像咱们小时候,那时候你是少爷,我是长工的儿子,咱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谁能想到,换了天,咱们也跟着掉了个个儿,你就是被我踩在脚下的泥巴。你别想着还能上天,天换不了了。” 曹明耀的脸色未变,笑道:“我没想着换天,也没觉得我在天上,你在地下,都是同样的孩子,只是家境不一样。至于凤儿和少川,那是他们交朋友的自由,我们家长没有权利干涉。” 秦建设冷哼,他最烦他这个样子,无论说什么都软绵绵的顶回来,顶得你想发脾气却找不到发脾气的宣泄口。 “那是你的方法,我可不是这样教的。我秦建设的儿子就该跟劳动人民的儿女玩在一起,不是跟个地主阶级。” “我们已经不是地主了。”曹明耀往外走,跟来时那样,身体挺得笔直,背着手,走得不快不缓。 秦建设啐了口,“倒是便宜了你,我就不信,华国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地主跟贫下中农一样的待遇!” 原本秦建设就对政策的变化有意见,现在意见更大了。什么恢复工作,他不信他不点头,校长能给他安排了,你且在家等着吧。 那头曹明耀并没有回家,他料定秦建设不会这么容易就给他解决,径直来到了学校。 校长似乎早有预料,一点儿都不惊讶,客气地给他冲了杯茶。 曹明耀把信又给他看,校长点点头,“是要给你恢复工作的,你本就做的不错,只是受了家里的拖累。现在好了,没有了地主和贫下中农的划分,大家都是一样的。” “可是秦建设那头?” “他那边我会去说,你安心在家里等消息。” “要是他不同意,你也别为难。” “不会的。” 校长打了包票,曹明耀心里只敢有一半的成算,他知道秦建设,倔起来像头驴。 …… 孙沛然朝教室外跑,她自诩是动脑子的,课间除非必要,一般不会离开教室,跑对她来说就是出了大事。 一口气跑到篮球场,喊曹玉凤,曹玉凤把球扔给彭俊贤,问她什么事。 孙沛然哈赤喘了几下,拽着她的胳膊说:“有人看到你爸找校长去了,是不是要恢复工作啊?” “我爸是这么说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你跑这么快来找我,就是因为这个?”曹玉凤没觉得多么重要。 “你爸恢复工作是大事,咱们学校的老师已经满了,他来势必有人要走啊。” 曹玉凤蹙眉,她倒没有想过这个,只顾着高兴了。 孙沛然得意地笑笑,“怎么样,还是我的分析到位吧,我孙沛然的名气不是白来的。” “那你还分析出什么?” “我分析出,冯本堂最有可能走人。” “为什么?”曹玉凤不想让父亲当班主任。 “他最年轻,没有经验,又没靠山,他不走谁走。” 说得也有道理,无论什么时候靠山都是第一位的。 孙沛然:“你看着吧,这几天肯定就有变动。” 中午放学,曹玉凤问曹明耀,工作能不能恢复。 曹明耀说等等看,不知道能不能成。他没让曹玉凤动手,自己烧的饭。媳妇儿出工,女儿上学,只有他一个闲人。 从学校回来后,他就打扫卫生,收拾屋子,给炉子换炭,喂鸡喂狗,跟家庭煮男似得。 两年的劳教没有白挨,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四体不勤,他能动起来了,而且做得有模有样。 前一世的曹明耀可没有这样,曹玉凤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一个人的改变是从内而外的,曹明耀的心境一定是起了某种变化。 尹招娣回来后,曹明耀给她打水洗手,那水还是兑好了的温水。 尹招娣受宠若惊,男人回来她已经很幸福了,还能得到这般待遇,真是做梦都梦不来。 饭也是自家男人烧的,尹招娣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可以想见,下午的出工又是一通猛干。 曹明耀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尹招娣来者不拒,只要是夹到碗里的,都吃光了。 曹玉凤无奈叹息,妈,小心你的身材啊。 尹招娣吃得很撑,不时打饱嗝。她想洗碗,顺便活动下,曹明耀不让,端着碗去了厨房。 尹招娣只好在院子里溜达,曹玉凤抱着狗子坐在门槛上,盯着母亲心里嘀咕道:两辈子头一回感受到男人的温柔,心里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 突然曹明耀两手油的出来,“招娣,身上的衣服别穿了,太胖,不好看,回头我再给你买件好看的。” 尹招娣急忙摆手,“不用买了,这件就挺好的,再说咱家没有钱了,禁不住这么折腾。” “没钱了再挣!”曹明耀又进去了。 尹招娣也不溜达了,准备去厨房找他,什么样的衣服不是穿呢,好看不好看的不重要。 曹玉凤可不想她做傻事,曹明耀才对她好点儿,她可别给劝没了,立刻挡在她面前,“妈,你不是说要改小吗,反正现在也不出工,你就去改嘛,等改好了,再穿出来给爸看,爸就不会说买新的了。” “也对,我现在去改。” “妈。” “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就想跟你说,爸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说不好看一定是不好看,你只管听他的就好。家里没钱,爸也知道,他不会乱花钱的。” “我知道你爸有分寸,我不是管不住自己吗,生怕以后的日子难过,我真的是过怕苦日子了。” 尹招娣家里姊妹多,每个人分到的口粮很少,总是吃不饱。嫁给曹明耀后,终于吃上了饱饭,她就敞开了肚皮吃,导致产后身材走形。 被减肥的那些日子,尹招娣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每次梦醒都要看看女儿是否在身边,生怕又变回去了。 ※※※※※※※※※※※※※※※※※※※※ 我想我脑子大概抽了才会粘贴两遍,只能两章并一章了,再次给购买过的小伙伴说声抱歉。 买过的亲,麻烦再看一遍哦。 小心又胖回去 尹招娣做针线活是把好手, 瘦了后改了好几次衣服, 不用量尺寸就知道哪里需要剪多少。可是改衣服不比做衣服, 有的接缝处需要先拆掉再剪。一个中午的时间,她只是拆了线, 没有来得及剪。 曹明耀见她为了件衣服大动干戈,只是蹙了下眉,没有多言。 家境不好, 真没有办法讲究。他很想让妻子和女儿穿的比旁人不同些,可他又没有能力。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懊恼, 觉得自己没本事。只能钻到书里面暂时逃离现实。 给尹招娣买衣服和给父母买点心的钱,是他咬牙卖了一套线装书换来的, 那套线装书是尹招娣怕他闷特意带过去的。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会拿出来看, 看完后再藏到隐蔽的地方。 两年来,他的心境确实起了变化。 后山上有来的人, 有走的,有得过且过的, 也有宁死不弯的,更有累死在大石头上的。 每次有人死亡, 他就在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坚持献出生命。一想到要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心里就难受, 答案自然也是否定的。 既然不愿意死, 就好好活着。他开始每天起来围着后山散步, 有的时候慢跑,锻炼身体。 学着烧饭,洗衣,缝东西,以前不曾沾过手的,都学了来。他惊讶于自己的“才能”,竟然都学会了。 他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衣服纤尘不染,头发也梳洗得干干净净。乍一看,倒不像个劳教犯。 监工的与他混熟了,调侃他,是不是打算去见相好。他只是笑,该怎样还是怎样。 生活本就是需要仪式感的。 家里又剩下了曹明耀一个,他盯着卷在炕角的衣服片看了一会儿,打开衣柜,找出尹招娣的衣服,比划了下,放在炕上。再把衣服片拿过来,铺展开,把起先拿来的衣服放在上面,用粉笔在衣服片上划线。 画好后,拿掉上面的衣服,从蒲萝里拿过来剪刀。衣服是的确良的料子,又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这一剪刀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曹明耀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还是沿着粉笔线剪起来。大不了,恢复了工作,再去买。 剪好衣服后,要用缝纫机缝好。 曹明耀不会踩缝纫机,便放在了炕头,拿了本书看。可他看不进去,老是想着衣服的事。索性放下书,拿起剪好的衣服片,和剪下来的不用的布条,支上缝纫机,先用破布条练手。 踩缝纫机看着简单,真踩起来,就知道不容易了。 曹明耀踩了几下,针就断了。从缝纫机的抽屉里找了新针换上,又重新穿上线,继续学踩缝纫机。 学了一下午,才算是踩熟练了。 可是烧饭的时间到了,不能再缝衣服了。 曹明耀很是懊恼,他本想给尹招娣一个惊喜的。重新卷好衣服片,放在炕角。正准备去厨房,女儿放学回来了。 曹明耀问她饿不饿,饿了就先吃东西。 曹玉凤说不饿,反问他烧什么饭。 “我来烧饭,你写作业。” “还是我来吧。”曹明耀烧饭,她总是不习惯。 曹明耀笑,“不要跟我抢,写完作业,你再来帮忙。” 曹玉凤只好点头,拿出作业来写。她写作业的速度快,半个小时就写完了。进到厨房帮忙,曹明耀还是不肯让她动手,叫她出去玩。 一直当乖孩子的曹玉凤真没有放学出去玩的经历,也想体验一把,就溜达出门了。 出了胡同就是大街,有几个小萝卜头正在地上玩弹珠,脸黑黑的,鼻子上挂着鼻涕,小手也是乌黑。曹玉凤看他们玩了一会儿,沿着街溜达。 有个老太太正往箩筐里塞麦秸,准备背回去烧饭。 再没有碰到人,好像整个村子就只有她一个人似得。 曹玉凤倍觉无聊,转身回了家。 天气已经很冷了,曹玉凤抄着手,围着小梅花树转,去年只开了零星的几朵,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开花。她仔仔细细地沿着枝条瞧,惊喜地发现,竟然有三个小花苞,花苞特别小,就跟大米粒似得。 曹玉凤又跑去看另外一棵,也有三四个小花苞,她立刻跑进屋告诉曹明耀。 曹明耀笑道:“等长多了花苞,点个灯笼烘一烘,梅花就提前开了。” “可我们家没有灯笼。” 曹明耀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将他的面容掩盖的不甚清楚,“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很多灯笼,是专门给你奶奶烘梅花用的。你去问问奶奶还有没有。” “今天晚了,明天放学我问问。”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曹玉凤一直在院子里看。尹招娣回来,她就拉着尹招娣看。天很黑了,借着清冷的月光,只能看到枝条上米粒样的黑点。 尹招娣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最后点点头,表示很期待梅花的开放。 曹明耀端饭上桌,叫母女俩吃饭。 曹玉凤吐吐舌头,“爸爸烧饭,我总觉得是在做梦。” “可不是,我跟你大伯母说爸爸在烧饭,她还不信。其实我也不信,你爸爸这次回来变了很多。” 曹玉凤调皮地问:“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 “我要告诉爸爸,你说他以前不好。” 尹招娣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胡乱说话。” 曹玉凤格格地笑,跑进了屋。尹招娣怕她真的说给曹明耀听,紧跟着走进来,见她只是坐在凳子上对着自己笑,不觉心头一暖,脸上绽开了笑颜,女儿是在给她开玩笑。 在女儿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给曹明耀夹菜。 曹明耀笑问:“你俩在院子里说什么?那么高兴。” 尹招娣忙道:“没什么。” 曹玉凤偷笑,低头吃饭。 曹明耀也没有再问,督促她俩多吃点。 尹招娣中午吃得多,还不是很饿,但因为是曹明耀烧的饭,又吃得很多。吃完后,曹明耀还是洗碗,尹招娣说什么都不肯了,从他手上抢过碗筷,端到厨房。 曹明耀只得坐在炕头上,听她收拾。 曹玉凤悄咪咪摸到厨房,小声跟尹招娣说:“妈,你吃这么多,小心又胖回去。” “胖就胖,说明咱家伙食好。” 曹玉凤翻白眼,合着以前的话白说了,还是要从曹明耀身上下手,尹招娣才能记住。 “妈,你说爸爸现在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尹招娣的脸先红了,没好气地瞥了女儿一眼,“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写作业去。” “作业早就写完了。……我觉得吧,肯定是看你变漂亮了。我们老师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喜欢漂亮的。” 尹招娣的手顿住,“你说你爸不喜欢我胖?” “胖就变丑了啊。” “我以前真那么丑?” 为了她的以后,曹玉凤只好狠心打击她,“又黑又丑。” “现在呢?” “黑是黑点,但是好看了。” 尹招娣下意识摸自己的脸,忽的反应过来满手油,又停住了,“那怎么才能变白?” “多抹雪花膏。” “可雪花膏快用完了。” 是啊,这都用了快一年了,当然快用完了。 “没关系,用完了我再去买。” “咱家没钱了,都快断炊了,哪有钱买那个。” “要不咱们继续做绣活?” “不行,万一被抓……” “政策变了啊。” “那也不成,太危险,你爸才回来,我不能被抓走。你看看美玲妈,好好的一个人变成那样。我听说,美玲对她特别不好,不是打就是骂,姜凯为了这事,还动手打了美玲,美玲好几天没有回家。” 曹玉凤倒是没有听说这事,不禁问道:“她不回家去哪儿?” “我听人说去了山上,在山洞里过得夜。美玲好些日子不出工了,我也没见过她。” 曹玉凤蹙着眉想,却想不起上一世的姜美玲是怎样的命运。 毕竟曾经是朋友,又在一个炕上睡过,曹玉凤觉得还是去看下她。虽然上次之后,她已经强迫自己把姜美玲的名字从脑海里挖掉。 本来是在讨论尹招娣胖瘦的问题,话题却拐到了姜美玲身上。曹玉凤又把话题拉回来,“妈,我们老师还教过一句话,叫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说啊,女人打扮漂亮,不是为了自己看,是为了让喜欢的人看的。你那么喜欢爸爸,就不想为了他打扮漂亮点?” 尹招娣一巴掌拍她脑袋上,“你这孩子怎么又说这茬。” 曹玉凤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我说得到底对不对吗?” “对对对,我记得了。以后认真读书,别老是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才多大,老是把喜欢挂在嘴边。” “我还不是操心你跟爸。”她容易么,谁家的孩子还操心父母的感情啊,在深水村,她绝对独一份。不不不,还有个白凤吟,她俩算是难姐难妹。 尹招娣叹息,“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都记下了。其实……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还太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去玩吧。” 其实自从发生了白世伟的事后,她就想了很多。以前,这些事她都不想的,她觉得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是过一辈子,哪还会在外面找女人呢,新社会又不让纳妾。 可是现实告诉她,女人不在身边的男人,真有可能找女人。是以,曹明耀被抓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去看他,也是担心,他会找别的女人。越是艰苦的环境,人的心里越脆弱,越容易产生感情。 好在曹明耀一直安安稳稳的,后山也没有女人。 ※※※※※※※※※※※※※※※※※※※※ 检查了又检查,生怕又出错。 给了她另一个消息 尹招娣虽然那么说曹玉凤, 还是把她的话记在心上了, 女儿是读书人, 怎么会害她。尹招娣擦干净手,捏了捏腰上的肉, 嗯,还没有长出来,明天不吃那么多了。 进了屋, 见曹明耀不在,书放在桌上, 坐在炕上等了下,听到缝纫机的声音, 猛然转头, 发现放在炕角的衣服片不见了, 急忙起身,往外走。 缝纫机一直放在堂屋最角落的地方, 那里光线不好,用的时候再搬出来。尹招娣回来, 没有注意到缝纫机搬出来。 此时,曹明耀坐在缝纫机前, 正在踩,缝纫机针哒哒的响。 尹招娣的眼眶立刻湿了, “明耀, 你怎么做这个?” “我想你出工累了, 回来肯定不想动, 就想给你缝上。” “我来吧,你歇着。” “我不累,你去屋里躺着。” 尹招娣转过头,偷偷抹眼泪。从小到大,没人这么疼过她。嫁给曹明耀的时候,她想只要人家不嫌弃她就行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曹明耀会给她缝衣服。 一个大男人,连针都不会拿,却学着踩缝纫机。 凤儿说的对,女为悦己者容,为了曹明耀,她一定得管住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他挣脸。 曹明耀停了缝纫机,剪掉线头,拿给尹招娣试。 尹招娣脱了褂子,拿着衣服往身上套。她穿着棉袄,棉袄也改瘦了,比毛衣来还是要臃肿不少,衣服竟套不上去了。 曹明耀皱眉,貌似改小了。 尹招娣笑,“是我的棉袄太厚,我脱了试试。” “屋里试,外面冷。” 尹招娣红着脸嗯了声,进了屋。 脱掉棉袄,只穿着秋衣,再套上衣服,又有些肥了,且肩膀处偏瘦,穿起来有些紧,应该是尺寸没裁好。 曹明耀拽了拽,嘀咕道:“我是按照你的衣服剪的啊,哪里没算对吗。” 尹招娣脱下来,放在炕上,复又穿上棉袄,“没关系,我看哪里不好,再改一下就行了。” “只是现在不能穿了。” “明年穿也一样的。” 曹明耀叹息,出去收拾缝纫机去了。 尹招娣掀开门帘看他,想了想说:“你这样好,我已经很知足,很幸福了,以后针线活都让我来做。” 曹明耀顿了下,没有看她 ,把缝纫机搬到角落,用布盖好。 缝纫机是结婚后,攒下教书的钱买的。布上大片的牡丹花,是尹招娣一针一针绣上去的。过年时,他们的新衣,都是尹招娣在这台缝纫机上做的。 曹明耀一直以为做衣服是个容易的活,没想到还挺难。他也以为做家务不是干活,做了一天,发觉很累。一整天,几乎没有空闲。 出工和家务活都是尹招娣一个人在做,他就教教书,回来后吃了饭,不是判作业,就是看书,活得还跟以前做少爷时一样。 他想,村里除了黄明生,应该找不到跟他一样的了。 曹明耀很愧疚,说:“等我挣了钱,再给你买,这件先将就着穿。” 尹招娣笑着说好,回身进了卧室。 曹玉凤在另外的卧室听着,透过门帘的缝隙看到相对站立的父母。她有点怀疑曹明耀是不是重生了,怎么变化这么大。 可是曹明耀表现出来的又不是像,曹玉凤决定观察看看。 …… 今天要做的事情比较多,一是去奶奶家要灯笼,二是去看望姜美玲。去奶奶家,中午就可以去,反正有曹明耀烧饭,她不用急着回去。 董桂兰听说她要烘梅花,立刻拿了两盏灯笼给她。 “奶奶,你还有吗?” “年轻的时候心急,一有了花苞就想着梅花赶紧开,开一院子的梅花,我好赏梅。年纪大了,知道要等,到了时候,花自然就开了。”言下之意是她不再需要灯笼了。 董桂兰走到小梅花树前,蹲下.身子,指给曹玉凤看,“你看,长了好多的小花苞。每天早上起来,我就先数数,有没有新长出来的花苞,若是有新的,一整天心情都会好。” 小花苞跟曹玉凤家的一样,米粒大小,还有些更小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估摸着,下个月就能开,到时候咱们比比,谁的开得好。” “嗯,我也不要灯笼了,等着它们自然开花。” 董桂兰笑,又把灯笼收回去。 “对了,你爹的工作怎么说?” “在等消息,我爸说应该问题不大。”曹玉凤按照曹明耀的说辞说给董桂兰,实际上学校那边没有消息传出来,也没有老师说要走。 “那就好,跟你爹说,让他别急,有些事急不来。” “我一定告诉爸爸。” 曹玉凤又陪曹成聊了会天,才回家。转告了董桂兰的话,还说不用灯笼烘了,遵循植物正常的生产周期。 下午学校依然没有换老师的消息,消息最灵通的孙沛然也表示没有最新进展。她倒是给了曹玉凤另一个消息,即姜美玲正在和村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谈恋爱。 曹玉凤大惊,“你怎么又知道?” “这次是我亲眼看见的。姜美玲跟家里闹别扭,住在山里你知道吧?” “昨天我妈跟我说的。” “她一个姑娘,一个人住在那里不害怕吗,肯定有人陪着啊,这个人是谁呢,就是,嘿嘿……我就不说他的名字了,你看见就知道了。” “可是美玲才十三啊。” “我妈说旧社会,十三就能成亲了。姜美玲单独跟一个男人住在山洞里,要是传出去,肯定没人要了。” “这事大家都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我没往外说。我知道你跟姜美玲是朋友,才告诉你的,我妈说事关女孩子的声誉,不能随便乱说。”孙沛然这一点儿倒是挺好,不会跟村里的长舌妇似得,什么话都说。 “你妈说的对,是不能乱说。可是连你都看见了,别人也会看见。唉,美玲啊,好好的一个人怕是要毁了。” 这么小的女孩子,就跟男人单独过夜,还有什么以后。即使她死的那个时候,这样的女孩子风评也不好,更不要说现在了。 姜凯打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事。 孙沛然:“你要去看姜美玲吗?” “本来打算放学去的,可我现在有点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觉得现在的美玲不是我认识的美玲,是被鬼附身了。” “你这比喻好。……放学一起去吧,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有孙沛然一起,曹玉凤去的意愿还大一点儿。 放学后,曹玉凤和孙沛然一起去了姜美玲家。 姜家的房子似乎更破了,东边的院墙塌了一个小口子,墙角还有秋天的落叶没有清扫。洗衣服的大盆横在院子正中,里面半盆水,结了一层冰。 衣服胡乱挂在晒衣绳上,有的挂着长长的冰锤。 曹玉凤叫了声姜美玲,没有回应。 孙沛然跟着叫了一声,叫完就朝里走。 屋子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房间里一股冲鼻的尿骚味,美玲妈坐在地上,胳膊上绑着半指粗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栓在八仙桌的桌腿上。 这让曹玉凤想起狗子,狗子刚到家的时候也是这样。 美玲妈正在地上扣泥巴,泥巴混合着尿液,光是看着就觉得恶心,她却浑然不觉,一边扣,一边喃喃着,“给我,给我。” 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头发全部剃光,青色的脑壳上有几块黑黑的干皮。 曹玉凤和姜美玲齐齐后退,极力忍着刺鼻的味道。 曹玉凤道:“姨,美玲呢?” 美玲妈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美玲?” “嗯,美玲去哪儿了?” “美玲打……打我,不……不知道。” 曹玉凤朝前走了几步,美玲妈立刻瞪大眼睛,“给我!”她使劲扣了把泥巴,塞到怀里。泥巴沾在身上,哩哩啦啦地往下掉,她又去抓,手指磨掉了皮,也不嫌疼。 曹玉凤被她吓得退到孙沛然身边,“看来美玲没在家。” 孙沛然斜睨她一眼,意思是说我当然也知道她没在家,“你说姜美玲会不会又去山上了?前天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跟那个男人从山那边走过来。” 很有可能,山洞里可以住人,又没有人去——原先闹起来的寻宝热已经过去了,很少有人再上山。 孙沛然道:“我们要不要去找找?”她很有些跃跃欲试,亲眼看到比亲耳听到刺激多了。 曹玉凤却没有这个心思,“我看算了。” “算什么算,去吧,你爸爸在家烧饭,你又不急。” “可我们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山洞那么多。” “找找看嘛,找不到再回来。” 给美玲妈关好门,俩人又一起去了山上。 曹玉凤心里直嘀咕,她真是脑子抽了,跟着孙沛然做这种事情,要是真撞见姜美玲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怎么说呢。 孙沛然还在催她快点儿,趁着天没黑,赶紧找人。 曹玉凤苦笑,闷着头朝上爬。 突然孙沛然停住了脚步,“你听,什么声音?” 曹玉凤屏声静气,听到一个女人似哭似笑的声音,她的脸腾一下红了,拽着孙沛然往下走,“赶紧走,别找了。” “声音好像又没了,那是什么在叫,像女人的声音。” “鬼,你忘了,我大伯母就是死在这山上的。” 孙沛然头皮发麻,反拉着曹玉凤往下走,“快点,赶紧回去,我说怎么一上山,浑身的汗毛就直立呢。” 曹玉凤忧心忡忡地朝后看了一眼,急忙跟上孙沛然。 ※※※※※※※※※※※※※※※※※※※※ 今天更的早,嘿嘿~~ 竟然告状 进了胡同口, 瞧见一人一狗站在家门口, 狗子汪汪两声, 跑了过来,摇晃了几下尾巴, 跟在曹玉凤身后。她以为等她的会是尹招娣,不想却是曹明耀。 曹明耀一直不喜欢狗的,没有让她把狗子扔了, 已经是奇迹,没想到跟狗子还相处愉快, 狗子的一日三餐也是他在负责。 曹玉凤叫了声爸爸,曹明耀点点头, 没有问她去哪儿, 转身进了家门。 狗子第一个冲进屋子, 霸占炉火边最温暖的地方。 尹招娣摆碗筷,问曹玉凤干嘛去了, 这么晚才回来。曹玉凤不想撒谎,又觉得说实话, 会引起尹招娣和曹明耀的反感,话只说了一半, “我和孙沛然去山上玩了会儿。” “天黑的早,黑咕隆咚的, 什么都看不见, 想去玩周末去, 安全些。” “我知道了。”曹玉凤放下书包, 去洗手,听到曹明耀小声跟尹招娣说:“凤儿不比别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山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别那么紧张。” “我能不紧张吗,当初大嫂就是从山上掉下去摔死的。他们小孩子本就是八字弱,容易看见脏东西,天黑去山上我怕她撞见。” “你呀,就是迷信,那些东西都是封建社会编出来吓唬人的,新社会不兴说这个。” “反正小心点好。” 曹玉凤默默听完,擦干净手,走了进去。 尹招娣的脸色正常,好像刚才的嘀咕不存在一般。曹明耀跟更不用说了,比尹招娣表现的还淡定。 曹玉凤坐下,拿起一个玉米窝窝头,咬了一口。眼睛在尹招娣和曹明耀的脸上巡梭,最后在曹明耀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她在想曹明耀实在太奇怪了,上一世她比今天回来的还晚,他都不曾在门口等过她。刚才还说她与别的孩子不同,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他不但重生了,还知道自己重生了? 接着又否认,重生这种事难道这么随便?不该是中大奖才会发生吗。 或者曹明耀是真的变了?毕竟上一世他没有第二次被抓。 该用什么办法试探一下呢? 忽的想到一个主意,道:“妈,我们好久不吃白面馒头了吧?” 一说到吃饭问题,尹招娣就叹气,“可不是吗,家里只有玉米面,粮票剩下十斤,眼看着快过年了,得省下来,留着过年的时候吃。” 这两天曹明耀做饭,发现家里真的很穷,原先做绣活赚的钱也快花完了,要是他的工作一时恢复不了,靠着尹招娣的工分养三口人,的确艰难。 “我明天再去学校问问看。” “校长不是说让等吗,再等等吧。” “也不能一味地等,万一只是校长的推辞呢,要真做不成老师,我赶紧想别的办法。” “除了出工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曹明耀沉吟了下,“不行的话,明天我先跟着你出工,能挣多少是多少。” “不行,你的身子骨干不了重活。” “那我也不能在家闲着,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别劝我,没有哪家的男人不出工,靠女人养活。” 尹招娣知道他好面子,就没有再说什么。 曹玉凤默默吃着窝窝头,本想着试探一下,倒是把父亲推出去出工了。 “要是还有人找我们做绣活就好了。” 尹招娣没好气地剐了她一眼,“出了那么大的事,谁还敢再弄绣活啊。” “可是美玲爸妈都放出来了啊,是不是表示政策变相允许了呢。” 曹明耀深深地看着她,“凤儿,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曹玉凤故意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懵懂无知的样子,“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会想到政策允许这一回事呢?” “我猜的啊,要是不允许为什么会放出来。” 这个问题曹明耀也想过,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放了他们,就表示变相承认他们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那是不是就变相允许了呢? 曹明耀不敢试,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试。 “现在一切都不好说,先等等再看。”曹明耀能想到的也只是再等等。 曹玉凤垂下眼帘,看起来曹明耀不像是重生的,他应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变革。 尹招娣给曹明耀夹菜,“你别听凤儿胡乱说,她就是个孩子,能知道什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上次说教我认字,没认几天,就给搁下了,现在我还是只认识那么几个字。” 曹玉凤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她竟然跟曹明耀告状,“那时候着急做绣活,后来我就真给忘了。从今晚开始,咱们接着学。” 尹招娣笑,“算了,我跟你说着玩的,我都这么大了,还学认字做什么。” “认字的好处可是有很多,凤儿要写作业,我来教你。”曹明耀起先只是惊讶,妻子竟然跟着女儿学认字,接着便是欣慰,妻子果真与旁人不同,有上进心。 她出身不好,兄弟姐妹又多,没有机会上学,不识字不能怪她。身为她的丈夫,他有义务教导妻子。 能得到丈夫的亲自教导,尹招娣很高兴,连忙道:“吃完饭就学,我认识好些字了呢。” “那我一会儿可要检查。” 尹招娣红着脸笑,“你查,那些字我特别熟,不怕。” 曹明耀也跟着笑,“凤儿一年级的课本还留着吧,今晚从一年级开始学。” “留着呢,凤儿用书省,还跟新的一样,我舍不得扔,都放在套间,跟你的书藏在一起。”因为不识字,尹招娣对书格外爱惜,一样都舍不得扔,曹玉凤用过的作业本也都留着。 吃好饭,尹招娣洗碗,曹明耀去套间,把语文书和数学书都拿过来。书还包着书皮,八成新,边边角角都是整齐的,没有一点儿折叠的现象。 他去曹玉凤那拿过来橡皮,把数学书上写的答案全部擦掉,有的地方下笔重,擦过了还有一点儿痕迹。 尹招娣洗好碗进来,见他忙活,笑道:“我就学认字就好了,数学不用学。” “既然要学就都学了,算数跟认字一样重要,像你们以前做绣活,每天绣了多少,能挣几块钱,不都是从数学中学来的么。” 尹招娣想想也对,那时候都是女儿记账,要是会写会算,她就可以记账了。 在炕上铺了一块干净的布,把吃饭用的小方桌放在炕上。冬天冷,在八仙桌上吃饭——饭很快就凉了,便会搬来小方桌,在卧室里,挨着炉火吃饭。 尹招娣把煤油灯放在小方桌的一角上,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曹明耀对面。 曹明耀嫌她坐的远,叫她坐在身边,检查她以前学过的字。 尹招娣一一指给他看,曹明耀点头,看来女儿教的效果不错,都记住了。他又教她几个字,在纸上拆笔画,让她照着写。 尹招娣写得很认真,跟小学生似得。 曹明耀看着她笑,似乎离他期待的生活近了些。 另一边卧室的曹玉凤,趴在桌子上写作业。脑海里不时闪现出曹明耀教尹招娣识字的画面,想来一定很温馨。嘴角不自觉地绽开了笑意,她想重生的意义大概就是如此,让你改变那些上一世你无能为力的事。 第二天,曹明耀和尹招娣一起出工了,他没再去学校看,似乎很不关心的样子。只有每天尹招娣会念叨上几句,她主要是心疼曹明耀干重活。 曹明耀只是不语,时间长了,尹招娣也不再念叨了。 这一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小雪片很小,落在地上便化了,中午放学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一点儿积雪都没有。 曹玉凤独自回家,自从上了三年级,课程难起来,曹玉兰就不跟她一起走了。 曹玉兰资质差一些,总要付出比别人多的心血,中午她会晚走一会儿,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到家时,饭正好烧好,吃完就走,什么都不管。 曹玉香说过她几次,嫌她太懒,惠芹过门半年多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做过活。 曹玉兰让她别管,谁让惠芹嫁进来的。 曹玉香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惠芹,惠芹进门是事实,以后也不可能再离开曹家。经过半年多的相处,曹玉香看出来,惠芹是真的对她们好,甚至比亲妈都对她们好。 宋淑珍在世的时候,好的都是留给曹金水的,惠芹会一视同仁。 曹金水自然不干,躺在地上打滚撒泼,闹了几次,见惠芹无动于衷,就换了方法,既然你们不给我,我就抢。 他不敢抢曹玉兰的,曹玉兰早就对他心怀怨恨,宋淑珍死后,但凡有一点儿受他欺负,曹玉兰直接上手打。 是以,曹金水每次都抢曹玉香的,玉香是大姐,性子温和,只会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这种方法起先凑效,时间长了也不行了。曹玉香不会把他怎么样,曹玉兰却会背地里打他。再就是惠芹,第一次抢了,第二次再分东西,他分到就少了,甚至有一次不给他了,说他什么时候懂得了谦让,什么时候就给他。 曹金水差点没气死,哭得昏天抢地。惠芹也是狠,任由他哭,曹玉香要把自己的给曹金水,她拦着不让。 曹金水去找曹明辉,惠芹一个眼神,曹明辉就不敢说话了,而且他们已经说好,管教孩子的事由惠芹负责。 曹金水大骂惠芹,说她这个后妈虐待他,要嚷嚷到全村人知道。 嫌给他丢人 惠芹自然做了, 就不怕他往外说。于是, 跟曹金水年纪相当的孩子都知道惠芹对曹金水不好, 回家后跟父母说了,有敏感的孩子抱紧母亲, 生怕跟曹金水一样有了后妈。 农村妇女本就喜欢传闲话,不管你是否在管教孩子,都添油加醋说上一通。一时间, 惠芹的名声在村里难听起来。 甚至有好事的孩子问曹玉兰,你后妈是怎么虐待你的。 这在一定程度上给曹玉兰做了心理暗示, 她越发的讨厌惠芹,牢骚自然也多起来。 不跟曹玉兰一起回家, 曹玉凤的耳根子清净不少。本来跟曹玉兰拉关系, 是想帮着她缓和下跟惠芹的关系, 结果成了她倾倒情绪的垃圾桶。 她也真是想不明白,曹玉兰为什么转不过来, 反倒不如没有读过书的曹玉香看得明白。 走到胡同口,恰巧碰到曹明耀, 两人一起回家。 除了早饭,其他的两餐都是曹明耀烧的。 本来曹玉凤可以烧, 可是曹明耀不肯,他说女儿只要学习就好, 家务活就不要做了。尹招娣想想比起出工, 烧饭要轻松的多, 便让曹明耀继续烧饭, 她多出会儿工。 今日曹明耀回来晚了,他本想让尹招娣回来。接连烧了几天饭,便有人说他们家男女颠倒,男主内女主外,村里独一份。 尹招娣不让他管那些闲话,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这其实是惠芹劝尹招娣的话,自己的男人自己疼,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 尹招娣很是佩服惠芹的强大,那么多难听的话砸过来,她照样挺直腰板活着,好像什么都打不垮。尹招娣曾问过她,要不要生个孩子。 惠芹摇头,进曹家门的时候她就跟董桂兰说了,不会再要孩子,玉香他们三个就是她亲生的。 尹招娣感念她的不容易,想着让女儿劝劝玉兰。 吃午饭的时候,她就这样跟曹玉凤说了。 曹玉凤答应下来,并没有说她劝过的事。 尹招娣感叹,“要我说惠芹这后妈当的比亲妈还好,金水闹也就罢了,怎么玉兰也这么糊涂呢。” 曹明耀很是为他哥担忧,原先是宋淑珍,现在又是孩子们,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可孩子们毕竟还小,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只能期望他们长大些,能想明白。 上学时,曹玉凤去叫曹玉兰,惠芹说她早就走了,问她吃了什么饭,还要不要再吃点。 曹玉凤说不用了,她听到曹金水气呼呼地喊:“为什么我的也是玉米面,我要吃白面!” 曹玉凤暗暗摇头,惠芹嫁到这个家里,是来受苦的。 到了学校,曹玉凤故意绕到四年级的教室。曹玉兰在低头写作业,她周围的人说说笑笑,好像她不存在一般。 曹玉凤叫曹玉兰,见她抬起头来,笑道:“放学我们一起走。” 曹玉兰先是皱起眉头,接着道:“我要晚走一会儿。” “我等你。” 曹玉兰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升到三年级后,又有学生退学。教室后面放了几张空闲的桌子,曹玉凤的位置也朝前挪了一排,依然跟孙沛然坐同桌,她俩个头相当,恐怕一时半会儿换不了了。 孙沛然还没有来,趁着清净,曹玉凤写上午老师布置的作业。 孙沛然一般不会来很晚,今天快上课的时候才跑进教室,满头通红。曹玉凤问她去干嘛去了,孙沛然神秘兮兮地说:“我看戏去了。” “什么戏?” “大戏,下课跟你说。” 俩人同时看了讲台上的冯本堂一眼,住了嘴。 下课后,孙沛然拉着曹玉凤到操场没人的角落里嘀咕。她那位置,经常围满了听八卦的同学,说隐蔽的事都得躲起来。 俩人跟地下组织接头似得,站在拐角,一人盯着一个方向。 曹玉凤被她弄得紧张兮兮的,“你到底看了什么大戏?” “我本来再想去山上碰碰运气,上到一半,你猜怎么着,还真让我碰见了。” 曹玉凤大惊,“你见到姜美玲了?” 自从上次没有找到她的人,孙沛然隔三差五就去山上晃。 “不只,我还看到那个男的和姜美玲的爸爸。美玲爸,要打那男的,美玲不让,死死拦着,美玲爸气得扇了她一巴掌。要男的找媒人提亲,把姜美玲嫁给他,可这男人不愿意,说他家里没钱。美玲爸就说不要彩礼,他嫌美玲给他丢人,硬要把美玲塞给那男的。” “那男的同意了吗?” “他说回去问他妈,我估摸着悬。我妈说那男的在别的村也找到过小女孩,最后把那女孩子逼疯了。” 孙沛然的话说得这么明显,曹玉凤知道他是谁了——蝎子粑粑独一份,村里不务正业的小青年邓九林。十九岁的小伙子,整日游手好闲,不出工,专门跟小姑娘在一块。 姜美玲以前最看不上他,说他将来不会有出息,结果她却跟他搞到一块去了。 邓九林的父母根本管不了他,说什么回去问他妈,在曹玉凤看来就是说辞。 “美玲爸怎么说?” “他说要亲自上门问邓九林的父母,美玲的名节已经毁了,嫁给别人也嫁不出去。可是邓九林不同意,他说若是找上门,他就不要姜美玲了。 姜美玲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听邓九林说这话,立刻埋怨起她爸,让她爸别管。美玲爸气得,从地上捡了个棍子抽姜美玲,穿那么厚的棉衣,我都听到姜美玲的惨叫,肯定抽得特别重。” “美玲肯定是鬼迷心窍了。” “我看也是,你说她住在山上,是不是被那种东西迷住了,不然怎么跟邓九林搅和到一块呢。” 曹玉凤也想不明白,反正现在的姜美玲不是她认识的姜美玲,她已经放弃自己了。 孙沛然拍拍曹玉凤的肩膀,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你放心,本记者一定会后续跟踪报道的。” 曹玉凤翻白眼,说得跟做了多大的事似得,你这行为在后世,就是个八卦周刊的记者。 曹玉凤心里忽然一动,“你有学校里的消息吗?我爸还没有恢复工作。” 孙沛然摇头,“学校是机密部门,我怎么进得去。” “上次你不是说的有鼻子有眼?” “我哪一次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做记者的第一准则就是自己得信,你要是连自己都不信,怎么让别人信呢。” “所以你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 “十个里差不多有八个吧。”孙沛然跺脚,“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保证件件正确呢,能有八成的把握已经很不错了。” “是是,你说的有道理。快上课了,回去吧,外面冷飕飕的。” “我看你跟彭俊贤他们打篮球的时候从来不说冷。” “那能一样吗,打篮球一直在跑啊,咱俩就这么傻呵呵站着,你说冷不冷。” 俩人拌着嘴进了教室。 这一学期,和秦少川的位置离远了,倒是和白凤吟离得近了。 天冷后,白凤吟就不去操场了,她会找一块玻璃完好的窗户,看他们打篮球。 升上三年级后,孩子们的男女观念浓了很多,除了课间一起活动,秦少川已经不跟曹玉凤和白凤吟一起上下学了。 他也不准白凤吟叫他少川哥,说这样叫会引起误会。 白凤吟为此难过很久,还跟曹玉凤抱怨,她叫了十几年了,改不过来。 曹玉凤只是笑,你才多大,就算从会说话算起也没有十年。 白凤吟本来正趴在窗户边上,见曹玉凤和孙沛然进来,立刻叫曹玉凤,“你怎么没去打球?” “有点事,下节课打。” “还以为你不打了呢。”曹玉凤不打球,她就不用盯着了。 孙沛然很是不喜欢白凤吟,拽着曹玉凤回到座位上,“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跟白凤吟这样的人是朋友呢。” 曹玉凤耸耸肩,“我觉得挺好的啊。” “哪里好啊,白凤吟就是个势利眼,你看看班上,除了秦少川,她谁都看不上。你也别以为她拿你当朋友,我看啊,她就是碍于秦少川的面子。” 曹玉凤笑起来,“不管碍于谁的面子吧,人家主动示好,我也不好给人家冷脸。” 对于曹玉凤这么好的性子,孙沛然只有以白眼回之。 其实曹玉凤心里清楚白凤吟的为人,只是没有损害到她的利益,她就装傻,落个老好人。 上课铃声响起,秦少川跑了进来。他又长个儿了,比曹玉凤高了半个头,坐在第四排。 若是按照他那个个头是要坐倒数第二排的,冯本堂怕坐到后面影响他的成绩,一直没有把他往后排。也算是变相的偏袒。如同他知道孙沛然打的鬼主意,当做没看见一样。老师总是对学习好的学生另眼相看。 课上到一半,曹金水被赶出了教室,在外面罚站。 曹玉凤正好透过玻璃窗看见了他,曹金水满脸的愤愤不平,朝地上啐了一口,看来相当不服气。 曹玉凤摇摇头,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的第四次了。她记得上一世,曹金水只读到四年级,因为不好好学习,还留了一级。 退学后,就一直在村里晃悠,后来政策变了,不再需要出工,他越发没有管束,经常跑得不见人影。 这一世,不知道他会不会重复相同的命运。 索性推上一把 农村的孩子读书, 不会因为读的不好而叫家长。老师实在是生气顶多踹两脚, 家长也不会因此去找老师。在他们看来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 不是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 在老以前收徒弟的年代,徒弟是要住到师父家里的。从此后, 徒弟的所有一切都归师父管,甚至比父母的地位还要高。 曹金水一日一日地荒废学业,无论老师还是曹明辉的打骂都无济于事。曹明辉气急了就骂宋淑珍, 好好的孩子被她教得毁掉了。 惠芹劝他,孩子要一点一点地教, 不能急。 可是都读三年级了能不急吗。 曹明辉无奈之下,想到了曹明耀, 这天吃完晚饭, 来二弟家里讨主意。 当时曹明耀正在教尹招娣数学, 十以内的加减法,尹招娣掰着手指头算半天。 曹明辉愕然, 原来不止侄女好学,就连弟妹也好学。跟自己家的鸡飞狗跳比起来, 二弟家温馨的不像话,就连油灯都那么的温暖。 尹招娣赶紧收拾书, 下了炕,给曹明辉倒水。 曹明辉反倒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弟妹在学习, 要是知道我就不来了。” “大哥千万别这么说, 我也就是学着玩的。” “弟妹好学是好事, 哪像我家里啊,老三快把我气死了。”曹明辉重重叹了口气,提起儿子,他的心情就不好。 曹明耀也听女儿说了曹金水在学校的事,就算他是老师也感到头痛。有的学生,不是学不好,而是不愿意学,就算是教育大家对这样的学生也无可奈何。 曹明辉趁机提出请曹明耀帮忙的事,曹明耀虽然教了很多年的书,在管教学生方面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无非是罚站、打手心、写检查,这些恐怕对曹金水来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曹明辉道:“那怎么办?我还指着他呢,要是书都读不好,还能有什么出息。” “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不好好学?” “他说他不喜欢读书,觉得太难了。” “明年让他留一级,说不定是智力没跟上。” “留级?”曹明辉不大情愿,留级就是告诉全村的人他儿子学习不好,若是被人提起,他觉得面子挂不住。 曹明耀拍拍大哥的肩膀,“金水要紧,其他的事先放一放。” 曹明辉咬牙点了点头,“除了这个还做什么?” “跟他深谈一次,知道了他心里的想法再对症下药。” “谈什么?”曹明辉读书没有曹明耀多,让他下地干活还行,谈心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谈起。 “你跟现在的大嫂结婚也半年多了,玉兰和金水都意见很大,他们从心理上根本没有接受大嫂,你要做他们的工作啊。” “为了这个我不知道打过他们多少回,可都无济于事。” “打不行,你越打他们就越觉得你护着大嫂,跟他们没有站在统一战线上,你要让他们觉得你还是他们的爸爸,没有因为大嫂的进门而忽略他们。” “我对他们比以前还要好,就是怕他们以为我不跟他们亲了,可还是没用啊。” “或许方法不对。大嫂呢,她怎么说?” “唉,她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可他们不领情啊。” 曹明耀揉眉心,看来这姐弟俩是软硬不吃啊。 突然,曹玉凤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大伯,要不让玉兰姐来我们家住几天?我跟她好好聊聊,我们年纪差不多,又都是女孩子,有什么话,她不肯跟大人说,说不定会跟我说。如果玉兰接受了大伯母,剩下金水一个就好弄了。” 曹玉凤见曹明辉来,就猜到了他的意图。她在自己房间听到了父亲和曹明辉的话,心里突然升起个想法,她要证实下是不是真的。 曹明辉立刻拍大腿同意,“凤儿说的对,兰儿是女孩子,又读过书,肯定比小水懂事。” 曹玉凤暗地里撇嘴,那可不一定。 曹明耀笑道:“现在玉兰的问题解决了,就剩下金水了,要么金水也来我家住几天?” “那多麻烦。” “咱们是一家人,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点儿都不麻烦。” 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曹明辉可算舒了口气,他根本没有尝到新婚的滋味,整天跟两个孩子斗,现在终于可以缓一缓了,“明天我就让兰儿过来。” “大伯,还是我跟玉兰姐说吧,你就当不知道,不然让她知道是你让她来的,她肯定不会来的。” 曹明辉迟疑地看向曹明耀,曹明耀笑道:“凤儿说的对,小孩子都有逆反心理,你越是不让他干,他越是要干,你索性就推上一把,玉兰跟你说的时候,你就假装不同意,她会来的更快。” 曹明辉大大吃了一惊,“这能行?” 曹明耀点头,曹明辉道:“我试试看吧。” 第二天中午放学,曹玉凤特意等曹玉兰一起。曹玉兰竟胖起来了,脸上肉嘟嘟的,皮肤也白了,曹玉凤特意看了她的手,白白嫩嫩的,养的这么好都是惠芹的功劳啊。 曹玉凤故意跟她开玩笑,捏她的脸,“你家的伙食不错啊,都胖了。” 曹玉兰诧异地瞪大眼睛,“我胖了?”她捏腰上的肉,确实多了,“奇怪,我咋胖了。” 曹玉凤翻白眼,“除了吃就是吃,能不胖吗,你看看我,整日里干活,又黑又瘦。” 曹玉兰不服气,“我又不是猪,我也在干活啊。” “你干什么了?自从大伯母到了你家,你都没干过好吗,一直是玉香姐和大伯母在做家务。” 曹玉兰语结,哼了声,扭过头去。 曹玉凤瞥她一眼,重重叹气,“可怜我啊,放学后还得烧饭。” “骗人,二叔回来后一直是他在烧饭,那个人说二叔快成村里的五好男人了。” “你只是听说,又没有看到过。” “我……”曹玉兰想了半天,想不到反驳的理由,她确实没看到过。 曹玉凤笑嘻嘻地撞了她一下,“要不要去我家住几天?我现在一个人住一个屋子。” 曹玉兰摇头,“我不去。” “为什么?我们班同学经常去别人家住。” “反正我不去,住不惯。” “你是怕大伯不同意吧。” “我才不怕他,是我自己不想去。” 曹玉凤撇撇嘴,“不来算了,我邀孙沛然来家里住。她爸妈从来不管她,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曹玉兰的性子最受不住激,又好强,立马同意去曹玉凤家住。 曹玉凤窃喜,本来做了二手准备,看来不用了。 “那你回家跟大伯说,晚上放学我去你家帮你搬被子。” “不用跟他说,我自己做主。” “还是说下好,万一他以为你丢了呢。” 曹玉兰勉强点了点头。 回家后,曹明辉还没有回来,曹玉兰也不理惠芹,只跟曹玉香说去玉凤家住的事。曹玉香不知道父亲已经跟玉凤达成了协议,极力劝阻,家里有地方,为什么要去别人家住。 “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去别人家住过,再说凤儿是妹妹,有什么不能住的。” 曹玉香还是不同意,曹玉兰不听,回了屋。 曹玉香去找惠芹商量,希望她阻止妹妹,惠芹得了曹明辉的嘱咐,假意劝了几句,无疑,更加重了曹玉兰去住的心思。 曹明辉回来后,惠芹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她还说:“我劝过她了,她不肯听,你再去劝劝。” 曹明辉根本没劝,直接说:“不准去,去了不要再回来!” 这下可好,曹玉兰抱着被子就往外走,“不回来就不回来,你跟那个女人过吧!” 曹玉香去拦,抓住曹玉兰的被子不放,“玉兰,你别去!爸,你快帮忙,姨,姨!” 惠芹朝曹明辉使了个眼色就往外走,曹明辉一把拉住惠芹,把她拽到屋里,“香儿,你放开,让她走,谁都不准拦着!” “明辉,兰儿还是孩子,你别跟她置气。” “她都十一了,还不懂事,想起一出是一出,走就走,就当我没这个女儿!” “明辉!” 曹明辉红着眼,本是做戏,他却真的动了气。这是事先商量好了,若是没有通过气,来那么一个人说去我家住吧,说不定她就真的去了。 如果她也跟姜美玲似得,小小年纪就跟男人混,他就一棍子抽死她,省得丢人。 曹玉兰满心委屈,眼泪刷刷地流,“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自从这个女人来后,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你早就想赶我走,好,我如你的愿,我走!玉香,放开!” 曹玉香急得哭起来,“兰儿,你别走,爸在气头上,快回去!” 曹明辉几步走过去,扒拉开曹玉香的手,把她往屋里推,“让她走!” “爸!”曹玉香拽着曹明辉的衣服,眼泪汪汪的。 曹玉兰满脸的泪,狠狠瞪了惠芹一眼,抱着被子就走。 惠芹张张嘴,想说别走了,犹豫了下,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的心里抱有希望,希望曹玉凤能帮她解决这个难题,能让曹玉兰改变对她的看法,她一直怀着最大的善心对待孩子们。 曹玉兰真的走了,曹玉香大哭,她说不出埋怨父亲的话,只是时不时看下惠芹。惠芹接触到她的眼神,心里一抖,千万别再跟玉香离了心。 “香儿,你别担心,你爸爸事先跟你二叔说好的,让玉兰去他那边住几天,好让她能接受我。” 曹玉香瞪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曹明辉拍了拍大女儿的肩膀,“昨晚忘记跟你说了,我也不知道凤儿这么快就让玉兰去她家里住。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兰儿若是能接受惠芹,只剩下小水,你二叔说再想办法,小水的成绩已经在班上垫底了。 咱们曹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的人家,虽说到了新社会,咱们家没落了,可是读书的传统不能丢,尤其是曹家的男人,必须读书。 我因为资质差,读书不好,不知道受过你爷爷多少揍。我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到小水身上,只希望他能代我多读读书。” 曹明辉说完没有看大女儿,进了屋。当年为了不让大女儿退学,他跟宋淑珍说过很多次,也吵过,可他终究没有吵赢,这是他最对不起大女儿的地方。 只要你觉得幸福 曹玉兰气势汹汹地到了曹玉凤家, 把曹玉凤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曹玉兰这么快就来了, 还是生着气来的,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得。 “这是怎么了?”尹招娣接过她手上的被子, 放到曹玉凤的房间,拉着她问。 曹玉兰抽抽噎噎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二婶, 我爸不要我了,以后我就住在你们家了, 要是你也不要我,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玉兰又哭起来, 尹招娣拍着她的背, 给曹明耀使眼色, 戏是不是演过了,看孩子委屈的。 曹明耀道:“别想那么多, 先在二叔家住下。你是你爸的亲闺女,怎么会不要你, 他说让你走也只是气话,下午出工, 我跟你爸好好说说。” “不用了二叔,反正我也不想回去。” “那就住二叔这儿, 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再回去。凤儿, 你弄些热水给你姐洗洗脸, 该吃饭了。” 曹玉凤拉着曹玉兰到厨房洗脸, 还拿出自己的雪花膏给她用——曹玉凤用的省,还剩一点儿。 曹玉兰很吃惊,“你怎么会有这个?”她只是听说过,还没有见过,更没有用过。 “上次去县上买的,很好用,你看我的脸,自从用了雪花膏就不再干巴了。” 曹玉兰往脸上抹,抹完香喷喷的,“下次去县上叫上我,我也买一盒。” “大伯同意你去县上吗?” 曹玉兰诡异地一笑,“他不同意我就去找那个人,只要那个人同意,我爸就同意。” “你是说大伯母?” “嗯,为了让我接受她,她就得讨好我,我说什么,她都会同意。” 曹玉凤暗暗吃惊,曹玉兰竟然拿捏住了惠芹,“要是你的要求不合理,她也同意?” “即使不同意,她也会退步,我还教小水这么做。” 果然金水的行为是曹玉兰在一旁撺掇的,曹玉凤猜到了,所以才提出让曹玉兰来家里住,让她和曹金水分开。 曹金水毕竟小一岁,又从小被宠着,没有多少心眼,只要惠芹对他足够好,说不定他就能转过来,唯有曹玉兰,钻进了死胡同。 曹玉凤问:“你都教小水做什么?” 曹玉兰低声道:“我妈活着的时候,总是骂我和大姐是赔钱货,念了书也没用,我就撺掇小水,不让他好好学习,还把原因推到那个人身上,是因为她来了,金水才不好好学的。”她一方面也是报复死去的母亲。 “还有呢?” “那个人分东西总是我们三个平分,我妈在的时候,我和大姐只分到可怜的一份,有的时候甚至一口都没有,我就让金水闹,其实不用我教,他也会闹,以前他是吃独食的。” 曹玉凤的心里突然升起对曹玉兰的厌恶,她心里明明知道惠芹对他们好,还要跟惠芹对着干,“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就看那个人不顺眼,她一个人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我们家?!” “可是她到你家后,得到好处的是你和玉香啊。” “这好处我宁愿不要!” “你的意思是宁愿让大伯一个人照顾你们姐弟,让他孤孤零零的,也不愿他续娶?” “是!” “他是你爸啊,将来你们都长大了,离开他了,就剩他一个人,他要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曹玉兰摇头,“我没想过,可是我和大姐会照顾他的。” 曹玉凤笑起来,她笑曹玉兰的无知和自私,“将来你结了婚,有了孩子,还有精力照顾大伯吗,你婆家人会同意吗?” 曹玉兰语结,这些她都没想过,而且以她的年纪也想不了这么远。 曹玉凤捏住她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吧,……先吃饭。”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曹明耀和尹招娣坐在小方桌旁等,见她们出来,笑道:“快来吃饭,要凉了。” 曹玉凤和曹玉兰先后坐下,拿起筷子,曹玉兰说了声谢谢二叔二婶,便开始吃饭。 尹招娣用眼神询问女儿,两人在说什么,曹玉凤摇摇头,闷声吃饭。 因为曹玉兰的到来,饭桌上没了往日的说笑,只听到碗筷相撞的声音,气氛一时有些闷。 尹招娣为活跃气氛,给曹玉兰夹菜,“多吃点,都是你二叔的手艺。” 曹玉兰深深看了曹明耀一眼,点点头。 曹明耀笑道:“我现在的手艺比以前好多了,在后山第一次烧饭,根本不能吃,倒了又怕浪费,硬着头皮吃下去,拉了三天肚子。” 大家都笑起来了,笑完,尹招娣又心疼,“以后烧坏的饭千万不能吃了,拉肚子多难受。” “第一次没经验吗,不知道会拉肚子,以后不会了。” 尹招娣笑,又给他夹菜。 曹玉兰低头扒拉饭,宋淑珍活着的时候,他们的餐桌上只有争吵,她和玉香从未吃饱过,总是把东西留给金水吃。 惠芹进门后,饭倒是能吃饱了,她和金水又开始闹了,餐桌上照样不安宁。 她从心底里羡慕二叔家温馨的气氛。 曹玉兰吃完最后一口饭,用袖子抹干净嘴,“我吃饱了。” “吃那么少,再吃点。” “不了,我回家背趟书包,再来跟凤儿一起上学。” “行,吃完饭别跑,慢慢走,不然肚子会痛。” 曹玉兰点点头,走了。 尹招娣立刻问曹玉凤,和曹玉兰说了什么,那么长的时间。 曹玉凤便把曹玉兰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父母听,曹明耀和尹招娣都皱起了眉头,他们跟曹玉凤一样,对曹玉兰反感起来。 曹明耀道:“你跟玉兰都是孩子,你的话她听得进去,以后你慢慢地劝她,让她别再跟大嫂对着干了。至于金水,玉兰不在,他可能会好点。唉,这孩子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要是让大哥知道,该有多伤心。” “还是瞒着大哥吧,咱们想办法劝玉兰。” “只能这样了。” …… 下午放学,曹玉凤去四年级的教室叫曹玉兰,曹玉兰没有写作业,歪着头听别人说话。她看到曹玉凤,忙收拾了作业,背着书包出来,“她们在说美玲。” 最近姜美玲成了深水村提起最多的名字,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很热衷于她的八卦。 孙沛然天天更新她的消息,当然听众只有曹玉凤一个,她已经不散播八卦信息了。她觉得,只有两个人知道,且听着别人说那些过时的信息,会有一种先知的感觉。 曹玉凤问:“她怎么了?” “她爸要把她嫁出去,她才十三,怎么嫁人啊,又不是旧社会。”曹玉兰撇嘴,“她也是丢人,我要是她早就上吊了。” “她是糊涂。” “这可不是糊涂干的事,我听说她跟邓九林都那个了,真是无耻,不要脸。”曹玉兰说得愤愤然,很是看不起姜美玲,“我们班同学都说以后不要跟姜美玲说话,会被她带坏。” 姜美玲已经成了坏女孩的代名词,大概每个女孩子提到她都会跟曹玉兰一样。 曹玉兰撞了曹玉凤一下,“你以前跟她走得很近,以后千万要离她远一些。” “我知道。”曹玉凤确实也不想再跟姜美玲有瓜葛了,不是因为曹玉兰的劝阻,而是她觉得她跟姜美玲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人是无法跟与自己三观不同的人继续做朋友的。 也是赶巧了,竟然遇到了姜美玲,她只有一个人,没有跟邓九林在一起。穿得齐齐整整,乱糟糟的头发也扎了起来,精神好了许多,灵气依然没有回来。 姜美玲看到曹玉凤,笑了笑,“好久不见了,长高了。” 曹玉凤扯了下嘴角,“是好久不见了,你瘦了。” 姜美玲摸摸自己的脸,无所谓地耸耸肩,“瘦就瘦吧。对了,我要结婚了,和九林,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有的时候我也觉得我疯了,跟我妈似得。你说我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什么都不知道,跟条狗似得拴在家里。 我那天问她,你还想活着吗,想不想死,我可以帮你。她先是对着我笑,然后又哭,我也跟着哭,我当时真想掐死她。 九林挺好的,他肯听我唠叨,也对我好,我哭的时候他会陪着我哭,我笑的时候也会陪着我笑,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有个人这样对我,我找到了,挺高兴的。” 姜美玲摸摸脸,满手的泪,“明明挺高兴的,怎么哭了。我不跟你说了,我结婚的那天,你要是有空就来,没空就别来了,不大办,就请亲戚吃个饭,也不登记,我们俩年纪不到。秦建设说要罚款,九林的父母不肯交,我爸又非得让我嫁,我只能先这么跟着他。” 曹玉凤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曹玉兰悄悄拽她的衣角,让她赶紧走。 姜美玲又笑起来,“其实我是想去找你的,又怕你嫌弃,村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我都知道。我也没有勇气去找你,就在这里等你。本来想好了说什么的,可是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了,你别见怪。” 曹玉凤摇头,“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姜美玲抬头看看天,天灰蒙蒙的,乌云压的很低,似要下雪了,“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只知道我想离开那个家,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再看见我妈。” 归来的方向 雪下了下来, 小小的雪粒子打在身上很快化了。 姜美玲的眼睫毛上沾着一滴小水珠, 她眨了下眼睛, 水珠没有落掉,便用手拂去了。随后, 朝曹玉凤笑笑,挥了挥手走了。 曹玉凤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她不是放弃自己, 是在逃避,她不想面对那样的母亲。 曹玉兰拽她的衣服, “姜美玲结婚你千万别去。” 曹玉凤没有说话,低着头朝前走。曹玉兰跟上她, 说道:“你可别犯糊涂, 唉, 我还是看着你点吧。” 曹玉凤歪头看了她一眼,“不用, 我不会去的。”村子里也不时兴孩子去参加婚礼。 曹玉兰放下心来,“那就好, 姜美玲就是装可怜,她刚才说得我都快同情她了。” “你觉得她是装的?”曹玉凤惊讶地挑了下眉。 “不是吗, 就跟那个人一样。”曹玉兰冷笑,“她们以为我们都是傻子, 其实我早就看穿了她们的真面目。” 曹玉凤摇摇头, “你想岔了, 她们不会装的, 再说了,装给谁看呢。玉兰姐,你该换个角度看问题了。” 曹玉兰哼了声,“不需要,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雪落得越来越快,大片大片的,鹅毛一样,两个人的头顶落了一层白。 曹玉凤不想再跟她争辩,“快回家吧,雪下大了。” 两个人快速走,到了曹玉兰家门口,她本能地要往家里去,忽的想起来正在跟曹明辉闹别扭,立刻朝前走去。 曹玉凤歪头朝门里看了看,听到曹金水哭闹的声音,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回到家后,两个人先在炉火边暖和了一会儿才去洗手吃饭。 大喇叭上广播,因为下午的天气不好,全体社员休息半天,不用出工了。 曹玉兰叹道:“学校也放假就好了。” 一到下雪天,教室里就分外冷。每个教室只在讲台旁边有个炉子,还因为少煤,经常处于熄火的状态。 学生们都穿很厚的棉衣,戴手套,脚冻得没有知觉,全在跺脚,教室里一会儿就灰尘密布。 也许经常运动的关系,曹玉凤觉得今年的冬天没有往年冷,穿跟曹玉兰同样厚度的衣服,从来不会冻得浑身发抖。 曹玉兰发完牢骚,低头扒拉饭,她吃的要比曹玉凤多。 对于曹明耀家来说,多一个人吃饭,口粮就紧张许多。 曹玉兰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跟在家里一样的饭量。自惠芹来后,她的饭量就大起来了,反正她想吃多少惠芹都会给多少,不用饿肚子。 吃好饭,曹玉兰放下筷子,就在炕头上坐着去了。 曹玉凤帮着收拾碗筷,她要去洗碗,尹招娣没让,“你歇着,下午不出工,我来洗,你去看会儿书。” “不了,我们直接去学校,到了学校再看。” 曹玉凤和曹玉兰便一起出来,俩人包着围巾,捂住了头脸,顶着大雪去上学。 再次经过家门口,曹玉兰连看都没看,径直走了过去。 曹玉凤摇摇头,曹玉兰的性子太冷漠了,怎么说那也是她的家啊。 …… 下午,趁着休息,曹明辉给曹明耀背过来了十斤玉米面。二弟帮他管教女儿,他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在他家白吃白喝。 他跟惠芹商量,先给十斤,等发了粮票,再买一些送过来。 曹明耀不肯要,她一个孩子能吃多少,家里不缺这一口粮。 话是这样说,其实大家都知道,在这个贫穷的年代,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都能增加家里的负担。别的不说,就说老三家,自有了女儿后,日子过得真是捉肘见襟。 曹明耀拗不过,只好收下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曹玉兰撺掇曹金水的事给曹明辉说了。 曹明辉听完脸色就变了,这个死丫头,自己跟惠芹对着干不说,还要拉上一个,幸好大女儿懂事,不然三个孩子都得受她撺掇。 曹玉兰幸好去上学了,不然少不了一顿揍。 曹明耀劝道:“你也别生气了,先想想怎么办吧。玉兰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转不过来,趁着她不在家,你好好安抚金水。” “我知道了,回去了我跟惠芹商量下。” “玉兰撺掇金水的事就别跟大嫂说了。” “我知道,跟她说了也只是让她生气,没有别的用处。玉兰这些日子就麻烦你们了,这孩子现在已经恨透了我。” “她会想明白的。”曹明耀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曹明辉苦笑,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玉兰一直不接受惠芹,他就把她早点嫁出去,哪怕跟姜凯似得,什么彩礼都不要。女儿嘛,将来不还是去别人家做媳妇,早去晚去都一样。 这样一想,他心里反而舒服了很多。 又跟曹明耀交流了一些如何跟孩子相处的心得,曹明辉便回去了。 尹招娣问曹明耀,对于教导曹玉兰有没有什么想法。 曹明耀说:“有个初步的,不过需要你配合。” “你说,我全力配合。” 曹明耀笑,“先拿书,学习完再好好配合。” 尹招娣立刻搬桌子拿书,她很享受跟曹明耀学习的过程,她的心从来没有跟他这么贴近过。每次看到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她的心里就跟喝了蜜似得甜。 她觉得这些年来,唯有这几天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学习到傍晚,尹招娣伸个懒腰,曹明耀笑着问她是不是累了,她摇摇头,跟自己的男人在一块学习怎么会累呢。 曹明耀道:“把今天学的内容复习一下,我去烧饭。” 尹招娣赶紧拽住他,“我去烧,你歇着。” 曹明耀笑,“那我去接凤儿。” 雪无声地下了一下午,地面上积了一层,踩下去没过了脚面。曹明耀一步步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脚印。他包着藏青色的围巾,这围巾是前些年尹招娣织的,他一直没有戴过,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在衣柜里看到它,就拿出来戴了。 走到胡同口,透过漫天的大雪望过去,一个人影都没有。将围巾拉得靠上一些,捂住了口鼻,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头发,眉毛,甚至眼睫毛上都落了一层雪。 曹明耀抄着口袋,定定地看着女儿归来的方向。他突然想到十几年后,女儿长大,嫁了人,他亦老了,会不会在下雪的日子站在胡同口,等待远嫁的女儿。 心里没来由地抽痛,虽然他从未说过,女儿一直是他心里的宝贝,她的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是他生命的延续。 此刻,曹明耀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好让他能多陪伴女儿。 大雪尽头终于出现了两个相伴的影子,他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他的女儿。 不自觉地迈出脚步,朝她们走去。 曹明耀还离得远的时候,曹玉凤就认出他了。这是第二次,父亲来接她,曹玉凤的心里暖暖的,她喜欢这样的父亲。 她想,如果上一世,她听父亲的话,努力读书,每次考试都考第一,是不是他也会这样对她。 可惜,都已经是过去,没有办法重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过好这一世。 曹玉凤叫了声爸爸,曹玉兰诧异地道:“还真是二叔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她的眼睛里难掩失落,父亲从未接过她。 曹玉凤对着父亲挥挥手,转头对曹玉兰说:“有一次下大雨,大伯母去接你,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妈也去接我就好了。”那次她看天气不好,特意拿了雨伞,还告诉尹招娣让她带上雨衣,中午下雨的话不用去接她。为了让曹玉兰看到惠芹的好,只好如此说。 曹玉兰没有说话,因为确实有那么一回事,她不但不感激,还埋怨她来干嘛,然后拿着雨伞就走了。 曹玉凤没有继续说别的,有些话,点到为止。 曹明耀到了跟前,先看了女儿一眼,见她满身的雪,轻轻拍掉,接过她的书包,又去看曹玉兰,关系毕竟隔着一层,曹明耀又是讲究男女大防的人,只是帮她背过书包,并没有拍她身上的雪。 曹玉兰心里很是失落,到底是侄女不如女儿。 三人一起回到家,曹玉兰便坐在炉火边取暖。 曹明耀打了一盆热水,叫她们洗手,曹玉兰不想动,只答应了一声,仍旧坐着。 曹玉凤洗好手后,帮着尹招娣准备晚饭。 曹明耀深深看了曹玉兰一眼,没有继续叫她,一家三口都在厨房忙活。 曹明耀问女儿今天老师教了什么。 曹玉凤一一答来,尹招娣偶尔插上一句嘴,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曹玉兰心里酸涩,她的家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此时,她住在二叔家里,有一种外人的感觉。若不是父亲和那个人赶她走,她也不会住到别人家。 曹玉兰还是把一切都归结到曹明辉和惠芹身上,她怕是忘了,是谁一定要走,又是谁拦着不让她走。 人一旦钻了死胡同,就是八匹马也难以拉回来。 烧好饭,曹玉凤帮着摆餐具,盛菜。曹玉兰依然坐着。 曹玉凤道:“玉兰姐,洗手吃饭了。” 曹玉兰这才起身,等她洗好手进来,饭菜都已摆好,只需要张开嘴巴吃就行了。 她是客,确实不用帮着收拾,可是在家还是这样只等着吃,就说不过去了。曹玉凤暗暗叹息,惠芹的纵容,怕是会害了曹玉兰。 ※※※※※※※※※※※※※※※※※※※※ 我要立个flag,11月份不断更,周一到周五双更,周六日单更。 变化在悄悄酝酿 宋淑珍活着的时候, 曹玉兰很勤快, 放学回来, 什么都要做,又长得瘦小, 是个很值得同情的人。现在的她,胖了,高了, 懒了,同情自然也就没了, 还会让人感到厌恶。 就跟在家里一样,吃完饭, 曹玉兰把筷子一放就站了起来。 曹明耀和尹招娣相互看了眼, 没有说话。曹玉凤蹙了下眉, 动手收拾碗筷,而曹玉兰已经再次坐在了炉火边, 烤起了手。 曹明耀轻咳一声,给尹招娣使眼色, 尹招娣的声音不大大不小的响起,“凤儿, 你别收拾了,我来, 你去看书。” “不差这么一会儿。”曹玉凤端着碗去了厨房。 曹玉兰默默听着, 烤暖和了, 就去了隔壁卧室, 看书去了。 不一会儿,曹玉凤也洗好手过来,坐在她旁边,拿起了书,看了几页,她说:“有的时候我真羡慕你,有大伯母和玉香姐在,不用做家务。” 曹玉兰笑,“那个人不敢说我,只有大姐,总说让我收拾,那个人都能干,我不需要动手,只要看书学习就好了。” “那你的成绩一定比原先好了吧?” 曹玉兰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稍微好一些,不过还不够好,我想考进前五名,前五名才有奖状。”她总是在十一二名徘徊,大姐说她不够聪明,可她觉得曹玉凤也不聪明,她都能考第一,自己为什么就不行呢。 “只要多用功就能考进,不过也不能死读书,别的事情也要做,不然脑筋就读死了。”这是曹明耀说的,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书呆子,就是死读书,遇事不懂得思考。 人这一生,除了前二十几年要在学校度过,大部分的时间要在社会上混。在学校做个书呆子没问题,到了社会上还是书呆子就不行了。 曹玉兰惊讶地张了张嘴,还真没有人跟她这样说过,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快去读书,多读书才能有出息。 “你的意思是不用总是读书?” 曹玉凤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这段时间总是读书觉得有意思吗?” 曹玉兰摇头,“所以周末的时候我才会出去玩。” “有人跟你玩?像我们这么大的,不是出工就是在家里帮忙,哪里有人玩。” “我自己玩!”曹玉兰恨恨地咬住下唇,“反正我不给那个人干活。” “怎么会是给那个人干活?难道你不是在帮玉香姐?你不做的那些不都是她在做吗?” 曹玉兰语结,确实是这样。平日里惠芹和曹明辉要出工,家务就全部落在了曹玉香身上。 曹玉凤也不再说,低下头写作业。 曹玉兰咬着笔杆子,呆愣了一会儿道:“等我读好书,出去上班,我会好好对大姐的,给她好多好多的钱。”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现在还没有过呢。……好了,不说了,写作业,今天的作业留的特别多。” 曹玉凤不再说话,安心写作业,她写起作业来聚精会神,没有余暇顾及曹玉兰。 曹玉兰写一会儿就咬笔杆子,不是因为曹玉凤的话让她分神,而是因为有的题不会。她比曹玉凤高一个年级,自然无法请教,想着能不能去问下曹明耀。 侧着耳朵听了听,隔壁卧室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曹明耀正在教尹招娣。 曹玉兰又去看曹玉凤,曹玉凤头都不抬,根本注意不到她。她猛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透明的,他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曹玉兰故意咳嗽了一下,没有引起曹玉凤的注意,只好出声叫她。 曹玉凤茫然地抬起头,“什么事?” “我这题不会,能不能问下二叔?” “可以啊,你去隔壁问。” “会不会打扰到二婶学习?” “应该不会,你去问吧。” 曹玉兰拿着书,踌躇地走过去,先在门帘外面叫了声二叔,再掀开门帘。 曹明耀和尹招娣挨着坐在一起,小方桌上放着书本,两人手里都拿着铅笔,俱都望着她。 曹玉兰的脸红了,轻咳一声掩饰紧张与尴尬,“我有个题不会,二叔你能不能教下我?” “哪题不会?” 曹玉兰忙走过去,把书放在方桌上,指着一道数学题,“这道。” 曹明耀略看了看,就跟她讲起来。 曹明耀有多年的教书经验,讲起来浅显易懂,不一会儿就给她讲明白了。 曹玉兰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谢过曹明耀,拿起书本,顺便扫了眼尹招娣正在看的书,是一年级上册的内容。 尹招娣正好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笑道:“我刚开始学,什么都不会,记性又差,比不上你们。” “二婶真好学。”曹玉兰说着恭维的话,心里却在想这么大的年纪还学什么,就算是学了,有什么用呢。已经结婚生过孩子了,一辈子都得呆在深水村。比不上我们学生,读完高中,说不定还能在县城谋一份工作。 曹明耀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曹玉兰摇摇头,回到了曹玉凤那屋。 曹明耀小声道:“玉兰这孩子真的需要好好教导。” “大哥送来不就是让你教的吗。” 曹明耀知道尹招娣会错了意,也不解释,点点书本,“接着学。” 曹玉兰放下书,亦接着写作业,遇到难一些的题目就咬着笔杆子琢磨,实在琢磨不会的,就打上记号,她不想再去找曹明耀了。 曹玉凤写完的时候,她还有好几道题,便让曹玉凤先睡。 曹玉凤在炉火里添了一些煤,上炕铺好两人的被褥,脱掉棉袄,钻进了被窝。 被子里很凉,只有脚底一点点热,她蜷缩着,拉高被子,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煤油灯冒起青烟,在墙上留下很淡的影子。 曹玉兰的眼睛离书本很近,掉下来的长发几乎挨到了桌面。 曹玉凤提醒她,离远些,保护好眼睛。煤油灯并没有那么暗。 曹玉兰当做没听见,依然离得很近。 曹玉凤暗暗叹息,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到曹玉兰说:“二婶为什么要学习?” 曹玉凤的眼帘动了动,没有睁开,“我妈想多认识些字,我爸又愿意教,就开始学习了,没有为什么。” “可是学来有什么用,不是照样在深水村。” 曹玉凤抿起唇角笑,这你就不知道了,一切变化都在悄悄的酝酿当中,深水村也不会一直是深水村。 没有听到曹玉凤的回答,曹玉兰以为她睡着了,便不再说话。作业直写到了十点多,才睡下,那时候曹玉凤已经在黑甜的睡梦中了。 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起先没有睡着,到了后半夜就睡死过去了。等她醒来,曹玉凤已经起床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院子里传来说话声,间或有哗哗的扫地的声音,曹玉兰拥着被子坐起来,透过满是水汽的玻璃朝外看。曹玉凤和曹明耀正在扫雪,昨晚下了一夜,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此时还有雪花从天上落下来。 曹玉凤将扫起来的雪堆成一个雪人,拿了两个煤球当它的眼睛。 曹明耀笑话她堆的丑,若是雪人能说话,一定嫌弃自己的长相。 曹玉凤哈哈大笑,找来折掉的树枝,插在雪人身上,说那是雪人的手。 曹明耀失笑,这样一来雪人更丑了。 听着他们的笑声,曹玉兰心情低落。她从未享受过曹明辉的父爱,在这个年代,又是农村,很少有父亲表达对孩子的爱意,他们羞于表达,也不善于表达。 曹玉兰闷闷不乐的穿好衣服,扫了眼折叠整齐的被褥,将自己的被子叠好,她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叠过被子了。 穿过堂屋和曹明耀的卧室,进了厨房。尹招娣一个人在烧饭,招呼她洗脸,温壶里有热水,让她自己倒。 曹玉兰就又想起了在家,那个人会第一时间给她准备好热水。 洗好脸,将水泼在院子里。冒着热气的水,在接触到冰冷的地面后,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 曹玉凤说:“下次泼远一点儿,在门口结了冰,走路的时候要摔倒。” 曹玉兰嗯了声,进了屋,在她家里,她是想泼到哪儿就泼到哪儿的。 尹招娣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冒了起来,煮了一锅红薯粥,篦子上热了四个玉米窝窝头。因为天冷,鸡不下蛋了,家里只有剩下的那些的,还要省着吃,就只给两个孩子煮了鸡蛋。 曹玉兰看到鸡蛋,吞了下口水,她已经饿了。 尹招娣道:“等凤儿他们扫完雪就吃饭。” 曹玉兰嗯了声,走到卧室,坐在炉火边等。 曹玉凤和曹明耀扫干净雪,又把雪背到大街上,只留个雪人在院子里,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屋。 尹招娣给他们倒热水洗手,又端饭到卧室的小方桌上。 曹玉凤和曹明耀也帮忙,干坐着的曹玉兰显得特别突兀。 曹玉兰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到厨房间,“二婶,筷子呢?” “在墙上的筷子篓里。” 曹玉兰拿了四双筷子进屋。 尹招娣笑着同曹明耀使眼色,曹明耀也笑,故意抬高了声音,“凤儿,拿鸡蛋进去。” ※※※※※※※※※※※※※※※※※※※※ 履行承诺,今天的第一更。 你要读初中的吧 曹玉凤一手一个鸡蛋, 鸡蛋事先用凉水浸过, 不烫, 热乎乎的,拿在手里特别舒服。她给了曹玉兰一个, 自己的那个拿在手里把玩。 尹招娣说她,“赶紧吃了,别玩了。” 曹玉凤嘿嘿地笑, 在两只手之间掂来掂去。 尹招娣瞪她,“说不听了是吗。” 曹玉凤撇撇嘴, 在桌沿上磕破了个口,剥鸡蛋。 曹玉兰的早已剥开, 正在吃。 曹玉凤道:“别光给我们吃鸡蛋, 你们也吃。” “我们是大人, 吃什么都成,你们还在长身体, 要吃好一些,你不是说想长高一点儿吗。” 那确实是她的心愿, 她估摸着现在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前世。上一世长到六年级,个子就再也没有长过, 如果这一世还是这样的话,再长三年, 离她的要求也就差不多了。 曹玉兰要比曹玉凤高半个头, 即使不再长, 她的个子在女孩子中也不算矮的——惠芹完全把个头给她催起来了。 曹玉兰很是诧异, 她跟白凤吟的看法是一样的,长多高是一早注定的,跟吃什么没关系,而且她对身高也没有要求。 曹玉兰没有当下就问出口,她觉得问题太幼稚了,问出来显得自己没见识,等到上学的路上才问曹玉凤,为什么对长个儿这么在意。 曹玉凤也不能说自己上辈子的身高只有可怜的一米五五,只说:“我羡慕长得高的,而且长得高有气势。” “女孩子要气势做什么,我们老师说要长就多长心眼,长那么高,又没有心眼,看起来更蠢。”这是老师拿来训人的话。一般坐教室前面的学生都比较听话,成绩也好,教室后面的因为老师管不到,无法无天,成绩更是差的一塌糊涂。 老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豆芽菜长一房高也是菜货,他顶看不上只有身高没有智商的孩子。 曹玉凤并没有反驳,一人一个看法,没有必要让每个人的看法都跟她一样。 说话间到了学校,俩人拍掉身上的雪,进了教室。 教室里人多,气温比外面略高,炉火边是最受欢迎的地方,永远有学生围着取暖。 曹玉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摘掉围巾,塞进书包里,再拿出书本。察觉到有目光注视着自己,看了过去。 秦少川忙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等她收回目光,秦少川又看了过来。她再看过去,秦少川再次避开。 曹玉凤挑了下眉,这是怎么了?她一直看着秦少川,秦少川却没再看过来。曹玉凤耸耸肩,课间打篮球的时候,她要问问他,他想干嘛。 上课之前的自习课总是特别乱,曹玉凤预习完,没有事做就趴在桌子上,听孙沛然说那些无聊的八卦。 说到曹玉兰住进了曹玉凤家,她歪头看曹玉凤一眼,正好对上后者戏谑的目光。 孙沛然吐吐舌头,“好了,今天的八卦就到这了,明天再来听新鲜的。”把人都轰走,她问曹玉凤,堂姐住在自己家有什么感受。 曹玉凤有气无力地说:“什么感受都没有。” 孙沛然嘿嘿地笑, “你是家里的独女,平常什么东西都是你一个人的,突然多了一个人,就要跟她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就不急?” 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这种事不会在意的。 孙沛然满心失望,“还以为你会跟我一样呢。”她上面有个姐姐,吃东西俩人要平分,穿的衣服也是姐姐剩下的,每年就过年的时候买一身新衣服,因此她特别羡慕曹玉凤这种家里就一个的。 知道曹玉兰去住她家,孙沛然一阵欢喜,让她也尝尝家里有人分东西的滋味,结果这家伙根本没当回事。孙沛然自省,她是不是心眼太小了,不够豁达。 曹玉凤可不知道孙沛然心里的想法,不解地问:“玉兰住我家也算八卦?” “只要在村子里发生的事都算。” “怪不得你每天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村里一天发生的事可有不少。” “也不是每一件都会有人听,大家都喜欢热闹一点儿的,比方说……”孙沛然朝秦少川的方向眨眨眼睛,“你们三人组分开多久了,为什么放学不一起走啦,白凤吟为什么不叫少川哥改叫秦少川了,等等等等。” 曹玉凤翻白眼,可真够闲的,这些都拿出来说。 “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答案,是秦少川不让白凤吟那么叫了。” “为什么呢?” “好像说什么大家都长大了,再叫少川哥显得不好。” 孙沛然撇嘴,“我看不是。” “那是什么?” “是叫少川哥显得太亲了,秦少川不喜欢,他跟白凤吟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要让人家叫他哥。” “两家关系好呗。”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以前听大人们说,秦建设和白世伟都默认双方是亲家,秦少川和白凤吟可能定过娃娃亲。” 这事曹玉凤也听说过,不过那都是大人之间定的,将来不知道会怎样,孩子长大后,感情也不是大人说了算。 “娃娃亲是旧社会的事,现在谁还提,你就别拿这事说了。” 孙沛然突然压低声音,“不是我要拿出来说,而是人家觉得既然双方大人都有意,我们身为孩子就该听话。”她朝白凤吟的方向努嘴。 白凤吟拄着下巴,正痴呆呆地看着秦少川,那眼神就跟黏在人家身上似得。 曹玉凤知道白凤吟喜欢秦少川,却是第一次见她这样,不禁怔住。随着年龄的增长,感情也随之萌芽了。 孙沛然还嫌不够,又添上一句,“你来的时候我可是看到秦少川一直看你。” 曹玉凤的心里咯噔一声,“你别乱说。”她对秦少川没有想法。 “我亲眼看到的。”孙沛然笑得贼兮兮的,“怎么样?什么感觉?” 曹玉凤撇过头,“什么感觉都没有。” 孙沛然叹气,“真没劲,白瞎我铺垫这么长时间。” 曹玉凤笑,多大一点儿孩子就喜欢来喜欢去的,真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预备铃声响起,学生们纷纷跑出教室。 曹玉凤也站起来,瞧见秦少川也站了起来,还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再走出教室。 曹玉凤蹙起眉头,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值得秦少川喜欢,她长得黑,个子也不高,又不漂亮,除了学习好点,人勤快点,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摇摇头,算了,现在说这些实在是太早了。 彭俊贤已经在打篮球了,秦少川跑进篮球场,接着曹玉凤也跑了进去。 彭俊贤到学校后,便拿着扫帚扫干净了篮球场上的积雪,篮球架子上的雪也被他用篮球打了下来。 此时还在下着雪,但是阻拦不住他们打篮球的热情。 砰砰砰,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像强有力的心跳,在每个人的耳边萦绕。 曹玉凤个子小小,身手灵活,运球速度又快,总会在两人之间突围——至于有没有人故意放水就另说了。 一个漂亮的上篮,投入篮筐,篮球落入彭俊贤手中。 曹玉凤趁机问秦少川,“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秦少川的脸先红了,摇摇头,补充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算了,打球吧。” 秦少川上前抢彭俊贤的篮球,曹玉凤打掩护,两人配合默契,抢过了彭俊贤的篮球。 彭俊贤帅气的脸上布满笑意,“你俩不错啊,都能从我这里抢球了,等明年我毕了业,你们可以继续发展别的球员。” 他不说曹玉凤险些忘了,彭俊贤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明年就要读初中了。 初中要考试,通不过就没办法再读书了,没九年义务教育,更没有直升的说法。 而且初中要去乡上读,住在学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以彭俊贤的家庭条件,他会一直读的。 曹玉凤道:“上了初中后,记得回来看我们,我们毕竟一起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篮球。” “那是一定,只是看不到曹老师再次当老师,有些可惜。” 关于曹明耀恢复工作的问题,学校一直在拖。校长也当做没这一回事,好像当初的保证不存在一般。 家里也不再提及这件事,怕给曹明耀增加心理负担,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出工,跟着村民们一起劳动。 “你可以去家里看我爸,我爸现在过得可好了,整天乐呵呵的。” “出工的时候我见过老师,老师瘦了,精神比以前好,还成了咱们村的五好男人,我妈一跟我爸吵架,就拿曹老师当例子,我爸气得没有办法反驳。” 曹玉凤笑,“你爸肯定在心里埋怨我爸,给深水村的男人们丢脸。” “一定没有,你别多想。”说完彭俊贤也忍不住乐了,他想不明白一向心高气傲的老师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见他们聊得开心,秦少川一个篮球砸了过来,彭俊贤急忙伸手拦住,运着球跑开。 秦少川道:“你们在聊什么?” “说他毕业后的事。” “你要读初中的吧?” “嗯,我爸说只要我能读,读到什么时候都供。” “这就好。” 曹玉凤歪头看他,秦少川笑笑,仰起头看天,“雪停了。” 天依然阴沉沉的,又干又冷,吹起他的衣角,又吹乱了她的头发。 彭俊贤大声叫他们的名字,别干站着,课间十分钟弥足珍贵,不要浪费了。 告上一状 曹玉兰竟然来观战, 大大出乎曹玉凤的意料。自从她想明白, 彭俊贤出工是为了躲她后, 就没再提起过彭俊贤的名字。曹玉凤以为她已经忘记彭俊贤的存在了。 曹玉兰站在操场外围,起先只是盯着篮球, 之后目光就没再离开过彭俊贤。 她不提,不代表她忘记,她觉得自己不比曹玉凤差, 为什么彭俊贤跟曹玉凤玩得好,却不愿意跟自己玩呢。想来想去, 也只有曹玉凤的成绩说得过去。 不过她会努力的,一定拿出好的成绩。 只是彭俊贤明年就要毕业了, 去乡上读初中的话, 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除非她也能上初中, 这样他们还能在一个学校里呆一年。 曹玉兰紧紧攥住拳头,她会考上初中的。 突然身边站过来一个人, 曹玉兰歪头看,见是白凤吟, 便朝一旁躲了躲。地主成分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思想,在遇到白凤吟这样的人后, 会不自觉地躲开,她认为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白凤吟弯起唇角笑了笑, “你也来看他们打球啊?”天气太冷, 她实在不想出来, 可刚才看到秦少川和曹玉凤聊了几句, 而且他们挨得那么近,秦少川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她的心里就不舒服。 自从秦少川不让她叫少川哥后,他们就很少在一块了,即使她去他家里,秦少川也只是客气地说几句话,就躲了起来。 白凤吟想不明白,她哪里得罪他了,变得这么疏远,难道说是因为课间没在一块打篮球,生疏了? 可她不喜欢打啊。 曹玉兰点点头,“在教室呆着也无聊,就来看看。”对于白凤吟主动找自己说话,还是挺震惊的,毕竟他们曹家在村里很多人都避之不及。白凤吟的父亲又是文化馆馆长,身份更是不一样。 白凤吟道:“我也是,就是外面冷一些。” “穿厚点,我就不冷。”曹玉兰身上的棉袄是惠芹用今年的新棉花做的,又软又暖和。 白凤吟因为爱美,只穿了毛衣,冻得缩手缩脚的。即使这样,她也看不上曹玉兰那一身笨拙的棉衣棉裤,只是扬起唇角笑了笑。 曹玉兰拽了拽褂子的衣角,抄起手,朝篮球场看去。 曹玉凤和秦少川又在打配合,抢夺彭俊贤的篮球。曹玉兰蹙了下眉,小声嘟囔,“两个对一个,不公平。” 场上的彭俊贤却灵活闪身,利用两人之间的空隙,将篮球投入篮筐。 曹玉兰暗暗叫了声好,眼睛里射出光芒。 白凤吟恨恨地道:“打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挡不住他,曹玉凤你能不能有点长进!” 曹玉兰歪头看了她一眼,笑起来。 场上的三人却换了位置,换秦少川攻,彭俊贤和曹玉凤守。秦少川毕竟打的时间短,一时难以突围。 白凤吟在场外加油,恨不得上去挡住曹玉凤和彭俊贤。 秦少川烦躁地皱了下眉,白凤吟越来越不矜持了,大喊大叫,没个女孩子的样子。许是读的书多了,秦少川的心里对女孩子有了个初步的概念。他喜欢文气、温柔,又努力的,对于外表倒是没有多大的要求。 秦少川突然把篮球扔向曹玉凤,曹玉凤茫然地接过,秦少川道:“我去下厕所。”瞬间跑没影了。 曹玉凤只好接替秦少川的位置。 白凤吟惋惜地叹气,搞什么,她正加油加的上瘾。 上课铃声响起,曹玉凤扔给彭俊贤篮球,朝教室里走。 彭俊贤一边运球一边走,完全不着急。 秦少川没再回篮球场,径直去了教室。 冯本堂早就在教室里等着,待学生们到齐,说了声上课,学生们纷纷翻开书本。 又下起雪来,纷纷攘攘的,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课间,操场上几乎没人。学生们都窝在教室里,地面上的雪积了一层,要等到放学,才会有学生打扫。 曹玉凤百无聊赖,拄着下巴,看外面的落雪。 孙沛然哈欠连连,趴在桌子上打盹,不讲八卦,她的精气神好似也被抽走了。 整个教室里乱哄哄的,有叫有笑,有打有闹,也有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冬天,觉似乎睡不够。 一整天的课上完,雪依然没停,积雪厚的地方几乎到了脚踝。 顽皮的孩子团了雪团打雪仗,大人们不用出工,关系好的人家聚在一起聊天。 曹明耀教了尹招娣一整天,两人都有些疲累,晚饭便准备的简单些。 吃完饭,照例各做各的。 快要期终考试了,有的科目已经讲完,进入复习期。老师出了试卷给学生做,一是帮助学生熟悉知识,二是摸下底,看看学生们的学习情况。 曹玉凤趴在桌上做试卷,曹玉兰还在写作业,试卷丢在一旁。 曹玉凤做完试卷的时候,她才开始写,曹玉凤便上了炕,准备睡觉。 曹玉兰忽然说:“彭俊贤是要读初中的吧?” 曹玉凤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初中难考吗?” “不难。” 曹玉兰松口气,“那就好。” 曹玉凤暗想玉兰还是没有忘了彭俊贤。 第二天,曹玉兰依然是最后一个起床的,比昨天起得晚一些,院子里的雪已经扫完了。 天气晴了,蔚蓝的天空中挂着白色的云彩。 曹玉兰洗好手,到院子里泼水,想起曹玉凤的话,便走得远了些,猛然发现压水机旁的梅花开了,红艳艳的,花瓣上落有白色的雪,煞是好看。 曹玉兰泼好水,兴致勃勃地跑进屋,告诉曹玉凤这个好消息。 曹玉凤笑道:“我一早看见了,还去了奶奶家,奶奶家的梅花全开了,比我们家的好看。” 曹玉兰难掩失落,她还以为第一个发现呢。 曹玉凤拍拍她的肩,“下午放学咱们去山上看看,梅花肯定也都开了,折几枝回来,插在花瓶里。” 曹玉兰扯了个笑容出来,点点头。 吃好饭,两人结伴上学。曹玉兰问曹玉凤,“你还是经常去奶奶家吗?” “是啊,折好梅花咱们一起去给奶奶送,奶奶最喜欢梅花。” 宋淑珍死后,董桂兰待他们三姐弟好了许多,还给他们买好吃的,可她在心里还是不愿意亲近董桂兰。董桂兰身上疏离的气质,让曹玉兰觉得无论她做什么,奶奶都不会喜欢。 曹玉兰勉强答应下来,又想起惠芹进门的时候董桂兰说的话,她说若是惠芹对他们不好,尽可以去找她。是不是去送梅花的时候,可以告惠芹一状呢。 她是董桂兰的亲孙女,相信只要她说的可怜些,董桂兰就会站在她一边,赶走惠芹,或者给她一个下马威。 曹玉兰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可行,还可以趁机回家,她已经不想在曹玉凤家里住了,每次都要帮着做点活,在家里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干。 若是曹玉凤知道曹玉兰打的主意,肯定不会带她去奶奶家的。 放学后,曹玉兰急吼吼去找曹玉凤,拽着她去山上折梅花。 曹玉凤纳闷,干嘛这么着急,“留的作业很多吗?” “不很多,跟昨天一样做试卷,我想早点给奶奶送过去。” “不差这一会儿,山上有积雪,不好走,还是慢点好,安全。” 曹玉兰嘴上答应着,行动没有任何减缓,曹玉凤无奈,只好快步跟上。 山上的梅花开得更艳,一大片一大片的。 曹玉凤选了一枝花苞多的,踮着脚折,枝杈很脆,啪一声就断了。 曹玉兰选的全是开得正艳的,曹玉凤的则花苞居多,曹玉兰埋怨她,为什么不折花开得多的。 曹玉凤笑,“插在瓶子里,它会慢慢开的,放的时间长。” 曹玉兰看看自己的,无所谓地耸耸肩,“开得正好的,放在家里不是更好看。” “也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我还是喜欢花苞多的。” 两人抱着梅花从山上下来,天其实已经黑了,因为有积雪的反光,才让人觉得天还是亮的。 到了董桂兰家,曹玉凤先叫了声奶奶,再往屋子里走。 曹玉兰在她身后跟着,有些迟疑。 董桂兰听到声音,走了出来,见是她们,笑道:“怎么这么冷的天来了?快进屋。”掀开门帘,让两个孙女进去。 曹玉凤自来熟地把梅花插在八仙桌的空瓶子里,“梅花开了,我和玉兰姐折了一些给你送来。” “刚我还在跟你爷爷说,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吃过饭推他去外面看看,你们就送过来了,正好,你爷爷不用去外面冻着,享福了。” 董桂兰接过曹玉兰手上的梅花,进了卧室,“都进来,你爷爷正嫌闷。” 依然是曹玉凤走在前面,曹玉兰在后面。 董桂兰跟曹成说:“兰儿和凤儿给咱们折来了梅花,这下你别嚷嚷着到外面看了。” 曹成朝两个孙女招手,“冷不冷?坐炕上。” 曹玉凤和曹玉兰俱都叫了声爷爷,相对于董桂兰,曹玉兰更愿意接近曹成,便坐在了他身侧。 曹成细细看曹玉兰的脸,好似在做比较,扭头跟董桂兰说:“兰儿是不是胖了?看来惠芹养得不错。” 董桂兰笑着说:“是呢,前些日子她还打发香儿来看我,香儿也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 曹玉兰闻言,脸色却是沉了下来。 ※※※※※※※※※※※※※※※※※※※※ 曹玉兰的名字没起好,跟董桂兰撞了,在以前这样是不成的,已经写了这么多,就不改了。 下一章依然是晚上,争取7点更。 颠倒黑白 在董桂兰和曹成的言语间, 显然对惠芹是满意的。 曹玉兰紧紧攥着衣角, 嗫喏地道:“可她却把我赶到了二叔家, 想回都回不去。” 曹玉凤蹙起眉头,怎么能把这事怪到惠芹身上呢。 董桂兰啊了声, “你说什么?奶奶耳背,听不清。” 曹玉兰不安地看了曹玉凤一眼,道:“那个人嫌我在家里碍眼, 让我住到了二叔家,我爸也没说接我回去。” “有这事?”董桂兰和曹成互看一眼, 又错开目光,见曹玉兰点头, 董桂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曹玉兰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 只是与现实有些偏颇, 她将惠芹和曹明辉劝她不去住的话,说成了他们巴不得自己走。 听得曹玉凤直皱眉头。 董桂兰沉声道:“若真是这样, 我倒要去找惠芹让她给个说法,她当初进我们曹家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她说会把你们三个当自己的亲孩子疼,也不会再生孩子。” 曹玉凤讶然, 没想到惠芹竟然为了玉香他们三个,孩子也不要。 曹玉兰咬着唇, 违心地点头, 她现在一门心思地要赶惠芹走, 别的全然不顾。 董桂兰冷笑, 看曹玉兰的眼神突然变了,“我原以为你就是一时转不过来,心是好的,没想到你跟你死去的母亲一样,是个容不下人的。 不但如此,还说谎骗人。我问你,惠芹和辉哥儿真的说过让你走的话吗?” 董桂兰的脸色严厉,视之让人心里忍不住发慌。 曹玉兰顿时脸白如纸,鼻尖上冒出汗珠。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能顶得住董桂兰的压力,忙说:“那个人没说,我爸说了。” 曹明辉的确说过让她走的话,那还不是因为气急了。 “那你为什么颠倒黑白?” “因为我想让你赶走那个人,我不想叫她妈!” “不想叫可以不叫,没人逼你。可你没有权利赶走惠芹,惠芹是我点头娶进家门的,她是你父亲的妻子,只有你父亲有权利赶她走,你不行!”董桂兰的话说得又沉又缓,听到人的心里莫名的紧张与发慌。 曹玉凤尚且不敢与此时的董桂兰对视,更不要说曹玉兰了。 曹玉兰低着头,颤抖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董桂兰道:“趁着在你二叔家,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即使惠芹不进门,还有别人进门,我不可能让辉哥儿一个人带着你们三个孩子。好了,你们来的时间不短了,回去吧,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曹玉兰转身就往外走,跟逃跑一样。 曹玉凤跟他们说了再见,才出门。 董桂兰叹息,昨日玉香特意来跟她说玉兰住到曹明耀家的事,她想着多大点事,值得跟她来说,没想到玉兰这孩子竟然真的来她这里告状。 曹成握住妻子的手,说:“别操心了,小辈的事让他们自己管去。就算玉兰不接受惠芹又怎么样,她今年四年级了,过两年去乡上读初中,一住宿,才在家里住几天。” “说是那么说,到底不如接受了惠芹让人心里舒坦。” “事情没有十全十美的,玉香和金水能想明白了就成。” …… 曹玉兰在前面走得很快,起先曹玉凤还追,后来嫌累,也就不追了。曹玉兰大概觉得在自己面前被董桂兰训斥,心里不舒服。 若是知道曹玉兰会告惠芹的状,她就不会带她去就见奶奶,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好在奶奶世事洞察,没有被曹玉兰蒙蔽,不然她倒要做了帮凶,害了惠芹。 曹玉凤突然想让她回去,别跟自己睡一块了,她这颠倒黑白的行为让人厌恶。 拐弯进了胡同口,不见了曹玉兰的身影,怕是已经到家了。 她紧走几步,看到门口出来个人,便笑着叫了声爸爸,快步跑了过去。 曹明耀接过她的书包,“我见玉兰回来,你还没回,怕你出事,出来看看。去奶奶家还顺利吗?” 曹玉凤摇头,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发生的事情。 曹明耀顿住,曹玉兰这孩子竟然这么做,他现在都后悔让她住到家里了。 曹玉凤担心地看他,“我们该怎么办?送她回去吗?” “既然答应了你大伯,就得把事情做好,玉兰才在咱们家住了两天就让她回去,你大伯该有多失望,对我这个二弟也会失去信任。” “可我怕玉兰姐一直在死胡同里不出来。” “尽人事听天命,她要实在转不过来,只能认命。” 两父女进了屋,饭菜已摆好。 尹招娣朝隔壁的卧室努嘴,曹玉兰一回来就进去了,还关上了门,她叫了几次,不开门也不说话。 曹明耀过去敲门,“玉兰,吃饭了。” “我不饿,你们吃吧。” “那行,我们先吃了,给你留一些,饿了再过来吃。” 房间里没有回应,曹明耀朝妻子和女儿挥挥手,去吃饭。 尹招娣问曹玉凤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来就闹脾气。 曹玉凤又把事情说了一遍,尹招娣当下就生了气,“明明是她做的不对,不但不知道错,还闹脾气,这孩子真要好好管教了,要是我女儿一定少不了一顿揍!” 她说的义愤填膺,说完才发现丈夫和女儿看她的眼神不对,忙讪笑几声,“我也就是说说,没动过手,凤儿,我没打过你吧。” 曹玉凤歪着头,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记忆里好像没有,小时候有没有打过就不知道了。” 尹招娣戳她脑门,“你这孩子,就不知道说我点好。” 曹玉凤慧黠地笑,“我妈是深水村最好的妈妈,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的啊,是不是爸爸?” “我女儿说的是,我举双手赞成。” 尹招娣没好气地白他们,“你们父女俩就一唱一和的嘲笑我吧。”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绝对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曹玉凤举起手,朝曹明耀眨眼。 曹明耀也举起手,“我也发誓。” “都给我把手放下,好好吃饭。” 父女俩笑着放下手,给尹招娣夹菜。 尹招娣也笑嘻嘻的,没有曹玉兰在饭桌上,一家三口的气氛非常轻快。 吃好饭,尹招娣打发曹玉凤去看曹玉兰。 门反锁了,曹玉凤打不开,只好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曹玉凤走进去,只见曹玉兰趴在炕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曹玉凤挺诧异,“玉兰姐,你哭啦?”明明你才是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那个,有什么可哭的,要哭也是惠芹哭啊。 曹玉兰抬起头看她,那真是满脸的泪,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我心里难受。” 曹玉凤坐在炕沿上,问:“为什么?” “我受了委屈,找奶奶当帮手,她不但不帮我,还站在那个人一边数落我,你要是我,你不难受吗。”重要的是当着曹玉凤的面数落她,她已经在学习上落后曹玉凤了,又在奶奶那丢了脸面。 “可是我觉得奶奶说的对啊。” “你也站在他们一边,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对我好!” “我当然是真心为你好啊,也没有站在他们一边,我是你这头的。”曹玉凤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诚恳。 “我不信!” “我解释给你听。刚才奶奶的意思你应该听明白了,大伯一定要续娶,与其娶别的女人,还不如娶惠芹。 原因我分析给你听,第一,惠芹流浪到咱们村,受了咱们的恩惠才安顿下来,对咱们村充满感激。第二,我们跟她接触过,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心善,不是个刻薄的人。第三,她没有进咱们曹家门之前,对你们还有大伯就很好,进门之后,对你们还是跟之前一样,这很难得。 要是换成别的女人,你敢保证她会这么对你们吗,说不定现在都已经怀上孩子了,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好好对你们吗,那肯定不会了啊。 我一直希望你能接受惠芹,哪怕不叫她妈,跟玉香姐似得叫她姨,也比把她赶走,另外娶个女人进来好。你在我家住的两天里,有没有想过,惠芹到你家,什么都不让你做,只让你学习,你在我家呢,有些事还要你自己做。” 曹玉凤下了炕,把炉火的门打开,塞了几块煤进去,“玉兰姐,你要好好想想啊,别把自己推到火坑里。” 曹玉兰咬着唇,盯着冒起的火苗出神。 曹玉凤的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她不但想赶惠芹走,更不想让别的女人进家门。可是就在刚才,奶奶明确告诉她,爸爸一定要续娶。 如果这样,真不如就让惠芹在家里,最起码她拿捏得住她。 也正如曹玉凤说的,惠芹没有坏心眼,自进门后,从未苛待过他们,就算是装的,那她可以一直装下去。到了装不下去的那天,她就可以彻底撕破她的脸。到那时她就长大了,现在做不了的事,那个时候就可以做了。 可问题是想通是想通,她还是一下子难以接受,就跟曹玉凤讨主意。 曹玉凤心里高兴,董桂兰的这顿训斥还真管用,“你先在我家里住着,我想用不了多久大伯就会来接你,回家后,你再慢慢地接受大伯母,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感觉的到,不用你做什么,就能水到渠成。” 我的消息准不准 解决了难题, 曹玉兰顿时觉得腹中饥饿, 要吃东西。 饭菜都热在锅里, 但是要去厨房就要穿过曹明耀的卧室,曹玉兰不好意思, 央曹玉凤一起去。 曹玉凤带她过去,经过曹明耀卧室的时候,曹玉兰低着头, 脸涨得通红。曹明耀在教尹招娣数学,俩人心照不宣地换了个眼色, 没有扭头看她。 曹玉兰饿得狠了,狼吞虎咽, 两个玉米窝窝头, 一大碗稀饭, 半盘子的炒土豆丝,全部下了肚, 吃完直打饱嗝。 曹玉凤真是目瞪口呆,饿成这样竟然还能闹脾气不吃饭。 曹玉兰将用了的碗洗好, 放进碗橱,再和曹玉凤一起回到卧室, 写完作业就各自睡了。 隔天,曹玉凤早早醒了, 扫一眼睡得正酣的曹玉兰, 悄悄穿衣服起来, 叠好被子, 下了炕。 曹明耀和尹招娣也是刚刚起来,到厨房间洗脸刷牙。 曹玉凤凑过去,跟俩人说了曹玉兰昨晚的话。两人都大受震动,没想到董桂兰只几句训斥就让曹玉兰改变了想法,早知如此,就该早些带曹玉兰过去。 曹明耀的心思转的快,他立刻想到惠芹事先和董桂兰通了气。惠芹比宋淑珍聪明的多,要真的对付曹玉兰有的是手段,只看她愿不愿意使了。 曹明耀低声道:“我会告诉大哥的,让他找个合适的时间,寻个理由接玉兰回去。就像凤儿说的,惠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一定能看透玉兰的心思的,大哥也定会告诉她。” 曹玉兰的事总算有了了结,一家三口放下心中大石,顿时觉得轻快起来,尹招娣高兴地挽袖子,“咱们今天吃贴饼子,喝鸡蛋汤。” “我来烧火。”曹玉凤自告奋勇,曹明耀笑嘻嘻地推她回屋,“别浪费了大好时光,看书去,烧火还是我来。” “那好,我去看书。”曹玉凤回过头看尹招娣,尹招娣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眼睛里的温情浓得能滴出水。她抿起唇角笑,父亲烧火自然比她好,有什么比夫妻齐力更让人心情愉悦的呢。 哼着小调,去套间的密室里拿了一本书出来,坐在炉火边看。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饭烧好了。曹玉兰还没起床,曹玉凤只好进屋叫她。 曹玉兰蒙着头,只余浓黑的头发留在外面。 曹玉凤叫了声玉兰姐,见她没有反应,又叫,声音大了一些。 曹玉兰反而往被子里缩了缩,完全没有要起来的迹象。现在天气冷,被窝里暖和,不想起,曹玉凤很理解,每次起床,她也要思想斗争半天。可是,今天还要上学啊,“玉兰姐,起来吃饭,上学要迟到了。” 曹玉兰总算是从被窝里探出头,“几点了?” “快7点了。” 这间卧室没有表,只在曹明耀的卧室里有一个座钟,还是发条的,隔两天就要紧发条,不然时间就不对了。 曹玉兰嘟囔,“这么晚了,我起了。”又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会儿才起来。 等她洗漱好,饭菜早已摆上桌,就差她一个了,红着脸在空位上坐下,道:“下次我起早一点儿。” “没关系,你们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会儿没关系的。” 曹玉兰的脸更红了,论年纪,玉凤比她还小一岁,玉凤每次都比她起得早。 这又让她想起在家里的情景,就算起得再晚,惠芹都是笑脸相迎,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可现在毕竟是在别人家,赖床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这一起来,就浑身不舒服。她怨怪自己,为什么偏偏要赖那么一会儿床,又不是没有早起过。 她决定,从明天起要早早起来,帮着二叔二婶做点家务。 吃好饭,两个孩子照例去上学。 天更冷了,俩人恨不得缩成一团。曹玉兰问曹玉凤,课间还要不要打篮球,手伸出来几乎能冻掉。 曹玉凤缩着肩,“当然要打,动一动总比坐着暖和。” 自以为身体素质好了许多,真到特别冷的时候,照样受不了。 校园里的积雪已经打扫干净了,篮球框上也未见一点儿雪,曹玉凤匆匆看了一眼,就进了教室。 孙沛然大力朝她挥手,“曹玉凤,快来!” 曹玉凤翻白眼,就差这么几步,着什么急。 孙沛然拽过她的衣服,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爸爸的工作要恢复了,我听说冯本堂要走了。” 曹玉凤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准不准确?” 孙沛然气得叉腰,“你在怀疑我的能力吗,要是不准确,我就不会告诉你。” “冯本堂说他要走了?” “今天肯定会说,你等着吧。” “可是校长没有通知我爸爸。” “会有通知的,你不要急。” 等了这么久,终于能恢复工作了,曹玉凤想父亲一定很高兴。 一上午的课上完,冯本堂并没有说起离开的事,曹玉凤对消息的准确度产生了怀疑。 孙沛然鼓着腮帮子,气得说不出话,这个冯本堂真憋得住。 中午回到家,曹玉凤偷着问曹明耀,校长有没有来家里。 曹明耀摇头,他出工去了,不知道校长来没来。他问曹玉凤,为什么突然问起校长。 曹玉凤支支吾吾地,不敢把孙沛然的话告诉他,只说随便问问。 曹明耀很纳闷,因为对恢复工作不再抱有希望,并没有往心里去。 快吃完饭的时候,校长来了。这真是出乎一家人的预料,曹玉兰也大张着嘴巴,除了每周升国旗能看到校长讲话,其他时间是看不到校长的,更不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 曹明耀赶紧站起来,拿出家里的茶叶,泡了茶水招待校长。 校长笑嘻嘻地说:“恭喜你了明耀,下周你就可以重新教书了。” 曹明耀的激动和惊喜掩盖不住,他紧紧握住校长的手,“谢谢你校长。” “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不用跟我客气。其实我一直很内疚,这么长时间才恢复你的工作。” 本来拿到信的第二天,他就打算恢复曹明耀的工作,谁知道秦建设亲自找上门来,言语里透露出很不喜欢曹明耀,不准给他恢复工作的意思。 为了让秦建设点头,校长废了不少心思,以至于耽误到了现在。 曹明耀摇头,能让他继续在学校教书,就是对他最大的恩情,他感激都不来不及呢。 校长说了他的待遇,还是跟以前一样,每个月六块钱的补助。 这六块钱对于曹家来说,就是雪中送炭,他正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发愁,他想让妻子和女儿都穿上新衣服。 曹明耀虽然对教书没了以前的热情,为了生活,也只有重新拾起这份热情。 尹招娣激动地流出了眼泪,丈夫终于不用再去出工了,每日里看着他劳动,她的心里刀割一样难受,他的手是握笔杆子的手,不是拿锄头的手。 校长又说了一些激烈曹明耀的话,希望他能跟以前一样,为了教育好学生而出力。曹明耀连连称是,教书是他的本职,他一定会做好。 之后校长便走了。 曹家沉浸在一片高兴的气氛中,尹招娣立时拿了酒来给曹明耀喝。 曹明耀笑着推开,“我已经是老师了,不能再喝酒了,得做个榜样出来。” “是是,我糊涂了。”尹招娣收好酒瓶子,看了眼桌上的菜——炒大白菜,没有多少油,汤汤水水的,“我炒个鸡蛋吧。” “别忙活了,鸡蛋留给凤儿吃。” “今天不是高兴吗。” “只是恢复工作,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尹招娣白他,说得倒是轻松,不给你恢复工作,你也没办法。 曹明耀笑,捏了下她的手,“待会儿收拾了,我继续给你上课,下午咱们一块出工。” 一说上课,尹招娣就把刚才的事给抛到脑后去了,没有什么比得上跟着自己的男人一块学习重要。她摸下手上被曹明耀捏过的温热的一小块地方,笑眯眯地洗碗去了。 曹玉凤暗暗摇头,尹招娣这辈子算是栽在曹明耀手里了。 曹玉兰拽了下曹玉凤的衣角,“二叔明天就去教书啦?” 不知道为什么,曹明耀一恢复了老师的身份,她看曹明耀的时候心里就发憷。 “是啊,刚校长不是说了吗。” “教哪个班?” 曹玉凤心里咯噔一声,冯本堂要走,父亲该不会教她那个班吧。 曹玉凤顿时高兴不起来了,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 曹玉凤刚走到教室,孙沛然又兴奋地朝曹玉凤挥手,曹玉凤也懒得翻白眼了,“又怎么了?” 孙沛然的眼睛里发出绿光,“校长去你家了吧,我就说我的消息准。” “那你再跟我说说我爸要教哪个班?” 孙沛然切了一声,“还说你聪明,我看就是傻,冯本堂要走,当然是教咱们班了……”孙沛然突然瞪大眼睛,“教咱们班?啧啧,不得了。” “你也知道不得了啊,在家被我爸管,在学校还要被我爸管,天要亡我啊。”曹玉凤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 “你肯定误会老天了,老天怎么会亡你呢,老天是在帮你啊,自己爸爸当班主任,多少人羡慕你都来不及。” “那咱们换换?” “我倒是想换,我爸不行,教不了书啊。”孙沛然惋惜地摇头,恨不得替爸爸多认几个字。 ※※※※※※※※※※※※※※※※※※※※ 刚说了不断更,就又断了两天,我都开始鄙弃我自己了。 自从家里的小崽子上了小学,明显感觉时间不够用,在此劝各位小仙女,在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候好好珍惜啊。 无题 上完最后一节课, 冯本堂宣布, 他要离开学校, 回去务农了。学生们没有多吃惊的样子,村子就这么大, 有点消息很快就能传开,三节课的时间,已经足够传遍校园了。 冯本堂总结了教书以来的心得, 表达了对学生们的勉力和不舍,叮嘱大家好好学习, 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曹玉凤低头听着,有一种冯本堂的离开是父亲逼迫的感觉, 她告诉自己, 父亲只是恢复正常的工作, 没有逼任何人离开的意思。 冯本堂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滑过曹玉凤,掀了掀嘴角, 对于离开,他没有任何怨言, 他本就是来代课的。教了近一年的书,他已经喜欢上了当老师的感觉。 每次看到学生们考出成绩, 学会他教的知识,就会从心底里升起自豪与骄傲, 每次说起谁谁是我的学生这句话, 他的胸膛里就涌起说不尽的澎湃之情。 明天就不用来上课了, 他已经跟父亲说好, 明天就挣工分。 放学铃声打响,冯本堂最后看了一眼相处了快一年的学生,拿着书本走出了教室。 学生们收拾书包,被离别情绪感染,没有像往日那样乱哄哄的。 有人过来问曹玉凤,自己的爸爸要当班主任了,是不是特别的兴奋与激动。 曹玉凤瞥了那人一眼,话都懒得说,背着书包走了。 那人立刻同别人说,看到了没,爸爸还没有当班主任就拽起来了,以后可千万别得罪她。 秦少川皱眉听着,心里不禁担忧,看曹玉凤的样子,应该是不喜欢爸爸当班主任。要是换成是他,他也不会喜欢。 将剩下的书一股脑塞到书包,背着就冲了出去。 曹玉凤正站在四年级的教室,同彭俊贤说话,他想了想,走了过去。 彭俊贤先看到他,跟他打招呼,曹玉凤也转过身来,冲他笑笑。 秦少川道:“你们在聊什么?” 彭俊贤:“在说曹老师,老师明天就来了,不知道教几年级。” “我想可能是我们班,冯老师走了。” 彭俊贤笑,“凤儿可要倒霉了,被自己爸爸教,那感觉可不好。” 曹玉凤苦着脸,“那你们说怎么办?要不我换个班。” 换个班是不可能的,每个年级就一个班,除非留级或者跳级,留级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想跳级,只能是接受现实。 秦少川安慰她,“没有什么可发愁的,在学校你就当你爸爸是老师,在家是爸爸就行了。” 曹玉凤白他,她没有发愁,就是觉得别扭。她喜欢在课堂上开小差,要是父亲当了班主任,看到她那个状态,回去了肯定挨批。 以后耳根子清净的日子怕是少了。 彭俊贤拍拍她的肩,“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想曹老师不会亏待自己女儿的。说起来,曹老师回来后,我还没去看过他,正好今天跟你们一块走,去看看曹老师。” “我也去,上次的事我还没跟曹老师道过谦。” “你是怕曹老师给你穿小鞋吗,放心,曹老师的肚子里能撑船,不会放在心上的。” “曹老师大度是一回事,我去道歉是另一回事,道完歉,我心里舒服。” “那行,咱们一起,走吧。” “还有玉兰姐呢,这么长时间了,她怎么还没出来。”曹玉凤伸着脖子朝教室里看,曹玉兰正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睛往他们这边瞟。 ※※※※※※※※※※※※※※※※※※※※ 字数少也是一更,对吧 都会变的 曹玉凤真是哭笑不得, 不知道她看了多长时间了, 朝她招招手, “玉兰姐,该走了。” 曹玉兰背着书包出来, 先红着脸看了彭俊贤一眼,挽住曹玉凤的胳膊。 曹玉凤说:“俊贤和少川都去我们家,咱们今天一块走。” 曹玉兰点点头, 握住曹玉凤的手紧了紧,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 曹玉凤瞥向彭俊贤, 彭俊贤像没有看到曹玉兰一样,和秦少川低声说话。他们俩走在前面, 曹玉凤她们在后面, 歪头说话的时候, 能看到彭俊贤或秦少川半张脸。 两人都长得很帅气,脸上挂着笑。秦少川比彭俊贤矮半个头, 并没有因此而显得锉,他的气质和彭俊贤相当。 一直做班长的他有了小领导的气势, 自信和果敢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眼神明亮而坚定。现在的秦少川可以说是一个帅气的好少年。 曹玉凤暗暗惊叹, 怪不得白凤吟的心思都在秦少川身上,他确实招女孩子喜欢。 再看曹玉兰, 一错不错地盯着彭俊贤, 痴呆的状态比白凤吟不逞多让。 曹玉凤捂脸, 情窦初开的女孩子都是这般模样吗。 这段路走的, 比往日慢上一半。 曹玉凤走路快,平日里和曹玉兰一起回家会稍微放慢一点儿,结果今天更慢,在前面走的两位男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平常打篮球的时候也没见他俩怎么交流啊,真是怪事。 到了家,天蒙蒙黑了。 两位男生停住脚步,一起回头看曹玉凤,意思是到你家了,你先进。 曹玉凤抽.出胳膊,先进了家门,身后跟着三条尾巴。 曹玉兰在正中间,垂着头,脸通红,后背蹿起火辣辣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所有发烫的来源都是那个男生,好像他身上通着百万伏电压似得。 可实际上,彭俊贤连一眼都没有看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样。 曹玉凤进了屋,请他们坐,一人倒了一碗水,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去厨房叫曹明耀。 曹明耀正在烧饭,听到彭俊贤和秦少川来看他,很是高兴,将烧饭的事情转交给女儿,洗好手走到堂屋。 还没有点灯,堂屋有些黑。 彭俊贤和秦少川见到曹明耀站了起来,叫了声曹老师。 曹明耀连连说好,点亮油灯,放在八仙桌上,招呼两人坐下。 彭俊贤先道:“老师回来后,我还没有来探望过,一直说来,也一直不得空,明天老师又重新开始教书了,我替老师高兴,特意来恭喜老师。” “我知道你心里有老师,这就足够了,来不来的不要紧。听凤儿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很照顾她,我很高兴,没有白当你的老师。” 秦少川难掩失落,就因为彭俊贤是曹明耀的爱徒,他与曹玉凤的关系会比自己近上一层,更何况他还做了对不起曹明耀的事。 彭俊贤道:“我受老师教导,得了许多好处,老师蒙难,身为学生照顾师娘和师妹,是应当的。”他说话突然带起了古风,让人很不习惯,曹玉兰和秦少川都多看了他好几眼。 曹明耀甚至欣慰,能有一个出色的学生是每个老师的骄傲,彭俊贤就是他的骄傲。拍了拍彭俊贤的肩膀,点点头,“你是个好的。” 彭俊贤笑,眼睛里溢出光彩,被老师夸奖,真比吃了蜜还要甜。 趁着他们静默的时刻,秦少川插话道:“曹老师,我是来跟您说对不起的,上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爸爸会那么做,我为他感到羞耻。” 曹明耀摇摇头,“就算没那件事还会有别的事,你不用感到内疚。再说了,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你们是不同的个体,你不需要为他做的事承担责任。” “可毕竟是因我而起,我心里总是不舒服。” “你要放宽心,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事情,若是事事记在心上,你会活得很累的。”两年都过去了,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还记着,这孩子怕是有些死心眼。 其实秦少川也不是个事事都放在心上的人,只是因为曹明耀是曹玉凤的爸爸,他才格外留意,每次见到玉凤,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曹明耀。 得到曹明耀的原谅,这件事在秦少川心里才算是彻底过去。 曹明耀问起他们的学习状况,两个少年都是学习拔尖的人,根本不用大人操心。 彭俊贤开玩笑地说起冯本堂离开的事,又说曹明耀有可能会教玉凤,玉凤很是忧愁。 曹明耀大笑,若真的教玉凤的班级,他会对女儿的要求格外严格。 彭俊贤道:“玉凤怕是要哭了。” “哭也没办法,我不会心软的。” 有彭俊贤在,聊天进行的顺利又愉悦,秦少川也跟着开了几句玩笑。 尹招娣回来后,他们才离开。自始至终,曹玉兰都是沉默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离开,安静地坐在一旁。 随后,曹玉凤叫大家吃饭,曹玉兰帮着摆碗筷。就在今天中午,她还在想要不要给玉香带个话,让她帮忙求个情,搬回去住。现在,她倒是不想走了,说不定彭俊贤什么时候还会来,哪怕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她就很知足。 吃饭的时候,曹明耀问女儿,“是不是不愿意爸爸当你的班主任?” 曹玉凤犹豫了下,说:“总觉得别扭。” “若真是安排我教你的班级,我会跟校长商量的,能换的话尽量换,换不了,你就只能认命了。” 曹玉凤忙不迭点头,很狗腿子地给曹明耀夹菜,“爸爸最好了。” 尹招娣白她,曹玉凤又急忙给尹招娣夹菜,“妈妈也好,你们俩都好。” 尹招娣笑,“行了,别在我这里奉承了,我还不知道你。” 曹玉凤立时瞪大眼睛,“妈妈好厉害,连奉承都会用了。” 尹招娣没好气地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我用下‘奉承’怎么了,我不但会用‘奉承’我还会用‘阿谀’、‘巴结’,‘拍马屁’。” 曹玉凤假装大惊,“啧啧,不得了,我妈都会用这么多词了,我得抓紧学习,不能被你超了。” 尹招娣呵呵地笑,知道女儿是故意的,“还不是你爸爸教的好,我要是你就绝不会让你爸爸去教别的班级。远的不说,就说彭俊贤,除了你爸爸,谁还会教出这么好的学生。你爸爸教书,是一顶一的好,要是调去别的班级,好的是别的班,不是你们班了。” 尹招娣对自己男人非常有信心。 曹玉凤没想到母亲会拐着弯地劝她,她只想着别扭了,没有从别的地方考虑。父亲读书多,看得比别人通透,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 他在学校里的口碑一向很好,知道他要当班主任,班上好些学生都很高兴。若是因为自己,把他调走了,不但耽误了别的学生,还会招来怨恨。 要知道一个好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很大,说不定一个调皮捣蛋、总是考后几名的学生,因为父亲而改变了呢,那就是改变了人家的一生啊。 曹玉凤咬着筷子想了很久,说:“还是别调了,妈妈说的对,我该感到庆幸。” 曹明耀摸摸她的头,“你能想明白最好,吃饭吧。” 曹玉兰像个局外人一样听他们说话,她惊讶于尹招娣的成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跟原来不一样了。皮肤细嫩,头发乌黑油亮,就连手都不那么粗了,穿的衣服又很合身,显得腰很细。 她不由想起惠芹,惠芹也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打扮的齐整利落,若是穿的再洋气点,说她是城里人都会有人信。 曹玉兰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她没有立时离开,而是等着曹玉凤他们吃完。 这几天她发现,玉凤家无论谁先吃好,都会等一下别人,待大家都吃好了,才会离开座位。记得小时候,父亲也说过他们,吃完饭等一下别人是一种礼貌,宋淑珍却认为这是地主家的穷讲究,坚决鄙弃,这种习惯便没有在餐桌上留下来。 渐渐的,曹明辉也就不再说了,但是他会做,总是等到所有人都吃完,再离开餐桌。 曹玉兰现在才觉得爸爸做的对,有些东西该讲究还是要讲究的。 待所有人都放了筷子,曹玉兰才起身离开。 觉察到她的变化,曹明耀跟尹招娣使眼色,尹招娣抿着嘴笑,可见没有不好的孩子,只有他/她肯不肯学好。 尹招娣低声问曹明耀,“你跟大哥说了吗?” “说了,大哥本来想今晚就接玉兰走的,我让他再等等,这么快接走,我怕玉兰起疑心。据我观察,玉兰应该不想再在咱们家待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好过。” 尹招娣点头,她完全相信曹明耀的判断,哪怕他说天是黄的,她也会信。 只是曹明耀忘记了一点儿,任何事情都是有变化的。曹玉兰已经没有了要走的心思,她还想趁此机会接近彭俊贤呢。 ※※※※※※※※※※※※※※※※※※※※ 哈哈,第一次发3000整的字数。 干嘛激他 重新回到讲台, 曹明耀的心情比想象的激动。换下厚重的棉袄, 穿上了尹招娣亲手织的毛衣, 白色的衬衫领子翻在毛衣外头,深蓝色褂子。 他消瘦了很多, 褂子由尹招娣改瘦了,穿在身上很合体。 曹明耀走的早,没有等曹玉凤一起, 他要到学校准备些其他的事情。 校长果然安排他教曹玉凤的班级,还问他若是觉得不方便, 可以换别的班级。曹明耀没换,女儿已经想通。他倒是希望能教女儿, 教成什么样, 怨不得别人, 他也好看管得紧一些。 校长笑,本来想让曹明耀教彭俊贤的班级, 但是他们明年就毕业了,现在换老师, 怕影响学生们的成绩,他们都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 教三年级正好, 三年级是分水岭,课程都难了起来, 他又有经验, 可以带的更好。 曹明耀又问起冯本堂, 校长说:“现在的老师够用了, 如果增加新的班级,会第一时间考虑他的。冯本堂人很不错,老实本分,教书也有热情,又是高中毕业,是个好苗子。” “我一来不是耽误了他?” “说不上耽误不耽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种事你应该比我看得明白。” 曹明耀也笑起来,他只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问问。 从校长手里接过冯本堂曾经用过的书和教案,便回到办公室,备课去了。 说是办公室,就是四张并起来的桌子,六把椅子,自己需要的一些小东西都放在桌上,连抽屉都没有。墙角放着炉子,一点儿火气都没有。老师们都去上课,没有人管,任由它吃灰尘。 曹明耀打扫好办公室,生着了炉火,再坐下备课。 他教了很多年,课本已经印在了脑子里,只要熟悉下就行。重点还是跟学生们的相处,他要摸出每个学生的秉性,因材施教。若是遇到特别难缠的,像曹金水那样的,也只能是感叹命运,尽力而为。 学校里渐渐热闹起来,学生们吃完早饭,纷纷来上学。 曹明耀合上课本,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他要去教室里看看。 班级里乱糟糟的,有学习的,有聊天的,也有打闹的。他一眼便看见了女儿,女儿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看书,他很欣慰。走到讲台上,轻咳一声。 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学生们都看着他,有吃惊,有欣喜,也有失望,不一而足。 曹明耀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语文数学政治全部由我来教。我叫曹明耀,曹操的曹,明天的明,耀眼的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琼劲有力,看起来赏心悦目。 他瞥了女儿一眼,唇角一勾,笑起来,“我也是曹玉凤的爸爸,不过在班上只能叫我曹老师。” 学生们哄笑,曹玉凤也红着脸笑。 曹明耀敲敲桌子,“现在,每个人都拿出语文书,我们来早读。”他并不看书,张口就背出文章——昨晚已问过曹玉凤学到了哪一篇文章,备课的时候,他已熟悉过,是以背的丝毫不差。 学生们惊奇,有人窃窃私语,“听说曹老师上课不用看书,每篇文章在哪一页闭着眼睛都知道。” “我妈昨晚同我说让我好好跟着曹老师学,我妈说曹老师的文章写的很好。” 曹明耀的眼神瞥过来,说话的两个学生立刻噤声。 曹明耀的确有才华,可惜被地主的成分耽误了。 预备铃声响起,曹明耀挥挥手,让学生们去玩。他看女儿坐着没有动,朝她眨眨眼,意思是你也去。 曹玉凤笑,待他走出教室,跑向篮球场。 彭俊贤早已在了,问她感觉如何。 曹玉凤道:“底气十足,我想以后肯定没有人敢欺负我。” 彭俊贤大笑,“就算没有曹老师,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曹玉凤也跟着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像两只月牙。 彭俊贤传给她篮球,看她运球上篮,目光里满是温情。他起初是想帮着曹老师照顾曹玉凤母女,后来发现,他很喜欢跟曹玉凤在一块。 曹玉凤有的时候像个大人,跟她说话,从来不会想他说的话她会不会不懂,事实上无论他说什么,曹玉凤都会给出意见。 他把这归功于曹明耀的教育,他想老师那么优秀,他的女儿也查差到哪去。 明年就要毕业了,他很舍不得,很珍惜现在的时光。一旦毕业,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跟她一起打篮球了。 这个篮球场上会进来新的人,或者只有曹玉凤和秦少川。 秦少川像一只鹰一样,张开手臂,阻拦曹玉凤的进球,乍一看防御的很严实,其实漏洞百出。 他知道他是故意让着玉凤的。 彭俊贤悠悠叹了口气,他现在倒是希望自己能小上几岁,能再跟他们多打几年篮球。 忽然,球朝着他的脑袋砸来。彭俊贤伸出手,稳稳接住了。 曹玉凤笑,“我跟少川说你肯定接得住,他还不信。” 秦少川抱着胳膊,“若是换成我扔,他一定接不住。” 彭俊贤道:“无论谁扔,我都接得住,篮球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秦少川切一声,“上初中你也带着你的篮球去吧。” 彭俊贤却是摇头,“我打算送给你们,这样你们打篮球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谁要想你!”秦少川很不以为然。 彭俊贤去看曹玉凤,曹玉凤只是笑,他便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玉凤会想我的。” 秦少川的脚步一顿,险些打个趔趄。 曹玉凤还只是笑着,在她看来,彭俊贤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可是秦少川却很失落,曹玉凤的样子就像默认了彭俊贤的话一样,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想得倒美。” 彭俊贤一抬手,投入篮筐,回身又将篮球抄在手里,“我走了后,你要照顾好玉凤。” “还有半年呢,现在就交代‘后事’。” “你这家伙,嘴巴真毒。” “是你太婆妈,不需要你说,我都会照顾。” “那是谁放学不再跟玉凤一起走了。”彭俊贤坏笑,径直将篮球扔了过去。 秦少川气结,篮球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朝他扔回去,彭俊贤接住,狠狠砸入篮球框。 恰好上课铃声响了,彭俊贤捡起篮球便走。 秦少川却是不慌不忙,走到彭俊贤跟前,说:“从今天开始,无论上学还是放学我都同玉凤一起。” 彭俊贤挑了下眉,他只是开玩笑,不用这么认真吧。 秦少川也挑眉,意思是谁让你激我的。 彭俊贤苦笑,“随你。” 秦少川扭头朝教室跑去。 彭俊贤也朝教室跑,只是心里不得劲,他不该同秦少川开玩笑的。 …… 曹明耀的第一节课上得很顺利,学生们的积极性很高。曹明耀已经记住了几个活跃分子的名字,当然大家同住一个村子,即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是认识的。 曹玉凤没敢走神,坐得端端正正的,紧跟曹明耀的思路,绝对是听课的小标兵。只是一节课下来很累,光是腰就挺得很酸。 下课后,她跟彭俊贤和秦少川抱怨,彭俊贤说:“你不必坐那么直,倒显得刻意了。” “我不是想给我爸爸一个好印象吗。” “你是他女儿,你什么样,他会不知道吗,还留什么好印象。” 曹玉凤一想也是,第二节课就坐的很随意了。曹明耀问了一个颇难的问题,没有同学举手,点名让曹玉凤回答。 曹玉凤也是争气,竟然答对了。 曹明耀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表扬,就让她坐下了。之后,一上午的课就再没提问她。 曹玉凤也没有举手,她不耐烦回答问题,无论谁当老师,她都不曾举手,除非被提问到。 中午放学,曹玉凤去叫曹玉兰一起回家。曹玉兰问她感觉如何,曹玉凤耸耸肩,除了第一眼见到父亲略觉别扭,后来就没感觉了。 曹玉兰忽然咦了声,回过身去,曹玉凤也跟着看过去,见是秦少川跟在身后,不免惊讶,“少川,你有事找我?” 秦少川也不说话,走到她们俩前头去了。 曹玉凤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询问似得看向曹玉兰,曹玉兰更加不知道,头摇的拨浪鼓似得。 曹玉凤翻了个大白眼,继续往家走。 秦少川的步子却渐渐放慢,又走到她们后面去了,总是隔着那么几步,她们说话的声音他几乎都能听到。 待到了家门口,曹玉凤和曹玉兰拐了进去,秦少川才加快脚步回家。 曹玉凤不明白秦少川是怎么了,跟个保镖似得,难道是怕她出事?可是深水村一没有小偷,二没有人贩子,她能出什么事。 曹明耀比她们晚到家,和曹玉凤一起准备午饭,他问玉凤,平日里是不是也不喜欢回答问题。 曹玉凤说是,答案自己知道就行了,干嘛还要说出来,显得傻。 曹明耀笑,那不是傻,是一种积极的表现,他希望曹玉凤能改掉这个毛病。 曹玉凤说:“我尽量,但是不保证。” ※※※※※※※※※※※※※※※※※※※※ 本来想晚上更,想想还是现在更了吧,早点更大家早点看,我在想要不要还跟以前似得定个固定时间更新 无题2 下午上学, 秦少川又来了, 他没有进去叫曹玉凤, 就在门口站着,跟个门神似得。 曹玉凤出门看到他, 吓了一跳,“少川,你找我?” 秦少川嗯了声, “一起上学。”抬脚便走。 曹玉凤瞪大眼睛,这人是怎么了, 不是说男女有别,不一起走了吗, 怎么突然又来找她?曹玉凤满头问号, 盯着秦少川的背影发呆。 曹玉兰抿着嘴坏笑, 看她的眼神怪怪的。曹玉凤没好气地瞪她,曹玉兰反倒格格地笑起来。 曹玉凤竟被她笑得脸红了, 拧了她的胳膊一下。曹玉兰怪叫,引得秦少川回头看, 她又格格地笑。 曹玉凤懒得理她,快走几步, 赶上秦少川,跟他并排走。 曹玉兰笑得更欢了, 她自诩比曹玉凤大一岁, 懂得比她多, 早已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觉得应该好好跟玉凤妹妹说一说。 可是曹玉凤再没理她,到学校后径直去了教室。 曹玉兰暗想玉凤妹妹肯定是生气了,没关系,晚上放学她再同她说。 曹玉凤和秦少川一前一后进了教室,一路上俩人也没有说话。曹玉凤几次想同秦少川搭话,看他没有任何想说话的意思,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两人甫一坐定,白凤吟进来了。白凤吟狠狠瞪了曹玉凤一眼,坐在自己座位上,眼巴巴瞅着秦少川。她就走在他们后面,想着一定会看到自己,谁知道他们谁也没有回头,更没有想起缺了她这个朋友。 曹玉凤当做没看到白凤吟的白眼,拿出书看。 白凤吟按捺不住,她知道没有办法从秦少川那找到答案,就来找曹玉凤。 孙沛然还没有来,她便坐在孙沛然的位置上。 “玉凤。”白凤吟定定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敌意和假装出来的亲密,“你和少川一起上学,怎么不叫我?” 曹玉凤已经对类似的问题感到厌烦了,她说过很多次,现阶段的任务就是学习,其他的都不要,感情的事更是要放一放。离结婚还有十几年,这十几年,她要好好享受单身的生活。 “我只是在路上碰到少川,并不是约好的。”这话细挑也没有毛病,确实是在“路上”碰到的,只是这“路上”离家很近而已,也确实没有约好,是秦少川来找得她,她并不知情。 白凤吟却是不信,“少川哥不是说咱们都长大了,再一起上下学影响不好吗。” “他是说过啊,可他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觉得你应该问问他。” 白凤吟顿了下,“要是你们再一起走的话,记得叫我。” “好的。” 白凤吟站起来,朝曹玉凤友好地笑笑,“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的。” 曹玉凤点头,是,是“好朋友”。 她们这种好朋友是时不时拿出来挡刀的。 …… 下午的时间眨眼就过,每个人都带了卷子回家,算是变相地复习课本中的内容,为之后的期终考试预热。还有两篇文章就学完了,学完后就会进入复习期。 平常的作业也会减少,基本就是在做习题或是试卷。 曹玉凤还在整理书包,白凤吟就颠颠地跑了过来,“玉凤,咱们一起回家吧。”眼神却在不停的瞟秦少川。 课间打篮球的时候,曹玉凤悄悄问过秦少川,他是什么意思,秦少川没有答话。 真的喜欢她吗 曹玉凤想着他可能是一时兴起, 自己若是一个劲地追问, 显得太小题大做了些。因此放学时, 也就想当然地认为秦少川不会再跟着一起走。 当她和白凤吟出了教室的门,眼光无意间朝后瞥了下, 看到秦少川背着书包跟了出来,大大地吃了一惊。 白凤吟自然也看到了,别有深意地盯着曹玉凤看了好几眼。 曹玉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低着头,朝曹玉兰的教室里走, 偏又看见了曹玉香。曹玉香正在跟曹玉兰说着什么,曹玉兰眉心打了个结, 似乎很不情愿。想来是曹玉香劝她回家去住。 曹玉凤猜的很对, 曹玉香想着玉兰在二叔家住了好几天了, 就算她闹脾气也该消气了,再说了爸爸又不是真的赶她走, 是为了她能接受惠芹。 下午出工的时候,她偷着问了二婶, 二婶说玉兰已经想通了,但是抹不开面子, 不好意思回家,只要有人劝她, 她就能回去。 曹玉香很高兴, 放学就来学校里接玉兰, 帮她搬着被子一起回家。 可是曹玉兰又不想回了, 她还想借机接近彭俊贤。比起能跟他接触,她在二叔家干点活、过寄人篱下的日子,算不了什么。 曹玉香不知道妹妹的想法,见她犹豫,暗想是不是二婶骗她,其实玉兰根本没有想通,二婶只是想让玉兰回家。 曹玉兰说:“大姐,我过几天就回去,你跟爸爸说我不生他的气了。” “还是今天就跟我回去吧,你一直住二叔那也不好。”二叔人品曹玉香信得过,就怕二婶,二婶万一给妹妹白眼怎么办。 曹玉兰不知道曹玉香已经想岔了,固执地坚持已见,“二叔待我很好,我跟凤儿同吃同睡,还一起写作业,而且二叔家比咱们家安静,到了晚上,二婶也跟着二叔学习。” “啊?二婶也学习?”曹玉香张大嘴巴,“二婶学什么?” “跟我们一样学课本上的内容,我住的这些日子就想怪不得凤儿学习好,肯定是受家里的感染,要是我也能在二叔家多住些时候,说不定也能像凤儿一样考第一呢。你看快期终考试了,我得好好复习功课,考个好名次让那个人看看。” 曹玉香又犹豫起来,妹妹是她心里的希望,如果能考出名次,那是最好不过,“你打算再住几天?” “住到期终考试我就回去,你告诉爸爸,我不是因为生气不回去,而是为了学习。” 曹玉香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又想起对二婶的误会,深深地内疚,二婶说到底也是曹家人啊,“那你在二叔家认真学习,能做的活就做,别跟在家似得,只等着吃。” “我知道了。”曹玉兰不喜欢她提在家的“光荣业绩”,怕被同学听见了笑话。透过曹玉香的肩膀,看到曹玉凤他们走了过来,便跟玉香说:“你先回吧,我跟凤儿他们一起回去。” 曹玉香转过身,也看到了玉凤他们,跟他们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便走了,只字没提叫玉兰回去的事。 曹玉兰回到教室背书包,加入了回家的队伍。 三个女孩子并排,秦少川走在最后,远远望去像拖着的一条尾巴。 由于白凤吟的加入,曹玉兰沉默了,在白凤吟面前,她总是感到自卑,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因此走着走着就与她们拉开了距离。 曹玉凤回头叫她,挽住她的胳膊,眼角地余光不断扫秦少川,他不会每天都这么跟着吧,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白凤吟麻烦些,有他在,她也一定是要在的。 曹玉凤觉得有必要跟秦少川谈一谈。 到了岔路口,曹玉凤以为秦少川会跟白凤吟一起走,可他跟中午一样,一直到了她家门口才离开。白凤吟也跟着一起去,脸色十分难看,像便秘。 曹玉凤心里发苦,咱们不能这样啊,用不了几天,谣言就满校园飞了。 进了大门,曹玉凤站定,两分钟后,回身走到大门口,只见秦少川远远走在前头,白凤吟在后面追,还“少川哥,少川哥”地叫,秦少川丝毫没有停留。 曹玉兰噗嗤就笑了,能看到白凤吟被冷落,真比大冬天吃了冰棍还败火。 曹玉凤瞪她,曹玉兰还是笑,“我觉得秦少川对你有意思。” “别乱说,他就是我怕我丢了。” “谁信啊,你都这么大了,人贩子都懒得抓你,再说了有我跟你一块回家呢。” “反正他对我没意思!”曹玉凤往里走,走了几步,扭头叮嘱曹玉兰,“这事别跟我妈说。” “放心,这是咱们之间的秘密。” 曹玉凤想说这不是秘密,又懒得与她分辨,只要别传到大人的耳朵里就好。 尹招娣竟然回来了,在烧饭。曹玉凤问她怎么回来地这么早,尹招娣笑,“今天你爸爸第一天教书,是咱们家的喜事,我当然要早点回来烧饭,总不能还让你爸爸烧吧。” “其实爸爸烧饭挺好吃的,再说教书又不累。” “教书怎么会不累呢,有的时候你爸爸批改作业到很晚。” 是吗?曹玉凤歪着头想,好像她的记忆里没有父亲伏案夜批作业的情景。 尹招娣道:“你们屋里的炉子灭了,生着了再写作业。” 曹玉凤放下书包,从尹招娣的房间里的炉子里夹了块燃烧地正旺的煤炭到了自己屋的炉子里,又放了几根柴进去,将门帘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房间里的烟突突地往外冒。 曹玉凤道:“先在我妈他们的卧室写作业吧。” 曹玉兰拿着书本过去,搬了把椅子,趴在桌子上写。 曹玉凤没有去写作业,而是盯着炉火发呆,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很多,全部围着一个名字——秦少川。看柴火烧得差不多了,放进去几块小的煤炭,又放了几根柴火,估摸着炉子能生着,去厨房找尹招娣,告诉她自己要出去一下。 尹招娣没有问她去哪儿,只让她早点回来。 曹玉凤说:“很快就回。”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曹玉凤一口气没停,径直跑到了秦少川家。当时脑子里一闪,就跑了出来,真站到了秦少川家的门口,她反倒怯了。她该怎么同秦少川说呢,让他以后不要跟着自己回家了?好像显得太自作多情了点,要是不说呢,秦少川一个劲地跟着怎么办。 曹玉凤犹豫起来,是进还是不进呢。 院子里突然响起说话声,曹玉凤吓一跳,急忙躲到一棵大树后头。 秦少川和白凤吟一起走了出来,白凤吟还背着书包,虽然笑着,可那笑容却很难看,“少川哥,明天我早点来找你,咱们一起去找玉凤。” 秦少川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天冷你起不了那么早,不用为难自己。” “不,一点儿都不为难,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该一起上下学。我一直是想跟你……你们一起的,只是你老不理我。我知道我懒,我以后改,要不课间的时候咱们一起打球?” 秦少川眉心跳了下,“你这样是叫我为难,你不用为了我,做你不喜欢的事。” 白凤吟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少川哥你是嫌弃我吗?” “每个人都该走自己的路,我们只是碰巧共同走了一段,等我们长大,终究是要分开的。” “我不要同你分开,你到哪里读书我就去哪里。” 秦少川摇头,“别这么孩子气。”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大人们看咱们俩时时刻刻玩在一块儿,睡觉也不肯分开,说将来让咱们结婚的事?我是把那话当真了的。” 秦少川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那是大人无聊的玩笑话,做不得数。” “可我都当真好些年了,少川哥。” 白凤吟去拉秦少川的袖子,秦少川急忙躲开,就跟被蜜蜂蛰了似得,“我说了别叫我少川哥!”他的眼神到处乱瞟,生怕白凤吟的话被旁人听了去。 白凤吟很是委屈,“你是不是喜欢曹玉凤?” 躲在大树后面的曹玉凤呼吸一滞,紧紧攥住了拳头,支棱着耳朵听秦少川回答。 秦少川的吃惊程度不亚于曹玉凤,他不可思议地盯着白凤吟,“你怎么乱讲?” “我没有,好多同学都说你和曹玉凤是一对,我还跟他们解释,说你们不是,你们就是朋友。可是少川哥,你们一起打篮球,因为有彭俊贤在,我觉得没什么,可为什么你当起了曹玉凤的保镖呢,你为什么要在后面跟着她?”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秦少川答不上来,是真的因为彭俊贤的激将吗?其实没有他,自己不也经常在曹玉凤的后面跟着吗,只是离得远,没有给人察觉而已。 那是真的喜欢她吗?他说不上来,就觉得跟曹玉凤在一块,他很高兴。曹玉凤跟彭俊贤多说几句话,他就难受,恨不得在两人之间砌起一堵墙。 彭俊贤明年要去乡上读初中,他特别高兴,以后就只有他和玉凤一起打篮球了。 白凤吟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心里苦涩难明,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嗫喏道:“我知道了。” ※※※※※※※※※※※※※※※※※※※※ 晚上还有一更 真会算计 曹玉凤往家走, 她后悔来了, 哪怕听到说话声就赶紧走掉, 也比听完了好。心里乱糟糟的,好似当了第三者, 破坏了人家的感情。 她努力搜刮着记忆,想知道上一世白凤吟有没有同秦少川结婚,跟以前一样, 没有丝毫头绪。她想,一定是没有结婚的, 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如果他们结婚, 自己应该能听到消息。 你看, 上一世, 没有她,他们也没有结婚, 所以她不用感到任何的愧疚和不适。 曹玉凤的脚步迈得轻快起来,就当今晚没有来过, 她在家里生炉火,白凤吟和秦少川的对话她也没有听到。 回到家, 曹明耀也回来,问她去哪儿了, 曹玉凤说去外面走了走, 便进了屋。 曹明耀是民主的家长, 对女儿的事不会过多干涉, 也没有继续追问。 曹玉凤放下门帘,俯下.身去看炉火,煤炭红红的,已经生着了。她叫曹玉兰,可以过来写了。曹玉兰收拾了东西进来,问她刚才是不是出去了,炉火差点死了,她扔了几根柴火进去,才生着。 曹玉凤说是,上了一天学,想出去换换脑子。 曹玉兰道:“怎不叫我?不够意思。” 曹玉凤只是笑,叫上你才是真的坏事。 两人头碰头写了一会儿作业,尹招娣便来叫她们吃饭。 两人一起到厨房洗手,帮着端饭菜。 今日的饭菜比往日好上太多,猪肉白菜炖粉条,粥做的很稠,玉米馒头也比往日多热了好几个。尹招娣说:“爸爸教书后,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把最后的腌肉拿了出来,正好玉兰也在,就不留在过年的时候吃了。” 曹玉兰自然心中欢喜,吃上肉的日子少之又少,她坐下后,恨不得立时拿筷子夹菜。 曹明耀洗好手进来,笑道:“早就让你拿出来吃,你偏要省着。过年的时候,工分兑换成钱和粮票,咱们再去买就是了。” “我不是怕不够吗,以后就不用愁了。”尹招娣笑,递给他筷子,众人这才动手开吃。 曹玉兰专挑肉吃,吃得呼哈吸气,太烫了,又不想放凉,只能是让舌头遭殃,不过也是幸福的遭殃,它已是好久没有尝到肉滋味了。 曹玉凤没有曹玉兰吃的那么没有形象,除了肉,粉条和白菜也吃。曹明耀给她夹了好几块肉,估摸是怕曹玉兰都吃光了。 曹玉凤抿着嘴笑,物资匮乏,能吃上一顿好的,实在是少。 这顿饭大家都吃了个肚子滚圆,曹玉凤也没忍心说让尹招娣少吃点。 一大锅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吃了个干干净净,玉米馒头倒是没有吃多少,粥也剩下很多,明早不用烧饭了。 曹玉兰吃得太多,直打饱嗝,写一个字要顺一会儿气。 曹玉凤直想笑,幸好她不是生活在闹灾荒时期,照她这么个吃法,能把自己撑死。 曹玉凤太乐观了些,睡到半夜,曹玉兰爬起来上厕所,吃得太油,肠胃受不了,拉肚子了。大冷的天气,跑了好几趟厕所,连冻带拉,第二天就没从炕上起来,脸白如纸。 曹玉凤很想笑,问她以后还不要吃这么多,在肉面前,理智都失去了。 曹玉兰有气无力地说:“我快要咽气了,你还说风凉话。” 曹玉凤道:“这叫拉一次肚子长一次心眼,下回你就不这么吃了。” 曹玉兰翻白眼,“麻烦你跟老师请个假,就说我生病了。” “病因要说吗?”曹玉凤嘿嘿奸笑。 曹玉兰气结,咬牙道:“……就说我发烧了。” 曹玉凤笑嘻嘻地说好,热了稀饭端过来,“吃点东西暖暖胃吧。” 曹玉兰摇头,“吃了就得拉,我还是饿着吧,一晚上没睡好,又冷又困。” “要不给你拿点药吧。” “不用了,我这叫自作自受,说出去人家要笑死。” “那行,你好好睡一觉。” 曹玉凤端着稀饭出去,尹招娣已经从诊所里拿了药回来,硬逼着曹玉兰喝了半碗稀饭,将药灌了进去。她没有出工,怕走了曹玉兰照顾不了自己。 曹玉兰很过意不去,想叫玉香过来,尹招娣没有同意,玉香也是个孩子呢。 曹玉凤吃好早饭,背着书包出门,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没有发现秦少川,松了口气,急忙往外走,想尽快赶到学校。 谁知道在胡同口遇到了秦少川,和他在一起的还有白凤吟。 曹玉凤心里叹息,真会掐着点来,她夸张地笑道:“你们来了啊。” 白凤吟面无表情地瞟她一眼,嗯了声,转身就走。 秦少川点点头,“今天晚了些,生怕你走了。曹玉兰没跟你一起?” “她生病了。” “嗯,走吧。”这回倒是没在后面跟着,和曹玉凤并排。 曹玉凤就想,他不会是顾忌曹玉兰,昨天才没有说话吧。 走在前面的白凤吟慢下脚步,也和他们并排走。三个人占了一半多的路,每人之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曹玉凤在正中间,几乎走直线,才能保证与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同。 这样走路实在痛苦,也没有人说话,曹玉凤想缓和下气氛,看看白凤吟,又瞅瞅秦少川,不禁抬头望天,还是算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遇到了孙沛然,曹玉凤像见到救星,朝她挥手,大声叫她的名字。 孙沛然颠颠地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眼睛朝秦少川和白凤吟身上瞟,“咱俩上学就没遇见过,今天真是巧,你玉兰姐姐呢?” “生病了,你陪我去跟她班主任请个假。” “好说好说,我最喜欢干跑腿的事。” 说着话,四个人进了校园。 秦少川快走几步,到了前面,明显不想再跟三个女生一块。白凤吟也加快了脚步,追随秦少川而去。 孙沛然看得直瞪眼,“凤儿啊,怎么个情况?你什么时候成夹心饼干了。” 曹玉凤苦笑,她真是有口难言,便把这两天秦少川的反常表现同孙沛然说了,当然昨晚偷听到的对话,她没有傻呵呵地说出来。 孙沛然摸着下巴笑,“你就认命吧,人家秦少川愿意跟你一块上下学你就让他跟着呗。” “还有白凤吟呢,你又不是没看到,脸那么臭,我要跟他们一块走,我心里得多难受。” “人家都不难受,你难受个p,我要是你偏要跟秦少川套近乎,气她个几次,她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她一个大人故意气孩子,做不出来,“不行,想别的法子吧。” 孙沛然耸耸肩,“原谅我,爱莫能助。” 曹玉凤不怀好意地拍拍她的肩,“从今天起,咱俩一块走吧。” “不行,不顺路。” “我吃点亏,陪你绕路。” “别介,我喜欢独来独往。” 上了三年学,孙沛然确实一个人上下学,用她的话说记者要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在她观察的时候,旁边绝对不能有人,会打扰她的思路。 曹玉凤也就是开个玩笑,跟孙沛然一块走确实不合适,她得绕村子半圈。 到了老师办公室,曹玉凤进去给曹玉兰请了假。 曹明耀走得早,只知道她拉肚子,不知道这么严重,学都上不了,便问了女儿几句,得知妻子给玉兰吃了药,放下心来。 孩子毕竟住在自己家,出了事不好跟大哥交代。 曹玉凤和孙沛然一块儿回到教室,过了一会儿,曹明耀也来了,盯着学生们上早读。不管读几年级的孩子,只要老师不在,说话声就能把教室的房顶掀起来,因此,曹明耀会在教室里坐镇,或者多留些题目给学生们做,免得一直吵吵闹闹的。 教室里只有读书声,说话声被掩盖了下去。 孙沛然给曹玉凤写小纸条:你爸爸真是模范老师。 曹玉凤笑,在后面写了俩字——那是。 孙沛然翻白眼,装模作样地读书,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也不知道动什么歪主意。 坐在讲台上的曹明耀看了下表——这块表是曹成送给他的,除了上课,基本不戴,平日里当宝贝似得供着。这个年头,能有一块表,那是非常显身份的。 快打预备铃声了,曹明耀背着手,离开了教室。教室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曹明耀摇摇头,这些学生大概以为是在给他学习。 随后铃声响起,学生们奔出教室,打闹起来。 曹玉凤照例到篮球场打篮球,跑了几个来回,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也想跟你们打篮球。” 曹玉凤一个趔趄,险些将手中的篮球扔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凤吟。她看向彭俊贤,后者挑了下眉,朝秦少川笑了笑,说:“可以啊,你和少川熟,他可以带你。” 秦少川原地跳了几下,做热身动作,“我技术不如你,还是你教。” “你不比我差,我在你手上经常丢球,还是你来,再说了,我还有半年就要走了,你就当行行好,让我好好打个篮球。” 秦少川磨牙,腮帮子上的肌肉跟着跳,“行,把篮球给我。” 彭俊贤径直抛了过去,“我本想新篮球走的时候再给你们,看来不用是不行了。”他转身跑进教室,拍着一个崭新的篮球过来。 曹玉凤瞪大双眼,“你买篮球啦?” “是啊,我这段时间出工挣了不少工分,钱除了买篮球的,还剩下几块。”彭俊贤把篮球传给曹玉凤,“你试试手感。” 曹玉凤三步上篮,正中篮筐中心,“还是新篮球好。” 秦少川在一旁直哼气,这不是下绊子吗,让我教白凤吟,你俩打新篮球,真会算计。 ※※※※※※※※※※※※※※※※※※※※ 差点忘记更新 说不出的憋屈 秦少川的脸色不大好看, 耐着性子教白凤吟。 白凤吟是个没有运动细胞的, 篮球拍几下就咕噜噜地跑了, 她便满篮球场地追篮球,不大一会儿, 汗就下来了。她求助地看向秦少川,“你再教教我。” “要领已经教给你了,你只需要不停地练习就行了, 打球没有诀窍。”真有诀窍的话,也是天分和悟性。 白凤吟只好不断地围着篮球场跑, 悔地肠子都青了,站在旁边看他们打篮球多好, 为什么非要下场跟着遭这份罪。 上课铃声打响, 白凤吟如释重负, 把篮球扔给秦少川就跑进了教室。 秦少川也没有给彭俊贤,反正他有了新篮球旧的就不需要了。他抱着篮球坐到位置上, 把篮球塞进了课桌抽屉里。 因为白凤吟平常不大运动,运动量突然增大, 出了许多的汗,汗一干了, 就冷起来,衣服凉凉的, 冻得直打哆嗦。 再次下课, 她就不想去了, 跑到炉子边取暖。 曹明耀当班主任后, 炉火便没有熄灭过。放学后,他会多放些炭进去,封好炉火的门,第二天早上来的时候,炉火还会有火星,他就会把炉火生旺,教室里也比往日暖和许多。 白凤吟暖和过来后,又跑去篮球场。 秦少川以为她不来了,正暗自庆幸,听到她叫他,心情顿时蒙上一层灰暗。 彭俊贤偷笑,朝曹玉凤慧黠地眨眼,曹玉凤也笑,同时心里涌上一层苦涩,白凤吟只是喜欢秦少川,想跟他在一起而已,她并没有错。 换一个角度会看到不同的问题,曹玉凤不讨厌白凤吟了,反而觉得她可怜,她从小就喜欢秦少川,最后却没有同他结婚,伤心程度可想而知。 曹玉凤突然没了打篮球的兴致,朝彭俊贤摆摆手,进了教室。炉火边围着几个学生,正唾沫横飞地说笑。位置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大多性格孤僻,不与人来往。 曹玉凤坐在位置上,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书大约一指厚,包着牛皮纸。 如今政.策宽松,对书的“禁令”也撤了,曹玉凤就经常带书来看,当然是瞒着曹明耀,曹明耀不主张在学校里看课外书,家里可以随便看。 曹玉凤翻开书,一下子就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以至于上课铃声响都没听见,还是孙沛然提醒她,“再不把书收起来,曹老师就要没收了。” 曹玉凤忙把书塞到课桌抽屉,曹明耀已经进来了,且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曹玉凤装成没事人一样,坐得笔直。 曹明耀移开目光,给学生们上课。 半天的课程就这样过去了。 中午一放学,曹玉凤背着书包就跑了,不管身后是不是跟着秦少川亦或白凤吟这样的尾巴。 其实中午放学不用背书包的,曹玉凤怕被人翻到她的书,总是不厌其烦地背来背去,读一二年级的时候怕书被偷,所幸书也没有几本,背起来又不重,背了两年,倒也背习惯了,不背书包总觉得少点什么。 曹玉凤一路上没停,跑回了家。 进到卧室,发现在曹玉兰不在,被子也不见了,她去厨房问尹招娣,尹招娣道:“你大伯母接她回去住了,怕她生病麻烦咱们照顾,玉兰吃了药好了许多,我看着下午就能去上学。我劝你大伯母,让玉兰在咱们家多住几天,你大伯母不肯,抱着她的被子就回去了。” “玉兰姐同意了?” “起先不同意,说要住到期末考试,你大伯母说没有几天了,她又病着,不养好怕耽误考试,硬给拉走了。” “玉兰姐没闹?” “没,大概是想通了。” 这样也好,依着惠芹的聪明,应该很快就能让曹玉兰承认她。 曹玉凤回屋拿出书,接着看,连曹明耀进来也没发觉。曹明耀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她藏书的时候,曹明耀看到了,想着中午说她一下,见她看得入迷,又不忍心打扰。 直到吃饭,曹明耀才来叫她,并且说了不准在学校看课外书的规定。 曹玉凤低垂着脑袋应承下来,心里想着下次要看得再隐蔽一些才成。 餐桌上,曹明耀叮嘱曹玉凤好好复习,再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别为了看课外书,把学业耽误了。 曹玉凤复习地差不多了,自诩考试不会考很差,跟曹明耀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拿下第一名。 曹明耀只是笑,等着她兑现诺言。 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期末考试如期进行。考试完,学生们都放了假,老师要在学校批改试卷。 曹玉凤包揽了全部家务,只除了烧早饭。她进入了阅读的饥渴阶段,一本书拿到手里,恨不得一口气看到结尾,若是看不完,心里猫爪一样难受。 有一次竟然看到了凌晨,鸡都叫了,她才睡下,自然也是睡到了中午。 好在尹招娣和曹明耀没有打骂,只让她注意身体,尤其是眼睛,经常熬夜会得近视眼。 尹招娣睡前便去催曹玉凤早点睡觉,曹玉凤答应地挺好,也想早点睡,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尹招娣只好睡一觉醒来,强制吹了灯,让她睡觉。 尹招娣跟曹明耀商量,这样下去不行,女儿的身体要熬坏。 曹明耀便在睡前强制收走曹玉凤的书,曹玉凤才不再熬夜。 考试成绩就在这个时候下来了,曹玉凤和秦少川并列第一,两人考了同样的分数。曹玉凤大受震动,秦少川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曹明耀告诉她,到了高年级,男孩子的成绩会越来越好,督促她一定要努力学习,不然就被秦少川超过了。 得知成绩的秦少川相当高兴,他一直攒着劲,想超过曹玉凤,努力了两年,终于看到了希望,只需要再努力一些,就可以了。 秦建设也很高兴,儿子大大给自己挣了脸,他拍着儿子的肩膀,“小子,再加把劲!”小时候他读书不如曹明耀,儿子可不能一直输给他女儿。 秦建设招呼郭艳芬给儿子做好吃的,做为奖励,还给了儿子一块钱。 秦少川收好钱,偷着拿出曹玉凤的照片看,照片的棱角有点发白,周围有许多的手指印,曹玉凤的脸上却一点儿印记都没有,他曾经尝试着去摸照片中的她的脸,每次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好像摸的是她一样。 秦少川呢喃,“下次就能超过你了,你要努力了啊。”他笑起来,“不过女孩子弱一点儿也是好的。”即使是跟她得了同样的名次,他在心里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父亲一直跟他说,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该事事比女人强,只有在超过了曹玉凤,在她面前他才能彻底挺直腰杆。 堂屋响起脚步声,秦少川急忙收好照片,拿出书本。 郭艳芬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川,别看书了,出去玩一会儿吧,放假了,就别逼的自己这么紧了。” 为了超过曹玉凤,秦少川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很少出去玩,郭艳芬怕他看书看傻了。 “弟弟妹妹们呢?” “在外面玩,他们俩你还不知道吗,不到天黑不回家。” “我去看看他们。”秦少川合上书本,走出了家门。 弟弟秦少明和妹妹秦少红跟一帮孩子在大街上玩捉迷藏。两个人是双生子,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少明偏安静,少红则大大咧咧,女汉子一样,往往是少明受了欺负,由少红找回场子。 秦少红带着秦少明哪里有洞哪里钻,身上满是灰尘。 秦少川叫他们俩回家,少红喊:“天黑再回。” 秦少明也就跟着跑了,反正挨训有少红顶着。 其实秦少明比秦少红早出生五分钟,按说该是哥哥,他偏要喊少红姐姐,秦少红也乐意当姐姐,从来没有让秦少明更正过。 秦少川也不勉强他们,独自在大街上溜达起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曹玉凤家的胡同口,秦少川失笑,他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转身又往回走,突然想起前几天写的作文。自读了三年级后,语文课上老师会布置作文,因为积攒了很多优美的句子,写作文时不自觉就加了上去,被当成范文在班上读了好几次。 秦少川就此喜欢上了写作文,在家的时候也会写上几篇,一直想找人看看,提个意见,他想或许曹老师会给他指导。 不是说他看不起冯本堂,而是觉得冯本堂年纪轻,没有阅历,不如曹明耀给的意见中肯。 快步走回家,拿起本子,卷了卷,藏到怀里直奔曹玉凤家。 尹招娣出工去了,曹玉凤和曹明耀都在看书,本来曹明耀也说要出工的,尹招娣怕他累着,让他在家休息,曹明耀说只休息两天就出工,他现在已经能干好些活了。 秦少川在院子里喊曹老师,曹明耀闻声出来,见到他颇惊讶,“少川?快进来,外面冷。” 秦少川进了屋,曹明耀搬来个凳子,放在炉火边,让他坐。 秦少川摇头,从怀里拿出本子,双手递给曹明耀,“曹老师,这是我写的作文,你看看,给个意见。” 曹明耀翻开本子,俊秀的字体,密密麻麻的,他更惊讶了,“这都是你写的?” 秦少川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写着玩玩。” 曹明耀赞许地点点头,认真读起来。 ………… 房间里很安静,只余轻浅的呼吸声。 秦少川默默坐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曹明耀的嘴,巴望着从里面说出话来。 曹明耀一边看,一边伸手去摸,秦少川忙从桌上拿来笔,放入他手中,曹明耀便在本上写写画画起来,有的时候蹙眉,有的时候展颜一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秦少川见炉火不旺了,夹了几块煤炭进去,他转头,对着门帘发呆。 曹玉凤就在对面的房间里,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自己来了这么半天,她也不来打个招呼,是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想到最后上学的这几天,曹玉凤故意躲着他,不跟他一块走,他就说不出的憋屈。 偏又有一个粘死人的白凤吟,不胜其烦。 说起白凤吟,期末考试很不理想,掉到了二十名,快要倒数了。发下试卷的那天,她哭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的杂念太多,心思没在学习上,考试退步也是预料之中的。 黄佩秋很生气,曾找了郭艳芬诉说,她说下学期一定要让白凤吟好好学习,不让她出去玩了。 其实白凤吟也没玩过,顶多来秦少川家玩玩,她就是心思重。 秦少川回过神来,发现曹明耀不见了,猛然站了起来,叫了声曹老师。 曹明耀在堂屋里应了声,“你坐,我沏点茶。” 秦少川掀开门帘,曹明耀正往青瓷的茶壶中倒水,“好茶才能配得上好文章,这是我藏着的龙井,给你喝点尝尝。” “谢谢曹老师。”秦少川说着话,瞟对面一动不动的门帘。 曹明耀笑,“你给我看文章,该是我谢谢你呢。走,进屋。” 秦少川挑起门帘,曹明耀拎着茶壶,拿着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估摸着茶沏开了,给茶杯里倒上水,放到秦少川手上,“暖暖手。” 秦少川再次谢过,曹明耀拿起本子,“咱们一篇一篇的说。先说这一篇,写的是家常琐事,可以看做是日记体的散文,写的很自然,就像在文章里看你们过日子,但是叙述的有点散,要有个主题,有的句子很美,你的字也写得很漂亮。” 秦少川低着头听,将夸奖的话自动掠过,琢磨着下次写个什么主题。 曹明耀笑,“你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要着急,笔头要一点点磨,而且你写得很自然,不矫揉造作,这是很难得的,以后可以照着这样写,只要把心里想说的话写出来,写得多了,自然就有了主题。” 秦少川道:“那我以后写了作文,能不能再拿来给你看?” “当然可以,我很高兴读你写的文章。” 秦少川的脸腾一下红了,“这不能叫文章,只能说是作文、日记。” “这就是文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曹明耀拍拍他的肩膀,又将剩下的几篇文章点评了。 秦少川一直认真地听着,俩人太入神,天黑了都没有发觉。 尹招娣出工回来,发现两个屋子都黑着灯,以为家里没人,很是纳闷,掀开门帘一看,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头几乎挨到一起,就着炉火看纸上的字。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天这么黑了,你们也不说点灯。” 一语惊醒梦中人,俩人这才直起腰来,曹明耀笑道:“忘了忘了。” 尹招娣点着灯,放在桌上,“凤儿呢?” “在她那屋呢。” 尹招娣叹气,又点了灯过去,家里两个看起书来就入神的人,她也很无奈。 曹玉凤并没看书,确切地说是看完了,抱着书,靠在炕头的墙上默默流泪。 尹招娣吓一跳,“凤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是他们太惨了。” “谁太惨?” “书上的人。” 尹招娣好笑,“跟你爸一样,是个书痴,那是人写出来的,假的。” “可是感情是真的,他们就像活在我们身边的人一样,跟我说话。” 尹招娣拿走她手上的书,拉着她下炕,“你最近看书太多,要歇歇脑子,跟我烧饭去。” 曹玉凤抹干脸上的泪,乖乖地跟尹招娣走。经过父母的卧室,才发现秦少川在,她很吃惊,“少川,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好久了,还以为你不在。”秦少川的脸庞微红,目光在她的脸上滑过,落在尹招娣脸上,她们两母女长得还挺像的。 “我在看书,没听到你来,在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秦少川照旧把本子塞进怀里,走了出去。 曹明耀去送他,秦少川连忙说不用,一溜烟地跑了。 曹玉凤问他来干嘛,曹明耀道:“他写了几篇文章给我看,写得很不错,有作家的苗头。” 作家?她记得上一世秦少川不是作家啊,难道他的命运轨迹也改变了? 曹明耀接着道:“你该跟他好好学学,每天写日记,锻炼下写作的能力,将来没坏处。” 可她不想当作家,只想赚钱。 说起赚钱,过完年是不是就能操作起来了,一直说去乡上也没有去成,年后看能不能找个借口。 说过年也快,将家里的猪杀了,去集市上卖了一半的肉,加上工分赚的钱,给曹玉凤和尹招娣各扯了一身新衣服。曹明耀本不想要,拗不过尹招娣,只得也买了一身成衣。 尹招娣还杀了两只公鸡,公鸡不下蛋,还要吃粮食,喂了近一年,就等着过年的时候给家里人打牙祭。她将其中的一只给了董桂兰,董桂兰也没有白要,让她拎回来一盒点心。 那点心是冰皮的,透明的几乎能看到里面的陷,入口即化,几乎让人咬掉舌头。 尹招娣吃得直叹息,活这么大也只有进了曹家门,她才吃上了好东西。 过年仍然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静悄悄地就过完了除夕。 初一,一家人穿上新衣,照例去给董桂兰拜年。 董桂兰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来的多是年纪大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年轻的时候大多受过曹家的恩惠,碍于这些年的政.策,不敢上门。有敏锐的人察觉宽松了,就来拜年,别人也纷纷效仿起来。 曹明耀一家三口挤到近前,给父母拜了年,董桂兰又给了曹玉凤压岁钱,一家三口就出来了。 曹玉凤感叹,“爷爷和奶奶的威望真高。” 曹明耀和尹招娣都同意,曹明耀道:“可见做人还是要善良,只有帮了人,人家才会记得你。今天初一,你也别回去看书了,出去玩吧。” “我去哪里玩啊?”她想不到要跟谁一起玩,姜美玲出嫁了,跟她的联系也断了,白凤吟不算真正的朋友,和彭俊萍平常也不大来往,只有去找那位未来的记者,听听八卦了。 孙沛然住的远,去他们家,要绕半个村子。 曹玉凤也不急,慢悠悠地走,碰到熟人便打个招呼。 村民的脸上大多挂着笑容,脸色也比平常好看许多——这几天正是敞开了肚皮吃的时候。曹玉凤想,自己的脸定也是圆润发亮。 孙沛然家的门大开着,曹玉凤走进去,大声叫孙沛然。 孙沛然从屋子里跑出来,穿了一件暗红碎花的褂子,羊角辫上绑着红头绳,很是喜庆。她高兴地叫了声玉凤,奔过来,紧紧抱住了她,“你咋来了?我正发愁没人玩呢。” 曹玉凤受不了她这么热情,整天坐一张桌子,这才放假几天,就跟没见过似得,“拜完年,过来你这听八卦。” 孙沛然大笑,“屋里请,我有好些八卦要说给你听呢。” ※※※※※※※※※※※※※※※※※※※※ 下午没有修改出来,两更合在一起了。 他也要留下来 孙沛然用小盘子装了一些瓜子放在炕桌上, 倒上两杯茶水, 和曹玉凤相对, 盘腿坐在了炕上,“吃瓜子, 我爸特意从县城买来的。” 到了年底,结算了工分,兑换成钱和粮票, 有的人家会去县城买一些稀罕物件回来,家里有孩子的, 会买些糖果和瓜子,孩子们高兴, 来了客人也可以招待下, 显得不那么寒酸。 曹玉凤抓了一小把瓜子, 慢慢地磕。 孙沛然则一颗一颗的剥,剥好了放在一起, 待堆起一小堆,再全部放入口中, 那香味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孙沛然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太美味了。” 曹玉凤笑, 他们家向来不买这些,她是大人, 已经过了吃零嘴的年纪, 尹招娣和曹明耀也不喜欢吃这些, 尹招娣经常说, 与其都买了吃的,还不如买几本书,放的时间长,且谁都能看。 她已经学完了一年级上册的书,正在学下册,认的字越来越多,有的时候也会拿一本小说或是散文看。 孙沛然朝她眨巴眼睛,“八卦开始!” 曹玉凤笑得更厉害了,再次从盘子里拿了一小把瓜子,剥开了放在孙沛然面前,“你说,我给你剥瓜子。” “哎呀,我就特别喜欢你这样的,上道啊。” 曹玉凤翻白眼,“赶紧说你的吧。” “先说谁的呢?”孙沛然掰着手指头想,“姜美玲?” “她都嫁人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嫁人也有八卦啊,比方说是不是夫妻和睦,婆媳有没有矛盾,男的有没有在外面找女人。” 曹玉凤想把瓜子皮扔她脸上,你才几岁啊,竟说这些男女之间的事。 孙沛然嘿嘿地笑,“你以为结了婚邓九林就老实了?错,他还是那个到处拈花惹草的邓九林,我听说他年前去了县城就没有回来。” “那美玲呢?” “还在邓家呗,已经嫁出去了,还能怎样。”孙沛然抓起瓜子仁,一股脑放进嘴巴里,细细咀嚼,享受地眯起眼睛,“所以我妈常说,女人要嫁对郎,嫁错了,且等着一辈子倒霉吧。” “你妈整天跟你念叨这些?” “主要是说给我姐听,我姐再过几年也要说婆家了,我妈怕她吃亏,经常拿咱们村的事教导她。”结果都被她听了去。 曹玉凤道:“邓九林不会在县城又找了一个吧?” “那是肯定的啊,不然为什么不回来,姜美玲啊,自从跟邓九林在一块就毁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咋就跳进了火坑呢。好了,不说她了,再说下去瓜子都吃得不香了。”孙沛然敲敲桌子,意思是让曹玉凤继续剥。 曹玉凤把盘子拽到自己跟前,一边给她剥,一边自己吃——看她吃得香,自己也忍不住了要吃。 孙沛然身子朝前倾,笑眯眯地道:“这个消息你听了肯定会高兴,曹玉兰已经接受了惠芹,跟玉香一样叫她姨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曹玉兰能想明白,也不枉父亲的一片苦心,她之后的命运大概不会跟前世一样了,“我正打算去大伯家看看呢,玉兰能想通的确好。不过,这样的事,也在你的八卦范围之内?” “还不是因为你是我同桌,我才破例纳进来的。”孙沛然撇嘴,“以往对这种家庭琐事,我都不屑于顾。” “知道你对我好,来,吃瓜子。” 孙沛然捻了几颗放进嘴里,“其实所有的八卦还不都是跟家庭有关,就说白凤吟吧,期末考试考得这么差,肯定少不了挨一顿训,整个寒假就甭想出来玩了。”说到她,孙沛然有点幸灾乐祸。 孙沛然的心思虽然都在八卦上,可是学业没有丢下过,她知道将来的目标是记者,没有文化水平是不行的,除去收集八卦和说八卦的时间,她都在学习,名次没有出过班上前五名。 因为跟白凤吟有约定,她的考试成绩,曹玉凤还是挺在意的,这次考了二十名,大大出乎意料,她若是再不抓紧,初中都有可能读不上。 有人成绩后退,自然也有人进步,比方说憨虎,前进了十一名,曹明耀点名表扬。 孙沛然也想到了他,说起了他的变化,从一个喜欢打架、调皮捣蛋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努力学习、勤奋向上的好少年。这其中的契机,就连孙沛然都说不明白。 有的人就是这样,在不自觉中成长和改变。 两人就着八卦吃完瓜子,喝完茶水,肚子撑得滚圆,中午饭怕是也吃不下了。 曹玉凤起身告别,她要好好溜达一下。孙沛然送她到门口,依依不舍,让她改天再来玩,曹玉凤说会的。 …… 家里很热闹,有人来给曹明耀拜年,有班上的同学,也有他教的往届的学生。其中有个忙碌的身影特别显然,个子在一众人中长得最高,穿宝蓝色上衣,黑色裤子,头发剃得很短。他给每个人沏茶,塞瓜子和糖果。 曹玉凤很吃惊,他们家什么时候买的这些东西,她咋不知道呢。 曹明耀见女儿愣怔,说:“俊贤忙活半天了,你换他一会儿。” 彭俊贤笑着说不累,偷着塞给曹玉凤几块大白兔奶糖,“专门给你留的。” 曹玉凤紧紧捏着糖,脸颊发烫,“不会都是你带来的吧?” “我看你家来人多,没有糖和瓜子招待不好,就从家里拿来了一些。” 曹玉凤急忙表示感谢,接过他手上的活,“你也坐。” “不要把我当客,咱们是朋友。” 曹玉凤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家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她以为留在记忆里的那些画面不会出现,它们还是来了。父亲重又成了教书育人的老师,梨园将要遍天下。 他们家也终于摘下了地主的帽子,村里人不再退避三舍。 送走一波又一波的人,曹玉凤不觉得累,满心的骄傲,这就是他的父亲啊。 尹招娣的脸上也挂着笑,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己的男人受人尊敬重要。 快中午的时候,家里安静了下来。 曹明耀招呼彭俊贤坐,“让你忙活大半天,中午在家吃饭,不准推辞。” 彭俊贤瞥了曹玉凤一眼,笑道:“谨遵老师之令。” 尹招娣去烧饭,曹玉凤要帮忙,她没让,“大过年的,你就不用动手了,进屋陪你爸坐着去吧,说不定一会儿还来人。” 曹玉凤只得回去,干坐着也无聊,随手拿了一把瓜子吃,顺便听曹明耀和彭俊贤聊天。 他们说的大多是学习上的事,曹明耀勉励彭俊贤好好学习,不能半路辍学,他家的家庭条件不错,供得起他。 彭俊贤叹气,“就算不辍学,读到高中,还不是一样没得读。” “你不能这样想,万一将来人人都能考大学呢,你若泄了气,不可惜吗。”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曹玉凤垂着眼帘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又有人来拜年,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少川。他一个人来的,没有大人。秦建设跟曹明耀的关系不好,肯定不会来拜年,估摸着秦少川来还是偷着来的。 秦少川进屋就给曹明耀鞠躬,“曹老师新年好。”他一身崭新的衣服,跟彭俊贤一样头发剃得很短。他看到彭俊贤在,吃了一惊,又见曹玉凤坐在他旁边,乖巧地吃瓜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跟父母一起拜完年,他就想着来给曹明耀拜年,偏家里又来人拜年,一时走不开,等忙活完就这个时间了。 彭俊贤也不知道来多久了,说了什么,看他的样子就跟曹家人似得。 曹明耀叫秦少川坐,那次给曹明耀看过文章后,他又来了两次,不敢来的太频繁,怕遭人嫌弃。 曹玉凤端着装瓜子和糖的盘子过去,让秦少川拿,秦少川抓了一把瓜子,小声跟她道谢。 曹玉凤笑笑,又倒了杯茶水给他。 曹明耀道:“少川也留下一起吃饭,我家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不了,一会儿还要回去,我出来没跟爸妈说。” 秦建设是什么态度,大家都知道,曹明耀也没有勉强,怕他回去了挨训斥,“下次有机会再来家里吃饭,你们师母很好客。” 正好尹招娣过来,闻言道:“俊贤要在家里吃饭,少川也一起,人多热闹。” 秦少川去看彭俊贤,刚才曹明耀话里的意思他没有听明白,若是彭俊贤在的话,他也不想回去了。 彭俊贤对着他笑,那意思是我知道你为难。 秦少川犹豫起来,“会不会太麻烦?”他只有很小的时候在白凤吟家吃过饭,长大后,知道了害羞,就没在别人家吃过。 秦建设也说,咱们家里什么都有,三天两头吃肉,整个深水村没有几家能赶上咱家的饭菜,你去别人家吃不惯。 他倒不是因为看不上人家的饭菜,而是觉得他快赶上大人的饭量了,去谁家吃饭,都会给人家增加负担,是以,每逢人家要留他吃饭,他总是推辞。 这回,哪怕要给人家增加负担,再挨父亲一顿训斥,他也要留下来。 尹招娣忙说:“不麻烦不麻烦,你们来家里吃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起吃饭 家里第一次这多人吃饭, 尹招娣炖了一只鸡, 蒸了米饭, 还另外炒了两个菜,摆上八仙桌, 看起来也是相当丰盛。 彭俊贤还挺不好意思,“菜是不是太多了?” “一点儿都不多,过年谁家不是这样吃啊。” 彭俊贤和秦少川都属于家庭条件好的, 过年的时候甚至比这个还要丰盛。 几个人分别坐了,曹明耀坐主位, 尹招娣坐左手边,曹玉凤挨着尹招娣坐, 彭俊贤和秦少川坐在曹明耀右手边, 这样一来, 曹玉凤和秦少川便坐了个对面。 曹玉凤对着他笑,秦少川也笑, 脸上带了点红。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呢, 秦少川有些激动。 尹招娣招呼他们吃菜,“都别拘着, 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俊贤,少川, 你们都多吃点, 别嫌弃师母的厨艺差。” 彭俊贤笑道:“师母的厨艺比我妈好多了, 我妈每次炖的鸡都是老的, 你炖的又酥又软,特别好吃。” 曹玉凤瞥他,看不出来,嘴巴还挺甜。 尹招娣被哄得很开心,“我也就是胡乱炖炖,你们喜欢吃就好。”她给曹明耀夹了一块鸡腿,曹明耀嗔怪地瞪她,当着两个学生呢。 尹招娣嘿嘿地笑,小声说:“习惯了。”她转头又给曹玉凤夹,曹玉凤道:“妈,你吃。” “妈吃着呢。”尹招娣端起米饭扒拉两口,忽然想起什么,“你们要喝酒吗?” “我们不喝,给师父喝。” 尹招娣起身去拿,顺便带过来三个酒盅,“你们也喝一点儿。” 曹明耀道:“他们还是孩子,不能喝酒。” “我们喝一点儿敬老师,少川你说呢?” “好,过年的时候我也会跟我爸喝上一杯。” “只准喝一点儿,你们还小,正在长身体,喝多了酒没好处。” 秦少川和彭俊贤都连声答应。 尹招娣给两人倒了小半盅,两人具都端起来,彭俊贤道:“我敬老师。”秦少川也道:“我也敬老师,祝老师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彭俊贤歪头看他,“你这家伙心眼真多,我可没有说那么多,我也要加,祝老师桃李遍天下,您永远是我们心中的老师。” 曹明耀很激动,看自己的学生和看自己的孩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那是一种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感觉。他端起酒盅,“我也祝你们学业有成,前程远大。” 三个人碰了下,一饮而尽。 尹招娣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是为丈夫高兴的。曹明耀曾同她说,能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是当老师最大的荣耀,她瞧着彭俊贤和秦少川将来都是有大作为的人。 再看看自己女儿,觉得她定不会像自己一样待在小小的深水村,她一定能飞出这个穷苦的地方,到更大更宽广的地方去。 她最近在学着看小说,虽说还有许多字不认识,大致的内容还是能看懂,当她看到那些人过着跟自己不同的生活时,就会停下来感慨,原来还能有这样的日子。 她很庆幸跟着丈夫学了认字,他给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尹招娣小声嘀咕,“我现在也算是个文化人了吧。” 曹玉凤凑过来,“妈,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都没说。……吃菜。”尹招娣再次给女儿夹菜,见她满心疑惑地看着自己,假笑几声,“我在说你以后要认真读书,不要丢了你爸爸的名头。” “我知道的。”上一世她不懂,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曹明耀提起自己这个女儿就咬牙根,她也绝不会再经历那样贫苦、悲惨的人生,她要靠读书改变命运。 许是出神太久,总觉得一道视线盯着自己,曹玉凤抬头去看,秦少川皱着眉心,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曹玉凤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秦少川依然那样看着她,刚才她的脸出现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悲苦,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 ※※※※※※※※※※※※※※※※※※※※ 这一章有点少,不加字了,怕保证不了质量。 其实也没谁 彭俊贤悄悄碰了下他的胳膊, 意思是你在干嘛, 为什么老盯着人家看。 秦少川这才移开目光, 低下头吃菜。 彭俊贤却看了过去,曹玉凤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看不出端倪。他自嘲地笑笑,秦少川年少无知,他怎么也跟着瞎掺和。 当下跟曹明耀探讨起正在读的书, 那些书秦少川还没有读过,听得云里雾里。他在心里想, 以后也要多读些书才好,不能总被彭俊贤压着。 吃好饭, 曹明耀沏了茶水, 继续和彭俊贤聊天, 秦少川和曹玉凤在一旁听着,尹招娣则去洗碗筷。 秦少川怕继续待下去, 父母要找,起身告辞, 曹玉凤送他,到门口, 说:“你回去了别跟你爸说在我家吃的饭,免得他说你。” 秦少川笑, “我有办法应付他, 你放心。” 曹玉凤也笑起来, “那最好。”目送他出了胡同口, 转身往屋里走,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笑声,暗想父亲果然更喜欢彭俊贤一些,毕竟教他的时间更长。 她没有在堂屋停留,回了自己卧室,靠在炕头,看书,屋外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等她从书里的世界抽.离,听到了一阵说笑,有男有女,明显比刚才热闹。掀开门帘的一条小缝,烟气先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接着望见几个人或站或坐,有大人有孩子。 有人发现了她的窥视,笑着叫她,“凤儿,出来玩。”说话的是惠芹,碎花棉袄外套了件藕色褂子,头发挽了个髻,盘在脑后。她清减了许多,下巴尖了出来。 曹玉凤叫了声大伯母,走了出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其时,彭俊贤已经走了,曹明辉坐在了他的位置上,面前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一盒拆了封的香烟,他穿一套崭新的衣服,颜色跟曹明耀的一样,款式也相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日子想必过得比宋淑珍在世时舒心,胖了一些。 曹玉香姐妹站着,曹金水则大咧咧地坐在曹明辉旁边。 惠芹道:“来了一会儿了,你妈说你在看书,就没有去叫你。大过年的,该歇息就歇息,别逼自己太狠。” “没学习,在看闲书。” 曹玉兰接过了话头,“什么书?给我看看。”来的时候她听到彭俊贤在跟曹明耀讨论书,就想着他一定看了许多书,自己都不曾看过,她也要看一些,若是有机会跟他说话,他们就有话题聊了,这样显得自己也不无知。 “在屋里,你来。”曹玉兰跟着进去,曹玉香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曹金水见她们都进去了,独独留下自己,也站起来,蹿了进去。 卧室里也一下子热闹起来,曹玉香姐妹坐在炕头,曹玉凤拿出刚才看的书给她们看。曹金水则坐在炉火边烤火。 玉香认识的字少,那一长串的字只认识“红与白”,曹玉兰当下念了出来,“《红玫瑰与白玫瑰》,这是什么书?我咋没听过。” “这是爱情小说。” 曹玉兰本已看了一行字,闻言把书还给了她,脸红红地说:“不看正经书。” 曹玉凤哭笑不得,“爱情小说也是正经书,写的很好。” “我不看,你再给我看别的。” “我这全是她写的爱情小说,没有别的。” 曹玉兰气馁,这是老天不给她机会,她想多读点书都不成。 曹玉香到底大上几岁,说:“我觉得爱情小说也挺好的。”每个少女心中都有一个甜蜜的爱情梦,不管是生活在贫困的七十年代,还是物质富足的现代。 “还是玉香姐有见解。” 曹玉兰瞥了姐姐一眼,“那是因为她快要说婆家了。” 曹玉香的脸立时涨得通红,“胡说什么呢,姨说再过几年,我还小。” “她是想多留你几年干活,你现在可是家里的壮劳力。” “兰儿,你怎么又跟姨对着干。” “好好,我不说行了吧,总是护着她。”曹玉兰坐到曹金水身边,张着手烤火。 曹玉香朝玉凤无奈地笑笑,意思是她还是经常这样。 曹玉凤拍拍她的肩,让她别急,现在不是好多了么。 曹玉兰道:“这样干坐着也没意思,有红薯和土豆吗,咱们烤来吃吧。” 曹金水立刻来了精神,扶手应和,曹玉香越发无奈,咱们吃过中午饭了,还要再吃。 曹玉凤笑道:“家里若是连这些东西都没有,我们一家还不得饿死。我去拿。”她去厨房拎了一小袋的红薯和土豆,放在炉子上面烤。 曹金水眼巴巴地看着,这让她想起曹金来,有一回他也是在家里吃烤土豆。她有许多日子不见他了。 曹玉凤小声问曹金水有没有好一点儿,曹玉香点头,自从曹玉兰不再撺掇曹金水跟惠芹作对,曹金水可比以前好管教了许多。 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发下来,他终于不再是倒数第一名,曹明辉特意表扬了他。 曹金水并不是自己知道了该努力学习,用功读书的,而是曹明辉气不过狠揍了一顿,把他打怕了,这才不在学校里调皮了。 至于和惠芹的关……,也只能说他不再变着法的作了。 惠芹也没有逼他,她相信日久见人心,曹金水总会有接受她的那一天的。 今天他们一家来,就是为了表示对曹明耀的感谢,当然依旧瞒着曹玉兰,只说在人家家住了一些日子,要来道谢,顺便拜年。 曹玉兰也愿意来,万一能跟彭俊贤偶遇呢,没想到真的偶遇了,即使没有说话,她也很开心。 房间里满是烤红薯和烤土豆的香味,曹玉兰每隔一会儿就翻一下,捏捏是否软了。小一些的红薯,皮外流出一层粘浆似得的物质,这是烤熟了的象征。 先拿了一块给曹金水,曹金水也不推让,剥红薯皮,被烫得甩手,也不肯放下。 陆陆续续又有别的红薯或土豆烤熟,四个人围着炉火,头碰头地吃。 曹金水的嘴巴上粘着黑色的烤焦的土豆皮、黄色的红薯肉,有的还蹭到了脸上。曹玉香拿出手绢给他用,他嫌太娘,直接用袖子抹了。 那干干净净的衣服上,顿时被沾的黑一块黄一块。 曹玉香说他,“弄得这么脏,明天还怎么穿。” “明天再换。” “不是你洗衣服,你就可着劲地造。” “让那个人洗呗,又没有让你洗。”曹金水说得理直气壮。 曹玉香越发生气了,“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曹金水无所谓,“我就是这么个德行,有本事再让爸揍我啊。”他那个样子简直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曹玉凤拦住曹玉香,朝她摇摇头,大过年的,别吵架,不吉利。 曹玉香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忍下了这口气。 曹金水吃的额头上冒出了汗,袖子上被抹的一块黑摞着一块黄,简直惨不忍睹。曹玉香一眼都不想看他,他跟玉凤一样的年纪,按说早该懂事了,看看他,再看看人家玉凤,身上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学习名列前茅,过年还在看书。 若是曹金水能有玉凤的一半,她就烧高香了。 自从宋淑珍死后,曹玉香就主动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心理一下子成熟了,有种长姐如母的感觉。 惠芹进门后,她身上的担子卸了一些,也不敢松气,毕竟惠芹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 曹玉香希望弟弟妹妹能有出息,让这个家在村里扬眉吐气。人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曹玉凤给她一块烤的流油的红薯,曹玉香接过,剥开皮,黄色的瓤里冒出蒸腾的热气,熏的人脸也热乎起来。她吃了一口,红薯很甜,冲淡了心头的一些烦躁。 曹玉凤也剥开了吃,能在大年初一,几个人窝在一起吃红薯,也是件不错的事呢。 曹明辉一家待到黄昏的时候才走,曹明耀留他们吃饭,他们不肯,一大家子人得吃多少粮食啊,还是回家去吃的好。 曹明耀也没有勉强,他才恢复工作,家里确实不宽裕。 晚上吃的很简单,又烤了一些红薯和土豆,加上中午剩下的饭,就对付过去了。 初二,本是回娘家日子,村民们换下新衣,扛上锄头,又出工去了。 尹招娣拗不过曹明耀,两人一起出工,家里只剩下曹玉凤,安安静静的,想看书亦或睡觉都可以。 曹玉凤做完家务活,坐在炉火边看爱情小说,她已经被此类书吸引,放不下,也看不进别的书了。 因着看得太入迷,家里来了人也没有发现,仍旧如醉如痴地读着。 直到那人咳嗽,她才猛然抬起头来。 秦少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角一抹温煦的笑意,拿过她手上的书,“在看什么?”待看到书名,不禁叹息,“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喜欢情情爱爱的东西。” 曹玉凤抢了过去,“情情爱爱怎么了,将来你也逃不过。” “那可不一定,我这么英俊潇洒,一定很得女孩子喜欢。” 曹玉凤拿白眼球翻他,有这么自夸的吗。 秦少川又道:“你不相信?我收到过好几封情书呢。” 曹玉凤立时瞪大眼睛,“真的?” 话一出口,秦少川就后悔了,急忙往回揽,“没收到过,我骗你的。” “我不信,你一定收到过。” 秦少川摇头。 曹玉凤慧黠地笑道:“我知道了,你收到的肯定都是白凤吟写的。” 一提白凤吟,秦少川就有点炸毛,“不是她!” “那是谁?你告诉我嘛。”曹玉凤的语气里带了点祈求的意思,秦少川的心立时软了,“其实也没谁。” ※※※※※※※※※※※※※※※※※※※※ 明天周末,又到了考验我是否勤奋的时候了 她猜他喜欢自己 没谁又是谁呢。 曹玉凤瞪着大眼睛等答案。 秦少川的脸红的像熟透的番茄, 真不想说出名字, 又不想让她以为是白凤吟写的, 终是说了出来,真是如释重负。 曹玉凤的眼睛不但没小, 反而更大了。谁能想到班上最胆小怯懦,不爱说话,性格孤僻的小女生, 竟然给秦少川写情书。 那个女生,她甚至没有跟她说过话。 她是班上存在感最低的, 经常被人遗忘。 曹玉凤想起一个词——人不可貌相。 秦少川以为她不信,又强调, “我说的是真的, 不是因为她胆小就强按到她身上。” “我知道, 只是震惊。” “我比你还震惊。” “你就只收到过她一个人的?” “还不够?!”秦少川错愕,“她写了好多, 烦死人。” 曹玉凤摊开手,“拿给我看看呗。” 秦少川别过头, “都撕了。”见她瞪眼,他急了, 喊:“谁会留着那东西,我看都没看就撕了。” 曹玉凤明显不信, “既然没看, 你怎么知道是她?” “我认得她的笔迹。”秦少川想想又补充, “我是班长, 负责收作业本,谁的笔迹都认得,包括你的。” 曹玉凤这才信了,感慨道:“怎么没有人给我写情书呢。”前世没有,这一世也没有,她特别想知道,翻开书,看到一封情书躺在那里是什么感觉。 见她露出向往的神情,秦少川错愕又窃喜。没有收到,那才好呢。 他一直担心彭俊贤背着自己跟她有什么。 “或许再大些有人给你写。”他心里想的却是永远没有才好呢。 曹玉凤撇嘴,“你就别安慰我了,我长什么样,心里清楚,人家眼瞎了才给我写。” “你长得一点儿都不差,别这么说自己!”秦少川有点急,在他眼里她是最好看的女孩子,性格好,学习也好,谁都比不上。 曹玉凤噗嗤笑了,“你的安慰我收下了。” “我不是安慰你,说的是实话。” 曹玉凤摆摆手,意思是别描了,越描越黑,她心里有数。 秦少川心中有气,咋不相信他。 揭过这茬,曹玉凤说起别的话题,“昨天回去后你爸没为难你吧?” 秦少川在她对面坐了,也不知道谁嘴欠,把他在曹老师家吃饭的事告诉父亲了,害他回去挨一顿狠骂,要是让他知道是谁,一定不放过他。 “没有,反正我是他儿子,他不能拿我怎么样。”秦少川不想让曹玉凤担忧,说的很是无所谓。 实际上却是他跟秦建设赌气跑了出来,秦建设在他屁股后面喊:“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哪个大人说孩子都是这句话,好像“别回来”是多么严重的惩罚。 其实在孩子眼里,“别回来”就跟“回家吃饭”一样稀松平常。我是你的孩子,你肯让我不回来么,即使你不要我,还有母亲呢。 秦少川气愤不已,又跑来了,你不让我来,我偏要来,能咋地。 曹玉凤说:“没事就好,我还担心呢。”她笑笑,眼睛里闪着光。她长得不算精致那一挂,胜在耐看,皮肤略白了些,但,比起一般人还是有些黑。 秦少川也跟着笑,眼睛里的光比她的还亮,他喜欢看她笑,好像一切烦恼都没了。 “你笑起来就特别好看。”他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安慰她,说出这个年纪用来讨女孩子欢心的话。 曹玉凤的笑容有一丝皲裂,她毕竟是成年人,敏感地察觉到了隐藏在这句话后面的意思。 笑容敛起的不动声色,弯下腰,铲了几块煤到炉膛。 火红的炉火被掩盖在煤块下方,火焰往煤块里钻,等着把它钻透了,从它身上冒出来。 秦少川张着手烤火,没有察觉到曹玉凤的变化。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即使心智比别的孩子成熟一些。 秦少川又说:“昨天俊贤说的那些书你都看过吗?”他盯着炉火,不想让曹玉凤看出他心理的窘迫。 “只看过两本,有些连书名都没听过。”曹明耀的书确实很多,她也读了很多,许是个人的兴趣不同,他说的书她从未看过。即使看过的那两本也记不大清了,更不会有彭俊贤那样的见解。 可见重生并不是无敌的,她的格局比起前世确实开阔了,比起真正格局大的人还是小。 彭俊贤长他们三岁,不是白长的。 秦少川看过来,没想到她竟看过两本,嘴角不禁带了一丝苦笑,“我一本都没看过,……这些书你家有吗?” 突然又想到上次因为借书,导致曹明耀被抓,秦少川忙又摇头,“算了,万一被我爸看到。” 时代变了,不会再有“文字狱”了。 曹玉凤说:“你可以来我家看,开学后我再给你带学校去。” 秦少川一阵惊喜,“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你等下,我去拿书。” 曹玉凤去套间的小密室里拿了几本书来,全是彭俊贤说过的。 秦少川挑了一本,剩下的让她收起来。 曹玉凤放进抽屉里,政策松了,不会有人举报了。 秦少川见她这么随意,担忧地拧起眉毛,“放抽屉里没事吗?万一被人看到。” “不会的,我的房间大人不常来。” 秦少川放心了,和曹玉凤一起看起书来。 尹招娣先回来——曹明耀说什么不肯先回,她怕女儿看书看过头,一家人饿肚子,特意回来烧饭。 果不其然,炉火都快灭了,俩孩子也不嫌冷。 尹招娣先把火弄旺,再去烧饭。 秦少川赶紧告辞,不能再在人家家吃饭,跟曹玉凤说好,下午再来。 曹玉凤送他到门口,秦少川让她赶紧回去。天冷,别冻坏了。 曹玉凤笑着说不妨事,目送他的身影在胡同口消失。她没有立时回去,她在想同秦少川的关系。 从一年级他们就是朋友,一直到现在,虽然也有不愉快,但是友谊的小船一直在往前走着。 她是很欣赏他的,聪明,上进,有担当,拧起来的时候敢跟秦建设对着干。 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别的了。 可是秦少川呢,他的心里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只能猜。 她猜他喜欢自己,不然为什么疏远了白凤吟,偏偏保镖似的跟着她。 曹玉凤想笑,她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可不这么想,又说不通。 曹玉凤掰着手指头算,她今年十一,若是二十岁结婚还有九年,过了十八岁就能谈恋爱,这样一想也没有几年了。 若是碰上早熟的,还能更早几年。 她还想着自己小,是个孩子,能任性,也不成了啊。 曹玉凤叹口气,往家走。 瞧见厨房里冒出的烟,眼珠子转了转,进了厨房,“妈,我们去乡上玩玩好不好?” 尹招娣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上瘾了还是咋地,去年去乡上玩今年还去?” “政策变了啊,我们去乡上看看,说不定能再把绣活做起来呢。” “嘘,嘘——,别再说那个了,一提起来我就心悸,还是老老实实地出工,挣点工分,心里踏实。”尹招娣早已没了赚钱的心思,现在的小日子过得安稳又甜蜜,是她做梦都梦不来的,她整天小心翼翼的,就怕用劲大了,梦碎了。 曹玉凤知道她怕了,若不是她知道后面的变化,她也不敢。 她得劝母亲啊,她是孩子,没有办法挑大梁。 还是得从父亲身上下手,让他来劝母亲。 但,也不能急,这个时候的人都过得战战兢兢的。 曹明耀回来,曹玉凤没有提,她在等机会,可以先去乡上看看。 秦少川接连来了五六天,突然不来了。 曹玉凤想是不是给秦建设知道了,限制了他的自由。 秦建设确实知道了,他像很多□□的家长一样,把儿女当做自己的附庸,他是他们的皇上,他说什么他们就得听,不得忤逆。 秦少川被锁在屋内,吃喝都要郭艳芬送。原先闹绝食,后来觉得绝食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照样吃喝,就是不肯服软,他要抗争到底。 秦建设也是个倔的,由着他犟,同样不肯松口。 可怜了郭艳芬,劝了这个劝那个,最后把火气发在曹玉凤身上,小小年纪就学狐媚子的伎俩,看把我家川儿给迷的,专门跟家里人做对。 还是白家的娃娃好,从来就是站在咱们这边的。 她也不想想,秦少川被关,还不是白凤吟告诉了秦建设,秦少川去曹玉凤家吃饭又看书的事。 做母亲的终究心软,她跟儿子说:“想看书咱们可以去文化馆,又有你叔照应,多方便。” “文化馆里都是那些书,《毛选》、《政论》,我看腻了。” 郭艳芬咬牙,“那咱们买,你要看什么咱们买什么,曹明耀家有的咱们都能有,咱家的条件不比他们的差。” 秦少川一直想买书,如今遂了意,软了下来,“爸能同意吗?” “你爸那头我去说,但有一样,不准再跟你爸犟了。” 秦少川犹犹豫豫的,“只要他不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就不跟他犟。” ※※※※※※※※※※※※※※※※※※※※ 手机发的,说会自动排版,试下看……这个周六中午没有断更 第八十章 郭艳芬去跟秦建设商量, 末了, 说:“现在不是他们曹家当地主的时候了, 是社会主义新时代,咱们不能被他们比下去。再说了, 多买些书给孩子看,没有坏处。” 秦建设思量,大家都有眼睛, 谁都看到曹家没落了,他们秦家才是深水村的第一把手。 当初抄家的时候怎么就没把曹明耀的书抄走, 他到底把书藏在哪里,整天勾的儿子去他那里, 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 哼!说不定都是□□。他必须给儿子买书, 要把好关, □□害死人哪。 秦建设说:“你说的对,咱家又不缺钱, 不就是书吗,儿子喜欢什么书, 我就给他买什么书!” 郭艳芬挺高兴,立刻跑去告诉儿子, 解了他的禁,让他去给秦建设道歉。 秦少川犹豫, 他又没错道什么歉啊。 郭艳芬劝, “你爸已经让了一步了, 你也要有个态度, 你们是父子,谁对谁错还不都一样。你认个错,换来许多的书,也不吃亏啊。” 秦少川点了点头,反正强摁头认错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去找秦建设,态度诚恳地认了错。 秦建设虎着脸,问他都要买些什么书。 秦少川答:“我列个书单。” “别列太多,那玩意又不能当饭吃。” “那先买十本,过完年,我也出工去,挣了工分,好买书。” 彭俊贤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秦建设冷哼,书记的儿子出工,真给老子长脸!他懒得理儿子,气哼哼地走了。 也没个去处,想起了黄明生。他给黄明生说了个媳妇儿,隔壁村的,人有点傻,长得五大三粗的,有一把子力气,劳力相当于一个男人。 黄明生看不上她,嫌她又憨又傻,长得也不好看。 秦建设又指着他的鼻子骂,“好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你当媳妇儿么,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懒,丑,脏,人家不嫌你,你就该烧高香了!” 黄明生被他骂地不敢回话,只能默默接受这门亲事。 没有大办——办也办不起,请了亲近的人吃饭,家里穷的连一粒米也没有,还是秦建设操办的。 黄明生在秦建设的欠款上又多了一笔,正所谓债多了不愁,他已经不去想办法还了,反正也还不起。 秦建设心里也清楚,就把黄明生当成了自家的“私产”,他想干什么,只要一个眼神,黄明生立刻能体会到,且颠颠地去办,当然了,心里有气,也是朝黄明生发,黄明生就是他的出气筒,骂得不过瘾,踹两脚,黄明生也绝对是笑脸。 秦建设在家里气不顺,先跟黄明生发了一顿脾气,气撒的差不多了,开始骂曹明耀,他后悔,不该松口,恢复了他的教师工作,连带着校长也一并骂了。 黄明生顺着秦建设的话头说,把曹明耀和校长说得分文不值。把秦建设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秦建设的眼睛里有了笑意,指着他的脸说:“就你会怕马屁!你婆娘呢?” “出工去了,有力气不出,闲着不是浪费吗,我和铁蛋还指着她呢。” “也别把人家当牛使,该哄着也得哄。” “没有,她乐意呢,她说她稀罕我,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黄明生嘿嘿地笑。 憨婆娘在外出工,回家烧饭,打扫卫生,洗衣服,里里外外一把好,还会给黄明生说甜蜜的话。 黄明生对她的不满早就没了,她把他当大爷呢。 秦建设斜睨他一眼,自得地说:“我还会看错?!” 黄明生又笑,奉承道:“要不您是书记呢,书记是一村之长,换成谁都做不了。” 秦建设眯着眼睛笑,“你小子嘴上的功夫落到别处绝对错不了。” “我也就跟您这样说,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说。” 秦建设哼了声,跟儿子闹出来的火气,顿时消了。 秦建设把秦少川写的书单拿给弟弟秦建民看,问他这些书能不能看,若是□□千万不能买。 秦建民说:“都是好书,能买。” 秦建设便让他去买,谁去乡上的时候再捎回来。 秦建民说:“我看还是让少川跟我去乡上,他自己再拿回来,托人不放心呢。” 秦建设的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这些书有问题?” “不不,只是为了保险,政策不明朗,小心为好。” 秦建设点点头,“还是我跟你去,孩子办不成事。” 于是,秦建民返回乡上的那天,秦建设跟他一块去了。 过了两天,回到深水村,带回了许多的书。原来,他碰到一个卖旧书的,挑了一些略新的买了回来,秦少川给他列的书单也同样买了。 他坐在椅子上抽烟,乜斜着眼瞧儿子,儿子的脸上盛了许多的笑,他的嘴角扬了扬,“还是老子疼你吧。” “谢谢爸!” “以后别老去曹家了。” “唔。”秦少川应得口不对心,眼睛不离书,这些书够他看好些日子了。 嗜书如命大概能传染,秦少川也得了这毛病,每日里除了看书什么都不做,家里的煤油用得相当费。 郭艳芬说他,让他晚上别熬夜,费油事小,熬坏了眼睛就完了,她拿秦建民举例,鼻梁上整天架两片玻璃,耳朵上架两根眼镜腿,多难受。 秦建民是近视,在深水村独一份,读书多的曹明耀都不曾近视。 秦少川晚上不看了,早上起很早,天亮后就趴在被窝看书,往往看得忘记吃饭。 郭艳芬就叹气,不爱读书发愁,爱读书也发愁,唉! 时间就这样滴答滴答过,深水村的大人们出工,孩子们或上学或在田间玩耍。 曹玉凤终究没有去成乡上,她旁敲侧击地问曹明耀意见,曹明耀跟尹招娣一样不同意,被迫害过的人,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这事也只能是往后拖。 就这样拖到了1978年,家庭联产承包的消息传来,村民们坐不住了。 勤劳的人们都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整日混日子的惶恐起来,他们不愿意离开温暖的集体,他们反对分开,分开了还怎么混工分,怎么拉着全村人一起挨饿,不分开!分开就不是社会主义了! 秦建设是带头的,他占尽了大集体的光,怎么会同意分开呢。 他在大喇叭上广播,号召全村的村民抵制这种威胁到社会主义的行为,深水村绝对不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曹玉凤在家里听着,秦建设的行为无异于螳螂挡车,用不了多久全国都会搞起这项运动的。 可是现在没有人带头,即使有蠢蠢欲动的,也是在观望,谁都不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深水村被秦建设镇压着,所有的议论和不安都在冰层下。 79年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来临了,往年安安静静的春节突然间有了两声炮响,啪——啪——,两声,来源不明,没有人知道是谁放的。 人们在家里议论着,多少年没有听过炮声了,耳朵已经不适应了,那炮声震的耳朵聋了,许久听不到声音。 曹明耀望着满天繁星,叹息,多好听的炮声。 尹招娣叫他进屋,天冷。 曹明耀进的屋来,他胖了一些,没有了繁重的劳动,不再担心被关牛棚,心宽体胖。 餐桌上放着饺子,家里的生活复又好了起来。 曹玉凤长高了,十三岁的姑娘亭亭玉立,个头和尹招娣一样高。她白来临了了一些,站在别的女孩子旁边总算不因为肤色而被认出来。 她的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好,和秦少川包揽了班上的前两名,不是她就是他。 曹明耀每每在班上公布成绩,总是高扬着嘴角,女儿是他的骄傲。 ※※※※※※※※※※※※※※※※※※※※ 找了份工作,感觉上班就是磨时间啊,明天我还要去磨…… 第八十一章 饺子冒着蒸腾的热气, 一个个的饺子又白又圆, 从鼓鼓的肚子上能看到略带绿色的馅, 越发的勾引人。 除去饺子外还有一碟炒花生米,半碗腌鬼子姜。 三口人围坐在一起, 曹明耀的面前放着一盅酒。 吃饭之前,他先抿了一口,味道辛辣, 呛的喉管里直冒热气。 尹招娣白了他一眼,“先吃点饭, 不然容易喝醉。” 曹明耀笑,“大过年的, 醉了就醉了。听到久违的炮声, 心里高兴。” 曹玉凤眼睛瞪得溜圆, 闪着贼光,“要不我们也去放一个。” “嘘, 嘘——”尹招娣就差来捂她的嘴,“不行, 被人发现,不得了。” “悄悄的, 别人不知道。” 尹招娣瞪她,意思是傻, 放炮有悄悄的么。 曹玉凤嘿嘿地笑, 曹明耀也笑, “想悄悄的也不成, 因为咱家没炮仗。” 突然又是噼啪两声,不知道哪一家又点燃一个。 一家三口面面相觑,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一连响起七八声炮响,这炮响就像重大事件来临前的序曲,沉寂了两三分钟后,更多更响的炮声传来。 一家人奔出门外,此起彼伏的光亮掩盖了夜空中的星。一个个的鞭炮炸响,让安静了十几年的深水村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孩子的欢呼声最先传来,接着人们走出家门,相互说着这久违的炮声。 曹玉凤一家也走了出去,他们穿过长长的胡同,到了大街上。 街上站满了人,这些整天在一起出工的人,仿佛才刚认识一样,相互之间寒暄着,每个人都在笑,他们要把十几年里未曾笑过的,全部笑出来。 曹明耀浑身上下充满了笑意,以后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尽情的欢笑了。 尹招娣的脸上却带了担忧,她怕这是幻象,是更大的灾难来临前的狂欢。 曹玉凤拍拍母亲的肩,“妈,放松些。” 尹招娣摇头,“我害怕。” “灾难都过去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凤儿说的对,好日子要来了。” 女儿和丈夫都是那般的放松和笃定,尹招娣也笑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相信的就是女儿和丈夫,他们的意见一致,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她跟走过来的人打招呼,问他们晚饭吃的什么。得知对方跟他们一样,听到鞭炮声就跑了出来,饭根本没有来得及吃,她不禁笑了。 一家人走到人流中去,曹玉凤碰到了同学,同学大声叫她的名字,跟她说着,仿若和她是多么要好似的,其实,平日里他们都不怎么说话。 此彼此之间的距离因着这炮声拉近了。 大喇叭上突然响起了秦建设的声音,“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在大街上游荡的,此时,立刻,回到家里去!不准在大街上逗留!私自燃放鞭炮的,将要受到严惩!再重复一遍……” 喧闹停了,大家相互看着彼此,震惊,猜疑,后悔,害怕,每个人都不笑了,低下头,急匆匆地走。 不能走慢,谁知道会不会被人告发。 有的拉起领子,遮住脸,有的用围巾包住,还有人直接用手盖住了脸。 热闹的大街,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炮声没了,喧闹声没了,一切又静悄悄的。 天空依然繁星密布,黑的深沉。 饺子凉了,尹招娣又端到厨房热。 曹明耀喝了一口闷酒,难道还要继续过这样沉闷的日子?! 曹玉凤默默地吃着炒花生米,秦建设你这是忤逆民意,与历史的潮流做对,你那小小的肩膀是拦不住的。 饺子再次端上来,依然冒着热气。吃的人却没了心思。 秦建设吃了一大盘饺子,还要再吃一盘。他的心情好的很。上街闹新春,哼,有我秦建设在,谁都闹不成。还有那几家放鞭炮的,通通抓起来,关牛棚! 可到底都是谁家放的呢,说不清道不明。没有人举报,更没有谁傻呵呵地站出来“自首”。 黄明生得了秦建设的令,挨家挨户地看,眼睛快要沾到地上,愣是没有找到谁家有鞭炮燃烧过的纸。 黄明生纳闷,难道不是我们村放的? 到了中午,有消息传来,原来是隔壁村,他们不仅放了鞭炮,还闹腾了一夜。 那个村,黄明生也不陌生,那是他后继老丈人的村。他告诉家里的憨婆娘,回娘家告诉你爹,安分点,别瞎掺和,万一被抓起来,我可救不了他。 憨婆娘很害怕,赶紧跑回家,很快又跑回来,她说:“爹说了没事,他们村的书记带头的。” 黄明生立时傻了眼,咋回事,书记不想当了吧,这不是寿星上吊,嫌命太长吗。 他又去告诉秦建设,秦建设黑着脸,“不管他,只要咱们村不闹起来就行。” 隔了几天,又听说他们村搞家庭联产承包,村民们高兴地就跟解放了似的,敲锣打鼓,甚是热闹。 秦建设说风凉话,“我看你们能闹腾几天。” 出乎意料的,隔壁村就这样“闹腾”下去了。 庄稼的产量达到了历年来的最高水平,饥饿了许久的人们终于尝到了吃饱饭的感觉。 当然也有吃不饱的,都是那些整日里好吃懒做,混工分的。 分得了庄稼,不好好侍弄,任由草疯长,庄稼全然看不见,到了收获的时候,自然一粒也收不到。 尝到了甜头的人们到处说分田的好,继续挨饿的则到处嚷嚷,好好的社会主义非要学那些资本主义国家,这是破坏团结,坚决反对分地。 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是好是坏,都在观望着。 有些人却是坐不住了,他们有着勤劳的双手,整日里任劳任怨,出工也比别人做的多,他们都想分到属于自己的地,结束这集体挨饿的日子。 他们悄悄去打听,如何才能分到地。 得知是书记带头,签了生死状,他们没了声息,因为秦建设肯定不会带头的。 怎么办呢? 胆子大的窝在一起商量,要不咱们在队里搞,不跟秦建设掺和,背着他! 队里牵了头,签了保密协议,谁也不准告诉秦建设,一切进行的悄无声息。 心动了的不止他们,还有曹玉凤,变革的苗头已经出来了,她也要开始行动了。 趁着周末,曹玉凤去了乡上,她已经读六年级,在村里来说,她已经是大人了,可以独自出远门。 她跟父母说要跟孙沛然一起去乡上玩,曹明耀便点了头,还给了她五块的零花钱。 曹玉凤和孙沛然依然是同桌,她们成了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 可是曹玉凤并没有告诉她去乡上的真正目的,她只说她想去乡上玩,顺便买雪花膏回来。 孙沛然自然愿意同行,身为未来的记者,开阔眼界是必须的。 俩人在村口拦了辆去乡上的车,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后到了乡上。 距离上次来,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感觉一切都变了样,曹玉凤朝着记忆中的供销社走,路过一家相馆,不禁想起上次三个人一起拍照的事,只觉得久远的像上个世纪。 孙沛然大呼小叫,她想去拍照!拽着曹玉凤进去相馆,一打听价钱,又立时拉着她出来,带的钱不够。 曹玉凤说她可以先垫上,孙沛然不肯,借了的钱总要还的,以后有机会再拍。 ※※※※※※※※※※※※※※※※※※※※ 全是上班码的字 玉凤的年级写错了,80章的也改了下 去谈 可是有了机会, 人就长大了, 这样的岁月再也没有了。 曹玉凤撺掇她, “不用你还,就当是我送你的。” 孙沛然斜睨着眼看她,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是宁死不屈的刘胡兰!” 曹玉凤呸她,谁让你死了, 爱拍不拍。她朝供销社的方向走,孙沛然在后面追。 供销社里的东西竟比她上次来时少了, 灰尘更重了一些。曹玉凤纳闷,如今政策宽松, 东西不应该更多么。 她跟售货员说:“我要买雪花膏。” 售货员拿给她, 雪花膏上照例有许多的土。 “又放了好几年了?” “没, 今年年初进的,来买的人少, 一直搁着。” “我看大街上许多人化妆了啊。”大街上走过的男女,不再是单调的黑白灰, 有了别的色彩。有的女人穿着高跟鞋,身上香喷喷的。 售货员一把收回雪花膏, “爱买不买,废话那么多。” 本想进一步搭讪, 问问有没有人买枕套, 只得作罢, 和孙沛然悻悻地出来。 走了没几步, 见到一家商店,客人进进出出,甚是热闹。 曹玉凤拍拍脑袋,也是傻,怎么没想到呢,商店的东西可比供销社里的多多了。当下拉着孙沛然跑了过去。 商店里果然琳琅满目,三个售货员穿统一的服装,笑脸相迎。 顾客体验比供销社上了好几个层次。 曹玉凤先买了雪花膏,售货员给她推荐别的,她没有要,她的目的不是这个。 她问售货员店里有没有枕套卖,售货员说有呀,给她拿了好几个出来,颜色各异,绣的图案也不同,绣工很精致,颜色鲜艳。 曹玉凤默默推开,看来不成,商店有进货渠道,她又把目标挪回到供销社身上。 要怎么打开通口呢?供销社的售货员态度那么不好。 突然想到了四叔曹明珖,曹明珖在县上的供销社里当售货员,说不定能成呢。 可是她没有去过县上,自己去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同意。 曹玉凤低头想着办法,孙沛然则一直盯着她,忽然道:“你来乡上不止是要买雪花膏吧。” 曹玉凤猛然看向她,她怎么忘了,孙沛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想瞒她并不容易。 “是,除了买雪花膏确实还有别的事情。” 孙沛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着她说后面的话。 曹玉凤咬咬牙,她相信孙沛然不会到处乱说的,“我想找点绣活做,你看这满大街都是买卖东西的,就算我像姜美玲似得弄点绣活回去,应该也不会有人再举报了。” 乡上的很多店铺开张了,买东西,卖东西已经合法化,没有人会说你走资本主义道路。 孙沛然像是早就知道了似得,很笃定地说:“当初跟着姜美玲家做绣活的也有你们吧。” “我妈的绣活做的那么好,怎么会落下她呢。” 孙沛然慧黠地笑,“我早就猜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没有落井下石,我就知道你是个值得交的朋友。可要做绣活,你得有门路啊,光靠咱俩怎么能行。咱俩年纪小,人家信不过,而且我们手上也没有绣活做样品。” “我这里有我妈绣过的枕套。”曹玉凤从书包里拽出来一个洗的发白的枕头套,这是她前些日子特意给尹招娣换下来的。套上了新的,这套旧的,就收了起来。 孙沛然的嘴角抽了抽,“你还真是准备充分,但是太旧了吧。” “把边上撕掉。”说完就上手,孙沛然赶紧拦住,“咱们先去供销社里看看情况再撕。” “你也觉得去供销社好?” 孙沛然瞪她,“我有那么笨吗,商店里的枕套那么多,哪里需要咱们的,只有去供销社,说不定人家能买咱们的。” “也不一定,要我们价格低,商店那边说不定也能买。” “你到底要去哪边?”孙沛然叉腰,朝她喊,“你不能这头望着那头高!” 曹玉凤嘿嘿地笑,“先去供销社谈谈再看。”她的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先去供销社谈,供销社那边谈不通,再去商店,有孙沛然帮忙,说不定她们俩能拿个单子回去。 第八十三章 事情比想象中的难, 供销社的售货员一听他们要做绣活的生意, 脸色都变了, “去去去,一边过家家去, 我们是国家单位,不需要!” 俩人碰了一鼻子灰,蔫头耷脑地出来。 孙沛然愤愤不平, “国家单位怎么了,那么牛怎么没人来买呢。” 曹玉凤苦笑, 她早就做好了谈不成的准备,供销社靠国家养, 没人买, 照样能生存。 “只能去商店碰碰运气了。” 到中午吃饭时间, 商店里的人少了,依然是三个售货员, 笑脸相迎。 曹玉凤找到一位圆脸、看起来好说话的,问她老板是谁。 那姑娘问她什么事, 老板不在。 曹玉凤说:“我要跟你们老板做生意,很大的生意。” 那姑娘笑, 以为她在开玩笑,仍旧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只是售货员, 不管做生意的事。”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们老板是谁, 住哪里, 我去找他。” “我们老板叫徐杰,其它的我也不知道。” “他是乡上的人吗?” 售货员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曹玉凤去看孙沛然,意思是你怎么看。 孙沛然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俩人只得又出来,看来要无功而返。 曹玉凤很挫败,比预想的难,要有门路才行。 “先回吧。” 俩人吃了点饭,又逛了逛,坐车回去。 到家已是黄昏,正是烧晚饭的时候,炊烟笼罩着整个村子。 曹玉凤回到家,还没开始烧晚饭,曹明耀和尹招娣正在激烈地说着什么,连她回来也没发觉。 曹玉凤叫了声爸妈,俩人同时回过头来看她,脸上的喜悦根本没有收回。 曹玉凤满头问号,“是不是有喜事?” 尹招娣道:“可不是喜事吗,你爸可以去考大学了,申请到了报名表。” 曹玉凤猛然看向曹明耀,曹明耀微笑着颔首。 曹玉凤强扯出一丝笑意,“那敢情好,恭喜爸爸了。” “先别忙着恭喜我,高考很难,我怕我考不上。” “不会的,爸爸一定能考上。” 女儿这么笃定,无形中给曹明耀增加了信心,“以后咱们要一起学习了。” “还有妈,咱仨一起。” 尹招娣赶紧摆手,“我就是凑个热闹,瞎看,考学不行。” “有我和爸爸在呢,你别担心。” 尹招娣只是笑,并没有把考学的事放在心上。 她满心为着自己的男人高兴,若是曹明耀能考上大学,那可是他们家的荣耀啊。 1979年统一了高考时间,即7月的7号到9号,此时已经到了10月份,也就是说曹明耀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从现在开始,就要看书了。 曹玉凤颇有些担忧,上一世,曹明耀大学毕业后,没几年就跟尹招娣离了婚。 这一世,他们的感情比上一世好了许多,且尹招娣也学了知识,人也保养的好,不知道还会不会重复上一世的命运。 尹招娣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发生改变,高兴地去准备晚饭。 曹明耀反复看着报名表,77年恢复高考的那年,他就跟校长申请要参加,校长说他成分不好,让他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两年,明年他终于有机会去参加梦寐以求的高考了。 “凤儿,我们要一起努力,明年我高考,你中考,咱们看看谁考的好。” “好啊。”曹玉凤强笑,“到时候我去乡上读初中,你去省城读大学,啊,家里不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 “不会,咱们带着她。” “怎么带?”曹玉凤眼神灼灼,心里不停地冒着希望的泡泡。 “一定有办法带,不跟着我,就跟着你,不能留你妈一个人在家里,她该多寂寞啊。” 曹明耀这么为尹招娣着想,真是大大出乎曹玉凤的预料,也许这一世他们不会分开了呢。 曹玉凤道:“那咱们说好不能留妈妈一个人在家,不准食言。” “食言是小狗。” “拉勾。” 父女俩的小指勾在一起,相互笑笑。 尹招娣正好进来拿东西,见到他俩的举动很是纳闷,“你们俩在干嘛?” “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尹招娣斜睨了曹明耀一眼,“就你秘密多!” 曹明耀笑,“做的什么饭?我也来帮忙。” “不用了,快好了。” 曹明耀还是和她一起进了厨房。 曹玉凤拿起桌上的报名表看,她想她上辈子真是傻,知道爸妈感情不好,还由着曹明耀考大学,她那时候就该把报名表撕了。 她做了个撕的动作又放下,既然上辈子没撕,这辈子就更用不着了。 ※※※※※※※※※※※※※※※※※※※※ 最近更的有点少,大家可以攒一段时间再看。 从未改变 第二天艳阳高照, 风不那么冷。 曹玉凤、白凤吟和秦少川一起上学, 两年多来他们每天都在一起, 秦少川默默履行着对彭俊贤许下的诺言。 秦少川抽个儿了,瘦长瘦长的, 越发的英俊帅气,书卷气浓郁,举手投足间带着自有的气质, 一点儿都不像农村长大的孩子。 白凤吟对他的爱慕也越发的热烈,在她的眼睛里已看不到别的男孩子的影子, 甚至她自己的也很淡。 曹玉凤掩口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太晚, 精神不济。 白凤吟瞪她一眼, “又熬夜看书了吧, 看你的黑眼圈,放动物园里可以当熊猫了。” 曹玉凤已经被她揶揄习惯了, 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看了秦少川一眼, 嗤笑一声,“少川也可以放动物园了, 黑眼圈比我还重。” 秦少川笑笑,“有你做伴, 不闷。” 曹玉凤笑一声, “凤吟可以当饲养员, 绝不会亏待我俩。” 白凤吟又瞪她, 每次说她都要拉上少川,她是成心的吧。 可不是成心吗,攻击秦少川可比直接攻击她好多了。曹玉凤知道她的命脉,也知道只要抬出秦少川,话题就终结。 果不其然,白凤吟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秦少川说:“玉凤,昨天你去乡上了?” “是啊,和沛然一起去玩。” “没有去看俊贤?” “他不是回家了吗,就没去。” “他这周没回来,说是要读书,准备中考,他想读高中。” “这事我不知道,没有听说。” 秦少川松口气,昨天知道她去乡上,他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她是去看彭俊贤的,不知道更好。 曹玉凤笑道:“你俩关系挺好啊,他有什么事你都知道。”很多有关彭俊贤的消息她都是从他这里听说的。 秦少川嗯了声,其实也不是有多好,就是会多关注些,知己知彼嘛。 白凤吟心情复杂,有的时候秦少川的话会特意说给曹玉凤,把她排除在外,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秦少川道:“我们也要努力学习了,明年要毕业考。” 白凤吟急忙插进来一句话,“少川你学习那么好,不用担心的。” “也不是这么说,恢复高考后,读初中的学生多了,开始分班级了。我听说会按照毕业成绩分班,成绩好的分到好的班级。” “还有这回事?”白凤吟很惊讶,她没有听说过。 秦少川点点头,“所以一定要好好学习。” “嗯,我会努力的!” 曹玉凤不语,前世她没有读过初中,对她来说那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没有多么期待,也不向往集体生活。 秦少川发现了她的情绪,“你该不会不想去吧?” “为了读书不想去也得去啊。” “去了有我照顾你,不用担心。” “那我呢?”白凤吟忙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你先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初中。” “我没那么差!” 只有三年级的那一次她考的差,在黄佩秋的督促下,成绩又上来了。 曹玉凤暗笑,秦少川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让白凤吟炸毛,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白凤吟生闷气去了,一路上也不再有人说话。 到了学校,三个人依次进了教室。 他们结伴走了三年,依然有人乐于讨论他们。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又不是三角恋,只是结伴同行而已。 曹玉凤坐在位置上,孙沛然凑过来道:“又一起?” 曹玉凤耸耸肩,孙沛然撇嘴,“真佩服你,我要是你早得病了。” “得病不是我自己受罪吗,要得也得别人也得,我才不得。” 孙沛然笑,凑到她耳边说:“昨晚我想到一个主意,你可以去找姜美玲她爸,原来他家有门路说不定现在还有呢。” “我也想过,可是美玲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美玲爸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那咋办?就这样搁着?” “搁着也不成,明年咱们就去乡上读初中了,到时候住在乡上,可以经常去商店,说不定能碰到老板呢。” “还有半年多呢。” “可我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 孙沛然叹气,“还想在你这里赚点小钱呢,看来是不成了。” “别灰心,钱肯定会让你赚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可是你说的。” “放心!”曹玉凤拍拍她的肩。 秦少川看着曹玉凤,每天她都跟孙沛然说的很嗨,也不知道聊点啥。 秦少川抽个儿后,就坐到了后排,能清楚看到曹玉凤的一举一动,有的时候学累了,就会盯着曹玉凤发呆。 他现在对自己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知道他喜欢曹玉凤,这是在听说班上有人谈恋爱后意识到的。 农村的孩子本就早熟,加上生活困难,很多孩子从小就相互扶持,等到长大,小伙伴时期的友谊会往爱情的方面发展,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孩子不懂,把别的情感当爱情。 可不管怎么说,少男少女们都步入了早恋的年纪。 秦少川明确了自己的感情后,就希望能与曹玉凤单独相处,偏偏白凤吟要来插一脚,搞得他不胜其烦。 他希望读初中后能跟曹玉凤分到同一个班,跟白凤吟分开,他不想再被白凤吟喜欢了。有的时候被人喜欢也是一件很烦恼的事。 上课铃声响了,曹明耀走了进来,他同样有很重的黑眼圈。高考的压力跟着喜悦一起袭来,昨晚曹明耀只看了数学,就觉得比想象中难,不要说还有别的科目。 即使昨晚睡得少,他还是拿出十二分的激.情给学生们上课,这是他的工作,他要对孩子们负责。 班上只剩下二十几个学生了,这些学生的成绩都不错,全能考上初中。 他想好好送完这届毕业生。 谁知道到了中午放学又有孩子不读书了,曹明耀大感可惜,劝他读完这一年,那孩子说读不读都一样,反正爸妈不会让他读初中。 曹明耀除了叹息没有别的办法,有些家长的思想转变不过来,认为读书无用。 教室后面堆起来许多的桌子,放在最下面的桌子上有许多许多的灰尘。一有空出来的桌子就会被堆到后面,等到下一届的小学生进来,再依样排好。 这样的情景六年一次,从未改变。 第八十五章 也有的改变在悄悄发生, 比方说分田。 上次有人背着秦建设私自分田, 事情还不到一个月, 便走露了风声。 其实也在预料之中,总有人不愿意侍弄田地, 他们懒,不想吃饱饭,强拉着别人同他们一起遭罪。 秦建设在大喇叭上强烈谴责这次的分田事件, 称他们是害虫,危害了整个深水村。田地是属于大家的, 谁都不能分!他还广播了带头分田的人的名字,姜凯的名字赫然在列。 曹玉凤很吃惊, 她以为姜凯已经一蹶不振了, 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折腾。 姜凯家大门紧闭, 曹玉凤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收拾干净了,晒衣绳上晾着几件衣服, 里面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透出灯光。 整个院落安安静静的, 听不到任何声响,好似没有住人一般。 曹玉凤咬咬牙, 推开了门,吱呀一声, 年久的门发出响声, 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特别突兀。 已有三年未曾来过, 样子与记忆里相差无几。 曹玉凤走的小心翼翼, 站在门口,敲了敲,接着拉开了门。 姜凯正在给老婆喂饭,美玲妈穿着灰扑扑的棉袄,脖子下围着围兜,头发剃的很短,她歪头朝曹玉凤笑笑,说:“玲儿回来了。”她笑起来依然傻傻的,可是身上收拾的很干净。因为许久不见太阳,脸色很苍白。 姜凯把碗放到老婆手上,“你自己吃,她不是玲儿,她是玉凤。” 姜凯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婆娘的神智不清,只要看到女孩子都以为是美玲。” “美玲回来过吗?” 姜凯摇头,悲伤在眼睛里滑过,“就当我们没有这个女儿。” “其实美玲……” “你来是有事情吧?家里很乱,也没个坐的地方。”姜凯打断她的话,搬过来一张凳子放在她跟前。美玲是他心头的痛,他不想触及。 曹玉凤坐下,“其实也没什么事。”她在想该怎么说。 姜凯道:“是因为分田吗?随秦建设说去,我不会放在心上。这个家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坏成什么样。” “不会再坏了,田地迟早要分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曹玉凤看到姜凯诧异的眼神,话题一转,“不过我还真不是因为这事来的,我想继续做绣活。” 姜凯吃惊地瞪大眼睛,“你不怕?” “有什么可怕的,前些日子我去乡上,你不知道有多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开了商店,现在做买卖没有人管了啊。” 姜凯沉吟片刻,“我不知道我的关系还在不在。” “我打听到开商店的人叫徐杰,你认识吗?” “徐杰?!”姜凯再次瞪大眼,他实在是吃惊,“徐杰就是以前联系我们做绣活的人,他开商店啦?” 这回轮到曹玉凤吃惊了,没想到关系就这样连上了,可她还要再确认一下,“你确定就是那个徐杰?” 姜凯摇头,“要去看过才能知道,也许只是巧合,徐杰是我婆娘的娘家表哥。” 若真是他的话为什么不来找他们? “你如果去乡上的话,我可以过来照顾婶儿。” “好,我若是去的话告诉你。你确定可以做了?” “你可以先去看看,不行的话就再等等,不急的。” “你爸爸是老师,每个月有补贴拿,自然是不急,可是你看我家,马上就揭不开锅了,田地不让分,买卖不让做,这是生生要把人逼死啊。”姜凯连连叹气,他跟曹明耀的年纪差不多,看上去却比曹明耀老了十岁,他也不是胆大,而是被逼的没办法。 他们吃很稀很稀的饭,红薯面和玉米面和在一起蒸的窝窝头,腌咸菜,过年都吃不上肉。以前他们的苦日子是过给别人看,钱全藏起来,夜深的时候会偷着煮上一顿肉解解馋。 现在他们过得是真正的苦日子,从未吃饱过饭。 “以后会好的,真的。”曹玉凤眼睛里的希望感染了姜凯,姜凯的心里升起那么一小点希冀,“但愿,但愿啊。” 曹玉凤站起来告辞,“我爸妈不知道我出来,我得走了,有什么事你就去找我,我跟美玲是朋友。” “美玲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福气,这孩子……唉,算了,不说她了。我送送你。” “不用了,你看着婶儿。”美玲妈自己吃饭,吃的脸上到处都是。 姜凯拿起毛巾给她擦,“那你慢点,我就不送了。” 从姜家出来,天彻底黑了,冷飕飕的风直往脖子里钻。她已经很久没有姜美玲的消息了,孙沛然已经把姜美玲剔除出她的八卦范围了。 也许明天她该打听下她的消息。 回到家,饭已经烧好了,尹招娣问她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曹玉凤说去外面溜达了溜达,学习了一天,换换脑子。 “下次叫上你爸一起去,他回来就钻在屋里看书,我怕他压力太大。” “我知道了,爸有分寸,你放心。” “有什么分寸,每晚看到十二点多,我怕他再看下去,身体吃不消。” “那就给他多做点好吃的,补补。” “还用你说,咱家的饭菜快算上全村最好的了。”尹招娣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洗手吃饭,你也别熬夜,昨晚你屋里的灯也很晚才熄灭。” “妈,你是侦探吗。” “我不是侦探,我是你妈,牵肠挂肚。” 曹玉凤嘿嘿地笑,“有妈真好。” “珍惜跟我在一块的日子吧,明年上了初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珍惜着呢。”曹玉凤暗搓搓地想,到时候带着她一起去乡上,她肯定要大吃一惊。 曹玉凤去洗手,顺便叫曹明耀吃饭。曹明耀正在钻研数学题,愁的眉心两条竖纹都起来了。他说:“这数学怎么这么难呢,当初学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啊,难道是老了,脑子不中用了?” “爸,你只是生疏了,多看看就好了。” 既然上一世能考上,这一世没道理考不上。 “你说的对,是要多看看。”曹明耀很快吃完饭,又进屋看书去了。自从开始复习,他再也没教过尹招娣,尹招娣每晚跟他一起学习,她要自学,不能打扰他。 他一走,尹招娣也没了胃口,现在他俩的交流仅限于吃饭睡觉这些日常必须的话题,有的时候她想同他多说几句话都不成,她压抑着心中的渴望,想着等他考上大学就好了,现在是最紧张的时候。 曹玉凤拍了下尹招娣的肩膀,“妈,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小学毕业考没有那么要紧。再说,我也长大了,能顶一个大人了。” “妈知道你懂事,你再吃一点儿。” 女儿比跟她同龄的孩子早熟,也懂事,家里有什么事,她都能给个意见,尹招娣一直依靠着她和曹明耀,有的时候她就想等他们都去上学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呀。 每次想到这些她就很焦虑,做梦也会惊醒,她只能多看书,希望能从书里得到慰藉。 母女俩吃好饭,尹招娣洗碗,曹玉凤擦桌子,扫地。 收拾好后,曹玉凤到自己屋看书,尹招娣也拿了书看。 曹明耀验算数学题,桌子上摊了许多的稿纸,尹招娣怕给他弄乱,把书放在膝盖上看。 曹明耀发觉后,把她的书拿到桌子上,“离灯近一些,小心熬坏眼睛。” “别只顾着说我,你也别熬坏了。” “我没关系,女人若是戴上眼镜就不好看了。” 像秦建民那样可就惨了。 尹招娣赶紧离灯近一些,她现在对这个话题很敏感,看的书越多,越知道男人在意女人的外貌。她曾经对着镜子照,她问自己,你长得丑吗,镜子里的人摇头,那你长得好看吗,镜子里的人也摇头。 她觉得自己长得一般,要留住男人的心,就要贤惠,会体贴人,知道上进。再怎么保养人都会老,但是气质和阅历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沉淀,她想她没有办法增加阅历,多看些书,气质总会好的吧。 尹招娣摸摸脸,气质她看不见,保养得宜的脸倒是摸起来挺光滑。 把灯往曹明耀的近前推了推,她亦朝他的方向挪了挪,与他挨得极近,闻到他身上男人的气息,踏实了许多,他是她的男人呢。 另外一个屋子里的曹玉凤写完了当天的作业,拿出课外书看。曹明耀的那堆藏书她感兴趣的已经看完了,从秦少川那也借来不少书,手上的这本是从密室里随意拿的,曹明耀说也要看一些难懂、逐字逐句细细琢磨的书。 这本书她看了一个星期还没有看完,每一页都需要重复看,一旦看懂便受益匪浅。 也因为晦涩难懂,看到十点多钟她就忍不住要睡了,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灯还亮着,赶紧吹熄,导致煤油烧的很费。 顶着困意把最后几页看完,吹熄灯,钻进被窝。 曹明耀那边还亮着灯,曹玉凤盯着投进来的灯光发呆。上一世因为没有孩子,经常被婆婆骂,夜里她就会在灯下哭,起初丈夫温柔地劝慰,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只一句“不早了睡吧”,便钻进了被窝,她呢,有的时候会哭到天亮,眼睛肿的像核桃。 那种日子想起来就会心悸,曹玉凤甩甩头,把影像甩散,这一世绝不会再有了。 ※※※※※※※※※※※※※※※※※※※※ 终于码了一张三千的 第八十六章 曹玉凤这一世不想结婚, 她不能生孩子, 不想拖累别人。她不相信什么爱情, 两个人结婚还不是为了传宗接代。 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男人能忍受多久?一年两年可以, 十年二十年呢?就算他能接受,他的父母呢。 就算这些都不成问题,待两个人老了, 见到人家儿孙承欢膝下,他是否会后悔, 不该与她结婚呢。 她不想让别人有遗憾,只能选择单身。 其实单身没有什么不好, 你看小说里那些女人, 各个过得潇洒滋润。 她已打定主意, 这一世只赚钱,不谈恋爱。 说起赚钱, 她倒是真希望姜凯尽快去趟乡上,把事情定下来。 曹玉凤睁着两只大眼, 盯着黑乎乎的房梁,房梁是木头的, 原木色,连漆都没有刷, 年月已久, 上面落满灰尘, 蜘蛛也来结网凑热闹。 有的时候灰尘会掉下来, 黑黑的一块,落在被子上,她拿验算了题目的纸捏走,或者是吹走,不能扫,一扫被子全黑了。 上一世,尹招娣在这间房子里老去,她每次回家,母女俩都会抱头痛哭。 拉起被子,蒙住头,她要好好读书,努力赚钱,带尹招娣离开这里,若是将来曹明耀还不会要她,最起码她们有许多许多的钱。 曹玉凤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能再想了,再想又会失眠,睁眼到天亮。她给自己念了几句快睡觉的咒语,果真睡着了。 梦里实现了愿望,她坐在满是钱的房间里大笑,花花绿绿的钞票就是她的伙伴。 早上醒来,所有的梦境消失,她依然躺在炕上,头上是蒙了灰尘的天花板。 起床,穿衣,叠被子,一如往常。 曹明耀还在睡,尹招娣说他才睡下,做数学题到天亮。 曹玉凤咂舌,她从不知道曹明耀这么拼。 “让你爸多睡会儿,动作轻点。” 曹玉凤缩着肩,从外面绕到厨房洗漱。 尹招娣的脸灰扑扑的,眼睛红红的,想来也没有睡好。曹玉凤道:“不如你去我的房里睡,爸爸睡那么晚,影响你。” “不用,我顶得住。” “地里的活少干点,反正又不是咱们自己家的,能偷懒就偷懒。” “都像你这么想庄稼不就荒废了。” “谁让他不分地,荒就荒了。” “可不能这么想,荒了,咱们吃什么,能干就干吧。”尹招娣自有她的坚持。 曹玉凤也不同她抬扛,大集体的生活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出力,不然全村的人谁都甭想好过,只是苦了这些老实人。 早饭烧好,尹招娣去叫曹明耀起床,他还要到学校上班。 曹明耀在炕上赖了会儿才起来,实在是困,用凉水洗了脸,冰冷的凉水,洗完直打冷战。 尹招娣心疼的不行,“今晚早些睡,没有精力还怎么学习。” “今晚不熬夜了,难受。”本想弄明白了再睡,等他搞懂,天已经亮了。睡了那么一会儿,头痛的厉害,眼睛酸涩,要努力睁才能睁开。 尹招娣给他揉太阳穴,曹明耀眯着眼,看那样子很是享受。 曹玉凤把早饭端到桌上,“我先吃了哈。” “你吃,我给你爸揉揉。” “爸,妈揉的好不好?” “好。” “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对我妈。” “你妈是我老婆,不对她好对谁好。” 曹玉凤抿着嘴笑,瞥了尹招娣一眼,后者的脸红的跟番茄似的,“你可得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那是当然,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尹招娣笑得眼睛都没了,越发揉的起劲,力道不大不小,曹明耀舒服得几乎要睡着。 其实尹招娣比上一世聪明多了,曹玉凤想许是书读多了的原因。 可见,读书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不但可以开智,还能改变人的气质。尹招娣站在一堆农村妇女里绝对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一个。 谁说女人一定要很漂亮,只要有属于自己的标签,做到与众不同,也足够吸引人。 曹玉凤想做与众不同的那个。 吃好饭,背上书包,跟父母打了招呼,走出门。 今天晚了些,秦少川已经在等了,奇怪的是,白凤吟没来。 “凤吟呢?” “不知道,还没起吧,我没去找她。”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就住你隔壁,你去喊她一下一起来,咱们仨都一起好久了。” 曹玉凤觉察到了秦少川的心意,总是避免跟他单独在一起,有白凤吟在会好一些。 秦少川盼了许久才盼到今天独处的机会,怎么会去叫白凤吟呢,“我本就没打算同她一起走,你没发现她很烦吗。” “没啊,有她抬扛,上学的路上不寂寞。” “我们也可以聊天。” “聊什么?”反正她想不到话题。 秦少川的眉心打了个结,他一时也想不到该聊什么,可就算不聊天,两个人这样一起走着,他就心满意足的很。 曹玉凤却是满心的不自在,低着头,踢一颗浑身棱角的小石头。小石头骨碌碌的往前跑,而后停在那里,等着被踢下一脚。 曹玉凤乐此不疲,踢了一脚又一脚,身不由己的小石头多像被命运操控的芸芸众生,走到哪里全靠天意。 “玉凤。”秦少川扭过头来看她,“曹老师在准备高考吧?”自从知道曹明耀要参加高考,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找过他。 两年多的时间他写了很多文章,也给曹明耀看了好多。现在他已经能对自己写的文章做修改,有的时候写了一篇满意的,就想拿给曹明耀看看,分享下心得,可又怕耽误他复习。 “是啊,昨晚看书看到天亮了。” “啊?不能这么拼,会搞怪身体,你要劝着曹老师。” “劝着呢,可是高考的压力太大,也没有办法啊。” 秦少川重重叹了口气,“说的也是。幸好咱们还有好几年。” “六年,也快的,说起来一眨眼。”她重生回来已是第六个年头了,多快啊。 “将来咱们读同一所大学吧。” “这谁说的准呢,说不定到时候我学习已经落下了。” “不会的,有我在,我会督促你的。” 曹玉凤笑,还有六年,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身后传来跑步声,曹玉凤回过头看,白凤吟正背着书包狂奔,头发没有扎起来,狂乱的飞舞。 她大声叫秦少川的名字,秦少川不理她,甚至想拉着曹玉凤走。 白凤吟又叫曹玉凤,“你们等等我。” 曹玉凤问:“你怎么这么晚?” 白凤吟呼哧喘气,把书包扔到曹玉凤身上,用手拢了一下头发,扎起来,“睡过头了。” “你妈没叫你?”曹玉凤把书包还给她,全是书,沉的要命。 白凤吟重新背好,气依旧喘不匀,知道他们都走了,一路狂奔,肺都快跑炸了,“叫了我一声她就走了,平常我都能起来,昨晚睡得晚,醒了之后又睡着了。……少川也没去叫我,我每次都叫他的。” 白凤吟颇委屈,这区别对待的也太明显了,他可是每次都走远路去叫曹玉凤的,她就住他家隔壁也懒得喊她一声。 秦少川没有答腔,他正因为她的出现懊恼呢。 会被带进火坑 曹玉凤却在心里嘘了口气, “下次我们一起去叫你。” 秦少川和白凤吟都猛然看向她, 前者的心里悄悄撕痛着, 看来再想有独处的机会只能自己创造了;后者则勾起了唇角,在她看来, 曹玉凤绝对是傻,把秦少川往她这边推,她又怕曹玉凤虚晃一枪, 做个样子,立刻说:“说话要算数, 不然是小狗。” 秦少川生了气,他特别不喜欢白凤吟挤兑曹玉凤, “就算说话不算数, 也成不了小狗。” 才舒坦的白凤吟立马又不舒坦了, 干嘛每次都袒护她,她又不喜欢他, 自己才是喜欢他的,并且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她想不明白, 秦少川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感情的事本就说不好,有的人天天见面未必喜欢, 而有的人只见一次就认定了。 两人行又变成了三人行,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大概也只有曹玉凤一个。 …… 曹玉凤万万没有想到, 她又见到了姜美玲, 此时的姜美玲已与两年前大不相同。 她也长高了, 头发烫成了卷,衣着时髦,脚踩高跟鞋,完全不是农村人的打扮。她站在曹玉凤上学必经的路上,一步一步地来来回回的走。 终是见到了曹玉凤,她张着手叫她,“玉凤,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曹玉凤吃惊得张大嘴巴,她说:“美玲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等你啊。” “等我?” “我有事情同你说,你可以等一下再去上学吗?” 曹玉凤点点头,她跟秦少川和白凤吟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秦少川怕他被姜美玲带坏,小声地叮嘱她,“你快些去学校不要迟到了。” 曹玉凤说:“好,我随后就来。” 白凤吟斜睨着眼睛瞧姜美玲,姜美玲的脸上画了淡妆,加上她人又长得美,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眼睛,仿佛整个人都在灼灼生辉。 白凤吟很瞧不上她,她拽了下曹玉凤的衣角说:“你跟她有什么可说的,快点去学校才是正经。” 曹玉凤笑,推开了她的手,走向姜美玲。 姜美玲仿佛看出她们之间暗中的较量,她朝白凤吟露出胜利的微笑,微扬着下巴等曹玉凤过来。 曹玉凤走到他跟前,两个人的身高相若,谁也没有抬头看谁,她们平视着对方。曾经,曹玉凤以为她们再也不会有交集,时隔三年她们竟然又这样站在了一起。 曹玉凤说:“美玲你变了。” 姜美玲苦涩地扯了下嘴角,“人都是会变的,单看你是变好还是变坏。……我妈怕是再也好不了了。我很羡慕你,有一对疼爱你的父母,有好的学业,将来可以读中学读大学。我就不成了,怕是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曹玉凤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说的都是实情,她能说什么呢。 姜美玲也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没有办法接,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有别的事情找你,不是来说这些事情。” 曹玉凤问什么事。 “你还要做绣活吗?” 曹玉凤当然想做,可她不知道姜美玲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她不点头也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姜美玲回望着她,仿佛洞穿了她的想法,“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手上有一批绣活,对方急着要,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想到了你。你若是不接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爸爸在准备高考,你也要小学毕业考,时间很紧张,没关系的。” 曹玉凤不答反问,“你哪里弄来的绣活?你不是和邓九林结婚了吗?你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这三年来我都没有你的消息。我昨天才去过你家,今天想着让孙沛然帮着打听下你的消息。你还好吧?” 姜美玲歪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斜下方,“无论是出嫁前的家还是出嫁后的家,都不是我的家。我就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叶子,飘飘零零,直到掉在地上化为泥土。好不好的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许多许多的钱,然后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我现在手里面攒了几百块钱,可是太少了一点都不够,还要再多再多。我知道你也想赚钱,你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不然你不会那么拼命地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绣活你要接吗?”姜美玲再次问,不放过曹玉凤脸上的任何表情。 “你要卖给谁?商店还是供销社?” “商店。” “就是乡上的那一家吗?老板是徐杰,你妈妈的表哥。” “是,就是他。” “所以他没有来找你爸爸。” “他本就不想来找我爸爸。他觉得上次的事情连累了我们,他愧对我们,不敢来我家,是我主动找的他。” “他商店里的绣活都是你找人做给他的?” “对,在别的村找的人。我恨我们村的那些人,需要我们的时候,像孙子一样跪在地上求,一旦觉得我们是拖累,不但要狠狠踩上一脚,还要推下重重的石头,把我们砸得粉身碎骨。即使他们的劳力很廉价,哪怕是免费送给我,我都不会再找他们。你,跟他们不一样。所以我来了。” 姜美玲说了那么多,只字不提他与邓九林的婚姻生活。 曹玉凤也识趣地不再问,她可以有别的途径打听,现在重要的是绣活,“我可以答应,可是昨天我才找过你爸爸,让他去乡上找徐杰,他也说要去,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是怎样就是怎样,徐杰会应付的,这跟我无关。”姜美玲冷漠地说,真的是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 曹玉凤叹气,“美玲,你跟你爸爸的关系何必要搞这么僵。” “这样绣活我晚上拿给你,做好了我再来拿。”姜美玲根本不接话。 曹玉凤只得点点头,“我晚上等你。” 姜美玲亦点头,“那我先走了,你快去上学,要迟到。”她转过身便走,高跟鞋敲击着路面,哒哒哒的,声音单调。 曹玉凤望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跑。她听到预备铃声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到学校。可是她不着急,满心兴奋,她又可以赚钱了,赚许多许多的钱。然后到乡上读书,到城里读大学,前景一片美好。 曹玉凤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多好的生活,多好的时光。就连呼吸口空气,都会觉得蛮心舒爽,心情好自然一切都好。她要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她一定会高兴的。 …… 出乎意料的,尹招娣并没有很高兴。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跟姜美玲在一起,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做绣活。伤害留在她脑中的印象太深刻了,她不想再经历那种心惊胆战的日子。 因此她拒绝了,她反对继续做绣活。 靠着曹明耀的补贴,家里一样过得很好,不需要再赚多少钱,她只想安稳。 曹玉凤很希望,她极力劝说着母亲,她说时代变了,没有人会再来举报了,可以放心大胆的做,没关系的。 尹招娣听不进去,谁知道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她宁愿保险些,她不想冒险。 曹玉凤转而去跟父亲说。曹明耀同样是这样的想法。他在准备高考,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一切以安稳为前提。 曹玉凤失望极了,家里没有人支持。该怎么办?过了这个时间再去哪里找这样好的机会,她不想错失。 思来想去,根本想不到好办法,她不可能瞒着父母,做绣活,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一定会知道。 曹玉凤的态度软下来,几乎是祈求的口吻,“我先做来看看,秦建设总不能把我这个孩子抓起来。” 曹明耀和尹招娣还是不同意,她马上就要考中学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别的事情分心。 曹明耀第一次露出坚决的态度,严厉禁止曹玉凤做这件事。 曹玉凤保证不会影响学习。 曹明耀还是不同意。 曹玉凤保证一定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初中,只希望父亲能够通融。 曹明耀却是铁了心,依然不同意。 自曹玉凤重生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产生分歧,而且互不相让。 恍然间又回到了前世,上一辈子也是这样,曹玉凤经常跟曹明耀对着干。她从来不把曹明耀放在眼里,你在外面是老师在家里又不是我的老师,我为什么要像你的学生一样听你的。新社会讲求民主,就算是父亲也不能专治。 现在她又有了这样的想法,可她不会像前世似得把这些话说出来。她只是在心里面想一想,她知道一旦说出来,她们的父女关系立刻降至冰点,这是她不想看到的。她需要靠着父女之间的感情,把曹明耀牢牢地绑在尹招娣身边,为了母亲也必须这样做。 不得已之下曹玉凤做出让步,她说:“我只接很少的活,绝对不影响学习。我长大了,该自食其力了,就算将来上了初中,我也会想办法赚钱的。现在有这个机会不是很好,省得我再去跑订单。爸妈你们就同意了吧,求你们了。” 曹玉凤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她做这些也不只是为了她自己。将来父亲考上大学需要学费,她上初中也需要学费,这么多的钱靠那六块钱的补助怎么能够。 上一世为了供曹明耀读大学,尹招娣没日没夜的干活,人累得没个人形,最后反而遭到抛弃。 这一世难道还要循环吗?不能了,她必须挑起这个担子,为了母亲,也为了她自己。 曹明耀并不是一个专治的家长,他疼爱女儿,见她都快哭了,心里一软,勉强点了下头,“绣活可以做,但是必须少做。不能耽误学习,不能耽误课业,更不能影响考试。你说的,要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初中,否则我们就免谈。” 曹玉凤笑起来,“我会的,我保证遵守诺言。” 尹招娣想出声阻止他们,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与姜美玲混在一起,会把女儿教坏。 曹明耀用眼神制止了她,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分寸。 尹招娣只得把话吞到肚子里。 晚上姜美玲来,尹招娣也没有给个好脸色。在他们眼里姜美玲已经彻底毁了,谁跟这样的人接触,谁就会被她带进火坑。 姜美玲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叫了声叔叔婶婶,也没再同他们说话,跟着曹玉凤进了她的房间。 姜美玲的手里拎着一个兜子,黑色的,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兜子里放着一叠空白的枕套,还有一些需要用的针线。她把东西掏出来放在炕上,“我知道你一下没有办法买齐彩线,所以我都带过来了,你慢慢绣不着急。” 曹玉凤斜着眼睛看她,“其实你不用找我,你的绣活也能做出来吧。你只是想让我赚钱而已。” 姜美玲摇摇头,“我不是想让你赚钱,我是想让你跟我合伙一起做。可现在是考试的关键时期,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所以先让你做些活,等你考上初中,到了乡上,我们就可以合作。你说好不好?” 曹玉凤颔首,“我绣好了去哪里找你?你不在邓九林家住了吗?”他们应该还没有离婚,这个时候离婚是大事,会传的全村都知道,没有动静,说明他们还是婚姻关系。 “我住在乡上,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会过来找你拿的,你不要担心。” “那好一个月之后我等你。” 姜美玲没再说什么,站起来走了。 曹玉凤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在胡同口消失。这让她想起来她们第一次合作的情景,也是晚上,她来送空白的枕套,送完之后也是她送她离开,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若不是日益长大的年龄,她还以为还是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 ※※※※※※※※※※※※※※※※※※※※ 语音码的,修改用了好长时间,有些字识别不出来。 攒了两天,一起发了。 没说让你等 曹玉凤如愿以偿地做起了绣活, 姜美玲给她的不多, 不需要挤压学习时间, 每天绣上两个小时,不到一个月就能绣好。 这些活是她独自做的, 尹招娣没有插手,因她实在不喜欢姜美玲,她依然劝曹玉凤, 再也不要同姜美玲来往。 可曹玉凤已不是前世的曹玉凤,她读了许多的书, 懂得了许多前世弄不明白的道理。她觉得姜美玲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坏,她只是同别人想法不一样而已。 每次面对尹招娣的牢骚, 曹玉凤只是哼哼哈哈的应, 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尹招娣只能干着急。她跟曹明耀说,希望他能劝劝女儿, 可曹明耀跟曹玉凤的态度一样,尹招娣真是又急又气, 只能盯紧了女儿。 可,这么大的女儿哪是那么容易盯的, 平日里还好,女儿上学, 不用操心, 一过周末, 人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尹招娣就胡思乱想,她怕女儿也去找不三不四的男人。 有一次她跟踪曹玉凤,见她与孙沛然玩,才宽心一些。 曹玉凤与孙沛然的关系比任何人都好,可以说孙沛然是她重生后交的最好的朋友,在许多事情上,她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比方说姜美玲。 孙沛然打听到姜美玲前年就离开了邓家,邓九林在县城找了个姘头,过年也不回家。姜美玲追到县城,同他大闹一场,就再也没有回来。 起先邓家人以为姜美玲在县城,等到儿子回来才知道姜美玲没有跟他在一起。邓家人立时慌了,让儿子去找,可是邓九林根本不把姜美玲的生死放在心上,他说由她去,反正她已经是邓家人了,就算死在外头,也是邓家的鬼,同姜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邓家人心里还是不安,毕竟是人家闺女,有着浓浓的血缘关系,要是真死了,姜凯还不得找他们拼命啊。 过了许多时候,也不见姜凯来,邓家人放心了,看来姜家确实没把姜美玲放在心上,人家的父母都不操心,他们更用不着了。 就这样,姜美玲失踪了两年多,直到最近出现。 她回来后,径直住进了邓家,她是邓家人,住在这里理所当然。 邓家人大吃一惊,他们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姜美玲只冷冷地笑,她为什么不回来,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活得好好的,并且比任何人都活得好。 邓九林几乎瞪脱了眼眶,姜美玲比跟着他的时候漂亮多了,他觍着脸过去,亲密地叫她玲。姜美玲看都不看他,回了屋,把房门一关,任由邓九林拍烂了门也不去开。 她就那么住了好几天,这几天里,邓九林想着法子逗她开心,想与她亲近。见惯了世面的姜美玲根本不放在眼里,她甚至懊恼地想为什么当初她会看上这样的男人,邓九林现在留给她的只有厌恶。 若是在后世怕是早就离婚了,这个时候的人基本上不会选择走这条路。他们习惯了忍受,很少去想要改变现状。更何况姜美玲同邓九林并没有在法律上结婚,他们只是在家长的要求下一起过而已——两人根本美到法定结婚的年龄。 直到走,姜美玲都没让邓九林进屋。邓九林呢,整天跟在姜美玲的屁股后面,逢人就说我老婆怎样怎样,跟姜美玲更是说尽了好话,甚至追到了乡上。 至于到了乡上会怎样,谁都不知道。 曹玉凤和孙沛然说到这儿,都叹了口气。老话说的好,好汉没好妻,懒汉娶花枝,姜美玲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离开邓九林。 十几岁的年纪,说一辈子,太早。 …… 这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很大,整个深水村都白茫茫的。 学生们陆续走出学校,他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不知人间愁滋味。 姜凯站在离学校门口略远的地方,缩手耷肩地朝学校门口望。 一波一波的学生走了,还是没有看到要找的人。 姜凯蹙起眉头,跺了跺麻木的脚,棉鞋上破了个洞,露出脚趾头,是真的脚趾头,没有穿袜子,冻得通红。 忽的,他的脸上一喜,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踌躇起来,满脸的愁苦与无奈。他垂下头,恨不能钻进雪里去。 眼前出现一双暗蓝色的棉鞋,他抬起头,微微张大了嘴巴。 曹玉凤笑,脸上冻得通红的两块,“叔,你找我?” 姜凯嗫喏着,“啊?是,是啊。你……见过玲儿吗?她好不好?我去了乡上,找徐杰,他说他那边的绣活都是玲儿找人做的,要是我也想做的话,给玲儿的活就少一些,我就跟他说算了,都给玲儿吧,虽然我和她妈都不想要这个女儿,可毕竟是从她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妈妈整日里念叨她。……那个,绣活就不做了。” 姜凯也算是做事果敢利索的人,一提起女儿说话就有些踌躇。他想了许久才来找曹玉凤,他毕竟是父亲,不能断了女儿的财路。 曹玉凤一直没有跟姜凯说起姜美玲的事,她想或许靠着这次机会能改善一下两人的关系,看来还是不行。 知道女儿跟曹玉凤联系过,她的近况也好,姜凯默默松了口气。 到底是女儿,嘴上那么说,心底里还是惦记的,毕竟过了这么多年,多大的火气也该消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女儿,姜凯会后悔,他觉得对女儿太狠了,可当时的情景又太让人生气,身为女孩子,不自爱,他的脸都让她丢尽了。即使是现在,一提起姜美玲,村里哪个人不掩嘴笑,是他没有教好女儿。 姜凯还未将拜托的话说出口,曹玉凤已经说了出来,她说她会照看姜美玲,姜凯真是感激不尽。他说了许多道谢的话,而后缩肩耷背地走了。 曹玉凤幽幽叹了口气,做人父母的也是不容易,操不完的心。 她背着书包往回走,秦少川和白凤吟还在等她。秦少川倒是没什么,白凤吟免不了唠叨几句,她的脚快要冻僵了。 秦少川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没说让你等。” 白凤吟真是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恨不得炸裂开,炸没了曹玉凤。 ※※※※※※※※※※※※※※※※※※※※ 本来想着这个月多更点,结果三天没更╯▂╰,要努力码字了啊 未来作家 曹玉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窃喜?感激?优越?亦或担忧。每次秦少川帮她, 都会将三个人的关系拖的更僵。 曹玉凤也没想过补救, 补救这项措施在三个人之间根本不适用。她和白凤吟注定不会成为朋友,这样一想现在的交往就显得多余了。 曹玉凤看向白凤吟, 白凤吟亦看向她,后者的眼神不善,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曹玉凤眨眨眼, 笑起来,原来这几年她做的全是无用功。 白凤吟不知道她笑什么, 更恼了。 秦少川微微勾了勾唇角,轻声道:“走吧。”他兑白凤吟也有故意的成分在, 他希望她能早点认清现实, 别在他身上耗费时间了, 他是不可能喜欢她的,他已经认定了曹玉凤。 是的, 认定。 他知道他还小,说认定一个人, 别人不会相信,可他相信他自己。 有的孩子就是如此的固执, 以为喜欢了就是一辈子,从来不想一辈子有多长, 会不会有变故。 而童年时期最难得的也是这份纯真。 秦少川打头, 曹玉凤在后, 白凤吟站了几秒钟才跑过去, 她一口气跑到与秦少川并排的位置,“我也就是发发牢骚,不是真的不等她,你也知道我俩最爱拌嘴。” 秦少川没说话,他知道她跟曹玉凤拌嘴是真的不喜欢她。 白凤吟又说了许多俏皮的话活跃气氛,她很想逗乐秦少川,可是秦少川一直面无表情。 曹玉凤心里叹气,何必呢,有些人不把你放在心上,即使你再在他面前卖力表演也没用。 在这一点上,姜美玲就好了许多,她走出了离开邓九林的第一步,也有了自己的事业。 曹玉凤听着白凤吟讨好的声音回了家。 尹招娣在准备晚饭,曹明耀还没有回来,他要在学校学习个把钟头再回来,正好到家就吃晚饭,吃完继续学习。 曹玉凤不禁想,等她考大学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没日没夜的学习。 她去帮尹招娣,尹招娣没让,她也要考学,不能耽误她的时间。 曹玉凤只好回房写作业,写到一半,听到广播秦少川的名字,起先她没注意,广播一直不断,重复到第三遍,她才听清楚广播的是什么。 曹玉凤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正在广播的人口气里全是兴奋与骄傲。 “热烈祝贺我村的秦少川同学,在全国重要刊物上发表文章,并获得了稿费,这是我村有史以来在刊物上发表文章的第一人,在此,我要特意提出表扬,表扬秦少川同学的刻苦努力,号召全村的学生向他学习,争取在更多更好的刊物上发表文章。热烈祝贺……” 可想而知,秦建设有多么的高兴,光广播就重复了好些遍。 可,秦少川什么时候发表的文章,她竟不知道,也太保密了。 尹招娣突然冲了进来,“凤儿,少川的文章发表了,你爸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好像发表文章的是她的儿子似的,尹招娣的两只眼睛只冒光。 曹玉凤忍不住翻白眼,“秦少川发表文章,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他的文章就是你爸寄出去的啊。”尹招娣随即笑道:“你爸还故意瞒着你们,他说万一选不中,也不会让少川失去信心。” “什么?!我爸寄的!你们连我也瞒着,真不够意思!”曹玉凤不满地嘟起嘴,这是对她的不信任。 尹招娣只好解释,“你爸怕你跟少川说。” “太信不过我了!下次有这种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保密的。” “好,我跟你爸说。”尹招娣抿着嘴乐,“我去烧几个好菜,你爸回来一定会喝几口。” 话音刚落,曹明耀回来了,一进屋就大笑,“少川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果真发表了,哈哈……” 曹玉凤和尹招娣先后走到堂屋,都笑嘻嘻的,曹玉凤道:“恭喜爸爸,又多一个得意门生。” “是,又多一个。”曹明耀挽袖子,“今天心情好,我来烧饭,不学习了。” 曹玉凤连声说好,尹招娣跟在曹明辉后面,一起往厨房走,“我给你打下手。” 借着秦少川的喜事,尹招娣又有机会和丈夫亲近了,很是欢喜。 做为喜事的当事人,秦少川还处在懵圈中,从秦建设拿回那封夹着稿费的信封开始,他一直处于这种状态,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的文章怎么就发表了呢? 耳朵里一直重复着父亲的声音,一遍遍的广播,将他从懵圈的状态拉了回来。 有几份稿子在曹老师那里,难道是他? 稿子也只有曹老师看过,除了他没有别人! 秦少川转身就朝外跑,郭艳芬叫他,他也不应。 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心里的喜悦随着奔跑一股脑溢出来。他原地跳起老高,嗷呜嗷呜,像狼一样叫唤了几声,村里的狗也跟着叫唤起来,汪汪汪,此起彼伏。 秦少川大笑,他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曾经刻苦努力读的书都得到了回报,那些熬夜写稿子的日子回想起来不是辛苦,而是值得。 他以后要读多多的书,写更多的稿子,说不定学费就不用再跟家里要了,若是赚多了还可以给家里,在父亲面前他就有了说话的份量。 无论何时经济基础总是决定上层建筑。 冲进曹玉凤家,秦少川大声叫着曹老师。 曹玉凤最先出来,对着他笑,“恭喜啊,未来的作家。”不管他前一世做什么,这一世他有可能会成为作家。 秦少川脸红红地笑了,“玉凤,我发表文章了,还赚了稿费。” “我们都知道了。” 好像在验证她的话一般,秦建设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广播的声音本就大,又带着电流淌过的滋啦滋啦的声音,十分的刺耳。 秦少川立时蹙起眉头,原先的兴奋都被这声音扼杀了,他竟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恨不能将电断了。 他的脸越来越红,直到声音消失,红色才一点点褪去,“我爸就是太小题大做。” “你爸是高兴,要是我有文章发表,我爸也得这样。” 见她不反感,秦少川又高兴起来,“对了,老师呢?” “厨房烧饭呢,他说高兴,你看,他这当老师的都高兴成这样了,何况是你爸。” 秦少川嘿嘿地笑,“我去找下老师。”他朝厨房走,曹玉凤在后面跟着。 厨房里传来曹明耀和尹招娣的说笑声,曹玉凤驻足,看着秦少川走进去,里面的说笑声停了,秦少川叫了声老师,问他是不是寄的稿子。 曹明耀拍着得意门生的肩膀,“不管是谁寄的,能发表都是因为你有能力,不要说什么感激的话,只要你以后能发表更多的文章,就是对老师的感谢。” 他还没有学生成为作家,他希望秦少川是第一个。 你还帮他说话 秦少川泪盈于睫, 他深深望着曹明耀, 这位一直引领他不断前进的恩师。他确实有许多感谢的话, 可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老师不让他说, 他便顺势点点头,“我一定会发表更多的文章,报答恩师。” 曹明耀大笑, “什么恩师不恩师,我们老师本就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好了, 不说这个了,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尝尝老师的手艺?” 秦少川看了眼正汩汩冒着热气的锅, 又看向曹明耀殷切的眼神, 很想点头, 可一想到父亲,又犹豫了, 他从村支部回去一定会找他,说不定还会喝两口, 他若是不在,少不了一顿争吵, 他已长大,不想再像小时候似得跟秦建设吵架, “不了, 我出来没有跟我妈说, 得赶紧回去, 免得她着急。” “那好,改天来老师这里吃饭。” “嗯,我一定来。”秦少川转身往外走,正对上站在门口的曹玉凤,后者笑盈盈的,他也跟着笑了,“我走了。” “我送你。”曹玉凤送他到大门口,“路上慢些,天黑了。” “嗯,你也回去吧,冷,别冻感冒了。” 曹玉凤朝他挥挥手,真的回家去了。 秦少川有一秒钟的愕然,随即失笑,她是因为听话呢,还是因为不想跟他在一块?他相信是前者,听话,好啊。 秦建设回家后第一件事果然就是找秦少川,他已高兴地脸泛红光,甚至有些找不到北了,他大力拍着儿子的肩膀——比曹明耀的力气大多了,秦少川被他拍得直呲牙,“儿子,不错,将来成了作家,咱们秦家可是光宗耀祖啊。”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当作家。”秦少川也不是跟他对着干,而是真的没想好,他现在是喜欢写文章,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喜欢。万一有一天,他再也写不出了呢。 秦建设这回倒是没有跟他抬杠,还心情好好地说:“没关系,只要你有出息就行,其实作家也赚不了多少钱,就是说出来好听而已。对了,杂志呢?拿给我看看,我都没仔细看。” 其实秦少川也没仔细看,当时他一直处于蒙圈的状态,寄来的信封都忘记放在哪里了。 还是郭艳芬有心,把信封仔仔细细地收了,她不识字,也不知道哪篇文章是儿子写的,将杂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她拿过杂志,放到秦建设手里,“你给我念念。” “行。”秦建设翻到儿子的文章那一页,清清喉咙念起来。 秦少川觉得尴尬,一直蹙眉听着,文章从别人的嘴里念出来,好像变了味道,有的句子他不相信是自己写的,甚至想不起当初的心情,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他想着怎么改进。 秦建设读完,啧啧叹息,这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啊,“你去,弄几个好菜,我跟少川好好唠唠。” “早就烧好了,全是你们爱吃的菜,我去端。” 郭艳芬很快将饭菜摆上了桌,双胞胎兄妹也知道哥哥有喜事,都纷纷对哥哥投去祝贺的目光,秦少明还学着秦建设的样子,端起碗,要跟秦少川碰。 秦少川笑嘻嘻地跟弟弟碰了下,秦少红也要碰,秦少川又跟妹妹碰,秦少红高兴地眼睛都笑没了。 秦建设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又给秦少川斟了小半盅,“今个儿高兴,没有那么多的忌讳,少喝点,就当陪你爸。”秦建设已经好几次让秦少川喝酒了。 秦少川也不推辞,吃了几口菜垫底,陪着秦建设喝完了酒。那么一点酒,又不是第一次喝,根本不会上头,秦少川却觉得晕晕乎乎的,人仿佛踩在棉花上。他知道是心情的关系,他今天太高兴了。 秦建设也喝多了,说话都有点大舌头了,他拉着儿子的手,从太爷爷辈说到秦少川这一辈,秦少川是他们老秦家出的第一个有出息的人,明天他要去祖坟上上香,谢谢祖宗们的保佑。 秦建设很少这般夸奖秦少川,秦少川一直傻乐,觉得自己和父亲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他们毕竟是父子吗。 这一餐饭吃得可谓皆大欢喜,散场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秦少川第一次没有写作业,晕晕乎乎地上了炕,瞬间进入黑甜的梦乡,他的嘴角一直吟着笑,定是梦到了更高兴的事。 第二天,每个人都在议论着秦少川。清晨醒来的秦少川却觉得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那么的不真实,直到弟弟提起他的稿费,问他能不能给他和少红买糖时,他才确定是真的。 他说放学回来就去买,这时他才想起昨晚的作业没写。急忙扒拉了两口饭,往曹玉凤家跑。 曹玉凤才起来,昨晚因着秦少川的事他们也聊到了很晚,可她的作业写了,所以并不急。 听到秦少川叫她的名字,曹玉凤走了出去,秦少川说:“我昨晚没写作业,要去学校赶作业,先不等你了,中午放学我们再一起走。” 曹玉凤失笑,“你不来跟我说也没关系,快些去吧,昨天的作业多,这么一会儿未必写的完。 ” “那我走了哈。”秦少川深深看了曹玉凤一眼,转身跑了。 曹玉凤摇头,这家伙昨晚肯定是太兴奋了,也是,换成是谁,都得跟他一样。 曹玉凤进了屋,曹明耀问她是不是秦少川,昨晚他没有复习,睡得比往常早,精神头很好。 曹玉凤笑着转述了秦少川的话,曹明耀并没有笑,而是担忧地蹙起了眉头,“少川这样可不成,成绩只是过去,不能因为发表了一篇文章就沾沾自喜,很多人在发表了一篇文章后很难再发表,成绩也止步于此。我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爸,你怎么知道人家沾沾自喜呢,说不定会更加努力呢,你不能因为人家一次不写作业就武断地认为人家翘尾巴。” “嘿,你还帮他说话。” “我说的是事实啊,你总得观察一段时间再下结论。” 曹明耀笑,“我也没说立时敲打他啊,今天还是要好好地表扬他一下。” 曹玉凤也抿着嘴笑起来。 尹招娣催他俩吃饭,一大早就说别家孩子,最要紧的还是自家的。她跟曹玉凤说:“少川提前去学校为什么特意来告诉你?” 曹玉凤心里咯噔一声,尹招娣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红头绳 尹招娣的眼睛里的确带着审视, 女人对感情的敏感远远超过男人。她早就留意上了, 这都三年了, 秦少川天天来找自己闺女,她能不想多吗。 曹玉凤直视尹招娣的眼睛, 让自己看起来坦荡无比,“他当然是害怕我等他啊。” “那他可以告诉白凤吟,他们离得又近。” 曹玉凤顿了下, 笑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他想什么呢。” 尹招娣白了她一眼, “我告诉你,你现在是大姑娘了, 离男孩子远点。” “妈, 我们是同学, 只是关系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还有爸爸呢, 她对秦少川的人品信得过。”曹玉凤求助地看向曹明耀。 曹明耀道:“孩子们的事不要管太多,凤儿有分寸。” 尹招娣很想说她有什么分寸, 可看丈夫和女儿站在统一战线上,她就犹豫了, 想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只招呼他们吃饭。但是她会继续留意的, 女儿学习成绩这么好, 将来是要考大学的,不能让别的事情耽误了。 曹明耀虽然这么说,也留了心,班上早就传女儿和秦少川的闲话,当中还夹着一个白凤吟。他每次听到都安慰自己,只是学生们闲着无聊乱嚼舌根而已。 今天经尹招娣一说,他也觉得不对,为什么秦少川不跟住得近的白凤吟说一声,偏偏跑这么远来告诉女儿? 若是他们之间真有什么,身为家长不能一味得禁止,而是要疏通。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人类的本能罢了。 曹明耀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他们读了初中,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就会被更多的事情分心,他现在只需要观察,别让他们做出出格的事情。 曹玉凤则在想以后要注意点,不能让家人起疑心。 一顿早饭,三个人各怀心思,吃完后,曹玉凤背着书包跑了,她走得急,在胡同口和白凤吟撞在了一起。 白凤吟也很急,“伯母说少川哥一大早就走了,怎么?他没来找你?” “没,我今天吃饭晚。” “真的没来?”白凤吟不大信,三年来,刮风下雨,少川哥都没间断过,不可能今天不来。她忽然想到秦少川发表了文章,以后就是作家了,说不定看不上曹玉凤了,毕竟她长得又不好看,说句难听的,还没有自己漂亮呢。 曹玉凤狠狠点了下头,打死她都不会说秦少川来过,反正这事也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不会有人告诉白凤吟的。 白凤吟撇撇嘴,“没来就没来吧。”她转身就走,也不等曹玉凤。 曹玉凤失笑,跟在她后面慢慢走。 白凤吟很急,走得很快,眨眼就没人了。昨天那广播让她愣了许久,没想到少川哥那么厉害。她跑去恭喜秦少川,可他没在家,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回来,悻悻然回了家。 本想今天跟他说的,结果他又早早走了。 白凤吟赶到学校,错过了秦少川被众人围着的壮观场面。 秦少川狂赶作业,有的字已写得变了行。留得作业太多,一下子根本写不完,他着了急。偏偏这时候白凤吟凑了过来,秦少川真是没有一点儿好气。 白凤吟也是没有看出秦少川的急躁,想同他多聊聊,秦少川直接吼了她一句,让她走远点。 白凤吟顿时委屈地眼泪都流了出来,“少川哥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恭喜而已,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要写作业,没空理你。” “那我等你写完。” 秦少川沉着脸嗯了声,一到学校他就被围住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到了班上又被围,他真是一肚子火气。刚坐下开始写,白凤吟又来了,他本就不待见她,火气便全撒在了她身上。 秦少川想长痛不如短痛,我把你吼得再也不来跟我说话,那才好呢,大家都省心。 可是白凤吟哭过后又来跟他道歉,甚至不觉得秦少川吼她有哪里不对,反而觉得是自己不好。 秦少川真有些目瞪口呆,明明是他态度不好。听着白凤吟温软细语地道歉声,秦少川的心里一阵内疚,他咬着牙想,要不要再狠一些。 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有感情,不忍心再说重话,只让她离远些,别再打扰他写作业。 白凤吟见他的脸色缓和了些,微微笑了笑,“少川哥,你慢慢写,我不打扰你了。” 可就算她不打扰,作业也写不完了,因为预备铃声响了。 秦少川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写完作业的感觉真是酸爽,等着被老师批吧。 语文课上,曹明耀先是大大表扬了他,又因为作业,狠狠批评了他一顿。很多人低头窃笑,不管你多厉害,在曹老师面前还不是照样挨训。 秦少川咬着下唇听着,都是应该受的,谁让他不写作业呢。 曹玉凤同情地看了他好几眼,她看出来了,曹明耀绝对是借题发挥,要好好打压他。 可怜的秦少川,尾巴还没翘起来,就被摁下去了。 秦少川倒是没想那么多,照例跟以前一样上课。 放学后,用稿费给弟弟妹妹买了糖果,给曹玉凤买了一条头绳,先把头绳塞进口袋,觉得不妥,又拿出来塞进书包的最里面,拿着糖果回去了。 为了避开曹玉凤和白凤吟,秦少川特意送她们都回了家,才去的供销社。 买头绳的时候,他怕供销社的人多想,解释说是买给妹妹的。其实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会去问一个孩子头绳是送给谁的呢。 买回来后,秦少川的烦恼来了,他要怎么送出去呢,给女孩子东西,很不好意思吧。他挠挠头,盯着书包想,送东西有什么不好意思,曹玉凤不是还送过他鞋垫吗,那鞋垫至今被他藏在箱底,就当是对她的回礼,虽然时间间隔长了点。 送的时候还要背着白凤吟,若是让她知道还得多送一份,他不想送白凤吟。 秦少川咬着笔杆子,先写作业,写完再想,大不了明天早起,先去找曹玉凤。 可是就跟算准了他有东西要送似的,白凤吟一早就来找他了,秦少川那个气,大冷天的多睡会儿不好么。 牛逼轰轰 白凤吟不知道秦少川为什么老拉着脸, 无论她说什么, 秦少川都不言语, 很好笑的事情,他也不笑。 白凤吟纳闷, 她又哪里惹他生气了,询问地看向曹玉凤,曹玉凤耸耸肩, 表示不知道。男孩儿的心同样是海底针,猜来猜去猜不到, 由着他去就好。 可白凤吟是死心眼,非要想个明白, 偏秦少川一点儿提示都不给, 她差点急哭了。 曹玉凤拍拍她的肩膀, 姑娘,早点离开秦少川早点解脱, 别在他这棵歪脖树上吊着了,还有广大的森林呢。 若是白凤吟能看到广大的森林就不叫白凤吟了, 她淡淡瞥了曹玉凤一眼,扁扁嘴, 没再说话。 曹玉凤扬了扬嘴角,她现在已经乐在其中了。大家每天拌拌嘴, 吵个小架, 闹个脾气, 日子过得快, 又不闷。至于其它的,管他呢。 秦少川忽然停住,转头盯住曹玉凤。曹玉凤一愣,摊开手,意思是做什么。 秦少川从书包里拿出头绳,塞到她手里,“送你的。” 曹玉凤怔住,“送……送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送。”秦少川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看她,闷着头朝前走。 曹玉凤下意识去看白凤吟,白凤吟的脸色煞白,眼睛里含着泪花,哀怨地望着秦少川的背影,嗫喏地道:“为什么送她不送我?” 可惜,秦少川听不见,他已经走了好长一截。 曹玉凤移开目光,去追秦少川,手里紧紧攥着头绳。红色的头绳,一甩一甩的,特别扎眼。 白凤吟跟着跑过去,快追到曹玉凤的时候,慢了下来。 曹玉凤正歪头跟秦少川说着什么,两人间挨得很近,根本插不进去人,白凤吟咬住下唇,盯着两人看。 曹玉凤皱着眉,把头绳往秦少川手中塞,秦少川背着手,不肯要。曹玉凤生气了,硬塞到秦少川的口袋,秦少川捂住口袋,拼命摇头。 曹玉凤道:“要送就送两个人,只送我一个,算什么!” “我就只想送你,别人不想送。”秦少川说着朝后瞥了一眼,声音不但没小反而提高不少。 白凤吟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她的脸更白了,身子摇摇欲坠,似要倒下。 曹玉凤捶了秦少川一拳,埋怨他不该这么说。 秦少川也不生气,反倒笑嘻嘻的,因着这一拳他挨得极爽。曹玉凤几乎不碰他,哪怕是最基本的肢体接触,她也会避开,就像古代的小封建。秦少川想若是惹她生气,便能让她揍上自己几拳,也算是美事。至于白凤吟,他懒得费心思去想。 曹玉凤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知道没有办法把他怎么样。头绳他送就送了,大不了她不用,把头绳塞进书包,狠狠瞪了秦少川一眼,闷着头吭哧吭哧地走。 秦少川紧紧跟上,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褪。 两人很快走远,白凤吟依然呆在原地,心里疼的难受,泪水如决堤的河水奔腾而下。她忽然意识到在秦少川和曹玉凤之间,她就是个多余的。 三年来,她一厢情愿地跟他们上下学,一厢情愿地喜欢着秦少川,也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她对秦少川好,秦少川总有一天会知道她的好,会喜欢上自己。 现在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可笑,秦少川根本看不到她,在他的眼里只有曹玉凤。曹玉凤……哼,若是她不在了,少川哥是不是就会看到她了,是不是就会知道她的好。 白凤吟死死咬着下唇,嘴巴里有了腥甜的味道,这味道刺激得她兴奋起来,她竟在脑中演练着让曹玉凤消失不见的方法——投.毒,下药,亦或把她推下山,对,像她大伯母那样,半夜从山上掉下来,做的人不知鬼不觉。 白凤吟嘿嘿地笑起来,眼睛里的恶毒让人心惊胆战。 她一步步地朝学校的方向走,想象着没有曹玉凤的日子,她和秦少川会如何如何地相处。 进了教室,她一眼瞥到曹玉凤,曹玉凤正在读书,她诡异地笑了笑,读吧,尽情地读吧,读一天少一天。 白凤吟坐在位置上,拿出课本,并不读,而是盘算着日期,是在期末考试前实施呢,还是在期末考试后。考试前吧,让出一个名额给后面的学生,她霸占第一名的时间太久了。 可要怎样才能把曹玉凤骗上山呢?她的心机那么深,骗她可不容易。 白凤吟托着腮,绞尽脑汁地想各种办法,连曹明耀进来上课也没发现。 曹明耀敲了下桌子,才让她从自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盯着曹明耀看了半晌,嘴角一勾,对了,就说她爸爸让她上山。 接下来的课,白凤吟没有听,她再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象着曹玉凤没了之后的各种情景。 曹玉凤并不知道白凤吟在算计她,她在苦恼和秦少川的关系,秦少川的进一步表示让她慌了神。按说一个小屁孩——在她眼里秦少川就是小屁孩,不该让她如此慌乱的。 曹玉凤蹙着眉,左手在课桌抽屉里搅着头绳,她跟自己说,不就是送了条头绳吗,这有什么,就当是朋友间送的东西好了,她不是也送过他东西吗。 这样一想,心里顿时踏实多了。 毛都没长齐,谈什么爱情,扯淡! 曹玉凤撇撇嘴,将这件事强制抛到脑后。 曹明耀宣布了期末考试的日期,这将是大家在小学阶段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他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也希望大家和平相处,珍惜这最后的日子。还有半年,有的人会升上初中,而有的人会一辈子与土地为伍。 曹明耀自然是希望考上初中的人越多越好,可他也知道那不现实,很多家长都等着孩子毕业后帮忙。 趁着学生们复习,曹明耀也把书本拿到教室里复习,顺便看管学生。 曹玉凤先复习语文,从第一课开始看,她看得很投入,连白凤吟不断投递过来的怨毒的目光都没有察觉。 孙沛然碰碰她的胳膊,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又得罪白凤吟了?” 曹玉凤下意识去看白凤吟,孙沛然道:“别看,她正盯着你呢,那眼神,啧啧,像要把你生吞活剥了。” 曹玉凤叹气,便把秦少川送她头绳的事说了。 孙沛然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接着掩着嘴笑起来,“怪不得人家要吃了你。” 曹玉凤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还看戏是吧。” 孙沛然嘿嘿地笑,“有好戏当然是要先看戏啊,不过你要当心,我看白凤吟这次是真的动了火气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人能有那样怨毒的眼神。” “她能把我怎么样?总不能杀了我吧。”曹玉凤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可说不准。” “她没那胆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别太不当回事。” 曹玉凤的表情凝重起来,点点头,“我会留意的。”余光瞥了下白凤吟,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禀,白凤吟该不会真的想对付她吧。 一整天,曹玉凤都十分留意白凤吟,白凤吟的确不对劲,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而且也不跟别人说话,一直处于晃神的状态,要么就是看着某一处发狠,那发狠的对象,自然是自己。 曹玉凤叹气,为自己担忧的同时也为白凤吟可惜,上一世她可是考上了大学。 放学了,曹玉凤主动去找白凤吟,白凤吟冷冷瞥她一眼,背着书包独自走了。 曹玉凤也预料到了,换做是她,也不会再同他们一起走。 秦少川很高兴,叫曹玉凤,两人终于可以单独在一块了。 出了校门,曹玉凤说:“你有没有发现白凤吟不对劲?” 秦少川的心思都在曹玉凤身上,自然没有发现,他反问道:“哪里不对劲?我没有发觉啊。” “那你明天留意下。” “我不,她跟我又没有关系。”秦少川巴不得离白凤吟远远的,他才不会留意她怎么样。 曹玉凤叹气,“我是怕她走极端。” “不会的,她没有那胆子。” 曹玉凤勾了下唇角,“看来你还挺了解她。” “毕竟一起长大嘛……哎,不是,我也不了解她,就是随口一说。”秦少川怕曹玉凤误会,极力撇清自己与白凤吟的关系。 曹玉凤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秦少川却更加懊恼了,“你别多想,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曹玉凤是真的不在意,可是落在秦少川眼里却不是这样,他认为曹玉凤是生气了才这样说。 “玉凤,在我心里你是不一样的……” 曹玉凤一听他要表明心迹,赶紧岔开话题,“你复习的怎么样了?” 话题拐的如此生硬,秦少川怎么会意识不到呢,他默默叹了口气,只好随着她的话头说:“就那样吧,反正第一不是你就是我,这次我不跟你争了。” “别介,你还是跟我争一争吧,老是考第一也没有意思。” 秦少川失笑,他俩的对话若是让别人听去,肯定以为他们特别自大,牛逼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可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俩就是牛逼轰轰的啊。 ※※※※※※※※※※※※※※※※※※※※ 最近忙的像狗一样,上班后码字的时间快被挤压完了,十几天没有更新。 第九十三章 白凤吟最近癔症了, 三天两头往山上跑, 一上去就是大半天, 黄佩秋问她老是上山干嘛,白凤吟黑着脸答:“啥都不干。” 黄佩秋虽然奇怪, 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孩子大了,有的事能自己做主, 她不需要太操心,她现在要操心的是儿子。 白新民可比白凤吟难弄多了, 性格很强硬,是个说什么必须做什么的主, 黄佩秋经常被他气得哇哇大叫。 两下相比, 白凤吟就显得听话多了。以至于黄佩秋一生气就说你看看你姐, 多听话。这话说多了,白新民一淘气, 他自己就说我不如我姐听话,弄得黄佩秋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有这样一个儿子在, 黄佩秋也没有精力去管白凤吟。白凤吟得了机会,满心地想算计曹玉凤, 可她毕竟年纪小,没有做过这种事, 理由编了一个又一个, 每次话到嘴边就又咽下, 她怕被曹玉凤瞧出来, 毕竟曹玉凤比她要聪明。 白凤吟的心事被填满,连秦少川都忽略了,更别说学习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可想而知。 毫无意外的,第一第二名由秦少川和曹玉凤包揽,曹玉凤遵守诺言,没有同秦少川争,得了第二。她毫不在意,曹明耀也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必须考第一的话,这又不是最关键的考试,不必那么紧张,再说,他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力绝对不输给任何人。 考试成绩下发后,寒假正式开始。本来按照校长的意思,寒假少放几天,让学生们多学习,争取让更多的人考上中学。可是家长们都有意见,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重劳力,做活离不开,自然是不能去读书的,更何况有的人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读中学,混个小学毕业,能识字就行了。毕竟像曹玉凤这样的家庭是少数。 这天曹玉凤正帮着准备过年用的东西,尹招娣说两父女为了学习太忙累,要多准备些吃的,把家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先做了狮子头,又做年糕,因着这段时间比较混乱,结束了挣工分的日子,又没有实行责任制,还是大伙人在一块劳动,没有了约束,偷懒的越发多,收成也越发差,到了冬天已有好几家吃上不饭,整日待在冰冷的坑头上,只为了减少活动量,少吃几口饭。 秦建设怕人饿死,影响前程,从自己家里拿出粮食来补贴,这么多户人家,也不敢多给,只保证他们不饿死。 曹玉凤家算是过得不错的,有曹明耀当老师的补贴,又有曹玉凤做绣活赚来的钱——看在钱的面子上,尹招娣不再念叨让她远离姜美玲的话。 年糕出锅,热气腾腾,红枣伴着糯米的香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尹招娣切了两块,各放在碗中,一碗给女儿,一碗给丈夫。 曹玉凤端着碗,碗边热乎乎的。想以前她最喜欢吃年糕,总缠着尹招娣给她吃一块,再吃一块。又黏又热的年糕一到嘴里,她就特别满足,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事情了。 又一次吃到,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以前的那种感觉了,许是长大了,许是心境变了,也许是对吃的没有当初那么执着了。 白凤吟是在她吃到一半,试着寻找当年的感觉的时候来的。 曹玉凤是吃惊的,经过送头绳的事件后,白凤吟已有一段时间不理她了,这次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心里先警惕了起来。 白凤吟笑嘻嘻的,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拉长声音叫了声玉凤。曹玉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要抽.出手,可是白凤吟挽得死死的,就是不让她抽.出去。 曹玉凤无奈,举了举端着碗的手,“你总得让我放下。” 白凤吟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大枣已经吃完,只剩下一小半的年糕,她撇撇嘴,“你们家的生活倒是挺好,我家都没有蒸年糕。”她不情愿地松开手。 曹玉凤道:“要吃吗?我给你盛一碗。” 白凤吟瞄了一眼她的碗,咽下口水说:“不用了。”她来又不是为了这个。 曹玉凤慢吞吞地夹了一块吃,乜斜着眼睛,等她说,她知道她来一定有目的。 白凤吟顿了下说:“放假呆在家里挺无聊的,我们去山上玩吧。”她的手缩在袖筒里,紧紧攥成拳头,额头上突然一颗一颗地往外冒汗珠。 曹玉凤盯着她的额头看了半晌,嘴角一扬,“你很热?” 白凤吟啊了声,下意识去摸额头,满手湿,“是,是啊,我跑过来的。” “很急?” “不急。” “那为什么跑?” 白凤吟被问得愣怔,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曹玉凤狐疑地望着她,心里冒出各种念头,这姑娘又动什么心眼呢。低下头,接着吃碗里的年糕,一边吃一边等着她说。 白凤吟暗暗吸了口气,压下越跳越快的心跳,说:“我走路急啊,没事就喜欢跑两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还白了曹玉凤两眼。 “好吧。”曹玉凤吧唧了下嘴,算是接受了这说法,没有继续追问。 白凤吟又说:“你到底要不要去嘛,寒假这么长的假期,老是在家待着,怪没意思的。” “我觉得挺好的啊。”曹玉凤耸耸肩,这么冷的天,谁要去山上,风吹得刺骨,能把鼻涕都吹出来冻成冰棍。 若要赏梅家里就有,她的梅花今年开得特别好,一入冬就在陆陆续续地开,一直没有间断。曹明耀说这是好兆头,家里要有喜事。曹玉凤暗暗嘀咕,明年你会考上大学,当然是喜事。 白凤吟立时急了,上前去拉曹玉凤,曹玉凤料到她要过来,转身躲开。白凤吟不甘心,挡在她前头,“我想去玩,你陪我嘛。” 曹玉凤斜睨着她,她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你怎么不去找秦少川?” 白凤吟顿了下,声音有点小,“我去找了,他说你去他才去。” 曹玉凤勾了下唇角,她就说嘛,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因为个秦少川,“可我就是不想去呢。” 白凤吟咬牙,这人怎么这么固执,说不听呢。 曹玉凤饶过她,进屋放碗去了。 尹招娣问她白凤吟来干嘛,曹玉凤答不干嘛,过来玩。 尹招娣便说:“家里又没什么事,你去玩吧,别老在家憋着,跟老太太似的。” 曹玉凤想说不去,又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跟尹招娣争来争去,便点点头,晃悠了出来。 白凤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她出来,忙道:“你改主意了?” 曹玉凤咧嘴一笑,“是啊,去叫秦少川。” 白凤吟立刻紧张起来,因为她根本没去叫秦少川。 第九十四章 曹玉凤在前面走, 白凤吟在后面跟着, 她一点儿都不迫切, 甚至有些不情愿,虽然她竭力做出很高兴的样子, 曹玉凤还是能看出她的勉强。 曹玉凤不禁来了兴趣,这家伙要骗她去山上干嘛。 曹玉凤勾起唇角笑,故意叫白凤吟快点, 甚至把她推到前面,“你怎么走这么慢, 快点,等我们上山天都黑了。” 白凤吟嘴上答应, 脚步却一点儿没加快, 她现在明白书上说的那句话了, 一个谎言要靠好几个谎言来圆。见到了秦少川,她该怎么说呢。 几乎是一瞬间, 秦少川家就到了。 白凤吟第一次不想进秦少川家的门,曹玉凤却不由分说拉着她走了进去。 秦少川正在房间里看书, 见她们来了很是高兴——主要还是因为曹玉凤,他很热情地请她们坐, 拿出秦建设的茶招待她们。 曹玉凤忙说不用,她们来是要叫他去山上玩的, 她还补充了一句, “凤吟特意去找我, 她说她来找你, 你不肯去。” 秦少川很诧异,“她没来找我啊。” 白凤吟急忙道:“就算我来找你,你也不肯去啊,我只好骗玉凤说来找过你,免得白跑一趟。” 是么?曹玉凤不大信,虽然这说法也说得过去。 秦少川却没有丝毫怀疑,确实,白凤吟单独来找他,他的确不会去,可是有曹玉凤在,他就很乐意去了。 当下,三个人一起去了山上。太阳还在正当空,又难得的艳阳高照,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每个毛细孔都透着舒坦。 曹玉凤走得慢,享受这难得的阳光。秦少川也跟着慢下来,随着曹玉凤的步子走。 曹玉凤歪头对他笑了笑,她的牙齿已经换好了,长了一颗小虎牙,一笑特别可爱。 秦少川很喜欢她这颗小虎牙,只要她一笑,再阴霾的心情也立刻晴天。 秦少川也跟着笑起来,问她这几天在家都在干嘛,他除了看书就是看书,家务活也不需要他做。 曹玉凤自然没有这么闲,帮着准备过节的东西,做绣活,看书,放假了比上学还忙。她笑笑,只说忙家务琐事,其它的都没说。 秦少川道:“你还是要看些书,不能懈怠。” “我知道了,未来的大作家。” 秦少川的脸立时红了,“你也来挖苦我。” 现在班上的同学都叫他未来的作家,他被叫得很不好意思。 曹玉凤抿着嘴笑,“好,我不这么叫你了,书还是每天在看。” “那就好,你要是不努力,我可要爬到你前头了。” “你不是已经到我前头了么。” “这种考试不算数,我知道你没有好好考。”她的水平怎么样,他很清楚。 曹玉凤笑出了声,秦少川还是很聪明的。 他们聊的时候,白凤吟沉默不语,若是往日她早就插嘴了,今天却是一句话也没有。曹玉凤偷着看她,她的眉头一直锁着,满脸心事,根本没有注意道他们。她这个样子可是不寻常啊。 曹玉凤悄悄留了心,待会儿到了山上不能跟秦少川分开,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能因为她年纪小就大意。 说话间到了山上,气温霎时变低,风变大。冷冽的寒风像刀子,刮得脸生疼。曹玉凤微微眯了眯眼睛,把围巾往上拉了拉。 白凤吟用围巾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曹玉凤勾了勾唇角,“凤吟,这么冷的天来山上,实在没什么可玩的。” 白凤吟的牙齿只打战,她没想到会这么冷,干笑了几声,“我们跑跑跳跳就不冷了。” 曹玉凤翻白眼,在山里跑?有毛病吧。 秦少川缩着肩膀,也对在山里跑的建议表示不接受,若是跑,还不如在村里,山上路不好走,跑起来太危险。 “我看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玩吧。”秦少川看着曹玉凤问,他想曹玉凤应该跟他一样的想法,他们是属于喜欢玩动脑子那种游戏的人,不喜欢做体力。 曹玉凤果然颔首,转身就往山下走,秦少川急忙跟上。 白凤吟立时急了,上来拽曹玉凤,“你们别走啊,好不容易上来。” 曹玉凤斜睨着她,笑了笑,“上来也能下去啊,等天暖和了再来。” “到了春天到处都是蚊虫,咬的身上全是包,现在最好,蛇啊什么的都没有。” “你还怕蛇?!”曹玉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白凤吟别的不敢说,胆子绝对大。 她记得前世,有一次放学白凤吟用树枝挑起一条花斑蛇扔在了同学身上,那同学哭了老半天,也是她身子娇弱禁不住吓,半夜里竟发起烧来,同学的妈妈跑到白凤吟家,堵着门口骂。 黄佩秋只得拉了白凤吟出来跟人家道歉,还买了东西上门探望,那同学一个星期才好,落下个一看到蛇就哭的毛病。 白凤吟见曹玉凤那副样子,满心的火气,“我最怕蛇,我很胆小!” 曹玉凤撇嘴,挣脱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白凤吟哪里肯让她走,上来便拽住了她的胳膊,曹玉凤急忙甩开,白凤吟又来拽,曹玉凤再甩,白凤吟不死心,大喊大叫,“曹玉凤你不准走!”她红了眼,使劲拽住曹玉凤的衣服,曹玉凤回头抓住她的手腕,往下扯,白凤吟另一只手去拉她的围巾,曹玉凤又抓住她的另一只手的手腕。 白凤吟的两只手臂被困,没了法子,情急之下用头去撞。曹玉凤没想到她这么疯,胸口被她狠狠撞了一下,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退。 秦少川被俩人拉扯的动作惊着了,此时反应过来,忙去扶曹玉凤,曹玉凤后退的动作总算停止了,吁出一口长气。 秦少川气呼呼地说白凤吟,“你干嘛?为什么扯玉凤?这么高的山掉下去怎么办?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做事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白凤吟本就心焦,被秦少川一骂,火气更大了,她又来撞曹玉凤,曹玉凤早有防备,拱着肚子跟她死扛。 秦少川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曹玉凤吃亏,拦腰抱住白凤吟,使劲朝后一推,恰在这时,曹玉凤也松了手,白凤吟后退了一大截,说来也巧,正好后面有块凸出来的石头,白凤吟被这石头一绊,仰面朝后栽倒。 秦少川大惊,忙去拉她,却与白凤吟求助的手堪堪错过,只见白凤吟的身体朝后划出一道曲线,咚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山上的地,不比平地,到处都是石子,这一摔白凤吟的脑袋又没有任何缓冲的砸在地上,那摔得真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白凤吟仰望着天空,瓦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感觉不到痛。 曹玉凤怕她摔坏了,忙过来扶她。白凤吟任由她扶起,身子发软,像一块破抹布,她呆愣愣地看着前方,眼珠动也不动。 曹玉凤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凤吟?凤吟?你能看到吗?” 白凤吟的眼珠依然动也不动。 曹玉凤求助地看向秦少川,“她不会摔傻了吧?”说话间就朝白凤吟的身后望去,“啊!那是血吗?” 只见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红红的一小片。 秦少川跑过去看,脸一下就白了,“凤吟的脑袋后面流血了!”一条小溪似的血液从白凤吟的脑袋后面流了出来。 曹玉凤急忙侧过身子看,脸也白了,“少川,快背她下山!” 秦少川弓下身子,曹玉凤拉起白凤吟的两个胳膊,将她托到秦少川身上。秦少川背起她,便朝山下奔。 白凤吟的围巾在她用头撞曹玉凤的时候已经掉了下来,挂在脖子上。曹玉凤解下围巾,轻轻摁在她的后脑勺上。 两人都走得气喘吁吁,秦少川更是满头大汗。就在俩人都急着往回赶的时候,秦少川恍然听见耳边有一声呢喃,“少川哥,我疼。” 第九十五章 秦少川背着白凤吟直奔诊所, 等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大夫看了白凤吟的伤, 在外表看来并不是很重, 血已经凝固,伤口也不再流血, 至于里面会不会有毛病就看不出了。为了安全起见,大夫建议他们去县上的医院看看。 曹玉凤和秦少川对看一眼,这事闹大了, 要是白凤吟有个三长两短,他和曹玉凤都脱不了干系。 秦少川按住曹玉凤的肩膀, “这事怪我,我会跟婶子说的。” 曹玉凤摇摇头, “不怪你, 是我的错。”要是她不答应白凤吟去山上, 就没有这个事了。白凤吟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到了山上就死拽着不让她走。 秦少川还要再说却见床上的白凤吟睁开了眼睛, 他一喜,叫道:“凤吟, 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白凤吟却是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秦少川软声安慰,“是不是疼啊?你别怕, 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 我们带你去县上检查。” 白凤吟艰难地摇了下头, 她因为躺着, 脑袋后面又有伤,动作很轻微,只是稍微动了动,她说:“我心里难受。” 是的,难受。 当秦少川为了保护曹玉凤推开她的时候,她的心就碎了,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就像被打碎的玻璃碴子,她没有办法再给自己打气,装糊涂似得什么都当不知道,她现在掐死曹玉凤的心都有。 她恨自己,做事怎么那么欠考虑,她应该更圆滑一些,不,应该狠一些,拉着曹玉凤一起跳山,她得不到的,她也休想得到! 白凤吟在心里咬牙,眼神却是悲凉苦寂,眼泪依然流个不停。 秦少川有些手足无措,“我去叫婶子。” “不用了,我没事,能起来。”家里的弟弟已经够让母亲操心了,她不想再让母亲为了她的事劳神,更何况她的目的本就不单纯。 白凤吟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了曹玉凤,她的脸在她的视网膜里是扭曲的,她不知道秦少川到底喜欢她哪里,因为她学习好吗? 白凤吟勾了勾唇角,以后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少川哥考上大学,见到了更多的女孩子就不喜欢你了呢,她要等到那一天,好好的嘲笑她一番。 白凤吟挣扎着起身,曹玉凤忙去扶她,却被她冷着脸甩开。秦少川只得去扶,白凤吟犹豫了下,不但没有甩开他的手,还往他怀里缩了缩,“少川哥你能送我回家吗?我妈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摔了一跤,别说我去了山上。” 秦少川瞄了曹玉凤一眼,点点头,“你真的没事吗?头晕不晕?” “没事。”白凤吟扶着秦少川往外走,她的头上包着纱布,看起来像作战时的伤员。 曹玉凤身上没有带钱,跟大夫说明天把医药费送过来,便去追赶他们。 白凤吟半倚在秦少川身上,她比秦少川矮半个头,正好能靠在他肩头。秦少川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推开她,大概是因为觉得内疚。 曹玉凤默默跟了一段,见他们并没有留意到自己,心里面有点难受,她望着秦少川的背影,咬住了下唇。这几年他们一起上下学,秦少川的眼里只有她,今天他第一次没有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她竟有种把他的头扳过来的冲动。 曹玉凤捶捶头,她这是魇着了还是发癔症? “玉凤,你干嘛!”秦少川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为什么打自己?我说了不怪你,是我的错,你快些过来。” 曹玉凤忧愁地望着秦少川,秦少川朝她招手,“愣着做什么?快些来!” 曹玉凤忽地笑了,跑了几步,到了秦少川的身边。 秦少川担忧地道:“你就是心思太重,什么都往心里去,我会跟婶子说明白的。”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去干嘛?” “好汉做事好汉当,本就是因我而起,我不能退缩,要是让我爸知道他一定会骂我做事没有担当。” 秦少川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好吧,咱们一块去,不过你不能乱说话。” 曹玉凤点点头,走在秦少川身侧。 白凤吟乜斜着眼瞧曹玉凤,这么一会儿她的脑子里又转了好几个念头,她说:“玉凤,你还记得咱们打的赌吧?” 曹玉凤顿了下,说:“记得。” “我也记得呢。”她现在是没有能力跟她争,谁让她脑子笨,学不过她呢,可是十年后呢,她不信自己还是那么笨。 秦少川歪头,好奇地问曹玉凤,“你们打的什么赌?” “不能告诉你。” 秦少川哼了声,他讨厌曹玉凤对他有秘密。 说话间到了白凤吟家,三个人一起迈步进了家门。 白凤吟先叫了声妈,秦少川接着叫了声婶子。 房间里亮着晦暗的灯光,没有人出来,只有不耐烦的声音透出来,“你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你弟弟不省心,你也跟着瞎折腾,天都这么黑了还不知道回来!” 白凤吟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她推开秦少川,“你们回去吧。” “那不行,我必须跟婶子说明白。” “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我又没死。”白凤吟固执地朝前走,许是头晕,脚步有些趔趄。 秦少川不放心,扶住她的胳膊。白凤吟没有推开他,撇过脸,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过。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她虽然比别家的女孩子好一些,可到底比不上弟弟。 母亲宠弟弟,真是无底线。 房间里的门关着,黄佩秋在烧饭,白新民正在吃炒鸡蛋,吃得满嘴的油。在他们家里,白新民是经常吃独食的。 白凤吟当没看见,说实话,就算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他还不是照样吃独食,家里的鸡蛋全是他一个人的。 秦少川叫了声婶子,黄佩秋这才抬起头来,她一眼瞧见了女儿头上的纱布,立时跳了起来,“你的头怎么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才说你长大了,懂事了,你就开始作妖,家里有个阎王还不算,还要再来一个!” 白凤吟紧紧咬着下唇,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当着秦少川和曹玉凤的面被数落,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妈!你少说两句!” “我说的不对吗!你这个……” “婶子,凤吟没有打架。”秦少川尴尬地站在两母女之间。 黄佩秋平常看起来挺和气的,怎么对自己女儿是这幅态度?其实也不能说黄佩秋,大部分的女人在当了母亲后,真的会变成另一个人,她们会被孩子逼疯,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耐心也会受到新的挑战。 黄佩秋收了一半的火气,“那她是怎么弄的?” “她……摔了一跤。” “摔能摔成这样?”黄佩秋显然不信,她仔仔细细打量白凤吟,像要从她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凤吟她后脑勺正好磕在石头上。” “哼,她倒是点背。” “是啊,赶得太寸了。” 黄佩秋又哼了声,“那就回屋歇着,还让人家送你回来。” 白凤吟乖乖地进了屋,黄佩秋总算摆出个笑脸来,“谢谢你啊少川,特意送丫头回来。”人家父亲毕竟是书记,不看僧面看佛面,黄佩秋一直对秦少川很客气,前几年还想着跟秦家攀亲家,可她见秦少川对自己女儿不是很上心就歇了心思。 “不用谢,婶子,要是凤吟哪里不舒服你记得去找我啊。” “哎呀,摔一跤哪里就那么重了,农村孩子没有那么娇贵。”黄佩秋年近四十,看起来像四十岁出头还多,她的脸上早早就有了沟壑,灰尘积压在沟壑里,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白世伟这三年除了春节几乎不回来,就算回来了,也不会碰黄佩秋。黄佩秋怕他在县城找姘头,隔个十天半个月就往县城跑,搞得白世伟不厌其烦。 黄佩秋也不想的,自己的男人不碰她,她能怎么办,她是个正常的女人,有需求。 这些年的郁闷,全部撒在一双儿女身上,女儿骂就骂了,可是骂了儿子她又心疼,总想找补点回来,低声下气地求儿子原谅,弄得白新民的性格十分别扭。 秦少川还想再说什么,曹玉凤碰了下他,“那我们就先走了。” “行,有时间来家里玩。” 曹玉凤拉着秦少川往外走,她看出来了,黄佩秋根本没把白凤吟放在心上,他们只能明天早上再来看她。 秦少川也很无奈,他觉得黄佩秋变了,没有以前亲切。 秦少川本想送曹玉凤回去,曹玉凤没让,走了那么多年的路,早就刻在了心上,哪里用得着送了。秦少川拗不过她,只好目送。 曹玉凤走的极快,眨眼人就没了。她急匆匆往家走,很少这么晚回家,也不知道爸妈担心没有。 到了家,尹招娣和曹明耀趴在八仙桌上看书,煤油灯放在俩人中间,冒着黑气。 曹玉凤道:“我回来了。” 尹招娣从书中抬起头,“去哪里了?这么晚回来,快些洗手吃饭。” 曹玉凤去厨房间洗手,想了想,把下午发生的事说了,她没有全说,只说白凤吟不小心摔到了头,她怕黄佩秋骂,只说在路上磕的。 尹招娣叹气,“凤吟也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爸爸常年不回来,妈妈性情也变了。” 两母女发着感慨,那头的白凤吟半夜却是发起烧来。 ※※※※※※※※※※※※※※※※※※※※ 过完年了,要勤奋! 第九十六章 寒冷的冬天, 总是最难熬的时候。睡觉前先烧把火, 把炕烧得热热乎乎的, 再用输液瓶灌上几瓶热水塞进被窝里,盖上两条被子, 人钻进去,抱着暖瓶也算热热乎乎。 可这热乎也就持续个前半夜,到了后半夜, 暖瓶凉了,炕也冷了, 人只能蜷缩再蜷缩。 白凤吟跟黄佩秋和弟弟一起睡在炕上,黄佩秋在正中间, 白凤吟睡在挨着门的位置。她回来后就躺在了炕上, 晚饭也没吃。 黄佩秋骂了她几句, 白凤吟嫌烦,叫她吃饭, 她也没理,黄佩秋也不再叫她。白凤吟就这样睡着了, 衣服也没脱。 黄佩秋睡觉的时候,见她蜷缩着, 也没往心里去,只叫她起来脱衣服。白凤吟的脸红通通的, 哼哼唧唧地不肯动, 黄佩秋又骂了几句, 扯了条被子给她盖上。 许是母亲的本能, 黄佩秋快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给白凤吟脱去棉袄棉裤,还多拉了条被子给她。睡到半夜,她去摸白凤吟的头——骂归骂,到底是母亲,心里惦念着,这一摸不打紧,白凤吟的头烫得吓人。 黄佩秋立时惊醒了,点着油灯,靠近白凤吟,白凤吟的脸烧得快发紫了,牙齿格格打战,整个人像一条被人戳了一刀的虫子紧紧蜷缩着,怀里抱着厚棉被。 黄佩秋叫了几声小凤儿,白凤吟根本没有反应,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黄佩秋着了急,叫醒白新民。白新民被叫醒满肚子的气,正想发作,黄佩秋一嗓子吼了出去,“你给我看着你姐,我去找大夫,你姐要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白新民半张着嘴巴,愕然地看了黄佩秋一眼,又去看白凤吟,当下就惊了,“我姐这是咋了?” “还能咋,摔坏了!”黄佩秋穿好衣服,小跑着出了门。 白新民趴到白凤吟身边,摇了摇她,“姐,醒醒,你哪里不舒服?” “唔……”白凤吟艰难地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白新民哇一下就哭了,“姐,你醒醒,快醒醒,你可别吓我,呜呜……你不会死了吧……” “你才死了。”白凤吟再次睁开眼睛,她眼睛被烧得通红,吃力地转了下头,“我就是冷。” “我给你盖被子。”白新民把自己的被子还有黄佩秋的被子都盖在白凤吟身上,“还冷吗?姐。” 白凤吟又闭上了眼睛,“不,不冷了。” 白新民嘿嘿笑了起来,可笑了一半又不笑了,因为他发现白凤吟依然蜷缩着身子,牙齿格格打战,顿时又哭了,“姐,你骗我,你还是冷,呜呜……妈怎么还不回来?!” 平日里两姐弟不是打架就是吵,搞得跟仇人似的,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血浓于水,白新民哭得泪人似的,嚎得惊天动地,“姐,姐你醒醒!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有好吃的都给你,我再也不吃独食了!姐,你快醒过来吧!” 白凤吟一巴掌拍在白新民脑袋上,她烧得浑身无力,这一巴掌拍得跟挠痒痒似的,“别嚎了,烦死了,等我死了你再嚎!” 白新民停止了嚎,脸上挂着泪珠盯着白凤吟,生怕她突然间咽了气,“姐,你别睡了。” “我没睡,就是不想睁眼,也不想说话,你安静会儿。” “好。”白新民擦干净眼泪,坐在白凤吟身边,安安静静地守着她,他害怕睡着,瞪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 黄佩秋带着大夫进来,只见白新民瞪大着眼睛跟只斗鸡似的,白凤吟的身上盖着一大摞被子,黄佩秋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大夫给白凤吟把脉,又看了她脑后的伤势,说:“伤口发炎了,我给开点药,保险起见还是去下县上的医院,她这伤势有点重。” 黄佩秋犹豫,去医院是笔不小的开支,再说大晚上的怎么去啊,又没有车。 大夫看出她的顾虑,“孩子要紧。” 黄佩秋咬咬牙,出去找了白世伟的哥哥和弟弟,连夜把白凤吟送到了县上的医院,到了医院又一通折腾,拍了片,并没有大碍,医生让回家养着。 折腾了半宿,人都累了,黄佩秋给白世伟打了电话,让他来医院,到了县上该知会他这个父亲一声。 白世伟来得倒是快,埋怨黄佩秋耽搁了,若是女儿有什么他绝对不原谅她。他详细查看了白凤吟的伤,白凤吟吃了药睡得很沉,脸上的潮红褪了一些,眉头皱得紧紧的,依然还是不舒服。 黄佩秋挺委屈,她一晚上都没睡,折腾到现在,白世伟来了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先埋怨一通,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白世伟叹气,“你别哭,我不是急吗,说话重了些,别往心里去。”他的哥哥和弟弟也跟着劝,俩人跟着担惊受怕,眼睛熬得血红。 黄佩秋瞪着他,“我知道你嫌弃我,嫌我是农村人,不如城里人洋气!” 白世伟当下生了气,“你撒泼也要分个场合,这是医院又不是家里,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他很想转身就走,看了眼女儿硬生生杵在原地。 “我没有撒泼。”黄佩秋更委屈了,她只是说事实,哪里就是撒泼了。 “是,你没撒泼,撒泼的是我!”白世伟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就要走,黄佩秋忙拽住他的衣服,“你去哪儿?” “我单位还有事,得回去。” “不能等一会儿么,小凤还没醒呢,她摔得这样重。” 黄佩秋这样一说,白世伟的火气登时上来了,“你也知道摔得重,你怎么当妈的,孩子都照顾不好,小凤是没事,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这能怪我吗,她那么大了,跑出去玩,谁知道她会摔跤!家里还有个魔王,你儿子越来越难管教,我还要顾忌着地里的活,忙一日三餐,哪里有那么多的精力! 你要是觉得我管教得不好,你可以管啊。你一个人在县上上班,什么拖累都没有,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跟没结过婚似得,我也想这样啊,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了。” 一身灰扑扑衣服的黄佩秋站在白世伟跟前,看上去比他大上十岁。白世伟面对这样的妻子,若说他不嫌弃,那是骗人的。 白世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难,等小凤考上初中,我来照顾她,你就别管了。” 初中在乡上,离县上近一些,白世伟打算等白凤吟考上初中后,每周都让她来县上。 黄佩秋点点头,“行。”她也不是嫌白凤吟累,她大了,能有多累人,大不了多做一个人的饭,她想的是,白凤吟来县上,能看着白世伟点——白世伟太招摇。 白世伟也不着急走了,坐在病床边,盯着女儿瞧。仿佛一眨眼,她就大了,他还记得她刚生下来时,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软软的,怎么抱都怕把她弄疼了。如今,她成了大姑娘,就要读初中了。 两个孩子都没在身边,有的时候白世伟会有种错觉,好像还是当初单身的小伙子,可他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 白凤吟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到白世伟,愣了几秒钟,叫了声爸爸。 白世伟摸摸女儿的头,轻轻将她的头发往后拢,“疼吗?” 白凤吟的眼睛里吟着泪花,“疼。” “疼就在医院养几天,爸爸陪着。” “嗯。”受了伤的孩子最希望得到的就是来自父母的关怀,从她受伤到现在,黄佩秋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白世伟的这句疼吗直直戳到了白凤吟的心里。 白凤吟觉得她又成了父母的孩子,爸爸是关心她的。 护士进来了,她跟白世伟说,白凤吟的伤势不重,随时可以出院。 可是白世伟刚刚说过要白凤吟在医院里养几天,不好让女儿失望,便跟护士交涉,希望多住几天。 黄佩秋却是拦住了,她说:“没有事就回家养着,住院多花钱啊。” 白世伟的脸沉了下来,“花不了几个钱。”他好歹也是文化馆馆长,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打他的脸。黄佩秋还要再说,白世伟已跟着护士去办住院手续了。 黄佩秋狠狠瞪了白凤吟一眼,“你个赔钱货。”她早已忘了女儿发高烧她着急时的那般模样,她的心里只有那些哗哗般往外流的钱。 白凤吟又闭上了眼睛,她不是困,而是眼不见为净。 …… 曹玉凤并不知道白凤吟住院了,她去诊所付钱,大夫跟她说了昨晚的事,曹玉凤咂舌,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她给了大夫钱,准备去白凤吟家,却在半路碰到了秦少川。 秦少川问她去干吗,她把大夫告诉她的话说了一遍,秦少川的脸色立时变了,怎么说白凤吟也是他间接导致摔倒的。 曹玉凤又问他打算去干嘛,秦少川苦笑,“我本打算去付诊费的,被你付掉了。” 曹玉凤笑,“你付我付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秦少川小声嘟囔,无精打采地和曹玉凤一起去白凤吟家,他觉得自己很失败,总是在曹玉凤后面,他若提前一会儿到诊所该有多好。 白新民被留下看家,又是怕又是折腾的,曹玉凤和秦少川到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 秦少川叫醒白新民,问他白凤吟的情况怎么样。 一提起白凤吟,白新民就开始嚎,嚎他姐姐快要死了,高烧到四十度,连夜送去了县医院。 曹玉凤和秦少川被吓得脸色纷纷发白,尤其是秦少川,昨晚他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听到呢。 ※※※※※※※※※※※※※※※※※※※※ 以后再也不立flag了,立一次倒一次。 第九十七章 白新民还没有吃饭, 曹玉凤要去给他做。秦少川说不用了, 烧饭太麻烦, 他从家里拿了两个包子过来。 白新民饿得狠了,狼吞虎咽, 两个包子眨眼就没了。吃完,他眼巴巴地瞅着秦少川,意思是哥还有吗。 要是平常, 秦少川早就无视他的小眼神了,可是谁让他心里发虚呢, 又跑去家里拿了两个包子。 白新民又吃了,吃完打了个饱嗝, 这时候要是再有碗稀饭就更完美了。秦少川是不会去给他弄稀饭的, 郭艳芬看他拿走四个包子, 唠叨了老半天,家里条件再好, 也不能这么给人家啊。 曹玉凤和秦少川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黄佩秋回来, 俩人小声嘀咕,白凤吟不会很严重吧, 万一摔傻了他们要不要承担责任啊,转念一想, 他们算正当防卫, 是白凤吟先出手的。 曹玉凤想上一辈子白凤吟好好的, 不傻不呆, 健健康康地活着,还考上了大学,这辈子应该也不会出啥事,可是她心里也没底,毕竟这辈子她重生了啊。 忐忑地等到下午,黄佩秋总算回来了,因为一夜没睡,她的脸色特别难看,又黑又黄。 俩人没有看到白凤吟,心里直往下沉。曹玉凤看了秦少川一眼,秦少川问道:“婶子,凤吟呢?” “住院了。”黄佩秋坐在凳子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到现在她一口水都没喝。 曹玉凤有心给她倒碗水,又觉得不是在自己家显得太唐突。 白新民是不会给自己老娘倒水的,他一听白凤吟住院了,又开始嚎,“我姐姐是不是要死了,姐啊,你千万不能死啊!” 黄佩秋一巴掌拍白新民后脑勺上,“嚎啥嚎,你姐还没死呢!你爸非要你姐住院,花那么多的钱,人又没事,有什么可住的!”黄佩秋已经念叨一路了,那钱花得她心疼,都是冤枉钱啊。 曹玉凤和秦少川的嘴角抽了抽,只要人没事就行,俩人一起告辞,临走前秦少川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并且说等白凤吟出了院,他们再来。 黄佩秋累了,也不跟他们客套,让白新民送他们出去。白新民在家里憋了半天,早就闷坏了,一出去就没了影。 曹玉凤要回家,她饿坏了,中午饭还没吃。秦少川也回家吃饭,暂且不提。 尹招娣也知道白凤吟去了医院,她问曹玉凤白凤吟怎么样,曹玉凤把黄佩秋的原话说给她听,尹招娣不住叹息,说白凤吟多灾多难。 曹玉凤不语,主要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总不能说白凤吟是因为他俩摔得吧。 白凤吟这一住院,住了一个星期,住的红光满面。出院那天,白世伟亲自送她回来,开着县文化馆的小轿车,白凤吟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曹玉凤和秦少川在门口犹豫半天,还是进去了。秦少川问白凤吟怎么样,头还痛不痛。 白凤吟在医院住得舒坦,白世伟每日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自出生到现在,这是她跟白世伟处得最高兴的几天,跟泡在蜜罐里似的,巴不得摔得重一些,多住几天,所以她看到曹玉凤和秦少川,当初的火气早就散得干干净净了。 白凤吟笑嘻嘻地请他们坐,曹玉凤和秦少川都没有坐,见她养的不错,人也没有阴郁,俩人相互看了眼,便告辞出来。 俩人都舒出一口气,这事总算是过去了,可是曹玉凤心里还是隐隐觉得这事没完,白凤吟为什么带她去山上,一直没有弄明白。 而1980年的春节就在这个时候来了,整个村子洋溢在过节的气氛中,富裕些的人家,鞭炮一个接着一个的放。 曹玉凤家也放了,不过放的不多,曹明耀不是喜好热闹的人,曹玉凤的灵魂是个大人,更不可能喜欢那些噼里啪啦的东西,就应了个景,一家三口便跑屋里吃年夜饭去了。 曹玉凤知道这年之后,大家会慢慢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身为一个经历过一次的人,她得走在众人前面,要权衡好学习和致富的关系。 曹明耀很用功,吃完年夜饭就去看书了。曹玉凤和尹招娣围着火炉子一起守岁,俩人面前放了一盘香瓜子,一边吃一边聊。曹玉凤挺喜欢这种感觉的,温馨安静,拉拉家常,说说心事,那感觉不像母女,更像认识许多年的朋友。 曹玉凤说:“妈,再有绣活来你做吧,等我上了初中,适应了,咱俩就单独做,不给姜美玲做了。” “不行,我不做,你也别做,万一再被人发现……” “妈。”曹玉凤双手扳住尹招娣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时代不同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不信你看着,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富裕起来。” 尹招娣显然不信,她没有重生,也不是先知,她只是一个刚学会认字的农村妇女。 曹玉凤暗叹,看来这回说不动尹招娣了,她彻底被吓怕了,绣活只能靠自己。 认清这个事实后,曹玉凤不再劝了,跟尹招娣拉一些家常。 到了十二点,鞭炮噼里啪啦的一声连着一声,窗户纸透出些微光亮。 曹玉凤被鞭炮声吵醒,她和尹招娣守岁到十点钟,俩人眼皮一直打架,收拾干净瓜子皮,便上床睡了。 曹玉凤扭头看了下房门的方向,门缝里有光透过来,曹明耀还在学习。曹玉凤感叹,曹明耀确实下得了辛苦,怪不得他能考上大学。 曹玉凤拉起被子,盖住头脸,又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依然是被鞭炮声吵醒,比十二点的鞭炮声持续地更长,更响。 堂屋里传来声音,尹招娣已经起了,在煮饺子。 曹玉凤揉揉眼睛,坐起来,顺手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新衣服穿上。这一世比上一世的日子过得好,每一年都能穿上新衣,引来很多孩子的羡慕。 吃过早饭,一家人照例去曹成那拜年。 第九十八章 其实每年拜年都一样, 所不同不过是日益长大的年纪。过了这个春节曹玉凤就14岁了, 真正的大姑娘。 就算吃得不好, 这个年纪的姑娘也开始发育了,更何况曹玉凤家吃的并不差。 曹玉凤低头, 看了看自己越来越挺的胸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她穿的还是肚兜,农村里没有胸衣可卖, 冬天还好说,夏天就有点麻烦了。 她自烦恼她的, 丝毫不影响大人们说着各种拜年的吉祥话。 今年来拜年的比过去的十年都要多,曹成很高兴, 招呼着来人吃瓜子吃糖喝茶水。董桂兰还是平常的样子, 对人客客气气, 不热情也不冷漠。 村里人也知道董桂兰的脾气,若是她跟曹成一样热情, 那才令人害怕。 曹明耀兄弟几个跟大家一起簇拥在屋子里,显得屋子里拥挤不堪, 便带着几个男孩子去给村里人拜年。曹玉凤则留了下来,帮忙招呼客人, 曹玉兰姐妹俩在董桂兰面前总是局促,随着客人一起走了。 董桂兰趁着客人不在的空隙, 塞给曹玉凤一把大白兔奶糖, 笑眯眯地说:“留着吃。” 曹玉凤笑笑, 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其它的都装进口袋。 董桂兰问:“甜不甜?” “甜,谢谢奶奶。” 董桂兰宠溺地揉了揉曹玉凤的头发,她的头发很软,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董桂兰爱极了她的头发,年轻的时候她也有一把这样的好头发,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也枯了,皱纹不可遏制地爬上了脸,每当看到这些孙子辈的孩子们,她就想年轻多好。 “跟奶奶还客气,奶奶老了咬不动了。” “奶奶不老,奶奶还年轻。”曹玉凤摇晃着董桂兰的胳膊,撒娇地说道——只有在董桂兰面前她才会有小女儿的姿态,毕竟董桂兰是真的比她年纪大。 董桂兰笑呵呵地拍拍她的手,“就你嘴巴甜。” 曹玉凤也跟着笑,又有人来拜年,曹玉凤帮着迎客,倒水,递瓜子,递糖,她也不像别的孩子,一到过年就慌,巴不得出去玩,忙活了一上午,吃过午饭才走。 过年没有事情忙,曹玉凤没有回家,四处溜达。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声谈笑着,只言片语飘进耳朵里。 “老姜家闺女又被赶出来了,东西都扔在大街上了。” “我也看到了,啧啧,都是好东西,老姜真舍得扔,要是我,东西留下,人赶走!” “你当是你呢,人家老姜硬骨头!” “跟东西过不去,傻!” 接着话题就跑偏了。 曹玉凤朝那群人看了一眼,往姜美玲家走,远远看到地上扔了一堆东西,横七竖八的,散乱的到处都是,姜美玲站在中间,脸上的表情恼怒和冷漠交加。 曹玉凤站定,喊了声美玲,姜美玲像受了惊吓,猛然转过头来,见是她,苦笑一声,“让你看笑话了。” 曹玉凤摇摇头,走过去,跟她一起捡地上的东西。 俩人四只手都拎满了东西,可是却不知道去哪里,姜美玲说:“能不能去你家?” 曹玉凤苦笑,怕是尹招娣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大过年的,她不想惹尹招娣不高兴。 姜美玲自嘲道:“看来我在哪里都不受欢迎,算了,我还是回乡上吧,眼不见也净。” 曹玉凤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今天大年初一,没有车,你怎么回乡上?” “在村口等,总会有车的。” 曹玉凤陪她去了村口,俩人拎着那么多东西,加上先前的传言,走到哪儿都引来异样的目光。 姜美玲的头抬得高高的,一点儿都不受影响,曹玉凤也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目光,她想等到了年底,你们就只有羡慕的份了。 村口,没有人,亦没有车,人们都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甚至想不起来还可以进城。 姜美玲让曹玉凤回去,她一个人等,曹玉凤没有答应,反正她也没事,而且姜美玲对她很照顾,给她的绣活都是好做又赚钱的。她是个别人对她好,她亦会同样回报的人。 直等到太阳西斜,才有一辆去乡上的小货车,姜美玲上了车,回头对曹玉凤说:“过完年我给你更好的绣活。” 曹玉凤笑道:“我要毕业考了,绣活先不做了,你在乡上等我,我考上了就来找你。” 姜美玲点头,“我们说好了,在乡上,不见不散。” 曹玉凤目送车子走远,回了家。 就算是做绣活,她也相信自己能考上最好的初中,她只是不想让父母担心而已。尹招娣少一点儿唠叨,她就多一些清净。 过完初五,人们就开始忙活了,其中包括那些年纪略大的孩子,在农村,孩子们早早学会了做活。 曹玉凤歪在炕上看书,看的依然是闲书,尹招娣说了她几次,见她不肯听,唉声叹气地走了,她也不敢去打扰曹明耀,只暗暗地瞪曹玉凤,曹玉凤当没看见,只盯着书瞧。 中午吃饭的时候,尹招娣免不得唠叨几句,曹明耀皱眉,道:“大过年的,让她随自己心意过几天舒心日子,过完年,书通通锁起来,不准她看。” 曹玉凤撇嘴,“你们压迫我!” 曹明耀白她一眼,“等你考上初中再来跟我说。” “闭着眼睛我都能考上!” “别说大话,真的考上了再来说!” 曹玉凤一看曹明耀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乖乖闭了嘴,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不争这一口气。 过了初五,尹招娣真把书锁起来了,做活也不叫曹玉凤,只给她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曹玉凤只得装成乖宝宝,拿了课本来看,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去溜达。在尹招娣的观念里,学习累了,出去溜达可以,不能看闲书,思维固化严重,曹玉凤想着什么时候转变下她的思想,比起出去溜达,看书不是更好。 可是在有些人的想法里,看无用的书还不如不看。 曹玉凤也走不远,在大街上闲逛,看看东家瞧瞧西家,哪一家的院子里有了变化,她都知道。 上一世,她从没有关注过这些,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从没有想过走出圈子。再过几个月她就可以走出深水村,去乡上,那会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这样一想,她倒是盼望着日子过得快一些,早点去乡上读书。 第九十九章 这学期一开始, 学校的气氛就紧张起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 因为大家知道,大学的校门再次敞开了。 当然也有不以为意的, 读书还能读个状元出来?即使出状元也不是我们家的。 班级的空位又多了一些,有学习好的,也有学习不好的, 有家里穷过不下去需要劳动力的,也有条件尚可, 还要孩子辍学的。 留下来的,都是想接着读书的, 因此没有人会在意别人怎么样。 课本早早结束了, 每天都在做试卷, 做模拟,曹玉凤和秦少川轮着霸占第一, 导致很多想得第一的学生,看到他俩就眼红, 你说你俩就不能让让位子?别人成绩往上提,他俩的成绩也往上提, 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峰。 曹玉凤是想要轻轻松松的上初中的,可是秦少川不这么想, 他要好成绩, 要名次, 每天卖力地学习, 逼得曹玉凤也跟着卖力学习。 课间的时候,曹玉凤瞪秦少川,能不能歇会儿?! 秦少川咧着嘴笑,意思是你可以不用学啊。曹玉凤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口,手里的书翻得哗啦啦响,可怜的书本成了她的出气筒。 放学的路上,曹玉凤不肯理秦少川,秦少川只嘻嘻地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曹玉凤故意加快脚步,秦少川也加快,曹玉凤慢,秦少川也慢,始终保持那个距离。 曹玉凤回头瞪他,秦少川咧嘴笑,不靠近也不远离。 曹玉凤叹气,朝他走过去,“一块走吧。”秦少川点头,衣袖里的手攥成了拳头,他真怕她生气。 再开学,白凤吟没有同他们在一起,她只远远看着,跟曹玉凤的眼神对上,就会移开目光,过一会儿目光又投射过来,盯着曹玉凤瞧。 山上的那一摔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残酷的现实,在秦少川心里曹玉凤比她白凤吟重要的多得多,她知道她该放弃,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要暂时远离他们,好好学习,跟上秦少川的步伐,她想着总有一天,秦少川会把目光投到她身上。 刻苦努力学习的大军中增加了一员猛将,每晚陪伴她的只有头顶那盏灰暗的灯光,每次抬头看到燃烧的铁红色的钨丝,白凤吟会蠕动嘴唇,说声谢谢。 这段时间是过得最快的时光,仿佛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夏天。 那时的夏天并不需要空调,摇几下扇子,便能安然入睡,到了凌晨还要盖条薄被,就连蚊子都没有那么凶猛,一条蚊帐就能阻隔。 曹玉凤扎好蚊帐,跳下炕,洗脸,刷牙,今天是最后一次摸底考,考完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最后的考试,到了这个时候,是好是坏已经定型了,只要等着上考场就行了。 吃好饭,到了学校,来得早的永远是那么几个,曹玉凤前脚进教室,秦少川后脚,大家朝他们看了看,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曹玉凤和秦少川好的流言充斥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那些窃窃私语让人气恼又脸红。 曹玉凤假装没有看到,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的掏书本,你们说吧,反正也说不了几天了,等上了初中,班一分,大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勾了勾唇角,谣言止于智者,她跟秦少川又没什么,可她这样想的时候,心底却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不禁皱起眉头。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孙沛然呲着牙笑,“想什么呢?叫你也没反应。” 曹玉凤翻个白眼,“我在想读了初中,重新分班,就能离开你的魔爪了。”心中的异样随着这一下拍消失了个干净。 孙沛然摆摆食指,这是她才学来的动作,觉得特别帅,“这样想你就错了,我俩是好姐妹,我怎么忍心离你而去呢,我一定时时刻刻守护你。” 曹玉凤扶额,“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你。” 孙沛然叉腰大笑,“下辈子吧。”她笑得太大声又太得意,引来大家的侧目。 曹明耀拍拍桌子,“快考试了,大家来了就赶紧看书,看一道题是一道题,不要再聊天了。”说着重重看了曹玉凤一眼。 孙沛然吐舌头,“你快到摆脱你爹的魔爪才是真的。” 曹玉凤笑,曹明耀学的昏天暗地,在学校又要管学生,根本没有时间管她。 曹明耀说完,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等他走了,又乱起来,因为没有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有一个星期了,就算看一道题又有什么用呢。 下课铃声响后,学生们纷纷冲出教室,只留下几个人,其中包括白凤吟,还有后排一个男生,男生在同龄孩子中显得块头很大,他正皱着眉头看书。这个人就是憨虎,这一年,他像变了个人,拼了老命在读书,成绩一路往上,从二三十分到及格,再到七八十分,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在憨虎心里有个目标,那就是一定要读初中,虽然他现在赶不上秦少川,只要能继续读书,总有能赶上的一天。 憨虎的爹张财新激动的老泪纵横,老张家终于出了个能读书的,隔三差五就去坟上烧香,多谢祖宗的保佑。 就在孩子们拼命读书,打算改变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深水村发生了变化,本来这变化静悄悄的,掩盖在一切表像之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只要不傻都看出了变化。 有些人的庄稼长势喜人,麦苗绿油油的,已经抽了穗,有些人的庄稼地里全是杂草,人站在里面都看不出来。 秦建设站在地头,背着手冷笑,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敢顶风作案,他就要抓个典型。 秦建设迈着胸有成竹的步子进了曹明辉家,曹明辉正用压水机压了一大盆凉水洗脸,他才从地里回来,出了一身臭汗,可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庄稼终于又长得旺盛了起来,今年绝对大丰收。 院子里种了几颗黄瓜,藤蔓缠在竹子搭成的架子上,黄瓜挂了下来,有短有长,有弯有直,错落有致,很是诱人。 秦建设看了眼,心里嘀咕,这小子侍弄庄稼真是一把好手。 曹明辉见是秦建设,忙站起来打招呼,“书记来了。”撩起袖子,擦脸上的水。 秦建设哼了声,“咋?不愿意我来。” “看书记说的,哪能呢,快请坐。”曹明辉拿了个竹凳子放在秦建设面前。 秦建设大马金刀地坐下,“你们曹家人的心眼就是活络啊。” “书记啥意思?” “我啥意思,你心里明白,别以为就你自己聪明,别人都傻,你干的什么事可逃不过我的眼。” “书记你说我做啥了?” “你们背着我分地!”说完睨着他。 秦建设的脸色微变,笑得也有些僵硬,“你有证据吗?” “证据都在地里!别人家什么样,你们家什么样!真没看出来,平常老老实实的,竟然敢背着我干这种事!” “书记这话说的,难道让庄稼荒着,书记就满意了?”惠芹笑盈盈地走出来,依在门框上,“你也别朝我男人吼,这是我的主意。” 秦建设赶紧去拉惠芹,“都是男人,你插什么嘴,赶紧进屋去。” 惠芹不动,“都什么年代了,还男人女人。”她指指天上,“早就变天了。” ※※※※※※※※※※※※※※※※※※※※ 最近工作太忙了,周末都没得休。 第一百章 “你!惠芹!好, 好!你一个女人竟然敢说这种话, 我这就叫人抓你!让你知道知道这天到底变没变!” 曹明辉大惊失色,连忙拉住秦建设, 跟他说好话,“书记,你千万别抓她, 她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惠芹却毫无惧意,甚至扒拉开了曹明辉的手,“你别拉他,让他去叫人,我不怕。” “你给我闭嘴!”曹明辉甩开惠芹,还狠狠瞪了她一眼,自从结婚, 曹明辉从未对惠芹说过一句重话, 今日是真的着了急。 惠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便闭了嘴, 却斜睨着秦建设。 秦建设气得浑身发抖, 还没有人胆敢这么忤逆他, 他转身便走,他要去叫人, 把惠芹绑起来, 游街!示众!可他走到半路, 猛然想起来“□□”结束了, 再也没有了□□。他就像泄气的皮球,垮下两个肩膀,有气无力地往回走。 快到家的时候,秦建设明白过来,他是要抓曹明辉私分田地的事,真是被惠芹给气糊涂了。曹明辉身为生产队长,私分田地,是要受处罚的。 说起曹明辉当生产队长的事,还是惠芹促成的,要是按照曹明辉的意思,当个平头小老百姓就行了,争那些做啥,可惠芹却不这样想,她认为人生在世就是要做点啥,不然不是白来一遭吗。曹明辉自然抵挡不住惠芹的枕边风,乖乖就犯。 秦建设转身又往回走,快走到曹明辉家、从街与街的缝隙里再次看到那长势喜人、灌满了粒的麦穗时,停住了脚步。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有什么比长得好的庄稼更让人高兴的事呢,庄稼长得好,人才有饭吃,才不会被饿死。 秦建设实在不想承认惠芹说的变天的话,一口牙齿被咬得咯吱直响,犹豫了又犹豫,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气呼呼地回家去了。 那头的曹明辉急得在院子里直转圈,一边转一边数落惠芹,当然,语气不敢重了,“你说你,你怎么能跟书记对着干呢,本来咱们就是偷偷摸摸地,这下可好,把书记惹毛了,还怎么干?!就我们一家还好说,还有别家呢,你叫我怎么跟怎么交代?!当初我可是很他们立了军令状的。” 惠芹眼巴巴地瞅着他,她不是看不惯秦建设仗势欺人的样子吗,再说了她就不信秦建设真能把这事捅出去,他就不怕犯了众怒?! 曹明辉见她毫无悔改之意,气得下地干活去了。 惠芹什么都不怕,就怕曹明辉生气,急忙收拾好东西,锁上门,追他去了。 秦建设抱着搪瓷缸子,边喝茶边琢磨,这事要他这么算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可要是不算……哼!不算的话,他能有什么好处?他能得到什么?这些人瞒着他把地分了,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日子肯定过得舒坦,那都是粮食啊,能吃饱饭。 秦建设眯起眼睛,他是支部书记,书记是什么?书记是一村之长,村里人过得好都是他的功劳,谁都甭想抢了去。 又过了些时日,麦子熟了,曹明辉几家私分了田地的,麦子一车一车地往回拉,惹得村里人眼红,羡慕。 尹招娣就跟曹明耀念叨,“咋大哥家收成这么好?” 曹明耀没有吭声,他虽然日日复习功课,也风闻了一些事情,在这个时候,沉默就是金。 尹招娣没有得到回应,又念叨一句,“你说他们是不是偷着分田了?” “这事你别管!”曹明耀瞪她一眼。 尹招娣只好闭嘴,可她心里却在想,要是他们队里也分田就好了,就今年那点收成,交完公粮,不知道还剩下多少。 分了田地的几户人家做梦都能笑醒,颗粒无收的人家做梦只咬后槽牙,有的人胆子就大起来,想跟曹明辉一样,私下里分田,有的人却想着我家没有吃的,别人家也不能有吃的。 于是一封信悄无声息地寄了出去。 …… 曹玉凤坐在教室里,低头写试卷,活了两世,这是她第一次毕业考。考试没有在本校,而是在邻村的学校,监考老师也是生面孔。据曹明耀说,附近几个学校的老师全部打散重编,分到哪个学校就去哪里监考。 曹明耀被分到很远的学校,提前一天带着铺盖卷和粮票就去了。 曹玉凤写得很快,无论什么考试,会做的永远会做,不会做的就算想破脑袋都做不出来,尤其是数学,题目一看不会二看不会,三看仍旧不会,学渣们只能交白卷,学霸则能解个几步出来。 曹玉凤检查完试卷,觉得就算考不到满分,也离满分不远了。 她看看窗外升到老高的太阳,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天空瓦蓝瓦蓝的,几乎看不到云,不知道秦少川考得怎么样。他们俩不但没在同一个考场,还没在同一个学校。而白凤吟不但和秦少川在同一个学校,还在同一个考场。 曹玉凤不禁失笑,老师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老师刚一提醒可以交卷了,曹玉凤便举了手,不但引来一阵侧目,就连老师都皱眉。老师走过去,斜了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这位同学,即使你不会做也要等到交卷铃声响了再交卷啊。 可等他翻到试卷后面看了一眼,眉心立刻舒展了,他是数学老师,卷子一发下来,他就看了,最后两道大题很难,需要转好几个圈,解起来很费力,这位同学却全做对了。 老师朝曹玉凤笑笑,示意她可以走了。 曹玉凤收拾好东西出了教室,听到教室里一阵小小的喧哗,老师用戒尺敲桌子,“都好好答题,不要受影响。” 曹玉凤以为她会是第一个交卷的,没想到教室外面一个男生斜靠着墙,交叉着双臂,两条腿也交叉着,吊儿郎当的,长得很白净,他朝曹玉凤吹了声口哨,“没想到你是第二个出来的。”语气很是骄横。 曹玉凤懒得搭理这种人,转身往外走。 那男生紧跟着出来,“喂,我叫张玉郞,你呢?” 曹玉凤噗嗤一声笑了,张玉郞?这名字取得。 张玉郞立刻不高兴了,“笑什么笑,老子就叫这个名字!” “喂,你俩!出去说!正考试呢!”老师不满地训斥他俩。 “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走。”曹玉凤跟老师道歉,急忙走到操场。 张玉郞在她身后重重哼了一声。 第一百零 一章 午饭是干粮就凉水, 为了曹玉凤考试, 尹招娣特意做了白面馒头。馒头又干又硬, 皮裂开一道大口子,露出白花花的馒头芯。曹玉凤面无表情地吃完, 擦干净嘴,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养神。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睁开眼睛, 眉心不禁皱起,“你干嘛?” 张玉郎歪着头, 正好奇地看她,“你不回家?” “远。” “哦。”张玉郎在她身边坐下, 学她的样子, 闭目养神。 曹玉凤翻白眼, 朝旁边挪了挪。 “我知道你。” “什么?” 张玉郎歪过头,“我知道你是哪个学校的, 叫什么名字。” 曹玉凤很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张玉郎嘿嘿地笑, “很吃惊是不是?”他很得意,好像怀揣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吃惊归吃惊, 但是曹玉凤绝对不让他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她很无所谓地说:“有什么稀奇, 知道我的人多了去了。” 张玉郎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 气呼呼地站起来, “你这人真没意思!” 曹玉凤耸耸肩, 表示我就这样,你能咋地。 张玉郎真是气得脸都紫了,捞起扔在地上的书包,“老子回家吃饭去了!” 曹玉凤笑,复又闭上眼睛。 张玉郎气炸了,恨不得来上一脚,咬牙切齿地说:“曹玉凤,咱们来日方长!” 曹玉凤歪过头,表示无视,谁跟你有来日。 下午的考试对于曹玉凤来说跟上午一样顺利,提前交了卷,便回家了,这次没有碰到张玉郎,估摸着还没有交卷。 曹玉凤笑笑,很快将这个小插曲忘在脑后。 考完试身心轻松,接下来是两个月的暑假。 曹玉凤每天心情都很好,跟曹明耀紧张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距离高考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曹明耀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没有离开过屋子,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的,跟他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 尹招娣嘱咐曹玉凤不要打扰他,不用她说她也不会去打扰曹明耀,她只是担心,父亲会不会像上一世一样不要母亲。 “妈,你看爸这么努力你也要多看书啊。” “你爸忙成那样,家里的活就靠我了,哪里有时间看书。” 曹玉凤的眉心就皱了起来,的确,这段时间她和曹明耀都在忙着复习,家里和地里的活都压在尹招娣一个人身上,叫她干完活再去看书的确不可能。 “妈,我考完了,以后家里和地里的活我多干点,你安心看书。” “行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看什么看,只要你和你爸能上大学,妈就满足了。” “妈,你不能只为了我们,你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考虑啥考虑,好了,不说了,我下地了。” “我跟你一块去。”眼看尹招娣要放弃,曹玉凤哪里肯,她得继续游说。 俩人带着农具出了门,走到半路看到一伙气势汹汹的人,旁边还有许多看热闹的。 尹招娣便顺嘴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有人告诉她,“你还不快去报信,他们要去抓你大叔子!” “啊?!”尹招娣立刻慌了,“这是咋回事?怎么又开始抓人了!”她和曹玉凤急忙往曹明辉家里赶。 “妈,你别急,不会出大事的,估摸着是大伯分田的事被人告了。”曹玉凤想想最近也没有什么可让人抓住把柄的,除了这件事。 “谁这么缺德,他自己没有粮食吃,还看不得别人好。凤儿,你回家找你爸去。” “爸在复习,先别告诉他了,咱们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两母女紧赶慢赶,刚走到曹明辉家,那帮人后脚就到了,不由分说,上来就扭住了曹明辉。 惠芹立时急了,又打又喊:“你们为什么抓人?!放开我男人!”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一把推开惠芹,惠芹顿时被推倒在地,“我们抓人用得着跟你讲,滚一边去!” “惠芹!”曹明辉拼命挣扎,想把妻子扶起来,他下手这么重肯定摔疼了。 惠芹身上就像装了弹簧,从地上弹跳起来,“要抓就抓我,都是我的主意!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饿死,那么好的地全荒着,到处都是杂草,要全是粮食得吃多久!你们没有家吗,家里没有地吗,你们地里要都是草,一粒粮食都没有,你们肯活活饿死吗!” “你少他妈废话,我告诉你,这都是上头的命令,你再他妈叽叽歪歪,连你一块抓!” “你抓,你们连我一块抓!我倒要问问这个社会是不是要把人活活饿死!” 那人没想到惠芹脾气这么硬,恨得直咬牙。 曹玉香兄妹三个早就被这阵仗吓坏,缩在墙角,此时见惠芹为了父亲这么拼,一起跑到惠芹旁边,曹玉兰喊道:“把我们一块抓走!”她已到了发育的年纪,胸脯微耸,身高和惠芹相若,已读了一年初中。 当年她害怕自己考不上,已经要放弃了,是惠芹鼓励她好好学习,她才咬着牙学到了最后,险过分数线,考上了初中。 曹明辉很高兴,扬言砸锅卖铁也攻她读书。 这一年曹玉兰没有一刻懈怠,不仅是因为家里贫穷,挣来的钱几乎全攻她读书,还因为另一个人,她想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即使他看不到她。 惠芹搂住孩子们,“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这些人没想到曹明辉一家人这么硬气,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抓人,比这硬气的他们见得多了。 几个人扭住曹明辉就往往外走,惠芹跑到他们对面,伸开双臂,拦住,“你们不能走,要走带我一块走,我们是夫妻,生生不离!” “你少他妈给我们玩这个!” 又是狠狠一推,惠芹再次跌在地上,这次跌狠了,手肘的皮蹭破了,流出血。 曹明辉顿时红了眼,“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放开我!”他用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竟然挣脱了。 这些人一看不妙,有人竟抄起铁锹,一铁锹拍在曹明辉的后脑勺上。 曹明辉像突然被抽掉全身的骨头,顿时软了下去。 惠芹吓坏了,哆哆嗦嗦地爬过去,“明辉。”一模后脑勺,满手的血。 “爸!”三个孩子也冲了过去,抱住曹明辉号啕大哭。 尹招娣两母女吓傻了,没想到这些人会动手,忙分开众人,跑过去。 曹玉凤一探鼻息,还有气,不禁松了口气,可是火气却越来越大。 那些人见险些出了人命,胆怯起来,现在不比以前,若是“□□”时期别说一条人命就是好几条他们都不怕。 曹玉凤喊道:“你们要抓人是谁下得命令?有没有抓捕文件?你们说我大伯分了田地有没有证据?谁看到了?叫他站出来!” 几个人被说的面面相觑,待他们看清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时,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老子抓了这么多的人,竟被一个小姑娘给镇住了。 这些人也不管出不出人命了,把这些碍事的女人孩子通通拽开,再次架起曹明辉。 围观的人群里突然闯进来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拦住了这些人。 “你们想干吗?造反啊!” “把明辉放下,这事跟他没关系,地是我们大家要分的。” “开始讲义气了啊,都让开,不然连你们一块抓。” “ 你们试试看!”这些村民都面无惧色,举着铁锹和锄头,大有跟他门干到底的意思。 惠芹见状,拉着三个孩子站在村民旁边,曹玉凤和尹招娣也走了过去,两边形成对立之势,谁都不肯退步。 那些人小声嘀咕,“怎么办?碰到不要命的了。” “去叫他们书记。” “问题是谁去叫。” 他们人都在这里,来之前倒是去了村委会,也见着了秦建设,秦建设的意思叫他们直接抓人,他就不过来了。可现在看来,明显地被秦建设给坑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曹明辉脑袋上的血滴滴答答的,流的身上,地上都是。 惠芹心疼的不行,嘴唇都咬破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秦建设来了,他看到院里的情景,眉头紧皱。看来他们抓人抓的并不顺利,幸好没有跟过来。 这些人像是见到了救星,长舒一口气,“你可算来了……” “你们怎么搞成这样,不是抓人吗,怎么闹出人命了。”秦建设面露不悦,他们抓完人走了,他还在深水村呢,真要出了人命,他这书记也甭当了。 “没事,没死,就流了点血。” “那是一点儿血吗,地上,身上全都是。”惠芹说着就哭了,“书记,你得给我们做主啊。” 秦建设脖子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的,他做主?做得了吗,“要么先这样,明辉流了这么多的血,也不知道伤的怎么样,先送卫生所,让医生看过了,再说抓人的事,你们看怎么样?” 惠芹怕血再流下去,曹明辉真的死了,急忙答应,“先送卫生所,送卫生所。” 那些人也不想出人命,再说有这些蛮横的村民在,人一时半会儿也抓不走,便也答应了。 拿着锄头的几个村民,忙过去扶好曹明辉往村卫生所去了。 尹招娣和曹玉凤自然也一起跟去,于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全去了卫生所,又把卫生所围了个水泄不通。 医生检查了曹明辉脑袋上的伤,很大一条口子,要缝针,惠芹一听,又哭了,三个孩子也吓得够呛,跟着惠芹一起哭。尹招娣劝,“嫂子,你先别哭,只是缝针,大哥没有事,该高兴。”她朝惠芹使眼色,意思是还有孩子呢。 惠芹忙止住哭,擦干净眼泪,“是,是,高兴,咱们都不哭啊。”三个孩子也跟着擦眼泪。 医生缝合好伤口便出去了,曹明辉躺在床上,周围一大帮人,大眼瞪小眼。 第一百零二章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办?曹明辉能不能抓回去? 曹明辉还在昏迷中, 脸因为失血而苍白。 那些人看看曹明辉, 又看看围在他床前像母狼护犊子的一群人,再相互看看,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道:“要不这样吧,曹明辉躺在床上, 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 先让秦书记派人看着,我们回去请示该怎么办,要是他醒了,就麻烦秦书记代为看管。” 这算是个折中的法子,曹明辉这边自然不会有异议,由秦建设看管,总比抓到乡上好, 这些人呢, 回去后跟上面的人也有个交代。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乡上的人走了, 村民也走了, 只剩下秦建设和曹家人。 秦建设说:“躲得了初一, 躲不过十五,我不收拾你们, 自然有人收拾, 你们收的粮食都要上缴。” “凭什么?那是我们的!”惠芹气极了, 他们就看不得别人好吗。 秦建设冷笑, “我这就去叫人,看你们能顶到什么时候。”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还没有多长时间呢,乡上就知道了。他当时保持沉默,果然是对的,嫉妒的人多了去了,不用亲自出手。 维护曹明辉的村民具是和他一起分田地的人,当初大家都说好了的,这事如果被揭发,大家一起扛,因此,他们见到有人来抓曹明辉,就回家拿上“武器”,打算和乡上的人死磕到底。 此时见一时半会儿曹明辉不会被抓走,都放了心,拎着锄头和铁锹回家去了。 秦建设派的人来了,来的不是别人的,正是秦建设的心腹黄明生。黄明生更加邋遢了,他没有续娶,一直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因着曹明辉娶了惠芹,一直怀恨在心,曹明辉出事,最高兴的就是他了。此时见他躺在床上,头上绑着纱布,甭提多解恨了。自打进门,嘴巴就没合拢过。 惠芹最是看不上他,身上永远一股怪味,像发霉的咸菜混合上咸鱼的腥臭,头发打成结,胡子也刮不干净,穿的衣服就更不用说了,要是能有一块地方看出本来的颜色,太阳得打东边出来。 尹招娣和曹玉凤实在受不了那股味道,见曹明辉醒了,逃也似得离开了。 回家后,两人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下,主要是尹招娣怕曹明耀分心。曹玉凤有点恶作剧地想若是事情闹大了,叫父亲复习不成才好,她现在倒不希望他考上大学了。 曹明耀果然没有放在心上,吃好饭,又去复习了。 第二天,尹招娣和曹玉凤去看望了曹明辉,曹明辉半躺在病床上,惠芹给他喂饭。黄明生坐在旁边,恨得直瞪眼睛,那眼神像要把曹明辉生吞活剥了。 房间里的味道越发难闻,饭菜的味道和黄明生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一进去就让人想把昨晚吃的饭吐出来。曹明辉竟然还能吃得下去,不能不让人佩服。 曹玉凤忍着捂鼻子的冲动,表达了父亲的慰问之情,也说了父亲日夜备考的艰辛,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泄气。 曹明辉表示理解,家里就数曹明耀最能读书,若他能考上大学,那是家里的荣耀,他们一家在深水村已经抬不起头来太久了。 若不是“□□”结束,惠芹又积极奔走,他根本当不上生产队长。 黄明生听得直哼气,“就算考上大学,成分也变不了,还是地主。” 谁也没有搭理他,任他自说自话。 尹招娣问好些了没,惠芹瞄了眼黄明生,朝尹招娣微微点头,尹招娣心领神会。 惠芹用不大不小,黄明生又正好听见的声音说:“明辉说头晕,恶心,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留那么多血,又缝了好几针,医生说再观察观察,要是吐就麻烦了,得送县上的医院。” “啊,这么严重!”尹招娣假装惊讶地道:“嫂子,你可要照顾好大哥,千万不能有事,玉香三个孩子还指望大哥呢。” “谁说不是呢,眼看着玉香就要说婆家了。” 曹玉凤一愣,说婆家?是了,玉香姐就是今年年底出嫁的,可怜,她才多大,嫁过去后日子也不好过。想想上一世曹玉香过得日子,曹玉凤就觉得悲哀。 她偷偷扭过头,不想再听她们谈哪一家的男人更合适。眼角的余光一扫,看到熟悉的身影,便出了病房。 曹玉香背对着病房,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从脸到耳根子都红通通的,刚才那些话,她定是听见了。 曹玉凤叫了声玉香姐,曹玉香连着脖子都红了,她不敢看曹玉凤,因为曹玉凤知道了要给她说婆家的事,她觉得丢人。 曹玉凤怕她难为情,便语气轻快地说:“大伯的伤好多了,你不用担心。” “嗯。” “玉香姐……”曹玉凤欲言又止,她想说不要这么早嫁人,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再生个孩子呢。 曹玉香快速扫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干嘛?” “其实,我想说……那个……不用那么早嫁人。” “你应该去跟惠芹说,是她叫我嫁人,不是我要嫁。” 曹玉凤语塞,确实,现在惠芹是她妈,“对,我是该跟大伯母说。”曹玉凤转身就进了病房。 曹玉香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只是气话,没让她真去说,这个傻子。她急忙跟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若是曹玉凤能说动惠芹,不让她嫁人,那不是好事吗,她为什么要过去拦呢,应该等着。 恰好惠芹和尹招娣还在聊着给曹玉香找婆家的事,曹玉凤便直截了当地说:“大伯母,玉香姐大不了我几岁,还是个孩子,现在叫她嫁人是不是太早了,再过几年吧……”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不懂事,这是玉香的终身大事,怎么能轮到你说话呢。”尹招娣很少在外面说她,此时真是急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大人聊别的女孩子的婚事呢。 “妈,我是真觉得玉香姐还小,不能结婚。” “行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赶紧下地去。大嫂,我们先走了,玉香的事我会帮你留意的。”尹招娣拽了曹玉凤就走,生怕她又口无遮拦。 曹玉凤扒住病房的门框,“大伯母,你听我的,先别给玉香姐找婆家。” 尹招娣给气得,使劲扒拉开她的手,“你怎么还来劲了,下地干活去!” 曹玉凤硬被尹招娣给拉走了。 第一百零三章 曹玉香围观了整个过程, 她很愕然, 曹玉凤傻了吧,叫她去说还真的说了, 不过她的心里还是感激的,有人能在这个时候帮她说话。 惠芹看到了曹玉香,她迟疑了下, 叫她进来, 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想嫁人,可是年龄到了都要嫁的,再拖下去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曹玉香低垂着头,红晕再次爬到脸上、耳朵上,她当然知道,年龄跟她相仿的,有的已经当妈了, 此时她羡慕起玉兰来, 如果读书就不用这么早嫁人了。 惠芹握住她的手,被她抽开了, 惠芹叹口气, “我也是为你好, 你要是实在不想嫁人就再等等。” 曹玉香猛然抬起头来,惠芹笑, 摸摸她婴儿肥的脸, “我不会逼你。”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曹玉香点点头, 谁知曹明辉黑着脸说了句, “该嫁人就嫁人,等什么等!”曹玉香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哎呀,你不要发脾气,喝粥。”惠芹忙去喂曹明辉,使劲朝玉香使眼色,叫她不要在意曹明辉的话,可是曹玉香根本没有看到,脑袋垂得死死地,一转身,出去了。 惠芹瞪曹明辉,“你看你,那么凶干嘛,跟孩子好好商量嘛。” “有什么好商量的,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惠芹撇嘴,曹明辉一把推开粥碗,“这事必须我说了算。”曹明辉很少这么强硬,又当着外人的面,惠芹便没有说什么。 黄明生在旁边看着直乐,只要他们家不痛快,他心里就痛快。 他每日都要去秦建设家里报告曹明辉的情况,两天后,不管曹明辉能不能下床,秦建设就叫黄明生把曹明辉关到了牛棚。 没想到牛棚再次派上了用场。 曹明辉的脸色依旧苍白,惠芹除了下地就去牛棚守着他,起初没有什么问题,后来就不让去了。 无论惠芹怎么求,怎么闹,秦建设就是不松口,黄明生巴不得他们俩分开呢,也一点儿不通融。 短短几天,惠芹就瘦了下去,眼睛大的吓人,风一吹就倒。她看不到曹明辉,不知道他怎么样,饭能不能吃饱,伤有没有好,问黄明生,他一声不吭。惠芹再次感到无能为力,看不到希望,仿佛回到了当初被前夫虐待的日子。 尹招娣和曹玉凤隔三差五来看她,安慰她,所有能让人宽心的话都说了,说到最后,连她们自己都觉得这些话是多么可笑。可是,无论多可笑,还得要说,如果不说,惠芹会越发焦虑和担心。 而乡上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露过面。 一日,曹玉凤似喃喃自语,又像是劝惠芹似得说道:“也不知道乡上什么情况,要是能去一趟打问一下就好了。” 惠芹猛然瞪大眼睛,抓住曹玉凤的胳膊,双眼射出从未有过的光芒,“我怎么没有想到,我要去乡上讨个说法,问问乡长,是不是宁愿把老百姓饿死,也不让分地。”她转身就往外走,曹玉凤急忙拉住她,“大伯母,你得换件衣服再去啊。” 惠芹身上的衣服穿了许久了,因为心思都在曹明辉身上,根本顾不上拾掇自己,此时一看,真是又脏又臭,寒碜的要命,“我这就去换。” 趁着她换衣服,尹招娣又急又气,数落曹玉凤,“你瞎出什么主意,你大伯母这个样子能去乡上吗,还不得闹起来。” “只有去乡上跑一趟,才能知道上面什么意思,万一他们早就把这事忘了呢,大伯每天在牛棚多受罪。大不了,我陪大伯母去。” “你一个孩子去了顶什么用。” 曹玉凤直视尹招娣眼睛,正色道:“妈,我已经长大了。”她的个头跟尹招娣一样高了,眼神明亮,已是个大姑娘。 尹招娣这才发现女儿确实长大了,她读书多,像个大人一样能自己拿主意,“那你照顾好大伯母,我回家给你收拾几件衣服,带上钱和粮票,尽量不要在乡上过夜。” “我知道了。” 曹玉凤和惠芹在路上拦了辆顺风车,去了乡上。 乡镇府的大门并不好进,她俩既没有介绍信,又没有熟人,想要见到一个说话管用的,简直比登天还难。看门的大爷十分牛逼,正眼都不瞧她们,说三句话准吵起来。 俩人束手无策,只能站在乡镇府门口等着。 看门的大爷叫她们站远一点儿,她俩抬头看天,装没听见。大爷气得没办法,把窗户、门全都关上,眼不见为净。 也是邪门,等了一个多小时,连个进出的人都没有,让人怀疑镇政府到底有没有人。 天气热得让人心情烦躁,知了也叫个不停,偏偏镇政府门口连棵树都没有,白花花的太阳照在身上,俩人被晒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曹玉凤等得心焦,惠芹反倒冷静了,她眼神坚定地望着大门口,坚信只要等下去就一定能等到人。也许是老天可怜她们,终于出来了一个人。 惠芹的呼吸立刻紊乱了,胸脯起伏,紧紧盯着那个拎着公文包,戴着眼镜的男人,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就是救世主,就是耶稣。 被热烈的目光注视,男人有所警觉,看了过来。 惠芹立刻跑过去,抓住男人的胳膊,“求求你,让我见见乡长吧,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说。” 曹玉凤跟着跑过去,眼神跟惠芹一样热烈。 紧接着跑过去的是看门的大爷,一边跑一边骂,“我说你们怎么跑进来了,这是你们该进来的地方吗,赶紧出去!你你你,快把手放开!”大爷惊惧地去拽惠芹的手,惠芹死活不肯撒,紧紧拽着男人的衣服。 男人皱起眉头,“老沈,松手。我说大姐,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惠芹惊得张大嘴巴,“你,你……” 男人笑了,“是,我是乡长,你找我说什么事?” 曹玉凤愕然,这么寸,竟然抓到了乡长。 …… 乡长办公室里开着风扇,办公室门前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宽大,茂密,将太阳光阻挡在外面,办公室里温度比外面低了四五度。 乡长亲自给俩人倒了水,俩人战战兢兢地接过。水是刚从温壶里倒出来的,冒着热气,俩人竟用双手接过搪瓷缸子,乡长说烫,俩人也没反应,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椅子硬邦邦的,浑身不舒服。 第一次来办公室的人都这样反应,乡长见怪不怪,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惠芹舔了舔嘴唇,张开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她实在太紧张了。 曹玉凤踩了她一脚,突然的疼痛差点让她叫起来,硬生生扼在了喉咙里。 她扑通一声就给乡长跪下了,乡长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她,“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姑娘,快帮我扶她起来。” 曹玉凤去扶惠芹,也不知道惠芹哪里来的力气,竟拉不动。 惠芹道:“乡长,我男人被关在牛棚好多天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哭了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河水。 乡长的脸色微变,“为什么会关牛棚?”“□□”已经结束,谁这么大胆子还搞这一套,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吗。 惠芹略微迟疑,“因为我男人把地分了,那么好的地一直荒着,整天饿肚子,大人们还好说,孩子们呢,没有一天吃饱饭。” “行了,你别说了。”乡长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因为分田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好多村因为这个打架的,流血的,数不胜数。他也是因为这个要去县上。 惠芹只得闭嘴,满怀希冀地看着乡长,希望他能帮忙。 乡长说:“我先开封信,你拿回去,叫你们村书记放人,至于分田的事,还要再研究。” “谢谢乡长。”惠芹重重磕了一个头,乡长吓坏了,赶紧去拦,“大姐快起来,你这样真是折煞我了。” 惠芹哪里听得懂折煞是什么意思,只要能放人,别说磕头,干什么都行。 曹玉凤扶惠芹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 乡长拿出钢笔写信,“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曹明辉。” “曹明辉?” “乡长知道?” “知道,你们村有人匿名举报,说曹明辉不但私分了田地,还不交公粮,把粮食据为己有,不肯借给村民。”乡长停了笔,眼神灼灼地盯住惠芹。 “是哪个缺德的胡编乱造,我们晒好粮食就交了公粮,还多交了几十斤。谁去我们家借粮食我们都借,从来没有说过不字。因为我男人说当年我公公当地主的时候都没有苛待过下人,每年闹灾荒都会开仓赈灾,来借粮食的从来不会不借,咱们家不是地主了,也不能丢了传统。” 乡长在听到曹家是地主成分的时候脸色微微一沉,听到后面,不禁笑了,“你公公是好人,你丈夫也是好人,你先把信拿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惠芹急忙接过,把信叠好,小心翼翼地收到贴身的口袋里。 曹玉凤朝乡长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乡长,您是个好人。” 乡长哈哈大笑,“你们快些回去吧,我还要去县上。” 俩人从镇政府出来,天已黑了,热度降下去几分。 曹玉凤说:“咱们是找地方住下,还是赶回去?”她看看路上来往的车辆,暗想不知道有没有顺路车。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一回头,却见惠芹躺在地上,顿时慌了神,“大伯母,你怎么了?” 第一百零四章 由于连日来的紧张与焦虑,突然的放松, 导致惠芹的直接晕倒,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可怜了曹玉凤,人生地不熟, 拖着个病人,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急得去找看门的大爷,大爷也顾不上生她们私自闯进乡政府的气了, 帮着她把惠芹拖到保安室。又打120,叫来了救护车。 曹玉凤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后告诉她,惠芹是因为中暑、营养不良再加上太累而晕倒,没有什么大碍。 曹玉凤放下心来,她给家里打了电话, 告诉他们这边的情况。她身上的钱不够, 要交住院费,最好明天能有人带钱过来, 她要留在医院照看惠芹。 尹招娣顿时慌了神, 一个孩子在医院守着一个病人, 怎么办才好。她把事情告诉曹明耀,曹明耀这才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直埋怨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尹招娣也很委屈, 还不是怕耽误你学习吗。 学习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人命不是没有丢吗。尹招娣小声嘟囔, 在她看来, 没有任何事比丈夫的学习更重要。 曹明耀骂也不是, 不骂也不是,气得直咬牙。他跑去牛棚,任他怎么说怎么求,黄明生就是不松口,曹明耀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边说不通,偏偏去乡上的车也没有,急得一宿没睡,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搭上了一辆去乡上的车。 两口子一起去的,尹招娣不放心女儿,曹明耀同样放心不下,还有一个原因是肩上的一份责任,不管惠芹是原配还是续娶,都是他大哥的媳妇儿,出了事,他这当弟弟的责无旁贷,再说了,惠芹人不错,为了他哥东奔西走的。 到了医院,惠芹醒了,正在闹着出院。曹玉凤拼命拦着,可是,拦不住。惠芹已经下地了,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还没走几步路,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曹玉凤人小扶不起来,恰在这个时候,曹明耀和尹招娣来了,三人合力把惠芹扶到床上。 惠芹看到他们很激动,曹玉凤再怎么懂事也是个孩子,很多话不能对她说。惠芹拉住尹招娣的手,絮絮叨叨,把她们来乡上后见到乡长,并且把乡上说的话一一转告。 尹招娣气得直跺脚,是哪个该死的,挨千刀的,写信陷害明辉,要是让她知道,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惠芹把乡长写的信给了尹招娣,叫她赶紧回去,把曹明辉救出来。 曹明耀接了过去,他是男人留下不方便,跑腿的事情就交给他,正好找秦建设把这事说说清楚。 事情暂时得到了解决,惠芹彻底放下心来,又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三人才搭车回到深水村。 曹明辉已经救出来了,但是身体受到了损伤,一日只给吃一顿饭,且都是发馊的。一开始,曹明辉没有吃,吃不下,看了恶心,可是耐不住饿啊,只能闭着眼睛吃,吃完又吐又拉,整个牛棚臭气熏天,蚊虫到处爬。 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是好人,也得生病,更何况,他的伤还没有好彻底,伤口发炎,长脓,整日里昏昏沉沉的。曹明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每次醒来,看到照射进来的阳光,他就庆幸,又活过来一天。 死他倒是不怕,自从家里被没收了田地,被戴上了地主成分的帽子,日日遭受村里人的白眼,间或还要受点皮肉之苦,他就没有想能一直活着。 可他活到了现在,还娶了惠芹。惠芹是个好女人,可惜,连累了她,他死后,她就成寡妇了,还要照顾他的三个儿女。 他要是死了,就变成鬼,天天晚上守着他们。 所以,曹明耀出现的时候,他以为是幻觉,以为是他死后变成鬼见到的。 直到曹明耀把他接回家,给他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请来医生给他看头上的伤,他才彻底意识到,他没有死,且得救了。 曹明耀给他讲了他被关进牛棚,惠芹做的一切,曹明辉痛哭流涕,得妻如此,这辈子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曹明辉煮了粥,喂给曹明耀吃,不敢让他吃别的,即使是粥,也只给他吃一点儿,怕他的胃受不了。而后两人商量着怎么把写匿名信的人找出来,这个人实在是可恶,自己吃不饱,还不让别人吃,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曹玉香兄妹三人知道父亲回来,十分高兴,可是看到父亲那个样子,又抱在一起哭。曹金水年轻气盛,非要找黄明生算账,原先曹明辉被关,他不敢把他怎么样,父亲放出来了,就没了后顾之忧。 曹明耀拉住他,打了黄明生,曹明辉的罪也受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找出写匿名信的人。 曹金水哪里肯听,写匿名信的人要找,黄明生也得揍,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曹明耀见劝不住,只好由他去,黄明生一个大人,即使挨揍,也不会挨到哪里去。可他低估了曹金水的拳头,差点把黄明生打死。 当天晚上,曹金水就去找黄明生了。一个人要是存心找茬,无论你干什么,他都能找到揍你的理由。 放走曹明辉着实让黄明生生气,眼看着他就要死了,这一放,又让他缓过来了。 当时曹明耀和秦建设一起到牛棚,秦建设叫他放人,他非常不情愿,可是他又不敢招惹秦建设,只能放。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秦建设的儿子秦少川。 自从曹明辉被关,秦少川没少来,每次来都要求探望曹明辉,黄明生不肯,说即使是书记的儿子,没有书记的命令,也不能随意让他探望。 秦少川很生气,见到黄明生只骂他是奴才。 黄明生也知道自己得罪了秦少川,可他不怕,他的顶头上司是秦建设。 可是现在秦建设叫放人,他就有了一种自己的忠诚被秦建设踩到脚底下的屈辱感。看管黄明辉,他忠于职守,不但没有得到秦建设的赞扬,还斥责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曹明辉,让他差点死掉。 三人没有一个正眼看他。 黄明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正是在这个时候曹金水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曹金水在黄明生家门前转悠, 土坯墙塌了大半, 大门口只有栅栏挡一下, 且栅栏还破了,从街上到他家连个像样的阻挡都没有。 杂物堆了半个院子, 剩下的一半长了许多杂草,杂草中间一条蜿蜒的小路直通房门。 房门也很破败,门锁掉了下来,卧室的窗户纸破破烂烂的, 没有纱窗,蚊蝇从院子到房间肆意地飞。 曹金水皱眉,要不是知道这里是黄明生家,他还以为是一间长久不住人的破烂房子。从土坯墙上跳过去,说是跳, 按照他的身高, 只需要一迈腿就过去了。 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到房门前,一脚踢开房门,房间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那味道冲的曹金水差点晕倒。他不想再往里走,找茬找的把自己熏倒他就成笑话了。 正打算走, 从屋里传来了脚步声。 曹金水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刻上前而是惊讶, 这鬼地方真有人住。 来的人比他还惊讶,他这地方竟然有人来! 两个惊讶的人大张着嘴巴见了面, 曹金水最先闭嘴, 因为嘴巴一张, 吸进去的臭气更多了。 黄明生喝了声,“你来我家干嘛?!” 曹金水退后几步,仰头看看破烂不堪的房顶,“我的弹弓掉到你家房顶上去了。” 弹弓? 黄明生想说弹弓好端端地怎么会到房顶上,话还没出口,曹金水已经三两下爬上梯子,翻身上了房顶。 房顶也是土坯的,抹了一层水泥,有的地方水泥剥落,土坯漏了出来,裂缝一条挨着一条,不难想象,若是下大雨,房间里肯定下小雨。 曹金水试探着探出一只脚,他怕房顶突然塌了,还好,能承受住他的体重。 往里走了几步,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锤子,照着房顶就砸了下去,反正也是漏水,索性多漏点。 黄明生听到咚咚咚地声音心里狂跳,房顶本就不结实,给他一折腾塌了怎么办。 他急忙扒住梯子往上爬,梯子是木头的,有的木头发霉,有的地方少了一节,需要跨过两节空档,随着他的攀爬,梯子不断发出吱呀的声音,好似随时都能断裂。 曹金水听到声音加快速度,一个大坑逐渐形成,眼看着就要凿穿。 “小兔崽子,你找弹弓凿我家房顶干什么!看我不揍死你!” 曹金水回头一看,黄明生正朝他跑过来,使出最大的力气凿了下去,一个大洞明晃晃地出现了。 黄明生气得哇哇大叫。 曹金水则嘿嘿笑了几声,“我昨晚梦见太上老君跟我讲,我丢了很久的弹弓就臧在你家屋顶,我得再找找看。” “他妈的,你那是做梦,我梦还到嫦娥来找我呢!她来了吗?!”说着就来抓曹金水,曹金水边跑边说:“那你得问嫦娥。” 顺势从刚凿出来的洞里往屋子里瞧,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还不如狗窝收拾得干净。 他突然大叫一声,黄明生吓了一大跳,“我找到我的弹弓了,太上老君就是灵!”转身就朝梯子处跑,黄明生在后面追。 曹金水身手灵活,也没怎么踩几下梯子就到了地上,捏着鼻子往屋里跑。 黄明生哪有那么利索,只能一节一节地下梯子,他着急,忘了有几节梯木朽了,踩的时候需要踩特定的地方,只听咯吧一声,梯木断了,他整个人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曹金水听到响动以为他进来了,立刻往外跑。同时从口袋里掏出弹弓,举着喊:“找着了,就在你家!”跑到门口一看,黄明生坐在地上,捂着腿只叫唤。 曹金水呆愣了几秒,撒腿就跑。 黄明生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找你们家去!” 曹金水早就跑没影了。 黄明生摔断了骨头,其实摔下来的地方并不高,可偏偏骨头就断了,疼得浑身冒汗,偏偏一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憨婆娘回娘家去了,且带着铁蛋一起走了。 自从憨婆娘嫁给黄明生,整日里起早贪黑地干活,收拾完家里收拾田地,她喜欢黄明生,为了他啥都愿意干。 可是黄明生呢,不喜欢她,嫌她憨,嫌她傻,说话也粗声粗气,不像个女人,他喜欢惠芹那样的。黄明生越看越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 憨婆娘虽然憨,但也是被宠着长大的,爸妈都没怎么打骂过,一开始还能忍受,时间长了憨婆娘就不干了,回家找爸妈告状。 爸妈一听这还得了,来找黄明生理论,黄明生连老丈人和丈母娘都不放在眼里,说:“你们看我不顺眼,可以把她带回去啊。” 黄明生想的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信你们能把她带回去,谁知道他们还真带回去了,跟着一起回去的还有黄明生的儿子铁蛋。 憨婆娘对铁蛋不错,铁蛋再次感受到了母爱,憨婆娘一走,他又成可怜的孤儿了,有爹不如没爹,还要照顾他。 反正憨婆娘又不能生,铁蛋愿意跟她,她高兴着呢。 憨婆娘的爸妈是不愿意的,本来就不好嫁,再带个这么大的儿子更嫁不出去了。 憨婆娘傻归傻,很有气魄,当下决定带走铁蛋,不再嫁人了。 爸妈叹气,家里好几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又傻,父母就想着能让她开心就开心点,也就同意了。 于是憨婆娘收拾了她和铁蛋的东西跟着爸妈走了。 黄明生真当是目瞪口呆,直到他们都走了还云里雾里。 憨婆娘就算了,连亲生的儿子都嫌弃他,眨眼间就剩他一个人了,一个就一个吧,他还自由了呢。 一开始,过得很爽,想干嘛干嘛,时间长了就不行了。衣服没有人洗,房间没有人收拾,饭也没有人烧,三天两头饿肚子,他就想把憨婆娘接回来,最起码把儿子接回来,儿子大了,也算个劳力,烧个饭,收拾下屋子没有问题。 黄明生就去了,可是门都没有进就被憨婆娘的几个兄弟给赶出来了。他要求见铁蛋一面,怎么说也是他儿子。 铁蛋就去门口见了他一面,这小子高了,也俊了,爹没有叫一声就说:“看过了就回去吧,我好着呢。”言语间全是嫌弃。 黄明生那个火,“我才是你爹!” “我知道,谢谢你生我啊。”铁蛋手插着口袋,“没事我就回了,妈还等着呢。” “你叫谁妈?!” “反正不是叫你。”铁蛋转身回去了。 黄明生破口大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憨婆娘是怎么把他儿子收买的。 此刻,他坐在地上,抱着钻心疼的腿,特别想有个人在身边,问问他疼不疼,送他去医院。 第一百零六章 黄明生抱着断腿坐在曹明辉家, 他已经坐了两个钟头了, 要曹明辉给个说法, 不给就不走,他这腿不能白断了。 医生说了,他这腿要好好养, 不然就变瘸子了, 他堂堂一个村支部委员,能是瘸子吗,他得让曹家养着他! 这几天他一个人躺在炕上,要吃的没吃的, 要喝的没喝的, 要不是秦建设那天去他家把他送到了卫生院,每天又给他送一顿饭, 他早就死了。一想到死,他就浑身打颤,曹金水这臭小子,他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曹明辉靠着被子半躺在炕上, 曹金水站在炕边,耷拉着脑袋。 黄明生狠狠瞪着曹金水, “说吧, 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自己摔断了腿来我们家吵什么!”惠芹已经问过金水了, 她原以为黄明生的腿是金水打断的, 知道来龙去脉后, 就放心了,“你们家的梯子不结实,难道也是我们的错?!”惠芹冷笑,“叫我说摔得好。”把他们家明辉折磨成这个样子,摔断两条腿都不为过。 黄明生那个气,他是来找说法的,不是来受气的,“他要是不去凿我家房顶我能上房吗!” “你家房顶还用的着凿,本来就是洞!” 扑哧—— 曹金水笑了。 惠芹扫他一眼,曹金水赶紧整理好表情,又委屈巴巴的耷拉下了脑袋。 对于这明显的偏袒行为,曹明辉无奈摇头,“小水,你先出去。” 曹金水巴不得离开呢,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曹明辉说:“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医药费我们会赔的……” “赔什么医药费,不赔!你这个样子还不是因为他,我不赔!” “惠芹……” “这事你得听我的,不要总被人欺负!”惠芹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终究是我们的错,金水这孩子总要吃点亏,不然不好管教。”曹明辉说完喘息了几声,他的身体很虚,长时间坐着已经很累了。 惠芹扶他躺下,“这事交给我,你就不用操心了。”她转身看了黄明生一眼,“明辉要休息,你出来。” 黄明生拿起一旁的拐杖,说是拐杖,只不过是一截没有剥皮的断木头,架在胳膊窝上,哒哒地到了堂屋,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 惠芹把卧室的门掩上,“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不赔医药费。小水给你家房顶凿了个洞,我给你堵上,至于其它的,免谈!” 黄明生惊了,这个女人刚刚答应了曹明辉,他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变卦了,“我不跟你谈,我跟明辉谈。”说着就站了起来。 惠芹挡在他面前,“明辉累了,你不要打扰他,如果你不同意,房顶我也不补了,医药费也不赔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信不信我以后连家门都不让你进!”惠芹的眼神冷冰冰的,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她休息了两天身体才好,明辉不知道还要躺多久,这都是拜眼前这个人所赐。 黄明生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的女人竟然这么强势,他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上了她,“算你狠,把房顶给我补好!” 房顶的洞正好在炕的上方,这几天幸好没有下雨,不然他家得变水库。 黄明生拄着拐杖走了,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 惠芹把曹金水叫来,告诉他他这样的行为不是找黄明生算账,而是给自己惹麻烦,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写匿名信的人。 曹金水说他知道了,可是怎么找到这个人呢。 曹玉凤娘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们也在想谁会写匿名信。既然是匿名信就得偷偷地写,那这个人一定会写字。 这样一来就排除了一大半,把村里会写字的人都想了一遍,觉得谁都有可能,人在嫉妒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曹玉凤苦着脸说:“妈,我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算了,你出去玩吧。” 曹玉凤不想出门,大热的天气,去哪里玩,她又不是真正的孩子。 “你要真没有地方去,就去看看你大伯,免得你爸挂心。” 曹玉凤想也行,还能顺便问问曹玉香有没有再跟她说亲事。 到了大伯家她才知道金水把黄明生家的房顶凿了,真是哭笑不得。 惠芹又不敢说重话,怕金水不高兴,他也是为了给她和明辉出气,憋在心里的话只能跟玉凤讲讲,“你说这补房顶还得去找泥瓦匠。” “这个不用担心,交给我。” “你?” “是啊,你买一点儿水泥就行了。”曹玉凤见过泥瓦匠盖房子,知道怎么弄,“我叫金水跟我一块去。” “你可别说他。” “放心。” 隔天,惠芹买了小半袋水泥,玉凤叫金水背着就去了黄明生家。 曹金水抱怨,“凿都凿了,还补什么呀。” “我说你做事能不能动点脑子,想凿他家房顶你不能晚上去吗,大白天的,生怕人家不知道是你干的!”曹玉凤朝他脑袋上狠拍了几下,这脑袋就是个摆设。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去了,本来想去他屋里翻腾的,谁知道他家里跟猪圈似的。姐,我跟你说,说他们家是猪圈还埋汰猪呢,臭气熏天。” 曹玉凤笑,“那么臭怎么住人?” “我哪里知道,要是换成我,绝对住不下去。”曹金水啧啧几声,黄明生自己都臭不拉几的。 “等下到了我看看到底有多臭。对了,大姐的亲事怎么样了?” “唉,还能咋样,家里都这样了,谁还顾得上她啊,原来倒是有说亲的,现在一个都没了。” 没了也好,玉香毕竟还小。 远远看到黄明生家,曹金水往玉凤身后躲,“姐,我真不想进去。” 曹玉凤回身拽住他的衣服,直接拉了进去,这一进去,就愣住了,她跟金水第一次来的反应是一样的,这鬼地方有人住?! 曹金水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你再往前走走,闻到了没?又臭又霉的味道。”他直往后缩,曹玉凤死死抓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跑。 曹玉凤哪里肯往前走,她皱皱鼻子,胃里忍不住上反,“你是怎么进到他屋里的?” “捏着鼻子冲进去呗。”曹金水扒拉开玉凤的手,挺挺胸膛,好像他去的是龙潭虎穴。 玉凤给了他个大拇指,“佩服。” 曹金水嘿嘿地笑。 玉凤接着道:“那你进去看看黄明生在不在。” 曹金水立刻垮下脸,“姐,不带这样的。” “进去看,我是来帮你忙的。” 曹金水望望天,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冲了进去,一分钟不到就冲出来了,“我跟他讲过了,他马上出来。” 玉凤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小水,你真的长大了。” 曹金水的嘴角抽.搐,要不是他爹教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他才不来呢。 屋子里传出哒哒声,黄明生拄着拐杖出来了,等他知道来补房顶的是这俩小孩儿后,顿时咆哮了,“叫你们家大人来!” “大人都没空,你要补我们俩就上房给你补了,你要不补就算了,我们还想去玩,不想跟你耗着。”玉凤拍拍金水的肩膀,“你说是吧?” “对!”曹金水巴不得赶紧走呢,大热的天气,谁愿意在房顶上补窟窿呢。 黄明生气得磨牙,等他好了,他一定找曹明辉算账,“补,你们要是能上到房顶你们就补。” 原来黄明生从梯子上摔下来后,梯子就散架了,零散的木头堆在墙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烧火用的木柴。要上房顶只能踩着院墙,但是院墙……破的根本站不住人。 曹玉凤和曹金水傻眼了,这怎么办? 黄明生冷笑,他要看看他们怎么补。 玉凤撞了下金水,“怎么上去?” 曹金水翻白眼,“姐,你比我聪明多了,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都这会儿了还跟她扯这些。 玉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一筹莫展。 金水说:“要不把我们家的梯子抬过来?” “那么重怎么抬。” “也是。”曹金水挠头,真的没有办法了。 曹玉凤忽然笑起来,“去找绳子,咱们重新绑个梯子。” 曹金水答应一声就往外跑,曹玉凤叫住他,“干嘛去?” “回家找绳子啊。”曹金水一脸莫名。 “这里不是有吗,回啥家。”曹玉凤朝放杂物的屋子努努嘴。 曹金水立刻反应过来,一头冲了进去,接着就听到了扒拉杂物的声音。 “曹金水,你这个王八羔子,赶紧给我出来!”黄明生拄着拐杖,走不快,只能骂。 曹金水可不管,一顿翻腾,还真让他找到几根绳子,全绑着东西。家里都这么穷了,还有什么可绑的。曹金水解开绳子,看到袋子里装着小麦,这家伙也不出去干活,哪里来的小麦。 曹金水顾不上想这些,把绳子全拿了出去,“姐,够吗?不够我再找。” “先用用看,你把木头挑一挑,朽木就不要了。” 曹金水又跑过去挑木头,而此时黄明生才走到放杂物的房间,看到撒了一地的小麦,眼睛里直冒火,“曹金水,我跟你没完!” 曹金水耸耸肩,“用好了,我再给你绑上,你喊什么呢。” 玉凤跟着说:“是啊,不就是用你几根绳子吗,别那么小气。” 第一百零七章 曹金水和好水泥, 曹玉凤的简易梯子也绑好了, 俩人都不是专业干这个的,水泥活的差强人意, 梯子绑的勉强能站人。曹金水爬得胆战心惊,生怕从上面摔下来, 还好,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上到了房顶。 曹玉凤也上去了, 她猫着腰, 透过洞往里看,那乱糟糟的情景用她平生学到的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难闻的气味更是随着洞往外冒。她屏住呼吸, 站直了身子,“好了, 堵吧。” 俩人也不管抹水泥怎么个流程,就按照自己理解的来, 一股脑全堵了进去。这么小的洞, 根本用不了半袋水泥。曹玉凤说, 反正已经搬上来了,索性把裂缝都抹一遍,也算是对黄明生有个交代。 曹金水玩上瘾了,也不反对, 拎着水泥到处抹, 这里一块那里一块, 就跟生的疥疮似的, 十分难看。 曹玉凤站到房顶边上,对着黄明生喊:“我们俩今日做好事,把你家的房顶全部修补好了,你要知我们一个人情。” 黄明生撇嘴,心里却是高兴。他拄着拐杖进了屋,猛然瞪大了眼睛,气冲冲地走到院子里,“行了,别抹了,你看你们干得好事,水泥全掉我被子上了,赶紧给我弄干净!” 俩人一听,不干了,怎么我们帮你抹房顶,你还没好气。被子上掉了水泥怎么了,干了就好了,被子还结实了呢,再说大热的天气,谁家还盖被子呢。 曹玉凤黑着脸,转身下了房顶,曹金水也跟着下来,还把剩下的水泥一起拎了下来。 “我们不抹了,你自己收拾去!” “就是,干了活还落不到好。” 曹金水直接放倒了梯子,解绑梯子的绳子,连梯子都不给他留。 黄明生十分气恼,“你解梯子干嘛,我还要用。” 曹金水冷笑,“解了梯子,好用绳子给你绑麦子口袋啊。” 曹玉凤一声不吭地收拾剩下的水泥,活好的水泥放在一个破桶里,她也不打算给黄明生留下。 黄明生拄着拐杖,行动不便,要不然他非揍这俩小崽子一顿不可,“你们先别走,把被子给我收拾干净了!” 又脏又臭的房间,哪个肯进去收拾。曹金水肯定是不愿意的,他看了曹玉凤一眼,曹玉凤依然黑着脸,她不吭声,他也不吭声。 黄明生提高了声音,“你们要是不收拾,我就去找曹明辉,我们当初可是说好,房顶的洞你们补。” “洞补好了呀。”曹玉凤冷冰冰地看着他,她实在没有办法喜欢这个人。 “可是弄脏了我的被子。” “你那被子本就是脏的。” “但是没有水泥。” “……” 曹玉凤竟无言以为,那么脏的被子,有水泥和没水泥有什么区别。她默默地从t恤上撕下一块布条,蒙住口鼻,无奈地进了屋,尽量屏住呼吸,不去看到处乱飞的苍蝇。进了卧室,方才瞧见,水泥滴滴答答地从房顶上掉下来,被子上已堆了一滩,洇湿一大片。 她实在不想去摸脏兮兮的被子,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被子的一角,往外提,水泥掉在了地上,可是被子上洇湿的地方没有办法弄干。此外,被子上还有些水泥渣渣,曹玉凤用了些力气,使劲一提,只听嘶一声,被子竟然破了道大口子。 曹玉凤瞪大眼眼睛,愣怔了一秒,急忙把被子扔在炕上,回身要走,却险些撞进黄明生怀里,急忙往回跳。 黄明生已看到被撕坏的被子,怒不可揭,“曹玉凤!”要知道能盖的被子只有这一条,其它的更脏得见不得人。 曹玉凤讪笑,“我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有意还是无意,你赔我被子!” “首先,你的被子本就不结实,其次,你是让我弄上面的水泥的,还有,谁叫你不叠被子。” “你撕坏我的被子还怪我,你们家就是这么教小孩儿的。哼!地主家就是地主家,活该打倒你们,叫我说就该把你们赶出村子!” 曹玉凤不高兴了,撕坏被子而已,用得着说话这么恶毒吗,“我给你缝上不就行了,我去拿针线。” 黄明生斜睨她一眼,“快点!” 曹金水听说玉凤把黄明生的被子撕了,先是笑,接着说:“找啥针线,撕就撕了,再说他的被子本就不结实。” “你别管,赶紧收拾东西,我很快回来。” 曹玉凤很快取来针线,不敢太用力,小心缝好,她的针线活做得好,针脚细密,几乎看不到,黄明生夸她,“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做针线是把好手。” 曹玉凤没有接话茬,而是指着缝好的被子说:“缝好了,再破了,不要赖我。” “那是自然。” 曹玉凤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黄明生笑,“怎么?舍不得走?”他笑得有些猥琐,曹玉凤没有注意到,因为就在刚才,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块闪光,那是光亮照在纸上的反光。她紧走几步,一把扯出抽屉里露出一角的纸。 黄明生去拦,已经来不及了,纸已拿到玉凤的手上,她看到了纸上的字,脸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手也不住地发抖,“黄明生,你这个混蛋,我还给你缝被子,我……我……”曹玉凤已不知道怎么发泄心中的愤怒,她想把被子撕了,再狠狠地掌掴黄明生。 黄明生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纸,像一只随时捕杀的猎豹,要不是因为瘸着一条腿,他早就扑了过去。 眨眼的功夫,曹玉凤竟然控制住了情绪,她叠好纸,放进裤子口袋里,冷漠地盯着黄明生看了一会儿,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十秒,亦或一分钟、十分钟。黄明生后背直冒汗,脸白如纸,仿佛另外一条腿也瘸了,那眼神让他感到恐怖,那是不属于孩子的眼神。 曹玉凤走了,拽着曹金水一起走了,她没有让曹金水收拾散了一地的麦子,他不配,她后悔给他缝被子。 曹玉凤先回了家,把纸交给了曹明耀,她说:“爸,你看着办吧。” 曹明耀先是震惊,接着是愤怒,他比曹玉凤更生气,险些将纸撕了。 书中看了多少遍的人心险恶,都没有现实中的一次体会的深刻。 第一百零八章 曹明耀夫妻、曹明辉夫妻, 四个人围坐在炕上, 正中间放着一张纸,纸上的字写得工整却不好看, 乍一看像小学生写的字。纸张很旧,边角磨损且有折边, 像放了很久的样子。 四个人的脸色阴沉,死死盯着纸,恨不得盯出花来。尹招娣悄悄拽了下曹明耀的衣角, 示意他说话。 曹明耀轻咳一声, 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是要说些什么,“大哥, 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没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我恨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每晚做梦都在找这个人, 可现在找到了, 我心里的怨气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出了。”曹明辉颤抖着手拿起纸, 就是这张纸让他受了这么多的苦,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无辜的,可是连在一起却能要人的命。 黄明生, 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写匿名信害我?!若不是恰巧被玉凤看到, 你想害我到什么时候?! 曹明辉心中的愤怒一点点往外蔓延, 似要燃烧了这具躯体。 眼看他越来越激动, 惠芹握住了他的手,“明耀,你读过书,你说该怎么办,不能便宜了黄明生,他害明辉的,得讨回来。” 曹明耀当然知道要讨回来,可是怎么讨呢?写匿名信又不犯法,不能抓,不能打,他忽然站起来,“我去找他评理!”下了炕,穿好鞋子往外走。尹招娣急忙跟上去,惠芹紧随其后,“我跟你们一块去。”她回头叮嘱曹明辉,“你好好在家养着,我们很快回来。” “你们小心些。”看曹明辉说话的样子好像送他们出门打仗似的。 “放心,我有分寸。” 一行三人到了黄明生家,结果扑了个空,他人不在,门上挂了一把锁。看来是知道他们要来,提前躲出去了,可他能躲到哪里去呢? 三人相互看了看,都皱起眉头。 …… 黄明生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拄着拐杖,耷拉着脑袋。原本这事他挺得意的,匿名信一寄,谁都不知道是他,还能让曹明辉吃苦头。凭什么他说分地就分地,还当他家是地主呢。 每天他都会把那封匿名信拿出来看,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说他没有文化,这封匿名信写得绝对有水准。 本来做的密不透风的事情,谁知道会被曹玉凤看到。如今事发,曹家肯定会来找他,怎么办才好呢? 黄明生偷偷瞧了秦建设一眼,后者正在抽烟,浑身烟雾缭绕。自他说出匿名信的事情后,秦建设就是这个姿势,没有变过。 黄明生吃不准他心里的想法,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地等。 秦建设忽然咳嗽起来,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故意弄个动静出来。 黄明生的脸上瞬间出现一丝希冀,眼巴巴地盯着秦建设,可是秦建设咳过之后又没了动静。黄明生满心失望,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打破沉默的时候,秦建设开口了,“这事我当不知道,你也没有告诉我,自己惹下的篓子,自己处理。” 黄明生一下子急了,当初曹明辉被抓的时候,你比谁都高兴,就差敲锣打鼓通知全村人了,现在事发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书记你得帮帮我,曹家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黄明生咬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受伤的腿弯不下,只能直愣愣的杵着,“书记,求求你帮我!” 秦建设不慌不忙地按熄烟,“你还是起来吧,求我也没用。” “这么多年,我跟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帮我一次,以后我再不来求你。” “别把我说的这么无情,你没吃没喝的时候谁给你送的吃的,你媳妇儿是谁给你找的,你腿摔断的时候又是谁送你去的医院,垫的医药费。”秦建设斜睨着他,“这件事你做之前根本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我还有事,你回吧。” “我不走,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你喜欢呆着就呆着。”秦建设起身要走,黄明生抱住他的腿,从无赖转为哀求,“书记,求求你,你救救我,曹家人会打死我的。” 秦建设扒拉开他的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黄明生跪在地上,呆愣愣的,只有他一个人,怎么面对曹家一大家子人。 他突然抬起头,逆着光的方向,有个人站在门口,看身形,他认出是秦建设的儿子秦少川。 心中涌上一阵欣喜,紧接着又沉入谷底。秦少川是站在曹家那边的,那天他去探望曹明辉,他没有让他看,他一定记恨着,当时他还说过迟早要自食其果。 要是让他进去看曹明辉一眼的话,说不定他能帮自己,现在后悔,已是晚已。 黄明生站起来,拄着拐杖往外走,路过秦少川身边,歪头看他一眼,他眼睛里的冰冷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秦少川掀了下嘴角,“你这腿摔得不冤。” 黄明生呆住,盯着秦少川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凄凉,他就这么不受待见?又想起铁蛋说过的话——谢谢你生了我,这些小兔崽子,没有一个有同情心。 拄着拐杖,往外走,明明是炎热的天气,身体却像冰一样冷。 一伙人突然冲了进来了,为首的正是他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除了杵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曹明耀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你还真在这里!正好,我们一起找书记评理。” 三人没有找到黄明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样回去也不甘心。惠芹提议到秦建设家看看,黄明生是秦建设的狗腿子,说不定这事秦建设也有参与,最开始可是秦建设先找来的。 曹明辉觉得有道理,三人便一起来了。 黄明生顿时慌了,“曹明耀你放开我!” 曹明耀不肯,拽着他往里走,边走边喊,“秦书记在家吗?我们来找秦书记评理!” 秦建设在窗户里早就看到他们了,闻声,回道:“在家呢,进来吧。” 几个人到了堂屋,秦建设坐在主位,“都坐,别站着。” 曹明耀三人坐了,黄明生想了想也坐了,只不过坐在末位,佝偻着身体,想要把自己缩到最小,躲避着众人的目光。 秦建设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笑道:“明耀,你们三个一起来找我,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曹明耀拿出匿名信,交给秦建设,“书记,你看看这个。” “是什么?”秦建设没有接,盯着曹明耀问。 “举报我大哥的匿名信。” “啊?谁这么缺德?!”秦建设接过去,看都没有看黄明生一眼。 黄明生知道今天躲不过了,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哆嗦嗦的,直发白。 曹明耀道:“这是我女儿从黄明生的抽屉里拿出来的。” “玉凤怎么会去黄明生家?”秦建设没有看匿名信的内容,而是质问曹明耀。 曹明耀便从曹金水故意找茬去黄明生家找弹弓说起,虽然这事他们家占理,保不齐秦建设和黄明生勾结,故意难为他们。索性一五一十的讲了,他们越坦荡,秦建设就越拿他们没办法。 说完,秦建设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不再说话,看起匿名信来。 他一看那字体就知道是黄明生写的,你说你写匿名信连字体都不变,这不是故意给人家留把柄吗,还被人家找到,使绊子使到这个份上也没谁了。 句子写的都是大白话,一点儿书面语都没有,勉强能把意思说清,他真是后悔叫他去教书,这不是误人子弟嘛。秦建设白了黄明生一眼,“明生,你说说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不是我写的!”黄明生红着脸,眼睛鼓起,跟一条死鱼似得,“他们冤枉我!” 秦建设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勾起,“明耀你看这……”似乎很为难。 曹明耀没想到黄明生睁眼说瞎话,顿时怒了,“这是玉凤从你的抽屉里拿出来的,你还不承认!” “从我抽屉里拿出来就是我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放进去陷害我?!”到了这个地步,黄明生豁出去了。 曹明耀怒极反笑,“我们为什么陷害你?” “我哪里知道,说不定看我不顺眼。” “黄明生你不要胡搅蛮缠!” “是我胡搅蛮缠,还是你们,曹明辉被人举报,那是他活该,你们凭什么随便拿一封破信来就说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匿名信。”黄明生越说越有底气,好像真的不是他写的,是他们冤枉他。 “厚颜无耻的见多了,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铁板钉钉的事还死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没影的事,你叫我怎么承认!” 曹明耀气得气血直往上涌,一向以文人自居的他,第一次有了打人的冲动,他真想揪住这厮,来上十几个耳掴子。 黄明生笑得阴沉沉的,我就是不承认,看你们拿我怎么办。 秦建设捏捏眉心,似乎很是烦恼,偷偷翘起的嘴角却在说他很愉悦。 惠芹再也忍不住,反正匿名信就是你写的,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就是要你付出代价,她几步走到黄明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慢扬起了右手。 “你,你想干嘛?”黄明生往后仰,椅子的前腿翘起,似要翻倒。 惠芹咬住嘴唇,一巴掌呼了下来,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扭头去看,是曹玉凤。玉凤笑道:“跟这种人动手,还脏了咱的手呢,证据,我有!” 第一百零九章 可谓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或诧异, 或惊喜, 或愤怒,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她怎么会有证据?! 惠芹一把拉住玉凤,“凤儿,你真的有证据?” 曹玉凤点点头, 扬了扬手中的本子,“这是黄明生当老师的时候批改的作业, 你看看他写的字是不是跟匿名信上的一样?” 惠芹好奇地拿过去, 翻开本子,看到了用红色圆珠笔写的字。 黄明生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这个死丫头竟然想到了对字迹,怪他当时傻, 没有多留个心眼变下字迹。 秦建设瞥了黄明生一眼, 就你这点智商还想跟人家斗,你看看人家的闺女是什么段位。 曹明耀赞赏地点点头, 他也想到了对字迹, 可是一下子不知道去哪里找,幸好闺女想到了。 曹玉凤朝父亲笑笑,“书记,您让我们对比下字迹吧。” 秦建设笑着说好,把匿名信给了她。 曹玉凤拿着信和作业本上的字迹对比, 相同的字, 字迹几乎一样, 她拿给父亲看,曹明耀接过去,放到黄明生面前,“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都有长得一样的,别说字了,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模仿我的字。” 曹明耀冷笑,“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抵赖,有意思吗。” “有,有意思。”黄明生的底气一点点泄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全身的重量都靠拐杖支撑,接触拐杖的部位已经疼的没有知觉,可他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从始至终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打死都不能承认。 “我大哥已经被你害的躺在了床上,本来我们找你也只是想让你给他道个歉,让他出出气,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要你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大哥道歉。黄明生,人生一世,总有做错事的时候,做错了承担后果,别人顶多骂你几句,你呢,做错了,不但不承认,还抵赖!” 抵赖怎么了,我不承认你能拿我怎么样。黄明生梗着脖子,咬紧了牙,就是不松口。 当一个人面对证据,任你怎么诘问都不承认的话,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曹明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愤怒,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烧着自己,他突然想把所有的桌子椅子都扔到黄明生脸上,来个严刑逼供,看他承不承认。 堂屋里一阵静寂,空间随着众人的情绪扭曲。环绕在曹家人身边的空气,快要被他们的愤怒点燃,再僵持下去,怕是要上演一场群殴之战。 秦建设轻咳一声,适时开口道:“明生,这信真的不是你写的?” “真……不是。” 秦建设勾了下唇角,“那为什么字迹跟你的一样?” “人都有长得一样的,别说字了。” 秦建设为难地看着曹明耀,“明耀,你看……” “书记是打算丢给我们?” “也不是丢给你们,除了字迹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再说写匿名信这事也不违法。” “可是败坏道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法律,总还有人情,还有人们需要自觉遵守的道德!” “你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要想给黄明生定罪,得拿出十足的证据来。”秦建设端着茶缸子喝了口水,他虽然说不管黄明生,到底是他的人,看不惯外人欺负他,即使是他做错了。 黄明生顿时激动起来,他就知道书记不会放弃他的,他满含感激、眼含泪水、深情款款地望向秦建设书记。 秦书记看到他的眼神,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还想玩深情,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 十足的证据,曹家人拿不出来,谁又没有亲眼看到黄明生写。 曹明耀深深地给惠芹鞠了一躬,“大嫂,对不起,是我没有能耐,没能给大哥讨个公道。” 惠芹急忙扶起他,“不怪你,是有些人太无耻!只要我们心里知道是谁,以后远离这样的人就行了。咱们回去,明辉还等着咱们呢。” 惠芹不想去看黄明生,她嫌脏了眼睛,那天从房上摔下来,怎么没有把他摔死呢,像这样的败类就不该活在世上。她搀扶着曹明耀,招呼尹招娣,离开这个叫人生气的地方。 尹招娣回头叫曹玉凤,“凤儿,回家。” 曹玉凤站着没有动,这是自她重生后见过的最无耻的场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以为经过“□□”,她已经对人性有了深刻的认识,今天又被上了一课。她冷冷地瞥向秦建设,“书记,你的家人可看着呢。” 秦建设猛然瞪大眼睛,四处去看,门都关着,没有人,他深深松了口气,“小小年纪不学好。” “我没有骗你。”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依然是背着光,看不清脸,可是那身形却在告诉所有人,他是秦建设的儿子秦少川。 秦少川走到堂屋中间,转过身,让光照亮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片悲戚,眼睛湿漉漉的,显然刚哭过,他说:“我可以证明信是黄明生写的,在你们来之前,黄明生就告诉我爸爸了,我听到了。” “秦少川,你给我滚进屋去!”秦建设暴怒,一把拎起秦少川的后衣领,“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秦少川也不反抗,任由秦建设拉着,他说:“曹老师,我替我爸给您说声对不起。” 秦建设把他拉进了屋,低声训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拆老子的台!” “我为有你这样的爸爸感到可耻。” “要不是有我这样的爸爸,你会衣食无忧?!你他妈会像那些穷人一样,每天天不亮起来干活,书没得读,衣服没得穿!” “我宁愿那样,也不愿意良心不安!” “良心?!呵,良心是个p,要是人都有良心,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你给我老实待着,开学之前哪里都不准去!也不准再见曹玉凤!”他就奇怪,怎么曹玉凤会突然来,肯定是这小子报的信,整天胳膊肘往外拐。 “你锁得住我的人,锁不住我的心!” “只要你人不出去,我管你心在哪儿!”秦建设砰一声锁上了门,可真是他的亲儿子。 秦少川看着那紧闭的门,叹息道:“玉凤,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堂屋里的情景着实让秦建设吃了一惊,他不在的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黄明生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条腿笔直地挺着,正声泪俱下地忏悔,“是我错,我对不起明辉,我鬼迷心窍,不该写匿名信,我这就去跟明辉道歉,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曹家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看黄明生像看着一坨屎,踩上去嫌臭,不踩看着恶心。 曹明耀说:“我刚才说了,你得当着全村人的面给我哥道歉。” “好,我道歉,道歉!” “明天,就在书记家门口。书记,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广播一下,叫村里人做个见证。” 秦建设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曹明耀朝玉凤招手,“凤儿,咱们走。” 曹玉凤把手里的拐杖扔在地上,啪的一声,吓得黄明生一个哆嗦。 待他们走远,秦建设问:“怎么回事?” 黄明生坐在地上,浑身直哆嗦,“曹玉凤那个死丫头,她说我要是再不承认,她让我的断腿再折一次,让我一辈子当瘸子。”他这腿本来就要好生养着,养不好就有成瘸子的危险,要是再折,就真的成瘸子了。这个丫头太歹毒了。 “看你那点出息,你叫她打,我不信她真敢打。” “她真打,曹明耀不但不拦着,还跟她讲使劲打,一次打不断多打几次。书记,不就是道个歉吗,我认了,腿瘸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秦建设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这是道歉的问题吗,他站在他那边,硬给他挺着,结果他先泄气了,要是传出去,他这书记不是助纣为孽么。还有那曹明耀说的话,什么叫在他家门口道歉,那不是明摆着寒碜他吗。也怪他自己,识人不清,用了黄明生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秦建设无力地挥挥手,“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书记……” “走!不准再踏进我家一步!” 晚上秦建设就病了,咳嗽不止,快要把肺咳出来了。看过医生,吃了药也不顶事,直咳了一晚。第二天就下不来床了,叫医生来家里挂盐水,广播自然是无法广播了。 可是全村人还是集结到了秦建设家门口,黄明生当着大家伙的面给曹明辉道了歉,受到了全村人的唾弃,跟着曹明辉一起分地的村民,气不过吐了他一身口水,要不是看他拄着拐杖,这些人就上手了。 曹明辉拖着病体,当面接受了黄明生的道歉,此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一家人很高兴,这次磨难终归过去了。 至于曹玉凤,因为要打人,被曹明耀罚写毛笔字。 曹玉凤边写边委屈地抗议,“当时我要打的时候,您也没拦着啊,还说一次打不折多打几次,怎么眨眼就变了,您翻脸比翻书还快呢。” 曹明耀直接无视,继续复习功课,当时情况特殊,他才那么说,因为他知道黄明生禁不住吓,可是不能教坏孩子,该受的教训一点儿不能少。 第一百一十章 复习了这么久, 终于要考试了。尹招娣早早起来给曹明耀准备干粮, 要在乡上考试, 早上去, 晚上才能回来,中午只能留在乡上。 曹明耀也很早起来了, 因为紧张,做了一夜梦,睡得很不安稳, 眼睛下大团青紫。 尹招娣有点担心, “明耀, 你没事吧?” 曹明耀摇头, 等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把握。 尹招娣放下心来, 把烙好的饼用搌布包好,又带了煮鸡蛋和切好的咸菜。曹明耀不肯带鸡蛋, 想要留给玉凤, 尹招娣说玉凤还有,曹明耀才带走。 去乡上的车一早就约好了, 曹明耀在村口等。 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 拖拉机开了过来,车斗里早已坐着两三位考生,都是邻村的, 大家约了一起考试。曹明耀上了车, 跟尹招娣挥手再见, 让回去,不要担心。 尹招娣目送拖拉机走远才回家。 曹玉凤坐在门槛上,头发乱糟糟的,拄着腮,满脸懊恼。 尹招娣很诧异,“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想送爸爸去考试,结果起晚了。”曹玉凤嘟着嘴,昨晚她就想好了,要跟爸爸说考试顺利,又怕起晚了,一直惊着心。前半夜没怎么睡,后半夜睡得跟死猪一样,父母起来都没听见,等她睡醒,曹明耀已经走了。 尹招娣笑着揉了揉她散乱的头发,“你爸爸知道你的心意,回去睡吧。”她比曹明耀还紧张,几乎一夜没睡,此时一放松,困意扑面而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妈,你也再去睡会吧。反正考试的是爸爸,我们又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我担心啊,怕他考不好,睡也睡不着。” “今年考不好还有明年,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 尹招娣白她一眼,“你倒是看得开。” 曹玉凤嘻嘻笑,挽着她的胳膊往卧室走,“我不是看得开,我是看得明白,就算你不睡,你也不能帮上爸爸。” “我可以替他祷告,求求菩萨啊。” “梦里也一样能求。你要相信爸爸,他一定能考上。” 前世曹明耀就考上了大学,这一世,没有任何改变他命运的事情出现,她也没有从中作梗,历史会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行的。 尹招娣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就你古灵精怪,好,咱们再去睡会。” 母女俩各自进了卧室,尹招娣是真困了,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反倒是曹玉凤,没了睡意,她盯着天花板,想着前世的林林总总,要是这一世曹明耀还是要跟尹招娣离婚怎么办。不行,等他回来,她要把当初两人的约定再重复一遍,要他牢牢记着,槽糠之妻不可欺。 ………… “姐,姐。”有人不断地摇自己,还在耳边聒噪,曹玉凤以为在做梦,嘟囔着,“我不是你姐,我们家就我一个独生女。”可是摇的更厉害了,叫的也更大声。 曹玉凤烦闷地睁开眼,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吓得大叫,曹金水立刻捂住她的嘴,“姐,别叫,是我,金水。” “你,你干嘛?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曹玉凤惊魂未定,白眼差点翻上天。 “我们家快打起来了。” “哈?为什么?”曹玉凤急忙穿鞋。 曹金水苦着脸,“还不是因为给大姐说婆家的事,这几天媒婆天天来,要大姐相看相看,大姐不肯,爸就动棍子了。” “大伯母呢?不劝着点儿。” “劝啊,可是劝不住,爸爸跟中了邪似得。我看啊,肯定是她的主意,她跟我爸,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曹玉凤拍了下他的头,“别乱说,没有证据的事,咱们先去看看。可是我一个人拉不住,得再找人帮忙。” “找谁啊?我能想到的只有你。” 曹玉凤看看自己,一个半大孩子,长辈听她的才怪,再说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己都得听父母的,不禁犯了难。 曹金水见她愣住,怕家里闹得不成样子,拉着她就跑,“先不管那么多,你先去看看再说。” 自从经历了匿名信事件后,曹金水就对玉凤崇拜的不行,要是换成他进屋,肯定看不见抽屉里的匿名信,也没有她那么细的心思去找黄明生的字迹比对,虽说最后是靠蛮力解决,但是不影响曹玉凤在他心中形成的伟大形象。 在他看来,无论多难的事情,只要玉凤姐在,一切能解决。 曹玉辉家里正闹得不可开交,玉香又哭又叫,寻死觅活的;玉兰也跟着哭,边哭边说惠芹的不是,说她看她们姐妹不顺眼,想早点把她们赶出去。 惠芹不停解释,又要拉着玉香,怕她真撞了树,或是投了谁家的井。 曹明辉一会儿骂玉香,一会儿骂玉兰,一会儿又解释不是惠芹的意思,是他要把玉香嫁出去。 可是大家都快要疯了,谁也不肯听谁的,院子里一时间全是喊叫声,引得街坊邻居都来看。 曹金水拉着玉凤到的时候,院门外已经围了几个人。玉凤把她们赶走,关上了院门。 院子里的人丝毫没有发现多出来的人,依然吵闹着。 玉香突然挣脱开了惠芹的手,朝着高高的院墙冲了过去。惠芹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去拉她,拉了个空,身子顿时一软,瘫了下去。 眼看着玉香就要撞到墙上,斜刺里冲出来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可是玉香并未减速,直接撞在了那人身上,两人重叠着,一起撞在了墙上。玉香一点儿事都没有,除了有点懵。 可怜了当了肉盾的那人,前面是人,后面是墙,哪一面都疼。 院子里的人都惊着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还是曹金水先冲了过去,“玉凤姐,你怎么样?撞得疼不疼?”他扶起蹲在地上的玉凤,关切地问。 曹玉凤捂着肚子,“除了疼,没啥事。……玉香姐,命只有一条,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曹玉香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是一时冲动,这会儿后悔的要死,要不是玉凤替她挡了下,说不定她此刻就去见阎王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院子里的人反应过来, 全拥到玉凤身边, 问这问那, 生怕给撞坏了。曹玉辉大火,扭住曹玉香就打。 “大伯,你别打她!”玉凤疼得直冒汗, 见他打人,急忙劝阻。可是曹玉辉哪里肯听,照打不误。 惠芹嘴上劝着, 却朝玉凤那边走,撩起衣服看她受伤没有。 玉凤满头黑线, 急忙摁住她乱扒拉的手, “大伯母,我就是疼。” 惠芹还是不放心,按按这,摸摸那,“有没有伤到筋骨?我看还是去瞧瞧大夫。” “我真没事。”为了让她放心, 玉凤特意站起来走了几步, 强装着笑脸。可这几步就让她冒了冷汗,撞得确实疼。 惠芹倒是相信了, 吁出口气, “你这孩子,下次可千万别这样了, 吓死人。” “我不是怕玉香姐撞坏嘛。” 此时的玉香, 还在被曹明辉打骂。玉兰又哭又拉, 曹明辉气急了,连她一起打,玉兰又开始叫,啥是热闹。 玉香煞白着脸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本来要寻死的人是她,除了玉兰,没有一个人安慰,父亲更是只知道打骂。 玉香直直地站着,任由他打,不叫不喊,仿佛一块木头,没有痛觉。 玉兰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惠芹见玉凤无事,一把扯开曹明辉,“你干嘛?没看孩子都吓着了么。” 惠芹抱住玉香,抚顺她乱掉的头发,“别怕,我在这呢,不想嫁人咱们就不嫁。” “不行!我已经答应媒婆,明天去男方家里相看。” 玉香的身体颤了下,惠芹收紧手臂,手从她的头上落到后背,一下一下地抚着,“别听你爸的,他说了不算。” “你别惯着她!” “我没有,她还是个孩子,你就忍心看她小小年纪,嫁过去给人家当媳妇儿,她自己还没有长大,怎么带孩子。明辉,你听我的,再过两年,两年后,你再说给玉香找婆家,我一定不拦着。” 曹明辉不吭声,村里像玉香这么大的姑娘都说婆家了,再过两年,好的小伙子都被挑走了。 玉凤扯了下曹明辉的衣角,“大伯,你就听大伯母的吧,我也舍不得玉香姐,我还想多跟她一起玩几年。” 金水也跟着说,“就是,玩还没玩够,嫁什么人。”在他的观念里,一旦嫁人就成老妇女了,他姐还这么年轻怎么能做老妇女。 曹明辉叹了口气,“算了,你们都这样讲,就再过两年吧。唉,两年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好人家。” “有有有,好人家多的是,现在嫁了才是后悔。”玉凤急忙帮腔。 前世的时候,一提起玉香,曹明辉就唉声叹气,后悔当初为什么给她找了个那样的婆家,没有好好的打听清楚。在村里,只要双方有意,男方或者女方都会去打听,想在订下婚事前,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情况,若是口碑不好的人家,提早绝了心思。 也是凑巧,曹明辉去问的时候,正好问到与那家相好的,说的全是好话,曹明辉一听挺高兴,就把女儿嫁了,谁知道那人说的没有一句实话。 玉香终于有了反应,她从惠芹的怀里抬起头来,“爸,我真的不用嫁了?”她不确定,是她的幻想,还是真的。 曹明辉重重哼了声,进屋去了。 惠芹摸摸玉香的头,“傻孩子,是真的。” 笑容一点点的从玉香的嘴角蔓延,进而整张脸都被笑容填满。她从未想过抗争会成功,从小的教育告诉她,父母之命犹如铁板上的钉,一旦决定就很难改变,更何况这次还是惠芹的主意——直到现在玉香还是这么认为。 曹玉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比玉香还高兴,笑得像个傻子。她喃喃地说着总算不用嫁了之类的话,她已读初中,到了乡上,见到了比村里更宽广的世界,心境自然也起了变化。她希望姐姐也能看到这样的世界,若是嫁了人,整天围着孩子、男人和庄稼,哪里还有机会再出去。 曹玉香指指玉凤的胸口,又怯又担忧地问:“你那还疼吗?” 玉凤摇头,“不疼了。” 惠芹高兴地挽住玉凤的手,“今天在家吃饭,得好好谢谢你。” “不吃了,爸爸考试去了,我要是在你家吃饭,就剩我妈一个人在家了,我得陪她。” “叫她一块来。” “不了,我还是回家吃。”曹明辉家也不宽裕,虽说今年麦子大丰收,可是被告了,有人就趁着曹明辉出事,惠芹不在家的那几天,来家里抢麦子,剩下的不多。 惠芹不肯,一定要让她们娘俩在家里吃饭。 曹玉凤想等父亲考上大学,总是要请客的,便答应留下来,让金水去跟尹招娣讲一声。 惠芹说:“我去,叫着招娣一块来。” 大概尹招娣拗不过惠芹,不多时跟着一块来了。 俩人跟着惠芹打下手,包了顿饺子,吃得其乐融融。曹明辉也不好一直板着脸,喝了两盅酒便去睡了。 金水吃完跑去玩,留下四个女人收拾了碗筷,打扫卫生。 玉凤和玉香两姐妹向来话少,说了几句话便回了家。倒是招娣有很多话与惠芹讲,傍晚了才回去。 玉凤已经在烧火煮饭,尹招娣瞧见说:“做点好吃的,你爸爸晚上就回来了。” “爸爸托人带了口信回来,今晚不回来了,明天考试完了再回。” “那他住哪儿?” “说是遇到了个朋友,一起住了。” “那敢情好,省得跑来跑去的,就咱们俩随便吃点啥吧,中午吃的饺子还不饿。” “嗯,就熬点稀饭。” 尹招娣进了屋,曹玉凤煮好稀饭,一人盛了一碗,俩人也没有放桌子,就坐在小凳子上,吃好,各自回屋。 曹玉凤昨晚没有睡好,看了会书,眼睛直打架,放下书,便睡着了。 这一夜睡得很香,梦到父亲金榜题名,笑得声音都出来了。 天一亮,便起了。 尹招娣还在睡,曹玉凤起火,烧早饭。早饭做好,尹招娣还在睡,估摸着昨晚又没睡好。曹玉凤也没叫她,独自吃好早饭,趁着天气凉快,到地里除草。 玉米苗已长到小腿肚,蹲不下,只能弯着要拔草,这时候没有除草剂,只能靠人工。 尹招娣和曹玉凤隔三差五就来拔草,只要有一丢丢冒芽的就赶紧拔掉,以防影响庄稼。就这么一块自留地,家里的吃食都靠着它呢。 曹玉凤想要是他们队里也分了地该有多好,她一定好好侍弄庄稼,每顿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捶捶酸痛的腰,直起身子站了一会儿。 太阳已升到中天,热了起来,抹了把汗,曹玉凤继续干活,晚上曹明耀就回来了,给他做点好吃的,顺便问问,遇到哪个朋友了。 ※※※※※※※※※※※※※※※※※※※※ 疫情严重,大家都别出门了,安心待在家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尹招娣起床后发现玉凤不在家,估摸着去地里干活了。昨晚她确实没有睡好, 一直惦记着曹明耀, 自打结婚, 俩人分开的日子很少,尹招娣一个人有点孤枕难眠的意思。 想到昨晚一闭上眼睛就梦到曹明耀,尹招娣的脸霎时间红了, 都老夫老妻了,还跟年轻人似得。幸好玉凤不在家看不到她的窘态, 不然真不好意思解释。 吃好早饭, 尹招娣背着筐和锄头也下地了,她去的是队里的玉米地。此时地里已经有几个人在了,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磨洋工。 有人看到尹招娣,就问她男人要是考上大学了, 你怎么办。 尹招娣笑而不答, 明耀考上大学, 隔着以前就是进士, 她就是进士夫人了,前途远大。将来要是能住到城里, 就再也不用干农活了。 有女人撇嘴,说风凉话,“八字还没一撇呢, 谁知道考上考不上。” 质疑她男人就是质疑她, 凭明耀的聪明劲, 能考不上吗。 “我们家明耀十拿九稳。” “哟,说话都会用成语了。” 虽然最近她没怎么看过书,虽然看的也不多,但是家里两个人都是有学问的,说点成语有什么呀,“这还不是张嘴就来的事。”以往尹招娣是不会跟村里这些女人搅和的,今天是因为她们拿明耀开刷,而她对未来又有信心,仿佛此时她已同她们不一样了。 女人们唏唏嘘嘘的散开,开始说这家的男人打了老婆,那家的男人经常跑出去溜达之类的话,村里的这点八卦都不够她们说的。 尹招娣埋头锄草,明耀说了,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该干的就干,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也能分到属于自己的地。 尹招娣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日头升到最高的时候,尹招娣背着锄头和筐回家了。回家后先喝了一大瓢凉水,太晒了,仿佛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干了。 玉凤在做中午饭,估摸着父亲能回来,做的稀饭多放了米,拌了一盘黄瓜,炒了豆角和腌菜。 尹招娣坐在树荫下面,扇着扇子,领口扯开了,露出白花花的脖颈。她蹙着眉头问玉凤,“凤儿,你说你爸能考上大学吗?” “能。” “你怎么这么笃定?” 经历过一世了,她能不笃定吗,“爸爸读那么多的书,又复习了那么久,他要是考不上,别人更考不上。” “说的也是。”尹招娣笑了,“来,我做饭,你歇会儿。” “还是我做吧,我回来的早。”天气真正热起来,玉凤就回来了,自留地本就照看的好,没有多少杂草,不像在队里干活,没活也得耗够时间再回。 饭做好了,曹明耀还没有回来。尹招娣说去村口看看,摇着扇子就去了。 到了村口,翘首期盼,连个人都看不见,别说拖拉机了。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人。 尹招娣急了,按说今天就剩一门课程了,早就考完回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越是担心就越觉得出了事,越觉得出了事就越担心,尹招娣走来走去,心情烦躁,扇子扇得又急又乱。 似是听到拖拉机的声音,一下子来了精神,眼巴巴地望着村口,果然,驶过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地开到她跟前停下,尹招娣大喜,朝车斗里望。司机大喊着问她是不是尹招娣,尹招娣点头,又大声说是。 司机说:“你男人托人带话给你,他晚上回来。” 尹招娣大张着嘴巴,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十分不解,“为什么?”考完试为什么不回家。 “这我可不知道。” 拖拉机突突地开远了。 尹招娣怅然若失,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曹玉凤见她一个人回来,很纳闷,“爸爸呢?” “说是晚上回。” “为什么?”她同样也有疑问。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尹招娣回屋躺下,饭也不吃了。她的心里毛毛的,感觉要出事,可要出什么事,却说不上来。 曹玉凤嘀咕,莫不是提前遇上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父亲读了大学后才遇到的啊。玉凤也没了胃口,随便扒拉了两口饭,洗好碗,也回屋了。 拿了一本书怎么都看不进去,不行,等父亲回来,一定要问清楚,考试完了不回家,待在乡上干嘛。 下午,尹招娣没有出工,管他呢,反正又没了工分,不出工的又不止她一家。 玉凤也待在屋里没有出去,两个人都在等,等着曹明耀回来给个说法。 天黑了,曹明耀才到家,心情相当不错,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玉凤斜睨着他,阴阳怪气地,“看来考的不错。” “嗯,运气也好,都是复习过的。” “不止这些吧。” “遇上个老同学,她也参加高考,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有丢掉书本,还在学习。”曹明耀的语气里全是赞叹。 玉凤暗暗咬牙,语气越发怪异,“女同学?” “是啊,要么我怎么感慨呢,有俩孩子呢,既要照顾家里又要复习,难得。” 玉凤瞥了尹招娣一眼,尹招娣的脸色自从听到“女同学”仨字就没好看过,曹明耀还一个劲儿地夸,夸得尹招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考的怎么样?” “她说还行,等成绩下来吧。” “那你们这两天一直在一块?” “嗯,考完试,我们叙了叙旧,她日子过得不好,男人不正干,家里家外都靠她一个人撑着。” “你挺同情她的啊。” “毕竟同学嘛。” 曹明耀掀起眼皮看玉凤,一开始他只顾着高兴了,没有听出来她的语气,这时候反过味来,“你在审我?” “没有,我就是问问,好奇。”玉凤的样子可一点儿都不像好奇的,反倒是有点像局子里的警察。 曹明耀不高兴了,什么时候轮到女儿管老子,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吃饭吗?” “还以为您不饿呢,我去盛。” 曹明耀盯着玉凤的背影,眉宇间拧成了个疙瘩,他转头问尹招娣,“你闺女怎么了?谁招惹她了?” 尹招娣板着脸,不吭声。 曹明耀这才发现老婆在生气,上下一联系,明白了,“我不在的两天,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尹招娣还是不吭声,跟了他这么多年,自己心里想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跟老同学才呆两天就说人家生活不易,她也不容易好不好。 在这个婚姻里,尹招娣一直是弱势的一方,无论曹明耀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一味的附和,从来没有过异议,可是这一回,她真的想生回气,她不喜欢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哪怕那个人已经结婚生子。 曹明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端饭进来的女儿,又看看不吭声的老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玉凤叫尹招娣吃饭,俩人坐在一块,低头扒拉饭,谁都不言语。 曹明耀张张嘴,咽下了话,其实他有很多的话要说,关于以后,关于他的抱负,此刻,他通通说不出口,离开了两天,仿佛离开了两年,跟她们娘俩有了代沟。 玉凤的脑子里一直没有停,前世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曹明耀离开了尹招娣,去给别人养孩子。她这个女儿也因为不喜欢读书,被当成后娘家的孩子。 想到这些事情,她不是不气愤,本以为这一世,她重生了,好好改造尹招娣,曹明耀就能一辈子不离开,谁知道他竟提前遇到了那个女人。难道这一切是因为她重生而改变的吗?是不是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曹明耀离开的事实。 曹玉凤不禁苦笑,她的抗争终究抵不过命运强大的齿轮吗。 可是她不想认输,想争一争。 玉凤踢了尹招娣一下,朝她使眼色,意思是跟父亲说个话,服个软。 尹招娣极轻极轻地摇了下头,她也是有脾气的。 玉凤无奈叹息,这个时候千万别作啊,女人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服软,不然男人就是别人的了。 曹明耀没有注意俩人的小动作,他在想离开的两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从没有往自身上想。 气氛不能一直这么僵着,玉凤先开了口,“大伯打算给玉香姐说婆家,玉香姐不愿意,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我跟妈去劝了,大伯同意晚两年再让玉香姐嫁人。” 曹玉凤想了想还是先用别的事打破沉默比较好。劝架回家后,尹招娣说过玉凤,这么大的事她一个孩子跟着瞎掺和什么,应该把她叫醒,叫她一块去。 尹招娣为此事愧疚不已,不但没有帮着劝解,还白吃了一顿饭。 此时,玉凤一说这事,她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事她真是一点儿力都没出。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把她叫醒了,她去劝解了,怕是也会站在曹明辉一头。女孩子长大了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玉香也不小了,她像玉香那么大的时候已经相看过好几家了。 曹明耀接过话茬,“玉香年纪确实太小,再过四五年说嫁人的事也不迟,你们做的对,大哥在这种事上容易犯糊涂。惠芹怎么样?” “大伯母也不愿意玉香姐早点嫁人,一直护着。” “嗯,她做得对,做人家后妈的,一定要站在子女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们还在大伯家吃了一顿饭,我想着等爸爸考上大学叫他们一起来家里吃饭。” “那是自然,还要叫上你叔叔一家。” 玉凤不禁蹙眉,她是真不喜欢那个婶婶。 ※※※※※※※※※※※※※※※※※※※※ 又重操旧业了,趁着还在家里远程办公,多写几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熄灭灯, 歇下后, 尹招娣还是不肯理曹明耀, 她背对着曹明耀, 蜷成一团,跟在子宫里的婴儿似得。曹明耀叹口气,从后面抱住她,“到底是怎么了?” 尹招娣再也憋不住, 眼泪流个不停, 抽噎地说:“昨晚你不回来, 考完试还不回来。” 曹明耀失笑, “就为这个?” “还跟别的女人在一块儿。” “她是我同学, 都结婚生孩子了。” “同学也不行, 结婚了也不行。” 曹明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识了字, 读了书, 会大度。” “这跟读书识字没关系, 我就听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块儿, 心里不舒服。” 曹明耀松开抱着她的手, 转过身, 亦背对着她, “睡吧。”什么都不肯再讲,过了一会儿呼吸均匀, 竟是睡着了。 尹招娣真是满腹委屈没地方诉, 吃酸捻醋, 哪个女人没有过,她心里不舒坦讲上几句,想叫他哄哄,他可倒好,不但不哄,还觉得她小气。若是两人换位下,她肯定不会像他似得,一定会好好的安慰他的。 尹招娣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婚姻里头活得太憋屈了。 怀着这份憋屈,一晚上没怎么睡,早上起来,肿眼泡,脸色发黑,无精打采的。 反观曹明耀,那真是神采奕奕。 这要是放在言情小说里,肯定得让人想多。可是现实里,哪有那么多的小别胜新婚。 曹玉凤当做没看到俩人的差异,照常做早饭。 饭桌上,没人说话,只听到吃饭的声音,气氛压抑。 曹玉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选择闭口不言。 曹明耀吃完饭,碗筷一放,回屋去了。 尹招娣见他吃好,也没了吃饭的心思,粮食珍贵又不能浪费,硬逼着自己把剩下的饭吃完,想了想也进屋去了。 曹玉凤放慢吃饭的动作,支棱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尹招娣磨蹭到曹明耀的书桌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小声问:“要不要喝水?” 曹明耀抬了下眼皮,哼了声,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我去泡茶。”夫妻多年,只要他一个眼神,尹招娣就明白了。 曹玉凤见她出来,朝暖壶的方向努嘴,小声说:“早上烧的。” 尹招娣瞪了她一眼,拿出搪瓷缸子,放上茶叶,倒上开水,茶叶的清香随着开水的热气弥漫开来。 玉凤嘻嘻地笑,“妈,我也要。” “自己倒去。” 玉凤撇嘴,“待遇差别真大。” 尹招娣没理她,端着搪瓷缸子进去了。 玉凤乐,开窍了。 尹招娣是吃饭的时候想通的,就算遇到老同学又怎么样,男人是她的,还能被抢去不成。曹明耀是她的神,神本来就是要敬畏的,她都敬畏了这么多年了,还能反过来让神迁就她吗。婚姻里头,总有一方要服软,只要曹明耀一直在她身边,她愿意一直服软,愿意咽下所有的委屈。 委屈点,不算什么的。 尹招娣爱的太卑微了,为了这份爱,怎么委屈都行。她不知道,在婚姻里,两个人是平等的,一旦一方处于明显的弱势就会出问题。 若是两人一直生活在农村,没有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有日新月异的变革,他们的婚姻会一直稳固下去,哪怕曹明耀觉得这样的婚姻生活不适合他。 可他偏偏要考大学,要去看世界,要让纷繁的世界冲击他的生活。 尹招娣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竭力在后面追赶,拼尽全力尚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队,更何况她还没有意识到危机,只顾着眼前的生活。 将搪瓷缸子放在曹明耀伸手可及的地方,“昨天我确实太小气,你别生气。” “平常叫你多看些书,你就是不肯,你看,一遇到事情就钻牛角尖了吧。” “是我不好,我一定多看书。” 曹明耀笑了笑,“这才对吗,你看我同学多上进,你也丢下。” 尹招娣才说服自己不要去计较,他又拿同学说事,心里真是又酸又涩,“我知道了,你看书吧,我得去地里一趟,不能让人家说咱家一个人都不出工。” “行,你去吧。” 尹招娣下地去了,心情很不好,是以见到那些调侃她的人,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话也不讲了。 有人就说这两口子是吵架了,你看还没考上大学,就学陈世美,不要糟糠之妻了。可恨的是,还有人附和。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了尹招娣心里,就如同膨胀的气球突然被针扎破,嘭的一声,她的心跟着一起被炸的四分五裂。 她把锄头一扔,吼道:“你们说话注意点,我家明耀就算考上大学也不会是陈世美!你们就是嫉妒,有本事叫你们的男人也去考啊!” 村里识字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考大学,怕是连卷子都看不下来。 “你们一个个的就知道看笑话,整天说东说西,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看不得别人挣钱,看不得别人家有粮食看不得别人家好。像你们这样的人,活该挨饿受冻!一辈子没出息!”尹招娣把满腔的悲愤与委屈全部化成了怒火,机关枪一样,突突突扫射一片。 村里的女人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被人骂自然是要骂回去的,“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们也就开开玩笑,一点儿气量都没有,曹明耀要是受得了你才怪,要是搁我,我也跟你吵架。” “明耀是我男人,他受不受得了管你p事,你管好自己的男人,整天好吃懒做,一天工都没出过,在外面装得跟没事人似得,到了家里指不定怎么闹呢。” “尹招娣,你说话怎么一点儿口德都不留!” “口德是留给知道廉耻的人,你们这种人不配!”这话真的杀伤一大片,跟她拌嘴的女人率先冲上来,扭住她的头发就打。 尹招娣也不甘示弱,亦抓住对方的头发,两个人滚在地里,打得不可开交,什么王八拳,螳螂拳全都用上了。 俩人打的热闹,也没有人劝架,全围在外面,还有缺德的喊加油助威。 生活这么平淡,给生活加点料嘛。 尹招娣不是泼辣的人,今天只是因为气没地方撒,才与人拌了嘴角。打架,哪里是对手,很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鼻青脸肿的,头发被扯下一大把,衣服也被撕破了。 眼看着再打下去出人命了,众人这才把两人拉开。 那女人朝尹招娣的身上啐了一口,“以后再在我跟前扯淡,看我不撕烂了你!” 尹招娣冷笑,输人不输阵,“我等你,看你什么撕烂我。” 那女人又要上手,被别人硬给拉走了。 有人劝尹招娣,“赶紧回家吧,别再闹了。” 尹招娣却坐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起来,她这个样子怎么回家,要是让明耀知道她跟人打架,一定会生气的。 “我说你怎么坐地上了?是不是哪里打坏了,我去叫明耀。”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好。” 尹招娣想着怎么跟曹明耀解释,玉凤先跑来了,身后跟着秦少川。 秦少川最先得到消息,他在家里写文章,听到有人来找秦建设,说尹招娣和蔡桂花打起来了。 跟尹招娣干架的女人叫蔡桂花,出了名的泼辣,长得短粗矮胖,面相凶恶。能娶到这样的老婆的,男人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她男人懒得出奇,若是蔡桂花不烧饭,她男人能一直不吃饭,就算饿死,也不会动一下。 尹招娣和这样的女人干架,能占到上风,才是见了鬼了。 秦建设不耐烦管女人打架,跟村民说看着点别打死了,就没了下文。 秦少川害怕尹招娣吃亏,跑去找曹玉凤。曹玉凤一听尹招娣打起架来了,脑袋嗡一下,拽着秦少川就跑。秦少川问不告诉曹老师吗。 曹玉凤瞪他,“这事不能让爸爸知道。” 曹明耀要是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 可是尹招娣一回来,曹明耀照样会知道。 曹玉凤管不了那么多,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待看到尹招娣的模样,曹玉凤险些瘫在地上,是哪个王八蛋龟孙子把我妈打成这样,老娘非找她拼命不可。颤抖着手,不敢摸尹招娣,怕她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妈,你疼不疼?忍着点啊,回家我给你抹点红花油。你跟我说谁打的你?” 尹招娣呆坐着不动,也不言语。 不会被打傻了吧。 曹玉凤轻轻碰了碰她,尹招娣像被蜜蜂蛰了,瑟缩了一下,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曹玉凤,“凤儿?你咋来了?” “我接你回家。” “我不回去,要是让你爸看到我这个样子,他非要骂我不可。” “咱不让爸爸知道。” “你爸又不是傻子。”相反还很聪明。 “那也不能一直在这坐着啊,村里这么多人看见了,传到爸爸耳朵里,他不一样会知道。你回去了跟爸认个错,他不会怪你的。” “真的?”尹招娣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真的,咱们回家。” 尹招娣点点头,扶着曹玉凤的手起来,她被打得太重,一个趔趄险些倒在地上,好在秦少川眼疾手快,扶住了。 尹招娣见是他,小声说:“谢谢你啊,别跟别人讲。” “你放心,我不会讲的。” 曹玉凤嘴角抽了抽,这不是掩耳盗铃吗,村里人怕是都知道了。 回到家,也不敢声张,先去了玉凤的卧室,玉凤打了一盆热水,拿来干净衣服,让尹招娣换。 秦少川一看,自己在这也不方便,就告辞出来了。 曹玉凤送他出门,跟他道谢,秦少川笑道:“不用跟我客气,你赶紧回去照顾师母,我回了。” “嗯,改天我找你玩啊。” “这可是你说的,我等着你来找我。” 曹玉凤点点头,赶紧回去照看尹招娣。 一进屋,傻眼了,曹明耀正用杀人的眼神盯着尹招娣,尹招娣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曹玉凤头皮发麻,这可咋办?父亲怎么进来了。 曹明耀当然会进来, 玉凤进屋给尹招娣拿衣服, 曹明耀能看不见吗, 就算他再没有好奇心,也会过来看一眼。 曹明耀黑着脸问:“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了?浑身是土,衣服也破了。” 尹招娣不敢看他,脑袋耷拉地更低了。 “爸, 那个……” “你闭嘴, 让你妈说。” 曹玉凤同情地看着尹招娣,对不起妈, 帮不了你了。 尹招娣紧紧攥着拳头, 她知道曹明耀很生气, 也知道应该实话实说,可她实在没有勇气, 头只能越来越低, 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好逃过曹明耀的逼问。 玉凤跟着着急,都这时候还不赶紧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她给尹招娣使眼色,可是尹招娣根本看不见。 等了许久, 尹招娣依然不开口, 曹明耀替她说了, “被打了。”而且声音平淡, 听不出来任何情绪。 “爸, 不是妈的错,都是……” “我说了不让你讲话。” 曹玉凤只得再次闭嘴,她从没见过曹明耀这个样子,他一直是温文尔雅,很少口气这么强硬。 曹明耀盯着尹招娣的头顶,乱糟糟的头发跟鸡窝似得。近几年她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被扯成这样,可以想象当时被扯得有多厉害,“谁打的?” “蔡……蔡桂花。” “还手没?” “还了。” “还了还被打成这样?” 尹招娣不吭声了,两个她加起来也不一定是蔡桂花的对手。 曹明耀还是盯着她的头顶,杀人的眼神一直没有变过。曹玉凤那个急啊,又想替母亲辩解,曹明耀一个眼神过来,乖乖地闭嘴。今天的曹明耀十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曹明耀又说话了,“因为什么?” 尹招娣还是不吭声。 “我再问一遍,因为什么?” 尹招娣的身体瑟缩了下,虽然他的口气跟原来的一样,可她还是听出了不同,她不敢不说了,她真是怕死了,“她,她说,说……” “说什么?” “说……你是……陈世美。” 曹明耀的脸霎时变得非常难看,他什么时候抛妻弃子了,得这么个称号。 曹玉凤微不可见地掀了下嘴角,前世的您确实是陈世美,没想到蔡桂花还能未卜先知。 “凤儿,给你妈处理下伤口,洗洗干净,头发梳好。”说完曹明耀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 曹明耀没有回答。 玉凤急忙跟出来,曹明耀停住,没有回头,说:“照看好你妈。” “哦,你,你别胡来啊。” 曹明耀没有说话,径直出了门。 曹玉凤回去照顾尹招娣,她真被打的不轻,嘴角,鼻子都流血了,头发被扯掉一块,头皮也流血了。她拿着毛巾给她擦干净伤口,又拿红花油,把身上淤青的地方擦上,细细揉开。 尹招娣疼得直吸气,玉凤只得轻点再轻点,“妈,不是我说你,你都不是人家的对手,还打。” “她们怎么说我都成,就是不能说你爸。”加上她心里有气,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脑子一热就上手了。 曹玉凤叹气,“被打了一顿,心里舒服了?” “我也还手了,她也被扯掉一把头发。” “是,您英勇神武。” “别调侃你妈。”尹招娣嗔怪地拍了她一下。 玉凤笑,随即又担心,“不知道爸爸去干吗了,我看他那样子跟平常有点不一样。” 尹招娣也担心,“我也没见过你爸这个样子,他平常就算生气,也只是板着脸,不吭声。” “你说他会不会去找蔡桂花?” 尹招娣惊讶地长大嘴巴,“不会吧,他不是会出头的人。” 有的时候你觉得你很了解某个人,其实你并不了解他,人是一个复杂的生物,有的时候他们甚至搞不清自己。 曹明耀就是那个搞不清楚自己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看到尹招娣被人打后想去找蔡桂花算账,这在他前半辈子生涯中是第一次。 对于曹明耀的突然到访,蔡桂花有一瞬间的害怕,就算她再彪悍也是个女人,看到气势汹汹的男人依然会害怕。 曹明耀的神情可以用杀人来形容,他有知识分子的气质,一向内敛,今日气场全开,让人畏惧。 蔡桂花见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屋里跑,死命拽着在炕上挺尸的男人,“你快起来,家里来人了。”可是挺尸的男人动也不动,平常也不是没人来过,至于这么激动吗。 曹明耀冷眼旁观,蔡桂花的情况比尹招娣好多了,头发没有她那么乱,衣服没有撕破,脸上除了一道抓痕没有别的伤口,身上的土自然也没有尹招娣身上多。 蔡桂花拽了半天,男人依然不动,只是瞧了曹明耀一眼,“你来我家做什么?” 地主家的人从没有来过他家,这还是第一次登门。 曹明耀的口气硬邦邦的,“来讨说法,你婆娘打了我妻子。” 人家的是婆娘,他家的是妻子,文人总是喜欢在字眼上找补。 男人二话不说,抬起一脚踹在蔡桂花的腰上,“长能耐了,会打架了。” 别看他病恹恹的,力气倒不小,蔡桂花被踹得跌坐在地上,愣怔了一瞬间后,嚎啕大哭,“别人家的男人知道为自己老婆出头,你就窝里横,只知道打我!” 男人猛地坐起来,跳下炕来又是一脚,“打人你还有理了!再哭,老子打死你!” 蔡桂花还真就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不起来,眼神凶恶,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 男人最看不惯她这种眼神,拿起地上的鞋子一顿猛揍。 蔡桂花不但不躲,连求饶都没有,任由他打,眼神依然凶的可怕。 曹明耀冷眼看着,不劝架,也不见同情。 若是玉凤母女看到他这样子,一定会觉得这个人他们不认识。 鞋底与皮肉击打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蔡桂花的身上,脸上,无一处没有鞋底印子。 打累了,男人扔下鞋,坐在炕上不停地喘气,看来打人也是个力气活,“改天我再收拾你!”他转头对着曹明耀笑道:“今天就算给你婆娘出气,她以后要是再打人,我一定扒了她的皮!” “你觉得以暴制暴就能解决问题?”曹明耀也知道村里的男人经常打老婆,有的婆娘都被打残了,他也同情她们,可是你们在家里受了气,不能拿他的妻子出气。 蔡桂花的男人歪着头,满脸问号,“以暴制什么玩意儿?什么意思?” 文盲的男人对上饱读诗书的男人,交流起来就是个障碍。 “算了,我今天来并不是叫你打人,而是来告诉你们,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对我说,哪怕骂我都没有问题,不要当着我妻子的面说,更不要打她,我自己的女人我会教,用不着外人插手。你们打了人,就要承担责任。招娣衣服撕破一身,头发被扯掉一把,浑身上下淤青处不计其数,嘴和鼻子出血,你们要她的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并且上门道歉。” 蔡桂花一听不干了,这不是上门要钱来了么,“想要钱就明说,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钱,我家里有,不稀罕,你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 蔡桂花冷笑,“我忘了,你们家是地主,不差钱。” “我会去找秦书记。” “这么小的事你找书记干嘛?!”蔡桂花惊得从地上一跳就起来了,看起来这场揍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她是小老百姓,就怕当官的,哪怕是小小的书记。 曹明耀依然冷眼瞧着,“不找书记事情怎么解决。” “不就是赔钱吗,我赔。” “还有道歉。” “我去道。” “那好,我等你,三天之内,你要是不来我就去找秦书记。” “来,一定来,你别找书记。” 曹明耀不再跟他们废话,转身就出去了,看起来多待一秒都不愿意。 还没走远,便听到屋子里的打骂声,“该死的婆娘,我叫你打人,你打的痛快了,钱从哪里来,你告诉你,你自己找钱去!” 曹明耀回头盯着他们的屋子看了很久,既没有事情解决了的喜悦,也没有对屋里挨打人的同情。 这是生活在农村里的普通人家的缩影,是社会的现状,是没有文化的结果,凭借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 一个人对现实认识的太清楚,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可悲。 曹明耀回到家,决口不提去干什么了,玉凤娘俩也没有问。 尹招娣躺在炕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头皮火辣辣的,脸发麻。 曹明耀坐在她旁边,脸色缓和了很多,语气也柔和了,“好好歇着,这几天就不要出工了,反正也没有工分。” “不出工,分粮食的时候就少了。” “没关系,我吃少一些。” “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跟人打架了。” “不自量力,你是蔡桂花的对手吗,就算要打,也要找个打得过的打。” 哈?!尹招娣真当是目瞪口呆,她打架难道他没有生气?她细细看曹明耀的脸,好像是的,那他黑着脸是因为她被打了?有了这个认知,尹招娣高兴了,开心了,这顿打没白挨,她男人还是向着他的。什么老同学,靠边站去,我不放在心上了。 曹明耀乜斜地瞧着她,“别高兴太早,该有的惩罚还是有的,从明天起,每天临摹一篇字,读一百页书。” “啊?能不能少点?一百页太多了。” “多什么多,凤儿一天看一本。” “我能跟她比吗。” “就因为比不了才让你看一百页。” 尹招娣叹气,这惩罚也太重了些。 第一百一十五章 尹招娣趴在桌子上看书, 看得极慢, 她本就认字少, 偏曹明耀给她选的书还是那种每个字分开都认不全, 连在一块更不知道是啥意思的书,尹招娣看得极其烦躁,想撂挑子,又不敢。 玉凤在她身边转了好几圈, 每次都忍不住笑, 对于父亲整治人的方式那叫一个心服口服。 尹招娣还敢怒不敢言, 把气往玉凤身上撒,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转来转去干嘛, 看得人眼晕!” 玉凤嘿嘿地笑,“好嘞, 我这就出去, 您慢慢看。” 尹招娣翻白眼, 曹明耀咳了一声, 尹招娣赶紧坐好, 继续啃书。 曹明耀满意地点点头。 玉凤暗笑, 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大热天的, 她也不怕晒,走路一步三晃, 跟太爷似得, 十分惬意。 说好的要感谢秦少川, 不能食言,趁着今日有空,正好可以去找他。 自从毕业,还没有跟秦少川见过面,昨天见他,似乎长高了。 玉凤摸摸脑袋,先不管别人,她的个头长上去才行。 到了秦少川家,玉凤没有进,在外面徘徊,为什么徘徊呢,因为秦建设不让她进。因为匿名信的事在秦建设家闹了一场,她要是进去,秦建设能生吞活剥了她。 可是怎么叫秦少川出来呢? 曹玉凤犯了难,此时,再聪明的脑袋也没有用。既然没有办法,那就直接闯。 径直进了秦家,门都开着,没有声音。 曹玉凤喊了声秦少川,随即便听见一声应答,秦少川跑了出来,满脸的惊喜,“你真的来了?!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虽然是小女子,也知道说出的话要兑现。” 秦少川更高兴了,“快进屋。” “你爸没在家?” “没有,去村委会了。” 曹玉凤放心了,没在就好。 一进屋,正好和郭艳芬打了个照脸,立刻摆出无害的笑脸,“婶子好。” 郭艳芬笑了笑,“来找少川玩啊?” “是啊,看看他最近在看啥书。” “行,你们玩吧。” 玉凤刚跟着秦少川进屋,秦少川就被郭艳芬叫走了。玉凤站在原地,心里想着怕是郭艳芬也不喜欢自己跟秦少川来往。 郭艳芬拽着秦少川去了隔壁屋,压低声音说:“你爸不喜欢你跟曹家的人来往,玩一会儿就叫她走吧,别被你爸看见,免得又吵架。” 为了曹玉凤,两父子不知道吵过多少架,郭艳芬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希望他们俩少见面。 秦少川沉着脸,没有吭声。 郭艳芬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你还小,有些事不明白,等你再长大些就知道了。还有一个多月就上初中了,你目前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不该想的事情不要想。” “我已经长大了。”秦少川不忿,他已经小学毕业了,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你长了,做事情就该有分寸,毕竟玉凤是个女孩子。”郭艳芬见他说不听,只好换了个说法。 秦少川倒是接受这种说辞,在农村里,依然是男女大防,“我知道了,不会呆很久的。” 秦少川回到自己房间,玉凤正坐在书桌前看他写的文章。秦少川大窘,急忙去抢,曹玉凤比他的动作快,提前一步拿起来,躲到墙角,“你别抢啊,抢撕了还得重写。” “你别看。” “发表了不是更多的人看,我先看看怎么了。” “还没有改好,改好再给你看。” “我看就挺好的,不用改。” 秦少川的脸红透了,死死盯着曹玉凤手上的本子,恨不能盯出个窟窿来,好让她不再看下去,“玉凤……”少川的语气非常柔,几乎能掐出水来,“求你了。” 曹玉凤的心里跟着一颤,秦少川半嘟着嘴,嘴巴跟脸一样红,且润的发亮水嫩,祈求的神情像极了被抛弃的小媳妇儿,惹人怜,此时的玉凤就算手里是无价之宝也心甘情愿送过去,“开开玩笑嘛,你先改。” 秦少川急忙拿过去,塞进抽屉里。 曹玉凤撇嘴,至于那么紧张吗,“你是不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怎么可能!我写得都很……正常。” 正常?曹玉凤狐疑地盯着他,怎么这口气听起来越发地可疑。 秦少川被她盯得直发毛,“你别这么看我,我真的写得挺正常的。” “我没有说不正常啊。”你这个年纪想写点不正常的也写不了啊。曹玉凤轻笑,秦少川以为她想歪了,又要解释,曹玉凤摆摆手,“别解释了啊,越描越黑。” “玉凤!”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来是感谢你的,可不是气你的。” “师母怎么样?还好吧?” “身上的伤要慢慢养,心里的嘛……就不知道用多久了。” “心里受伤了?” 曹玉凤便把曹明耀要尹招娣临摹字帖和看书的事说了,秦少川笑道:“曹老师可真狠。” “是呢,给我妈选的书都是白话文,一百页够我妈看一天的。” “这样也好,多读点书总比干农活好。”他们家都没有这种氛围,秦建设整天想着怎么把官做的更大,做的更长远。母亲呢,要带弟弟妹妹,还要干活。有的时候看到好书想分享的人都没有,只能拍桌子拍大腿自嗨。 “对了,曹老师考试的怎么样?” “应该没有问题。” “也是,曹老师有学问。将来他读了大学,你们就可以搬到城里住了。” 曹玉凤冷笑,上辈子她一天城里的生活都没有过过,要想过得好,还是要靠自己。 秦少川没想到她这种表情,挺诧异的,“你是不相信老师?” “不是,我是觉得到城里住哪是那么容易的。” “我相信曹老师,一定没有问题。” 你相信有个毛用。 曹玉凤翻白眼,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曹明耀的表现倒是让她刮目相看。本来他遇到了那个女人她挺担心,他跑去给母亲出头,又让她看到了希望。在她的改造下,母亲已经比前世好多了,知道维护自己的形象,瘦了,也识字了。 父亲喜欢那个女人不就是因为她识字,跟他有共同语言吗,等母亲识多了字,看多了书,不会比那个女人差,再说,还有她这个助攻呢。 “玉凤,玉凤。”秦少川隔着袖子,攥住她的胳膊,摇了摇。他其实挺想抓她手腕的,她穿的又是短袖,可他还是隔着半截袖子。他想这应该就是书中写的对喜欢的人一种尊重,“你在想什么?叫你半天没反应。” “没想什么……我回去了。” “啊?这么快?”还没聊几句话。 当然要这么快,秦建设不喜欢她,郭艳芬又提前给他打预防针,她能不快点走吗,总不能让人家轰。 秦少川不高兴,才来一会儿就要走,他舍不得,“再坐会儿。” “不了,改天再来。” 改天是哪一天?只不是过是推脱。可就算是推脱,秦少川也不能挑明,家里人这种态度,若是真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今后再见玉凤更是难。 不情不愿地送她出门,一直送到胡同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在拐角,曹玉凤碰到了从村委会回来的秦建设,不禁庆幸,幸好提前离开了,她同他打招呼,说书记好,秦建设颔首,摆着官架子,从她身旁走过,一步没有停留。 曹玉凤笑,双手背在身后,又一步三晃的回家去了,等她有钱了,也摆谱,专门摆给你这种人看。 ………… 这天,尹招娣照例在看书,她已经积攒下四百多页没有看了,真不是她偷懒,实在是书太难看,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掰,一句话要看个两三遍才能看懂要表达的意思,尹招娣就想这么写书不累吗。 地里一天都没去过,全是玉凤在做,她这当妈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跟曹明耀商量,换玉凤一天。曹玉凤赶紧摆手说不用,还说不能阻止她前进,要她早一日同父亲肩并肩。 尹招娣想哭,她就是想歇一天,有那么难吗。 这父女俩非可着她一个人造,换个人不行吗。 曹玉凤知道她心里苦就安慰她,“你看爸爸为了你去找蔡桂花算账,不仅让她赔医药费,还要她上门道歉,多么的维护你,你要是不好好看书,岂不是辜负了爸爸的一片苦心。” 尹招娣想想也是,在这件事上,曹明耀真的做的没话说,当时她知道后,高兴的好几天晚上睡不着,怎么看曹明耀怎么喜欢,发誓一辈子对他好,他叫她干啥她就干啥。 不就是看书嘛,看! 门外有人喊,“有人吗?曹明耀的信!” 信? 母女俩面面相觑,邮递员还亲自送过来?!信件一向放在村委,在大喇叭上广播。 曹玉凤先出了门,邮递员笑得满脸开花,“恭喜啊,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啊!通知书?! 曹玉凤高兴地险些跳起来,大喊大叫,“妈,快出来,我爸录取通知书到了!”虽然知道他一定会考上,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冲击依然让人喜悦。 邮递员把红通通的信封交给曹玉凤,“好几个村才出一个大学生,为了见见大学生咋样,我特意送信过来。”邮递员风尘仆仆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这要是搁在古代,来家里报信的,怎么着也得答谢几两银子,他们家里没有钱,曹玉凤道谢完,便倒了碗水给他,“实在不巧,我爸没在家。” “我去叫他,马上就来!你等会儿。” 与有荣焉的尹招娣小跑着就出去了,此时的她恨不得全村人知道她家男人考上大学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曹明耀没有走远, 就在街上站着, 尹招娣把他养得地都不下, 除了看书, 真的是啥都不干,还跟地主家的少爷似得。旁边有几个男人在聊天,他只听,不掺和。 远远瞧见了尹招娣, 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却调转身子, 望向别处, 当做没看到。 有人说:“曹明耀, 你家婆娘来了。” 曹明耀只是嗯一声, 没有动。 说话的那人笑,笑得不怀好意。 尹招娣跑到曹明耀跟前, 脸红如潮, 发丝凌乱, 气喘吁吁。 曹明耀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往家走, “喘匀了再说。” 尹招娣在他后面跟着, 乐呵呵的, “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 曹明耀猛地停住,似在消化她话里的意思, 几秒钟后疾步往家走, “是吗?怎么没有听到广播。”他就是在家里等的心烦, 才跑到大街上,若是有广播也能听得更清楚。 他不知道填报的志愿能不能录取,这是第三年高考,只有两年的录取分数线,根本无法做参考,只能凭着感觉来。也不敢报太好的学校,报了本省的师范,打算将教书事业进行到底。 先是等成绩等的心焦,好不容易成绩出来了,又等录取通知书,真当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如今真的来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尹招娣把邮递员亲自送信并想要见他一面的事也说了。 曹明耀笑,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三头六臂,有什么可看的。 一进家门,邮递员就冲了过来,握住曹明耀的手使劲摇,“我千里来送信,就是想跟您这位大学生见个面,再握个手,回家跟我不争气的儿子讲,他爸爸的这双手可是跟大学生握过的。小狗崽子,不好好学习,就得跟他爸一样穿街走巷的送信。” 邮递员穿着工作服,工作服很干净,也很旧,袖口磨的发了毛,袖肘和膝盖处发白。年纪大约四十岁,留着平头,头发白了一半。长得很憨厚,背着邮政包,一直笑嘻嘻的,看起来很好相处。 曹明耀回握住他粗糙的手,“您太客气了,劳动人民才是最伟大,我不过是个教书匠。” “您可是文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今天见到您,一辈子都值了。” 曹玉凤望天,这话怕是说的过了,你知道以后会变成这样,这个世界会叫你吃惊的。 曹明耀除了笑,真不知道该讲什么,遂,留下他吃饭,邮递员不肯,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走了。 曹明耀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烫金的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抚摸着字,不禁热泪盈眶,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梦想晚来了十几年。 当年的他踌躇满志,梦想着金榜题名,成为天之骄子。 时代的变革,把他踩在脚下,受尽白眼,吃尽苦头。 如今,他就要成为一名大学生了,可以光宗耀祖了。 曹明耀收好录取通知书,“我出去下,一会儿回来。” 尹招娣说好,她知道他要去哪儿。 尹招娣比曹明耀还要激动,窝在眼眶里没有落下的眼泪替他流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笑,像个傻子。其实她特别想摸一摸录取通知书,这辈子头一回见呢。 曹玉凤拿了毛巾过来,她可没有尹招娣那么激动,让人愁的事还在后头呢。她想让母亲陪读,生活费就是一大笔钱,她读初中也需要学费,钱从哪里来,还有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 尹招娣擦干净眼泪,心情一点点平复,这才发现,女儿并不如她那么兴奋,她很纳闷,“凤儿,你爸爸考上大学你不高兴吗?” “高兴啊。” “我怎么看着不像呢。”尹招娣是个敏感的人,只要两父女的情绪有点变化,她就能感觉到。 曹玉凤想不如趁此机会,给尹招娣敲个警钟。 “爸爸是咱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当然高兴,可是妈,爸爸报的是省城的大学,开学后,他就要去省城读书了。”曹玉凤特意咬重了“省城”两个字,提醒母亲她就要和父亲分开的事实。 果然,尹招娣的心情急转直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从嫁给曹明耀,她就没有想过分开。当年她嫁给曹明耀的时候,曹玉凤的外公并不是很满意,曹家的成分不好,跟了他就得忍受村里人的白眼,他们是贫民,属于成分最好的。 是尹招娣相中了曹明耀,一定要嫁给他,玉凤的外公拗不过,狠狠要了一笔彩礼,把女儿嫁了过来。 过门后,尹招娣从来没有因为明耀成分不好嫌弃他,反而处处忍让,处处爱护。她想跟他过一辈子的。 半辈子还没过完,怎么就要分开了呢。 尹招娣失魂落魄地坐在了竹凳子,紧紧抓着毛巾,仿佛那是她生命中的救命稻草。 曹玉凤不忍看母亲这样,便把她跟父亲的约定说了,“妈,你是要跟我去乡上,还是跟着爸爸去省城?” “在省城生活需要很多钱吧?” 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吃喝拉撒住样样需要钱。 “爸爸读师范,不用交学费,还会发生活费,省一点儿应该够你们用。” “那不行,你爸爸要读书,还要养家,太辛苦,家还是我来养。” “拿什么养?”曹玉凤摊摊手。 是啊,拿什么养,伸出手指头人家又不会给你吃给你穿。 “绣活还能做吗?”尹招娣所能想到的唯有此,她也只会这个。 等是就是你这句话。 “能,只要你想做,随时都能。” “咱们接着做,偷偷的做。” 曹玉凤笑,偷?完全不用,可以光明正大。 尹招娣拉住女儿的手,“先别跟你爸讲。” “我知道,我明天去联系下美玲。” “美玲,在做什么呢?” “她现在厉害了,倒腾绣活,赚了不少钱。”这半年来,她们都书信来往,她告诉美玲村里的事,美玲告诉她外面世界的变化。收到姜美玲第一封信的时候,玉凤愣怔了很久,她没想到美玲会写信来。 尹招娣惊了,“啊?不抓她啊?” “妈,时代变了,以后就算你倒腾什么都不会有人抓你了。” 尹招娣半信半疑,怎么会呢。 ………… 曹明耀兜里揣着录取通知书,意气风发,他终于可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董桂兰还是那个样子,利利索索,身上的衣服一点儿褶皱都没有,脸色红润,这几年的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 曹成坐在藤椅上,腿上盖着薄毯。他倒是老了不少,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头发少了,寥寥几根白发趴在头顶。他的心情很好,嘴角一直挂着笑。 曹成最喜欢的就是明耀,寄予厚望,本想他喜欢读书,家里又有钱,哪怕出国留学,都供得起,可惜世道变化,一家人从天上被打到地下,明耀成了教书先生。 曹成并不是看不起教书的,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更广阔的天地,他是要翱翔在天空中的,不是被踩在泥土里。 明耀坐在父亲身边,深吸了口气,“爹,我有话跟你讲。” “我知道,你要是没事不会来的。说吧,什么事?” 明耀把兜里的通知书拿出来,信封原样叠好了,“给您。” 曹成拿过信封,红色的信封扎的他眼睛痛,“这是?” “您打开看看。” 曹成颤着手打开信封,烫金的大字让他的手颤抖地更加厉害,他坐直了身子,打开通知书,“恭喜曹明耀同志被黄江师范大学录取……” “老二,你考上了?!” “嗯,考上了。”曹明耀趴在曹成的椅子扶手上,默默流泪,这情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不知道多少回,有段时间他甚至不敢睡觉,害怕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曹成枯黄且布满老人斑的手放在明耀的头顶,儿子一直知道他在等什么,为了这一天,他不敢合眼,不敢生病,不敢去死。如今,得偿所愿,可以瞑目了。 曹明耀说:“爹,9月份我去读大学,凤儿读初中,不能再在您跟前尽孝了。” “没事,你们都去,我身边有你娘,不用你们。” “我想请大哥和三弟两家子吃个饭,就当是庆贺,也顺便拜托他们替我多照顾你们二老。” “好,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抬起头来,我怎么教你的,无论遇到什么事,腰不能弯,头不能低。” 曹明耀抬起头,哭过的眼睛红红的,“父亲的教导,儿从不敢忘记。” 曹成满意地颔首,招手叫董桂兰,“不来看看老二的录取通知书吗?” “不看,我才不像你们,一点儿小事就激动不已,我们家可以出过状元的。” 曹成笑了,每一条皱纹里都写上了调侃,“我这老糊涂,忘了董小姐是大户人家出身。” 董桂兰切了声,又翻了个大白眼,她慢悠悠地走到两父子跟前,从曹成手里抽走录取通书,“不过呀,那是祖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可不比眼前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让每个字都印到心坎里,眼睛里泪花闪烁,陪着老头子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夙愿得偿。 第一百一十七章 曹明耀考上大学的消息在村里很快传开, 羡慕的有之, 嫉妒的有之, 说风凉话的也有之。一家三口只沉浸在欢乐中, 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们准备着请两家人吃饭的事,尹招娣买了肉、鱼和时令蔬菜,包了饺子,还蒸了白米饭, 芹菜炒肉, 蒜苗炒鸡蛋, 豆角粉条炖肉, 凉拌黄瓜, 糖拌西红柿, 压轴菜是红烧鱼。这个年月能吃上一条鱼,已是奢侈。 饭菜的份量都很足,尤其是炖菜, 用大盆盛的。 三家人, 大大小小十二口,围坐在八仙桌上。 因为是给曹明耀庆祝, 是以坐了主位。 曹明耀先端了酒杯,感慨这些年家里的不容易,又说考上了大学,都是祖宗的保佑, 今后曹家一定会光宗耀祖, 重拾以前的辉煌。 曹明辉和曹明恍很激动, 明辉说:“今后曹家就靠你了,我们兄弟众志成城,早晚让村里人刮目相看。” “大哥,已经让他们刮目相看了,二哥是大学生了。”曹明恍是□□裸的嫉妒,从小到大,赞誉永远是给老二的,什么聪明啊,好学啊,就连长相都是他最好。曹明恍做梦都想过一把瘾,如今他成了大学生,更是望尘莫及。 刚知道曹明耀考上大学那会儿,曹明恍真的是咬牙切齿,怎么就不能是自己呢。谢秀娟在一旁说风凉话,什么同是地主家的儿子,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是不是当初就给你二哥请私塾先生,没给你请啊。 曹明恍那个气,怎么没请,他没有好好学习而已。不,是爹娘偏心,把他生的不够聪明。 曹明恍的气没处撒,拽过金来揍了一顿,小子,以后要是不好好学习,天天挨揍。 曹金来莫名挨了一顿揍,十分委屈,哭得惊天动地,玉莲被吓坏了,也跟着哭。 谢秀娟跟曹明恍闹,有本事你也去考大学,打孩子算什么本事。儿子是她的心头肉,除了她谁都不能碰一下。 两口子这几日没少拌嘴,今天过来吃饭,都不大高兴。 谢秀娟抱着玉莲,面前的碗里堆满了鱼和肉,一个劲儿地吃,吃完还是满的。她还不停地给曹金来夹菜,金来的碗里也一直没有空过。谢秀娟想,你们不是显摆吗,我使劲吃,吃穷你。 惠芹看不上谢秀娟的小家子气,给尹招娣使眼色,撇嘴,表示不屑,尹招娣笑,无所谓,随她吃,今天高兴。 反观玉香三兄妹吃的就斯文多了,金水眼冒绿光,一看就是恨不能把盘子端到跟前,可他依然克制着。惠芹来之前给三人打了预防针,到了二叔家不能跟在家似得,有了好吃的就抢,一定要细嚼慢咽,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什么都没吃过。 曹明辉也附和,他不想在兄弟面前丢份,该维系的尊严还是要维系。 三兄妹时刻记着出门前的嘱咐,就算再想吃都是克制再克制。 尹招娣劝他们放开了吃,就当是自己家,三兄妹嘴上答应着,动作依然没变。 尹招娣碰碰惠芹,“别让他们太拘束。” 惠芹笑,这可不是拘束的事,他们是在给明辉争面子。 什么事都怕对比,尤其是饭桌上,吃香就是修养,两家人的高下立判。 曹明恍自然发现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给谢秀娟使眼色,秀娟不理,明恍那个气,能不能给老子挣点面子。 曹明辉嘴角一抹笑意,对于自家孩子们的表现十分满意。 饭桌上各家的表现,曹明耀自然也看得见,他不想因为这个破坏和气,再说今天叫他们来吃饭,不止是因为他考大学的事。 曹明耀再次倒满酒,“大哥,三弟,我上大学后,爹娘就拜托你们照顾了。他们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养儿防老,不就是为了现在。娘要强,有事了也不肯叫,你们要多过去看看他们二老,我先谢过了。” 曹明耀一扬脖子,喝干了酒。 曹明辉拍着他的肩膀,“你尽管去读书,家里的事有我们呢,爹娘也是我们的爹娘,我们不照顾谁照顾,将来你有出息了,别忘了我们。” “哪能呢,无论我走到哪里,你们都是我的大哥和三弟。” 曹明恍被他说的心情激荡,举起酒杯说:“二哥,我敬你,恭喜你成了咱们曹家第一个大学生。” 曹明辉也举杯,“我也恭喜你二弟,咱们曹家总算是又抬起头来了。” 曹明辉是老大,曹家辉煌的日子他印象最深,那时候真的是啥都不发愁,吃的喝的,都有人端到跟前,穿的是绸缎,光是零用钱每个月都好几十块。 如今呢,穿的是粗布衣裳,吃喝都要自己去挣,一年到头连个荤腥都看不到。曾经他以为这种日子都不是人过的,可他竟然挺了过来。回想那段昏暗的日子,曹明辉都忍不住打颤。 曹明耀不善喝酒,已有些醉,他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搂住曹明辉的肩膀,“大哥,咱们没有被日子逼死,以后就是红红火火的好日子,我跟你讲,你不要怕,田地接着分,再来个大丰收,让他们眼红去!” 曹明辉大笑,“你不说,我也得接着干,去他妈的大锅饭!” “哈哈,大哥,你说脏话,小心娘打你。”曹明恍最先醉了,他扯着明辉的衣服,“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说脏话,娘是怎么打你的吗?” “记得,用柳条抽的,抽的我的身上全是伤,我他妈疼死了。” “那你还说?” “说,我不怕抽,谁像你,娘一拿柳条你就下跪,没出息。” “我那是能屈能伸。” “屁,你就是胆小。” “胡说八道,我才不胆小,我是贼大胆。” “你有胆子把你们队里的地也给分了啊。” “分就分,谁怕谁啊。” “又开始说大话,你又不是队长,说了不算。” “大哥,你别瞧不起我,不就是队长吗,有啥稀罕,我明天就弄一个给你看看。” 曹明辉把自己的酒在他跟前一放,“一口唾沫一根钉,喝了这个酒就不能反悔了,我明天等着你的队长。” “好!咱们一言为定。”曹明恍端起酒杯就喝,谢秀娟放下曹玉莲,小跑着过去拦,“明恍,你喝醉了,别喝了。” “你起开,男人的事女人少掺和!”曹明恍推开她,一饮而尽,喝得那叫一个豪气千云。 谢秀娟的脸色极其难看,明天你就等着后悔吧。 惠芹拉谢秀娟回到位子上,“他们男人的事就让他们去折腾吧,咱们只管吃。” 谢秀娟冷哼,合着说话的不是你男人。他才好利索了,就撺掇我男人去分地,要是明恍被抓起来怎么办,我们孤儿寡母的依靠谁啊。 谢秀娟没了吃饭的心思,等他酒醒了,非骂他一顿不可。还有曹明辉,你这当大哥的,怎么竟坑自己兄弟呢。 曹明恍可没有想这么多,他已经喝嗨了,压抑的日子太久,他需要发泄。 其实需要发泄的不止是他,明辉,明耀,他们过得同样压抑。 于是三兄弟喝了一下午,傍晚才被各自的女人搀回家。 曹明耀醉得最厉害,吐了又吐,吐完就嚷嚷着难受。 尹招娣煮了醒酒汤,喂他喝下去,又给他擦身上。 曹明耀拉着她的手,说:“招娣,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想什么吗,我就想我怎么能娶这样的女人呢,我一直以来想娶的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像我娘那样,温文而婉。 我当时是真不愿意啊,可是日子长了,我才发现,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的理想,我要真娶了个大家闺秀,我们俩肯定过不下去,地谁下,饭谁烧,衣服谁洗,我们俩得天天吵架。 招娣,为了我,你吃了不少苦,我都知道。所以,你只能我欺负,别人不行,以后谁要再敢打你,我就跟他拼命。” 尹招娣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心里又疼又感动,她知道他不愿意,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她在努力做,做个让他喜欢的妻子,只要他高兴,她做什么都成。 曹明耀拽过她,抱在怀里,“你跟我一块去省城,过些日子我就去省城找房子,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尹招娣趴在他身上,默默流泪,这么多年了,他的心里终于有她了。 曹明耀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我离不开你了。” “我也离不开你,明耀,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曹明耀昏昏沉沉地睡去,面容祥和安乐。 尹招娣凝视着他,这是她的男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生活中有让人糟心的现实,也有温暖浪漫的时候。 尹招娣觉得这辈子能跟曹明耀结婚,值了。 趁着曹明耀睡觉,她问玉凤,有没有跟姜美玲联系过,什么时候可以做绣活。 曹玉凤去村委会给姜美玲打过电话,美玲在县上租了间房子当作坊,请人来绣,按照技术的好坏和绣品的多少给钱。 这个主意是玉凤给她出的,这样比把绣活分包给别人做赚的多。 姜美玲也够义气,当下答应给玉凤一批绣活,并不赚取差价,算是对她的谢意。 玉凤不肯,跟她讲跟别人怎么算就给她怎么算,她少赚些没有关系。玉凤有自己的打算,她不想一直给别人做绣活,此时跟美玲算的清楚些,将来不至于掺和不清。 姜美玲拗不过她,只好按她说的来,并且答应她,这几天回趟村里,把绣活给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钱的问题解决了, 曹明耀又打算带她去省城,尹招娣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未来可期。 这一晚,她睡得很踏实,梦里都是甜滋滋的。 第二天,早早起来烧早饭, 曹玉凤要帮忙她也不让,嘴角一直咧着,笑得那叫一个淫.荡。曹玉凤纳闷, 这是怎么了,昨晚莫非发生点什么了, 她搬了个张凳子坐在尹招娣跟前,“妈, 我爸给你吃蜂蜜了?” “去,洗脸刷牙去, 小孩子家的别问那么多。” 曹玉凤撇嘴, 曹明耀肯定给她灌迷魂汤了,尹招娣就像坠入爱河的少女, 浑身都透着爱情的甜蜜。 尹招娣见她不动, 拿起烧火棍敲在凳子腿上, “怎么还坐着不动啊!” “去了去了。”曹玉凤懒洋洋的站起来, 拿着脸盆放在压水机前, 压上水, 把毛巾扔进去, 再拎起来拧干,仰面把毛巾放在脸上,双手按着毛巾使劲一抹,就算是洗脸了。 尹招娣翻白眼,“你就不能好好洗脸,你忘记你怎么说的了,脸对女人很重要。” “是很重要啊,可我眼前最重要的是学习,脸……就算了。” 尹招娣恨不得一烧火棍打在她身上,说什么呢,越来越不像话。 曹玉凤进屋拿牙刷和刷牙杯,刷牙刷得倒是很仔细,刷完了还哈口气在手上闻一闻,她怕有口臭。 尹招娣相当无语,怎么以前没发现这丫头这么不正常呢。 曹玉凤笑,蹦蹦跳跳的进屋放刷牙杯。听到卧室里有动静,伸着脖子看,曹明耀起来了,捂着脑袋,宿醉的后遗症。她叫了声爸,曹明耀迷茫地看了她一会儿,说:“给我打洗脸水,我头疼的厉害。” “好嘞。” 曹玉凤出去打水,跟尹招娣讲曹明耀醒了,要洗脸。 尹招娣立马站起来,“我去打水,你烧饭。” 曹玉凤张大嘴巴,不是说你烧吗,不是说不用帮忙吗,怎么爸爸一说打水你就跑了。曹玉凤撇嘴,真是有了老公不要女儿。 曹玉凤只得烧早饭,支棱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奈何说话的声音太小,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尹招娣出来倒洗脸水,依然笑容不改。 曹玉凤无语问苍天,伺候人还伺候的这么高兴,以后若是结婚了千万不能学她,得让男人给她打洗脸水。一想到男人,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秦少川的样子,曹玉凤赶紧把他从脑海里赶出去,阿弥陀佛,千万不能发癔症,不是都想好了,这辈子不结婚的吗,不能耽误人家。 曹明耀抱着脑袋出来了,坐在门槛上。尹招娣瞧见了,赶紧搬了把椅子出来,扶着他坐好,“我给你倒杯茶,昨天你喝酒喝得太多了。” “是,以后不能喝这么多了,头快炸了。” “我给你揉揉。” 尹招娣按着曹明耀的太阳穴,轻轻地按揉。 曹玉凤乐,喝醉了还能有这待遇,母亲大人对父亲果然是疼到心尖了。 尹招娣白她,没好气地问:“烧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我去拍个黄瓜。” 为了宿醉的曹明耀,早饭吃的很清淡,小米粥,凉拌黄瓜。曹明耀喝了半碗粥,吃了几口黄瓜就进屋躺着去了,茶水也没有喝。 曹玉凤一看这情况,主动请缨,下地干活。 尹招娣说:“去了就磨洋工,别傻呵呵地干那么多。” “我知道,我走了,你好好照顾爸爸。” 曹玉凤背着锄头和筐下地去了,走在路上她就想昨天曹明耀喝了那么多的酒,一定是跟尹招娣说喜欢她之类的话了,不然没有办法解释尹招娣的表现。小说中不是经常写酒后吐真言吗,像曹明耀这么闷骚的男人,平常什么话都放在心里,借着酒劲指不定说了什么肉麻的话出来呢。 曹玉凤抱着自己的胳膊哎哎呀呀的,想到那场景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头的曹明耀又睡下了,直睡到中午才起来,头总算不疼了,就是饿的厉害,他问尹招娣有没有吃的。 尹招娣在烙饼,闻言拿了一张饼给他。 曹明耀吃着饼,想起早上的拍黄瓜,便去碗橱里面找,盘子洗的干干净净,想是吃完了,没办法,只能干吃饼了。他走到厨房,却见尹招娣正在往盘子里盛大葱炒鸡蛋,案板上还放着面团,明显还没有烙完,鸡蛋是特意给他炒的,曹明耀的嘴角不禁咧开了。 尹招娣把大葱炒鸡蛋放在他跟前,又拿了双筷子过来,“你先吃。” “我就随便吃点,先垫垫,等凤儿回来了一块吃。” “一上午都没吃东西,一定饿了,凤儿回来了我再做。” “好吧,我先吃点。”曹明耀真的饿坏了,吃了一张饼,半盘子的大葱炒鸡蛋。 尹招娣笑眯眯的,时不时地看他,眼神里的深情浓的化不开。 曹明耀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自从早上醒来,尹招娣就不对劲,对他热情地过了头,他就想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吗,可他喝断片了,怎么都想不起来。 就在尹招娣的目光再次飘过来的时候,曹明耀问:“我昨晚对你说什么了吗?” “你不记得了?” 曹明耀讪笑,“是啊,断片了。” 尹招娣的笑戛然而止,他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他竟然忘记了,“没,没说什么。” “我要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你要告诉我。” “呵呵,你能说什么。” “也是。”他平常挺克制的,昨天高兴,才多喝了几杯。 尹招娣垂着头烙饼,剃头挑子一头热,闹了半天就她一个人高兴,不过没关系,他既然给她讲了,就表示他是那么想的,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嘴上说出来。 烙好饼,又做了份大葱炒鸡蛋,玉凤还没有回来。 尹招娣解开围裙,跟曹明耀说去地里看看。 做工的人早就散了,地里一个人都没有,玉凤也不在,她这么大的人跑哪里去了。尹招娣扯着喉咙喊,“玉凤,曹玉凤!”田地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 这可咋办,该不会丢了吧。 尹招娣一下子慌了,边跑边喊,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没了,不是要她的命吗。 喊了一路,都没有见到人,问人家,人家说没有看到。尹招娣没了主意,跌跌撞撞地往家跑,刚进家门口就听到了玉凤的声音,尹招娣那个气,拉过来就是一顿揍,“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丢了!” 曹玉凤本来高高兴兴地跟曹明耀说话,莫名挨了一顿揍,委屈死了,“妈,你干嘛呀,我就去村委会打了个电话,回来的晚点,也不至于打我啊。”您说您我走的时候您高兴的天上地下的,才一上午的功夫就雷霆暴怒,还没到更年期呢,怎么情绪变化地这么快。 尹招娣抹了把脸上的泪,她也不知道是因为曹明耀的话心里觉得憋屈,还是因为真的被吓到了,反正就是难过,“我去地里找你,你不在,问别人,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大中午的,一眼望过去连个人都没有,我吓死了,怕你被坏人拐跑了。” “我这么大的人了,谁还拐我。” “怎么没有,我昨天还听你大伯母说前些日子咱们邻村丢了十三四岁的姑娘,是被人贩子拐跑了。” 曹玉凤搂着她的脖子,笑嘻嘻地撒娇,“你放心,我拐了人贩子,人贩子也拐不了我,我多聪明啊。” “哼,你就美吧。”尹招娣推开玉凤,进屋去了。 曹玉凤朝曹明耀吐吐舌头,“我妈生气了。” “她是害怕你丢了,去哄哄。” 玉凤进了屋,尹招娣正在抹眼泪,瞧见她,气不打一处来,“大的大的不让人省心,小的小的不让人省心,我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玉凤乖巧地坐在她身旁,小声嘟囔,“快了,我就要去读初中了,你跟我爸去省城,一个月咱们也见不到一面,到那时候你就省心了。” 尹招娣白她一眼,“你起开,离我远点。” 玉凤抱住她的胳膊,脸在她的肩膀上摩挲,“不嘛,就要挨着你。” “起开。” “不要。” 尹招娣瞪着她,玉凤嘿嘿地笑,摇着她的胳膊,“不要生气了嘛,我去给美玲打电话,我怕她来村里不方便,跟她约好,明天我去县里一趟,把绣活背回来。” “你一个人?” “是啊,美玲不也是一个人来回地跑。” “不行,你跟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女孩子,只不过她比我大几岁。” “我不放心。”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尹招娣真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出事,说什么都不肯她一个人出门,要去两个人一块去。 “那我们两个去县城怎么跟爸爸讲呢,你不是说要瞒着他吗。” “不瞒了,我想过了,咱们要在家里做绣活,肯定瞒不不住你爸爸的。” “既然这样,明天咱们俩一块去,现在,去吃饭。” 曹玉凤拉着尹招娣出了屋,曹明耀已经摆好了饼和炒鸡蛋,他端着搪瓷缸子悠闲地喝茶,“你们娘俩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曹玉凤撇嘴,老是给他开小灶,到底谁才是家里最需要照顾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曹玉凤和尹招娣起了个大早, 在村口拦了辆去县城的车。俩人想着姜美玲在外面,吃什么都要买, 给带了十斤白面,才摘下来的新鲜的黄瓜、豆角。 晃荡到县城,俩人照着姜美玲给的地址,寻了过去。街上人多, 不说熙熙攘攘,也是人来人往。隔一段路就会有个商店,人们进进出出,拎着袋子, 也不知道买的啥。 尹招娣感慨, 还是城里人有钱,穿的也好看,哪像他们,就是粗布衣裳。曹玉凤说等赚了钱, 买块花布给你做条裙子。 尹招娣赶紧摆手,她可不敢穿, 露那么长一截腿。 曹玉凤撇嘴, 你就老封建吧。 地方在一条深巷子里,若是只看外观, 跟村里似得,一点儿不像县城。 紧闭的大门, 近两米, 门上涂了黑漆, 铜制的门环。 曹玉凤敲了敲,没有反应,不禁皱眉,再敲,还是没有反应。 尹招娣道:“不会没人吧?还是我们找错了。” 曹玉凤拿出地址核对,没有错,是这里。她尝试推门,没有动,想了想,用肩膀直接撞。尹招娣赶紧拦住她,“你干嘛?被人看到以为咱们是抢劫的。” “美玲跟我讲过是这里。”玉凤再次撞门,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她朝尹招娣笑笑,径直走了进去。 有个小院子,三四十方,搭凉棚,有自来水,拴着晾衣绳。木质的挑梁,高门槛,大理石三级台阶,走进去,很宽敞的一间大房子,地面刷了绿漆,房顶很高,很凉快,门窗上钉着纱窗,四处通风。 尹招娣站在大门口不敢进,小声叫她,“凤儿,你快出来,别让人家看到,出来呀!唉!”她急得直跺脚,左右看看没有人,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曹玉凤已经走到了里屋,屋子里放着许多做绣活的架子,有的绣活做了一半,靠墙的位置放了许多绣线,红黄蓝绿各色各样。 她摸了下绣活架子,一丝灰尘也没有,干干净净的,应该还在做着。 可是人呢?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尹招娣也走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情景,大吃一惊,“还真是这儿,可他们人呢?” 我也很想知道。 曹玉凤转身往外走,尹招娣急忙跟上,“找不到美玲怎么办?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给美玲打个电话。”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尹招娣拍脑袋,本来跟着女儿出来是来帮忙的,结果什么忙都没帮上,还要问她讨主意,这妈当的实在太不合格了。她争取好好表现,看到路人就问哪里能打电话。 县城到底是大地方,能打电话的地方还挺多,找了个最近的商店,问人家借了电话。 话筒里是嘟嘟的盲音,没有人接。 曹玉凤的心提了起来,莫不是出事了。 一连拨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曹玉凤的心里彻底凉了。如果联系不上姜美玲,相当于断了绣活的生计,她赚钱的计划就泡汤了。 姜美玲只给了她作坊的地址,没有说住哪里,这么大的县城要去哪里找她,她们还带来这么多的东西。 昨天跟她打电话她什么都没说,莫不是避着,不肯见。曹玉凤思绪混乱,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 俩人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顾。 篮子里的黄瓜和豆角经过半天的暴晒,已经不新鲜了,装面粉的袋子上印上了汗渍,东西都搁在地上,看起来楚楚可怜,如同她们。 尹招娣说:“要不咱们回去吧?赚钱的事再想办法,这些东西给你四叔送去。”她们只给姜美玲带了东西,想着下次来县城再去老四那,给他带点东西,顺便告诉他,明耀考上大学的事。 曹玉凤摇头,“我想再去作坊看看。” “还看什么,不是没人吗。” “再去一次,要真的没人咱们再走。” 尹招娣叹气,只得再跟着她跑一趟。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的身上生疼,俩人满头大汗,汗水湿了衣衫,脸红通通的,嘴唇干裂,这半天,没有停下过,更没有喝过一口水。 曹玉凤想幸好尹招娣跟来了,不然她一个人在县城,急哭都没有人理。 再次来到巷子里,作坊门口,门奇迹般的开了。 俩人一看,大喜,急忙朝里奔。曹玉凤几乎是跑了进去,听到了说话声,其中一个是美玲的。她冲到里屋,看到姜美玲正在大声说话,很着急的样子,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年纪四十多了,一个很年轻,二十二三岁,年轻大的男人很不耐烦,年轻男人却瞧着美玲乐。 姜美玲穿了条紫色印花裙,光洁的小腿露出小半截,穿凉鞋,涂了红色的指甲油,宛如一个城里人。 她时不时瞪年轻男人一眼,很是咬牙切齿,年轻男人更乐了。 曹玉凤的突然出现,使房间里的气氛陡然一变。姜美玲几步上前抓住了曹玉凤的手,她的力气很大,捏的玉凤的手腕疼,她边说边给玉凤使眼色,“你来的正好,他们不相信我有好的绣活技术,你让招娣婶子给他们绣绣看。” 尹招娣莆一进屋,就听到让她做绣活。这哪行啊,她都快一年没有绣过了。她刚要说话,姜美玲已经把她身上背的、手肘里挎的都拿了下来,拉着她坐下,“这是别的绣娘绣的,我知道你看不上她们的绣活,你在后面重新绣,叫他们看看。” “可是我……” 曹玉凤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妈,美玲说叫你绣你就绣嘛,随便绣个什么都成。” 尹招娣一看这架势,不绣是不成了,只好点头,拿起针线,想了想,动手绣起来。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分别站在她两边,看她手中的针线飞舞。 姜美玲朝曹玉凤使眼色,两人走到屋外,曹玉凤问:“怎么回事?我前面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他们俩又是谁?” 姜美玲叹气,“他们是给我绣活的老板,准备做绣品的出口生意。他们想找别人绣,说我的绣品在国内可以,要是出国绣工就太差了。我这几天正为了这个跟他们讲,希望他们缓我几天,找到好的绣娘。 现在的绣娘绣工确实不好,我正在四处找人,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很少有人愿意出来干活,我是求爷爷告奶奶,还是找不来人。幸好,招娣婶子来了,她的绣活,他们一定满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玉凤松了口气,“做出口是一大笔生意吧?” “是啊,价钱出的也高,但是量不大,都是几件几件的,纯粹是老外自己喜欢,出钱买的。要是招娣婶子能绣这么一两件,一年不愁吃喝了。” 曹玉凤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就是不知道他们满不满意我妈的绣工。” “进去看看。” 尹招娣已经绣了个雏形,她喜欢绣鸳鸯,绣出来的鸳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从水里游走。每次一绣鸳鸯,她就想到曹明耀,雄的是他,雌的是她,是以鸳鸯里倾注了她的感情。 年纪大的男人懂眼,看到此处就不再看了,他跟姜美玲讲,“出口的绣品必须她绣,其他人不行,明天我就把样子拿过来,两个月后交货。” 姜美玲大喜,“好的,谢谢董先生。” 董先生招手叫年纪轻的男人,“该走了。” 那男人晃悠到姜美玲跟前,痞里痞气地说:“我走了啊。”自美玲进来,他的眼睛就黏在美玲身上了,没离开过。 姜美玲白他一眼,“慢走啊,小董先生。” 小董先生嘿嘿地笑,眼睛在她的脸上流转,依依不舍。 董先生一巴掌拍他后脑上,“开车去,还叫老子等!” 小董先生赶紧跑了,“知道了叔叔,您以后能不能别老拍我,拍傻了就没人给你开车了。” 董先生冷哼,“老子要找司机多的是!” 第一百二十章 姜美玲长松一口气, 她亲热地挽住尹招娣的手, “婶儿, 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尹招娣还处于懵逼状态,“咋回事啊?” 姜美玲便把给曹玉凤说过的话重新讲了一遍,尹招娣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是说咱们的绣活是给外国人做的?” “不是咱们,是婶儿你的。” “我的?给外国人?” “嗯!”姜美玲重重点头。 “就是黄头发, 绿眼睛, 白皮肤的外国人?” “对, 就是长着黄毛的外国人。”姜美玲和曹玉凤格格地笑,等着尹招娣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只见尹招娣的瞳孔突然放大, 围着绣架转起圈来, 一边转一边喃喃自语, “给外国人的,天啊,我竟然要给外国人做绣活……” 姜美玲嘿嘿地笑, “看来招娣婶子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这个消息。” 曹玉凤也笑,母亲连省城都没去过,突然跟她说自己的绣活要卖给外国人, 就好比你跟一个从小在寺庙长大从未吃过肉的和尚讲十全大补汤到底如何如何好喝一样。 俩人不再理依然在消化信息中的尹招娣, 谈起以后的经营。出口的绣品毕竟是少数, 大部分还是要供应国内,姜美玲想继续目前的作坊。 曹玉凤问她有没有想过扩大的事。 姜美玲答想过,但是以后的形势不知道会怎么样,不敢扩大,而且她一个人管这么个作坊已经很忙了,若是再扩大,她得长出三头六臂。 曹玉凤说不用,可以找个牢靠的人帮忙。 姜美玲苦笑,就现在招来的人还是偷着来的,来一天不来一天的,根本没有人愿意看顾。说起其中的艰难,姜美玲唉声叹气,她只是表面看着光鲜罢了,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尤其是作坊刚开始做的时候,光招人就受尽了白眼。 这些事,她曾在信中给玉凤提过一两句,今天提了个话头,便如弹珠一样吐了个痛快。 曹玉凤知道艰难,但是没有想到这么艰难,她捏捏美玲的肩膀,“还好你够坚强,换了别人肯定撑不过来。” 姜美玲叹息,“哪有什么坚强,只是没有退路,自从离开深水村,我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瞧瞧。”她心里的怨气积攒已久,父母被□□,母亲自杀,邓九林的背叛,村里人的歧视,一桩桩一件件,通通刻在她心里。 离开深水村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慢慢领悟到了生活的法则,这个世界是属于强者的世界,只有你变强大了,你讲话别人才会听。所以你要强大到让别人仰望,不敢对你指三道四。 姜美玲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对于她的心境变化,曹玉凤很理解,也很理解她说的这套理论,弱肉强食,不止适用于动物界,对人类同样适用。 姜美玲握住玉凤的手,很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好像长辈,老气横秋的,“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有文化的人到哪里都不吃亏。你看看县文化局的那些人,出入有小汽车,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轻轻松松赚钱,哪像我啊,累死累活的。” 曹玉凤笑,“我知道啦,美玲阿姨。” 姜美玲乐,“你别说,我还真有当阿姨的心态。”人经历的事情多了,成长的也快,她虽大不了玉凤几岁,心境真的可以当她阿姨了。 两人聊的兴起,那头的尹招娣总算是接受了自己要给外国人做绣活的事实,她开始担忧了,拉住姜美玲,苦着脸说:“万一我的绣活外国人不喜欢怎么办?我紧张。” 姜美玲和曹玉凤都笑起来,“刚才董先生不是拍板了吗,他说没问题,你只管绣就好。” “真的啊?” “真的,你只管绣,出了问题算我的。”姜美玲拍胸脯保证。 “那好吧。”尹招娣放下一半的心来,扭捏了一会儿,问:“绣一个多少钱?”她知道这样问不合适,可是她们来找姜美玲最终的目的是赚钱,如果不问,她得一直记在心里。可是问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一个大人跟个小姑娘谈钱,很别扭。 “上次董先生讲,五十块起步,看绣品的大小。” “五十块?!”尹招娣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这么多钱!万一绣错了呢?赔都赔不起!” 姜美玲无奈,纠正尹招娣跑偏的思想,“婶儿,你还没绣呢,怎么就想错的事呢。你跟你说,外国人跟咱们不一样,很有钱,五十块一幅绣品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你尽管放心。” “真的?”尹招娣突然很不确信,仿佛不认识这个世界似得,什么都要确认。 “真的真的,您就别再担心了。” 尹招娣求助地看向曹玉凤,“凤儿……” 曹玉凤使劲拍拍尹招娣的肩膀,像哥们儿似得,“妈,你只管放心了大胆的绣,你和我爸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你的了。” 想到以后就要和曹明耀去省城生活,需要一大笔钱,尹招娣把心一横,不就是给外国人绣嘛,有什么,绣就绣,反正外国人又不知道是她绣的,“好,我绣,什么时候开始?” “董先生这几天会把要绣的样子拿过来,他一拿过来我就给你们送去。” “你回村里方便吗?” 姜美玲怔了下,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皲裂,又很快恢复正常,无所谓地笑道:“没事,就是怕连累你们。” “不会的,下半年我们要去省城了。” “去省城?” 曹玉凤急忙解释,“我忘了跟你讲,我爸考上大学了,下半年我妈要去省城陪读。” “呀,那可是大喜事啊,我就知道曹老师不是寻常人物。走走走,我请你们吃大餐,给曹老师好好庆祝下。”姜美玲拉着两人就往外走。 尹招娣很不好意思,“我们是来跟你讨活做的,还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 “这哪能是破费呢,是应该的,要不是你们来,董先生就去找别人做绣活了,他以后的订单我可能也拿不到了,你们是帮忙。要是跟我客气,就是看不起我。”姜美玲在外面漂泊了一年多,有家不能回,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给曹玉凤的第一封信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出来的,她想家,书信就成了唯一的寄托。 她特别喜欢读曹玉凤的来信,她告诉她村里发生了什么事,谁嫁人了,谁娶媳妇儿了,谁过世了,谁家的孩子出生了,好像她还生活在深水村一样。 她们来,她特别高兴,无处可寄托的乡愁,又有了新的慰藉。 姜美玲带她们去了一家装修中档,收拾的很干净的饭馆,头顶的风扇呼呼地吹着,墙角放着几盆冰块,气温比外面低了好几度,很是凉快。 尹招娣好奇地看着风扇,真奇怪,这是怎么转起来的,吹出这么大的风。 姜美玲带她们坐在靠冰块盆的地方,要了酱牛肉,猪耳朵,鸡丝凉面,酸爽木耳。尹招娣见她还要点菜,急忙把菜单拿走,“咱们就三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只点了凉菜,热菜还没有点,咱们吃不完的,可以给曹老师带回去。” “不用给他带……再说这么热的天气不要热菜,这就挺好。” “那好吧,先来三瓶汽水,咱们先喝着。” 玉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顾着着急了,根本没有想到渴,想到饿,这会儿,真是又渴又饿,冰镇的汽水一上来,每人先来一口,冰凉的感觉瞬间游遍全身,那个舒坦。 曹玉凤靠在椅子上,舒服地吁出口气,这感觉真是爽,怪不得都要往城里跑,村里哪有汽水喝。 菜上来后,姜美玲给玉凤夹菜,“等你去了乡上读书,周末可以来我这里玩,离得近。” 曹玉凤边吃边点头,就是她不说,她也得来。 尹招娣闻言,蹙了下眉,没有说话,在来餐馆的路上她想过了,如果一副绣品可以卖那么多的钱,她一个人赚钱就够了,不需要玉凤插手,她要玉凤跟明耀一样读大学。 她听明耀说读大学的女孩子可神气了,她特别羡慕,玉凤学习成绩这么好,一定能成为她们其中的一员。 可是玉凤此时想的却是赚钱,多多的赚钱,赚钱的同时不把成绩落下,至于考大学,还有六年呢,到了高中再想也不迟。 ※※※※※※※※※※※※※※※※※※※※ 复工两天了,争取每天都更,字数可能不会多。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尹招娣迫不及待给曹明耀说她要给外国人做绣品的事,她还是不很确信, 仿佛做梦一样。 曹明耀不禁咂舌, 没想到姜美玲这孩子让人刮目相看, 没有读过书,却敢闯。 “谁说不是呢,邓家真是瞎了眼,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尹招娣撇嘴加蔑视,她好像忘了当初她拦着玉凤不让她跟姜美玲交往的事了。 曹玉凤拿了两片西瓜出来, 西瓜是美玲买的, 尹招娣不肯要,美玲硬塞给了她, 尹招娣很不好意思, 姜美玲很豪气地说, 只要她把绣活做好, 别说是一个西瓜就是一车西瓜都没问题。 西瓜可是稀罕物件,在村里,一个夏天都难得吃上一回,娘俩很宝贝,一直抱在怀里, 走街串巷,而后又从县城坐车回来。 一到家,尹招娣就叫玉凤切西瓜吃。 玉凤切了四分之一, 剩下的放在篮子里, 吊在水井里, 到了晚上就可以吃冰镇西瓜了。 曹明耀没有接,他说:“你先吃,我去拿。” “不用,我去拿是一样的。”玉凤塞到父亲手里,进到厨房,不一会儿拿了一片西瓜出来,西瓜弯弯的,像月牙,红色的西瓜瓤诱人的很。 玉凤坐在椅子上,在西瓜尖上咬了一口,真甜。以后一定要多赚钱,买西瓜,买香蕉,买苹果,没有吃过的水果都买一个遍,好不容易重来一回,得把口腹之欲填满。 她吃的很慢,每吃一口就立个flag,吃完立了n多个。 尹招娣以为玉凤是舍不得吃西瓜才吃的那么慢,她想等以后赚了钱,一定要多给玉凤买西瓜吃,不,不仅要买西瓜,还要买香蕉,买苹果,各种稀罕的水果,只要她要的她就买。 娘俩在赚钱买东西的上面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一家三口各吃两块,尹招娣和曹玉凤吃的喜滋滋的,唯有曹明耀,越吃眉头皱的越近,因为她们不知道,他小时候根本不喜欢吃西瓜,每次都是被董桂兰逼着,才肯吃上一两口。如今,连这最不喜欢吃的,也能吃得甘甜如意,……是这苦难的生活改变了他。 其实曹明耀一直担心以后在省城的生活问题,他甚至想劝尹招娣呆在家里,他怕没有能力养活她,可她们却想到了赚钱的方法,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他却觉得在这个家里,除了看点书,教点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男人的自尊心竟开始作祟了。 曹明耀苦笑,他知道这种无谓的自尊心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难堪,跟两母女吵吗,她们为了这个家每天都在操心,所以,不能吵,要对她们好,等他大学毕业了,就能接过生活的重任了,到那时自尊心就可以膨胀了。 玉凤两母女根本没有注意到曹明耀的心境变化,她们猜测姜美玲什么时候能把绣活拿过来,外国人又喜欢什么样的绣品,正说得起劲。 院子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有人来了,且很急。 那人怀里抱着个孩子蹿到屋里来,径直走向曹明耀,“二哥,你去劝劝明恍,他钻牛角尖了,一定要当队长,今天还跑到人家家里闹。” 来人是谢秀娟,前天喝酒,曹明恍扬言要当队长,分地。队长哪是那么容易当的,昨天他想了一天没有想出办法,今天跑到人家队长家里,让人家把队长的位置让给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找事吗,结果让人家臭骂了一顿。他回家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冲着谢秀娟发脾气,摔东西,玉莲被吓得直哭,金来直接跑了。 谢秀娟一肚子气,骂曹明辉,好端端的你激明恍做什么,成心不让人过舒心日子。 曹明耀却是一脸懵逼,他喝断片了,根本不记得这事,“明恍干嘛要当队长?” 谢秀娟一听急了,怎么着,你们干完事就不认账了,合着只有明恍一个人当真了,你们当哥哥的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玉凤赶紧替父亲解释,那天喝酒太多,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曹明耀讪笑,到现在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叫两家人过来吃饭和睡醒后的记忆,正中间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就跟失忆似得。 谢秀娟心里那个火,该断片的不断,不该断片的你断什么片啊。只好把当天的情景给曹明耀讲一遍,曹明耀听得直摇头。大哥肯定是喝多了,这话怎么能讲呢。再说人家的队长当的好好的,怎么会让给老三呢,这不是把老三往火坑里推吗,更何况他们家还有这么一个河东狮似得的女人。 谢秀娟既然找上门来,就得给个态度,曹明耀琢磨了下,说:“我先看看明恍什么情况,先劝下来再说。” “明恍最敬重的就是二哥,只要是二哥的话,明恍一定会听。” 曹明耀摇头,那可不一定,老三从小就是个拧脾气。 看热闹这件事,向来是人人喜欢,尹招娣和曹玉凤也跟着一块去了。 东西摔得不少,杯碗碟盘,估摸着能带点响声的都摔完了,桌椅凳子,没有一个放正的,东倒西歪。进屋,得要踮着脚,挑地方走。 曹明恍脸朝里躺在炕上,鼾声如雷。 曹玉凤嘴角直抽抽,摔东西是力气活,摔完了确实需要补个眠,休息下。 谢秀娟把玉莲在他身上一蹲,放声大哭,“你个该死的,杀千刀的,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砸了,你叫我怎么活啊,你还能睡得着,我叫你睡,叫你睡!”雨点般的拳头打在曹明恍身上,嫌打的不解气,又上嘴咬。 曹玉凤目瞪口呆,前世今生,她头一回见到疯狂状态下的三婶儿,简直魔鬼一般,还下嘴。 玉莲被吓得大哭,尹招娣赶紧抱过来,一边掂一边哄,“莲莲不哭,莲莲不怕。”可是曹玉莲哭得更加厉害,歇斯底里,还大叫着妈妈妈妈。 曹明恍呢,动也不动,任由谢秀娟哭,打,咬。 曹玉凤再次惊了,原来您竟是这样的三叔,真是活久见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尹招娣和曹明耀的吃惊程度不亚于曹玉凤,在曹明耀的印象里, 老三就没有只吃亏不还手的时候, 怎么结婚后脾气变了? 还有让他更吃惊的, 曹明恍突然坐起来,转身看着谢秀娟,眼神凶恶。 谢秀娟愣住了,圆瞪双眼,双手半举, 欲落未落。 曹玉凤一家三口也呆愣着, 甚至曹玉莲都停止了哭。 曹明恍的脸色一变,瞬间归于平静, 仿佛没看到这些人一般, 自顾自下了炕, 穿上拖鞋,踢踏踢踏地出了屋。 几个人跟着出来,只见曹明恍拿了扫把和簸箕,开始打扫屋子,一边扫一边把倒掉的椅子扶正。 谢秀娟问:“你干嘛?” 曹明恍闷声说:“你没看到吗,收拾房间。” “可是可是……”谢秀娟不敢问他要不要当队长, 怕他又发脾气。她从尹招娣怀里抱过曹玉莲, “二哥二嫂, 要不你们先回去吧。” “也好, 有事再叫我们。” 曹明耀一家三口只得离开, 临走前, 明耀不断地打量明恍,可是明恍眼皮都不抬一下,把他当空气,明耀的眉头骤然间蹙紧,看了谢秀娟一眼,谢秀娟也是蹙着眉,仿佛很担心的样子。 尹招娣小声问:“有什么不对吗?” 曹明耀摇头,“说不上来,总觉得不舒服,这不像老三。” 尹招娣对曹明恍了解不多,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是以只是诧异地看了看曹明恍。 待他们出了家门,曹明恍的脸色就变了,他扔掉扫把和簸箕,恶狠狠地盯着谢秀娟,“你叫他们来做什么?” “我叫二哥来劝劝你,你不是最听二哥的话吗。” “以后不要再去找他,我成什么样跟他没有一分钱关系!”曹明耀是大学生了,天之骄子,自己呢,啥都不是,他根本不想让老二看到他这个样子。 谢秀娟软声相劝,“明恍,咱们不当队长了,好不好?” “不行,这个队长我必须当!兄弟四个,我混的最差,以前大哥最窝囊,自从娶了惠芹,当了队长,连地都敢分了,二哥考上了大学,老四一直在县城,我呢,我啥都不是!” “不不,你也很好,我们娘仨都指着你呢。” “指着我?!哼,喝西北风吗,你看看咱家,有一样值钱的吗!”说着他就把刚扶正的椅子又踢倒了,发出很大的响声。 玉莲又被吓得大哭,谢秀娟一边哄一边劝明恍,“谁家不是这样,我都没嫌弃,你嫌弃什么!” “你不嫌弃?!”曹明恍冷笑,“可我嫌弃!我不但嫌弃这个家,我还嫌弃你,嫌弃你生的两个孩子,一个就知道哭,一个就知道吃!” “曹明恍!你说话要凭良心,这么多年还不是我里里外外的操持,你干过活吗,是,你是地主家的少爷,十指不染阳春水。要不是我家里穷,我才不会嫁给你!” “是啊,你家穷,我家有钱,你才会嫁给我,我家要是也穷,你就不嫁了。你说说,你不是图我家的钱,还图什么!” “对,我就是图钱,怎么了?!有错吗!我不想饿死,不想穿他们穿过的旧衣服,不想睡在只有破席子的炕上,不想每天晚上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不想跟他们盖一床被子……不想生在那个家!”谢秀娟的脸埋在玉莲怀里,嚎啕大哭,玉莲不知所措,抱着秀娟的头,也跟着哭。 曹明恍被她们娘俩哭的心烦,“行了,都别哭了。” 谢秀娟不理,接着哭。 “我说别哭了,你听到没有!” 回答他的还是哭声。 曹明恍气急了,又继续踢椅子,房间里噼里啪啦乱响。 谢秀娟的脾气也上来了,不但没有停止哭,还把最后一个扶正的椅子踢翻了,不就是摔东西,踢椅子吗,谁不会啊,有本事把这个家都砸了,咱们谁都别过了,她抱着玉莲气哄哄地出了门。 曹明恍赶紧追,一把拽住,“上哪去?” “你不是嫌弃我们吗,我们走不还不成吗。” “你给我回来!你们家连饭都没有,去了吃什么。” “你管我们吃什么,又不关你的事。”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把我女儿饿着怎么办。”曹明恍竟把玉莲抱过去了。 “把玉莲给我,她是我女儿,不是你的。” “就你一个人能生女儿吗,是不是莲莲?”曹明恍忽的又笑了,他的情绪变化简直比六月的天气还多变。 曹玉莲的小脸上还挂着泪,被阴晴不定的父亲搞得晕头转向,根本反应不及,只能呆愣地看着一脸笑容的父亲。 谢秀娟上来抢,曹明恍不给,抱着玉莲进了屋子,“把砸坏的东西都收拾了。” “我不收拾!” “收了,回头我再想办法买些碗碟。” “队长呢?” “当,地,也要分。” 谢秀娟刚拿起扫把,直接给扔了,还有完没完! 曹明恍若无其事地跟玉莲玩起来,他不能输给那哥仨。 ………… 姜美玲来了,带来了绣线,绣样和刺绣需要的布。一共两件绣品,一件是蒙娜丽莎的微笑,油画作品,一件是唐代的仕女图,工笔画,每一件都很精细。 尹招娣对着蒙娜丽莎的微笑啧啧称奇,“这是啥画的?画的这么好看。” “这是外国的油画,就跟咱们中国的国画似得。”曹明耀只在书上读到过油画,也知道这幅作品,却没有近距离看过,虽然是赝品,也看得目不转睛。 “油也能画画?” “是啊,是用植物油调和颜料画的。” “外国人真能干。” “我们中国人也不差,中国的水墨画在世界上也很出名。” 姜美玲道:“曹老师懂得真多,这一副就是咱们中国的水墨画,你看看画的多精致。” 这幅仕女图也很见功底,人物的一颦一笑惟妙惟肖,裙摆轻盈灵动,仿佛正在走路一般。这么高难度的画要做成刺绣,需要很高的技艺,尹招娣能绣成吗。 尹招娣蹙着眉,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和姜美玲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尹招娣苦笑,“我尽力绣,你拿的东西有多余的吧?” “有有,对方也知道绣起来难,又增加了一个月,还说若是三个月绣不好四个月也成,只要能把这两幅画绣出来,还提前给了定金。”姜美玲拿出二十块钱,“一副五十,一共一百,付了20%的定金。” 二十块钱够他们两个月的零花了,外国人出手真大方。 可是姜美玲呢,抽多少钱。 “我一分不赚,这是第一批活,做的好就董先生会再给我一批,第二批我再抽钱。” “那多不好意思,不能让你白忙活。” “没有白忙活,除了这个,董先生又给了我一批国内的活,量很大,待会儿我就得赶回去,催着他们赶紧做。” 曹玉凤一把抓住她,“你没有给我带吗?我也会绣的。” 姜美玲拍拍她的肩膀,“你就算了,好好读书,你肩负着我们大家的希望。”姜美玲和尹招娣一样的心思,希望曹玉凤读大学,不要走她的路。 曹玉凤顿时不高兴了,“我不会耽误读书的,再说开学还有一个月,我总不能每天闲着。” “要不下次我再带给你?” 曹玉凤翻白眼,等下次,她就开学了。 首-发:tongti6.com (woo1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