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美强惨权臣失败后》 新帝 武德十七年十月廿二,国丧。 丧钟三响,寒鸦惊飞。 乌泱泱百官跪地,落针可闻。 唐聿站在禁军前列,眼观鼻鼻观心。 “吱呀——”厚重的木门呻、吟着打开,刺中了在场人敏感的神经。殿门外,唐聿觑着一片暗红的袍脚翩然而出,小心翼翼地抬眼,只见当朝最年轻的吏部侍郎一手握着遗诏,一手扶着太子殿下在殿前站定。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萧远松开太子,展开明黄的遗诏,朗声念道。 竟是萧远成了圣上亲选的顾命大臣! 唐聿听到老臣之中响起细微的议论声。看似荒谬细想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那萧远出身草芥,祖上皆不是有名姓之辈,也未见有甚师承,三年前殿试一举夺魁力压天下学子,不知怎得得了陛下的青眼,自此平步青云,连当朝老臣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萧远少年成名,必有他过人的地方。唐聿想起前些年坊间的一些传闻,人们都说,萧远长得极好…… 当年殿试的时候,先帝一看见他就挪不开眼,明明有人才学更胜他一筹,先帝却执意要定萧远为状元。 “……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皇太子李承沣,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唐聿身为禁军首领,平日里不与朝臣相交,今日似乎是他第一次听到萧远说话。 声音清清冷冷的。 唐聿斗胆直视天颜,发现清瘦的少年天子目光怔忪,眼角仍挂着红痕。说来天家威严,行止间只能虚扶着侍臣,现今太子殿下竟死命地抓住身旁崔公公的小臂,仿佛随时要委顿于地。 “承沣……”,唐聿心中百感交集,自此以后之后,这个名字就将变成天子的名讳,任凭他们从小一起玩到大,恐也不能再提起了。 群臣之中隐约传来一声抽气,先帝遗诏中竟擢升萧远为左相,许他辅佐新帝登基,望新帝视他如兄长,敬之重之。 原以为萧远将将弱冠的年岁,官居侍郎已实属罕见,没想到他竟一路青云直上,官拜左相,今日之后这满朝文武除了右相张大人谁还敢与之相抗,本朝历来以右为尊,可萧远这左相却出自先帝遗诏。 左右之争前途微妙,一时间风雨欲来。 宣遗诏毕,礼乐四起。 先帝缠绵病榻多日,诸事早有预计,一切礼制从旧,皇陵早已修葺妥当,只等择吉日下葬并行新皇登基祭天。 宫里人多眼杂,唐聿率禁军四处巡视,不得须臾之闲。转眼间暮色四合,宫门下钥,今夜本非唐聿当值,他利用宫内禁军首领职权,撤换了原本留守的一人,得以留在宫中。 “唐大人——”,崔公公拱手走来,“圣上有请,随老奴来吧。” 这崔公公是侍奉过先帝的老人儿了,在宫中颇有些资历,虽然论起来是个奴才,但等闲之人绝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除了唐聿。 唐聿从小在宫中长大,是镇国将军府送入宫中的太子伴读,宫中上上下下当时都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宠爱有加,当时的太子更是与他情同兄弟。 后来两人长大,一个登基为新帝,一个执掌京城防卫,君臣相得必然是一段佳话。 唐聿进了清晏殿,宫门在他身后阖上,他听见崔公公发出一声叹息。 门里边,烛光如豆。 李承沣独自坐在帝王寝宫,他白日里刚在这屋子送走了父皇,转眼间就成了这深宫的主人。 “景琰,”李承沣向往常一样喊了唐聿的字,“你离我近些。” 唐聿赶忙上前,跪在龙榻下手行礼。 许是这一跪戳了李承沣的心,他突然迸出哭腔,“你莫要跪我,天下谁能都跪我,景琰你为何要跪我?” 李承沣猛地直起身,把唐聿从地上拉起来。 “你是我兄弟啊,如今,连这也不作数了吗?” “陛下……”,唐聿试探着开口,“陛下已然继承大统,臣……臣必不能如前。” “景琰,我爹没了,以后我也是没爹的孩子了。” “景琰!” “哥!” 李承沣声嘶力竭。 他一把拉住唐聿的袖子,拽着他两人一起坐在清晏殿微凉的地板上。 一滴泪落在唐聿的手上。 滚烫。 从前,李承沣也是这样,在无人时便喊他景琰,甚至喊他哥。 先帝子孙福薄,生子多早夭,所幸剩下了李承沣这一个,早早封了太子,唐聿年长他一岁,李承沣便与他亲近。 唐聿拍上李承沣的肩膀,缓声道:“先帝已崩,陛……承沣已然承袭我大周的国祚,不可……切不可……” 不可什么呢?不可为自己父亲逝世而悲痛吗? “该死的蛮子!”李承沣咬牙切齿,“他们怎敢?他们怎敢伤我父皇?” 去年,先帝率大军征讨南越,势如破竹,一举击溃南越王军,砍下了南越战神韩暴的项上人头,形势大好之际却遭南越残部埋伏,先帝身中冷箭,回京将养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有起色。 前些日子入秋转凉,先帝旧伤发作,来势汹汹,拖到近日已是药石无灵,立下遗诏便去了。 “节哀……” “景琰,我该如何是好?父皇为何选中了萧远,还封他为左相?”李承沣质问:“我大周朝堂何曾同列两个丞相?” “你知道父皇给了他什么?”李承沣苦笑。 “那萧远年纪轻轻,手握重权,我该如何?”李承沣喃喃道。与其说是问唐聿,不如说他是在问自己。 唐聿手抚在李承沣背上,缓缓地替他顺气,“萧成道是先帝亲选的托孤之臣,必将好生辅佐陛下,他必不敢欺君罔上。” 其余的唐聿也不敢再说了,他是近卫,结交朝臣本就是大忌,这朝中盘根错节之事他哪能辨个分明,如今朝中皆老谋深算之辈,先帝手腕强硬,方能制衡,李承沣年少,性子和软,想来怕是免不了碰些跟头。 只怪先帝走的太急。 思及朝臣,白日里清晏殿前萧远长身玉立的姿态骤然闯入唐聿的脑海,他无悲无喜,立在殿前,朝中百官只能跪伏在殿前阶下,恍惚间唐聿好像看见萧远转目与自己对视,发觉了自己偷偷抬起的头,不由得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 传言说萧远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无能之辈,但今日一见唐聿便再也不信这无稽之谈。 萧远分明是绝不肯屈居人下的人物。 萧远如今手握大权,而李承沣又尚且稚嫩...... 唐聿打了个哆嗦。 入秋渐凉,唐聿突然意识到李承沣现下正和他一起在寝宫的地上坐着,今时不同往日,李承沣贵为天子,唐聿哪能还像以前一样拉着李承沣胡闹。 他忙搀起李承沣,“陛下,地上凉,快起来,坐榻上吧。” 李承沣顺势起身落座,却抓住唐聿的手一带,让他也坐在自己旁边。 唐聿是习武之人,手掌温热,李承沣握着唐聿,像是从中汲取了热量。 在看到遗诏的时候李承沣就知道大事不妙,从白天到现在,他枯坐在空无一人的寝宫,就是在给自己思索破局之道。 他太弱小了,他需要力量。 镇国将军的旧部远在东北边境镇守,唐聿手上除了禁卫军这几个歪瓜裂枣并没有其他的兵马,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极为有用。 边军李承沣动不得,但萧远也同样动不得。 大周看上去肥得流油,实则强敌环伺,若是去年先帝能一举击败南越,那大周的处境就会好过很多。但现在,大周只能把兵力尽数堆在边境,随时防备外敌侵犯。 大周的不幸,眼下却是李承沣的幸运。 京城朝局波澜诡谲,但到底只是文人相争,唐聿的禁卫军是盘桓在此的唯一武力,而这支武力完全效忠李承沣。 一个计划在李承沣脑海中成型,他要保住身后的皇位,必须铲除一切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尤其是蠢蠢欲动的萧远。 而实现这一切,他需要一个保证。 “景琰,无论何时,你要助我。” 萧远 次日,晨光熹微,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萧远穿戴好朝服,白腻的肌肤隐藏在暗红色的广袖之中,敛去一干神采,钻进马车。 新上任的侍卫逐风抱着剑跟车行走,车里人不说话,却偏偏撩起马车窗口,飘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那个侍卫憨憨愣愣的,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萧远却永远记得他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天。 南国水乡,流血漂橹。 神色惊惶的少年抱着破破烂烂的包袱,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 跑到萧远跟前,他像是一口气松了出来,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萧远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他从战火纷飞的边境线上捡回来,本想等他养好了伤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没料到那个一根筋的从此便赖上了萧远。 萧远苦笑,把视线从侍卫逐风身上收回来,心想:“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 转眼到了宫门,已有三三两两的朝臣等着开门上朝。 萧远下车径直走向人群,闲谈声骤停,他也不以为忤,自顾自站定。 不多时,又有人来了。 户部侍郎王尘拱手上前,在萧远跟前一步站定,未语先笑,“萧大人,王某恭喜萧大人啊。” 萧远略一点头,“王大人。” 这王尘年纪不小了,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地做了十数载,在官场上混,做点成绩不难,难的是十多年竟没出过纰漏。要命的是传闻王家老太太这两日已请了三回郎中,原本就是药罐子似的人,这么折腾下去可见不好。 若是王大人这节骨眼上丧母丁忧三年,怕是可以直接告老回乡,再不必想着更上一层楼了。 萧远知道王尘这是着急了,心下顿时有了计较,面上倒仍是淡淡的。 人到齐了。 远方更声渐近,百官无言列于宫门,朱红的大门徐徐打开。 右相张甾默默地看了萧远一眼,先他一步迈进宫门。 群臣按次序站好,崔公公捏着嗓子宣布上朝,众人山呼万岁。 李承沣在金殿上坐好,挺直了脊梁不敢碰到龙椅的靠背和扶手,在一片金玉之中显得尤为瘦削。 “臣有奏——”,张甾拖着长音出列,“先帝已崩,圣上即位,不可不祭天敬祖,如今南越败退,四海升平,臣以为陛下千秋万世,万民景仰,当行泰山封禅,昭告天下,扬我大周国威,可使国祚绵厚,福泽悠长。” 李承沣听闻,手指在袖中捏紧,微微咽了口吐沫。 未见李承沣首肯,礼部尚书赵琦迈步出列,“臣以为右相所言极是。礼乐乃国之本也,眼下河清海晏,万国来朝,当遵祖制祭天敬祖,臣恳请陛下登泰山行封禅大典。 赵琦话音落地,又有群臣附和,“臣等恭请陛下登泰山行封禅大典。” “呵”,萧远轻笑出声。 张甾见萧远面露异色,当即发难,“萧大人何故发笑?陛下登基祭天,萧大人可有异议?” 萧远从容开口,道:“登基祭天自是礼法,然而陛下资历尚浅,未有寸功于百姓,何来封禅一说?” “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安敢不敬谢祖宗保佑?海内清平,外敌退败,岂能不彰显我大周浩浩之势?”张甾提高了声音,横眉立目,瞪着萧远。 “风调雨顺乃天道,大战之后,边境民生疲敝,此时大兴土木,必然民怨载道,此等劳民伤财之举,实为动摇我大周根基!”萧远寸步不让。 朝堂上气氛骤然走向焦灼,先前请愿的朝臣们四下环顾,彼此眼中皆是惊疑。 “那左相大人意欲如何?”张甾沉声发问。 大周以右为尊,张甾现在直呼萧远为左相,已是搬出自己的身份压人了。 “臣以为先帝一朝武德充沛,征伐不止,如今四海臣服,陛下应当休养生息……” 萧远话还没说完,便被张甾急不可耐地打断:“依你之见,陛下登基竟是连祭天也省得不成?左相大人怕不是对陛下心有诚见?此等不臣之人,张某羞与之同列。” “张大人!”萧远面若冰霜。“萧某的忠心恐轮不到张大人空口来鉴。” 封禅是个大工程,以张甾为首的大小官员都能借机捞上一笔,主动奏请封禅还能哄得新君龙颜大悦,是以右相一党跳得格外卖力。 然而萧远这个清醒人在当中,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萧远相信张甾心里也明白,此时绝不适合封禅,但在名利面前,他恨不得把这个半路杀出的拦路虎咬死。 眼见着说不过萧远,张甾就指控萧远的忠心,站在大义的制高点上,压得萧远抬不起头来。 户部尚书赵廉出来打圆场:“我朝荡平海内,百姓安居乐业,萧大人竟口口声声说我大周民生凋敝,想来是有些偏颇了。” 这人好声好气却暗自里剑指萧远,说的是萧远不察甚至不忠,想来是领略到了张甾的意图,也想要往萧远身上踏一只脚。 世人皆重名声,官场中人更甚,但萧远从不是这样。打从入士以来,萧远身上流言蜚语从来没有断过,甚至连他以色侍君的说法都传出来了。哪怕有人说到萧远脸上,他也不过一笑了之。 萧远既知张甾的意图,也就见招拆招:“不知赵大人所谓安居乐业,指的是怎样的光景?” 听萧远这样问,赵廉脸上笑意不改,眯着眼睛活像佛堂里的胖弥勒,“自然是税收。今年风调雨顺,各项杂税应收尽收,甚至多个州县为了庆祝大军凯旋,还主动认缴一分薄利,以示普天同庆。” “户部事杂,多是些斤斤计较的俗务,萧大人光风霁月,不甚明了也是有的。”赵廉挤兑道。 “赵大人生得富态,想来也是旧居庙堂,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体察各州县,尤其是与南越接壤的岭南十四州百姓的生死。”萧远抬眼,上扬的丹凤眼冷冷地盯着赵廉,“一分薄利?赵大人说得好生轻巧啊。” 萧远的视线转向赵廉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侍郎王尘,若他有心,此刻就该说话了。 王尘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赌。 要么做左相手中的一把好枪,要么做右相身后的一条死狗。 “臣有本启奏!”王尘一咬牙便冒头出来。 “臣要参!臣要参上司户部尚书赵廉,贪墨民脂民膏,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哦?”萧远好像第一次知晓似的,当即便来了兴致,“王大人且仔细说说。” “武德十年西北大旱,朝廷下拨灾银三千两,从户部左进右出,到了西北三郡府君手上,就剩不到五百两,这中间的缺项,早已被赵尚书中饱私囊。” “武德十三年西南地动,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将数万灾民辗转安置在湖广,开仓放粮十万石。谁能想到,朝廷大开粮仓,灾民却只能分到薄粥一口,尽是搀着石子的霉粮。” “南越民风剽悍,常年袭扰我大周南疆,百姓可不堪言,先前一役,战火连绵数月,良田被毁,疫病横行,赵尚书为阿谀媚上谎报收成,强征暴敛,岭南十四州几近炊烟断绝,十室九空。” “你含血喷人!”赵廉怒目圆睁,指着王尘喘不上气来。 王尘好像没听到顶头上司的指控似的,只是面朝高居龙椅的李承沣重重磕头,“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赵廉恶行累累,实在罄竹难书!” “王侍郎所居之事,可有证据?”萧远开口,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这个王尘果然上道。 “微臣府中存有户部十五年的账册,陛下尽可派人查看。”王尘答道。 “一派胡言!”赵廉跪在殿上,声音染上了一丝慌乱,“户部账册自在府衙,如何会在你一个区区侍郎家中?” “陛下自可遣人将微臣家中账册与各州县出入一一对比,孰真孰假,圣上自有定夺。” 户部阴阳账本的事,萧远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本来还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抛出来打压赵廉,没想到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个王尘自己就抖搂得干干净净。 会审时度势,又有魄力,这个王尘,可堪大用。 除了魄力,他也有点小聪明,明知道自己对上张甾没有胜算,就把皇上搬出来,说让陛下定夺,这下张甾也不好反驳,只好跟着说:“陛下圣明,自能明察秋毫,明辨忠奸。” 有胆有识,还有点聪明,萧远看着王尘在大殿上慷慨激昂,心下已经做好了决定。 “好”,萧远微微勾起嘴角,“那便先将赵廉压入刑部,查抄尚书府,若赵大人果真人如其名,清正廉洁,再官复原职不迟。” “陛下尚在!”张甾陡然激昂道,“萧远安敢自专?” 萧远昂首直视,龙椅上李承沣的双拳早已在广袖中握紧,额侧青筋暴起,半晌却一语不发,泄了气去。 萧远将李承沣的变化看在眼里,见他无话,从容不迫地转身面向朝臣,笑道:“张大人说我不配议论朝政,我到底配不配呢?” 萧远手探入怀中,昂首环视朝堂,傲然道:“本官手里有一信物,不知同列的诸位是否认得?” 对峙 萧远摸出一枚玉佩,高举过头顶。 细腻的羊脂玉带着体温,代代传承的把玩摩挲给玉染上了温润的光泽,比起萧远瓷白色的皓腕竟显得更有人情味些。 定睛看去,玉佩上铁画银钩般刻着一个“李”字。 萧远手腕轻动,玉佩牌陡然翻转,背面赫然刻着凶相毕露的盘龙。 龙身上鳞爪分明,转动时闪过骇人的冷光,方才温润的玉质不过是假象,是不知在鲜血中浸泡多久才沾染的一丝温度。 李承沣的眸子仿佛被刺痛,即使高坐在上,他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阶下群臣之中传来抽气声。 “启元三十年太/祖皇帝御制,亲赐与时任太子太傅颜华阳,令太傅持此玉佩,在太/祖皇帝百年后监国辅政。太/祖有训,大周一脉,凡年少即位,需仰赖能臣辅政,见此玉佩,如皇帝亲临。”萧远轻声道。 他的声音不大,落在众人耳朵里却犹如惊雷。王尘只听见心跳在耳边爆炸,艰难地咽下一口吐沫,工工整整地跪伏叩首。 王尘的动作点醒了身边尚在怔愣的大臣,越来越多的人醒悟过来,转眼间金殿上群臣跪伏,齐声祝颂。 王尘心跳如擂鼓,这一次是他赌了一把,赌萧远能跟张甾较量,现下看来,他是赌对了。 监国玉佩一出,右相一党立马偃旗息鼓。 萧远当即便令侍卫将赵廉从大殿上拖了下去,末了,好像刚刚想起李承沣尚坐在龙椅上一般,微微拱手,道:“臣一想到这蛀虫竟在此欺上瞒下了、鱼肉百姓十数载,恨不得生啖其肉,不欲让这贼子污了陛下圣目,便自作主张了,陛下想必不会介怀吧?” “全凭......丞相做主。”李承沣颤抖着答复,上下牙磕在一起甚至吐字不清。 “张大人”,萧远转向张甾,薄唇微挑,“张大人想来是被这奸人蒙蔽,未尝知晓民生艰难,才如此好大喜功,竟要陛下如此劳民伤财。” “萧大人所言甚是,可恨老夫被那贼子蒙蔽,险些铸成大错,幸得萧大人点播,萧大人果真是国之肱股。”张甾眯着眼,语气和缓,半点看不出方才与萧远剑拔弩张的模样。 “臣以为,新帝登基自当敬天拜祖,然而民生疲敝,不宜好高骛远,陛下应循祖制,登檀山敬祖,足以昭闻天下。”萧远朗声进言。 檀山原是京郊一座无名山,李氏先祖起义时曾屯兵于此,与山顶见紫气东来,便将这座山命名为檀山,并且檀山顶自立为帝。后来李氏辗转征战,念及檀山乃龙脉发祥之处,便在此处定都,视檀山为李氏圣山。 后来时移事易,李氏后人嫌弃檀山不够高绝,山巅景色乏善可陈,每逢节庆登高不再驾临檀山,圣山的名号渐渐就无人再提起了。 “丞相所言有理,檀山乃真龙之山,陛下效法太/祖,登檀山祭天,必能保佑我大周江山繁荣昌盛。” 工部尚书贺真见萧远话毕无人附和,便第一个站出来为萧远应声。 先帝一朝好战,境内甚少修建水陆工程,六部之中工部实在是个清水衙门,贺真在朝堂上惯常是如同据嘴的葫芦一样默默站到散朝,但萧远方才以雷霆万钧之势拿掉了户部尚书,贺真胆寒之余难免起了攀附的心思。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甾出言。 萧远俊眉微挑,“如何?” 张甾低声道:“先帝广散恩泽雨露,允百姓有仰慕龙脉者皆可登临檀山,如此,怎能体现天家威严?” 不待萧远开口,王尘便答道:“檀山乃龙气聚集,先帝允百姓登临乃许万民同沐皇恩之意,如今陛下即位先登檀山,即承袭祖制,心忧百姓,如此利国利民之举,臣以为甚是妥当。” 张甾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不知陛下意欲何为?”萧远问到。 “且听左相的吧。” 李承沣靠在龙椅上,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今日萧远在朝堂上大出风头,往后天下的局势恐怕要有大变化。 “臣还有一事。”萧远上前一步,“户部主管财税民生,事务繁忙,如今赵廉受审,清白不明,需得有一人暂代户部尚书一职。” 终于来了,王尘梦寐以求的时刻,他挺直了脊背,满脸都写着急切。 “户部侍郎王尘在户部供职多年,熟悉部内大小事务,兢兢业业未见毫厘之差,今日之举可见其忧国忧民、赤胆忠心。臣以为王大人可堪此大任。” 萧远果真举荐了王尘,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李承沣宛如一个称职的提线木偶,对萧远的提议无不赞成,“丞相所言有理,在赵廉之事未见分明之前,便由王侍郎暂行户部尚书之权。” “谢主隆恩!”王尘眼角似有泪花闪烁。 萧远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玉佩一出朝中风向立变。 先帝驾崩时只有萧远和李承沣两人在旁,先帝亲手将传国玉佩交到萧远手上,宣读遗诏时他却没有当即公之于众,为的就是现在。 在大朝上突然祭出玉佩,以雷霆之势扬名立威,趁着各方没反应过来之际萧远疯狂扩大自己的优势,而王尘无疑给徘徊不决的骑墙派做出了表率。 张甾保不住为他说话的原户部尚书赵廉,而投靠了萧远的王尘却能顶替上司上位。 这样的范例在前,萧远想要推行什么新政就少了很多阻碍,多的是人希望买萧远个人情,好叫他日后也能记得提携自己。 朝会很快散去,萧远心满意足。 而另一边,有人气急败坏。 辰时,清晏殿。 唐聿应召入宫,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一块碎瓷片自门口飞出,擦着他的脚边落地。 屋内,一片狼藉。 “陛下……”眼见宫人已悉数离去,唐聿稍放开了些胆子,“承沣,消消气。” “今日大辱,宫里宫外都传遍了吧?”李承沣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气哼哼地坐下,脚边就是锋利的碎片也浑不在意。 “后宫不得议政。”唐聿道。 “你是说那些宫人不敢说?”李承沣嗤笑一声,“你就这样糊弄朕?” “微臣是禁卫,微臣也不得议政。”唐聿无奈。 “你坐。” 唐聿得令,捡着没有瓷片的地方走过来,坐在李承沣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这时若是有人瞧见,必得大惊失色,唐领军竟然敢跟朕平起平坐?” 李承沣随口一说,唐聿立马站了起来,作势便要认罪。 李承沣见状不禁莞尔,满意道:“我开玩笑的,你安心坐下便是。” 说完,他便捏着桌上仅剩的一个茶盏,垂眸不语。 “承沣?”唐聿见李承沣不说话了,不由得关切起来。 李承沣深呼了口气,刻意压低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唐聿……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自当忠心于陛下。”唐聿连忙表态。 李承沣紧紧地捏着茶盏,手指边缘隐隐发白,“我只有你了。” ** 远方蛙鸣一声,唐聿骤然回神,摇摇头把脑子里白日间清晏殿的光景都甩出去。夜深露重,唐聿感觉到了些许寒意,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萧府的下人早已歇下了,萧远房间里的烛光还在跳动,瘦削的男子披着外袍坐在窗边,桌上文书如山。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影起身吹熄了烛光,他终于要歇息了吗? 想来萧远此时必然精疲力竭,唐聿横剑身前,屏住呼吸,从隐秘的角落里缓缓而出,一步一步摸到萧远的门口。 唐聿一把推开门,欲以雷霆之势拔剑刺向床上的萧远,他蛰伏了一夜,只求一击必杀。 电光火石间,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绕道唐聿身后,一把按住了他拔剑的手。 唐聿心下大骇,运气发力,右手却被人牵制到纹丝不动。 一转念唐聿马上意识到此人臂力超群,按住刀鞘的左手立马握拳后顶,试图肘击对方的软肋。 身后那人似乎看穿了唐聿的每一个念头,出手架住了唐聿的左臂,顺势一招擒拿扭转,唐聿的双臂都被牢牢地钉死在身后。 烛光重燃,萧远提着火折子信步走上前,面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他没睡! 唐聿见萧远眼下泛起微微乌青,眼中却清明一片,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被请君入瓮了。 早知如此,倒不如不躲在假山后畏畏缩缩,自以为天衣无缝,不知道暗地里被人看了多少笑话。对方身边有这样的高手,他还不如直接打上门来,哪怕打不过好歹也算个光明磊落。 “谁派你来的?”萧远嘴角含笑,目光却是冷冰冰的,看唐聿好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唐聿咬紧了牙关。 唐家满门忠烈,从来没出过背叛之人,他必不会说出皇上来,就让他死在这里吧,全了唐家忠君的名声。 “很好”,萧远一把抽出了唐聿身侧的佩剑,手腕翻转间抖出了个凌厉的剑花。 剑身晃着了唐聿的眼,只见寒光一现,脸颊上传来一道凉意,浑身上下每一条神经都在叫嚣着,唐聿看见自己蒙面的黑巾被挑到空中。 黑巾翩然落下之际,唐聿看到萧远挑了挑眉。 “竟然是你?” ※※※※※※※※※※※※※※※※※※※※ 新人求支持~ 登基 萧远转身做到书桌边,大大剌剌地把剑往桌上一扔,随手捡起半盏凉茶,低头啜了一口。 “也对。”萧远笑了 “唐家一门忠烈,皆是大周的肱骨之臣,你虽年幼失怙,却也是在先帝身边长大的,我还以为……你同你的父辈一样浑身都是傲骨呢。”萧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没想到你行事竟如此下作。” 萧远的目光在唐聿身上停留了一瞬,马上便移走了,好像对他已然失去了兴趣。 萧远话中的讥讽让唐聿羞愤难当,愤的是萧远竟这样出言侮辱,羞的是他觉得萧远说得对。 “抬头”,萧远命令得不带一丝感情。 唐聿见萧远蹙眉盯着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唐聿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此刻却忽然有了动摇。 他睁开眼,见萧远已经面色如常。 “唐聿,我念你是唐家独子,唐老将军和你的父兄都为国捐躯,我不杀你。” 唐聿死里逃生,心里却越发苦闷,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唐家的威名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是你的父辈们流干了血挣下来的,你顶着唐姓,蒙受祖宗荫蔽,不要做出辱没门楣的事来。” 萧远揉了揉眉心,疲惫一闪而过,马上就恢复了清明,仿佛只是旁人的一场错觉。 唐聿看到萧远盯着他的眼睛,好像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他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的主人,他如果只会耍这点不入流的手段,那不如直接把江山拱手让给旁人坐吧。” 萧远让人放了唐聿,连那把剑也归还给了他,好像笃定了他对萧远绝造不成任何危害。 转身离开之际,唐聿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将他禁锢得动弹不得的高手。 那人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袍,垂首寡言,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萧远身边新收的那个傻小子一样的护卫,竟然有这样的身手! 唐聿狼狈地从萧府出来,孤魂野鬼一样在大街上游荡。 萧远冷淡的眸子注视着他,翘起的嘴角噙着嘲讽,好像和他说话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在萧远眼里,他唐聿这个人没有半点用处,萧相爷肯高抬贵手留他一条命,不过是看在他是唐家的子弟罢了。 甚至,唐聿在萧远眼里,远配不上唐这个姓氏。 这个认知让唐聿烦躁不堪,他却无力反驳。 “唐领军?欸呦喂这不是唐领军嘛!”巡逻的小兵认出了唐聿,激动地赶紧跑上前招呼,“领军大人,俺是牛二,俺爹当年跟唐老将军打过突厥鞑子,俺居然能遇上唐领军,昨天那瞎子说的没错,俺真是有福气!” 那小兵一个人傻乐着嘟哝了好几句,突然反应过来,“大人怎么这个点儿了还在外面呢?这……宵禁……” 他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大周有宵禁令,不容有人夜间在街头流窜。 身旁的伙伴见状赶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满脸堆笑道:“领军大人漏夜出门定是有公干,我等有眼无珠,差点误了大人的正事,大人放心,小人今夜绝没见过大街上有人!”他让过身来,嘿嘿笑着,“大人慢走。” 唐聿伸手隔空点了点他俩,那个机灵的立马会意,一边点头一边打手势示意自己一定把嘴巴闭紧。 这两个活宝搅乱了唐聿的思绪,他惊觉自己好像中了邪,居然一路上所有的心思都在萧远身上,迎面遇上了人也没发现。 明明,此刻最该让他纠结的是,他该如何回宫复命。 夜深了。 新帝独坐在御书房,单薄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随着烛光明灭一跳一跳的。 “景琰……”李承沣一见到唐聿进来,就急切地站起身来。 希冀和紧张让李承沣说不出话来,他只好默默吞下口水,等着他最忠心的属下带来好消息。 “臣……臣无能。” 萧远勾起的那一抹嘲讽突然出现在脑海,唐聿仿佛听见了那人怜悯又不齿的叹息,像是穿堂而来的阴风,锁住了他的喉咙。 无话可说。 李承沣呆愣在原地,好像天降一道闷雷劈在他头上。 萧远没死。 更可怕的是,萧远知晓了他的杀意。 李承沣不知道自己面对萧远时那一股子心虚的感觉从何而来,论起来他不过是个臣子,即便他手握先帝的玉佩,但这天下仍然姓李不是吗? 先帝在时,萧远在群臣中嚣张跋扈,不过是凭借着先帝对他的宠爱罢了。这样的人,居然能拿着传国玉佩越过自己前面去,对国事指手画脚? 李承沣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萧远,却不得不受制于萧远,思及此,李承沣的脸色越发冷了下来。 “臣有罪……”唐聿撩起袍脚原地跪下。 “你!”李承沣像是突然被人引爆了,胸腔不住地起伏。 他不愿意看到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动不动就跪下请罪,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几息之后,李承沣平静下来,拉起地上的唐聿。 “你为何没能杀了他?据我所知,萧远不过是一个文臣,哪怕学过两天功夫也绝不是你唐家家学渊源的对手。”李承沣问。 “他身边有个武力极高的侍卫,”唐聿想起萧远身边那个不发一语的少年。 “可曾看出他是何师承?” “不曾,”回想起二人短暂的交锋,唐聿后知后觉感到些许微妙,“屋里黑,我未曾看到他出手,他便从身后制住了我,他力气极大。” “你被萧远的人捉了?”李承沣眯起眼睛,闪过一丝怀疑,“那你是如何脱身的?” “臣……他……他放了臣。”唐聿觉得颇为丢脸。 “那你就直接回宫了?”李承沣激动之下不觉提高了嗓门。 唐聿苦笑一声,“他早便猜到是陛下命臣前去。” 唐聿想起萧远说:“他如果只会耍这点不入流的手段,那不如直接把江山拱手让给旁人坐吧。”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说给李承沣听,他定要算萧远谋逆不可,但是不知怎得,唐聿偏生从这句话中咂摸出一点别的意味来,不是恶意,是什么,他也说不好。 话到嘴边打了个突,唐聿又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他明白自己应该把萧远反心已露的话告诉李承沣,但就是没什么头绪。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不该说。 “此事不得叫旁人知晓,”唐聿心猛地一跳,听见李承沣说,“他日,我定要萧远死无葬身之地。” ** 新帝没能一击杀死他忌惮的手握权柄的重臣,只好继续在朝堂上当一个笑呵呵的祥瑞,看着左相右相打着圣上的名号你来我往,说着“甚好甚好”,就好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唐聿以为自己将陛下对萧远的杀意挑明了,会看到左相或是战战兢兢,或是变本加厉,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萧远还是每天按时上朝,和群臣一起朝拜新君,然后拿着“李”字传国玉佩向皇上汇报政务,李承沣从善如流。 不日便到了新帝祭祖登基的大日子。 自打萧远拍板让新帝在檀山祭祖后,坊间传出了些这样那样的流言,但总归掀不起什么风浪,随着登基大典将近,那些传闲话的人就闭了嘴。 风乍起。 萧远身兼监国重任,越过级别略高的右相而站在百官之首,望着汉白玉的高台。 高处不胜寒。 绛红色的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宽袍大袖翻飞间偶尔显露出刺绣的暗纹,据说赶制这身官袍熬坏了京城好些绣娘的眼睛, 萧远爱红色,尤其爱深厚的、浓烈得发黑的绛红色。按说这般长相精致、身量纤细的男子,着红袍怕是会显得柔媚,萧远则不然。许是他身上没有半分人气,冷得让人不敢亲近,生生将红色穿出了几分惊心动魄。 李承沣走上祭台。 这一身繁复华丽的皇袍自高祖以来代代相传,每一任新帝登基时都要穿着祖传的礼服敬天祭祖,寓意国祚绵长。 李承沣没想过原来这一身正袍和冠冕竟是如此沉重,他少年般单薄的身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踏过眼前这几级汉白玉阶梯,他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新君了。 李承沣迈上第一步,霎时间黑云遮日,狂风大作。 寓意皇权的冠冕缀满各色奇珍异宝,沉甸甸的分量全赖一个丝带系在脖子上,而那跟脆弱的带子在狂风中不凡重负,终于断了。 李承沣心下一紧,若是行礼过程中冠冕被风吹落,怕是不祥。 迎面风急,李承沣微微颔首,让风把冠冕压实在自己头上,快步走上了高台。 李承沣走向礼台的身影落在萧远的眼中,他的眸子越发暗了下来。 未及弱冠的少年天子披着华丽拖地的皇袍,缩着头紧赶着完成大礼。 纤细、柔弱、不堪一折,穷兵黩武的先帝竟然只留下了这么一个不像他的儿子。 君王如此,国之不幸。 李承沣站在檀山之巅,擎起头道香,恭恭敬敬地点燃。袅袅烟气里,他拿起古朴的小匕在指尖划开一个小口,一滴血滴落进面前的青铜碗中,酒液上荡漾起波纹。 李承沣双手捧起酒碗,高举过头顶。 风吹云散,拨云见日。 李承沣心道祖宗保佑。 钦天监算了那么久,算出今天是个万中无一的吉日,方才风云变色真实吓坏了他,生怕大典上出了纰漏,列祖列宗怪罪。 好在虚惊一场,想来檀山果真是龙脉所在,转眼间就天朗气清了。 李承沣将酒液泼洒在地上,馥郁的酒香混着点燃的檀香扶摇而上,雄浑的礼乐飘散进肃杀的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身后百官跪伏,齐声祝颂。 李承沣清楚地听出了萧远的声音,与众不同的清冷,带着令人不适的高傲。 他是真心臣服吗?就像先帝设想的那样,一心辅佐新帝,等到李承沣可以独立管理国家大事,就心甘情愿地还政? 无所谓了。 李承沣知道自己绝不是会乖乖等着萧远让权的那种人,他的东西他一定要亲手拿回来。 ※※※※※※※※※※※※※※※※※※※※ 新人求支持~ 耳目 大周逢十休沐,唐聿在街上闲逛。 打小他就爱走街串巷,自以为是与民同乐,丝毫没有将军府少爷的架子。 路边挂着幌子的酒肆比起将军府留下的佳酿自然是差远了,但唐小爷就爱这一口儿。 “嗐,您老可真是没见识,现如今啊,可是左相萧大人监国!”唐聿听见酒楼里那个每天都来的包打听慷慨激昂,撇了一眼,见他说起萧大人时竟还向东方拱了拱手。 “那您的意思是说,我得攀萧大人的关系?”一个外乡人打扮的半老头抻着脖子问到。 “哈,”包打听好像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嘴张得能看见后槽牙,“就凭你,能够着萧大人?人家萧大人可是当今第一等有权势的人物,岂是你能攀上的?要我说啊,你想捐个一官半职,得去找……” 包打听压低了嗓门含糊说了个名字,那半老头立马感激涕零,从怀里掏出了个荷包塞进包打听的手里。那酒囊饭袋开始还推拒着不要,坚持不了两下立马劈手夺过来攥在手心里。 唐聿兀自笑了笑,笑自己真是琢磨萧远琢磨得昏了头,居然指望那酒楼混子嘴里能吐出点什么象牙来,不过是伙同哪个小官哄骗有钱的傻子罢了。 说别人是小官,自己又有多大能耐呢?萧远那样的人,可是最看不起唐聿这种顶着先祖荫蔽,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了。 唐聿身为禁卫军领军,既免去了上战场厮杀,又能时时在皇上身边露脸,是先帝考虑再三为唐家遗孤规划出的一条可进可退的路。 既然管着禁卫这几百号人,唐聿就不免有些总有些俗务要管。天渐渐寒了,手下报上了今冬要向内务府申领的物资,唐聿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突然发现三营的花名册上框了两个人。 墨笔框名,这是这人没了的意思。 牛二…… 好熟悉的名字,唐聿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见过这个名字。 在哪呢? “欸呦喂!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跑堂的看见贵客临门,咋咋呼呼地跑去招呼。 “欸呦喂……”唐聿在心里默念。 是他们! 那天夜里唐聿刺杀萧远失败,在回宫的路上撞见的两个巡逻小兵! 萧远放过想杀他的唐聿,却不会放过恰好路过的巡逻兵。 那瞎子还说牛二命好。 那个傻小子,别人说什么他都信。 唐聿热血上头,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冲到了丞相府门口。 萧府的应门阻拦不急,被唐聿一把推开冲进了中庭。 礼部侍郎正满面红光地从花厅走出来,没留神被唐聿撞了个满怀。 “呦,唐领军这急匆匆的是?”李升面上显出惊诧,马上又露出了然的笑意。 “您也是来找相爷的吧?” “逐风,送客。” 萧远身边的侍卫领命,默默引着李侍郎往门口走去。 真是个好机会,大门离这里颇有几步路,想来那个叫逐风的也没有分/身的本事,若是唐聿现下发难,不知萧远一介文人学来的两招花拳绣腿能不能挡得住唐聿一剑 可惜今日休沐,唐聿没有随身佩剑逛街。 “呵”,唐聿冷笑出声,“还未感谢相爷当日不杀之恩。” 萧远眉头皱了起来。 “小爷我这是第一次登门拜访,不知该带些什么礼物,刚刚出去的那个,他送了什么讨得萧大人的欢心?” 萧远见唐聿说话越发混不吝起来,当即冷下了脸。 唐聿最见不得人这副样子,一时火起,抓住了萧远的领子。 “松开。”萧远语气冷得要往外冒冰碴子。 “主人!”逐风去后复返,看见这场景急得就要跑过来。 萧远死死地盯着唐聿的眼睛,感受到唐聿的松动,一把扣住唐聿的手腕往旁边甩脱,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 “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萧远没有耐心了。 “我发什么疯?”唐聿反问。 “也对,萧相爷日理万机,恐怕早就忘了,难怪不知道我发什么疯。”唐聿满脸不屑。 “我倒是真要感谢萧相爷,感谢相爷高看我这姓唐的一眼,换成是别的无名无姓的恐怕这时候已经投胎去了。亏我还觉得你当初教训的是,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我就该把你说的话告诉皇上,让天下人都看看监国萧大人是怎样的狼子野心!” “住口!”逐风大叫。 “你没说吗?”萧远好像没有生气,语气反倒更加平和,“你该说的。” “你是陛下近臣,自然应该充当陛下的耳目,平日里看到了听到了什么都不该隐瞒。”萧远顿了顿,继续道,“你说我因为你是唐家遗孤而高看你一眼,这话不错,若换做旁人,深夜私闯丞相府,意图刺杀朝廷命官,那确实该死。” “可是牛二做错了什么?”唐聿被萧远不咸不淡的态度刺激到了,“他老实巴交、恪尽职守,他唯一的错就是不该出现在那条街上!” “你凭什么?”唐聿气得胸腔起起伏伏,“你凭什么杀了他?” “牛二?”萧远皱起眉头,“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谁?也对,你不用知道他是谁,你只要吩咐你的鹰犬把清理知情的活口就够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没有清理什么活口。”萧远罕见地解释道。 “皇上想要杀我,却没能杀了我,我有什么怕别人知道的?” 萧远理所应当的样子和唐聿气急败坏的样子摆在一起,唐聿觉得自己就像个可笑的跳梁小丑。 是啊,皇上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刺杀他,却还没能杀得了他。 萧远是监国丞相,他掌握着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力,都说人言可畏,可人言又拿他奈何? 在权力面前,人们会自己闭好嘴巴。 “你说的牛二,是什么人?”萧远打断了唐聿的思绪。 “那日我从你府邸出去,撞见了两个巡逻的卫兵,其中一个叫牛二,另一个叫……我不知道。”唐聿已经失去了来丞相府兴师问罪的底气,说话也软了下来。 “你总不会告诉他们你来行刺了吧?” “我没有!”唐聿急忙否认。“他们……他们特别好骗,自己就帮我想好了借口。” 萧远沉吟道,“普通百姓多是吃不饱肚子才参军的,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你这样出身这样级别的人,看你就好像看天上的神仙。” 萧远抬头望天,不知是在看云那边的谁。 “他们死了?”萧远问。 “嗯。” 唐聿见萧远没反应,继续补充道,“我以为,是你……” “不是我。”萧远打断了唐聿的话,似有深意地看着唐聿,“有人跟着你,唐领军都没发觉吗?” 唐聿背后攀上了一股冷意。 “是……是谁?”唐聿问。 萧远没说话,只是怜爱地看着傻子唐聿。 “君臣不合,君权旁落,这是丑闻。”萧远低下头,微微勾起唇角,“头狼若是被其他狼知道自己其实无力控制手下,就会被领地里其他的狼群起而攻之,撕咬成碎片。” 唐聿好像明白了萧远的意思,他回想起那夜入宫面圣的场景。 “不会吧?”唐聿听见自己问。 萧远只是轻笑一声,“谁知道呢?你和陛下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吗?” “我去问他!”唐聿转身就要走。 “慢着!”萧远叫住了唐聿,本想阻止这个冒冒失失的傻子,转念又想到也学人家君臣就是如此的亲密无间,这才养成了唐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自己的担忧,怕是多余了。 “没事,你想问个明白也好。” 萧远目送唐聿走出了丞相府,站在原地久久沉默不语。 “主人?”逐风不解。 “虽然还是很蠢,但比我想的有意思。”萧远自言自语道,“他手中堪用之人,比他表现出的要多嘛。” “主人您说谁?”逐风还是不明白。 萧远看了逐风一眼,和方才看唐聿的眼神一样。 “呆子。”萧远轻笑。 “萧大哥!”逐风似有不满。 “做个呆子不好吗?我情愿我整日里憨憨傻傻的,像你一样。” “可惜,我的命似乎从来也不掌握在我自己手上。” ※※※※※※※※※※※※※※※※※※※※ 新人求支持~ 倚仗 唐聿一路走到宫门,人渐渐冷静下来了,似乎也明白了萧远最后为何突然叫住了他。 他要干什么?去质问皇上吗? 唐聿心知换做旁人可能根本不会来这一遭吧,皇上都没有怪罪自己无用,没有完成任务,自己居然还有脸置喙皇家处事? 可理智是一回事,心却是另一回事。 唐聿总觉得自己和皇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皇上没有兄弟,自己可不就是他的兄弟吗? 兄弟之间,不该事事好商量吗? 虽然这种想法实在是僭越了,但是…… 唐聿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李承沣的面前了。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陛下,前阵子您嘱咐臣的那件事……” 李承沣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是哪件事,挥退了旁人,只留唐聿一人在身边。 李承沣对萧远的杀意,果然还需遮遮掩掩,哪怕就在他自己宫中。 “那日后来您说此时绝不得被旁人知晓,我思来想去属实不安,那夜我回宫的路上实则碰上了两个巡逻的卫兵……” 唐聿觑着李承沣的神色,见他家陛下丝毫没有怒意,还是原先那般笑眯眯的,唐聿心下稍定,赶紧把后半句话说完。 “我绝对没有透露半个字,他们绝无半点可能知情。” “嗯。莽撞了。”李承沣微微颔首,“没关系,蝼蚁罢了。他们猜到点什么也无妨,何况也说不出话了。” 唐聿听到李承沣轻飘飘的一句话,整个人如坠冰窟。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自己不能像在丞相府那般放肆,不能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绝不能诬陷了他的好兄弟,只要李乘风对那两人的死不知情,他就当那两个可怜人是死于天意。 唐聿不敢直接开口,这才迂回着打探消息,想着只要李乘风不知道那两人的事,别的话他就不多说了,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 但是…… 皇家无情,杀死两个有可能泄露秘密的蝼蚁简直是顺理成章,唐聿知道。 他在来的路上其实已经做好准备得到肯定的答复,但心底里还对那一丝丝可能抱有期待,甚至幻想了李乘风会怎么回答,并且在心里唾弃自己居然对他有过猜疑。 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承沣殿下,可是个会为了母亲的病情整夜祈福、会见着他受伤自己难过地掉眼泪的人啊。 唐聿曾经以为他的陛下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 所以,他才痛苦。 李承沣见唐聿脸色难看,有些不明所以。 “朕没有怪你。”李承沣笑了笑,“景琰以后做事小心些就好。” “他们……他们不过一介平民,根本无从知晓这朝堂上的争斗……”唐聿艰难地开口。 人死灯灭,唐聿不知道自己再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他认识的李承沣不该如此。 李承沣这才发现,唐聿仿佛并不是真心前来请罪的,言辞之间似乎对那两个蝼蚁之死有些悲痛。 李承沣压下心里的微微不快,耐心地和唐聿解释,“朕与左相的矛盾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但朕要拿下他却没有法子,他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先帝觉得朕年少,不足以统领国事,让左相监国,如今朕孝期未过,断不能弃先帝遗命于不顾啊。” “陛下是大周的皇帝,他萧远再怎么弄权,又如何能越到皇上前面去呢?”唐聿问。 “论名义,先帝钦赐他传国玉佩,让朕听他教导,论实力,朝中重臣大多是先帝一朝的老人了,他们眼里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那左相刚一上任就拿下了原户部尚书,早已在朝中颇有了些朋党。”李承沣苦笑,“朕实在是无力啊。” “这九五至尊的位置,他萧远真的一点也不动心吗?先帝许他这么大的权势,他尝过了大权独揽的味道,他当真愿意还政于朕吗?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陛下是说他会谋反?”唐聿想起了上次见萧远时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萧远遮掩,也不知道他对萧远为什么难以产生预期的恶感。他好像做错了。 甚至连萧远也说,他该事事告知皇上。 “他……臣去刺杀他时他曾说若陛下只有这点本事,不如……不如把天下让给别人坐。” “放肆!”李承沣大怒,“他果真……果真动了这样的心思!” “陛下息怒,”唐聿见李承沣动怒,赶紧劝道,“萧远就是个文臣,人常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陛下放心,他绝没那个本事。”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是因为秀才手里没有兵。”李承沣看了唐聿一眼,低下头沉声道,“朕手里也没有兵。” “幽云十六州的兵马常年镇守在边关,防的是突厥那些时不时南下劫掠的鞑子,南边才经过与南越一战,以休养生息为主,更何况他们是跟随先帝亲征南下过的,先帝在时从不让我过问军务,朕……” 李承沣看向唐聿,继续道:“北边军中多是镇国大将军生前的部下,唐老将军积威甚重,景琰与我情同兄弟,朕对他们还是放心的。” “陛下放心,我唐家誓死追随陛下。” “住口!”李承沣紧急打断了唐聿,“不要总把生死挂在嘴上,朕不要你去上战场。” 这话说完,李承沣觉得有点突兀,又补了一句:“这也是先帝的意思。”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忌惮萧远,君君臣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唐聿听李承沣绕了一大圈,还是不解。 “你怎么不明白?”李承沣又好气又好笑,“萧远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重臣,朕年少不懂国事要多多听取他的指导,断不能轻易治他的罪,尤其还没有他谋反的证据。若是他拥兵自重,朕也就师出有名,调兵平了他便是,偏生,他除了把持着朝政,什么也不做。” “朝臣们把折子直接上给他,事事都是他一人自专,朕日日上朝,不过就是听他的吩咐罢了,有什么事是朕能做得了主的?”李承沣愤愤不平。 “不对呀承沣!”唐聿一时激动,也没顾得上称呼,“他说得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怎能算没有证据治他谋反呢?” 李承沣定定地看着唐聿,“这话谁听见了?” “我啊。”唐聿答道。 “你几时听见了?” “我夜半在丞相府……”唐聿一时语塞,忽然明白了过来。 李承沣派他深夜潜入丞相府行刺,就是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无端要向左相动手。萧远身怀传国玉佩,上一个拿过这玉佩的人还是太傅颜华阳,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太宗皇帝视颜华阳如亚父,见玉佩如见太傅亲临。 要拿掉萧远,必须得有他确实谋逆的证据,否则李承沣按祖制需得尊萧远为亚父。但要说证据,必然得牵扯到李承沣派唐聿刺杀萧远的事实,借这个机会,唐聿才听到萧远口出狂言。 这是个死局。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萧远死在当夜,李承沣对外称他暴毙,然而唐聿却失手了。 不仅失手了,还被萧远抓了个正着。 萧远知道了皇上的杀意,以后必会对李承沣多有防范,皇上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可谓是难了。 “臣……臣坏了陛下大计,请陛下责罚。”唐聿终于意识到了,悔恨不已,跪下请罪。 李承沣看着唐聿跪在自己面前,心里百感交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摸了摸唐聿的头发。 “起来吧,朕不怪你,朕说过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唐聿问。 “亚父?他名至了,实还没到。你说的不错,他是文臣,朕手里,至少还有朕的禁卫军。” 李承沣一边说,一边把唐聿从地上拉起来。 “你是禁军统领,是朕最后的倚仗。” 李承沣拍了拍唐聿膝下不存在的灰尘,请他喝了杯茶。 在送唐聿出宫前,李承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朕一定会除掉他,朕等得起。” 疑云 寒鸦嘶鸣。 伴随着第一缕朝阳,来自漠北的密信送到了萧远的书案。 西北告急。 落款是三个月前。 大周北部重镇鄯州驻守着陈罕的部队,陈老戎马倥偬,他的名字几乎等同于漠北漫天的黄沙。 东北有镇国公唐寿,西北有镇远侯陈罕。 曾经大周的北面门户有这两位老将把守,坚不可摧。 唐寿全家上阵,英名传遍整个大陆,从南到北,听到唐家军的名号必然肃然起敬。 后来唐家悉数战死,只剩下从小被先帝放进宫里养着的唐聿。哪怕是这样,仅凭唐寿的旧部,依旧能保大周东北面十年安全无虞。 陈罕则不然。 陈老一生未娶,就在西北吹着沙子,朝中无人为他美言,乡间没有他的故事。 就像一头骆驼,默默无语地可靠。 就是这样新帝即位也不见得上表一封的陈罕,三个月前发来了一封急报。 西北断粮了。 “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敢压三个月!”萧远震怒。 他把手里的密报摔在了眼前人的脸上。 “杨大人,你们兵部平日里欺上瞒下,也就算了,怎么这种军情大事也敢压着不报?” 兵部尚书平日里在官场也是众星捧月的人物,现下被萧远指着鼻子怒骂,却一句也不敢分辩。 “陈将军后来还有上书吗?”萧远问。 杨谦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一张纸。 一张下等的沙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地方仓促间撕下来的,还带着西北空气里的硝烟味。 “突厥来犯,鄯州粮草告绝,将士连月苦战,死伤无数,望朝廷尽快驰援,迟则西北六镇危矣。” 落款是:“陈罕绝笔。” …… 次日清晨,萧远在朝上当堂拿出陈将军绝笔,满座哗然。 “这……西北不容有失啊。”御史中丞捏着花白的胡子,瞪大了眼睛。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每年秋收就会犯我边境,冬日里荒原上寸草不生,他们为了渡过严冬势必会提前南下欺压我们的边民。” “陈罕驻守鄯州,看顾西北六镇,年年秋冬都要抵御突厥南下劫掠,今年怎的如此……尽显败绩?”礼部一个年轻人发问,引得满朝侧目而视。 那年轻官员见自己似是说错了话,赶忙像自己上司看去,礼部尚书瞪了他一眼,却顺着他的话茬说起:“胜败兵家常事,陈老将军年事已高,一时着了别人的道也是有的,当务之急是该紧急加派援手,解鄯州之困。” 说着,他私有深意地看了萧远一眼,“我等乃陛下的臣子,大周的子民,自当守望相助、共克时艰,至于孰是孰非,还是等西北战事了了之后再论吧。” “守望相助、共克时艰?”萧远重复了一遍。 礼部尚书赵琦看着萧远的样子,直觉这人一定还有后手,后悔自己为何要冒头多这一句嘴,心里不免怨恨刚才那个起头的年轻人。 “陈老将军在鄯州镇守了几十年,突厥人的战马从来踏不进我大周的地界,若是没有他,西北边陲的百姓如何才能安居,赵大人的族人又如何能安安心心地在身在陇西赚尽天下钱财?我倒要问问,守望相助,你们可曾助过陈老一份力?” 赵琦心下大骇,生怕萧远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借着陈罕求援一事收拾自己。 赵琦身为礼部大员,本该代表着大周最繁复最尊卑有序的礼制,但是赵琦有个人尽皆知又人人装作不知的出身——他是商户子弟。 虽然大周立法开放,商人子也可参加科举,但千百年来士农工商,商户最是让人瞧不起的。 赵琦孤身进入官场,一步血一步泪地走到今天,更别提他还抱上了右相爷张甾的大腿,寻常人对于他的出身早就闭口不提了。 他自己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帮族人在陇西经商。 “萧大人……”赵琦脸上常年带着的笑意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赵大人劳苦功高,我自是不会忘。”萧远语气平平,也不知是不是嘲讽。 “用兵之事赵大人不懂,自去猜测陈老将军受贼人蒙骗,但本官听闻三月前西北早有急报传来,请求朝廷支援,只是朝廷迟迟没有相应,陈老苦苦支撑,终于……?” “萧大人倒是消息灵通,只是这故事不仅老夫未曾听说,连主管兵部的杨大人都闻所未闻啊,不知萧大人是从何得知呢?”右相张甾言。 “杨大人?”萧远示意杨谦发言。 “臣确有收到西北军报。” “收到多时?”萧远问。 “三……三月有余。” “那你为何不报?延误军情是何等大罪难道杨大人不明白吗?”张甾听见杨谦答话,突然义愤填膺地质问。 “杨大人,军报写的什么?”萧远好像没听到张甾的怒喝,继续追问杨谦。 杨谦看了看张甾,踌躇不敢应。 “杨大人知情不报可是有什么顾虑?”萧远见状,柔声发问。 杨谦想起今日凌晨在丞相府萧远震怒失态的样子,再看堂上这个年轻人云淡风轻、步步为营的做派,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人。 杨谦冷汗直冒。 从他踏进丞相府的那一刻起,他就回不了头了。 杨谦想好了,今日之后他的仕途可能就到头了,甚至性命能不能保住也不一定,但是他至少在最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希望还不晚。 “陈……陈将军的粮草早已告急,三月前就曾向朝廷发文求援。”打定主意后,杨谦说话明显流畅多了,“陈老的部队年年收到的粮草都是二三年的陈粮,半数都腐坏不能食用,今年恰逢南方战乱减收,发给西北的补给迟迟没有到位……” “竟有此事!”张甾面上一副震惊的样子。 “陛下仁义,又向来体恤边疆将士,从来不曾克扣粮草,怎会出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杨谦没想到张甾会说出这样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怨恨。 “你为何知情不报?”萧远继续问道。 “我……他……”杨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 “你若是受了谁的指使,大可以说出来,陛下自会为你做主。”张甾说。 见杨谦迟迟不语,张甾心里掠过一丝了然。 果然这人不是全然不顾一切要拼个鱼死网破,那就好说,他可不愿和疯子打交道。 只是,这个兵部尚书平日里一直安分得很,张甾竟是不知道他为何要与自己为敌。 “杨大人不必介怀,各地粮食税收皆有户部调度,西北军备受克扣,想来也是前户部尚书赵廉从中作梗,贪墨无度,如今王大人主管户部,定会廉洁奉公、调度得当,一解西北燃眉之急。”张甾笑着自问自答了。 “只怕未必吧。”萧远插话进来。 “赵廉从前贪墨民脂民膏,刮朝廷救灾钱粮的油水,但他未必敢冲军粮下手,真要说起来,他那些阴阳账册的出入,或许不止进了他一个人的腰包。”萧远直面张甾,说话毫不客气。 张甾好像没有听出萧远委婉的指控,还大加赞赏,“若果真如此,萧大人可定要将那些蛀虫一一肃清才是啊。” “张大人别急。”萧远似乎很有把握。 就在萧远和张甾唇枪舌战的时候,自方才就一直没说过话的杨谦突然开口:“臣数年前借到西北求粮饷的军报时曾擅离职守去鄯州、掖城一带查看过。” 杨谦见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觉得有些如芒在背,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臣查阅公文见朝廷每年下拨的粮饷按说足以供给西北六镇的军备,私下里疑惑为何西北就是年年上书,臣曾疑心是西北主将想多要些前两傍身或是……或是暗中阔兵买马。” “臣曾偷偷在军营外小住一月,就是……臣四年前养病的那一阵,臣称病告假,实则去了西北……臣亲眼见过运粮官给西北大营送粮,那粮饷……确实对不上账册,少了二三成不止,还是发霉的陈粮。” 杨谦越说越激动,冲着李承沣高呼:“陈老将军军报所言句句属实啊皇上,西北有难,还望皇上救命啊!” 杨谦咚咚咚地磕着头,光洁的汉白玉地面发出闷响,一声紧过一声。 “那便是户部假做帐册,实则将朝廷分拨的粮饷中饱私囊了。”张甾信誓旦旦。 萧远见张甾毫不慌张,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心里泛起了嘀咕。 难道他真的不知情,这滔天大祸竟然真的是赵廉那老匹夫一人闯下的? 不,萧远不信。 若是没有张甾的首肯,赵廉那怂包定没有这样的胆子。 况且以张甾在朝臣中的威视,他能坐视赵廉独吞那么大一笔钱款? 贪墨军粮、以次充好,这中间绝少不了张甾的手笔。 他既然如此自信,那说明他完全不怕户部的账册会暴露自己伸出的手。 如果不是在户部,那是哪一环呢? “皇上,西北告急!”杨谦的疾呼打断了萧远的沉思。 确实,当务之急是解西北之困,萧远险些为了扳倒右相而误了大事。 “陛下,臣以为贪墨军粮一案暂缓,需得派兵驰援西北大营,眼看寒冬将至,突厥人越发猖狂,若是西北大营一破,西北的百姓比受屠戮,甚至整个北方会陷入无险可守的境况。到时候,突厥人的骑兵在平原上一日千里,怕是京城也岌岌可危啊。” 萧远的一番陈述说给李承沣听,他都没有太大的波动,唯独听到最后京城有难,许是觉得未及自身,立马变了脸色。 “快,快派兵。” 李承沣说完,脸上先有些挂不住了。先帝怕儿子与朝臣勾结,尤其忌惮兵权,导致李承沣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值此用人之际,满朝文武之中他竟然选不出一个适合领兵出战西北的人物。 “萧大人对军事倒是有一番间接,想来突厥人胸无点墨,只会横冲直撞,若是萧大人这样智计的人领兵,必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张甾有意挤兑萧远。 “张大人说笑了,萧某一介文人,哪里懂得用兵打仗的事,增援西北,还得能人来干。” 李承沣见萧远并未推举让谁来领兵,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萧远虽然看起来手眼通天,但托先帝的福,兵权仍是铁板一块,他这个做儿子的插不上手,旁人也别想插得上手。 “诸位爱卿,可有自愿领兵支援西北之人?” 李承沣冲他的臣下抛出了橄榄枝,他不想调动镇守在东北的唐家军,他想要从中央派一批人马过去。 这批人马由他亲手提拔,从西北回来有了战功,全是李承沣一手提拔,假以时日,他就能给自己打造出一支王军,一支听命于皇上,而不是哪个老将的部队。 “臣愿前往!” 一个年轻的武将出列。 萧远认出他是张甾家的一个小辈。 怪不得,张甾在今日的朝会上如此好说话,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 张家小辈带兵解了西北之困,有了战功傍身不说,还与西北有了勾连。 大周自开国以来一直严防武将和朝臣勾结,生怕手握军权的人左右朝纲,为此不惜把大周的良将都调到边疆驻守,非召不得进京。 不仅如此,因为担心名将风头太盛,像唐家这样在军中颇有威望的世家,早就发现了皇上的忌惮,主动把独子送进宫为质,以免皇家猜疑。 没想到福祸相依,这个孩子原本是镇国公一脉的弃子,如今倒成了唯一的香火。 如此严防死守,就怕军权染指朝政,或者像张甾那样,权臣勾结军权。 张家小辈学武,原本还以为是闹着玩的,没想到张甾竟然那么早就按捺不住了。 不止! 萧远忽然意识到贪墨军粮一事还未有定论,他还没找到张甾在这链条的哪个地方翻云覆雨,此番搁置下来,待燃眉之急解了,他势必会重启对张甾的调查,此时他让自家人去西北,怕是想着毁尸灭迹,彻底把自己从贪墨疑云中摘出去。 这样一石二鸟的算盘,他怕是打得太响了。 萧远的目光原本只盯在京中,那个张家小辈倒是给他指了条明路。 种种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张甾为什么如此坦然,因为他根本不是在京城动的手脚,真正瞒天过海的地方,就在西北。他越是急于掩盖西北,越是说明,扳倒他的关键就在西北! “张家果然少年英豪!”李承沣称赞道。 李承沣未尝没看出张甾的野心,但是比起萧远独大,他更愿意右相能够相抗衡。 皇权太弱了,他迫切地需要朝中有人相助。 除此以外,张家在李承沣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结盟 散朝之后,李承沣寻了个由头,把张甾留在了宫里。 他尽力忽略萧远退朝前留下的那个莫名的眼神,对着张甾仍保持着面上一片亲热。 “相父……”李承沣调整好情绪,期期艾艾地唤了声。 “陛下,使不得!”张甾一把老骨头刚刚坐上李承沣赐的座,立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作势就要跪下。 李承沣哪里肯受。 他此番留人的目的就是要和这个纵横政坛几十年的老人套近乎罢了。 李承沣赶忙扶起颤颤巍巍的张甾,让人安安心心地坐下。 张甾推辞再三,终于李承沣假做冷脸,这才道了一声罪老实坐下了。 群臣相得,有时不过是一种做戏的默契。 张甾心里清楚得很,如今李承沣在朝堂上可谓是“举目无亲”,若是不愿受萧远的摆布,那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和自己结盟。 况且,张甾和李承沣之间,本就不只是君臣而已。 “相父……母后走了十数年了。”李承沣眼圈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母后生下我转年就撒手人寰了,都是朕不好,是朕害了母后……” “陛下切不可如此啊。” 张甾见李承沣提起他多年前就病逝的母后,也是哀戚满面。 “娘娘此生所爱,不过先帝和陛下,如今陛下长大成人,娘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张甾出言安慰李承沣。 这些话放在平时绝对是大不敬,臣子如何能够议论皇家,甚至揣测皇家想法呢?哪怕张甾就是已故太后的父亲。 但此时,当着皇上的面,张甾这番话无疑起到了作用。 李承沣眨了眨眼,把潋滟的水光逼了回去。 “生死有命,陛下不必太过悲怆,”张甾温声宽慰,就像个普通的长辈,“七情六欲最是伤人,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母后走后,朕未曾有一日不想她。” 李承沣孤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落寞地低着头。 从前十几年的光阴在这一刻交汇,无数个黄昏,他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看着金黄色的日光一寸寸占领脚下的地面,终于把他周身包围。 暖洋洋的,李承沣会幻想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斜阳沉入地平,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柔和尽数消失,爱做梦的孩子被打回现实。 “父皇也走了,诺大的皇宫里只剩朕一人了。”李承沣喃喃道。 “相父,你我血脉相连,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朕被那萧远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对吗?” 萧远注视着张甾,在心照不宣中,两人都获得了自己期待的回复。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是时候选秀了。”张甾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当年张甾的长女选秀入宫,在御花园和先帝惊鸿一瞥,先帝是个痴情人,给了张家女无上宠爱,连带着他这个岳家在朝中也是风头无两。 后来,据说她生下李承沣时身子受了亏空,虚不受补,一年多时间里身子每况愈下,终于还是没听到心心念念的儿子叫一声母后。 但是身为张氏的生父,张甾知道的远比传闻中多。 皇后张氏为何早早香消玉殒,当初宫里众说纷纭,但在一段时间内,所有知情人、近身服侍过皇后的人都相继离去,或是告老还乡,或是永远的消失在世间…… 张甾不知道女儿去世的真相,但他发现先帝为此深感愧疚,说明她的死或许和皇上脱不了干系。 张氏一去,好像带走了先帝为数不多的感情,之后许多年见,大周一直后位空悬,他也不大爱踏足后宫。 也许是出于愧疚的心理,先帝在皇后去世的同年封尚在襁褓中的李承沣位太子,之后前朝后宫的许多波澜,都不曾动摇这个太子的地位。 先帝只是限制他和别人的交往,尤其是和母族,多年不曾联系。 好在先帝念着亡妻的情分,对张甾在朝中的一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先帝一日不立继后,张甾就一日以国丈自居。 李承沣即位,先帝既然惦记着新帝年幼不足以执掌朝政,让张甾这个丞相摄政简直顺理成章,他可是李承沣的外祖,难道还会害了他不成? 张甾早前就注意到先帝对萧远宜乎常人的关注,但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那个年轻人会越到自己头上来。 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辅佐新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是皇上的母族,张家本该享一世荣光。 张甾相信李承沣不会苛待自己,虽然生疏了十几年,但毕竟血浓于水,更何况他还要接着自己从萧远的手上翻身。 但是,张甾想得还要更长远一些。 他想要百年以后,张家依然是大周最尊贵的家族。 大周的皇后,必然还得姓张。 …… 宫外,三才茶馆。 秋雨浇透了青石板,天色昏沉沉的,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 萧远坐在二楼的窗边,托着腮望着冷雨从窗沿上滑落。 桌上一壶君山银针氤氲着清香,白雾飘忽,隐约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桌上随意地敲着。 萧远还是爱穿红袍,不管上朝下朝。 不知为何,哪怕他的府上日日迎来送往,哪怕他穿着最张扬恣意的红袍,但只要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极冷、极难相交的人。 好像这年底的雨,虽未上冻,却一滴一滴地,冷到人骨子里。 “嗒……嗒……嗒” 有人正走上二楼的阶梯。 萧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放下时,来人正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那人摘下斗笠,抖落了几滴雨水,濡湿的头发贴在脸上,脸色被冻得有些青白。 清清瘦瘦的少年身量,行止间极有规矩,脱下一身累赘的蓑衣,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他对萧远行了个宫礼。 一派从容,除了脚边不知何时聚起的一滩水渍。 “喝口茶暖暖身子。” 萧远亲手给他斟了一盏茶,那少年也不做推辞,一饮而尽,而后抱着茶盏汲取余温。 一盏茶下肚,好像周身都暖和过来了,少年脸上隐隐的青色消退,只剩下白。 常年不见天日的那种白。 少年来自宫里,面白无须,喝水时脖颈不似寻常男子有喉结上下滑动。 他是阉人。 “茂辰,皇上留张大人说了些什么?” 萧远见他缓过来了,便直接开口问。 “陛下与张大人追忆了太后,两人悲怆痛哭了许久。” “太后?”萧远有些好笑,“太后都死了十几年了,陛下都不知道太后长什么样吧。” “张甾那老匹夫,当年太后病逝的时候也不见他如此悲痛,怎么十几年过去了,突然想起丧女之痛了?” 萧远评论起逝者来毫不客气,他面前的内臣对他大逆不道的说法也毫不意外。 “皇上和右相,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结盟罢了,何苦要扯出张氏的大旗,让她死了十多年了还不得安生。” 茂辰心知萧远不是会诋毁逝者的无耻之辈,只是那个张太后……萧远就应该记恨她。 “罢了。” 萧远叹了口气,“一命抵一命,人死债消,张氏也不易。” “远哥……” 茂辰心疼他。 世人都说左相跋扈,先帝昏聩竟让他这种人在自己死后把持朝政。 作为知晓那些陈年旧事的人,茂辰打心眼里心疼他的远哥。 世人不愿萧远执政,真当萧远愿意趟这趟混水吗? “茂辰。” 萧远似乎看出茂辰心中所想,出声打断了他。 “往事休得再提。” 茂辰瘪了瘪嘴,心里不服气,但还是会听远哥的话,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萧远不相信张甾会放过这个皇上主动示好的机会,他势必会趁机捞些好处,萧远相信自己已经把张甾研究透了。 张甾其人,不过一个“贪”字。 “不愧是远哥,张大人在和陛下叙旧当中,旁敲侧击地提了提选秀的事,我猜他是想再往后宫塞个张家女。”茂辰分析道。 “选秀?”萧远沉吟道,“未必是张家本家,许是宗亲罢了,毕竟张甾和陛下是血亲。” 萧远想起了先前那个毛遂自荐的张家小辈,也是旁支子弟。 张甾要提携旁支了,或者,张家旁支也不甘心一直仰本家的鼻息。 有意思。 只是,陛下会答应吗?用自己枕边人的位置,换取张甾的支持。 先帝可是个痴情人啊,除了张氏,一辈子再未曾把别的女人放在心上。 先帝的儿子,会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吗? 也许,痴情和绝情,本就一线之隔。 醉饮 临近年关,各家各户都忙碌了起来。 张家今年格外繁忙。 一边要忙着给玘哥儿打点行装,一边要忙着给珣姐儿请教引嬷嬷、置办头面首饰。 玘哥儿是张家小辈里的一个特别的,张家是书香门第,偏生出了这么个学武的,怪就怪在张甾居然即为看重这个旁支的小子,从小就把他接进本家教养,还时常让他进书房指点。 前阵子张玘在朝会上挺身而出,要带兵支援西北战事,今日就是出发的日子了。 玘哥儿的生母在家天天以泪洗面,但无奈儿子的教养前程,无一事由她做主。 城门外,长风萧瑟。 张玘牵着马回头,久久凝望。 上战场就没有人保证一定能活着回来,他还想在看看这京城的繁华。 “走吧,将军。” 张玘此番领兵,也被封了个将军的头衔,不过是暂时的,等打完仗回来再论功行赏,他就真的有了军功爵位。 方才催他出发的是朝廷派来的监军,骑马于张玘并行,微微落后于他半个身位。 监军一职也是大周的传统了,用于沟通中央和部队。 大周的皇帝从未信任过替他们上前线打仗的将军,相比起来他们更信任从宫里派去的监军。 另一头,各种珠钗彩缎流水一般送到张府,张家旁支的三小姐此时正坐在本家刚给她收拾出的院子里,听宫里请出来的嬷嬷讲授宫规。 第二天清明,张珣就要入宫选秀了。 她紧张,但毫不担心。 她都听父亲说了,她和那些个即将和她同路的女子不同,她是丞相府的脸面,任凭其他人挤破了头,谁也别想压过她来。 当今圣上的生母,就是张家本家的小姐。碍着血亲的缘故,张甾嫡亲的孙女辈是入不了宫了,没想到这泼天的富贵,就这样降到了她的头上。 从小母亲就说,她是天生的贵人命。 第二天吉时到,张珣跟着太监走过一道道宫门,终于见到了天子。 陛下坐在高台上,听到太监报出张珣的出身,叫她抬头。 皇上长得比张珣想象中的还要清俊。 只是皇上看到她的时候面色如常,只是吩咐了一句叫她留下来,反倒是坐在皇上下手边的年轻男子,看见她时眼中露出了一丝玩味。 张珣听父亲讲过,那个位置,坐的便是老爷最大的对手,不是摄政王却更似摄政王的左相萧远。 当夜,张珣按照公公的指示在宫中歇下。 不知是看在张家的面上,还是皇上中意于她,总之,张珣入宫便独得了一个院子,从此她就是一宫之主了。 月朗星稀,张珣坐在窗边久久不能入睡,心跳极快,像是揣了一只兔子在怀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好像知道,只是不敢明白。 ...... 李承沣今日早早地学完了奏章。 是的,学奏章,研习萧远批阅整理过的奏章。 真正的朝政大事都是萧远提前知晓,若与朝臣意见相同,便在朝上知会给他,若意见相左,他们便当堂辩论,输赢分明后再由他裁决。 李承沣在饮酒,拉着唐聿在湖心亭里吹着冷风,饮酒。 “陛下不高兴。”唐聿肯定地说。 “是啊。” 李承沣手一抖,杯子掉进了湖里,他索性不用杯子,直接拎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陛下今日选了秀女,为何不高兴?” “为何不高兴?为何不高兴?”李承沣重复地念叨,醉眼朦胧地苦笑。 “父皇说,娶妻就是和自己钟爱的女子共度一生。可朕还没遇上钟爱的女子,就要娶妻了。” “陛下只是选秀而已,怎么就算娶妻了呢?”唐聿安慰道。 李承沣嗤笑一声,“景琰,你说朕的妻子是谁?” 唐聿心道承沣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陛下的妻子,自然是皇后。” “皇后?朕的皇后……就是张……张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张家女了。” 李承沣满腹苦闷。 他想反悔。 就借着酒意,给自己一个反悔的夜晚。 李承沣觉得自己为了摆脱萧远的控制,自愿把缰绳递到了张甾的手里。 萧远尚且没有过问他的婚姻大事,张甾却想强行塞给自己一个皇后。 “为何?”唐聿震惊于李承沣竟然已经定下了皇后的人选。 问出声的一瞬间,唐聿忽然就明白了。 皇家的姻缘,远不如平头百姓来的简单。 他的陛下算计了自己的后半生,就是为了获得张甾的支持。 唐聿心疼李承沣,也怨恨自己的无能。 若他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禁军统领,而是像张甾萧远那样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一定拼尽全力来帮助陛下。 他不想看到李承沣露出这种脆弱的神色,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应该永远是高傲的、璀璨的。 但同时,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李承沣了。 唐聿自问是一个纯粹的人,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幻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什么样子,唐聿坚信自己会像父母那样,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唐聿以为李承沣和他是一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承沣变了。 那些年少的誓言,那些纯真的回忆,他通通都不在意了。 先帝对李承沣的母后即位痴情,他们打小就经常看到先帝拿着皇后的旧物睹物思人,每年忌日更是会把自己关在寝宫一整天都不出来。 李承沣明明说要做一个和父皇一样有情有义的男人。 可现在,李承沣为了权势,打算立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为后,就因为她姓张。 什么时候,姓氏成了一个人所有的意义了呢? 当唐聿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想起了萧远。 萧远每次看他、同他说话,唐聿都觉得萧远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头上顶着的那个姓氏。 萧远完全不在意唐聿是谁,是怎样的人,这让唐聿愤愤不平。 不知道为什么,李承沣是萧远为罪大恶极,是李家江山的篡位者,但唐聿总觉得萧远不是,萧远不会像李承沣想的那样独揽朝纲,甚至谋逆造反。 明明,萧远在唐聿面前从来没有掩饰过他对李承沣的不屑,甚至敌意。 这样的纠结,唐聿从未对李承沣说去过。 原来,人长大了,总会有秘密。 但是唐聿相信,这点奇怪的心思绝对不会动摇他对李承沣的忠诚,再来一次他还会坚决执行李承沣让他刺杀萧远的指令。 ※※※※※※※※※※※※※※※※※※※※ 唐聿:立flag 陈罕 西北。 狂风吹沙。 “将军!” 传令官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跑进营帐。 陈罕一身铠甲,白髯上沾染着点点血迹,正倚靠着战马闭目养神。 听闻传令官呼喊,陈罕睁开了眼。 深凹的眼窝里,鹰一样精亮的眸子。 “鞑子又摸上来了。” 传令小将在将军面前行了个利落的军礼,等着指挥官下达冲锋的指令。 换人了啊,眼前这个小孩不是陈罕原先熟悉的那个。 一点点苦涩泛起在嘴里。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突厥鞑子有草原最好的战马,雄壮矫健,尤其擅长长途奔袭,冲进阵营里横冲直撞。 大周的骑兵在战马和体魄上落了下乘,但大周有的是悍不畏死的好男儿。 听着冲锋的号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突厥人铁蹄踏出的缺口。 把所有的血流成河挡在面前,他们的背后是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 这就是他们当兵的命。 “你……今年多大了?”陈罕问。 面前的小兵仰起头,身量将将到陈罕的下巴。 “回将军,我过了年就十二了。” 陈罕望着小兵没有一点肉的双颊,在心里叹了口气。 “传令下去,全数上马,冲锋!” “是!” 传令兵风一样地出了营帐。 陈罕拾起长刀,跨上陪伴自己数年的战马。 白马前蹄腾空,嘶鸣着,冲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问那小孩叫什么,陈罕心想。 此番回来再问吧。 若是回不来,那倒也不必问了。 …… 鲜血、嘶吼。 空气中飘荡着两个民族的绝望和愤怒。 陈罕被一群突厥人团团围住。他猛夹马腹,□□的战马明白主人心之所想,高高跃起,癫狂地向前撞去。 陈罕在马背上犹如神兵天降,挥动着八十斤的长刀。 刀锋过处,鲜活的肢体飞起,血液喷涌而出。 十来人的合围被一人一马不讲道理地突破,受伤的突厥人从马上栽下来,淹没在搅动的狂沙之中。 狂风,黄沙,硝烟,血污。 陈罕举目四望,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少。 “咳咳……咳” 支撑着陈罕的那股力气突然消失,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胸膛仿佛爆裂,陈罕伏在马背上,感受到腰侧传来不祥的凉意。 撑着马背直起身,陈罕低头看了一眼,一片血红。 “呼哧呼哧……” 方才驮着他突出重围的白马喘息个不停。 它也老了。 陈罕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拍拍马脖子以示安抚,转身又冲进了混战的人群。 从小的习武和多年的戎马生涯让陈罕不必思考,每一个动作都出自下意识,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知道如何上阵杀敌。 又是一次激烈的横冲直撞。 长刀横在身前,就像野兽最锋利的牙齿,撕裂猎物的喉咙。 陈罕享受冲锋的快感,扑面而来的鲜血足以让他忽略身体上的伤痛。 忽然,胯/下战马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陈罕摔在地上,一个翻身用刀架住了突厥人砍下来的弯刀。 余光中看见,陪伴他多年的老马浑身浴血,大大小小的口子向外淌着它的生命。 悲鸣着闭上了眼,老马回家了。 越来越多的突厥人发现了大周主将落马,他们合围过来,突厥弯刀的刀尖逼近陈罕的眼球。 力竭。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流下,陈罕想起了不知哪年家乡的杏花微雨。 陈罕好像又闻见了山茶花的清香。 四十年音书,三万里尘土,陈罕跨越了半生,又回到原点。 远处,杀声震天。 张玘率领着援军,出现在突厥人的身后。 …… 是夜,篝火通明。 张玘坐在毕毕毕剥剥的火堆前,无言。 陈罕的部队死死地拖着了突厥人的脚步,用自己的性命把这只突厥王军钉死在了掖城外的沙漠。 他们身后二十里,就是大周的臣民。 数月里的相互拉扯消耗掉两边的粮草、战马、人命,疲惫的突厥人“从陈罕的尸体上抬头,就看见装备精良的大周援军踏出遮天蔽日的烟尘。 张玘用半天时间,收割了他的第一个战功。 “恭喜将军。”监军李鸦一边道喜一边坐到张玘身旁。 “李大人。” 张玘冲李鸦打了个招呼,不愿多说话。 说实在的,张玘不觉得有什么可恭喜的。他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心思,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遇上的确实被陈罕打残了的突厥残余部队。 张玘觉得自己就像个贼,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堂而皇之地拿走了属于陈罕的功劳。 “将军何时回京复命呢?”李鸦主动询问。 张玘瞥了李鸦一眼,心想这个阉人果真受不得西北苦寒,这就想着赶快回京了。 “过几日吧,将士们连日奔波,也好休整一番。”张玘和李鸦商量着,“而且,我也想在这一带走走看看。” “长这么大,我还没出国这么远的门呢。” 张玘脸上露出少年人的羞涩,心里想的却是张甾交代他的话。 张甾说此番最紧要的就是交代那边人把屁股擦干净。 他还说:“若是陈罕恰好战死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甾有意让他们行军路上略作拖延,但随军的这个监军却一路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让张玘想借口监军不耐行军劳苦略作休整都不行。 但等真的到了西北地界,看到百姓说起战事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看到百姓盼来朝廷援军喜极而泣的样子,看到陈罕将军被突厥人挑下马被人团团围住地时候,张玘后悔地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 然而事已至此。 逝者已逝,而活的人还活着。 张玘终归是张家的子孙。 在部下打扫战场的喧闹中,张玘默默地离开了。 他骑着一匹快马,在夜幕的天然隐蔽下,奔向鄯州州府。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夜宴 年底,宫廷夜宴。 张家小辈首次带兵大获全胜的消息早已传开,群臣都向张甾道贺,连李承沣也在夸奖张家人才辈出。 年节将至,李承沣在宫中大宴群臣,酒过三巡,大家都是一派面红耳热。 一曲舞毕,宫人又端着盘子上菜一轮。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将鱼羹放在萧远面前,默默为他斟满了酒。 那人垂着头,却抬眼看了萧远一眼。 见萧远注意到后,他瞬间恢复如常,恭敬地退走了。 萧远摩梭着酒杯,勾起一抹浅笑。 人到了。 趁着一曲终了,新曲未开的空挡,萧远施施然站起了身。 他冲着李承沣的主位长作一揖。 “陛下,年关将近,辞旧迎新,臣恭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绵长,也祝大周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李承沣见萧远站出来心里就发紧,听他这几句场面话更是直觉他还有后文,却不知道萧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应付着。 萧远直起身,理了理袖子,重新拱手,道:“今年诸事纷繁,波折不断,臣以为当趁着年底将今年的事物做一个了断,来年才好万象更新。” 果然,萧远绝不会无端献殷勤。 张甾听到萧远的提议,微醺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清明,心里不断地往下沉。 也许是多年政坛沉浮练就了敏锐的嗅觉,张甾预感到萧远要找自己的麻烦。 “丞相,今年还有何事悬而未决?”李承沣问道。 “确有一事。” 萧远不慌不忙地说:“先前陈罕将军求援,朝廷才知晓这些年分拨给西北的军粮竟是被人贪墨甚至偷梁换柱为霉变的陈粮。当时情急,只顾着派张玘率军驰援,如今西北安定下来了, 那欺上瞒下的贼子也该伏法了。” “萧大人这么说,便是查到那贼人是谁了?”李承沣问。 “确实。” 说着,萧远莞尔,“臣以先一步将那人拿下了,如今人就在殿外。” “也许陛下或者右相大人想要见见他。” “那便带上来吧。”李承沣认命道。 逐风压着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走上殿。 “琮儿!”张甾认出了那人。 “萧远!你这是何意?”张甾见自己的长孙被萧远抓住,一时间又惊又怒。 而且,居然是琮儿,萧远都知道些什么? 张甾心里升起巨大的惶恐,他甚至觉得萧远已经把鄯州的事全都查清楚了。 但是怎么会呢,他明明一直在京中,从未离开过啊。 这一个多月来,京中也未有什么人事变动,萧远不可能突然把手伸到西北去。 除非…… “每年朝廷下发的军粮钱饷都是有数的,户部账册清清楚楚,哪怕是原户部尚书赵廉那般贪得无厌的蛀虫都知道这笔钱轻易动不得,动了军粮,边疆要出乱子的。” “但架不住还是有人动了心思。”萧远说着,环顾四周,视线尤其在张甾脸上流连。 “这心思在先帝朝就开始了,先帝对军务看得紧,那人不敢在先帝眼皮底下染指军粮,便想了个法子,等粮饷运到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就偷梁换柱。” “京官难做,京中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想做什么都不甚方便,但到了地方上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州府,在自己的地盘,也是绝对的只手遮天,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萧远每说一句,被逐风擒着的张琮的面色就灰白一分,等萧远全部说完,他已经抖如筛糠,若不是有逐风拉着,恐怕就要委顿于地了。 “张府君,你说本官说的可有理?”萧远转过头,噙着一丝笑意问张琮。 “不!不是的!你血口喷人!冤枉啊,皇上,臣冤枉啊,萧丞相巧立名目陷害臣啊,皇上您要为微臣做主啊。” 张琮被萧远问到脸上,打了个寒颤,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高声喊冤。 张甾也站出来,似乎要为亲孙说话:“萧大人,您所讲的手段实在骇人听闻,不知您可有什么证据吗?” 张甾断定萧远绝不会掌握什么证据,毕竟张玘去西北一趟,应该已经协同张琮把所有的痕迹都解决掉了。 但凡是皆有例外,张琮已经站在这里了,张甾也不知道萧远到底查到了多少。 “证据?”萧远顿了顿,“确实,那人心思缜密,倒是没留下什么证据。” 萧远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有位朋友去州府做客,倒是恰好有点发现。” 萧远从座位上拿出了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把普普通通的米。 “这是何物?”李承沣端详了片刻,发问。 “这是稻米。” “朕知道这是稻米,只是丞相拿出这些稻米是何用意,这是证据?”李承沣问。 “陛下圣明。” 萧远解释道:“这是湖州稻,是南越常见的稻米,在大周只有与南越接壤的四个州县有种植,而这把稻米却出现在西北鄯州府君的私库中。” “小张大人府里上上下下吃的都是这种湖州稻。” “所以呢?”李承沣追问。 “我竟不知萧大人管得这么宽,别人家里吃什么米萧大人都知道。”张甾冷哼一声。 “湖州稻一年三熟,产量大但口感差,向来是朝国库屯粮的主力,西北市面上可不流通这样的稻子。” “琮儿还不能用些南方的稀罕物了?”张甾回呛。 “是啊,府君大人千里迢迢,收些次大米。”萧远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无声嘲讽。 “据臣所知,户部连年拨给西北的粮饷都是国库中的三等粮,也就是湖州稻,张琮府中有许多这样的存货,恐怕来路不正啊。” 萧远没有执着于和张甾争辩,而是直接向李承沣言明。 “臣以为,张琮盗取朝廷军粮、中饱私囊一事已经明了。” “萧大人所言,还是有些牵强了。”李承沣看了看张甾,忍不住出言维护。 “陛下再看看这把米,这分明是今年的新米。” 李承沣当然不认得新米陈米,他把锦囊交给臣下,他们都没有异议,想必萧远所言非虚。 “去年大周南越一战,南方四州均受到战事波及,今年湖州米大大减产,当地百姓勉强果腹,上缴国库的粮税不过原先的一成。臣查阅户部出入账册,今年收入的湖州米,已经全数划拨给西北大营了。” “张大人不会说南部四州的百姓拼死也要把口粮省下来卖给鄯州府君吧?” 萧远说完,张甾脸色铁青。 萧远见张甾哑口无言,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马上又被微微笑意所取代。 “哦对了,”萧远好像突然想起来,“托张玘小将军的福,全歼了突厥残部,有人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突厥鞑子随身带的干粮,就有我们的湖州大米。” 这话一出,席间霎时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忽然起的头,赴宴的大臣间开始窃窃私语,嗡嗡声中,张甾清楚地听到有人说到“通敌”、“叛国”的字眼。 天旋地转。 张甾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紧接着就是一黑。 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 这时候,他更不能倒下。 张甾忍不住看向漩涡中心的张琮,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瘫倒在殿前,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中用! 张甾在心里暗骂。 察觉到张甾的目光,张琮突然像过电般醒悟过来,全然不顾这是在君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过来。 “祖父,救救孙儿……”张琮泣不成声。 “哦?”萧远挑眉,“原来张琮倒卖军粮给突厥人这种通敌叛国的事还有张大人参与吗?我还以为张大人光风霁月,是大周栋梁呢?” 张甾死死地盯着萧远,许久,闭了闭眼,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琮儿……”张甾艰难地开口,“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身为大周子民,自当事事以大周、以陛下为重,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张家没有你这样的……你这样的乱臣贼子。” “祖父!”张琮没想到张甾会说出这种话,他感觉到了,祖父这次好像要舍弃他了。 他可是张家的嫡孙啊。 “皇上,臣教子无方,竟出了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障,臣请罪。” 张甾哽咽着缓缓下跪。 张甾这是丢卒保车,舍弃一个嫡孙固然痛苦,但若是为此把整个张家拖下水,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张家盘桓政坛几代人,一般的小错皇上也许会卖个面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处罚一下也就揭过了。所以哪怕萧远把张琮搬出来当面对质,张甾也没有过多恐慌。 私吞军粮虽事大,但不足以动摇张家根基。 真正能扳倒张家的,只有叛国谋反这样的大罪。 萧远显然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这般穷追不舍。 张甾早已吩咐下面人毁掉了所有证据,前前后后一干事项皆是几个心腹口耳相传,他绝不会像前户部尚书赵廉那样留下个阴阳账册把自己送上黄泉。 没想到,竟是这实打实的粮食,让萧远抓到了把柄。 为今之计,只好尽量把伤害降到最小。 张甾输给萧远一招,他一定会记得。 “张琮贪污军粮、勾结外敌,证据确凿,但看在张家百年……” “西北将士尸骨未寒!” 李承沣话没说完,就被萧远打断。 “陛下,那帮突厥人吃着大周的粮食,挥刀砍向我们大周的子民。被突厥人屠戮的妇孺,遭突厥人抢掠而冻死的饥民,他们的冤魂还在徘徊。” “西北数万阵亡将士的热血还没凉透,陛下难道就要轻饶害死他们的凶手了吗?” 在萧远的步步紧逼之下,李承沣只好让步。 “那依萧相所言,该当如何处置?” “里通外国者,按律当斩。”萧远一字一句道。 “萧远!”张甾怒喝。 “张家没有这样的乱臣贼子,右相所言可还记得?” 萧远眯着眼睛,张甾觉得自己好像被猛兽盯上了。 他忍者滔天怒火,一口牙几乎咬碎,终于把话吞进肚子里去。 “丞相……” 李承沣阴沉着脸,也不知是在唤他的哪个丞相。 萧远拿起他的传国玉佩,上面的“李”字笔锋锐利,暖白色的玉质透着温润的表象,敛去几代人历经的血雨腥风。 “先帝赐臣宝物,命臣监国辅政,就是为了尊扬法纪,清正朝纲。” 萧远把玩着玉佩,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铁画银钩的花纹,尘封多年的国之重器,杀伐尽显。 …… 张琮被人从大殿上拖下去,歌舞重新升平。 旧年最后的夜晚,血泪洗刷病骨陈疴。 曲终人散之后,张甾仿佛凭空老了十岁,一身破败不堪的皮肉好像从内里烂透了,就要挂不住骨头架子而流到地上。 萧远离开前,特意向张甾道了声喜,恭喜张家子侄斩获战功,就像开宴前其他臣子们说的一样。 施施然转身,暗红的身影烫在张甾的眼底,燃烧着灼灼恶意。 “萧大人!”张甾叫住了即将离去的萧远。 “萧大人的朋友,对西北战事如数家珍,可真是凑巧啊。” “张大人是想问我是怎么查出的令孙吧?”萧远顿了一下,说:“好像不该说令孙,张大人可没有这样的孙子。” “萧大人……”张甾咬牙切齿,“明人不说暗话。” “我可没有往军方插手的意思,张大人莫要冤枉本官。” 萧远推开张甾拦住他的手,“倒是不怕告诉你,全仰仗陛下的监军明察秋毫。” ※※※※※※※※※※※※※※※※※※※※ 萧远:拉仇恨 邙山 正月初一,邙山。 唐聿踏着薄雪上山,每呼出一口气就哈出一片白雾。 镇国将军府空了,大年初一唐聿也不知道该给谁敬茶。 唐聿的祖父、父亲、长兄都战死沙场,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起,用血肉滋润了荒原沃野。 家里给立了衣冠冢,唐聿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们的人、他们的魂都留在了战场,让他对着几件几乎没用过的物什伤怀,真的没什么意思。 唐聿甚至觉得,能够死在自己一生守护的地方,比他现在这般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京城鬼混更有意义。 每年初一,阖家团圆的日子,他都会上邙山陵园里坐坐。 为什么不去唐家祖坟呢? 唐聿说祖坟不过衣冠冢,日日都享受着后人的香火,还不如挑这一天,来看看这些长埋地下的无名氏,让他们在底下也过个好年。 当然,唐聿没说出口的是,他无颜站在先祖坟前。 长风呼号。 邙山古槐环绕,树影婆娑。 唐聿听见呼呼风声中,隐隐有人声传来。 听不大清,只觉如泣如诉。 唐聿向来不愿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不知怎地,脚好像不听他使唤,自己就往声音来源处走去。 偌大的荒山,竟然有第二个活物。 这感觉不错。 不甚孤独。 葬在邙山的,多是无家可归人。 唐聿见到许多坟冢不过草草堆起个土包,有的立着个简单的木碑,不消几年就会化为虚无,有的干脆身后连一字也无。 兜兜转转,就在唐聿怀疑自己只是错把风声听成人声时,视线里出现了片暗红色的衣角。 萧远在独酌。 他那个臂力惊人的侍卫抱着剑站在五步开外,紧绷着身体盯着来人。 萧远自然也看到了唐聿,他懒洋洋地靠在石阶上,没有言语,仿佛已经醉了。 萧远身旁,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坟冢,制式考究,用了大户人家常用的石料,立着一方石碑。 走近些,唐聿看到碑上刻着“阵亡将士墓”。 印象里,去年这里还没有这座坟。 “你给西北军立的?”唐聿问。 “不止。”萧远略笑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阵亡将士。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难得你还记挂着他们。”唐聿见萧远没有阻止,就自顾自在他对面坐下。 萧远修葺得很规整,花岗岩的基座正好可以倚靠,就是有些太冷了。 除了萧远攥着的酒杯,唐聿见面前还有一杯酒,虽然知道不是给他的,但他还是混不吝地端起来饮了。 在萧远面前,唐聿总是很没有顾及,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太过狼狈,以后也就不必故作客套。 “咳咳……” 一杯冷酒下肚,激着了肺腑,唐聿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这大冷的天,你喝冷酒?”唐聿不可思议,扬声冲着逐风质问道:“你就这样侍奉你家相爷?” 萧远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石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唐聿,这杯酒不是给你喝的。”萧远仿佛更冷洌了些。 “我知道,这是敬死人的酒,我不介意。”唐聿把玩着酒杯,“我家三代就我一个活人了,死人活人的物件,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 在萧远的注视下,唐聿渐渐绷不住笑脸,尴尬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他恭恭敬敬地斟满了一杯酒,洒在地上。 “各位……兄弟们莫见怪,家父家兄走得早,小弟言行无状,无意冲撞列位。” “他们抛家舍业,到头来别说青史留名,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萧远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自嘲地笑了。 眼看着萧远落寞地坐在雪地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透过唐聿望向他不曾参与过的曾经,唐聿心里一阵烦躁。 萧远拎起酒壶,晃了晃,发现好像快没酒了,索性扔下杯子,仰头直接对着壶嘴畅饮。 晶莹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落,落在萧远瓷白色的喉结上。 喉结上下滑动,酒液又顺势落下,溅在萧远的衣领,濡湿一小片暗红色的痕迹。 许是方才饮了酒,唐聿发觉自己体内有一股无名邪火烧了起来,恰逢朔风呼啸,冷热交加之下更是不舒服。 萧远不过一介文臣,穿的又单薄,在冰天雪地里坐了这么久,身体只怕遭不住。 唐聿抓起萧远的手腕,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别在这吹冷风了,想喝酒我带你去喝点温酒暖暖身子。” 萧远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似笑非笑道:“唐领军这么好心?我记得唐领军好像对我的项上人头感兴趣得紧啊。” 白皙的手腕细腻柔软,薄薄的一层皮肉下是萧远坚硬的骨骼。不愧是雪一样的颜色,冷得彻骨。 萧远说话时哈出的白雾喷洒在唐聿的脸上,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大概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冷成这样还坐在雪地里枕着石头喝酒。 好在萧远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举止并无太大不妥,唐聿拖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倒是也勉强找了家酒楼坐下。 唐聿平日里经常在街面上闲逛,京中大大小小的商铺他都有些交情,比如这家酒楼,老板自家就住在店面后头,年节下也不过是关了门自家人团聚。 多给了碎银,唐聿把老板喊出来,要来了二楼一个独立的包间,再劳动老板临时炒几个小菜,温上一壶黄酒。 萧远趴在桌边,眯缝着眼睛看着唐聿忙忙碌碌,眼角被酒意染上了一抹薄红。 风起 温好了酒,唐聿捧着杯子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端到萧远面前。 “来,喝点,暖暖身子。” 萧远看了眼酒,又看了看唐聿,好像在辨认什么,就在唐聿以为萧远不会配合的时候,萧远伸手拿走了酒杯,一饮而尽。 “谢谢。”萧远低声道。 “我没醉,不必如此费心。” “醉鬼都说自己没醉。”唐聿不和萧远计较。 “不过萧大人这样真的不行啊,若我不在呢?你醉在雪地里怕是要出大问题。” 萧远满不在意:“我还有逐风。” “你可别提你那个侍卫了。”说起逐风,唐聿满脸的不满,“也不知道你上哪找到这么个呆子,就知道跟在你后面,什么事也不会帮你做。” 唐聿哼了一声:“怕不是个傻子吧。” 逐风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明白这个人是在说自己坏话,一时有些情急:“我不是傻子!你不要乱讲。” “好,逐风当然不傻。”萧远揉了揉眉心,温声劝解。 “逐风也坐下吃点东西吧。” 唐聿看着这对主仆互动,瞪大了眼睛:“他……不会真的……” 唐聿隐晦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 萧远默认,搞得唐聿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为何……”唐聿觉得这是简直不可理喻,“天底下高手这么多,你一个堂堂大周丞相,身边就带着这么个人?” “故人之托。”萧远缓缓道。 良久,唐聿好像在重新评价眼前的萧丞相。 “你是个重情之人。” 面对这样的评价,萧远不是没有动容,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给他这样正面的看法了。 人们都说萧丞相是个傲慢的、跋扈的人,说他小人得志,说他反心毕露,更早之前,有人说他冷血无情,说他不忠不义、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 只有唐聿,说他是个重情之人。 “你为何总是和皇上对着干呢?”唐聿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了出来,“你只是摄政,你并没有想取代皇上的意思,对吗?” 萧远看着唐聿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城府,但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年轻人都单纯的可怕。 “幼稚。”萧远嗤笑。 “先帝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对一个故人之托尚且如此上心,你又如何会谋害先帝的独子呢?”见萧远的态度,唐聿越发觉得自己有理。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你们君臣之间应该好好谈谈。”唐聿试图劝说萧远。 “君臣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又有什么能谈的?”萧远不以为意,“我可不是唐领军,与陛下关系亲厚,无话不说。” 唐聿想起皇上对萧远的恨意,又感受着自己对萧远矛盾的态度,觉得萧远方才那番话简直就是讽刺,他和皇上远没有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明明他们小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唐聿不知道自己和皇上的关系何时产生了变化,但是变化确实存在,生疏就是在每一次交谈间暗自生长。 唐聿管不了,索性不去管它。 “远的不说,就拿前儿个张琮一案来说,张甾乃是皇上的祖父,张琮与皇上算起来是表兄弟,你不该一点情面不讲,非要治他于死地。” 萧远听得唐聿的话,立马拉下了脸,起身就要走。 萧远气质本就生得冷,他时常挂着几分笑意才让人勉强愿意亲近,方才饮酒谈心,他脸上染上了红晕,让唐聿恍惚间产生了萧远很好亲近的错觉。 此时再看,萧远脸上干干净净,分明没有半分醉态,还是那个千里冰封的萧丞相。 “皇上是天子,是独自站在大周权力顶峰的人,没有任何人配称是陛下的兄弟。而且,张琮里通外国,祸害百姓,断送了数万条人命,他该死。” 唐聿见萧远的反应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恨不得把刚才的浑话吞下肚子不叫第二个人听见。 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唐聿只好连声道歉,低三下四地哄着萧远坐下烤烤火再走。 “方才是我糊涂了,祸及国家百姓,我万万不该给那种人说情,我只是一时情急,想要让你和皇上好好相处罢了。” 唐聿见萧远愤恨的模样,想到这个人会专门为阵亡将士立碑,会坐在风雪里为英灵祝酒践行,仿佛又回到了唐家刚刚覆灭,他最无助的时候。 人们都说先帝爱重他,皇上亲近他,但唐聿自己心里明白,久居京城的大人物们,从来不会真正悲痛于前线将士的生死。 人们的悲欢并不相通。 “你父亲和陈老将军是我从小敬仰的人物,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投军、上前线,当着堂堂正正的大周战士。” 萧远笑了笑,带着自我厌弃和嘲讽。 “唐老将军身死的时候,我远在千里之外,我以为我至少可以给还活着的将军安定后方,但其实,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将以身殉国,又一次。” ※※※※※※※※※※※※※※※※※※※※ 怎么觉得唐聿有点绿茶呢2333 臂膀 骨瓷茶盏和盖碗相撞,清脆的声响像细针,戳着唐聿纤细的神经。 唐聿打了个哆嗦。 高坐在龙椅上的李承沣吸了满口茶香,满意地把茶盏放在桌上。 即位不过一年,唐聿发现李承沣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气势了。 “朕怎么不知道,朕的景琰和萧远何时关系如此亲厚了?”李承沣注视着唐聿的眼睛,轻声发问。 “朕还以为,能喝上景琰亲手倒的酒的人,只有朕一个呢。” 李承沣语气轻飘飘的,话却说得极重,一股冷意窜上了唐聿的脊梁。 皇上是认真的,他生气了。 唐聿当机立断,跪下真诚请罪。 李承沣广袖一拂,骨瓷茶盏应声甩落在地上,釉细胎薄的三才杯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泼洒,溅湿了唐聿膝下的衣料。 热度透过细软了料子传到唐聿的皮肤上,他一声不吭。 “好得很,好得很……”李承沣一个人能念叨着,“一个两个,都好得很!” “你当真打不过萧远的侍卫吗?你根本不愿替我杀了他吧。” “你觉得我做错了是不是?”李承沣猛地回过头,盯着地上的唐聿。 “我不该杀萧远,他是忧国忧民的重臣,我就给事事听他吩咐,等有一天顺应民意把皇位也让给他,是不是?” 李承沣的指控像利剑戳穿了唐聿的内心,他只能连声否认,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何处去寻破局之法 “张甾怪我保不下他的孙子,你怪我要逼死朝臣,这就是我李承沣的左膀右臂,好样的!” 李承沣深深地喘了口气,挤出一丝苦笑。 半晌,李承沣走下了台阶,亲手扶起长跪在阶下的唐聿。 “你既然这般在乎萧远,那便去他身边吧。” “陛下?”唐聿心中一片惶恐。 唐聿自小就在宫中长大,同李承沣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这宫里哪一处他都去过,用不着别人说,他自己就首先把李承沣当成了自己的好兄弟。 现在,这个兄弟离他越来越远了,远到要把他亲手推到别人身边去。 “你若是还把朕当作至亲之人,你就替朕潜到他身边,替朕牢牢地盯死他。” 李承沣压下了怒意,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平和自然,他伏在唐聿的耳边柔声说话,唐聿身上冒出了满身鸡皮疙瘩。 “朕以前竟不知道,萧丞相的手都已经伸进宫里了,朕派出的监军竟然是萧远的细作,这样的后宫叫朕如何安心?” “想来这宫里,朕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萧远的眼睛吧。” 听到这,唐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大殿上连一个侍者都没有。 不仅这一次,李承沣即位以后,每次和他密谈,周围都空无一人。 原来,李承沣早就怀疑自己身边危机四伏。 “你同朕一起长大,如同朕的同胞兄弟,朕早就说过,朕只有你一个信任之人。” 许是唐聿迟疑没有回应,李承沣握住唐聿的手腕,循循善诱。 唐聿是习武之人,手腕上是武者运功出招的脉门,轻易不能让别人碰到,但是李承沣却从来可以轻易地握住唐聿的手腕,拉着他东跑西颠,从小就是。 唐聿对李承沣是不设防的,现在依然是。 “皇宫是吃人的地方,这龙椅之下早就是累累白骨,朕若是从皇位上下来,只有引颈受戮一条路。” “你会看着我去死吗?看着我身首异处,看着我把血流干,也变成龙椅下的白骨,你会吗景琰?” “不!”唐聿回答得干净利落。 “萧远知晓朕的一切,朕被困在宫里却像个聋子瞎子,连他何时磨刀霍霍都不知道,和案上鱼肉无异。” 李承沣顿了顿,更舒缓了语气,“朕知道,他为西北军出头一事你很触动,几番接触下来或许你也把他当成了朋友,虽然朕只有你一个兄弟,但朕不能逼你去手刃朋友。朕只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能不能替朕潜伏他身边,当朕的眼睛耳朵。” “朕向你保证,只要萧远无意谋反,等朕加冠之后退位让权,朕和左相,都会好好的。” 李承沣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惑,一边是他的皇上兄弟,一边是常常扰乱他心神的左相萧远,唐聿两边都不愿伤害,如果能让两边和平共处,他什么都愿意。 而且,李承沣说“一事相求”,皇上的请求……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想要什么,何时需要请求 可是…… “臣与萧远不过萍水相逢,两三次接触也……不欢而散,臣怕是不能成为萧远的亲近之人。” “萧远也是多疑之人,你需得取得他的信任。”李承沣胸有成竹道,“朕会让你走近他身边的。” ※※※※※※※※※※※※※※※※※※※※ 皇上:齐人之福?我看唐聿是在想peach,朕只是个冇得感情的僚机。感谢在2020-10-14 22:14:03~2020-10-15 16:2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酒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煮茶 正月里,后宫风声鹤唳。 太医院医政一日三趟往皇上寝宫跑,说是请平安脉,但这频率,说不过去了吧。 张珣入宫以来很快给封了位分,时常也能和皇上一起用膳,只是年后这些日子,她似乎已经很少见到皇上了。 虽说国丧一切从简,但也没有新皇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年就把自己锁在寝宫里过的先例吧。 皇上病了,后宫纷纷猜测。 兴许,还病得不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皇宫从来都不是铁桶一块。 萧远已经闭门三日了,挡住了不少前来走动的官员。 其中,有不少人是打着主意来探这个手握大权的丞相的口风的。 新帝病重,想来和这个监国丞相脱不了干系。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李承沣身边的茂辰已经递了消息出来,皇上确实把自己关在寝殿不出来,茂辰虽随侍寝居,此时亦被赶了出来,现下正跟着外门的太监一起干些粗糙活计。 这就是奇怪之处。 若果真是皇上生病,决少不了伺候的人,但据茂辰观察,除了徐医政见天往寝宫里跑,从没见过其他宫人进进出出。曾经和茂辰一起在寝宫当值的宫人,大多被打发去了别处帮忙。 一般如此掩人耳目,多是皇上真的不行了,随时可能驾崩,怕走漏了风声引得子嗣大乱。但是李承沣还未有子嗣,年纪轻轻身体更是极好,年前宫宴上才见到,萧远不信这才不过半月人就病的起不来了。 若李承沣没病,那这事儿就更值得玩味了。 叩叩叩。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门房又来通传了。 这几日萧远似乎成了京中交际场上的红人,恐怕红袖招的姑娘都没有他这么抢手。 “不见,说我身体不适。” 还没等门房说完,萧远就把人堵了回去。 找的人多了,一开始门房还次次通传,后来摸清了主人家的态度,门房刘大也就有样学样地自觉把人挡下了。 这回舔着脸打扰萧远,是因为刘大曾见过这个人登门。 就前不久,那人曾经搀扶着满脸醉意的萧远回府,侍卫逐风就在两人身后跟着。 刘大记得那天一早萧远就带着逐风出门了,地上残雪未消。 直到掌灯时分,风雪交加,两人才堪堪回来,还是醉着叫人送回来的。 那人蹚风冒雪,萧远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显得很亲近的样子。 虽然主人吩咐了闭门谢客,但刘大估摸着萧远是不谢这位的。 来人自称禁军唐聿。 果然,报出来人的身份,萧远怔愣了一瞬,还是让他把人请进了花厅。 说来大年初一那天,萧远在酒楼和唐聿吵了几句嘴,但到底敌不过酒意上头,架不住唐聿死缠烂打,还是留下同他在酒楼里用完了饭。 那天又是冷酒又是温酒,在加上冷风一吹,萧远脑袋就昏沉沉的,原本要和唐聿不欢而散的,但不知怎的就被他哄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到头来还要那人搀扶着自己回府。 好像知交旧友一样。 那人一进花厅,见只有萧远和逐风两人,脚步一顿,面上有些挂不住。 萧远在家穿着常服,宽袍大袖的,头发也不像平日里束得那般一丝不苟,整个人好像少了些锐气。 萧远的花厅有一整套茶具,平日里摆着待客,但谁也没那个面子让当朝丞相为自己亲手泡茶。 但眼下,萧远正挽着广袖,捻起小巧的紫砂壶,从高处斟水。 细白的手指按在壶盖上,氤氲的热气蒸腾起微微薄粉。 手腕上下提拉,水直泻而下,茶叶在水中翻动,行云流水间逼出茶香四溢。 凤凰三点头。 这样泡茶的手法唐聿见得多了,但萧远使得就是比别人赏心悦目,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好像不是京城做派。 唐聿更觉得心虚了,尤其是见惯了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之后。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有多么僵硬、多么拘谨。 “皇上病了。”唐聿打算开门见山。 萧远只是抬眼看了看,并没有惊讶,也没有追问,看来他不是不知道。 唐聿咽了咽口水,找到自己惯常的音调,继续说:“太医说恐怕不是寻常疾病,皇上他……他像是中邪了。” 听到这,萧远放下了茶具,显出一些好奇的神情。 但是还没有接话。 唐聿暗暗吸了口气,继续:“右相大人在太医院里有些门路,他可能也知道了,不日就要开朝,他可能要大肆搜查厌胜之物。” “哦?”萧远终于有了反应,“他怎知是厌胜?太医院果然手段高明,这都查得出来吗?怎么查的,把脉能把出人中了厌胜之术?” 萧远又带上了淡淡的嘲讽。 唐聿发现,萧远脸上好像总是带着一抹嘲笑,像方才沏茶时那种空明甚至有些圣洁的神色,在萧远身上委实少见。 但美得动人心魄。 “这我便不知了。”唐聿赶紧回复了萧远,“我此番前来,就是提醒萧大人一声,小心别着了他人的道。” “话说完了?”萧远挑眉,“虽然不晓得唐领军为何来提醒我,我记得唐领军明明身怀铲除我这个逆臣的使命,但,还是谢过唐领军好意。” 前几日邙山谈心在萧远这里好像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他还是惦记着唐聿行刺未遂的前科。 “送客!”萧远朗声唤逐风。 唐聿话带到了,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就松了下来,肩膀的僵硬肉眼可见的消解了。 他十分好说话地跟着逐风往外走去,马上要出花厅门的时候,唐聿听见萧远又叫他留步。 唐聿转身,被一个荷包砸到脸上。 “还你酒钱。”萧远说。 荷包里好像装着几块碎银,砸在脸上还挺疼。 细腻的生绢手感上乘,角落绣着一座小小的青山,其余皆是留白。 听说,萧远,字千山。 ※※※※※※※※※※※※※※※※※※※※ 叮~您的定情信物已收货成功 厌胜 “厌胜……” 唐聿走后,萧远小声念叨着,眼角染上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去叫管家把府上里里外外都搜查一番,重点看看他所到之处,我倒要看看所谓厌胜邪术长什么样子。” “谁?”逐风懵懵懂懂地问。 “唐聿。”萧远冷声答道。 萧远负手而立,看着唐聿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 身后,红泥小火炉水汽翻腾。 丞相府下人不多,但胜在令行禁止,十分规矩。 过不多时,管家就在花园假山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身上扎着银针的娃娃。 穿着黄袍的娃娃。 萧远将巫蛊娃娃翻来覆去瞧了个遍,笑道:“他倒是也不嫌扎手,不知是揣在哪拿过来的。” 府上找出了这般污秽之物,管家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生怕萧远降罪,冷不丁抬头一看,他竟然在笑? 管家鼓起勇气:“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那是自然。”萧远说:“不过这般手段真的是……老套啊。” “唐大人走后,府中就找到了这玩意,恐怕……”管家斟酌着开口。 “不用恐怕,就是他放的。” 听见这话,管家瞪大了眼睛,那唐大人看似和自家相爷关系亲厚的样子,背后竟下这样腌臜的手段。 唐聿先是特意跑来告诉他皇上中了厌胜,然后把巫蛊娃娃藏在萧远府上,暗示张甾要借题发挥,就是上赶着让自己搜出来这个娃娃。 这几日萧远一直闭门谢客,从没有外人来到府上,那娃娃必然是唐聿藏的。 既然如此,他所谓的情报就全然做不得数了。 但皇上确实称病躲在寝宫,那其实就是皇上和唐聿自导自演地一出戏,萧远不过是个观众。 不过,是唯一的观众吗? 唐聿那一番话,无非是像要萧远认定张甾要找自己的麻烦,若是找到了巫蛊娃娃更会认定张甾栽赃陷害,目的是让萧远和张甾斗起来吗? 不管是张甾借厌胜一案打压萧远,或是萧远提前察觉倒打一耙,算起来都是陛下乐见的局面啊。 虽说李承沣苦萧远掌权,欲与右相张甾结盟,但也不能为了扶植张甾斗萧远就埋下祸患让日后张甾一家独大。 萧远与张甾二虎相争、两败俱伤,才是最好不过的局面。 萧远觉得自己以前倒是小瞧了李承沣,玩弄人心的把戏,李家人果然无师自通。 不过,这个厌胜的把戏,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些,像是没见识的后宫妇人惯用的手段,半点也上不得台面。 况且,唐聿不是自诩京城第一纨绔吗?扯起谎来破绽百出,该不会真的有人会信吧? …… 宫里。 唐聿这回从丞相府出来,没有急着回宫复命,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晃悠了一大圈,确认身后没有眼睛盯着,这才入宫去。 前脚唐聿刚见到皇上,后脚就有宫人通传左相萧远递了牌子要入宫面圣。 李承沣盯着唐聿,满面骇然。 唐聿指天画地,发誓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到了。 李承沣在寝宫踱步,唐聿猜测萧远可能只是前来探望皇上的病情,但李承沣并不这么认为。 他有很强的预感,他约唐聿谋划的技俩,在萧远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他这几日战战兢兢地做戏,在那人眼里可能就像跳梁小丑一样可笑。 “不见!”李承沣冲着通传的宫人大叫,“朕身体不适,今天绝不见客。” 小太监远远地跪在门外,头一回见着天子惊怒,只好把头紧紧地贴在地面,只恨不能凭空钻到地底下去。 “丞……丞相说,若是陛……陛下不见,就让小奴把东西拿进来。” 小太监从怀里捧出一个锦囊,双手举到头顶。 “丞相说,他为陛下觅得一良方,可……可强身健体、药到病除。” 李承沣脸上阴晴不定,到底还是每难为传话的,让他把锦囊留下就退下了。 李乘风和唐聿君臣二人围着锦囊端详了半晌,不明白萧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已经知道皇上不是卧病,还送什么药方呢? 唐聿走到李乘风身前,伸手解开了锦囊。 熟悉的木头娃娃头露了出来,李乘风劈手夺了过来,木制人偶穿着明黄色的衣服,身上留着银针扎出来的小洞。 萧远还贴心地把针拔了,生怕陛下扎到了手。 李乘风气得发抖,把娃娃连同锦囊一起用力掷到地上。 一片纸飘飘悠悠从锦囊里飞了出来,唐聿替李乘风捡起来。 上面写着:“巫蛊之术,君子不齿,望陛下熟读经史,再接再厉。” ※※※※※※※※※※※※※※※※※※※※ 单机码字好痛苦,想求一个鼓励555 明天我又可以申签了,希望不要被二杀嘤嘤嘤 提醒 那天李李承沣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萧远死,过会儿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嘱咐唐聿一定要取得萧远的信任。 明明意识到了,他们拙劣的表演早已被萧远识破,但李承沣却给唐聿保证,萧远一定会接纳唐聿这个朋友。 唐聿想问李承沣的计划是什么,但皇上却并不愿意告诉他,只说让他一切从心就好。 唐聿不知道一切从心要怎样做,他只好时不时地去左相面前晃晃,混个脸熟。 多半时候,萧远都是行色匆匆地来往于朝堂和议事厅,对于他这样的闲散人员不加理会。 但是,自从明天夜里各来过丞相府一次后,唐聿对于丞相府的布置和萧远的作息有了点了解,他偶然间发现,夜间顺着上次偷袭的路子潜进丞相府,竟然半点阻碍也没了。 萧远甚至不再防着唐聿偷袭,这份轻视让唐聿很是失落。 恰逢休沐,唐聿想着萧远今日大概在府中,他又来丞相府门前碰碰运气。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想到今天门房看到唐聿上门就忙不迭地把人请进来了,说是萧远吩咐了放唐聿进门。 还是花厅。 这回萧远没了雅兴现场烹茶,只是叫人上好了热茶小点,依次摆在桌上。 角落里暗香浮动,是轩香斋压箱底的手艺,名叫折梅。 “唐领军倒是清闲,这些天日日都要找我叙旧,不知我与唐少有何旧可叙?”萧远坐在主位,懒洋洋道。 “我……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唐聿想了好久,不知一切从心是要如何。他向来是个直率人,有一说一惯了,要他在萧远这样的老狐狸面前扯谎肯定是半点也瞒不过去,不如实话实说。 “先前……我骗了你。” 萧远嗯了一声,“我发现了。”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萧远坐直了身子,“陛下是怎么想的?大费周章的挑拨我与右相相争?可是我俩不是本来就势如水火了吗?” 唐聿臊得说不出话,萧远还不放过:“况且厌胜这种把戏,都是后宅里那些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玩的,陛下的谋略,不会是跟奶妈学的吧?” “丞相慎言!”唐聿听不得萧远嘲讽李承沣,先前的惭愧消失殆尽,绷不住生出了点怒意。 可是恼归恼,唐聿也觉得扎小人这种手段确实上不了台面,萧远前阵子往宫里送了好些兵法、帝王心术之类的书,说是要督促李承沣的学业,还算是有诚意。 虽然惹得李承沣暴怒,砸了一整个珍宝架,直骂萧远管得宽。 “明日就要春狩了,不知萧大人有何打算?”唐聿还记得此行的重点。 李承沣说下一步计划已经安排妥当了,但具体的一个字也没告诉唐聿,估计是怕唐聿演技太差坏了大事。 唐聿心想最近唯一不寻常的事就是春狩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想来丞相府提个醒。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担心萧远,明明应该担心李承沣的计划不成才对。 但是一切从心,他便来了。 “春狩?”萧远笑了。 “我不过一介文臣,难道还去争什么头彩不成?胡乱跟着人晃晃,捡漏猎个兔子也就罢了。” 萧远倒是坦诚,唐聿心里却想的多了,他想混日子,别人未必愿意给他这个悠闲。 “你那个侍卫,明日会跟着你吧?”唐聿问。 “唐领军这是担心我?”萧远笑着反问。 “我若是出点什么事,唐领军不该买上一挂鞭炮边走边放昭告天下吗?” “我没有。” 萧远把一直把玩在手里的茶盏放下,微微探起身,目光逼视着唐聿。 “我早便想问了,唐领军这一天天的,总往我身边凑,该不会真的想和玩什么倾盖如故吧?” 萧远重新坐回去,靠着太师椅背,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过是我不小心喝醉了,劳驾唐领军送回府罢了,这点小事,还望唐领军不要放在心上。” “酒钱也还了,我与唐领军钱货两讫,唐领军大可不必如此挂怀。毕竟,同我走的近了,陛下那边问起来,不好说啊。” 话虽不好听,唐聿还是听出了萧远的善意,他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萧远担心自己受皇上的猜疑。 反观自己…… 两相对比,唐聿越发觉得自己丑陋。 利用萧远对唐家后人的纵容,一次又一次地骗他。 “明日春狩,不要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不要追击凶猛的猎物,不必追求名次,叫逐风贴身跟着你……” 唐聿想了想,也再没什么可嘱咐的了。末了,补了一句:“明日春狩,我也会去。” 凭借多年对李承沣的了解,唐聿直觉明日春狩他必然要做点什么,毕竟皇上这人就是这样,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但是萧远绝没那么容易就范,之前不管是张甾还是李承沣,没人从他手里讨得了好处,他在官场上少年成名,心机实力无一不是上乘。 兴许李承沣也知他做不到无声无息地弄死权臣萧远,就想着让自己提点了萧远,逐渐换取萧远的信赖,再徐徐图之。 这样想着,唐聿心里的纠结就少了许多。 帮萧远,也就是帮李承沣,他既没有辜负主上,也没有残害朋友。 ※※※※※※※※※※※※※※※※※※※※ 唐聿你清醒一点啊,人家没把你当朋友! 春狩 雁鸣山,春狩。 大周惯例,每年冰雪消融,皇上都要带着满朝文武和皇家子弟一起上雁鸣山。届时,除了山上平日里就有的野物,也会专门外外地拉来些熊瞎子之类的猛兽,当作彩头。谁若是能猎到猛兽,就能拿到御赐的宝物。 宝物倒是其次,主要是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难得。从前这个头彩,向来是众皇子的必争之物,甚至不惜在猎场上搞点见不得人的事,只求一鸣惊人。 李承沣尚且年少,选秀还没过几月,后宫连个动静都没有。 按说这次春狩没了皇子争功,就变成了寻常活动,想来不过是走个过场,众星捧月让皇上高兴一下罢了。 但是萧远心头总有些阴霾。 唐聿昨日特地来提醒,显得很不寻常。 虽然唐聿是李承沣身边的人,还有联合皇上传递假消息来骗萧远的前科,但是这些日子萧远早就咂摸出味儿了,自己既然不怕李承沣发现后宫中有自己的人,也就该接受皇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丞相府人口简单,萧远更是不待见新人,想要往府里插钉子怕是没那么容易。 倒是萧远身边,连个朋友也没有,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萧远必不会真心待他们。 这时候,曾经刺杀萧远失败后还能和自己喝酒聊天的唐聿就显得很不一般了。 李承沣大概是想着自己既然高看唐聿一眼,那不妨就让他埋伏在自己身边。 信任不是凭空得来的,唐聿总得卖自己个好。 厌胜一事,大概就是李承沣给唐聿投诚做的铺垫,可惜唐聿叫人一眼看穿,倒是辜负了李承沣的一番好意。 之后唐聿几次三番地套近乎,萧远便顺水推舟,毕竟唐聿到底是李承沣身边亲近的人,走得近了也能套出些李承沣的打算。 萧远自问没把唐聿放在心上,那样简单的孩子,从小娇养着,在皇宫也算上半个主子了,哪里有什么心眼。 从尘埃里走出来的人,只觉得唐聿和李承沣都天真得可怕。 除此之外,萧远向来自负自己看人的眼光,唐聿对自己恐怕是真有几分关切。 这样的心思,注定他不是李承沣手里一把听话的刀。选细作第一重要的,就是忠心,李承沣这次,真是草率了。 所以,唐聿的提醒,正说明了这次春狩没有那么简单。 风吹草低。 萧远穿着一身轻便的骑装,跟着众人一起上了山。 萧远不敢托大,叫逐风也背了羽箭跟上。 穿惯了繁复的礼服,乍一穿这种窄裤窄袖的劲装,倒觉出几分飒爽来。 深山鸟鸣。 雁鸣山得名于每年秋雁南飞,行经山顶多会长唳当空。 但此时乃是早春,哪有秋雁呢?想来是前面有人引弓射箭,猎到了什么活物吧。 萧远没兴趣凑热闹,转身专心找兔子去了。 前面草丛里有点动静,萧远屏气,从身后的箭筒里摸出一只羽箭,搭在弓上,瞄准,蓄力,击发! 一箭破空。 在这样的距离下,萧远拉弓的力气得以完全传导传导,羽箭整根没入,只留下末端的白羽在空中摇晃。 萧远一击……射中了旁边的草地。 兔子受惊,飞快地跑远了。 萧远听见身后传来逐风隐忍的笑意。 君子六艺,但凡跟武力有关的萧远都不成,这么多年勉强学会了两三个剑招,只能勉强糊弄一下。 当年的同窗总是喜欢笑话萧远是个花架子。 斗诗吵嘴萧远没服过谁,舞刀弄枪的事他从不上前。 那些总是吵吵嚷嚷的学伴在脑海中逐渐鲜活,尘封的记忆噩梦般重现。 萧远好像又回到了那些不眠的夜。 在护卫前呼后拥下围猎那些被人饿了几天特意投放到猎场的动物,对于那些在京城中养尊处优没见过血的少爷们来说可能确实刺激,但萧远只觉得滑稽可笑。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吩咐了一句让逐风去追上那只兔子猎回来,再插上自己的箭就好了。 应付场面罢了。 若是参加皇上准备的春狩却故意两手空空,免不了又要应付某些人的唧唧歪歪。 萧远忽然觉得好累,就像是有一座大山凌空压在胸口,一寸一寸,誓挤压出他最后一口气。 萧远从马上下来,牵着缰绳漫无目的地走着。 隔着繁茂的树影,萧远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他们穿着宫装,却分明长着一张突厥人的脸! 这春狩果然出问题了。 萧远记得唐聿的欲言又止,原本只以为李承沣为了对付自己安排了什么把戏,但万万没想到,在大周腹地、天子脚下,竟然有突厥人混了进来。 现下满朝文武都进了山,李承沣也深入猎场,若是突厥人在这儿埋伏下来,怕是整个大周朝堂都将倾覆。 电光石火间,萧远做出了决定。 ※※※※※※※※※※※※※※※※※※※※ 明天打算修一下文,不一定能保证两更。突然发现人物性格写飘了,回头重新捋一下,不会改动前面的情节,就修改一下人物对话啥的,看到有修改也不用理会啦 爱你们~ 生死 萧远握紧了手里的雕花长弓,稳住身形,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几个突厥人身后。 那几人正向深山走去。 听说,每年负责春狩的官员都会在深处投放几只猛兽。 灌丛枝杈横生,划破了萧远的衣摆,早春的嫩芽才刚刚舒展,枝头还如寒冬一般尖锐凛冽。 “咔吧——” 萧远一时不查,踩断了一截枯枝。 前头的两人听见动静,一手按在腰间,猛地转过身来。 棕黄色的眼珠上,倒映出萧远单薄的身影。 萧远听见那两人用听不懂的突厥话大喊,眼见着这里山深林密、萧远孤立无援,两个贼人卸下了伪装,一把抽出腰间隐藏的突厥弯刀。 明晃晃的刀锋上映出萧远铁青的脸色。 一步一步,萧远后退,一步一步,突厥贼人逼近。 萧远抽出背上的羽箭,咬紧牙关拉了个满弓,瞄准离得最近的那个突厥人。 突厥人闪身避过,却见萧远不过是虚晃一枪,已然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突厥人刺耳的叫骂,斜刺里突然出现另一个突厥人,把萧远往身后赶去。 他们还有同伙! 萧远当机立断,向侧边狂奔,试图摆脱前后夹击的困境,身后三个突厥壮汉紧追不舍,挥舞的刀锋几乎擦到萧远束起的长发。 余光中景物飞速褪去,天地间好像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胸膛一张一弛,双腿不受控制地全力迈动。 在犬牙差互的密林里穿梭,萧远早已迷失了方向,他只听得到自己的意识在大喊,快点,再快一点。 他还有约未赴,他不能死在这里。 转过一片盘虬的林子,萧远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眼前空地上,一座硕大的铁笼。 里面不知多少只体型巨大的恶狼,打眼看上去不知其数,禁锢着它们的纤巧的铁锁,脆弱得可笑。 身后传来突厥人独特口音的坏笑,萧远直到自己中计了。 慌乱之下没头苍蝇一般地乱闯,正好被他们引入了狼穴。 春狩虽然会刻意投放野兽,但绝不会出现狼群,天皇贵胄们都只穿着轻便的软甲,在尖牙利爪下绝对不堪一击。 原来,这就是这群突厥人的打算。 闻到生人的气味,狼群突然躁动了起来,头狼铁一样头颅,正撞击着脆弱的门锁。 前有恶狼,后有凶匪,萧远斟酌着,往前迈进了一步。 比起灵智未开的畜生,萧远更忌惮人性的恶意。 身后突厥人吹了声哨,狼群好像得到了指令,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那伙人能指挥狼群。 这个认知让萧远心下大骇,他摸出一只羽箭,转身搭箭,对准了吹哨/人。 箭离弦而出的瞬间,萧远看到那三个突厥人一起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狼群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此起彼伏地撞门,铁笼不堪重负,在一次猛冲之下彻底分崩离析。 电光石火间,萧远听到了身后的风声,原地蹲下向旁边一滚,避过了头顶巨狼的猛扑。 头狼落地,竟然没有专注于围攻萧远,狼群像是失去了理智,径直想着前方的突厥人发动了无差别攻击。 吹哨人憋足了气,哨音响彻云霄,没等他缓口气再含住哨子,一头身形不差于头狼的恶狼飞扑而上,一口咬碎了他的咽喉。 战局转瞬间逆转,傲慢的人类原以为控制了野兽的命门,却忘了人尚且会临阵反戈,何况是长着一副狼心狗肺的畜生。 各种殚精竭虑诡计多端,在对上力量的碾压时都只能引颈受戮,尤其是,力量的代表还长着削铁如泥的獠牙。 萧远试图从人/兽混战中脱身,刚从草丛中爬起来,冷不丁对上了一双幽幽的狼眼。 不知何时,狼群已然合围。 焦躁的头狼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不怀好意的低吼。 攻击的前奏。 萧远攥紧了手里的弓,这是他最后的倚仗。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用人的姿态面对满口獠牙的野兽。 他曾经爬出深宫、走过数千里崎岖的山路、趟过满地血海深仇,他早就是该死的人了,但是,他不能死,若他死在这可笑的深山,从前的那些人、那些血泪,都将变成一个笑话。 没有一点意义。 萧远的手探向身后,箭筒里还有三只箭。 没时间给他静心瞄准了,人/兽对峙的局面顷刻间就会崩塌,他必须赶在头狼跃起的瞬间射出最后一箭。 萧远箭在弦上。 头狼嘶吼着跃起,獠牙上沾染着血丝,浓重的血腥气兜头而下。 长箭破空—— “萧远!” 虚空里传来绝望的怒吼。 逃脱 精钢箭头自头狼脑后洞穿,穿颅而出,在萧远的眼底烙下鲜红的印记。 失去控制的狼尸顺着惯性当头砸在萧远身上,腥臭的狼牙离萧远的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萧远!” 熟悉的身影被巨狼的尸身笼罩,身下一片血泊。 唐聿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斩落飞扑而上的愤怒巨狼,喘着粗气跳到萧远身边。 他伸出手试图掀翻头狼的尸体。 颤抖着,好像全身力气被人抽干。 突然,尸体被人一脚踹翻,萧远顶着满身腥臭的狼血,面目狰狞。 “小心!” 萧远拉着唐聿往侧边翻倒,他们原先所在之处,被从天而降的两头狼踩踏成泥。 萧远随身的软甲在挣扎中早已破破烂烂,背在后肩的箭筒也遗落在方才的混战之处。 那两头狼拱了拱空荡荡的箭筒,肉眼可见的焦躁,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 前任头领的尸身血肉模糊,鲜血刺激着危如累卵的平静。 “把衣服脱了。”唐聿小声对萧远说。 萧远默默看了唐聿一眼,明白他的意思,利落地脱了身上浸满了狼血的外袍。 唐聿一把抢过外袍,抡圆了胳膊,把血衣扔向远方。 追寻着头狼的味道,群狼原始的血脉觉醒,本能的暴虐战胜一切,他们冲向血腥味的来源。 就是现在,唐聿拉起萧远的手,向相反方向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的狼嚎,唐聿这才迟疑着停下。 喘得像个破烂的风箱,唐聿努力咽下喉头的腥甜,抬头辨认附近的地形。 月朗星稀。 原来已经晚上了。 “这是哪?”萧远问。 “山里的地形,白天晚上根本就是两个样子,这里草高林密,四下也没什么不一般的景致。” “你是说……你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萧远气息不匀,断断续续地问完了一长句。 “……是的。”唐聿无奈承认。 见萧远话都说不完一句,唐聿照了块平坦的石头,扶着萧远坐上去。 萧远挣了挣手腕,唐聿才意识到,自己一路上都死死攥着他的手,不曾放松。 慌忙松开手,唐聿看见萧远细白的手上留下了个触目惊心的印子,泛着青白。 待喘匀了气,萧远盯着唐聿的脸看,让唐聿有些莫名。 “皇家狩猎,怎么会有野狼?”萧远问。 “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是如何赶来的?”在最要命的时刻,恰好赶来,像神兵天降,让人很难不多想。 唐聿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萧远怀疑他,怀疑这又是李承沣为了让唐聿取得萧远的信任而使出的诡计。 “是你那个傻子侍卫,他说你让他去追兔子,回来就找不到人了,他拿着你的箭,让我帮他找人。”唐聿莫名烦躁。 “你知道这山有多大吗?我顺着草被踩踏的痕迹一路找一路喊,也不知道方向错了没有,我……算了,矫情。” 唐聿想着自己一路上奔波的惶恐,漫山遍野喊人却怎么也听不到回音,终于在荒草间看见了熟悉的颜色,冲过去却看见巨狼飞扑过去的恐慌。 那一瞬间,好像时间停滞,全身的血液全往脑子里冲,他从来没有哪一箭射得那么快、那么准。 但是,这些话让他对着萧远说,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不是怀疑你。” 萧远垂着头,顿了片刻,轻声问:“我们怎么回去?” 夜风太冷了。 跑了一天,无数次和生死擦肩,冷汗连着热汗,在身上糊了一层又一层,早已脱下了外袍,夜风一吹,萧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等天亮吧,萧丞相不见了,总会有人找的,天亮就找到我们了。”唐聿望着朗月,语调轻快。 萧远笑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唐聿只依稀听见他说什么“不见得吧”。 想到李承沣的态度,唐聿也动摇了起来,萧远在狩猎的时候突遭不测,殒命在重重荒山中,听起来就是个不错的选项。 “没事,等明儿个天一亮,哥哥带你走出去,不就是爬个山吗,这地方我年年来。”唐聿揽住萧远的肩膀,流里流气地开口。 唐聿比萧远还是小几岁的,他平日里虽然混,但是在萧远面前总是把尾巴夹得好好的,从来没有这般放肆过。 想来萧远那个嘴上不饶人的样子,定要把唐聿毫升挖苦讽刺一通,可是唐聿等了半晌,萧远却一句话也没说。 借着月光,唐聿发现,萧远半眯着眼,好像意识已经涣散了。 苍白的脸上,嘴唇透着不正常的猩红,遍布干裂的口子,揽在萧远肩头的手上,有烫人的热度传来。 ※※※※※※※※※※※※※※※※※※※※ 月黑风高小树林~ 危机 “萧远?” “萧远!” 唐聿喊了几声,萧远勉勉强强睁开了眼睛,瞄了他一眼。 “喊什么……我没事……就是有些累。” 萧远的嘴唇干起了痂皮,说话间裂出了一道口子,沁出些血来。 “有水吗?” “有……山中肯定有水,你等着,我这就去找。” 唐聿起身,看萧远一个人靠在树干上撑不住就要往下滑,咬了咬牙,又返回来把萧远背在背上。 萧远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当即在唐聿背上挣扎起来。 “别闹,小心摔下去。” 也不知是唐聿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萧远挣没了力气,过不多久背上那人就老老实实的了。 半天感受不到萧远的动静,唐聿心里有些发毛。 “萧远?萧远?别睡啊。”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唔……” 唐聿絮絮叨叨了半晌,萧远终于赏赐了他一个音节。 见萧远有了反应,唐聿抓紧和萧远说话,只要俩人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让他昏死过去就行。 “你怎么会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还遇上狼群?”唐聿问。 “皇家春狩怎会有狼?” 唐聿重复了萧远之前问过他的问题。 不仅是萧远,他也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突……突厥人”,萧远喘着粗气,“我看见了突厥人。” 唐聿愣在原地。 京中不比边疆,是绝对的大周腹地,能让突厥人混进皇家猎场,那只能说明大周的防务已经漏成了个筛子。 身为大周禁卫军首领,唐聿难辞其咎。 “他们偷运进来群狼,是想……” 唐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好像撞破了一桩大阴谋。 “总不能是……为民除害。” 萧远趴在唐聿背上,话都快说不成了,还不忘揶揄,可见精神好得很。 也许这就是祸害活千年。 突厥人的意图绝不少谋杀大周的权臣,只是萧远恰好撞破了他们的行踪,他们这才想着先拿他开刀。 突厥人甚至不一定知晓萧远的身份。 他们的目标,无疑是大周皇帝李承沣。 “你为何……会找到我?” 唐聿身为禁卫领袖、李承沣心腹,本来应该寸步不离守在皇上身边,尤其是围猎这种有一定危险的情形。 “……”唐聿回忆当时的场景。 萧远的那个傻子侍卫一手提着一只兔子,一手拎着萧远的配箭,着急忙慌地找来。 围猎本就忙乱,没人理会一个没跟着主子的侍卫,只有唐聿眼尖,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许是喝过茶饮过酒的交情,在逐风看来唐聿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更值得托付,两人赶到萧远和逐风分别的地方,看见萧远的马还拴在树上,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逐风在附近捡到了萧远的箭。 萧远对打猎向来不甚在意,绝不可能为了追猎物把侍卫和坐骑都抛在远处。 极有可能,是他遇上了危险,甚至张弓自保。 唐聿略去了他和逐风两人顺着荒草灌木倒伏的方向,分头摸索的过程,中间种种撕心裂肺、种种歇斯底里,都不必告知于他。 索性皇天不负,让唐聿找到了,就在萧远和巨狼生死相搏的时候。 “我在想……”萧远迟疑着开口,“那几个突厥人被自己养的狼咬死了?” “似乎是这样的。”唐聿说完也觉得不妥,“兴许并不是他们养的,野狼野性难驯,愤而伤主的事也是有的。” 萧远听罢却皱起了眉头,不对。 突厥人怎么会拿野物来冒险行刺?况且,看那人吹骨哨的样子,分明是个操控狼群的好手。 或许,原本应该是突厥人打开笼子,放出猛兽替他们咬死萧远这个不速之客。 而不是狼群骤然失控,自己撞开桎梏,想要毁灭面前所有的活人。 “你是何意?”唐聿不晓得当时确切的情景,此时听萧远说起,也觉得很是奇怪。 除此以外,唐聿更是想起了春狩前李承沣暧昧的态度。 他身为禁卫,却跟着萧远身边的侍卫一言不发地走了,李承沣不仅没有过问,还露出了纵容的笑意。 听萧远描述,当时的狼群好像是在他近身后突然发狂…… 唐聿一箭射死了扑向萧远的头狼,接下来又有两头巨狼扑向了头狼尸身所在的位置。 原本以为它们是为了首领的尸体,现在想来,唐聿随身携带的箭筒,似乎就落在了但是搏斗的头狼尸体处。在他们跑路之前,那两头狼分明就在嗅萧远的箭筒…… 那两头狼,分明是被箭筒所吸引! 一切都有了解释。 萧远撞见突厥人密谋乃是意外,没想到自己的箭筒被人抹了能兴奋野兽的东西,无意间激发了突厥恶狼的野性,引得猛兽弑主。 而李承沣乐见唐聿去找萧远,因为他知道萧远在猎场很快就会遇到不测。萧远箭筒上的迷/药,就是李承沣为了诱使猛兽袭击萧远,给唐聿出手搭救的机会。所谓从心而动,就是让唐聿在围猎的时候主动去保护萧远。 若是唐聿来不及相救,萧远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在荒山野地。若是唐聿相救及时,助萧远虎口脱险,那从此以后唐聿必得萧远看重。 “还是不对。”萧远撑在唐聿肩膀上,艰难地抬起头,“李承沣最怕狼犬之类,他如何能控制数头恶狼?靠那两三个突厥人?” 且不说是否是李承沣假借突厥人之手操控群狼,能够吹哨控制头狼的人已死,头狼也死,群狼无首,还被迷/药催动发狂,尚且游荡在密林中。 雁鸣山,危在旦夕。 ※※※※※※※※※※※※※※※※※※※※ 签约果然又没有过,虽然早就猜到结果了,但是很难过。也许,我写的东西真的不受市场喜爱吧。不管怎样,这个故事我一定会写完的,之后,或许会静下心好好观察一下读者到底 闯帐 夜半,篝火欢腾。 李承沣坐在臣子中间,脸被火光熏得红红的。 篝火上架着白日里打到的猎物,冒着滋滋油花。 酒过三巡,意兴阑珊。 李承沣醉眼朦胧地扶着内侍走进营帐。 宫人收拾了残羹冷炙,熄灭了烛火灶台。 上夜的宫人打着瞌睡,躺在外间和衣而睡。 寂寂人初定。 幽绿的眸子睁开了眼,默默地靠近了营地。 几个辗转腾挪,避开酒气熏天的守卫,黑夜中,两头巨狼现出了身形。 主帐开阔气派,散发着惹人遐想的融融暖意。 脸上痒痒的,像是有雨落在自己的眼皮上。 不对啊,又不是谁在露天野地,哪来的雨水呢?上夜宫人伸手挠了挠,慢悠悠地睁开眼。 “啊——” 尖叫划破宁静的夜空。 侍卫抓起佩剑,来不及穿好盔甲,急急忙忙从营帐跑出来。 “护驾!护驾!” 大帐外如同水入油锅,喧闹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有狼!” 张珣看见帐门前两个巨大的黑影,长着血盆大口,尖牙上仿佛还挂着粘腻的血珠。 “陛下!有狼!” 张珣哭喊着,就要去抓李承沣的手。 李承沣牙关紧闭,在张珣碰到他的一瞬间如梦初醒,大力甩开了张珣靠过来的身体。 汗如雨下,李承沣大口喘着粗气。 “护……护驾。” 李承沣想要喊人,却发现自己只能结巴着发出细若蚊虫的声音,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的那个午后,他几乎已经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像是生着利爪的肢体又一次搭上了他的肩膀。 繁复的营帐在巨狼的爪下不过一堆破布,门外的畜生随时可以破门而入。 李乘沣环顾四周,想要寻求一个依靠。 张珣方才被李乘沣推开,不知磕到了哪里,现下双目紧闭,竟是昏死过去了。 “没用。”李乘沣咬牙切齿。 帐门上的狼影拱起了脊背,前爪在地上摩擦。 许是外面的侍卫激怒了它们,李承沣知道,这畜生下一秒就要飞起,扑进营帐。 黑影后足发力,高高跃起,转瞬间大帐上鼓起大包,锐利的狼爪划破帐子,传来布帛撕裂声。 与此同时,利箭破空声响起。 空中的狼影僵硬了一瞬,重重地落在地上。 帐子上,绽开一朵血花。 众侍卫纷纷上前,转瞬间两头巨狼便千疮百孔,被人从营帐前拖走了。 李承沣惊魂未定,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撩开营帐,低头走了进来。 “臣唐聿,救驾来迟。” 那人身上只着单衣,手拿着长弓,头发全然被汗水打湿,脸上添了好多凌乱的口子,混着血污。 唐聿行军礼请罪,撑着长弓单膝跪地,这时候,李承沣才发现,他背上背着一个面色苍白的文弱男子。 他披着唐聿的外袍,纤细的手腕死死地揽着唐聿的脖颈,气若游丝间,半睁着的眼睛里一片清明。 是萧远。 半夜兵荒马乱之后,君臣三人相对而坐。 萧远披着外袍,捧着参茶。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子灌下去,发汗解表,病气已去了大半。 “陛下想借着野兽之手处理臣,可这野兽不通灵智,可不是那么容易听话的。” 萧远洗了一口参茶氤氲的雾气,心不在焉地开口。 “朕……朕不知萧相说的什么。”李承沣面上有些尴尬。 “哦?”萧远挑起眉毛,“那臣箭筒上沾染的让激怒猛兽的药气,是底下人自作主张了?” 萧远眯着眼睛,勾起嘲讽的笑意,“臣竟不知,如今宫里的熏香都这般……离奇?” “萧远……”李承沣几时听到过这般狂言,面色有些挂不住了。 “当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还是很感激陛下百忙之中安排唐领军搭救臣下的。”萧远顿了顿,继续说:“但是臣说畜生灵智未开、不足与谋,不知陛下听懂了没?” “突厥人实是狼崽子,陛下敢把突厥人放进京中,当真不怕突厥人反水吗?” “万幸狼群被陛下的神药激发了狂性,哦,对,我忘了,是宫廷熏香,狂狼不听突厥人使唤,暴虐弑主出逃后被我们顺利扑杀,若是没有这一道,突厥人操控群狼闯帐,趁着酒酣耳热无人反应,陛下怕是就要和先帝团聚了。” “放肆!”李承沣暴怒。 萧远含了一口参茶,半点没被李承沣的气势吓倒。 “陛下要懂事啊。”萧远明明正青春当年,说教起来仿佛是个半老头子,“西北男儿抛头颅洒热血和突厥鞑子激战多年,陛下不能在京中自毁长城啊。” “朕没做过!”李承沣一字一顿。 “朕不怕告诉你,朕确实命人换了你的箭筒,但朕从未和什么突厥人勾结,也从不知道猎场中如何混进来了狼。”李承沣喘了口气,好像方才群狼闯帐的惊魂仍未定,“雁鸣山自有黑熊,朕要对付你还用不着外族人插手。” 大帐中伺候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唐聿全部轰了出去,营帐灯火通明,帐外若是有人胆敢听墙角,影子自然会现形,如今李承沣和萧远口不择言,倒也没有被外人听去的危险。 萧远转着参茶的茶盏,若有所思,“陛下圣明。” 他本就猜到突厥人和狼与李承沣并无干系,别人不知,但李承沣绝不会做出往自己所在的山上引狼。 那这么说来,里通外国勾结突厥贼子的,的确另有其人。 如今最被动的是,那三个突厥人没有留下活口,而幕后之人则会借机转入暗处,他们再想追查就难了。 “今日之后,京城务必要严加防卫。” 李承沣的目光在唐聿和萧远的脸上游移不定。 忽然想起自己还披着唐聿的外袍,萧远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唐领军身手矫健,这份情我领了。” 贵妃 打从雁鸣山回来,萧远闭门谢客了阵子,对外一律说是伤寒惊惧,病还没好。 唐聿倒是知道,这人分明在山上病气就好了大半,也就是当夜急病是看着凶险,等他精神头缓过来了恢复地还挺快。 此时掩人耳目,无非是为了追查勾结突厥一事。 唐聿也没想到,虽然李承沣的手段早被人识破了,萧远对他的态度倒是和缓了许多,许是为着有了一起逃命的交情,再加上突厥细作一事是两人一起撞破的,于是萧远暗中布局谋划,再没背着唐聿。 殊途同归,如今唐聿在萧远身边也算说得上几句话了。 萧远叫刑部提审了负责春狩猎物安排的主管官员,人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牢里。 刑部的官员问出了有人偷换萧远箭筒的事,不敢往深里查,战战兢兢地写了文书递在了萧远的案头,冤有头债有主,牵涉到萧远的性命那就是神仙打架,刑部不愿趟这趟混水。 “别人都不愿意卷到皇上和我之间,你倒好,上赶着往我身边凑。” 萧远放下文书,看唐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那你也没轰我走不是?” 说到这,唐聿其实挺好奇萧远的行事逻辑,是不是只要他还姓唐,他就可以一直在萧远这为所欲为? 哪怕萧远明明知道他是皇上的人。 萧远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让唐聿觉得这人一定又在心里嘲讽他。 对,萧远现在不会当面嘲讽了,他对着唐聿脸色好了很多。 眼见着线索断绝,唐聿以为萧远会愤怒或者懊丧,毕竟这些日子忙活了半天,对方连个狐狸尾巴都没有露出来。 但是萧远闭目休息了片刻,就又恢复了一派平静。 “听说皇上的后宫有动静了?张贵妃娘娘?” 萧远的思路总是跳得快,唐聿差点没反应过来何时那人又转到李承沣的后宫了。 右相张甾年前把自己一个孙女辈送进了宫,同批秀女里就她独得皇上恩宠,时时伴驾,连春狩都和皇上住一间营帐。 如今怀了孕,已经升到贵妃的位分了。 “我听说后宫女子一般有孕前三月都会想法设法瞒着,等到胎像稳固了才会放出风来,这么说来那位贵妃娘娘已经不止三个月了吧。”萧远若有所思。 “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萧远瞟了唐聿一眼,不置可否。 李承沣并未向朝中公布后妃有孕,唐聿也是因为私交才听他说起的,萧远又不像他平日里没事就在宫里宫外穿梭,后宫的事该知道的却一件不落。 当着唐聿的面就这样大大剌剌地说出来,还真是不屑于掩饰他在宫中有耳目啊。 不过,他一直如此,当初一举拉下张甾在西北经营的暗线,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了,线索是监军偶然间查到的。 不知情的只会以为是李承沣授意,他们这些局中人却明白,李承沣从未动过彻查张甾的心思,那宫里派出去的监军是听命于萧远的。 现下张甾的孙子还关在刑部大牢里,等候问斩,那个帮萧远做事的监军,早已失去了踪影。 宫里每天都有人失踪,没有人会大惊小怪。 李承沣震怒之余曾在宫中彻查,却再也没查出一个同党来,连那监军身后,也是干干净净的,连一条联系渠道也没查出来,就好像那人生来从不认识萧远,被人下了蛊一样被萧远驱使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干干净净,说明那人必有同党。 萧远在李承沣身边的暗桩如同鬼魅飘忽,而唐聿能走进萧远的书房只靠他的心照不宣。 李承沣果真斗不过萧远。 “想什么呢?半天不言语。”萧远的指节在唐聿面前的桌面上叩了叩。 “礼尚往来。”总不能说是在想萧远和李承沣斗法的输赢。 虽然萧远对他多有纵容,也知道他和李承沣心怀鬼胎,但是不代表唐聿就没了半点顾忌,若是哪天萧远不愿意再同他装傻充愣,叫那个傻子把他轰出去,唐聿也是半点没办法。 “礼尚往来?”萧远琢磨着,“有道理。走,张大人孙女怀了龙裔,我们去给张大人见礼。” 萧远起身,唐聿没有了再赖在书房的道理,忙不迭跟上。 虽然,这时候就风风火火地去见张甾仿佛太过高调,但想来萧远本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逮着机会不去张甾面前阴阳怪气一番,那他就不是萧远了。 而且,萧远在不自觉间已经把唐聿划在了我们的范畴,听着就让人舒服。 ※※※※※※※※※※※※※※※※※※※※ 这几天状态不好,很抱歉没能按时更新,我回来了 张家 张府。 萧远和唐聿在门房处报上名号之后,见那个应门跑进去通传,许久不见回应。 唐聿时不时瞄一眼萧远的脸色,想来这位在朝堂上还未曾这般被张甾下过面子。 大街上人来人往,虽然他们坐在马车里,但估计还是有好些人在外面指指点点。 出乎意外的是,萧远倒是气定神闲,嘴角勾起的一抹浅笑一直未曾消失。 “唐领军在京中行走,一向是四处通行的吧?” 察觉到唐聿的目光,萧远笑了。 “这般被人拒之门外,第一次?” “倒……倒也不是。”唐聿有点挂不住,“张府家大业大,许是慢了些,倒也不至于被人拒之门外。” 萧远唔了一声,好像信服的样子。 正说着,门房回来了,邀请左相及唐聿入内。 萧远让逐风留在了外面,想来也是怕那个呆子不会说话,在张府搞出事端来。 场面上交际萧远显得很熟练,把礼物放下就随着侍者往里走。唐聿勾着脖子想看一眼礼单,却什么也没瞧见。 “收一收,唐领军仿佛没见过世面一样。” 唐聿心说这人背后长了眼睛吧,不满道:“我原以为萧大人不晓得这些人情走动的东西,没想到是我多虑了。” 萧远慢了一步,特意等唐聿走到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上别人的门不能空着手来,尤其,我们是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唐聿闯了萧远好几回门,一直空着手,理直气壮道:“是这个道理。” 进了花厅,打眼就看见张甾老神在在地坐在太师椅上。与萧远府上不同,张家是正经的世家大族,待客的绝不只有张甾一人,张甾的子侄辈、儿孙辈,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座,衬得萧远势单力薄仿佛自投罗网。 西北军粮一案后,萧远和张家是切切实实地结了仇。 唐聿暗道自己莽撞,萧远身边无人,至少也该让那个逐风跟着一起进来,万一出点什么事也多个帮手。 萧远倒是不知道唐聿脑子里已经转了几圈,他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执晚辈礼走了上去。 “张大人,身体康健啊。” 言笑晏晏,倒像个光风霁月的年轻人。 “萧大人这是做什么?老夫同萧大人何时有了这般私交?”张甾站起身拦下了萧远的行礼。 论年岁萧远应当行晚辈礼,但论资历萧远和张甾同级,甚至萧远身怀先帝遗命,不该主动向张甾行礼。 本来不是在朝堂,也不为私事,故而萧远想着随便些,但张甾倒是一定要分个清楚。既然他不愿以长辈晚辈相论,那便不论吧。 唐聿向来吊儿郎当惯了,见这些个朝中大员从来没个讲究,张甾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在座的张家小辈,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官职上能盖过萧远的,既然张甾不愿当作亲友闲谈,那这些人都是要给萧远行礼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情不愿地,倒也是全了礼数。 萧远一眼不发,全数受了。 “原先我和萧大人还纳闷,怎么张府的门房脚程那般慢,传个话拖拖拉拉没个样子,原来今儿个张家上上下下,人这么齐啊?”唐聿扫了一眼花厅,“怪不得,想来你们想见萧大人一面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肯定要见识一下啊。” “唐大人。”张甾面色不虞。 唐聿瞅见萧远露出了个明显的笑意,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让他逮着了。 “老夫今日才知唐大人与萧大人竟然如此熟络,想必是萧大人才学惊艳,也绝倒了唐大人吧。唐大人一心向学,相比陛下知道了也是欣慰的。” 张甾阴阳怪气地暗示唐聿与萧远过从甚密,甚至威胁要在陛下那里上/他的眼药,可惜唐聿对萧远本就是奉旨交往啊。 “我与唐大人听说贵妃娘娘身体有恙,特来问候,不想路上碰上了,故而结伴前来。” 萧远轻描淡写地开口,打断了唐聿马上要说出口的话。 他若是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与唐聿关系不错,甚至顺着张甾的意思有意渲染唐聿与自己的交情,张甾绝不会多想,反倒是这样遮遮掩掩的,更引人遐想。 李承沣未必会全新信赖张甾,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唐聿的事说给过张甾。 如若张甾不知情,恐怕就会因为萧远的话同李承沣再生出些嫌隙,他不能一边同张甾推心置腹,一边放任自己的心腹兄弟和自己的死对头走得这么近。 如若张甾知情,见到萧远这般掩饰甚至回护唐聿,回头再传到李承沣耳朵里,相比他会觉得萧远已然把唐聿算作了自己人,这样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贵妃身体无碍,劳烦萧大人挂念了。”张甾的声音打断了唐聿的思索。 “如此啊,我听闻贵妃娘娘前阵子动不动就传太医,还以为……”萧远闪过一丝笑意,“那便是要恭喜张大人了。” “有何可喜?老夫不懂萧大人这是打的什么机锋。” 萧远直视着张甾的脸,见对面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这样,那张大人很快就懂了。晚辈祝张大人家族荣光再绵延一代人。” 张甾脸色铁青,还未说话,坐在下手的一个年轻男子先忍不住了,站起来就质问萧远:“萧大人此言何意?” “我兄弟……我兄弟他人还在刑部大牢里,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假惺惺。” 萧远回头看了那个青年一眼,“你是罪臣张琮的兄弟?” “你!” 那人乍一听见罪臣二字,恨不得冲上来生啖其肉。 唐聿猛地握紧了拳头,袖箭滑落到手中。 好在那人被旁边人拉住,没有真的冲到萧远面前。 “罪臣?”萧远又重复了一遍,“这是大周圣律判的,不是我信口胡诌的。况且……”萧远转回头看向张甾,“张大人尚在啊,我记得张大人可是在圣上面前大义灭亲,将张琮逐出张家了,怎么,如今张家的花厅里还坐着些张琮的姊妹弟兄吗?” “闭嘴!”张甾动了怒,“退下!” 那人闭了嘴,瞪了一眼萧远,退到了远处。 “我只张大人痛心,但小辈常年不在自己身边教养,生出些坏心眼,张大人也是顾不过来的,张大人不必太过自责。” 萧远还反过来安慰张甾,唐聿看到张甾的脸色越发奇怪了。 “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小辈罢了,眼下,张家不是就要有更称心如意的了?”萧远低声道。 张甾惊怒交加。 贵妃肚子里的乃是龙种,如何算得上张家人,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 酸梅 马车上,暗香袭人。 丞相府的东西总是透着股悠悠的劲儿,京中那些巧匠都不是这个路数,相比起来总觉得萧远的物什都带着股水汽,湿漉漉的、冷飕飕的。 就像这马车里的香,乍一闻像是闻香阁的那支折梅,细品之下又不像,不知是哪位高人出品。 唐聿靠在软垫上皱眉,觉得萧远这人真是参不透。 “有句话我老早就想问了。”唐聿迟疑着开口,“就……咱们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本来查勾结突厥贼子的叛臣查得好好的,萧远不止为何就过问起张贵妃有孕的秘闻,还不由分说地拉着唐聿直不楞登地登门贺喜,张家根本不愿意领情。 要说起来,这些文臣之间说话弯弯绕绕的,唐聿最讨厌猜人心眼,有话不能好好说吗,绕的人头疼。 “带唐领军去右相府上耍耍威风,不高兴?”萧大文臣挤着眼睛开始绕圈子。 “舒畅是舒畅,但是……” “案子线头杂乱,眼看着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我心里烦躁,特来消遣他个老头子。”萧远睁开眼,带着些许笑意,“你是不是这般想的?” “……” “确有这么曾意思,倒也不只是这么肤浅。” 萧远不知从哪个暗格里摸出块梅子,两个指头捻起来送进口中,微皱起眉头,细细嚼了咽下,含糊着开口:“我一直有个想法,今日特来验证下。” 唐聿盯着萧远的脸,不想错过他有什么高见,一不留神目光落在那片薄唇,一时有些恍惚。 顺着萧远的来路,唐聿也去暗格里摸了块梅子。 石破天惊的酸直冲脑门,唾液如同决堤的江水滔滔不绝,冲刷着唐聿可怜的味蕾。 看着唐聿皱成一团的脸,萧远终于憋不住朗声大笑。 “你……你这吃的是什么玩意!你有毛病啊!” 唐聿给自己灌下一整杯茶水,将将说得出话来,冲着萧远破口大骂。 萧远笑了一阵子,满意地长出一口气,伸手抹去了唐聿眼角被酸梅逼出的泪花。 冰凉的触感从眼角传来,原来萧远不只是看起来白的发冷,摸起来也这么冷。 萧远附在唐聿耳边,说:“这是南越的酸浆梅,吃的就是这口酸味,等挨过了入口的酸涩就能品出丝丝缕缕的甜。” 这人果真是有毛病,若是为了甜何必非要先忍受酸,要唐聿来说直接吃杨记果脯的蜜枣最甜。 萧远摇了摇头,一脸鄙夷,某些人纵使天天山珍海味实则不过是牛嚼牡丹,没有半点意趣。 “早先我也吃不惯,是读书的时候有个古人告诉我,若是犯困了脑子浆糊了,就吃一颗酸浆梅提神醒脑,久而久之,倒也尝出了些滋味。” 萧远还是第一次对唐聿说起他入士以前的故事,说来确实奇怪,平日里官场上最讲究出身师承,偏偏这萧远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单枪匹马进了春闱,在大殿上得了先帝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听说有人专门去寻访萧远拜过何师,请和人指点过文章,皆一无所获,若硬要论起师承,他只能说是天子门生。 “你老师,是何方高人啊?”唐聿试探着问道。 萧远不言,只是看着唐聿,颇有些提防的意味。 “家师不过村儒,说来贻笑大方。而且,他老人家已经故去了。” 这样一说,唐聿倒是再也开不了口了,总不好打听逝者是非。 但村儒一说必不可当真,唐聿自己虽然不学无术,但好歹也跟着念过几本书,当年萧远名动京城,他的文章也被先生拿来批讲过,分析时弊、鞭辟入里,笔锋锐利之余又带着些遣词造句的婉转,可以说是自成一流。 说起从前的事,好像又勾起了萧远什么伤心的往事,他皱着眉捏起一颗酸梅,放在指尖轻捻,到底还是放进了嘴里。 “我如今需要凝神静思的时候就会吃一颗,省的被热血迷了眼睛。”萧远喉头轻动,面不改色地咽下,看得唐聿牙酸。 “若是这颗心不够冷,这双眼睛不够明,也许会犯下滔天大错,让我死了都悔不当初。” “那……” “你不是好奇我们为何而来吗?”萧远明眸流转,方才的苦痛仿佛洪水退去,方寸之间峥嵘再起。 “我总想不明白暗处那人为何要联合突厥行刺陛下,先帝子嗣凋零,陛下若是出了什么事他连个叔伯兄弟都没有,大周的江山谁来坐呢?” “你不要这般看着我,虽然时局混乱对我倒是有利,可我终究是大周臣子,做不来这种吃里爬外的事。”萧远察觉唐聿的视线,罕见地为自己辩解了几句,说着,他抬头望着马车逼仄的顶棚,露出一抹淡淡的嘲笑,“我若是胆敢偷位窃国,怕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我疑心,那人若是想要借突厥人之手自己图谋大位,他哪里来的自信?若是根本就是投效了突厥鞑子,那以他的能力在朝中定然位分不低,他如何能确保突厥人许他更进一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唐聿总结。 “是啊,连你都懂。”萧远叹了口气。 “什么叫连我都懂?我虽是习武之人,从小也是有先生教,有书念的。”唐聿愤愤不平。 萧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若不是以上两种情况,那他必然有名正言顺的,能够在陛下身后执掌大权的理由,那理由是什么呢?” “对啊,是什么?”唐聿被萧远吊起了胃口。 “先帝一朝,张家一直是天子的岳家,虽然尽享尊荣,但都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天家实际上对外戚一直多有顾及,但若能一跃成为皇上的外家,那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天子年幼时,孤立无援举目无亲,外祖可是绝对的倚仗,也就是朝堂上最大的话事人。” 萧远的话让唐聿打了个冷战,联系之前他的分析,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你是说……” “张家入宫的那个贵妃,给陛下怀了个小太子呢。” “你……你怎知是太子,若是个女孩子不就白费了?而且,陛下怎就一定会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为太子呢?” 萧远看了唐聿一眼,那目光就像他幼时每次背不出文章是先生看他的眼神。 “你且看着吧,张氏的孩子定然是男孩,不是也得是。至于太子,若陛下只有一个孩子,那是不是太子,又有什么两样呢?”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兴许是我小人之腹了。”萧远补充道。 虽然萧远强调了不过是猜想,但唐聿心里已经信了,冥冥之中,他觉得萧远猜中了。 “我不相信若是有人图谋这么大的事,还能这般干干净净,总归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我今日去张府拜访,也是临时起意,想打他个措手不及,一来是为试探贵妃有孕之事,二来,是想瞧瞧,张府里有没有蹊跷。” ※※※※※※※※※※※※※※※※※※※※ 唐聿:懂了,我是文盲。 阳春 “所以,右相府上可有蹊跷?” 李承沣坐在御书房,捧着本兵法看的入神。 “萧远说未有何发现。”唐聿低声道。 “萧远没有发现……那你呢?”李承沣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站着的唐聿。 唐聿一时语塞,缓了缓道:“臣亦无所发现。” 事实上唐聿去张府逛了一圈,甚至连该留意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和萧远吵嘴、给萧远撑腰了。 李承沣撂下书,抬头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在萧远身边闻见了那股子幽清的熏香,唐聿的鼻子好像被养叼了,到哪都习惯性闻闻那里的熏香,下意识地就和萧远府上的对比,得出不如萧远的结论。 下回遇见他,可得问问是何方高人调配的,唐聿也得要来些。不只是附庸风雅,唐聿向来不屑于追什么风附什么雅,只是觉得好闻罢了,以前没留意倒是不差,原来京城寻常的香闻起来那般艳俗。 沉默了半晌,李承沣见自己不说话唐聿也不言语,无端地生出些烦躁:“那他就没别的说法?” 唐聿愣了一下,回想之前谈话的话题,意识到李承沣的这个“他”指的还是萧远。 “萧远他……他之说让臣加强宫中防卫,不能让贼人钻了空子,旁的也就没了。” 李承沣捏了捏眉头,挥手让唐聿退下了。 “张……”李承沣嘴里念念有词。同张甾结盟乃是时局所迫,是给了张家脸面,但愿他不要生出些不臣之心。想起张家硬塞进宫的张珣,李承沣又是一阵烦躁,入宫一年位及贵妃已是泼天荣宠了,若是可堪造就李承沣不介意给她肚子的孩子多些期许,但他们若是把算盘打到自己头上来了,那也就留不得了。 …… 阳春三月,唐聿走在京城的街头,回想起离宫前李承沣阴沉的面容,觉得身上无端有些发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承沣不再像从前的样子了,之前那个芝兰玉树、未语先笑的皇子变成了如今深宫中阴沉无状的九五至尊。 或许这就是造化,或者说,权力的力量。 说起权力,萧远执掌朝政大权,在旁人看来也是恐怖的吧。毕竟他桀骜跋扈,翻脸从来不看面对着什么人,连在朝中深耕多年的张甾也接连折损了几员大将,连嫡亲的孙子都没有保住。 但是唐聿觉得不然,也许这就是先生说的离经叛道,他觉得萧远从不会无的放矢,被他拿掉的人不是尸位素餐就是祸国殃民,抛却立场而言,这个萧远当真对他的胃口。 “当心——” 旁别有人惊呼,但是已经太迟了。唐聿想着萧远神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迎面一头瘦驴横冲直撞,把唐聿撅了个跟头。 在唐聿记事以来,他还从没在京城的街面上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敢让他栽面子的除了爹娘就是念书的先生了,那也是在家里,没有这么多平头百姓围观。 唐小爷恼羞成怒,当街就要找那蠢驴的主人的麻烦。 却不想,那驴撞了人受惊跃起,背上的主人也被颠了下来,唐聿正要理论一番,发现那人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仿佛已然不省人事。 “当官的打死人啦!” 人群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像是沸水入油锅,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群情激愤。 “不是,小爷我碰到他了吗?”唐聿怒极反笑。 被个畜生撞了不说,还平白惹了一身官司,唐聿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两三个粗布短打的青年自发走到唐聿身前,挡住他离开的路,扬言要把人扭送的官府。 “这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该先送到医馆。”唐聿的提议被人群的声浪掩盖过去,眼见着有人摩拳擦掌,围了上来。 唐聿的袖箭滑落在手中,握紧了拳头,箭柄上突起的金属雕刻硌在手心,尖锐的疼痛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唐聿无法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但天皇贵胄的尊严也不容许被人这样践踏,他就要忍不住了。 “闹什么?都在闹什么?” 有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有人挤进人群,将围着唐聿的群众往旁边拨去,那人力气很大,赤手空拳就清出了一跳通往外面的路。 “谁敢挡大人的路?”是熟悉的嗓音,竟是萧远身边那个傻子逐风。 既然是逐风,那他口中的大人必然是…… 红衣男子款款而来,无悲无喜、衣不沾尘,绕过惊恐的人群,仿佛隔绝了众生喧闹,径直来到唐聿面前。 “聚众闹事,集会骚乱?” 萧远转身面对人群,清冷的声音传来。 大周律法严明,不年不节的日子这么多人不经官府报备无端在天子脚下机会,往小里说是寻衅滋事,往大里说是藐视天威,有谋反之嫌。 “这……”离他最近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人群有散去的趋势。 “官府欺压百姓,草菅人命!”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前面动摇的人又重新聚拢回来。 唐聿忍无可忍,抬手袖箭上膛。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凉丝丝的触觉从肌肤相接处传来,逐渐平息了他滚烫的热血。 “本官是左丞相萧远,奉先帝之命匡正朝纲,诸位若是由怨,就让本官把这欺压百姓的纨绔和苦主一同带走审理,定会还大家一个交代。” 萧远生的高挑,环顾众人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场,普通百姓从没见过丞相这样的高官,见萧远气度不凡,仿佛神仙下凡,有人不自觉就软了膝窝,扑通扑通跪成一片。 “伤者生死不知,需得尽快延医救治,本官知晓百姓群情激愤,如今事急从权,还请诸位让出给他让出一条生路。” ※※※※※※※※※※※※※※※※※※※※ 唐聿:京官难做啊qaq 萧远:是吗? 人心 坐在丞相府的茶室,唐聿还在愤愤不平。 “那帮刁民,他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小爷我可是……” “可是什么?”萧远从侧室打帘进屋。 那个骑驴的书生被萧远安置在了茶室旁边的厢房,路上就让逐风去医馆请了相熟的大夫,一入府大夫就已经在了,如今施针喂药一通折腾,已经安顿下来了。 “你仗着是功臣后人,还真要对百姓兵戈相向吗?” 唐聿无话可说,只好捧着萧府的君山银针痛饮,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他那一肚子的咬牙切齿。 “那人什么情况啊?别是讹上我了吧。”唐聿从茶盏中抬起头问萧远。 “人已经醒了。”萧远看着唐聿,有些一言难尽,“大夫说,是饿的。” “饿的?”唐聿瞪大了眼睛,“那他就是讹我!” 萧远绕到唐聿面前坐下,自斟了一盏茶润润喉咙,“倒也不算。” “怎的不是?我明明没碰他,他的驴先撞了我,我要找他理论,他反倒晕了,明明是饿晕的,凭什么说是我打的?”唐聿又开始了,这一番话回来的路上萧远已经听倦了,现下得知那书生的病因,可算是加了一两句新东西。 “你总是这般急躁,被人利用了恐怕也不知道吧。” “你这是何意?”唐聿问。 萧远摇了摇头,只是低头饮茶,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你可知道,为何我能将你从那些激愤的人群中带出来,你自己却走不出来?” “谁说我走不出来了?我马上就……” “就怎样?挥刀向弱者?”萧远反问。 “你说。”唐聿没了脾气。 “不管真相如何,在当街百姓眼中,你已然惹了众怒,你在激动的时候必是不理智的,更何况是一大群人,人在上头的时候,是非要见着血光才能清醒过来的。因此,若是不想事态激化,你最好及早脱身。” “我也想啊。”唐聿委委屈屈,“那些人好像疯了一样,根本不听我解释。” 萧远瞟了他一眼,想起一路上那些令人头痛的怨念,“你那解释,我也不愿听。” 唐聿吃瘪,只好听萧远继续批讲。 萧远出场以后,先是雷霆手段分开合围在一起的庸众,再搬出重刑大典砸得闹事人晕头转向,人总是以为法不责众,便生出了平日里没有的胆子,不过是无知罢了。只一席话,让多数胆小的普通人清醒了过来,他们不愿陪着热血上头的少数人枉送了性命,无形之中就离间了看似团结的人群。 “独木难支,若是人心都拧成一股绳,那自然是可怕,但若是其中有人起了旁的心思,有人生了退意,有人动了邪念,那不过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不剩下什么了。” 萧远说着庸众,眼神却越发飘渺,唐聿能感觉到,他现下脑子里的,一定不只是街头那场闹剧。 揣度人心,不过是打一个棒子再给一个甜枣,萧远那几句话就是这么个流程。 棒子打完,萧远开始怀柔。人们之所以聚集,无非是以为有庶人惨遭欺凌,推己及人想要出头当个不畏权贵的好汉,然而苦主奄奄一息,正是要命的时候,他们再堵着路吵吵嚷嚷,反倒是断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萧远的话,就是给他们讲明这个道理。兼之萧远身为顶级权贵,却放下身段和他们讲道理,态度尊重恳切,言语之间将唐聿贬为纨绔子弟,把自己摆在了和他们一条战线的位置。再者,人们闹得如此声势浩大,若是不明不白地偃旗息鼓自然是百般不愿意,但萧远正好给他们铺垫了一个台阶,他们不是畏惧所谓丞相的官威,而是体恤那位尚在昏迷书生的伤情,事急从权罢了。 有了台阶,早已动摇的群众终于不用再跟着众人把自己硬吊在道德高地上烟熏火燎了,舒舒服服地自己走下来,全了两方的面子。 “……” 唐聿一向知晓读书人脑子里的勾勾弯弯多,没想到竟是这么多,听萧远说了这么多,那人面色如常,自己反倒是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端起茶猛呷一口,茶水微凉,差点呛着他。 萧远不认同地看过来,唐聿突然茅塞顿开,狗腿道:“萧大人,小的可曾得罪与您?请您万勿怪罪,小人皆是无心之失。” 萧远失笑:“我若是对付你,何须玩这许多心眼?至于是否得罪过我?”萧远顿了顿,道:“你说呢?” 曾经挎着剑在丞相府听了一晚上墙角,趁着夜色闯入书房被萧远一举拿下的唐聿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赔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就是您。” “还笑。”萧远摇了摇头,看着唐聿仿佛在看一块朽木。 “个人皆是红尘蝼蚁,所谓无非柴米油盐,你当街上那些人真有闲心管你的闲事?”萧远用最平淡的语调阐述令唐聿心碎的事实,“你又被人算计了。” “?” “天子脚下竟是钟鸣鼎食之家,平日里纨绔子弟未尝没有欺男霸女之徒,众人多已麻木了,今日如此激愤,无非是有人隐匿其中,教唆拱火罢了。” 唐聿猛然想起,每当人群有所松动,总是有声音跳出来对他横加指控,说话极不中听,每每说完,离得最近的那几人就愤怒更甚,连唐聿自己也在他们的一再挑衅下险些失了分寸。 “你着了旁人的道了。” 萧远的提醒刺破一直以来混沌的感觉,唐聿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 萧远:你又被人算计了。 唐聿:道理我都懂,你为什么要说“又”? 清贵 唐聿正欲追问是何人与他过不去,萧远府上的老管家却敲了门进来,说是厢房里躺着的那位醒了。 萧远起身跟着老管家去看,唐聿无奈只能跟上。 “若只是饿的,吃两顿饱饭就好了,何须这般大动干戈。”唐聿腹诽。 萧远看上去家大业大,实际上根本无甚根基,满打满算入士才几年,府中能攒下什么好东西,平日里还有必要的人情往来,如今连个倒在路边的饿死鬼都要接进府里看顾,只怕过几年也就剩下个表面风光了。 “你在说什么?”萧远看见唐聿嘟嘟哝哝嘴里念念有词,却又听不真切,直觉没什么好话。 “在说萧大人家大业大,乐善好施。” 萧远顿了一下,听出这人话里话外倒是心疼他了,不免有些好笑,“府中缺人打理中馈,我看唐领军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唐聿一梗,面上像火烧一样。 混迹京城十几年,还没人敢扬言把这么个魔王娶回家的,还打理中馈…… 那边萧远说完好像没事人一样,施施然进了厢房。 “大人……”床上的年轻人见着有人来,慌忙就要爬起来,被萧远阻止了。 “大夫说你气血亏空,还是先静养一阵子吧。” “大人,这里是……”那年轻人四下打量了一下,见房间里雕梁画栋,来人皆气度不凡,心知绝不是等闲之处。 “你面前的这位大人啊。”唐聿适时地插进来,看着那人惶恐的表情,一时间心情大好,“那可是个大人物。” “武德十四年进士,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历任吏部侍郎,先帝驾崩时交付托孤重任,执传国玉佩临朝监政,是当今风头无两的左丞相萧远萧大人。” 唐聿每说一句,那人的脸就白上一分,等到最后一句“萧大人”话音落下,那人已经面无血色,挣扎着就要从榻上下来,竟是一刻也躺不得了。 萧远眉头紧闭,不悦地看了唐聿一眼,唐聿自己没想到这人反应这般大,但多少是自己理亏,只好认命地去扶那人重新躺下。 不料那书生竟是不领情,拂开唐聿的手,自己晃晃悠悠地下了床,就要往外走去。 路过萧远的时候,他极为不齿地暗骂:“乱臣贼子!” 唐聿有些傻眼,方才听萧远的意思那书生体虚得很,饿得一头从驴上栽下来,他原本是想让他留在府上好好调养一阵得。况且,春闱将至,那书生一看就是进京赶考的模样,自己又没个生计,若是能在萧远府上小住几日,就算不得萧远指点,也好过一个人在京中漫游。 “这……”那人就这样不留情面地走了,还对萧远出言不逊,弄得唐聿不知是不是该把人拉回来,犹疑的空档,人已经走出了厢房。 萧远微垂着头,站在方才的位置未曾移动,吩咐下人给那人准备一袋干粮,面上看不出喜怒。 “萧远……”唐聿咬了咬牙,准备安慰一下萧远,却见萧远兀自笑开了。 “把房间收拾了,大夫出诊费用结一下,被褥杯碗都烧了。”萧远吩咐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 角落,红泥小炉上温着碗药,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 “萧远……你别气。”唐聿试探着开口,生怕自己又触了这人的霉头。 “我气什么?”萧远失笑。“这样的话我听的多了,只是这阵子说的人才少了些。” “说起来,唐领军从前不也是这么说我的吗?”萧远揶揄道:“怎么?如今改性了?” “现在那些人不是不说,只是在心里说,我都明白。只要我还站在这儿,恨不得想弄死的我人就少不了。”萧远说着,看了唐聿一眼。 “那小孩还不错,有什么都摆在明面上,比好些人强。” 做了亏心事的唐聿仿佛听见鬼敲门,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笑来。“什么小孩,他看着也不比你小多少。” “知道我是左相,春闱当前还敢这样驳我的面子,处事如此莽撞,不是小孩是什么?”萧远刚刺了唐聿一句,见那人接收到信号自动心虚了起来,心满意足,说起话有求必应,不像从前唐聿很多抱怨他都当没听见,十句里不一定回上一句。 “若是已经傍上了其他文豪世家,想打着清贵的旗号讨伐我扬名,倒也不失为一个路子,如今文坛官场同气连枝,若是讨萧檄文写得好,于他也是大有裨益。”唐聿没问,萧远已经自动接了下茬,好说话得反常。 “本来凭他的样子,想入那些老头之眼只怕是难,但今天,他在当街受了权贵凌/辱,又从我门前负气出走,也算当得起一句有骨气,那些清流们愿意开恩纳他入府也说不定。” “只希望,他当得起这个名头吧。” “那……今年春闱,你会插手吗?”唐聿问。 “你是想问,我会不会打压他吧?我这个人,确实做得出挟私报复这样的事,不然也对不起我大周第一权臣的名号了,不过,区区一个考生,倒也犯不上让我去对付他。”萧远端起茶盏,用盖子刮了一圈浮沫,“今年春闱,我确实想看看。” 那年春风得意,打马绕长安。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以读过萧文为荣,几位常年不出山的泰斗彼此绵里藏针地,竞相暗示萧千山是自己大浪淘沙的衣钵传人,一时间烈火油烹。 不过几年光景,世殊事异,彼时花团锦簇的时评事论,被扣上异端邪说的帽子,曾经挥洒天成的胸臆,变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证,不知何时,仿佛任谁都能在萧远的笔墨上踏一只脚。 如此,清贵。 ※※※※※※※※※※※※※※※※※※※※ 萧大人还是很温柔啊 春闱 “他当真要插手春闱?”李承沣问。 穿堂风涌进大敞着的殿门,空气里带着丝丝缕缕的甜腻,宫中的花开了。 每年宫中的花都开得比外面早些,果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习惯真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闻着宫里微醺的甜美,唐聿无端地思念那一抹无影无形又如影随形的幽冷。 李乘沣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黄花梨的台面发出有节奏的闷响。 “许不是插手,萧远只说他会关注今年春闱。”唐聿补充。 “呵。”李乘沣轻笑。“今年开恩科,正是给朝廷补纳新人的时候,原先那些个老人儿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互为姻亲,他想要撬动委实需费些脑筋,不如釜底抽薪,培养一批干净人,顶替了他们的职权。” 唐聿一向是认同李乘沣的想法的,毕竟当年念书时自己只顾着想法子捉弄先生,远不及这个小太子用功勤奋,只是跟在萧远身边久了,思想上难免染上了那人的习惯,他开始觉得李承沣所言,也许并不实际。 “若是培育新人,必会分走老人的权势,他们如何肯让?原本朝中左右两党互有胜负,这么一来那些既得利益者不是全然倒向了右相,出入仕途的懵懂新人只会填词作文,又如何斗得过抱团取暖的老狐狸们?如此,得不偿失啊。” “哦?那景琰有何高见?”李承沣反问。 “臣胡乱说的,哪里懂得这些。”唐聿赧然。 李承沣从座位上走下来,拉住唐聿的手,亲切道:“景琰不必顾及,有什么想法只管说与朕听,集思才能广益。” 那双手的主人好像长高了些,头戴着沉重的冠冕也能挺得很直,繁复的坠饰垂下珠帘,将年轻的面目笼罩在阴影之中。 花雨落下的时候,唐聿离开宫门,错身之间张甾形色匆匆地走进来,起风了。 唐聿猛然间发现,李承沣曾多次召唐聿和张甾入宫,两人却几乎没有同在一个屋檐下了解过对方皮囊之下流转着什么心思。 转眼间,春色未央。 京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比平日里多了许多书生打扮的男子招摇过市,道旁的茶馆里说书人唾沫横飞,捧着书本的青袍小子瞪大了眼睛坐立不安。推着小车的商贩揭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白雾氤氲中麦香混杂着时蔬的清新,酒楼中飘出小二高亢的吆喝。高阁上的姑娘推开了整日拴着的木窗,风流倜傥的浪子骑马倚斜桥,笑看对岸满楼红袖招。 春闱。 茶楼酒肆爆满,有的人家早早顶了二楼的雅座,隔着喧嚣可以遥望宏大的金榜,有的人只好畏畏缩缩的走出栖身的旅店,收拾立整青袍发带,自去人群中踮起脚尖,心惊肉跳地细数有没有熟悉的名字。 唐聿笑着闷了一口酒,笑命运颠倒众生,也笑自己无事非要瞎凑热闹。这下可好,楼下被拥挤的学子亲属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好枯坐在楼上一杯接一杯。 好在,天朗气清。 “中了!中了!” 人群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喊,有小厮奋力挤出人潮,逆着人群一路跑上街角的酒楼,端着盘子飞奔的小二咧开善意的笑脸,看他喘着粗气站在一屋子钟鼓馔玉之中。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少爷高中啦!” 汗巾在辗转腾挪之时早已凌乱不堪,晶莹的汗珠从头顶流进同样晶莹的眼睛里,小厮毫不在意伸手一抹,掌心向上接住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晃晃悠悠、金石乱响。 旁边另一户人家伸长了脖子,半晌没见着自家小厮传回喜报,只好眼热地同众人一起向蟾宫折桂的骄子道喜。 穿金带银的富商果然出手阔绰,大喜过望地命厨下将菜单上所有的招牌统统烧来,大喜的日子他要宴请酒楼里所有的食客,挥金如土仿佛已经看见自己住进官宅的模样。 唐聿坐在角落里暗笑,不多时桌上也被小二堆上了些鸡鸭鱼肉。真是稀奇,唐小爷有一天也能吃上商户请的酒席。 “劳驾。”唐聿抓住了脚不沾地的传菜小二,“帮我去看看榜,今日的会元郎是何方才俊?”被屋子里的冲天喜气沾染,唐聿也难得起了好奇的心思,虽说春闱之后还有殿试,今日欢腾明日流落边远郡县一辈子挨不出头的小官也是有的,但唐聿无端地就是觉得,力压天下举子的才俊,定是俊秀非凡。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聿印象中打马游街的风流少年,定是爱穿一身张扬的红色。 ※※※※※※※※※※※※※※※※※※※※ 春闱 (x) 拉动内需(√) 唐聿:打马游街的风流少年,定是爱穿一身张扬的红色。 萧远:?勿cue 发榜 “这位爷……”小二苦着一张脸,皱着眉头央道:“您看这,小的一时半会也走不开啊,不然您找别人打听打听?楼下我方才听说会元郎是匹黑马,乡下出身的,别的我也没听全。” 唐聿见状,撒手让人忙自己的去了。正是繁忙的时候,硬拉着人家小二去替自己跑腿也确实不合适,左右近来无事,唐聿也不介意自己亲身上阵去街头巷尾扫听扫听。 当务之急是,如何从水泄不通的酒楼下去。 听说楼上有人宴请全楼,有一个算一个来者不拒,这回凑热闹的人越发多了。唐聿觉得憋闷,起身走人,早有人瞅准了唐聿满桌酒菜几乎没怎么动过,见人起身离开立马鸠占鹊巢,趁着没人发现先大肆朵颐一番。 唐聿暗自摇了摇头,平日里能上二楼的都是些出的起银子的大户,若有那些个不长眼的想要混进来也会先被小二拿扫帚打出去,可见今天这是忙中生乱。 先去闲逛了一番,城西的点心铺子近日又出了新品,不愧是百年传承,闻起来就清香四溢。盐渍梅汁做底,兑上淡黄剔透的竹沥,当中飘上几颗糯叽叽的小圆子,乳白色中隐隐透出樱红的内陷。听老板说,这款甜汤叫做格物。 糯圆子是用新藕磨成细浆,淘洗澄清后取了洁白无暇的底子,晒干碾碎成粉末,和上露水捏成将透不透的皮,包上秋菊熏了许久的樱花瓣,樱花本无味,只留娇艳的颜色,配上悠远的清香,用蜜汁调和,与清淡的外皮浑然天成。 唐聿尝了一口,果然不俗。“可是,为什么叫格物呢?” “我们这道汤品,内含梅、莲、竹、菊等君子之物,取君子高洁傲岸之意,格物致知,观这些入口之物,也能看出君子端方,实乃雅趣非凡……” “打住。”唐聿最烦被人摇头晃脑掉书袋那一套,当初被先生按在书房里尚且不服,没道理在这里听一个开铺子的卖弄,“人常说梅兰竹菊乃四君子,怎么到你这儿变成梅莲竹菊了呢?” “爷有所不知啊。”老板苦笑,“这竹沥味甘而冽,兰草性幽而寒,两者加在一起未免太凉了些,且兰花幽香扑鼻,难以炮制,实在是不搭。况且莲乃花中君子,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寓意也是极好的。” “说到底,不过是口腹之欲,竟要扯出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大旗。”唐聿一面不屑,一面又诚实地一口接一口。习武之人火力壮,春日转暖后唐聿已然觉察到体内生出火气来,这碗甜汤清清凉凉,正好对了胃口。 “再备上一分,用紫檀木的盒子装好,晚些我自来取。”唐聿吩咐道。这样清口又带些许甜香的小点,感觉很衬萧远的性子,名字取得也好听,他定是会喜欢的。 暮色四合,看榜的人散去,唐聿溜溜达达地来到金榜。数十个名字高悬,十年寒窗的血泪力透纸背。 “谢桥……”唐聿念起榜首那人的名字,不禁咂么出清泠泠的水意,意境颇有些似曾相识。 不喜欢。 “这位谢公子,可不是凡人。”旁边有人见唐聿的目光停驻在榜首,按耐不住就要发言。 那人一身粗布短打,不知是哪家使唤之人,看起来颇为愤愤不平的样子。 唐聿来了兴趣,叫那人细说分明。 “诸位可都不知道吧,这个谢桥谢公子,是谁的门生?”那人见有人听,还卖起了关子。 唐聿摸出一颗碎银,随手扔给那人,那小厮得了钱,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接上方才的话茬,半点不罗嗦地讲了起来。 说来他也是听人说的,这春闱判卷的内情,哪里是他一个传话跑腿的能清楚的,想来不过是坊间传闻,竟叫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谢桥,原先并不是会试魁首,判卷子的学究原本已经将他的文章判作二等,没成想早在入考场之前,那人已然得了当朝左丞相萧大人的青眼,萧大人亲临科场,点这名要诸位考官大人把那小子定成了会元。 “当真是手眼通天。”那小厮啧啧赞叹,“当真是人各有命,能得贵人另眼相看,这位公子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一席话听得唐聿直皱眉头,难不成真让李承沣说中了,萧远想趁着春闱扶植起来几个趁手的后辈?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谢桥又是什么时候搭上了萧远的线呢?唐聿这阵子恨不得贴在萧远身边,亲兄弟也没有他这般腻乎的,如何能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殷勤 “我府上尚且还揭得开锅。”萧远接过唐聿从糖水铺子里打包来的紫檀木匣子,满脸的一言难尽。 骨瓷小碗盛着梅子色的汤汁,颗颗浑圆的藕粉圆子飘飘悠悠,荡起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提前拿冰镇过,送来丞相府冷气还未及散尽。 萧远不爱那些甜腻的饮品点心,但看在唐聿亲自提着送上门来,到底还是不忍拂了他的面子,在唐聿期待的目光中尝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还不错。 “不算很甜。”是萧远喜欢的味道。 唐聿心满意足,他晓得这是萧远对于甜品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谁也不奢望这样整日里端着个架子的丞相大人能像个老饕一样尝一口就滔滔不绝讲个半天。 “果然合你的口味吧。”唐聿笑道,“也就是小爷,出门逛个街还想着你,你看看好歹也是个丞相,整日过得千篇一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算剃度出家了。”唐聿想起自己留在丞相府吃的几顿便饭,就觉得寡淡。 “你懂什么?这叫风雅。”萧远不满。 “要我说,那什么风雅就是编出来骗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年轻嘛,就是要鲜花锦簇、烈火油烹,不然真等到老夫了再聊发少年狂吗?” 唐聿歪理一套一套的,这些日子萧远已经见识了,若是与他争辩只会让人越发上头,到头来他再倒打一耙说自己从不与书呆子辩经,也是好笑,不知他平日读的是哪本经。好在,萧远已经学会了,没事便不与他计较,看他打满了腹稿却无从说出口急得跳脚的模样,倒也赏心悦目。 “说吧。”萧远搁下碗,“唐领军无事献殷勤,有什么打算?” 唐聿嘿嘿直笑,温良恭简地收拾了面前的杯盘碗筷,一样一样摆好收进木匣子里,还挺像模像样的。对着萧远献殷勤的人只怕不少,像唐聿这样打包了一份吃食就贸贸然上门的只怕独此一家。 “咳……我今日在街上闲逛,偶然间见着春闱放榜,听说了些无端的闲话。”唐聿清了清嗓子,扭捏着开口了。 “说起这个,我倒真有些好奇。”萧远好像突然来了兴致,“你好歹也是堂堂禁卫军领军,怎的天天都在街上闲逛,京中防卫竟然如此清闲吗?” “我……我今日轮休啊。”唐聿委屈。 “那你便不能在府上修养一天?练练剑或是读点书?总好过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在府里有什么意思……又没人陪我了。” 小时候在家每每惹了先生生气,父亲就会拎着棒子追着他满院子跑,兄长若是在家,还会帮他拦一拦怒发冲冠的大将军。跑到太阳落山,跑到两人都气喘吁吁,皮猴一样被抓着打两下出气,这时候将门虎女的母亲就会出现,大吼一声仿佛喝断当阳桥,吼得爷俩双双偃旗息鼓,唯夫人之命是从。 一晃,唐聿已经长大了,成了偌大的将军府唯一的主子,虽按照旧例没有军功不能袭爵,但府里一应布置都得以保全,一花一木、一廊一台,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少了胆敢对他棍棒加身的旧人。 “不若外面天高海阔,沾沾贩夫走卒的市井气,人就踏实许多。” “有时不免埋怨,为何走的是他们,活下来的是我。” 唐聿猛地抬头,不知为何萧远竟说出了他心中所想,只见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唐聿的手,沉声道:“我知。” 鼻头一酸,唐聿险些在萧远面前丢了大人。 “话说回来,你是在街上听见了什么传言,这般火急火燎地回来问我?”萧远岔开了话题,不想唐聿再沉浸在当前的感伤。 “我这人忒俗,见着热闹肯定是要凑的,便打听了下会元郎的轶事,听说他是乡野出身,本来入不得众考官的发言,偏生遇上了贵人,那人推了一把,他竟然力压众考生,在会试上一举夺魁了,你说奇不奇?” “是吗?”萧远垂着眼,不曾有一毫被唐聿的故事吸引,“本就是这样的,人活一世是讲究气运的,若是遇上贵人扶持,旁人拍马也赶不上,况且……”萧远抬眸,注视着唐聿,“也需自己本来有几分本事,不然别人再有心帮忙,也成不了事。” “那人名叫谢桥,据说也是个风流才子。”唐聿关注着萧远的反应。 萧远嗤笑,大大方方地任唐聿大量,“世人总是先入为主,也不顾自己前后说的话能否自洽,听见个书生就说人家风流倜傥,明明前面还说人家乡野出身呢。” 萧远听到谢桥这个名字没有半点不一样的反应,就如同听见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他说的话倒是有些不中听,“乡野出身怎么就不能风流倜傥了?萧大人你不也是乡野出身?” ※※※※※※※※※※※※※※※※※※※※ 唐聿:你不就是乡野出身,你就很风流! 萧远:......无从反驳 拜谒 正说着,老管家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告了声罪,说外面有人求见,气势汹汹的,门房一个不查人已经进门了。 唐聿挑眉,正想看看是哪家初生牛犊,敢上萧远这个大权臣家里撒野。 说话间,有一个瘦长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厅里,来人颇有些面熟,唐聿愣了一下想起来,这就是前些日子那个不识好歹的困厄书生。当初敢甩了脸子从萧远府上扭头就走,如今敢不顾阻拦冲进萧远的客厅,不愧是他。 还说呢,没人引路那个闯门的怎么如此熟门熟路,原来是来过一次了。 那人在花厅门口站定,一板一眼地朝萧远作了一揖。 “学生谢桥,谢过丞相大人厚爱。”那人话说得恭敬,语气却不甚平和,唐聿甚至觉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哦?你就是谢桥?听说你得了头名,恭喜啊。”萧远有点惊讶。 “丞相大人不必这般做戏了,小生的名次,大人最清楚不过了。” “此话怎讲?”那人说话夹枪带棒,萧远听着有些不虞。 “呵,大人不必惺惺作态了,外面都传开了,说我这个头名是您替我挣来的,我可是您在年轻一辈中选出来的佼佼者。” 唐聿听得直皱眉头,这人说话未免太冲了些,且不说只是传言,就算当真如他所言,那也是萧远帮了他,知遇之恩他就这样对待吗? 萧远倒是面上一派平和,他甚至还笑了,在萧远身边久了唐聿自然看得出他这副表情就是心中压抑着不满了,但谢桥不过与萧远两面之缘,当然看不出来。 “捕风捉影而已,还是说会员郎对自己文笔竟半点自信也无,若是朝中无人定然上不了榜?”萧远果然开始了,每次露出这样的笑脸,都就会说些专刺人心窝的冷言冷语。 萧远早对这个两次见面都个好脸的后辈没了耐性,随便讥讽了一句便收住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确实在判卷的时候看中了一篇文章,那人书法平平,想来开考前也没拜谒过考官,是以主考大人随意撇了两眼便将他的试卷丢到一旁,被我捡了回来,细读之下,倒是发掘那人有几分赤胆丹心。至于名次,那时糊名未揭,也不晓得是哪位考生,众考官也重读了一遍,之后打分排名皆是他们的活计,与我倒是没什么相干。” “只是不想,原来那份试卷揭了糊名竟是你啊。”萧远颔首微笑,“我观你文章之间少年锐气,原来不过是目中无人落在了纸面罢了。” “传言如何变成了这样,与我无关,我亦不想追究。至于你,直至方才,我才知晓你名叫谢桥,是那份试卷的主人。” 言尽于此,谢桥脸上已经青一阵白一阵了,萧远虽未明说,但是逐客之意已溢于言表,自己若是识相,就该主动离去,甚至,他根本就不该来。 “本以为是少年锐气,原来不过是目中无人落在了纸面。”萧远这话说得明明白白,若是早知是自己,他必不会捡回自己的试卷。 “学生莽撞了,还望丞相海涵。” 唐聿心说他海涵个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萧远最是睚眦必报,这人顶撞了他两番,两次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人常说萧远雷霆手段,拿下右相党羽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叫人几乎血溅当场,不知这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能否抵挡萧远的愤怒呢?唐聿竟然有点期待。 “既知莽撞,就该悔改。我知你对我颇为不齿,我也不愿与你深交,望你日后也长个记性,此身既已入官场,就该遵守官场的规矩,毕竟试图打破规矩的人,最后都会被规矩打碎了重塑。只是头铁,不知你能撞破几方南墙,除非的确有过人的本事。” 萧远教训了谢桥几句,话里话外都是敲打,不知他听懂了没有。萧远捏了捏眉头,挥手示意他回去吧。 “你说这规矩,是打算亲自教他规矩吗?”唐聿终于还是问了。 萧远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疲惫,“什么规矩啊,还不过是人定的,有人愿意梗着脖子当清流,有人自愿去名利场上打滚,有人……罢了,都是选择。” “什么意思?他这样对你,你就不气?” “倒也……不必。” 什么睚眦必报,什么心黑手辣,萧远就只会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高高在上地说些把唐聿贬到尘埃里的话,遇上别人,却总是能端出一副慈悲的姿态。 唐聿不高兴了。 ※※※※※※※※※※※※※※※※※※※※ 昨天申签又失败了,已经攒了三杀了,有点难过,想要一点点鼓励 慎言 会试之后紧接着殿试,由皇上亲自出题,只靠策论,为会试中选者排名定次,决定考生将来的入士和升迁。 先前以乡野无名氏的身份一飞冲天的会元谢桥并未延续自己缔造的神话,在当庭策问之时远不如传言中他的贵人萧远当年面对武帝时的进退有度、运筹帷幄,自然,也不像萧远能够一举拿下帝心。 二甲进士出身,不算是精彩的位次,但也好过许多人了,更遑论谢桥今年是第一次参加科考,年纪轻轻、大有可为。 有人说这是皇上借着殿试在敲打萧远,先帝虽然给了名目,但也不能让他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但也有些人觉得即使是李承沣也不能把萧远安排的考生定一个太难看的名次,此番光景,已是两厢妥协的结果。 事件中心的当事人好像并不在意外界对他有何说法,萧远只是正常地每日上朝、处理公文,偶尔还要应付来自唐聿的骚扰。 “你就这样算了?”唐聿又一次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待要如何?”萧远已经被唐聿问得没了脾气。 唐聿也说不好,但看着那个姓谢的春风得意,就是替萧远觉得憋屈。 “别人都以为他已被你收入门下,各个对着他毕恭毕敬的,明明只是个二甲,我看他的风头都越过状元榜眼了。”唐聿念叨。 “有人因为我去巴结他,那自然会有人因为我去怨恨他,我的东风倒也不是那么好借的。”萧远倒是不在意。 “况且,他本人似乎对我这种弄权的小人颇为不齿,如今的虚名,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萧远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哄孩子。 “是啊,虚名。”唐聿赞同道,“翰林院修编这种职务,一头钻进故纸堆里,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 说着,两人的马车已经来到了烧尾宴的门口。 所谓烧尾宴,实际是前朝旧俗,近来京城世族奢靡之风犹盛,各式宴会层出不穷,烧尾宴又回到了权贵之人的眼中。 传说鲤鱼跃龙门,需得有天火把尾巴烧掉才能变成龙,于是便用烧尾来形容士子登科,借着这个名目宴请四方。 到底还是世家大族惯于巧立名目,唐聿想起放榜那日酒楼上那家商户当即宴请全楼,也没想出个名目,相比之下稚拙得可爱。 “今日是礼部尚书为他的内侄考中三甲同进士出身而筹备的宴席,大宴同科进士及当朝重臣,也是存了为他引荐的心思,若是能将人情打通,将来的路定会顺遂些。”萧远说罢,摇了摇头,“竟也请了你我。” “你我怎么了?”唐聿有些不服,“小爷我可是——” “可是陛下心腹大患的我……身边的走狗。”萧远说完,笑成一团,“唐领军整日打探消息,不知可曾听过自己在民间已然声名狼藉了?” “……” “我既声名狼藉,你只怕更甚。”唐聿试图扳回一城。 “没用的,人皆慕强,我的名声定然比你好。”萧远镇定自若,“若是人人恨我但又畏我,又有一批人削尖了脑袋要往我身边凑,那我的名声自然无需我去维护了。恨我之人自去恨我,爱我之人只会更爱我,人生苦短,又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呢?” “你不在意人言,你当我在意吗?”唐聿满不在乎。 “唉。”萧远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多少还是该注意些。” 唐聿听萧远的口气,暗自腹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已经七老八十了。 礼部尚书赵琦是个讲究人,虽然是张甾那一党的,也不妨碍萧远欣赏他家的庭院设计。参差起伏,移步换景,不见半点匠气与呆板。 宴会只是个由头,重点还是在开宴前,来人三三两两,在院子里谈天说地,赵琦领着内侄,像个花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穿梭,长袖善舞,所到之处尽是欢声笑语。 “呦,这不是谢大才子吗?幸会啊。”有个略显刺耳的声音传来,说着恭维的话,语气却夹枪带棒的。 “好像是谢桥。”唐聿小声提醒萧远,“要不要去看看?” 萧远见唐聿眼睛里闪着小期待,无奈默许了他扯着自己的袖子往那边去。 “不知为什么,唐聿总是对谢桥有些莫名的敌意。”萧远心想。 “他日谢大才子青云直上,趁着年轻也捞个侍郎做做,可别忘了提携我们这些同年。” 说话那人看样子也是今年的进士,他说谢桥也能捞个侍郎,分明就是在讽刺萧远,先帝朝萧远一骑绝尘,年纪轻轻就做了吏部侍郎,后来擢升左相掌监国大权之后,也是第一时间就提拔了在户部侍郎位置上钻营多年的王尘,据说在那些反对萧远的读书人当中,流行以“侍郎”讥讽那些攀附权贵、尤其是攀附左相党的小人。 萧远今天穿着便服,许是不想太过惹眼,少见地没有穿他标志性的红袍,而是清清淡淡的一袭月白长袍,整个人敛去了许多锋芒。也许正是这样,他逐渐走进的时候,很多人都没认出来,是左丞相萧远。 “慎言。”今科状元郎制止了喋喋不休的同年,在他那个角度,分明看见了萧远信步走来的身影。 ※※※※※※※※※※※※※※※※※※※※ 社死现场 胡闹 “我倒是不知道了,这萧远的走狗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个年轻人被状元郎打断很是不满,“难不成连你也怕他不成?” 越来越多的人瞧见了萧远,人群自发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空气突然安静,那人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出几分不对,扭过头来,正好看见萧远含笑站在他身后。 “学生颜良煜见过丞相大人。”状元郎很识大体地冲着萧远行礼,其他人有样学样,也纷纷同萧远见礼,只剩下方才那个人立在原地,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 唐聿正兴致勃勃地看戏,却见萧远不过一笑了之,看那人在原地梗着脖子纠结了半晌,嗤笑一声放过了他。 唐聿留意到,另一个当事人谢桥,只是垂着头小声唤了一声丞相,就像个锯嘴葫芦在无二话。 若非萧远现身,他不知还要被那伙人欺负多久,结果见了面连句好话都说不出来,唐聿愤愤不平,全然忘记了是自己非要拉着萧远来看戏。 “年轻人果真朝气蓬勃。”萧远赞叹道,仿佛刚才他什么都没听到,“早听闻赵大人家的宅院雅趣纷呈,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早有人把这边的乱像汇报给了住家,赵家公子从人群中冒头,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被萧远瞧见,倒也不吝给他两句恭维。 “大人谬赞了,都怪我们招待不周,宴席未开,诸位贵客只能在园中取乐,实在是我们的不该。”赵家公子反应倒快,大包大揽地往自己身上揽,绝口不提方才有人讥讽萧远的事实。 别看朝上赵大人身处右相党,与萧远势同水火,但不论是赵琦本人还是他家的子弟,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精,从来不当面给人难堪,对萧远也是未语先笑,不知情的还以为两家是世交呢。 “我见这边玩的热火朝天,也过来凑个热闹。”萧远顺着赵家人铺好的台阶下了,顺便借着宽阔的袍脚遮掩踹了唐聿一脚,责怪他非要看热闹。 唐聿被萧远踹了一脚,不知怎得心情倒是好得不得了,明明萧远只是碍于同赵琦的表面关系来走一趟过场,省得外人胡乱猜测左相与礼部又有了什么龃龉,毕竟此番春闱,萧远还承了他们的情。 春闱按律需由礼部主办,由翰林院学究判卷,旁人不得干涉,萧远耐不住想要提前观看学生答卷已是逾矩,捡回考官弃置的试卷更是说不过去,虽然萧远横行霸道已是惯例,但礼部若真的不依不饶倒也足够拉着萧远上御前扯皮了。 安安生生吃过饭聊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这一番就算过去了,结果唐聿听见有人找谢桥的麻烦就起劲,现下免不了尴尬,萧远只得拖着他和赵家人虚与委蛇。 “学生正在投壶填词,负者不必饮酒,免得宴前失态,只需即兴赋诗词一首助兴,今日难得欢聚一堂,学生斗胆请萧大人赏光一同游玩。”状元颜良煜对萧远发出了邀请,引得旁边的学子侧目。 “若是引得大人不快,那便是学生莽撞了,还请大人不要介怀。”颜良煜补充道。 颜良煜气质颇为清秀,但听说词风却是大开大合,不沾半点婉约气息,同萧远早期的作评大相径庭,素来文人相轻,这位新科状元对着萧远也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尊敬。唐聿想起听人说这个颜良煜曾在人后公然鼓吹自己的状元是掺不得一点水分的,话锋剑指何人,昭然若揭。 “良煜兄怎能这般没大没小?萧大人日理万机,如何能同我辈一起游乐?我只良煜兄有心请教,萧大人的门生就在此处,不若便由谢桥同我们指点一番,若果真能得谢兄墨宝,与我辈治学只怕大有裨益。”颜良煜身边一个一直无言的年轻人说罢,冲萧远拱了拱手,“学生韩秋石,见过丞相大人。” 韩秋石,当科榜眼,据说是颜良煜的至交好友,两人打小便一同进学,形影不离。 能发出这样的邀请,他们必然很有把握,颜良煜和韩秋石一人攻、一人守,想把萧远堵在原地当着广大学子的面,名声扫地。 若是萧远应战,不管他与颜良煜斗诗结果如何,当朝丞相与初出茅庐的学生比试,就已经输了一层,况且诗词文章,高下远不似武人打架那般分明,且一个豪放一个婉约,放在一起比试本就不甚公平。若是萧远令谢桥替他赋诗,那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萧丞相被一个后辈逼迫不敢应战的传闻到不了明天就会传遍京师。 更何况,若是这样,便是坐实了谢桥是萧远嫡系,能走到这一步全赖萧远扶持的传言,这是唐聿万万不乐见的结果。 “说到底不就是投壶吗,整出那么多讲究作甚?我最喜欢投壶了,我来陪你们玩吧。”唐聿挺身而出,“要我说还是要饮酒取乐,赋诗有什么彩头,既然你们碍着赵大人的面子怕酒后丑态百出那我也不勉强,小爷当年念书的时候也能顺出几句诗,让我来一试。” “这……” 在常人或许并不是全认识这位唐小爷,但看他一副纨绔的做派,向来滴水不漏的赵家公子也没敢阻拦,甚至他抢在萧远前头说话萧远也一笑而过,再不认识的人也知道这位小爷不好惹了。 颜良煜还要开口,被身旁的韩秋石扯住了袖子。 韩秋石露出了个温润的笑意:“既是如此,那便谢过领军大人了。我等原先不知,只当是读书人的玩意儿,大家聚在一起凑个乐子罢了,既然丞相大人看不上,便不耽误大人游园了。”他顿了顿,没等到萧远反驳,只好继续说:“早知领军大人少年英豪,今日得见当真是我等荣光,能见识大人的风姿,我等更是不胜荣幸。” 唐聿打小不爱读书,练武倒是去得勤些,引弓射箭准头还不错,投壶更是不在话下了,想来那个韩秋石既然认得唐聿,必然也曾听说他狼口救驾的壮举,故而姿态放得极低。 唯一让唐聿诧异的是,这两人虽然语义委婉,但自己都听出了分明是对萧远不怀好意的,尤其是那个姓韩的,摆明了是说萧远玩不起,就这样萧远都不反唇相讥,就这样任他人诋毁吗? 思索间已有人摆好了精巧的陶壶两只,颈长七寸,口二寸半,皆循古制,每人手中分得竹矢八只,于壶前二矢半距离之处站定,韩秋石拉开了架子。 “榜眼先来,今日毕竟是我借你们诸位的光来赵大人府上蹭吃蹭喝,怎么能赶在韩大才子前面呢。”唐聿故作谦虚,不顾自己方才几乎是强迫着对方和自己比试投壶。 “那边恭敬不如从命了。”韩秋石苦笑一声。 原本提出投壶的是状元颜良煜,但眼看着对手莫名变成了习武出身的唐聿,韩秋石便不愿让颜良煜出面了。对面的是谁唐聿倒是半点不在意,反正都是整日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哪里比得过精通各种玩乐还善骑射的唐聿。 当啷—— 竹矢稳稳地落尽壶中,韩秋石扭头看了唐聿一眼,微笑着示意,“承让。” 唐聿也抽出一根竹矢,漫不经心地比划了一下,手腕轻抖,竹矢撞在壶口,打了个踉跄,跌落在外面。 “……”唐聿有点尴尬,“许久没玩了,生疏了。” 韩秋石没有接唐聿的话,而是面色沉静地摸出下一支竹矢,屏息瞄准,射出,稳稳地落进了壶里。 人群中有小声赞叹声想起,没想到这个韩秋石平时话不多,竟也是个顽主。 唐聿起了兴趣,原地活动了下手腕,下一发,他也稳稳射中,不曾擦到一点边,金石碰撞声干净利落。 唐聿回身冲着萧远展颜一笑,丞相大人却只是古井无波地回望了他一眼,唐聿有些受挫。 是因为他投壶的英姿不够夺目吗?平时他与自己那些狐朋狗友玩的时候,随便露一手就有人欢呼喝彩,今日如此冷清,倒是激起唐聿的胜负心来了。 八矢为一回合,两人先前约定点到为止,便只玩一回合,两厢认真不苟言笑,倒也很快就到了第七发,就是倒数第二发了。 韩秋石紧绷着,嘴巴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颜良煜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印象里的韩秋石似乎总是一副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样子,书院里学生间玩玩闹闹他也从不参与,平素不是在看书便是在临字,同窗踢完蹴鞠一身透汗,他早已备好了消暑解渴的茶水。 是以,连颜良煜都不知道,他竟然玩得一手好投壶。 从开始到现在,韩秋石百发百中,而唐聿却痛失了第一发竹矢。 韩秋石眯起一只眼睛,捏着竹矢的右手平举到另一只眼睛前,屏气投出—— 竹矢的尖头磕在了壶口,优美的抛物线被骤然打断,像是无根浮萍,跌落在地。 唐聿轻佻地吹了声口哨,韩秋石恍惚抬头,听见他说:“看好位置。” 原来,赵府的陶壶上刷了一层匀净的釉质,随着韩秋石屡次掷出的竹矢的冲击,光滑的壶身已然向前划出寸许距离,虽不惹眼,但对于投壶的小口来说已经颇为重要。 韩秋石没想到,自己栽在这一层,更没想到,竟是被对手提点了。 “谢谢。” 唐聿不曾回答,只是抬手便投出了圆满的一发。罢了,甩了甩额前松散的碎发,语气有些恶劣:“莫要谢我,小爷可不是什么好人。” 偷瞄了萧远一眼,发现那人还是一脸严肃,唐聿不免有些失笑,本来投壶不过是人们饮酒取乐的手段,这群人偏要用他来害人,玩也玩不痛快。人生苦短,何必如此苦大仇深。 韩秋石成功地投中了最后一发,现在只看唐聿的最后一发了,若是唐聿也投中了,两人就是不分伯仲,若是…… 唐聿起手,看了韩秋石一眼,面上带着坏笑。 韩秋石心中猛地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间唐聿的竹矢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出,方向却和他的壶偏差甚远。 梆—— 唐聿的竹矢径直飞向韩秋石的壶,撞上了他壶里插着的那几只竹矢,飞快的竹矢带着向前的冲进,击打在竹矢尾端,声音清脆而悠长。 接下来的场景仿佛做梦一样,韩秋石露出的失尾遭受冲击前倾,整个壶亦随之倾倒,八只竹矢散落一地,飞的最远的一只正好击中唐聿的陶壶,细长的壶原地晃了两圈,竟然倒地了。 两人的竹矢全都洒落一地,不分彼此。 “你什么意思?”颜良煜问。 唐聿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手滑了,抱歉。” “既然如此,韩少投中七只,我只投中六只,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那我就即兴赋诗一首吧。”唐聿清了清嗓子,仰头张嘴就要吟。 “领军……”韩秋石犹豫着开口,“我才真的是技不如人,在唐领军面前班门弄斧了,是我输了。” “胡闹。“萧远沉声训斥。 唐聿正悻悻的,见赵家人出来打圆场:“什么输啊赢啊的,我看这两边技艺都很高超嘛,中矢数也查不分明了,不若算作平局吧。” “就要开席了,我们大家去厅里坐吧。”赵公子招揽着众人散去,唐聿也跟着萧远离开了。 走之前,唐聿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公子落在最后,旁边是从开始就没说过话的谢桥。 谢桥,唐聿差点忘了,他才是这场闹剧的开端。 射艺 礼乐声起,开宴了。 宾主依次落座,丝竹之声环绕,唐聿借着人影攒动,偷偷将自己的坐席向萧远靠近了些。 是的,唐聿本就坐在萧远的下手,如今更近了些,几乎整个人贴了上来。 本来按照品级排座次,唐聿不过禁卫军领军,最多不过坐在大门边遥望主位,而萧远身为大周第一重臣,定然高居庙堂,唐聿连萧远的衣角也摸不到。 但官场向来不是死守规矩的地方,唐聿实际的地位绝不能以官职论处,且不说他祖上的赫赫战功,单凭如今皇上仍然把他视作手足兄弟,这份皇恩一日不倒,唐聿就一日是京城的异姓王爷。 今上没有血亲兄弟,唯一一个皇嗣前阵子也莫名其妙地胎死腹中,唐聿虽未承袭自家镇国将军的爵位,也未曾得到皇上的加封,但实际上却位同王爷。幸而,他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甘愿只做个闲散王爷。 赵琦原本想安排唐聿坐在萧远对面,他一时也吃不准这俩人心底里认同谁高谁低,一左一右分开好歹算作平级,没想到唐聿一进门就厚着脸皮一屁股坐在了萧远的下手位,请也请不走。 上赶着承认自己低人一等。 赵琦无法,只得赶紧招呼其他宾客落座,随机应变调整了座次,堪堪稳住局面,幸好没出什么乱子。 唐聿的小动作没有瞒过萧远的眼睛,当然他也没打算瞒。 “你这是做什么?”萧远问。 “想离你近些……若是坐那么远,说话都不便了。”丝竹震响,唐聿也不好高声,只得贴近了萧远的耳朵,努力让那人听见。 唐聿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萧远的耳畔,他的耳朵像是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抽动了一下,渐渐地透出一抹薄红。 萧远不动声色地偏身离唐聿远了些,“说话便说话,靠这么近做什么?” 唐聿扑哧一笑,他好像找到萧远的弱点了。 心情大好的唐聿决定高抬贵手放过怕痒的冷面丞相,让他好生喘口气降降温,自顾自斟了一口酒。 赵家果真是下了血本,这酒甘冽温润,暖人肺腑,回味带着微酸,让人霎时胃口大开。 竟舍得拿上好的汾酒泡梅子做餐前酒。 不比寻常官员摆阔,礼部尚书赵琦向来是个风雅的,从来不会一股脑堆上些山珍海味,平白惹人笑话,而是每道菜都有讲究,精心摆盘、分量精致,盘中光景如画,只求让人赏心悦目。 萧远那样精致讲究的人,应该会喜欢吧。 想着,唐聿偷瞄萧远,发现那人却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满意,反倒还微皱着眉头。 “怎么了?不合胃口?”唐聿悄悄问。 萧远摆了摆手,小声道:“奢靡太过。” 唐聿哑然,他怎么忘了,这个祖宗是有名的难伺候,自己府上那些新奇精巧的玩意不知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唐聿如今出入丞相府顺溜地如同自己家,倒真没怎么见过出自名家大师的手笔,原先还以为自己不识货,难不成萧远当真简朴? 还记得,萧远拿出传国玉佩的第一天,就是为了拿掉那个搜刮民脂民膏的前任户部尚书。 赵琦见唐聿品了酒肴就来跟萧远咬耳朵,还邀功似的是不是投来一瞥,殊不知拍马屁已经拍在马蹄子上了,唐聿暗暗发笑。 说来赵琦和右相张甾分明是一党的,今日却专门请了萧远赴宴,难不成真起了投效的心思?若真是这样,萧远的势力恐怕又要扩大一番了。只是不知,这赵琦向来是朝堂老狐狸了,背后是不是捏着把刀子还得容后再看,唐聿先前看见他儿子站在谢桥身边,总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酒过三巡,场面话说了一轮又一轮,萧远捏着酒杯,手指若无其事地摩梭,欲言又止。 凭借唐聿多年酒桌观人的心得,他料定萧远要说的话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启齿。 萧远是何许人?手握重权,敢只身闯进右相的府邸阴阳怪气一番再扬长而去,敢当着皇上的面驳斥天子甚至替天子拍板做决定,这世上还有他不好意思说的话? 唐聿来了兴趣。 “景琰……” “!”萧远居然称呼唐聿的字,不是一本正经地直呼其名,不是阴阳怪气地称呼职务,而是像亲密的朋友一样称呼表字,唐聿受宠若惊。 看来这段日子的软磨硬泡初见成效,萧远就算有心提防,下意识地也把自己当作了自己人,不仅习惯了走到哪自己都跟着,现在还以表字称呼,往后应当还能更进一步。 “咳……我是说……唐聿。”萧远好像也觉得不妥,仓促之间又把称呼改成了寻常。 “不必……你想叫什么都行。”唐聿紧急制止。 “唔……方才投壶的时候……你最后一发不是手滑吧。”萧远纠结再三,选择了放弃称呼。 “哈,那是当然,小爷是什么人物,京城街面上别的不敢说,吃喝玩乐我认第二没人敢人第一。” 萧远扶额,现在是他有求于人,便只好任凭唐聿吹嘘,虽然他也不晓得这种事从何吹起。 “我不过是看不惯那群人上纲上线的样子罢了,要玩就好好玩,不愿意玩便不玩,尤其是那个姓韩的,笑面虎似的,早看不惯他,就是要教训他,略施一点手段罢了,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眼看着唐聿慷慨激昂,当下就要拉着萧远大谈投壶七十二式,萧远没法,只好扯住他的手腕。 唐聿立即噤声,就像是被人抓住了后颈皮的猫。 “我知你技法……精妙,我是想说,投壶由骑射演变而来,你的射艺……” “自然十分高超。”唐聿打断了萧远的滔滔不绝。 “是的。”萧远后悔从投壶切入了,本想着从方才两人的经历切入,能使谈话更加丝滑,但他算漏了一点,唐聿和他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老狐狸都不一样,他就是个野猫,禁不得一点撩拨。 “你介意闲暇时教我射箭吗?”萧远决定打直球,“我是说,在你逛街的间隙。” 唐聿愣住。 他没想到,萧远磨磨唧唧恭维了他一大圈就为了这个,他是怕自己不答应吗? 见唐聿迟疑着没有一口答应,萧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哦,他不是怕自己不答应,他是单纯说不出口。 想到那次围猎的时候,萧远猎个兔子都射不中还需逐风代劳,唐聿突然悟了。 射不中,这就是萧远心里的暗伤啊。白日里看着是威风八面的权臣大丞相,偶尔拿着把剑背着张弓也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一抬手就露怯了。 不对啊,唐聿明明记得,萧远曾经出手利落地一剑破空,当时被人擒住动弹不得,利剑悬在颈测的惊险和屈辱他死也忘不了,没听说有人剑法高超而对骑射一窍不通啊。 等等,唐聿突然想起了个细节。 当时,他被人擒着动弹不得,萧远从他的剑鞘中抽出佩剑,挽了个剑花……自己当时就是个活靶子啊。在雁鸣山上唐聿从狼口中救下萧远的时候,曾在兵荒马乱中瞥见了萧远手中的弓,那是一把精雕细琢的细弓,弓臂外侧却未曾贴筋。 军营当中弓臂外侧贴筋、内侧贴角,都是为了,增强弓臂的弹力,使箭射出时更加迅疾,说白了,贴了筋和角,才是更适合猛士的重弓。行伍中人总是夸耀自己能拉开几百斤的重弓,实际上那种弓也是为英雄特制的,弓臂用了各种手段增加强度和弹性,才能挺住大力拉开,把箭射得更远更快,而不至于自身断裂。 萧远的弓,看着好看,实则只是个不中用的花架子。凭萧远的威势,底下人当然不敢在这种一眼看穿的地方糊弄他,除非,他根本不懂弓,或者,他根本拉不开那么重的弓。 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唐聿总觉得萧远身上有种纤细脆弱的气质,当初行刺被轻易制服之后他还百思不得其解了好一阵子,其实萧远根本就和他的弓一样,是个外强中干的花架子,平日里装作文武双全让人不敢小觑,实际上身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哦,有一个逐风,但那家伙蠢笨如同稚子,危急关头未必派的上用场。 “你若不便,就当我没说过吧,想来你这身本事也是家学渊源,不愿外传也是正常。”萧远见唐聿半天没给出个答复,只好自己给自己个台阶下。 “传!当然能传。”唐聿赶紧表明立场,“我平日自己练箭,就快要无聊死了,你愿意陪我简直再好不过。”唐聿笑得挤眉弄眼。 唐聿特意没说什么教啊学啊,而是把萧远的话曲解为两人一起练箭,也算是估计萧远薄薄的面皮,毕竟左丞相的威严不容挑战嘛。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萧远立马收敛了方才难为情的神色,恰逢有人端着酒杯上前敬酒,萧远神色如常地和那人打着机锋,客气而冷淡,矜贵的架子端得稳稳当当。 唐聿暗自发笑,原来萧远的两幅面孔可以随意切换,不需要片刻的调整。但是,他红着耳朵犹犹豫豫最后没办法期期艾艾开口的样子,全大周恐怕只有自己见过。 这样想着,手腕上方才被萧远拉扯过的地方,逐渐热乎了起来。 ※※※※※※※※※※※※※※※※※※※※ 偶像包袱破碎 马场 京郊马场。 萧远顶着烈日,瞪了唐聿一眼,从一旁的箭筒中又摸出一只翎羽箭,搭在弓上。 “哎,我说,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吧。”唐聿笑呵呵地,对萧远的白眼视若无睹,捏住箭尾晃动的翎羽,手腕一转使了个巧劲,变戏法一样把那支箭从萧远的手里夺了过来。 “歇会吧,这大热天的。”唐聿见着萧远额头上沁出些许晶莹的汗珠,体谅他斯斯文文的,定是不禁晒,别被这晌午的日头晒晕了。 美人如玉,晒黑了也不好。 “练箭,不光是练手,还要练心,这心、手、眼,缺一不可,哪是三天五天能成事的,你便是今天累死在这,也射不中靶心。” 唐聿躺在一旁的树荫下,二郎腿已经翘起来了,吊儿郎当地吹了声口哨,“往后小爷经常带你来玩,成了吧?” 谱摆起来了,摇了两下扇子,唐聿才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的可是萧远啊,当朝宰相。 幸好方才忍住了,没把后面的那句话顺嘴秃噜出来,按照唐聿惯常的套路,接下来该让人撒着娇求唐小爷往后接着带出来玩了。 萧远撒娇是什么样子,唐聿难以克制地试着想象了一下,没想出个所以然,先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得脚底发凉,翻身从躺椅上滚下来,狗腿地跑到萧远身边给他打着扇子。 从前欢场里那些逢场作戏的女子,唐聿是一个也看不到眼里的,那些人狂蜂浪蝶一样扑上来,唐小爷不会让她们沾到一片袍脚。不知怎得,唐聿给萧远打着扇子,扇着扇着自己的脸上反倒烧起来了,萧远的脸逐渐和印象中娇笑的女子重合,那人拉起唐聿放荡的长袖,轻轻地晃着。 刺激。 “想什么呢?”萧远撂下唐聿的袖子,布料不轻不重地扫过唐聿地软肋,让他赶紧回了神。 “没……没想什么。”唐聿万万不敢让萧远看见自己方才脑海里的画面,不然那人肯定会冷笑着把自己扔进刑部大牢里。 唐聿知道以萧远的洞察力,定然发现了自己现在的窘况,都不用照镜子,唐聿知道自己现在肯定面红耳赤一副登徒子相,但是好在萧大人气度不凡,顶着烈日练了一上午箭依旧风度翩翩,欲言又止了片刻,好在没有对唐聿刨根问底。 “你方才说练心、练手、练眼,缺一不可,是什么意思?”萧远挪开了视线,十分君子地继续之前的话题。 唐聿如蒙大赦:“练心就是心要静得下来,在引弓放箭前要耐得住身边的草长莺飞、心外无物,只等最后弦惊的一刻,颇有些隐姓埋名、卧薪尝胆的意思。” 说着,唐聿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有点矫情,你听个意思就行了,我爹当初就是这么教我的。” 唐聿挠了挠头,却看萧远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找到了某种认同。 “至于练眼,就是要看得准,不要被敌人想要你看到的东西所迷惑,要永远记着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唐聿继续在脑子里搜刮当年初学时老爹说过那些话,当时不觉得,现下细细想来好像有些文绉绉的,不像是能对个混小子说的话。 “其实,主要意思就是要把眼神练好。”唐聿决定抛开老爹莫名其妙的说教,按照自己这些年的体悟教学,“你天天挑灯夜读,眼神肯定没我好吧,听说古人曾把蚊子绑在窗户上日日盯着看,最后练成了百步穿杨的绝技,你若是闲暇,也可以一试。” 说着挑灯夜读,唐聿就来气,“你说说你,堂堂一个丞相,朝堂中那么多人竟一个堪用之人也没有,事事都等着你决断,我看他们是要生生把你熬干在职位上。” 萧远惊异地盯着唐聿,看得久了些,唐聿有些不舒服了。 “我……我说错话了?”唐聿问。 所谓古人的典故是唐聿突然福至心灵想到的,模模糊糊只记得个大概了,若是记错了可就在萧远面前露怯了,不免心虚。 “你为何不觉得是我贪权排异,不肯放手让朝官施为?”萧远声音很轻,但言语间带有些许难以察觉的急切。 “就那群老不死的,”唐聿不厚道地笑了,“他们若是能施为出什么好来,我大周怕是早就一统南北、万方来朝了。” “那你觉得,我如何?” 这下换成唐聿打量着萧远,萧远的目光没有躲闪,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多么期待一个回应。 “你这个家伙讨厌得紧,”唐聿慢悠悠地开口,仔细观察萧远的反应,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唐聿第一次把萧远和脆弱联系在一起,“但是,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心里是有大周的。” 萧远好像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他的呼吸声清楚地重了起来,哪怕极力克制,声线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激动。 没等萧远开口,唐聿率先把他心里想要问的话说了出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每天在你身边上上下下,像个狗腿子一样。” “我唐聿天不怕地不怕,就是皇命也不能让我对谁曲意逢迎,我若是掏出真心对一个人,必然是因为我愿意。” ※※※※※※※※※※※※※※※※※※※※ 真的很不好意思上周见了新老板很多事没有安顿下来,没能按时更新,接下来会恢复更新,我一定不会坑的 影子 烘热的夏风吹过,散落的杨絮盘旋而起,打着旋落下,在脚边揉成一团。 沉默。 唐聿发现自己的内心仿佛惊涛骇浪,又仿佛只是轻描淡写,来自远方的飓风呼啸着奔驰而过,抖擞衣冠只留下一颗难言的尘埃。 “咳……”萧远率先打破了沉默,“那练手又是如何呢?你家可有什么独门技法?” 萧远笑了,笑意中带着一丝赧然,唐聿忽然就平静了,荡漾的心湖涟漪消逝,那种不明不报的感觉随之走远。 有什么可荡漾的?不过是朋友之间探讨武艺罢了,更何况他与萧远之间还隔着暗流涌动的算计和阴谋,或许还比不上贩夫走卒间把酒言欢的交情。 哪怕当下再欢乐、彼此之间再认同,唐聿还是不会拒绝李承沣的命令,他想。 逃避。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原本想给萧远编织出一个情同手足的假象,如今看来倒是自己一猛子扎进了这场美梦,不愿醒来。曾无数次设想,一个是他前二十年最好的兄弟、一个是他近来屡屡入梦的知交,萧远和李承沣或许也可以像往圣先贤一般君臣相得。但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必然是因为他们能为常人所不能为。 唐聿心底里一直有声音在低语,权力是世上最甜美的毒药,尝过她的人至死不愿放手,向往她的人愿意豁出命来追求。萧远和李承沣,无解。 “许是我唐突了,唐老将军若真是有什么不传之秘,自然不能随意传授,你大可不必如此纠结。”萧远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一如既往。 也许真有那么一天,唐聿必得在李承沣和萧远之间做出个选择,他早已有了答案,所以更显愧疚。 “的确有些技法,倒也不至于说是不传之秘,我可以教你。”唐聿低着头隐去了目光。 见唐聿如此好说话,萧远微微挑了眉,却没有多言,不过是心照不宣。 唐聿伸手握住了萧远持弓的左手,悉心帮他调整姿势手法,干燥的掌心包裹萧远骨节分明的手,那只常年握笔的手远不如看上去那般白嫩,嶙峋而又倔强。 又一次握上这张弓,时间好像倒流回了最初的起点,那些唐聿以为自己忘却的,其实还历历在目,在印象中鲜活得可怕。 日头偏西,两个影子逐渐靠拢、交叠。 红霞爬上天际,卷云渲染,光影变幻。 一人的气息喷洒在另一人的肩头,紧绷的弦铮然作响,寒芒划破缱绻的柔光,锐利的箭头直插靶心。 尾羽摇曳。 日沉天际,泼墨般一洗晴空,重合的影子消失不见,和灰暗的大地融为一体,鲜活跳动的胸膛离开紧绷的脊背,唐聿放开了环着萧远的手。 唐聿带着萧远射了个满环,在晨昏相接的瞬间。 京郊的马场原是镇国将军府的私产,有嘶鸣的骏马,有良弓有长箭,有落日余晖染成的鲜红靶心,有唐聿不愿提起的年少时光。 后来,马场废弃了,镇国将军府不再给自家豢养战马,唐聿入了宫给还是太子的李承沣当起了玩伴。 嬉笑怒骂、肆意潇洒,唐聿到红尘里打滚,滚到满身烟尘,再没人管教。 再一次踏进这方马场,拨开半人高的荒草,重新竖起从前亲手漆成的箭靶,拂过岁月刻在上面的沟沟壑壑,重现拿起缠着布条的长弓。 小孩子娇嫩,难免被粗粝的长弓磨破了手,缠了护手的布条还是沾染上点点血迹。 鲜红逐渐褪色,变成沙土一样的深棕。 风起,糊了唐聿一身的尘土。 “这片马场是我家的地方,往后你自可以勤来练箭,哪怕我不能作陪。”临走前,唐聿深深地看了一眼,想要将这里地一草一木都收进眼底。 “箭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练成的,今日我们射了个满环,明日你却不一定还能射得到靶,但命中的感觉永远是这样,当你沉下心来,天地之间除了你与靶心之外再无别物,连呼吸都好像消失不见,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何时该送箭,不必看,箭自然会去往你心之所向。” 唐聿终于清楚地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没有模糊、没有质疑,这番话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耳边。唐聿一字不落地转告了萧远,他不再追究这番话是否说的有理,是否适合初学者奉为圭臬,他只想要世上再有一人,听得见唐老将军留下的话。 疑云 午后,御书房。 李承沣放下手里的一卷书,目光灼灼地盯着唐聿,“景琰,听说你最近过地颇为快活啊。” 这阵子唐聿不是在同萧远招摇过市,就是两个人凑在一起练箭,确实快活。 唐聿自知理亏,低下了头。 “萧丞相连日来多是在修身养性,未见有什么异常,先前说要查雁鸣山案,如今也搁置了下来。” 听到雁鸣山,李承沣地脸色有一瞬间的失态,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注意到了唐聿的称呼,“萧丞相?你这声丞相,喊得倒是真情实感。” 唐聿连忙认错,心里却不认同,在他看来,萧远倒是当得起这声丞相。 李承沣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摆了摆手。 “朕不是责怪于你,朕只是……唉,算了,不说了,你成日里潜伏在他身边,想来也是辛苦来了,但朕明白,你的心还在朕这里,朕若是责罚你,恐怕就凉了忠臣的心了。”李承沣站起身,亲自扶起下方跪下认罪的唐聿。 “但是,朕毕竟是皇上,恩怨赏罚都要分明,你虽与朕情同手足,但朕也不好事事包庇你。”李承沣言辞恳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原本,你身无战功不能袭爵,镇国将军府的宅子,你是住不得的,里面的东西,你用了是逾制,但是先皇和朕都允了。如今,你身为禁卫军统领,不仅不思京城防卫,还整日打马游街,上别人家里胡搅蛮缠,就像上次礼部尚书家里办的那个宴席,我都不想说你,惹得朝野上下对你都颇有微词。” “我……” “不必解释,朕都明白。”李承沣挥手示意唐聿先听自己说,“那些人都不了解你,只有朕明白你,你的苦闷、你的抑郁,朕都明白,朕也知道你这是为了迷惑萧远,你其实是个有大志向的男儿。” “陛下……” “但是朕无能,不能向父皇那样事事护着你,如今我自身难保,竟反过来要你来帮我。” “唐聿自当为陛下效力。” “朕知道。”李承沣抿嘴微笑,“朕只要你统好兵,把禁卫军牢牢地抓在手里。” 唐聿直觉李承沣这话有深意,怎么好端端地说起军事来。 “你不必紧张,就算是哪天有战事,朕也不会让你领兵出战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朕舍不得。”李承沣看出了唐聿的僵硬,只当他是畏惧战事,想来唐家十几口都死在了疆场,他害怕也是应该的。 “陛下方才说了,群臣对我没有军功而忝居将军府一事多有不满,我也早想挣一份功劳,镇国将军的称号不能断在我这一代。”萧远深吸一口气,问出了压在心底的那句话,“陛下,您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要打仗了?” 李承沣看着唐聿,无言。 半晌,李承沣兀自笑了,露出一颗精巧的虎牙:“怎么会,太平日子才过几天啊,景琰你想多了。” 心口的大石轰然落地,果然,大周即将战事再起。 李承沣自己也没意识到,每次他心虚撒谎的时候,都会笑得格外真诚。皇家礼数周全,李承沣从小谨遵太傅教诲,平日里的言行都规矩得很,断然不会笑出一口大白牙,除非,是他格外想叫对面的人相信,自己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些最细微的习惯,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唐聿清楚。 李承沣撒谎了。 唐聿心里眉头怕是皱上了天,但脸上还是努力保持着天真的笑意,李承沣既然不愿告诉他真相,那必然有他的道理,唐聿也不必让李承沣发觉自己已然知晓了。 只是,开战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事先未曾听闻一点风声? 唐聿几乎每天都跟萧远同进同出,甚至丞相府的书房他现在也能踏进了,一起练箭之后萧远明显对唐聿更加亲近了,有时急着赶去京郊,萧远甚至让唐聿在府上等着他和朝臣商量政事。 唐聿虽然垂着脑袋昏昏欲睡,实际上却支着耳朵听了个分明。 如果萧远都不知道,那这场战事就更整的玩味了。 和谁打呢?若是国内有匪患叛军,消息决计不会绕过亲手提拔了户部尚书的萧远去,若是异国犯边,也该先有边将上报朝廷,就像当初驰援西北那样。军粮一案过后,兵部与右相绝不可能相安无事,面对张甾痛失嫡孙的怒火,兵部尚书杨谦只能选择转投萧远以求庇佑。杨谦现在仍安安生生地待在位置上,就说明他与萧远的联盟确实建立了,这样,萧远便能掌握兵部的第一手动向。 如果两者皆不是,那敌人是谁呢? 更诡吊的是,李承沣被萧远架在御书房天天看书学习,他是如何得知连萧远都不知道的消息呢? 唐聿突然想起在他去刺杀萧远失败的那个晚上,他曾偶遇两个巡夜的士兵,此事他谁都没说,那两个人却被李承沣清洗掉了。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李承沣手里就握着一条谁也不知道的情报线。 也许,他的身边也埋藏着李承沣的眼睛。 唐聿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自问从没做过对不起李承沣的事,只是内心里逐渐对另一个人有所偏向,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地很好,殊不知他的心思或许早已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试探。 李承沣今天其实就是在试探他的忠心。 想通了这一层,唐聿顿时冷汗直冒。从李承沣此时的温和来看,自己应该是通过了他的考验,但唐聿仍然心有余悸。 在唐聿印象里的那个李承沣,还是个因为背不出书还想出去玩而憋出眼泪的小男孩,然而现实是,他的小皇子兄弟早就不见了,如今面前的是个正在学习帝王心术的皇上。 当初萧远得知李承沣打算在雁鸣山埋伏猛兽偷袭他,虽然被突厥人的恶狼搅了局,但萧远依旧怒不可遏,甩给李承沣几本帝王韬略来羞辱他的愚蠢。如今不过数月,李承沣早已突飞猛进,不再是从前那般单纯简单了,不知道萧远知道了会不会后悔。李承沣学东西很快,一直都很快。 唐聿正被自己推理出的冰山一角绕得晕头转向暗自心惊,突然听见门口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是张贵妃,来给李承沣送些茶点。 李承沣听见来人,面上阴郁了片刻,还是让她进来了。他与唐聿的密话已经谈完了,倒是不怕旁人听见什么。 李承沣身边伺候茶水的小太监推开门,引着张贵妃进来,他接过贵妃手中的食盒,恭恭敬敬地打开,将里面的一盅两件摆放妥当,弓着身子默默退开。 全程无话,找不到半点存在感,却让人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没来由地,唐聿偏偏多看了他一眼。 “皇上……”贵妃说着,看了一眼唐聿,扭捏地低下了头。 唐聿自知自己在这打扰了他们夫妻二人说些体己话,向李承沣打了个招呼便退下了。 那个小太监又引着他出去,开门的一瞬间,风灌堂而入,腰带随风而舞。 唐聿想起,贵妃进门时仿佛更加清减了些。 就在雁鸣山出事后,萧远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贵妃娘娘有孕了,还为此专门拜访了张甾,之后诸事繁忙,唐聿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一段,今日见着贵妃才想起来,她的身孕呢? 萧远曾经怀疑,张家仗着贵妃怀了龙种,勾结突厥人在雁鸣山意图暗害李承沣,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接着事一出接着一出,唐聿已经忘了萧远当初的推断,而萧远也好像忘记了追查京中奸细的任务,一心一意地练起箭来。 萧远是何许人,皇家猎场意图行刺,还害的萧远狼口逃命、夜里发起高烧,这样大的事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想来若真是张家动手,不过是仗着贵妃怀了龙子,李承沣一死,遗腹子出生,必然是任张家摆弄的傀儡。现在那个传说中的孩子消失了,张家也就没了夺取皇权的胜算,如今若是李承沣有了三长两短,张家连外戚都不是,在朝堂上更是优势全失。张甾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所以张贵妃的孩子没了,雁鸣山案子也就不必急着查了,因为李承沣已经安全了。 萧远一时查不出证据,如果贸然动了张甾,通敌叛国谋逆弑君的大帽子扣下来,张甾势必会同他殊死搏斗,局势未必会有现在好。所以最好的局面,就是现在这般,堕了张氏的孩子,维持两厢平静。 原本萧远的一番猜想唐聿不过是将信将疑,今天见了张贵妃病体未愈弱旅扶风的模样,恐怕真的小产了。当初有孕时未曾张扬,小产了自然也无声无息,对于局外人来说,这个孩子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哪知这中间还藏着那么多生死一刻。 唐聿彻底相信了萧远的推测,那人不过听了个传闻,就能推演出整件事背后的真相,竟心思缜密如斯。恐怖李承沣当初将他安插在萧远身边,他所有的精心设计,那人都一清二楚,说不定在自己转身后,萧远都在微笑着,看他拙劣的表演。 只是不知,身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李承沣是否曾经知晓它的存在。 ※※※※※※※※※※※※※※※※※※※※ 唐聿:萧远恐怖如斯! 萧远:请勿过度解读 大营 长安街,车水马龙。 唐聿坐在路口的茶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踌躇。 萧远的府邸就在转过街角的右手边,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几息,唐聿却迈不动步子。 他觉得自己定是疯了。 明明是李承沣派到萧远身边的细作,唐聿不仅没能从萧远身边发现什么他窃国的蛛丝马迹,现在甚至还想把自己猜到的李承沣的情报主动告诉他。 萧远究竟有什么本事,让唐聿觉得自己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 不行,不能这样。身为唐家后人,唐聿绝不能背叛皇上,百年忠臣良将的唐家,不能出了他这么一个孽种。 只是,唐聿心里十分不安。他不知道李承沣到底是什么打算,也不知道躲在暗处的敌人到底是谁,大周边境广阔,与四邻常有摩擦,却从未见过李承沣这般紧张。他既然嘱咐唐聿看好禁卫军,就说明他对京城心里没底。 京城,恐有变故。 这么大的事,瞒着萧远,行吗? 唐聿原先不问朝政,自然有为人惫懒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家里早有人教育过,镇国将军手握军权,不可轻议朝政,尤其不能站队结党,否则恐有杀身之祸。唐聿谨遵教诲,安安心心地当一个京城二世祖,但不代表他对于朝堂上波诡云谲的变化不敏感,相反,他非常在意。 二世祖自然是不学无术的,唐聿也就没有专门钻研过,但是他心里通透,跟着萧远的这些时日,萧远仿佛言传身教一样,给唐聿灌输了好多他从前不曾想到的弯弯绕,有时恍惚的时候,唐聿都会自问萧远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总是仿佛在给他传道授业。 是以,唐聿遇上拿不准的事,习惯了去询问萧远的看法。 一定是这样,不过是习惯。 唐聿这样劝说着自己,拎起面前的茶壶,对着壶嘴一饮而尽,在桌上留下一粒碎银,不顾小二的惊呼,站起来就走。 心底似乎有个不明声音在呼喊,好像注定了唐聿将来会后悔,但他现在别无选择。走出半条街,唐聿站住了,缓缓地转身,目光飞过各色商铺,最终落在丞相府挑高的檐宇上,久久凝视。 他闭了闭眼,努力将纷乱的想法忘却,再次转身,踏上前去禁卫军大营的路。这一次,不再回头。 南桥大营。 唐聿踱步走进营区,眉头紧皱。 “景琰!”副统领林衍见着唐聿前来,兴奋过来打招呼。 林衍是刑部郎中令林昊坤家中幼子,从小不愿意读书,跑到禁卫军中混了个差事,平日里斗鸡走马、饮酒享乐,上跟达官显贵、下跟贩夫走卒,都能快快活活地谈天说地。 禁卫军中多的是像林衍这样的官宦子弟,要么就是没出路的平头百姓,来混一碗官家饭免得饿死,看着人多势众,但在从小见识过镇国将军部下的唐聿眼里,真遇上事了这群人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要整军备战。 唐聿收拾了名册,叫连营长官挨个点卯,无故旷工的通通军法处置。 “景琰……不用这般严格吧。”林衍顶着众人的纷纷议论,小声跟唐聿咬耳朵,“你今日是吃什么了,怎地这么大的火气?” 唐聿转过头看着林衍,只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自觉地伸手想要揽过唐聿的肩头,“我前儿个在醉花楼尝了个新奇的炖品,说是南边的秘方,清热败火,特适合你。” 唐聿躲过了他的手,林衍也不以为忤,自顾自地往甩着手往门口溜达:“择日不如撞日,走吧,今天就带你去尝尝。” “林衍。”唐聿叫住了他。 许是唐聿直呼其名的语气过于生硬,林衍明显地愣住了,片刻,嬉皮笑脸地转身。 “景琰……” 唐聿对林衍这副模样太熟悉了,下一刻这人就要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唐聿紧急打断了林衍的流程。 唐聿今日来大营,就是为了整顿军容风纪,林衍从小含着金钥匙出生,自然是吃不了从军的苦,到时候禁卫军二把手第一个不答应,唐聿的整军大业便不可能推行地下去。 虽然林衍是个好兄弟,但唐聿势必要那他祭旗了。 “军营当中应当层级严明,谁准你这样称呼主将?”唐聿喝到。 “景琰?”林衍歪着头,有些不解。 “你该叫我领军。” “好……”林衍呼了口气,从善如流,“唐领军。” 林衍平日里脾气虽好,但也不曾被人这样当众下过面子,尤其旁边看着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林衍此时真的被唐聿激出了几分火气。 “今日兄弟们不知做错了什么,竟然惹得我们主将大动肝火,我先替兄弟们给你赔个不是。”软话说完,林衍的语气骤然硬了几分:“我等也是依着惯例行事,南桥大营自我来了就是这光景,唐领军自己从前不也没说过什么?领军大人若是看不惯,便写个章程出来,兄弟们以后也好照章办事,免得哪天一不小心又触了您的霉头。” 林衍这话说的极不客气,明明是他们自己扰乱军纪,却说成是触了唐聿的霉头,好像唐聿的赏罚都是随心所欲一样。 林衍比唐聿大几岁,却只能给唐聿当副手,平日里没心没肺,实则早就对此颇有微词,但又不敢质疑先帝的安排和镇国将军的名声,是以总是同唐聿称兄道弟,面上一团和气。 原来,他也会端出长辈的架势,话里话外挤兑长官,唐聿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可惜,职位高下注定了,林衍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副统领林衍,顶撞长官,带头扰乱军中法纪,按规矩,需领二十军棍,执法官何在——” 唐聿昂首高呼,没有理会四下的哗然,见无人应声,又喊了一遍:“执法官何在?” 两个壮硕的汉子站了出来,看了看唐聿,又看了看气急败坏的林衍,局促地低下了头。 林衍气血上涌,就要冲出来跟唐聿好生理论理论,被他身边的副官四四拦住,当下正瞪着唐聿,脸憋得通红。 “愣着干什么?打!” 唐聿发话,那两个执法官只好依言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林衍。 军中执法,意在杀一儆百,所以行刑都要在空地上叫众人围观,二十军棍下去,虽不致命,但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家中显赫的成年男子被人抡起棍子打屁股,让林衍受这样的羞辱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姓唐的,你敢!”林衍跳起来大喊。若不是被人牢牢地架住,此刻他说不定已经一拳挥到唐聿的脸上了。 唐聿转过身,不去看林衍被军法处置的模样,给这个昔日的朋友最后一点体面。 军棍是木头上包了铁的,打在身上生疼,林衍挨了一记就开始高声叫骂,从唐聿骂到唐聿战死的父兄,没词了就开始骂唐聿是萧远的走狗,倒是可笑萧远不明不白地也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林衍的力气耗尽了,声音也弱了下去,只听见军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方才林副统领说得对,军中确实要依章程办事,太/祖皇帝开国之时禁卫军就定下来章程,诸位若是忘了就回去好生研习一番,从前种种都是旧账,往后必要令行禁止、砥兵砾伍。” 方才还闹哄哄的将士现在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唐聿身上,这就是杀一儆百的效果。 “先前迟到的、早退的,擅离职守去吃喝嫖赌的,都是哪些人,我心里有数,”唐聿环顾四周,看到哪里哪里就低下一片头,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出头鸟,“从前我没有约束你们,是我的过失,今时不同往日,我要你们都打起精神。” 唐聿见好些人还低着头,突然大声吼了一句:“都把头抬起来!” “禁卫军拱卫京师,是大周最后一道防线,你们就该是大周最后的精锐,都把头抬起来!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或许想着在禁卫军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想着在这儿养老了。我告诉你们,想错了!虽然我们不像边关的将士们一样枕戈待旦时刻面临着外敌的觊觎,但是我们确是边防一旦被突破之后拦下突厥鞑子铁蹄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的父兄都死在战场上,我也时课准备着追随他们的脚步。大周无险可守,过了三关就是平原广阔,突厥鞑子的战马长驱直入,只要一天一夜就能兵临城下,若是有一天京中生变,我等要以血肉保卫身后的万丈宫墙。” 唐聿说:“镇国将军的嫡系精锐,是大周一等一的好男儿,我们没有经历过他们那样的训练,没有经受过战场的磨练,我知道我不能拿我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你们。但我们都是男人,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你们甘愿一辈子被人说成是软骨头,说成是大周用衣冠锦绣供养出的酒囊饭袋吗?” 那一瞬间,好像前十几年的委屈一齐涌上来,唐聿的眼眶骤然酸涩,他用最后的力气生生忍住,背过身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红了眼眶。 他轻声说:“我不愿意。” 隐瞒 “你最近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萧远说着,从桌上拿起了一摞文书,漫不经心地放在唐聿面前。 “瞧瞧吧,都是弹劾你的。”萧远食指随意地在奏疏上点了两下,眯着眼笑意闪烁。 唐聿咳了一声掩饰尴尬,飞快地翻了翻那一大摞弹劾奏疏,都是些自己奢靡浪费、饮酒闹事的小事,唐聿一直如此,从前却不见他们如同被人刨了祖坟一样跳着脚骂人。怪不得萧远问,最近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 明显是有人对唐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倒是萧远,把这些弹劾他的奏疏都扣下了,让唐聿倍感意外。虽然,就算是捅到李承沣那里去,唐聿也自信皇上不会为了这些责罚他,但是萧远肯这般爱护,让唐聿很受用。 “听说唐领军好大的官威,在南桥大营把林家的小公子好一顿磋磨,让人回家躺了半个月,到现在都没出门,可有此事啊?”萧远问。 “确有此事。”第一次从萧远嘴里听到他数落自己的罪状,唐聿一时有些心虚,然而转瞬之间,他意识到自己心虚得全无道理,梗直了脖子道:“林衍带头破坏军法军纪,身为长官我惩治他是我的本分。” 萧远勾起嘴角,悠悠道:“我几时说唐领军做的不对了?听闻那林衍是你的拜把子兄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听萧远这样说,唐聿心里突然就不是滋味了,他想要解释他与林衍不过是酒肉朋友,但萧远却没给他解释得机会。 “你要在军中立威,自然要狠绝一些,动了旁人必然会遭人嫉恨,我懂得。” 见萧远云淡风轻,唐聿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一向是不怕得罪人的,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明里暗里,栽赃他诋毁他的人只多不少,萧远只是装作不知。 萧远都懂的,但是唐聿还是想要解释:“我与林衍绝没有传闻那般亲近,林衍那厮油嘴滑舌,跟谁都称兄道弟,我同他并没有几分真心。” “那你与谁有真心?”萧远随口一问,却见唐聿语塞,忽然间,自己也觉出几分不合时宜,摸摸地转头看向别处 这话问的,好像小姑娘拈酸吃醋见不得情郎和别人关系好一样。 “人言可畏,你预备如何?”萧远自己话说得尴尬,只好赶快岔开话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不怕流言,我也不怕。”唐聿理所当然。 萧远轻笑,不置可否。 “说来,”萧远眸光流转,带着一丝探究,直戳进唐聿的双眼,“你平日里不是一直乐得清闲吗,怎么心血来潮突然跑去整顿你那禁卫军了?” 萧远顿了顿,轻声道:“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萧远明明温声细语,唐聿却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萧远的目光好像利刃,唐聿装出来的平静像纸一样薄得可笑,只要轻轻一划就可以看到他埋藏在心底的紧张和惊恐。 唐聿的大脑飞速运转,得像个办法把萧远搪塞过去,不能让他知道战事降至。以来这些不过是唐聿根据李承沣言行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若是告诉了萧远,事情闹大了难以收场,二来,若果真如此,那就证明李承沣确实有萧远不知道的手段,也是日后会是他用来对付萧远的倚仗,唐聿还记得自己是哪边的人,不能暴露皇上的底牌。 急中生智,唐聿想起些前情:“祸乱京城的奸人还未抓住,他上次能在雁鸣山众目睽睽之下对你和陛下动手,想必不会被前阵子的阵势吓退,蛰伏了这些时日,我怕那伙人又要蠢蠢欲动,是以打算早做防备,免得京中生乱。” 唐聿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萧远的眼睛,不敢有丝毫的躲避,生怕萧远看出他的心虚。好在,萧远目光复杂地看了唐聿半晌,终究还是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 虽然,这借口显得唐聿仿佛榆木脑袋。 萧远曾经给唐聿一层一层地分析过,所谓勾结外敌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右相张甾,也跟唐聿好生解释过,张甾的动机是李承沣遇刺后扶幼帝上位,借机大权独揽。后来皇嗣夭折,张甾的小算盘也随之流产,这时候唐聿反倒警觉了起来,衬得萧远之前苦口婆心的悉心教诲,仿佛对牛弹琴。 若是有人这般灵智不开,唐聿恐怕也会露出如此复杂的目光,甚至还要出言讥讽,如此看来,萧远当真是修养了得了。 “最近皇上在忙什么呢?”萧远突然问。 “哦,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们的陛下好像已经许久没有闹出幺蛾子来折腾我了,有些不习惯。他……身体还好吗?” 萧远这样问,便绝不只是关心李承沣的身体这么简单。李承沣不满萧远专权,这一点萧远心里一清二楚,也知道皇上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早就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只是李承沣最近实在安静得反常。 “咳……陛下最近许是在潜心学习吧。”唐聿干笑。 “唔。”萧远点着头,“你这几次进宫,难道是皇上要同你讨论学术不成?” “是……是的。”唐聿艰难道,“从前就是我俩一起进学,皇上习惯了同我一起研讨。” 萧远的脸上明摆着不信,谁都知道唐小少爷平生最恨舞文弄墨,宁愿和军营里那些大老粗喝酒摔跤,也不愿安安生生坐在书院里听先生之乎者也。听唐聿说李承沣找他探讨学术,不如听说书老儿侃封神演义,至少后者有可能是真的。 “你先前送的书皇上都看完了,大有启发,现下正自己找旁的书钻研,一时半会管不了别的杂事了。” 唐聿一开始还臊得慌,但睁着眼说瞎话说多了,突然觉出两分顺口,自己就往下编了起来。 “行了,我知晓了。”萧远不愿听唐聿胡扯,及时让他打住。 “唐聿,你听好了,我不是和你开玩笑。”萧远正色道:“军中无小事,我不管你和皇上在谋划什么,一定不可自作主张,万事都要拿到朝堂上议过。大周才经战乱,内里都是空虚,急需休养生息,陛下年轻气盛,但我等要为社稷计深远。” “唐聿,你是心里有数的,我希望你没有瞒我。” 启程 “你要走?”唐聿大惊。 “是的。”萧远点了点头。 唐聿没想到萧远主动找他谈心,竟然是同他道别。 “我……我还以为你只是……只是要问我南桥大营的事。”唐聿有些无法接受,“你若是走了,那朝廷怎么办,谁来主持朝政?” 萧远看着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巴不得我早早抽身而出,还政于皇上。” “不管你怎么想,大概率还是要让你失望了。”萧远耸了耸肩,“我并非游山玩水去了,而是接到消息,西南巫蛊之地,有传言说神迹降临,天启暗示圣主将自南边降临,一统大江南北。” “你怎么看?”萧远问。 “一派胡言。”唐聿毫不迟疑。 “我也觉得。我这人从不信这些鬼神天象之说,但架不住百姓信。”萧远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古来鱼腹藏书都能当作谶语,全凭人操作罢了。什么天命,不过是有人要借着老天的名义给自己造反举事巧立名目罢了,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 “你是说,西南那些蛮荒之地,有人谋反?”唐聿问。 “既是如此,派兵平了就是,为何要你亲身前往?”唐聿有些不愿。 “西南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既掌宗教大权,又领世俗事务,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如今师出无名,朝廷就要派兵,你猜西南百姓心中怎么想?” “怎么师出无名,他们都要谋反了!”唐聿反驳。 “祭司占卜,传颂天道,犯了大周哪条律令?”萧远解释道:“或许他们确在谋划,但毕竟未能成事,我们提前得了消息,就要把苗头掐死,若是西南乱起来,南越或许也会趁机发难,届时我们双线作战,怕是占不了便宜。” “兹事体大,我不打算声张,毕竟京中还有突厥奸细未除,既然你已明白了禁卫军的要紧,便不用我再三叮嘱了。南下的这些时日,我会称病,难保京中有人猜到我人已不在京中坐镇,有些宵小怕是要生事,京中安防为最重,你一定要将禁卫军牢牢把握在手里。” 不过几日前,唐聿才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类似的嘱咐,那人是李承沣。 唐聿心绪纷乱,只好先行答应下来。李承沣跃跃欲试,萧远远走西南,京城即将面临权力真空,两边都让唐聿守住,唐聿短暂的前半生中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艰巨的挑战。 从萧远府上离开,唐聿浑浑噩噩地回到将军府,草草用过晚饭,推开卧室门,点亮了烛光,刚刚歇下,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影晃动。 唐聿从小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府上的下人都知道少爷若是回了卧房,便不再需要人在外面候着了,此时出现在窗外的人,绝不是寻常下人。 “谁?”唐聿摸出暗格中藏的匕首,敛气踱步到门后。 “谁在窗外?有事进来禀报。”唐聿反手握紧了匕首护在胸前,话音未落就一把拉开了房门,吹发立断的刀刃兜头劈下,唐聿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铛——” 金石之声炸响,一把闪着寒芒的寸把长小刀生生架住了唐聿的全力一击,精钢对上精钢,在漆黑的夜里几乎迸发出火星。 “景琰!” 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唐聿,屋里昏暗的烛光从门口倾泻而出,洒在门口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拿小刀的人身后转出,暗色长袍下隐隐翻出明黄的袍脚。 “陛下?”唐聿惊叫。 唐聿猛地收力,看清了面前架住他匕首的人正是李承沣身边那个伺候过先帝的老太监。 “崔公公?”唐聿不敢相信。 “唐领军。”崔公公的小刀收进袖筒,恢复了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模样,他抖擞浮尘,恭恭敬敬地冲唐聿行了一礼。 唐聿怔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真的是李承沣,在他的卧房外站着。 “快……快进来。陛……您怎么来了?”唐聿一声陛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幸而在最后一刻想起,皇上私服离宫,万万不敢声张,哪怕就在自己地府邸,唐聿也该小心隔墙有耳。 李承沣微微一笑,很满意唐聿的反应,施施然走进内室,在唯一的圈椅上坐下。崔公公恭敬地立在一旁,默默无言。 唐聿从来未曾在卧房待客,房间里各式用品都只备下了自己独一份,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贵客临门,唐聿只能手忙脚乱。 叫下人上了壶新茶,唐聿刚拿出一套崭新的茶具,酒杯崔公公接了过来。 “老奴来吧。”崔公公看似谦和有礼,实则没有给唐聿任何拒绝的余地。 崔公公泡茶的手法古朴大气,加之唐聿命人拿来的是府上最名贵的茶叶,不过片刻,满屋清香。 李承沣捧起茶盏,贪婪的吸了口热气,眉目舒展。 “萧远明日就启程了吧?”李承沣问。 唐聿想了好多中李承沣露夜前来的缘由,却没想到李承沣开口便问萧远离京的事,明明此时他也是今日才刚刚得知。 按照萧远所说,兹事体大,他不曾告诉他人,唐聿也绝不可能透漏给第三人,而李承沣此时却实实在在地坐在这里,捧着唐聿刚刚找出来地茶具,漫不经心的谈论着萧远口中的绝密。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唐聿不知道,李承沣到底是从何而知,难道他耳目已经渗入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李承沣欣赏了片刻唐聿变幻莫测的脸色,终于还是憋不住笑了。 “景琰,你在害怕吗?”李承沣问。 “臣惶恐。” “什么惶恐?你若是没做过对不起朕的亏心事,有什么可惶恐的呢?”李承沣歪着头轻笑。 “陛下……”唐聿踌躇道:“臣私下里放荡不羁惯了,举止粗鄙无礼,兴许无心之言对陛下略有不敬,还请陛下明鉴……臣一颗忠心,天地可鉴。” “哈哈……”李承沣大笑,拍了拍唐聿的肩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讲究,当年先生罚你抄书,我还帮你抄过呢。” 李承沣笑够了,呼出一口浊气,神清气爽。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看你吓得那个样子,我哪有你想象的那般大的本事。”李承沣娓娓道来。 原来,萧远拿到的密报,西南土司炮制神迹谎称真命天子将从南方降临,全是李承沣一手安排的。 状元颜良煜出身西南大族,家中在西南地区很是举足轻重。颜良煜殿试夺魁,喜得圣眷,家中族长多年苦于地处偏远难以进步,一朝得了皇上青眼,对李承沣可谓是服服帖帖,是一把趁手的好兵器。 李承沣命颜氏一族伪造神迹,造势西南土司意图不善,萧远心思深沉,但是聪明太过,非要把所有变故都抓在自己手里,是以被颜氏成功地骗去了西南。 萧远一走,京中自然没人能拿着先帝旨意压制李承沣。 大周兵权分散,四方镇守的大将手中握有半块虎符,皇上手中握有另外半块,只有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动天下兵马。若是收回了兵权,李承沣自然不怕区区一块传国玉佩。到时候李承沣不必背上违背先帝旨意的骂名,只需逼萧远自行请辞便是。 “颜氏大族久居南边,和南越颇有些来往,是以,探听到南越朝局进来有些动静。” “颜氏私通南越,这不是犯了大周律例?”唐聿惊呼。 李承沣嗤笑:“特殊时节,哪顾得了这些,况且犯了律例不好吗?往后颜氏壮大了,正好翻出此事,压制他们,那个颜良煜可不是池中之物,是得早早防备。” 唐聿看着李承沣眉飞色舞地描绘他的计划,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南越之前在父皇手里吃了败仗,革了一群文武大臣的命,现在新换上了一茬人,意图证明自己堪得大用,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偷袭我们的南部边境。而南越先前的大帅韩暴被父皇斩杀,他的子嗣被大肆排挤,出了个卖国求荣的货色,把他们朝中的动向悉数告知了颜家。” 李承沣放下了茶盏,目光灼灼,“南越才吃了个败仗,国立正是亏空,新任元帅未曾统领三军,未尝指使得动韩暴的部下,还有韩氏后人通风报信,这一次我大周赢定了。” “朕要御驾亲征,调动江淮八镇守军,扫平南越贼子,凯旋西向,逼萧远就范,一举两得!” 李承沣慷慨激昂,仿佛胜利触手可及。皇上从小长在深宫,从没见过沙场残酷,当年先帝亲征南越,虽然大胜而归,却受了要命的箭伤,最后就死在了那处伤上。先帝出发前,也曾像李承沣这样意气风发。 没来由的,唐聿的心感觉很沉,但他却不能说出这样扫兴的话。皇上已经决定亲征,他既没本事让皇上收回成命,那就不能惑乱军心。 只是,李承沣设想的大胜局面,绝不是轻易能够拿到的。唐聿虽然也没见识过战场,曾经却经常听父兄讲述战场的生死一刻。而且,萧远身为一个文人,却是实实在在陪先帝从南越战场上回来的,他哪怕身陷西南泥潭,也未必会像李承沣设想的那样束手就擒。 “陛下,我们或许无需对萧远那般穷追猛打。”唐聿斟酌着开口,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李承沣和萧远兵戈相向。 “哪怕现在萧远干政,京中的打小事务已然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待过些时日,萧远未尝是陛下的对手,只能安安心心地做一个臣子罢了。” “朕为何要等?”李承沣隐隐有了些火气。 “景琰,朕竟不知,如今你竟如此维护那个奸臣?” “臣不敢。只是……” “够了。”李承沣打断了唐聿的解释,“朕哪里有你想象的那般轻松?朕是大周的天子,朕想要朕的江山,朕为何要等别人拱手相送?” “至于你说京中打小事务全然逃不过朕的眼睛,那你真是高看朕了。”李承沣颓丧。 “朕手中若真有那么多堪用之人,又何必拉拢那劳什子西南大族,巫蛊之地能有什么好人?” “可是先前皇上派臣……公干,途中臣遇上什么人,陛下都一清二楚……”唐聿不愿意再重复刺杀萧远失败后被他连累而死的那两个人,于是含混地略过了那一段往事,幸而看李承沣的表情,他分明懂了。 “是老奴,一直跟着唐领军罢了。” 一直沉默的崔公公突然开口,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是的,方才在门口崔公公拿小刀接下唐聿全力一击的时候,唐聿就感觉到他是个不世高手。 原来,李承沣对唐聿也不是全然信任,他真正倚仗的,是先帝为他留在宫中隐姓埋名一辈子的崔公公。 战场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李承沣率领着西南、东南两路军,乘胜追击南越王军。古有燕然勒功,今日李承沣率军深入,不知写在史书上是怎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样想着,李承沣很抽了□□的战马一鞭子,万中无一的良驹嘶鸣着冲锋,驮着李承沣直奔队伍的最前端。 “陛下!”东南军主将吴戈连忙追了上去。他猛甩了几鞭子,战马身后都是斑斑血迹,终于冲到了李承沣的马前,堪堪逼停了李承沣高歌猛进的步伐。 李承沣的骏马喷着响鼻,前蹄暴躁地刨着地。 “陛下,不可冒进,这片区域是野沼,每年都有人一脚踏进泥潭,拉都拉不上来,陛下还是跟在队伍中段最为稳妥。”吴戈喘着粗气,尽力向李承沣解释。 “朕知道。”李承沣满不在意,“难道朕还看不出哪里是草地哪里是沼泽不成?” 吴戈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在李承沣虽然嘴硬,还是乖乖勒马慢下了步子,稳稳地缀在了队伍中间。 吴戈仰天,心有不安。 前面就是连绵成片的野沼了,也就是大周和南越的领土分界线。这块地实在是凶险,又不能农桑,实则是大周和南越两方都不管的地界。 先前他们遇上了小股南越王军的骚扰,那些南越人越过界碑,趁夜攻击大周兵马的驻地,但是李承沣料事如神,早就让将士们夜间加强战备,外围再做出松散的样子。南越人翻山越岭来偷袭没能得手,反倒没养精蓄锐的大周将士蹲了个正着,以疲兵对强将,自然被大周打得丢盔弃甲。 李承沣一路追击,越过这片野沼,就打上了南越的国门。 但是,吴戈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同南越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虽然前年一战打得南越损兵折将,但南越北大营的驻军一向是他们全国的精锐,南越就是换上条狗来指挥,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而且,这里的地形,四面环山,中间是没遮没挡的草原,前面还有变幻莫测的沼泽,若吴戈是南越主将,定要在此处设伏,让敌人有来无回。 雁鸣。 吴戈心里的不安更甚。虽然南越人丢盔弃甲地跑了,但兵不厌诈,难保他们不会留了一手要将大周的部队合围在此处。 “皇上,天色渐晚,不若让将士们安营扎寨吧。”多年征战的直觉告诉吴戈,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吴将军,这天色哪里晚了?”李承沣有些不悦,“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是……”吴戈咬咬牙,实话实说,“下官看此处地形,四周高而中间低,恐怕有埋伏,不如我们歇一歇,派哨兵去前方探探虚实?” “呵。”李承沣冷笑,“畏手畏脚,难成大事!” “南越残兵只怕自己跑得不够快,还有功夫埋伏?就算按你说的,此处地势低平,那就更不能在此休整了,夜长梦多,朕看就应该一鼓作气冲出去,也省得朕的大将军整日里杞人忧天。” 李承沣说完,不等吴戈反应,立刻传令下去,冲过大草原,活捉南越残部! 传令兵挥舞着令旗,铁蹄声伴着嘶鸣,整支队伍向前猛冲。吴戈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拉紧了缰绳,稳稳跟在李承沣座驾的侧面,绷紧了心里的那根弦。 李承沣说的也不无道理,这地不宜久留,吴戈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盛,只想着赶快冲过去,冲出这片不祥之地。 “咻——” 破空声响起,高举战旗的传令兵应声栽下马,后心插着一只羽箭。 “敌袭!敌袭!”吴戈大喊。 冲锋队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战士们慌乱了片刻,很快又在吴戈的指挥下向李承沣靠拢,披着重甲的重骑兵在外围竖起钢铁堡垒,把李承沣团团围在中间。 四周的山岗上,黑压压的人头探了出来,披坚执锐的南越兵马不知何时已经将李承沣的部队包围了。 成千上万张长弓蓄势待发,密密麻麻的箭尖都瞄准大周兵团的中央,李承沣透过前面士兵盔甲的缝隙,看到寒光一闪,万箭齐发。 直冲而来的箭矢撕裂寂静的山谷,锋利的箭头摩擦过空气,在李承沣的眼底烙下滚烫的印记。 “扑哧——” 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身前密密麻麻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倒下,温热带着腥气的血液喷溅出来,混着战场上的各种咒骂、痛呼,绝望的叫喊混合出来自地狱的轰鸣,统统灌进李承沣的五感。 身后传来巨大的拉力,李承沣惊恐地扭头,看到吴戈脸上挂着鲜血,好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拉住李承沣的臂膀,沉腰发力,硬生生把李承沣从自己的马上提了起来,甩在他的身前。 李承沣迎面撞在战马上,胃里一阵天翻地覆,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白着脸直起身子,冷不丁被吴戈从身后按倒,脸死死地贴在马背上。 马背上粗糙的鬃毛刮在李承沣细腻的脸颊,从他的口鼻里钻进去,动物身上特有的烘臭气钻进鼻腔,勾结着马背颠簸的不适,李承沣感觉胃里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陛下小心,莫要抬头!”吴戈猛地掉转马头,挥动起长刀,打落了飞来的流矢。 “西边薄弱,我们冲出去。”吴戈应付着四面敌人,左支右绌间仓促对李承沣交待。李承沣此刻眼冒金星,耳边都是嗡嗡乱响,根本听不清吴戈说了什么,只能趴在他的马背上喘气。 “结阵!”吴戈大吼。 南越人放箭一轮后,骑兵从高处冲下来,冲进大周的军队中间横冲直撞,把大周原本以李承沣和吴戈为中心,重铠骑兵在外的阵型冲击得七零八落,眼看着阵中的李承沣就要暴露在南越的攻击之下。 吴戈的怒吼穿透了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幸存的兵马再次集结,补上南越冲杀出的亏空,再次将李承沣掩护在人群之中。 “全都有,全速向西!” 传令官已经阵亡,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也容不得一板一眼地打旗语沟通,吴戈喊劈了嗓子,将命令传达到每一个角落。 南越人好像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包围圈逐渐缩小,原本散开的兵马逐渐聚拢,向大周的铁甲军团逼近。 眼看着西边的薄弱地带渐渐被南越人填满,巨大的绝望笼罩着吴戈的部下。一滴水流从头顶流进吴戈瞪大的眼睛,刺激得生疼,不知是血还是汗。 吴戈扬起胳膊蹭了一下眼睛,咬紧牙关,“继续,不要减速。” 现在他们只有靠着视死如归的冲劲,硬生生把南越的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拼了,还有一线生机,不敢拼,只能任人宰割! 吐出一口腥臭的秽物,李承沣这才觉得好受些,头脑逐渐清明。 金石碰撞声从头顶传来,吴戈驮着他已经和南越人交上手了。 “他们皇帝在此!”腔调奇异的怪叫从前面传来,南越人已经发现了伏在吴戈马上的李承沣。霎时间,周围的刀剑声密集了起来,李承沣几次看到刀锋从自己的眼前划去,差一点就能从自己的脸上削下一块皮肉。 “唔……” 身后传来闷哼,但是李承沣却不敢回头。 敌军围攻上来,吴戈自顾不暇,李承沣背上那支一直按着他的大手早已不见了,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吴戈死死按住,李承沣无师自通地缩着脖子,努力在马背上减少自己地存在感。 “嘶——” 一直在右边与吴戈并驾齐驱的副将被人一刀砍断了马腿,转眼间奔驰的战马轰然倒地,深可见骨的刀口往外喷出汩汩鲜血,马儿发出绝命的悲鸣。 热血溅在李承沣的脸上,死不瞑目的马头正对着他的方向,李承沣吃力地转过脸去,不想看到那畜生灰白的瞳孔。 左边,透过层层兵器铠甲的缝隙,李承沣看到一个年轻的将领雄踞在南越人的高地,枪头红缨飘扬。 “呼——呼——” 李承沣听见下方的坐骑也喘气了粗气,旁边战马满身浴血倒下的样子历历在目,吴戈的这匹马想来也是遍体鳞伤。若是它也倒下,吴戈和李承沣一起滚落在地,眼前都是钉着铁掌的战马,南越人恐怕能将他们碾成肉酱。 身后一个宽厚的胸膛压了下来,吴戈挺直的脊梁带着道道伤痕,终于支撑不住了。趁着灵台最后一刻的清明,吴戈选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李承沣挡住敌人的明枪暗箭。 温热的液体顺着金丝软甲的缝隙渗进李承沣背上的衣料,转眼间濡湿贴身的里衣,黏黏滑滑地贴在背上。拉着缰绳的手早已使不出力气,身经百战的宝马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它喷着狂暴的热气,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执行主人最后的命令。 “杀!” 熟悉的大周口音从远方传来,在前方南越士兵最多地方,穿过层层兵甲,掀起狂热的声浪。 手执红缨枪的南越小将没料到自己身后突逢变故,为了阻挡李承沣突围,他已经将精锐尽数集中在这里,没料到身后却被大周人偷袭。 兵强马壮,气势如虹,大周的援军不像他们一样历经苦战,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那个小将瞪了一眼李承沣所在的方向,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大周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此生罪大的仇人,近在眼前。 但是不行。 援军的到来激起大周人恐怖的血性,包围圈里的士兵原本痛失主将,颓势明显,现在却好像不怕死一样,吼叫着冲了上来。 前后夹击。 南越能合围李承沣部靠的是天时地利,论绝对实力恐怕比不上杀红了眼的李承沣部和身后声势浩大的大周援军。前年一战南越元气大伤,本想着此番能够出奇制胜,既然拿不下,那就只能及时止损。 那小将咽下满腔的怒火,手臂上青筋暴露,抡起红缨枪全力一挥:“撤!” 记性 唐聿率领着京城禁卫军和西南望族私兵组成的联合大军从南越部队的背后冲了上来,趁南越主将不及反应的空当,在他们的背后狠狠地咬下了一块肉来。 既然南越人包围了李承沣御驾亲征的队伍,那唐聿正好放心大胆地命令属下放箭,不必顾及困在圆心的大周士卒。 战场上的变故往往发生在转瞬之间,先前南越人围困李承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现在反被唐聿围攻时就是何等的狼狈。包围圈内的大周人听见援军的声音也奋起反击,内外夹击之下攻守之势颠倒,南越人且战且退,眼见着不敌,统兵的小将下令让队伍最后的小队断后,自己带着大部队跑了。 葬送了无数下级士兵的性命,一场偷袭与被偷袭、包围与被包围的闹剧,眼看着就要落下帷幕。 李承沣掀翻压在他身上的吴戈,翻身坐起环视他的战场。 唐聿正在待人打扫战场,有些重伤的南越士兵仍在血海中□□,唐聿打了一个收拾,部下扬起佩刀,结束了那些苟延残喘的生灵。 战局已定。 李承沣惊惧交加,看见唐聿才心下稍定,半晌突然意识到,唐聿不是他的京城禁卫吗,为何会出现在大周最南边的战场? “唐聿!你……” 李承沣刚要问唐聿为何会现身此处,一只冷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冲李承沣的首级。 李承沣怪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锐利的箭锋擦过他的冠冕,精致的发冠应声破碎,长发散落。 “有刺客!护驾!”李承沣大喊。 话音未落,又是一箭,擦过李承沣的鬓角,削下一段飘扬的头发。 冰冷的羽箭擦过脸侧,冰冷之后是火烧一般的疼痛,李承沣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直愣愣地跌坐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第三只箭如约而至,钉在李承沣身前一寸的土地上,整支箭头没入,绑着羽毛的箭尾晃晃悠悠。 “护驾!”有人大喊。 唐聿从斜刺里冲出来,拔出剑挡在李承沣身前,面色凝重地盯着三只箭的来处,身边的士兵迅速围拢,支起盾牌将人护在内里。 那只插在地上的羽箭,分明是大周制式。 一阵骚乱过后,一匹枣红马踱步而出,它的主人稳稳地跨在马背上,手执一张长弓,箭已上弦,对着李承沣的方向。 “萧远!”唐聿目眦欲裂。 “你要谋反吗!”唐聿一字一句地质问。 “不。”萧远轻笑。 “陛下想玩行军打仗的游戏,自可以在宫中找人陪你下军棋,想来那群听话的内侍很乐意为君分忧,倒是不必自己亲自上前线走这么一遭了。陛下,两军交战可不是过家家,若是胡闹,必得吃些苦头。” 萧远收起了弓,策马走到李承沣面前,挡在前面的士兵无人做主,两边都不敢得罪,见萧远主动收起了攻势,纷纷让出了一条路。 萧远居高临下,望着跌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的李承沣,莞尔一笑。他把手中的雕弓扔在李承沣面前,轻声道:“这是给你长的记性。” ※※※※※※※※※※※※※※※※※※※※ 这一幕是我构思这篇文的起点,终于写到了,泪目555 夜话 星夜。 袅袅炊烟起,帐里帐外弥漫着烤肉的香气,萧远打帘进账,李承沣和唐聿坐在一边,脸色铁青。 萧远扬了扬手上的肉串,热情道:“我在夷陵郡发现了个厨子,烤肉的手艺一绝,陛下要不要用点?” “萧远,你不要欺人太甚!”李承沣低吼。 “陛下说什么呢?西南六镇氏族盘踞,要不是我逼迫他们交出私兵,今日哪能凑出这么一只威猛之师来搭救陛下?”萧远耸了耸肩,缓缓道:“什么叫欺人太甚,我是真的不懂。” “不要装傻!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处理西南巫蛊案吗?”李承沣拍桌,剧烈起伏的胸腔像一个破碎的风箱。 “哦?我以为我应该在京城的家中养病。”萧远微微一笑,在李承沣对面捡了个舒适的位置席地坐下,嗅了口烤肉迷人的香气。 李承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方才气急败坏,说了不该说的话。萧远只身前往西南调查怪力乱神一事明明不该有别人知道,尤其是李承沣,若是李承沣对萧远此番私访的目的和地点一清二楚,那萧远或许会疑心这本来就是李承沣一手安排的假象。 不,从萧远的反应来看,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萧远虽然离京了,但从来没有断了和京师的联系,他这边一走,朝中立马接到南越犯边的战报。李承沣主张御驾亲征,朝中虽有人反对,但终究不成气候,有右相张甾力保,李承沣迅速下令集结了南部的边防力量火速开到和南越的前线。 一环扣一环,萧远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他被李承沣摆了一道。萧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李承沣把他骗出京城,到了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等他得了消息早就木已成舟。李承沣根本没想着萧远明白过来之后要如何应对,因为他对于大胜南越势在必得,到时候领着大军凯旋,直接逼萧远交出大权就行。 然而万万没想到,所谓南越内应是个幌子。 起初,李承沣尚且不敢对那个内应言听计从,内应密报说南越人打算趁大周夜间休整的时候偷营,李承沣便下令让将士们夜间打足精神,只在外围做出人困马乏的假象,以逸待劳打了南越人一个措手不及,果然大胜。 之后,李承沣便完全放下心来。内应传消息说南越溃军过了野沼进入南越边境后和留守的边防军发生冲突,韩暴的嫡系部队公然哗变,一时间混乱非常,李承沣就一心想着早早追上,趁势全歼南越边军。 没想到,南越人在就埋伏在了四周的山口,就等着李承沣像飞蛾扑火一样一头撞进来。 这样看来,所谓夜袭大捷,不过是南越人为了引李承沣上套,故意而为罢了。 “陛下想明白了?”萧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佐餐,军中藏的浊酒,倒出来浑浊不堪,萧远尝了一口,撇了撇嘴。 “此番幸而陛下把我诓来了西南,果然不白来一趟,西南土司好日子过久了,私底下不干不净,居然豢养这样规模庞大的私兵,造出什么帝星南移、紫薇西向的说法,倒也不足为奇。” “也算是歪打正着,不枉我上蹿下跳费尽了心力挑拨他们彼此猜疑,这才借出了他们的兵和南越人打了一架,以夷制夷,好过养虎为患。陛下明日回京,西南氏族私兵尽数充进边军,交由边将指挥。” “骑马打仗的游戏,到此为止吧。”萧远说完,杯中酒正好饮尽,在李承沣掀桌的瞬间,萧远翩然起身,桌上酒菜半点未曾沾身,施施然转身离去。 唐聿看了一眼李承沣,一咬牙追出了门。 门口几步开外,萧远倚靠在一棵乌桕树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此处离大帐不远,但营地嘈杂,只要不是大声吼叫,帐中的李承沣想必听不见外面说话。营帐门卷起,正对着帐内的方向一览无余,而萧远这棵树却正好偏离了李承沣视线所及之处,是帐中人看不到的地方。 萧远在等人,而此刻正有一个人送了上来。 “你今日是何意?”唐聿问。 “唐领军不都看到了吗?”萧远懒洋洋的,未曾向唐聿的来处投出一瞥。 “我接到你让逐风送的信,就快马加鞭地往这边赶,你在信中是怎么说的?你说陛下亲征恐遭埋伏,让我速来救驾!”唐聿压着声音怒吼。 “你明明就是担心陛下安危,为何偏要装作乱臣贼子的做派?你知不知道,白日在战场上,你向陛下放箭,形同谋反!你统共学了几月箭术,就敢玩这样的把戏,若是你的箭射偏了一寸,陛下怕是会血溅当场!” 萧远对唐聿的愤怒充耳不闻,只是手里拿着个小玩意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上面有什么没见过的稀罕物。 “我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唐聿一时火起,劈手就要夺萧远手中把玩之物。 “啪!” 清脆的一声,萧远敏捷地拍落了唐聿伸来的手。这个角度下,唐聿才看到,那正是那枚传说中的玉佩。 萧远捏着玉佩在唐聿眼前晃过,“看看就行了,别碰,这东西,你拿不起。” 月光流转,细腻的玉料像是少女滑嫩的肌肤,精雕细琢的纹路,偏转间熠熠生辉。只要不翻转过来,谁也不知道玉佩的另一面,铁画银钩地篆刻着大周最尊贵的姓氏。 唐聿瞪着萧远,等一个答复。 萧远好像被磨得没了脾气,把玉佩收好,摊手道:“你指望我说什么?全都是你一厢情愿,我几时装作乱臣贼子了,我分明就是。” “我还以为,你要质问我为何集结了大批兵马,却还要非要你前来支援。若我是你,我这是该好好想想,若是萧远拥兵自重在这儿扣下皇上,京中守备空虚,叫他一路杀回去,先你一步今京,带兵围住城门,入主皇宫,你该怎么办?” “你统领禁军,是皇上的心腹,想来李承沣出发前和你也有交代。早早得到第一手消息,却看不出皇上此行凶险,不能及时拦下皇上,还要等我远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发现不对后再给你送信,唐聿,这就是你活了小二十年的心得吗?” 唐聿被萧远三言两语说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萧远有心,此刻李承沣未必还能如此舒适地坐在大帐中。 唐聿虽也带了兵马,却是未曾见过真章的少爷兵,加之不熟悉南方地形气候,和萧远身后的西南私兵对上,只怕赢面不大。 幸好,萧远是萧远。 “你方才在帐中已经说了,要将缴获的西南私兵充入边防,明日便要回京。”萧远说。 萧远沉默地看着唐聿,忽然笑了。 “若我骗你呢?” “你不会。”唐聿坚定道。 萧远从未对唐聿承诺过什么,但无端地,唐聿就是相信他,哪怕李承沣一再控诉萧远的暴行,唐聿还是坚信他能找到转圜的法子。 他若是找不到,就必须得面临李承沣和唐聿二虎相争的局面,要么萧远忍无可忍弑君上位,要么李承沣合纵连横绞杀权臣。到那个时候,唐聿似乎别无选择。 萧远摇了摇头,似是要离开,被唐聿先一步抓住了手。 “你还没回答我。” 唐聿锲而不舍地问,无非是想从萧远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别人都说萧远狼子野心,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唐聿到底不是傻子,他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他觉得萧远和李承沣之间绝对另有隐情。 “你看我像被逼无奈的样子吗?”萧远反问。 “我告诉你,这三箭我早就想射了,若不是我学艺不精,或许今晚我们就要换个方式见面了。”萧远冷下了脸。 “李承沣总想要亲政,可他配吗?南越人这么低级的把戏,只有他会上钩吧,白白葬送了我大周多少男儿!” 萧远眼眶中好像有水光一闪而过,又仿佛只是月色下唐聿的错觉。 “吴戈是个好将军,前年先帝远征南越的时候,他就一马当先。他在南越的都城外立过功,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流过血!现在,他就死在这片地上,不是死在敌人的穷追猛打,而是死在自己的国君昏庸无能上。” “你的问题,我早就回答过了,这是给李承沣长的记性。” 萧远低头望着唐聿拉着他的手,冷冷道:“放开。” 唐聿不放。 “今日陛下身边围了那么多人,都是你的亲兵,唐领军本人就站在陛下面前,我行刺陛下,唐领军应该立即冲上来将我就地正法,你在等什么吗?” 唐聿暗访西南,穿上了当地特殊的装扮,漆黑的长袍压不住内里暗红的薄纱,夜风起,衣香鬓影。 像是来自西南绵延千年的妖气,将萧远包裹、吞没、融合,在当中孕育出一个钟灵毓秀的怪物,一字一句,无不是在蛊动人心。 唐聿听见自己的心也在问:“是啊,你在等什么呢?” 紧握的手悄然松开,唐聿慌乱着后退了一步,萧远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临了,风中传来萧远的轻笑,像是贴在唐聿耳边的呢喃。 “营帐烛火通明,我俩的影子一定很好看。” 回京 萧远临走前的低语好像惊雷劈在唐聿的脑海,灯火通明的大帐,帐外不怀好意的黑影,当初李承沣就是这样发现了徘徊在雁鸣山主帐外的恶狼,也就是说,现在李承沣也同样在盯着唐聿和萧远的交谈。 唐聿能够感觉到,近来李承沣给予他的耐心越来越少,对他亲近萧远的意见越来越大,今日萧远和唐聿现身一处,萧远向李承沣放箭,举止与行刺无异,那么,同萧远合兵一处的唐聿,在李承沣心里又是个什么角色? 唐聿惊出了一身冷汗。 伴君如伴虎,唐聿越发懂得了这个道理。 回到大帐中,李承沣正坐在原地,缓缓抬头,看向唐聿来的方向。 “承沣……” 唐聿本想打一把感情牌,但李承沣的目光让他害怕,剩下的话全都梗在了喉头说不出来。 咽下口水,唐聿重新开口:“陛下……” “你同萧远的关系已经这般好了。”李承沣轻声道,像是说给唐聿,又像是自言自语。 唐聿正要上前,李承沣却突然站了起来,向前跨了一步。 “你们又在商量什么?我想起来了,萧远的箭术是你教的,对吧?” “我……”唐聿无从辩驳。 “你天天连家都不回,成日成日和萧远混在一起,都在干什么?” “我……臣一切都是遵陛下旨意行事,陛下要我骗取萧远的信任,我……”唐聿慌乱地解释。 “够了!”李承沣一句都不想听,“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后悔没教得更好一些吧?”李承沣冷笑:“或者,你干脆亲自动手啊?” “陛下!”唐聿失声大叫:“萧远此番行事,我事先一无所知啊!” “只怕未必吧。”李承沣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猜疑和怨恨早已埋在他的心底,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日复一日,溃烂流脓,最终变得面目全非。 “我看你同他亲厚得很,不若今日就取了我的项上人头,去和他邀功吧,还能挣个从龙之功。”李承沣怨毒地盯着唐聿,就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唐聿从来没见过李承沣这副模样,从前他再生气,再失控发怒,也不会像这样,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一直以来积郁在胸口那团恶气终于被李承沣撒了出来,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李承沣喘息了半晌,只觉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你出去,我不像再看到你。”李承沣命令道。 唐聿不动。 “你滚啊!”李承沣大吼,眼泪猝不及防地从眼角滑落。 “我是皇帝,我是大周的皇帝!”李承沣悲怆。 方才的眼泪泄露了他的软弱,李承沣早已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这种没用的情绪,他现在正狰狞地调动面部的每一寸肌肉,誓死要将那股汹涌的水意憋回去。 “滚。”李承沣从牙缝里突出这个字。 唐聿叩首,退了出去。 月朗星稀,预示着第二天是个晴天。 大军留守,整编后填补东南路军的损失,萧远带着禁卫军原路返回,李承沣同样前呼后拥,境况却大相径庭。 没人知道萧远通过什么手段在短短几日间从经营数代的西南氏族手中榨取了庞大的私兵。这个人总是有非同寻常的手段,唐聿还记得自己本质是个细作,他曾经试图探寻过萧远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他惊恐地发现,萧远不仅有幽微难测的城府,更有不知遍布何方的爪牙。他好像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办事,唐聿偶尔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潜入丞相府时怀着的满腔仇恨,只觉恍如隔世, 就像是西南大巫,惯会蛊惑人心。 状元颜良煜出身西南望族,颜氏是西南五大族之首,这些私兵有大半来自颜家。颜良煜本来只想顺势卖李承沣个人情,不像却被萧远查了个底掉,从此状元郎大好的前程,也就走到头了。现下萧远尚未发作,只等回京,不知何时铡刀就会落在颜氏一族头上。 萧远向来谋定而后动,只要发作必要斩草除根,届时不仅西南,连朝中恐怕也要掀起不小的波澜。今科状元交游广泛,同届大多数都和他交情匪浅,官场就是这样,花花轿子人抬人,别人得意时你凑上去得了好处,他落难时你也别想着独善其身。 走走停停、断断续续,唐聿强迫自己停下,可思维却不受控制,一直围着萧远打转。 萧远,萧远,还是萧远。 唐聿在心里呐喊,却叫不醒自己浑浑噩噩的思绪。眼下有比琢磨萧远更要紧的事,是李承沣的态度。 前日李承沣把唐聿赶出去,唐聿以为是李承沣一时震怒难当,然而天明之后,他仍然没有见好的趋势,唐聿就在李承沣身后半个身为的地方,两人几乎并驾而行,李承沣却一句话都没有同唐聿说。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萧远在李承沣的另一侧,他没有刻意落后半步,而是大摇大摆的与李承沣同步,直截了当表明了自己的地位,李承沣屡屡侧目,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李承沣收回兵权失败,好像惹怒了这个大周最大的权臣,他不再屑于伪装所谓的君君臣臣,权力的山巅永远只能站下一个胜者,你死我活的厮杀,仿佛一触即发。 一路无话。 雨夜 万仞宫墙里,李承沣终于召见了唐聿。 “我要你去杀了萧远。”李承沣开门见山。 唐聿苦笑:“我恐怕,杀不了他。” “是杀不了,还是不愿杀?”李承沣问。 “朕不玩了,什么遗诏,什么玉佩,都见鬼去吧,朕要你现在就去杀了萧远,你一个人若是做不到,就带上禁卫军,抄了丞相府!” “陛下三思!”唐聿惊叫。 “三思?朕清楚的很!朕就是要萧远死,越早越好。” “陛下……” “陛下,张丞相大人求见。”一个太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承沣骤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你先退下。”李承沣小声对唐聿说:“朕意已决,你且去吧。” 说罢,李承沣扬声道:“请进。” 那太监恭恭敬敬地推开门,在门口躬身引着张甾进门,而后默默立在门边,等待着唐聿离去后关门。 贴身太监都是一个眼神就懂得皇上的心思,他这般做派,就是替李承沣下逐客令了。 唐聿无法,顺着出了门。 “唐大人,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说话做事难免有些不讲情面,但大人才是陛下最贴心的人,等皇上气消了,自然也就和大人和好如初了。”那太监低眉顺眼,边引着唐聿出门,边低声开解着他。 他的声音很好听,还有些似曾相识,唐聿多看了他一眼,果然有些眼熟,是常在李承沣身边伺候的人。 只是,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还有,听到张甾来时,李承沣那个眼神,又是何意? 这太监说等皇上气消了,自然就好了,是说李承沣现在仍然是意气之争吗?而且,按照惯例,面见皇上也是有先来后到的,该是张甾立在门外等待李承沣传召,除非有急事,需得随侍太监马上通传。张甾来的时机,着实巧妙。 若李承沣一再施压,唐聿没有理由拒绝皇上的任命,恐怕不得不带兵围攻萧远。李承沣钻了牛角尖,之前所有的徐徐图之都不要了,非要立时争个高下,但张甾的到来好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李承沣的狂热,唐聿在出门时,分明已经看到了皇上眼角爬上了悔意。 “就送到这儿吧,大人慢走。”那个太监微微点头示意,就要往回走了。皇上在书房说话,他要立侍门外,以防皇上有任何需要。 “天色不好,过会儿恐怕要下雨,大人若是淋了雨,皇上该心疼了。” 唐聿看了看天色,果然阴沉沉的。那太监嘴上说着怕唐聿淋雨,却没给唐聿备伞,在宫里能混到御书房随侍的位置,不该有这样的疏忽。 “你叫什么?”唐聿问。 “回大人,奴才名叫茂辰。”太监拘谨地点了点头,脚步无声地走到了檐下,垂着眸站定,一心等着李承沣使唤。 唐聿看着巍峨的御书房,屋脊上兽首狰狞,心沉了沉。 张甾的到来让李承沣态度有所松动,要想让李承沣收回成命,只有这回。唐聿咬紧了牙关,一撩袍脚,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宫门口。 屋檐下那个叫茂辰的太监一掀眼皮看到了跪在门外的唐聿,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 风起。 过不多时,果然下起雨来。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有些痛。 入秋渐凉,唐聿还穿着单薄的衣衫,平时尚且不觉,被冷雨浇了个透之后,渐渐也觉出寒意来。 雨越下越大,唐聿脸上满是水痕,顺着头发成股流下来,唐聿眼前一片模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张甾出来了,他看到雨中长跪的唐聿,诧异万分。劈里啪啦的雨声里,唐聿模模糊糊听见张甾同他打了声招呼,又或许只是错觉,张甾只是往他的方向投出了廉价的一瞥,就撑着伞离开了。 天地寂静,雨声轰鸣。 夜黑了,唐聿还跪在外面,他不知道李承沣就在屋里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站着。 李承沣没有掌灯,他只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站着,透过面前严严实实的宫墙,在脑海中描绘唐聿的模样。 年少入宫,唐聿一直恩宠不断,当时跟在太子身后,仿佛东宫第二个主子。有时贪玩,李承沣和唐聿双双误了太傅的功课,先帝总是责罚李承沣,却和颜悦色地摸摸唐聿的头,说贪睡无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那时年少,李承沣甚至还嫉妒过唐聿,但那嫉妒从未长久,总是唐聿展颜一笑,李承沣的心情也就跟着舒畅了。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李承沣想不通。 大雨中,在门外长跪不起,唐聿何曾受过这种委屈?李承沣觉得,这该算得上耻辱了。他没有责罚唐聿,是唐聿在逼他,为了另一个人逼他。 但是没有办法。 夜半,李承沣推开门。 吱呀声没有惊动唐聿,他被寒风冷雨冻了个彻骨,此刻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他用上了全部心里,支撑着他不要一头栽倒。 茂辰举着伞,走到唐聿面前,抖开一身厚实的披风,裹在唐聿身上。毛料的披风很快被雨水溅湿,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他赢了,唐聿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勉力支撑的精神一朝涣散,整个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 众所周知,小说世界里,长跪和暴雨更配哦 p.s.还有人记得茂辰是谁吗?指路第八章~ 棋局 日光洒在紧闭的眼皮上,光感闯进混沌的头脑,唐聿不适地皱了皱眉头,猛然清醒,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 金丝楠木的大床上挂着天青色的床幔,床头的矮柜上凌乱的搁着一幅临到一半的字。 唐聿翻身下床,昨夜淋了雨头重脚轻,在下地的时候唐聿腿一软跪倒在原地。顺着这个角度看过去,矮柜并没有严丝合缝地靠着墙,唐聿伸手掏了半天,摸出一本皱皱巴巴的话本。 恍惚间,房间的主人仿佛就坐在床边,捧着话本津津有味,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来,急急忙忙地把书塞进矮柜后面的缝隙,顺手提起桌面上地笔,装作一副专心练字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唐聿还记得这么清楚。一遍又一遍梦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早已刻进了唐聿的灵魂深处。 皇上下了朝片刻不停地赶过来,把性子温吞的崔公公远远地甩在身后,一把推开唐聿的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好像一路走来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他需要重新蓄积力量,才能对着稚子说出那句话。 “大将军……殉国了。” 唐聿现在闭上眼,还能描绘出先帝说这话时的神情。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房间劈成明暗两半,时光呼啸着,幼时的唐聿站在明处,看着现在的唐聿站在暗处。 唐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一桌一倚、一草一木,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就连桌上喝剩的半壶茶水,壶底沉着的两片茶叶,都一模一样。 唐聿颤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颤抖着送到嘴边。琥珀色的茶水碰到干枯开裂的唇瓣,像甘霖滋润久旱的土地。 甘冽。 唐聿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哪怕再精心的保护,也不是原先那件屋子了。唐聿记得,那壶茶是他心血来潮自己亲手泡的,白瞎了宫里上好的太平猴魁,喝来没滋没味,这才让他剩下了半壶。 奉命将这间屋子维持原状的人只知道定格在最后一刻的画面,却不知这间屋子为何如此,他精心维护着,每日换新的茶水,连壶底漏的两片茶叶都要摆的一丝不苟,却不知道当时的唐聿根本泡不出这样甘醇的茶水。 这样看来,这间屋子的破绽还不止这一处。 窗边的那盆鹅掌柴被唐聿浇过热水,根早就烫坏了,根本活不了几日,不会到现在还郁郁葱葱。 看出了破绽,唐聿再看这间屋子,方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就地散去,不过是个被回忆困住的可怜人罢了。 甚至,唐聿还分出了一分心思,去同情那个被迫日复一日被困在这间屋子里扫洒的宫人。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唐聿推开门走出去,走出这间年少时住惯了的屋子,发现外面阳光热烈得刺眼。 从前身为太子伴读,唐聿无事就赖在宫里,这里原本是东宫偏殿,被唐聿抢了过来当作自己的大本营。后来将军殉国,唐聿就搬回了将军府,十年来未曾踏足这里,没想到李承沣还苦苦维持着原样。 也许这就叫物是人非吧。 唐聿离开,沿途的宫人都仿佛司空见惯,只是默默立在一旁,等唐聿过去。 宫门在唐聿的身后合拢,年少的时光永远关在那方朱门之内,唐聿信步前行。 清晏殿,李承沣默默地听着,下人说唐聿离开时没有回头。 李承沣放下手中的茶盏,薄胎厚釉的杯身上工笔描着精致的卵圆形的木叶。 咔哒一声茶盏磕在桌子上,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摇曳,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唐领军在御书房门前跪了一夜,外面可曾传开了?”李承沣问。 “消息散出去了,但想必不敢大肆传扬,不过该知道的人肯定一早就知道了。”茂辰温声细语,替李承沣泼去残茶,续上新汤。 “往后不必再上这茶,朕……其实不爱喝。” “是。”茂辰老老实实地应声,似乎毫不奇怪李承沣突然改了口味。伺候李承沣的人都知道,今上多年来只喝太平猴魁,这习惯从小就有了。 “唐聿失了圣心,你说,外面的人会不会欺负他?”李承沣问。 茂辰笑呵呵道:“奴才听说唐大人可是个混世魔王,谁能欺负得了他?” 茂辰眼珠一转,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一样,掩着口问:“陛下可是心疼唐大人了?” 间李承沣没有回应,茂辰又添了一把火:“昨夜里吹风淋雨,奴才扶唐大人休息的时候发觉他额头滚烫,这会子也不晓得退热了没有?” “茂辰。”李承沣冷冷地唤了一声。 茂辰自知多言,乖乖闭上了嘴。 但是言至于此,李承沣思绪早已跟着唐聿飘远。 在某个瞬间,李承沣是真的想要不管不顾地杀了萧远,但也只是一个瞬间。 左相右相就是朝堂上的狼和虎,李承沣要驱狼吞虎,让他们内耗到死,最好能两败俱伤。若是不能,也要让一方毁灭另一方的时候,自己能牢牢地掐住活下来的人的命门,才能逆风翻盘。 若是没了萧远,李承沣就要面对一人对抗整个右相集团的窘境,所以他需要萧远,就如同他需要张甾一样。 他找不到萧远的命门,孤身一人的萧远就像是铜墙铁壁,所以唐聿一定要留在萧远身边,也许唐聿不是一个听话的细作,但他一定是关键时刻离萧远要害最近的一把利刃。 虽然李承沣常常惶恐,唐聿仿佛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但就像风筝,哪怕飞的再高,扽一扽风筝线就收回来了。唐家往日的荣光,就是系在唐聿身上的线,百年忠烈,名门之后,注定了唐聿一定会站在皇权的一边,而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就是李承沣给唐聿栓的另一条线,另一头,连在自己身上。 他确实是在利用唐聿,但毕竟他是君,唐聿是臣。 回京前的那个夜晚,萧远是故意的。选在一个李承沣能看到却听不到的地方,同唐聿说些故作亲密的话,让李承沣看着。因为听不到,李承沣就会忍不住猜疑,所有荒诞不经的故事,别人说来不会信,自己想到的就会深信不疑。 萧远在离间李承沣和唐聿,而他差点着了道。 回京的一路上,李承沣想了一路,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萧远的设计,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李承沣克制不住。 但是这样,至少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唐聿这步棋,李承沣走对了。他让萧远感受到了威胁,所以他才急不可耐地想要瓦解。 萧远想要唐聿,想要让唐聿和李承沣离心,只有让李承沣主动把唐聿推远。既然这样,他就顺了萧远的意,唐聿在宫中受辱的故事很快就会传遍京城,这样,萧远才能真正接纳唐聿。 人心,是最复杂的棋局,一朝行差踏错,就会满盘皆输,李承沣本想做执棋之人,却不得不把自己压上了棋盘,站在局中才看到,原来人人都是棋子。 ※※※※※※※※※※※※※※※※※※※※ 李承沣对唐聿的感情是很纠结的,他需要时间来一点点认清自己,唐聿或许是恋爱脑,但李承沣不是,权力才是他最好的那啥。 螃蟹 秋风起,蟹脚痒,九月团脐十月尖。 唐聿坐在丞相府小花园的凉亭里,正捧着一只七八两的大公蟹较劲。 虽然母蟹也很好吃,但唐聿还是更爱公蟹独有的白膏,现在时候正好,饱满的蟹身里长满了浓厚粘稠的蟹膏,已经化作半透明的白色,黏黏糯糯,一口下去鲜味直糊嗓子。 不只是蟹膏,公蟹个头大,蟹肉也更饱满,紧实的腿肉透着丝丝甘甜。唐聿吃蟹从不爱沾蟹醋,就为了舌尖这抹不易察觉的甜,若是沾了蟹醋,反倒喧宾夺主。 十月的公蟹千好万好,只有一点,壳子长得太结实,唐聿为了拆出蟹肉,牙都咬痛了。 反观萧远就没这种烦恼,擦得精亮的蟹八件一字排开,拆蟹盖、剪蟹腿、取蟹肉,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拆完的蟹壳还能拼成一只整蟹的模样。 唐聿撇撇嘴,很是看不上萧远这讲究的做派。吃蟹就老老实实吃,何须整得花里胡哨,给自己找不开心? “我很开心。”萧远说。 “你开心?螃蟹可不开心。不用牙齿和它们的壳肉亲密接触,是对螃蟹的不尊重。”说着,唐聿瞟了一眼萧远,拿起了桌上的最后一只螃蟹。 生猛鲜活的大螃蟹,个个都七八两朝上,是从苏州哪出大湖里长的,出了苏州就不是轻易吃得到的。萧远爱讲究,平日里喜好南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借着好时节,不知哪个头脑活络的从苏州搜罗了一大筐活蟹,一骑绝尘送到了萧远府上。 不过萧远虽然喜欢,却极克制,明明唐聿是来蹭吃的,他那边的桌上的残壳可比萧远多多了,摞起来像小山一样,萧远则是早早地放下了筷子,捧着一杯姜茶细嗅。 秋风送爽,花园里一片金黄,大丽菊、独本菊错落有致,间或两朵复色花型跳脱出来,一下子打破单色的沉闷。 这般风雅,注定和唐聿无缘,他打从上了桌,就只顾埋头猛吃,完全目不斜视。 萧远抿嘴笑了:“我开心,不是说的吃食。” 唐聿没工夫搭理他,萧远也不恼,慢悠悠下了一口姜茶,等着唐聿吃完。 一杯姜茶下肚,唐聿终于结束战斗,意犹未尽地擦擦嘴,衷心夸赞道:“你这儿的螃蟹真好。” “不是我的螃蟹好,今年的螃蟹都好。”萧远顿了顿,迟疑道:“许是今年天凉得早,螃蟹比往年这个时候更肥了些。” “有道理。”唐聿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天一冷,动物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觅食了,若是贴不够秋膘,漫漫长冬可怎么熬哦。” 说者无心,萧远却缓缓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确实,今年好像冷得格外早。” “想什么呢?”唐聿见自己就坐在面前,萧远却分出心思想别的去了,很是不满。 “在想,照这个势头,过不多久就要落雪了吧。” 唐聿笑了:“萧相爷管天管地,现在老天爷下雨下雪你也要管了?我看,你先管管你自己吧。” 萧远挑眉。 唐聿熟悉萧远,他做出这个表情,他最好赶快给萧远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丞相大人就要记仇了。 “现在京中你的名声可是更臭了,颜氏一族被抄,状元颜良煜下狱,文坛对你可是恨地牙痒痒。”唐聿说。 “颜氏谋反,咎由自取,他们怨恨我做什么?”萧远奇怪。 “颜良煜中了状元,他的文章据说早就传开了,文坛泰斗读了也赞不绝口,你现在不问青红皂白把人拿下,那群人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党同伐异、残害忠良呢。”唐聿说着,竟有些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向来不喜欢那颜良煜,上次礼部赵家宴会上一见,只觉得那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了道貌岸然,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那个姓韩的,明明也是今科进士,却像个跟班一样,言谈间少不了笑里藏刀。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文人非要把这两人捧成当今文坛双杰,引得年轻人争相效仿他们的文字。 “是吗?”萧远有些意外,“还有人为反臣说话吗?我以为他们躲都来不及。” “咳……”唐聿笑着说:“背地里嘛,人前……你懂的。” “既是背地里,那你是何处听来的?”萧远问。 唐聿面上有些尴尬,何处听来的,当然是他出去喝酒的时候打听来的。唐聿别的本事没有,出门喝个酒能把邻座的祖宗十八代打听出来,但这本事说出去了,恐怕要被笑掉大牙。 唐聿打着哈哈,萧远也不做追究,左右就是些不务正业的活动,萧远只是随口一问。 “颜良煜现在咬死对私兵一事一无所知,在本家活了十几年就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这话你信吗?” 萧远摇摇头,自问自答:“我是不信。” “颜家上上下下已经悉数归案,只能审完,或许还能赶上秋后问斩,那颜良煜以为装傻就能脱罪吗?”萧远轻笑。 唐聿觑着萧远的神色,犹豫地问:“我听人说颜良煜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看你对那个叫谢桥的那么好,想来也是惜才的,这回怎么……” 萧远苦笑:“他是有文采,但文采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萧远说着,往后一靠,倚着栏杆望天,落在唐聿眼中,无端觉出几分落寞来。 从前,萧远也是靠文名闯进朝堂的。 唐聿拍了拍萧远。 萧远转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挤出一个笑来:“怎么?安慰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书生一怒,能干什么?最多写几篇文章,以头抢地罢了,谁管你字字泣血?” “现在好了,你手握大权,可以心想事成了。”唐聿说。 萧远盯着唐聿的眼睛,问:“你在套我的话?” “当然没有,我是真心的。”唐聿解释道:“况且,你从来不屑于掩饰,不是吗?” 萧远张扬肆意,唐聿第一次夜刺丞相府的时候他就敢公然放话说李承沣没本事就把江山让给别人坐。后来在南越边境上,萧远当着三军部下的面连射李承沣三箭,明火执仗地踩李承沣的脸。 明明最早看出南越人诡计的是他,四处奔走求援的也是他。 萧远但凡肯分出一分心思经营形象,局面都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别胡思乱想了。”萧远伸手握住唐聿落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顿了一下,把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挥开,道:“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还有要做的事,就免不了挡别人的路,不管你怎么说,那些人该恨该骂,就还是会恨会骂,不必理会。” “笔能杀人,那还要兵干什么?” ※※※※※※※※※※※※※※※※※※※※ 大闸蟹,我又馋了555感谢在2020-11-18 23:04:08~2020-11-19 22:2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竹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雪灾 萧远猜的没错,今年的初雪,来得太早了。 “夜降大雪,许多农户受灾,今年冬小麦分蘖期遇上天灾,一夜之间冻死了好多麦苗……” 朝会上,户部尚书王尘递了折子,滔滔不绝。 “今冬播种的小麦关乎明年的口粮,这还不是最急迫的,眼下火烧眉毛的是,暴雪压塌了屯粮的仓库,数万石粮食曝于雪原,进了水的粮食,怕是很快就要霉变腐坏。明年粮食歉收已成定局,到时候若是需要朝廷救济,我们……恐怕无粮可放。” 王尘说完,颤颤巍巍地看了一眼前面那个挺拔的身影,萧远站在最前面,绛红色的官袍撑得笔挺。 “不只是粮仓。”萧远看了眼沉默的李承沣,拱手出列:“臣略在京中转了转,民房也多有垮塌,尤其是北城贫民区,尚有片瓦遮头的民户恐怕不剩十之二三。” 王尘听到这消息,心里打了个突。 原本若只是塌了粮仓,等到明年用粮时尚有几月时间可以转圜,但现下民房也多有垮塌,百姓露宿街头,这大雪纷飞的季节,怕是要出大问题。 而且,萧远的丞相府,同京城达官显贵们建在一处,都在富贵的南城,连主管民生的王尘都不知道北城受灾如此严重,萧远却一清二楚。萧远说是略在京中转了转,这一转就转到了同府邸最远的北城,雪灾一事,在这个丞相这里绝不是好对付的。 “不过是雪大了些,怎的会压塌屋顶,朕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李承沣皱着眉头,一副不赞同的神情,就差把萧远伙同朝臣忽悠君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陛下有所不知啊。”萧远叹了口气,“大周雨水少,百姓盖房多是平房,平日里房顶可以晾晒粮食,但遇上这种暴雪,房顶积了几尺厚的雪,承重不及自然就垮塌了。况且许多贫民本就是勉强度日,屋顶本就破烂不堪,甚至铺些茅草勉强遮雨,遇上天灾只能听天由命。” “萧大人所言,确有其事。”右相张甾居然破天荒地主动赞同了萧远的话,惹得萧远转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张甾话锋一转,冲着萧远意味深长:“那些贫民,平日里不过苟延残喘,就是风调雨顺也常有死伤,北城治安混乱,八成就是这些贱民所为,萧大人爱去北城闲逛,向来也都体察清楚了吧。” 原来赞同不过是个引子,张甾实际上是想把受灾群众一竿子打成平日游手好闲为非作歹的贱民。连带着,萧远爱去北城闲逛,那么北城偷窃抢掠频发,也和萧远扯上关系了。退一步说,当朝重臣,却和贫民窟掰扯不清,于萧远的威望,大大有损。 出了言语上挤兑萧远,张甾还想到了更深一步。萧远这时候抛出受灾百姓,仔仔细细地讲述下层人朝不保夕的生活,无非是想为自己接下来要提的救灾造势。百姓受灾,朝廷救灾,天经地义。 户部王尘是萧远推举上位的,自然唯萧远的马首是瞻,工部是个清水衙门,在朝上半年也不见得说上几句话,萧远要赈灾,这两部定然大出风头,都是萧远的党羽,届时萧远在朝中只怕更要举足轻重。 “陛下,臣夜观天象,见紫薇星动,怕是天罚啊。”钦天监主官神神叨叨:“帝星紫薇,永恒不移,是为君道。紫薇星动,必然是人间无道,帝君降罚啊。” “这就对了。”礼部尚书赵琦赶紧接过话茬,看了眼萧远,微微勾起嘴角。 “为何同沐暴雪,有人平安无事,有人流落街头,这便是天罚啊。上天最是开眼,若是平日里作恶多端,必然要遭报应,我看萧大人不必操心,顺应天道才是。” 萧远先声夺人,是要以大义逼迫朝臣同意由萧远的人挑头主持赈灾,但现在钦天监和礼部一通乱搅,扯出些天象玄学,把受灾百姓打成咎由自取,把天象说成天罚,萧远再为受天罚之人说清,就站不住脚了。 右相党人,眼见着赈灾与他们无益,便釜底抽薪,废了萧远支持百姓的正义性,把他接下来的话堵死。 王尘捉摸着,不禁捏了把冷汗,想看萧远如何应对。 “哈哈哈。”只见萧远朗声大笑。 “一派胡言。” “萧大人!”钦天监臣一把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你竟敢不敬天道!” “天道?”萧远好像听见了个笑话。 他把这词放在嘴里念叨了几遍,忽然抬头盯着那人,笑道:“若按大人所言,紫薇星动是上天不满人间无道,那便是天子未能传达天意,人间秩序失衡,才惹了天怒。” 萧远转过来不再看那个老臣,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龙椅上的李承沣,眼中还带着未受的笑意:“前阵子陛下一意孤行,不在京中坐镇,非要御驾亲征跑去边界同南越人打仗,紫薇星动说的就是这事吧?” “陛下中了贼人奸计,我大周战将损失惨重,或许上天也看不下去了,这才降下天罚,以正天道。陛下向来爱民如子,见不得治下百姓为此受苦,自然愿意发罪己诏通谕全境,祈求上天早日饶恕,对吗?” “丞相所言……”李承沣咬紧牙关,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没想到,时至今日,萧远还会将那一战的过失拿出来说,甚至直接在朝堂上论定大周战损全是李承沣指挥失当所致。三箭之仇李承沣尚且未报,如今又将萧远殿前辱没君上的举动记在了心里。他一遍一遍劝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这样解释,说得通吗?”萧远转身问钦天监。 那老头被萧远一番暴言吓得瞠目结舌,没想到狂妄的权臣还专门来问自己,这话怎么答都不合适,一着不慎就会把李承沣的怒火引导自己头上。 “这……这天象如此,如何解释,只看……” 还不等可怜的钦天监老头想出个合适的说辞,萧远已经放过了他。 “天象如此,如何解释,只看人上下嘴皮一碰,就能编出个说辞。百姓人微言轻,平日里光是挣扎着活着已是筋疲力尽,如何还能做出触怒上天的惊世之举呢?”萧远接过钦天监的话,自己补全了。 “赵大人,我们在朝为官,不就是为了社稷百姓吗?赵大人一向宅心仁厚,如今怎么忍心看百姓冻饿街头?” 赵琦平时为人处世总是滴水不漏,他要打压什么人也总是装出一副纯良仁厚、为人着想的姿态,萧远学着他平日的神情也摆出一副赵大人怎能这样的痛心疾首的神情,着实狠狠地噎了赵琦一下。 宅心仁厚的帽子带上,赵琦就不好再抵制萧远了。 “好一个社稷百姓。”张甾见好用的喉舌哑火了,只好亲身上阵,“只怕赈灾钱粮拨下去,层层扒皮,没能救几个百姓反倒不知肥了谁的肚皮。” “这话有理。”萧远点头道:“朝廷拨给西北军区的军粮都有人敢染指,都知道前朝贪官贪墨粮草最终逼得将士哗变的前车之鉴,还不思收敛,现在遇上手无寸铁的难民,只怕更无所顾忌了吧。” 萧远一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一样,笑了:“瞧我这记性,我怎么忘了,军粮一案的祸首早已伏法,如今政治清明,怎么会再有人打赈灾钱粮的主意呢?” 此话一出,张甾脸上的颜色一再变幻,都知道军粮一案张家折了个最有出息的嫡孙。本想着然他在边远地方混上几年,再顺理成章地调回京,就是张家小辈的栋梁,没想到萧远竟然查出了张家侵吞军粮的证据,张家丢卒保车,只好舍了那个孩子。 西北一度成了张甾的逆鳞,轻易不敢提起,萧远倒是说得光明正大,生怕张甾听不出他是故意的。 张甾目眦欲裂,缓了片刻,说:“萧大人这样说,便是对赈济灾民一事成竹在胸,确保不会有中饱私囊的乱象了?” “有一二想法。”萧远谦虚地笑了笑。 “既然本来就是萧大人提出的,相比萧大人已经想好了万全的法子,不如就按萧大人说的办吧” 张甾沉吟道:“古来涉及钱粮、假手多人的差事,免不了藏污纳垢,主管官员或许清正廉洁,下面办事的人可不一定,萧大人这般自信,可别怪老夫没提醒你啊。“ “张大人提醒的是,萧某自当注意。”萧远达到了目的,面上春风和煦。 “户部主管民生,从前各处赈济也都听从户部调配,经验丰富,不如此次也交给王大人统筹。”萧远看着王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惶恐。 “此次雪灾,吃食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安置无家可归的难民,京中哪处适合安置流民,如何安置,你同工部商量着来吧。”萧远吩咐道。 当年科举意气风发,一脚踏进户部这个大染缸,王尘半辈子都在和银钱俗务打交道。前任尚书贪得无厌又胆大包天,每次都要靠王尘糊弄朝廷的检查,王尘原本以为自己此生注定了要同流合污,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良心难安。 是萧远给了他拿出证据搬倒上司的勇气,也是萧远保举他坐上这个尚书的位置。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尘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如何做一个好官,但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圣贤的教诲,远大的志向,早已在记忆深处蒙尘,是时候把它们淘洗干净,看能不能焕发昔日的光彩。 王尘精通各种中饱私囊、瞒天过海的法子,既然这样,旁人若想欺上瞒下,也一定逃不出他的眼睛,向来做贼者最通捉贼。 ※※※※※※※※※※※※※※※※※※※※ 做贼者最通捉贼,白展堂直呼内行2333 暖屋 雪一直下,入目一片银白。 唐聿踩在积了雪的路面上,雪团受到挤压,发出吱呀的声音。 北城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片暖屋。 说是暖屋,不过是用竹竿搭了架子,外面蒙上粗毡保暖,最外面再罩上一层油布防水,简易地与行军帐篷无异。 “这能行吗?”唐聿问。 身边的萧远望着远处忙碌的人群,沉声道:“工部说最快的法子就是这样了,虽然不甚结实,但好在可以随时加固,贺真正在改良图纸,兴许可以找到更经济有效的造法。” “他靠得住吗?”唐聿有些怀疑,“主要是着看着也简陋了吧。” “特殊时期,最重要的是快。”萧远拢了拢身上披的狐裘斗篷,道:“这滴水成冰的时节,让人在冰天雪地里等我们慢悠悠地建房子,和谋财害命有什么分别?工部尚书此番,也是无奈。” 不远处,三五个汉子正在扛着木料飞奔,旁边建好的暖屋里新搬进去了一大家子,家主是个青壮年的男子,他蹲在门口看了半晌,走进去交代了几句,出来便挽起袖子,走到那些干活的汉子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领头的给他让了个位子,他便自顾自地蹲下,扛起一麻包粗毡就往工地走。 唐聿见状,新奇地对萧远说:“他是去帮忙吗?” 萧远莞尔:“或许吧。” 顿了顿,萧远又道:“北城邻里走得近,平日里或许争吵不断,但生死面前还是愿意帮衬一把的。” 萧远说完,抬腿就走,这片难民营很大,他们只站在最外围。 唐聿正疑惑萧远为何对北城那些穷困户如此熟悉,平日里也没怎么见过他微服探访,却瞧见萧大丞相衣袂飘飘,正往难民营身处拾步走去。 “你干嘛?”唐聿一步冲过去抓住萧远的袖子,“难民穷凶极恶,就你这小身板还敢往里走?” 唐聿说的不无道理,本朝就曾经发生过连年旱涝、饿殍遍野,新上任的地方官亲身去体察民情,结果被饿急眼的灾民团团围住,连同随从一起,终究没能走出那片荒地。人在生死面前,早就把礼仪教化忘到一边,只知道面前这人有钱有粮,杀了他,自己或许就能多活几日。 “穷凶极恶?”萧远低头露出一抹玩味的神情,“若是有活路,谁又非得犯死罪呢?天子脚下,还不至于。” 萧远看唐聿没有放行的意思,只好含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况且,我还有你呢。” 说话间,萧远的呼吸喷洒在唐聿的耳畔,身上像过电一般酥酥麻麻,唐聿料想自己现在定像个傻小子一样红了脸。 唐聿好歹是个自诩吃过见过的少爷,怎么能允许自己被人一句话说红了脸,还在当街上,唐聿觉得自己应该硬气点,拿出将军府阔少的款,奈何面对萧远使坏,他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晕晕乎乎、乐乐呵呵地被萧远拉着往前走。 萧远这厮,实在是长得太好,不怪京中有他以色侍先帝的传言。当初唐聿第一次见萧远,在清晏殿的高台上,从众生中仰望萧远冷若冰霜的身姿,只觉得传出这种无稽之谈人只怕是瞎了眼,任谁见了萧远的气势都知道,这绝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但现在,萧远一个眼神一口气,就让唐聿心甘情愿地找不着北。唐聿曾经也是风月场的熟客,最爱香香软软的歌姬舞女,从来没好过男风这一口,遇上萧远也毫无抵抗力。 真是妖精。 唐聿在心里暗骂,但身体却诚实地陪着萧远往前走,还主动地侧过身,帮萧远挡住了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萧远今日没穿官服,虽然凭他这张过目不忘的脸,京中官场上很少有人见面不识,但毕竟是民间,还是平时饭都吃不饱的贫民,许多人还是冲他投来了新奇惊艳的目光。 今日天寒,萧远裹上了艳丽夺目的火狐裘披风,普通行人见了尚且要多看两眼,更何况是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见着自己身边走来了这么各光彩照人的人物,狐裘披风做工精良,想来不是普通人家穿得起的,一个个的,眼睛都几乎粘在萧远身上了。 萧远仿佛爱惨了张扬的红色,走到哪里都要吸引左右人的目光,偏生行事又出格打眼,让好些人恨得牙痒痒,萧远只当作不知。 但是,红色确实衬得他明艳动人。 跟萧远时间久了,唐聿知道他张扬的外在下,是琢磨不透的内心。就如同现在,寻常人打眼一瞧,就被萧远火红的披风吸引,隐隐约约露出来的月白长衫仿佛乏善可陈,但唐聿曾在萧远府上亲眼见过这件长衫的全貌,整段楚锦制成,熏了丞相府特有的暗香,举手投足间光华流转,可以看到衣摆上暗暗绣着云纹,是苏州绣娘的手艺。 这身长衫,只怕比外面罩着的狐裘大衣更加华贵。 走着,逐渐深入难民营的中间,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粥。粮仓里进了水的粮食恐怕也放不住了,王尘就拨下来当作赈灾的口粮,每个难民营中间支一口大锅,由专人看管施粥。 两个壮汉站在锅前,一人掌勺,一人专门虎视眈眈地盯着领粥的灾民。粥棚设在难民营中间,外面赈灾暖屋团团围住,寻常住家根本瞧不见,省得有人装作难民来骗救济粮。粥熟之后,由那壮汉盯着,挨家挨户来领自己的份例。 粥棚外面,蹲了一排小萝卜头,干巴瘦的脸上,不知道蹭了多久的陈年老灰。萧远驻足,唐聿主动走上前,在零头的小孩面前蹲下。 那小孩见生人上前,下意识地往后躲,忘了自己本来就是贴着墙蹲的,不留神脑袋实实在在地磕在了墙上,磕得眼冒金星。 回过神来,唐聿已经在他面前蹲下了,正低着头研究他生着冻疮的脚。 下雪天,这小孩穿着破了洞的草鞋,十个脚趾头有八个在外面拱着,冻疮一个叠着一个,溃烂了正往外流水。 察觉到唐聿的目光,那小孩把脚趾头往里缩了缩,奈何鞋就这么大,他再怎么努力也缩不回去,还差点把脚后跟的草也顶烂了。 “小孩,你怎么蹲在这啊,你住哪啊,你家大人呢?”唐聿问。 那小孩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 见他不愿回话,唐聿眉头微皱,有些不耐烦。 和小孩打交道,果然麻烦。 唐聿刚想起身,肩膀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萧远从身后走来,扶在了唐聿的肩头。 “你不是住这的吧?”萧远问。 那小孩如遭雷击,整个人惊恐万分,乌黑的眼珠飞快打转,像是在思索该往哪边跑。 “我举报,他是外面的!”后面的一个小男孩突然开口,盯着萧远,目光中满是急切和期许。 “他根本不是这儿的人,他就是来骗粥吃的,官爷我是好人,我能把这里所有的外人都认出来,求官爷开恩让我留下吧!” 那小孩看上去和之前那个差不多大,兴许他们曾经还是分过一块饼子的朋友,但是在一碗粥面前,一个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另一个。 小孩的声音尖利,施粥的两个壮汉听见了,忙不迭地跑过来查看情况。本来这几个小孩蹲在这,他们也于心不忍,若是一锅粥分完还有剩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叫他们拿着破碗也来打些,但是现在闹到大官面前了,他们也得先保住自己的饭碗。 “滚,谁让你混进来的,快滚!”那大汉后者,拳脚雨点般落下来,那群小孩嚎叫着夺路而逃。 另一个汉子在萧远和唐聿面前低着头陪笑:“大人,都是小人一时不查,竟叫混进来这几个泼皮,大人见谅,小的保证以后一定看好粥棚,决不让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 那汉子长的勇武,此时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在萧远面前低着头,萧远不开口,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唐聿见势不对,不敢让这些粗人惹了萧远生气,忙开口询问道:“丞相大人命人施粥放粮,不就是为了赈济灾民吗?怎么还有人吃的有人吃不得?我看方才那孩子可怜的紧,吃点东西不打紧吧。” “官爷有所不知。”那人不认得面前的两人是谁,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只见前面的那个眉目俊朗,后面那个更是只敢远观,就知道肯定是自己这辈子都惹不起的大官。 “这暖屋粥棚都是有定数的,只能先紧着京中有户籍的灾民,那些黑户,或者干脆从外地过来的流民,孙大人说了一概不管?” “孙大人?”萧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就……就是负责北区户籍的孙千户。”那人嗫嚅地解释,“他……他也是奉命行事。” “他奉谁的命?”唐聿问。 所谓孙大人不过是个底层小吏,还是要找规定无户籍者不得入的主管官员是哪一位。 “小……小人不知。” 眼见着眼前这人一问三不知,唐聿有些恼火。 “你说的那些黑户,现在住在何处?”萧远问。 “就住在营外,有些背风的墙根。” 唐聿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们就眼看着朝廷建暖屋,但就是进不来?” 那人沉默。 “带路。”萧远说。 那汉子一听急了,忙求饶说:“官爷开恩,那些人都是苦出身,小人们看得好好的,没让他们生事,求官爷饶他们一条生路吧。” 大冷天的,那人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 萧远迈出一步,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去拉扯萧远的袍脚,看着那繁复的纹路又犹豫着收回来手。 萧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知道跪在萧远面前,挡住这两个大官不让他们过去。 “带路。”萧远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森然。 唐聿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那人,威胁道:“这位爷可不是你这双手碰得的。” 唐聿把人往前一推,纨绔习气十足,说:“让你带路,小爷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 不爱男风唐小爷 勤俭节约萧丞相 旧人 走去那个所谓背风的墙根,唐聿一路上都在琢磨萧远的态度。 萧远虽然看上去不近人情,实则该是比谁都在乎这些百姓的死活,不然他也不必在朝上力争非要建这个难民营了。 然而建了难民营,却不能大庇天下寒士,还有许多人就在大门前,想进来却不得其法。幼童想要一口吃的,只能潜进营中,冒着被追打的风险,祈求管事人施舍一点怜悯。 换做他是萧远,看到自己一力推行的赈灾被执行成这样,该是怎样的痛心疾首。 那个管施粥的壮汉,被萧远吓得屁滚尿流,但还不忘为黑户流民求一条活路。是的,他自己玩忽职守放进了不能进入营地的外人,被巡查的高级官员发现,他不想着为自己求饶,却先想着不能让人发现这里苟延残喘的外来者。 是个善人。 但也是个蠢人。唐聿怕他不会说话冲撞了萧远,只好自己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把命令他的活揽在自己身上,隔开他和萧远。 萧远的肚量一直是个谜,右相好端端地在家带着,萧远都能冲到人家府上踩脸,但那个落魄书生翻脸不认人,萧远也不过一笑了之。 按着唐聿的理解,萧远应该不会追究这个可怜的小吏,但是处于好心,他还是打算自己扮演坏人的角色。 能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官员不多,这家伙虽然满脸横肉,但长着一颗善心,他虽然位卑人轻,但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想要帮助尽可能的人。他那个同伴也一样,追打流浪幼童的架势看着凶狠,但斗大的拳头却甚少落在人身上,唐聿注意到那些小孩喊得凶狠,实际上却没受什么重伤。 这样的天气,无遮无挡又没吃没喝,受了伤就只能等死了。 “就是这儿。”带路的那人说了一声,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边。虽然给萧远和唐聿让开了路,但他脸上还是写满了紧张。 积雪扑簌簌地从枝头落下,落在了萧远的肩头,萧远看了一眼,轻抖披风,雪团顺着油光水滑的狐裘落地,没有一点声音。 一步一步,缩成一团的难民看见有贵人到访,眼中闪过恐惧,但冻僵的脸已经不允许他们做出更大的表情。 唐聿生怕出了岔子,赶紧跟上萧远的脚步。 满目苍夷。 墙根下面横七竖八地铺着几条破烂毯子,灰扑扑的饥民挤成一团,旁边架着口看不出成色的黑锅,下面的柴已经被雪打湿了,锅里空空如也,这个简易的灶或许已经没有再升起的必要了。 这里离朝廷建的难民营不过百米,却仿佛两个世界。里面毛毡房抗风,有铁锅大灶煮粥,有衣穿有鞋袜,外面什么也没有。 先前跑出来的孩子看见萧远和唐聿,吓得赶紧往大人身后躲。原来他们不是没爹没妈,而是全家人今天晚饭的希望。 长着自己年纪小,混进大营里有人怜悯,偷偷施舍点吃食,再端出来分给自己的父母姊妹。萧远今日突袭检查,施粥小吏不敢造次,只好把他们统统轰走。 看天色今晚还要下雪,这些人饿着肚子,明早恐怕就要平添几具尸骸。 唐聿自问若是有人把自己逼到这地步,别管他是什么来路,定要扑上去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看这些人的眼睛里,唐聿找不到视死如归的决绝,只有惊恐和麻木。死气沉沉,这些人虽然还活着,但心已经死了。 角落里,好像是个戏班子,一拨人依靠着个大箱子,箱子后面隐约露出些胡琴、三弦。男女老少围成一团,没有融入那些抱团取暖的难民,更是戒备地盯着面前的所有人。 显然,他们并不是一伙的,也许这就是所谓从外面来京的流民。而且,戏曲行头、吹拉弹唱的玩意,是能卖了换钱的,其他难民或许没发现,若是叫他们看见了,凭借戏班子这几个人,恐怕护不住自己吃饭的家当。 不过想来,戏班子进京,只要手艺好,很快就能找到地方安身,哪怕是去酒楼卖艺呢?如今穷人步履维艰,达官显贵可还能饮酒赋诗,雪景正好,换做往年,唐聿这时节也免不了上酒楼听着小曲赏雪。 他们不过是暂住于此,找着了门路自会离开,同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不同。 想到这,唐聿自然明白了两拨人之间微妙的生疏和敌意。 只是不知,他们究竟有何特别,能让萧远目不转睛地盯上这么半天。 “大人!”熟悉的声音打远方传来。 工部尚书贺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萧远大驾,一路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未曾迎接丞相大人大驾光临,下官失责。”终于跑到萧远面前,贺真长揖,讨好得笑着:“此地脏乱,大人在此恐怕失了身份。下官知道大人是来视察暖屋建造情况的,不如移步,且听下官同大人细细讲来。” “不必了。”萧远略一摆手,看到贺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暖屋我看过了,权宜之计罢了,若是夜里起风了恐怕还有倒塌。”萧远淡淡道。 “是是,大人说的是,下官也想到了,只是现在时间不等人,下官才出此下策。虽然不甚结实,但好歹能略挡风雪,内里都是木料架子,就是夜里垮了至少砸不死人。”贺真一口气说完,觑着萧远的脸色,越说声音越小。 “我知你的难处。”萧远说。 听见这话,贺真好险被逼出泪来。 “但是,”萧远还有后文,“不能这样搞。” “人命不是算数,不能排先来后到,我方才见着搭造暖屋人手不足,有难民主动帮忙,这是个法子,回头你去组织住进暖屋的青壮年全数出来干活,朝廷救急不救穷,让他们搭把手,早日把暖屋造完。等这场雪过了,就要打发他们去重建自家房屋,朝廷处一笔安家费,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动手。” 听着萧远说,贺真只剩下点头称是,他只恨手中没有纸笔,不能把萧远的话全都记下来。 贺真原本只爱钻研技术,常被同僚成为奇技淫巧,久而久之,也就不会和人打交道了。萧远说的,发动难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大大减少了工部人手不足的压力,可谓是贺真不曾设想的道路。 “另外,把粥棚藏进大营深处,是谁的注意?”萧远问。 “是……是王大人。”贺真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说出王尘算不算背后捅了他刀子,但转念一想,萧远本就是此次赈灾的最高负责人,他们办的事最终还是要萧远去面对旁人的审视挑剔,他们早就自愿绑上了萧远的战车,若是对他还藏着掖着,以后还怎么做事呢? “王大人说若是把粥棚设在外面,总会有人明明没有受灾却偏要来骗赈灾粮,挤占真正灾民的口粮。设在里面,再让人严加看管,难民营外也有人执守,就可以杜绝赈灾粮进了旁人的肚子。 “一派胡言。”萧远有些愤怒。“赈灾本就是给活不下去的百姓一口饭吃,他藏得这么深,生怕有饥民找得到吗?” 萧远指了指墙根下挤成一团的难民,质问道:“他们算不算灾民,够不够的上王尚书的一碗粥?” “大人消消气。”贺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怨恨自己的笨嘴拙舌:“王大人也是好心,只是……只是……” “前阵子泡了水的粮食,正好拿来赈灾,不然还等着发霉长虫吗?王大人这般扣扣索索,是给谁省的?” 萧远这一问,让贺真愣住了。饶是贺真这般不通人情世故,也听出了萧远的言外之意。这批粮食本就不耐久存,正是该趁着天冷未及腐坏,早早用来赈灾,而王尘身为户部尚书,放粮这般遮遮掩掩,是不是想要贪墨这笔粮食中饱自己的私囊? 一时间,贺真提王尘捏了把汗。 虽然说不出漂亮话,贺真还是要尽力帮同僚解释,两人虽然共事时日不长,但贺真发自内心觉得王尘是个干实事的人。 “王大人说……”贺真瞥了眼四周的环境,压低了声音跟萧远说:“粮仓中还有粮,但必得造出无粮的做派,不然底下人知晓了还有余地,就会层层剥削,经一手刮一层,到了百姓手里就不剩什么了。” 贺真环顾左右,见唐聿毫无自觉地站在原地,眉头微皱,低声道:“此事是户部机密,王大人只与下官透了底。” 萧远面色稍霁,说:“王大人有心了。” “但是,这些人也是大周的子民。”萧远看着墙角瑟缩着的男女,对贺真说:“你的暖屋还要扩建,只要是雪灾难民,都要能住进朝廷的暖屋。另外,叫人把粥棚搬出来,施粥就要让所有没饭吃的人看见,朝廷没有不顾他们的死活。” “这……”贺真有些为难。 “若是有地痞无赖来混粮吃,我们……“贺真问着问着,见萧远又拉下了脸,只好改口,“下官自行解决!” “现在就把锅搬出来。”萧远冲那个引路的施粥小吏说。 贺真来了之后,他就退得远远的了。工部尚书这样的人物,他从来都没见过,更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得知,先前与自己对话的,竟是当朝丞相! 那汉子想到自己竟然和丞相大人说过话,甚至还试图跪下撒泼抱丞相大人的腿,他当即吓傻在原地,幸好丞相身边那人阻止了他,虽然说话吓人,但好歹阻止了他冲撞丞相。他这双手若真的碰到了丞相的衣角,恐怕他只能以死谢罪了。 “那傻大个,叫你呢!”唐聿见他一副吓傻了的模样,只好扯着嗓子又喊了他一声。“大人叫你去把锅搬出来。”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他如梦初醒,忙不迭应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去搬锅。 过不多久,就见他推了个板车,把一大锅热粥稳稳当当地推了出来。在他身后,一群拿着碗的百姓伸长了脖子看着,却不敢说一句话。 萧远从路边抓了一把沙石,随手丢尽了锅里。 “落到要吃朝廷救济粮的地步,也就不介意粥里有沙石了。”萧远说。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在得了萧远首肯后,两边的难民都冲上来,争先恐后地盛了粥,站在寒风中不等滚烫的热粥稍凉就下肚了,丝毫不顾及碗底沉着咯牙的沙石。 萧远笑着拍了拍贺真的肩膀,像是让他学着点。 “若不是饿得要死了,谁会吃这些东西。”唐聿恍然大悟,“所以,这样糟蹋过的粥,那些爱占便宜的混混就不愿意抢了。” 萧远懒得听唐聿夸耀,他只是快步走到了之前那戏班子藏身的角落。 现在众人都在争抢热粥,还躲在角落挡着脸的那个身影就越发可疑了。 原来,让萧远在意的,频频侧目的,就是这个角落里娇小的身影。唐聿看着那个穿着粗布麻衣,蜷缩在墙角用硕大的灰布围巾把脸挡住的女子,皱起了眉头。 是的,看身形那是个女子。 萧远好像看不到脚下的脏污,昂贵的披风溅上了泥点子也毫不在意,他只是快步走过去,眼中好像只能看见那个女子。 “啪——” 萧远握住了那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挣扎起来,想要从萧远的桎梏中逃脱,但却拗不过男子的力气,被萧远困在墙角的一方天地中。 唐聿赶了过去,看到萧远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拉下了那女子盖住脸的围巾。 一张清丽的小脸。 ※※※※※※※※※※※※※※※※※※※※ 施粥做法借鉴和珅 女子 “竟然是你!”萧远低呼。 在唐聿还没反应过来的空当,萧远已经拉着那女子起身,快步往回走。 萧远身高腿长,那女子跟得十分吃力,跌跌撞撞地,原本被萧远扯开一半的围巾彻底散开。 一阵风起,卷起如瀑般的黑发。 “放开我!”那女子奋力挣扎。 萧远却充耳不闻。 “混蛋,你放开我!” 萧远面沉如水。 这边的喧闹已经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贺真看着萧远从贫民窟中强抢了一个女子出来,不顾女子抗拒当街拖走,简直有伤风化。他嗫嚅着,却不敢上前阻拦。 “大人!”那戏班的班主也看见了,他心一横,放下碗,冲到萧远面前跪下。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方才这几个当官的交谈,他也一句没听清,但看穿着和那个负责施粥的小吏毕恭毕敬的模样,他也能猜到这个披着红袍的年轻人,是京城了不得的大人物。 但是,眼看着自己班里的女孩子被人抢走,却忍气吞声,他干不出来这种事。 “含霜乡野出身,不知礼数,冲撞了贵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吧!” 那班主说完,不等萧远回应,当即就在萧远脚边磕起头来。 咚,咚,咚…… 结了冰的土地冻得硬邦邦的,那家伙就像不知道疼一样,每个头都磕得实实在在,没几下额头就被血染红了。 “含霜?”萧远第一次回头,仔细打量被他攥着手腕的女子。 那女孩红着眼眶,却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瞪大了眼睛,不服输地盯着萧远。 “你如今,叫含霜?”萧远问了一句,却没打算从她那里听到什么回应,而是紧接着低头,问那班主:“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班主是个中年男子,听见萧远肯听他说话,赶紧抬起头来。他不知道萧远为何要强含霜,萧远看上去风姿绝人,不像是会强抢民女的恶霸色批。但事无绝对,含霜长得确实标致,又是水葱一样的年纪,班主生怕眼前这大官起了歹心,一咬牙道:“她……她是贱内。” “内人?”萧远气笑了,转头看向含霜:“你结婚了?就嫁了这么个玩意儿?” 含霜死盯着萧远,死不开口。 “说!”萧远大吼。 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含霜一跳,她一个没忍住,豆大的泪珠砸了下来。 含霜猛地闭了闭眼,把眼眶里蓄积的泪水挤干净,缓缓摇了摇头。 “含霜……”跪在地上的班主小声唤道。 萧远捏了捏眉心,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滚。”他沉声道。 他不再理会班主,而是专心看着含霜,努力控制自己的声线,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跟我回去。” 眼看着那女孩宁死不从,场面逐渐走向焦灼,唐聿硬着头皮小声劝道:“姑娘,萧大人没有恶意,这里条件太差了,实在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待的地方,有什么委屈我们先回府,你慢慢说。” 这一番话说得唐聿恶心极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逼良为娼的大恶人。 认识萧远一年多了,唐聿从没见过萧远这般恐怖的模样。平日里萧远洁身自好,从没见过对女子流露出过什么想法,而今天萧远一见这个女孩就如此失态,执意要带走她,偏偏女孩自己和她的班主都不愿意,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血溅当场。 唐聿想要劝自己相信,萧远并没有恶意,这其中定有隐情,可是他毫无头绪。 萧远为了一个人发疯的样子,他从没见过,在这之前若是有人说萧远会为了一个女人疯狂至此,唐聿绝对不会相信。不仅不信,他还会嗤之以鼻,在唐聿心里,萧远连自己的命都不曾如此放在心上,何况旁人。 但现实不由得唐聿不信,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就像是有人往他的肺管子里灌上三九天的冰水,冻得他彻骨的冷。 “跟我回去。”萧远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甚至还带上了标志性的笑意。 “要不然,我杀了他。” 那个班主打了个寒战,他后悔一时冲动来搭救含霜了。 看这两人的反应,他哪里还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明显有内情,绝不是像他之前推断的那样是当官的色/欲上头。 他来京的路上遇上了个孤女,看她可怜这才把他带进自己的戏班,但是后来相处着他发现这个女孩谈吐不凡,不像是她自己说的从小孤苦无依。班主一直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看她居然和这样的大官牵扯不清,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含霜,可能有着骇人的过往。而他傻乎乎地一头冲出来,插在两人中间,怕是要被这个笑得恐怖的男人当作炮灰了。 这一次,班主在心里祈祷,含霜答应他。 “好。”含霜含泪说出了今晚的第一个字。 萧远笑意更重,缓缓松开了攥着她的手。寒风吹起少女单薄的衣衫,粗布袖子下面,青白的指痕触目惊心。 ※※※※※※※※※※※※※※※※※※※※ 古早言情味(不是),突然觉得变/态美人男主很带感2333 南越 马车上,一路无话。 萧远好像毫不顾忌那个姑娘的名节,直接把她塞进马车里,驶向丞相府。 唐聿来时和萧远同承一辆马车,回时自然也要一起。三人同乘不免有些拥挤,但唐聿就好像没长眼睛一样,自顾自地挤了进来,一屁股坐进萧远和含霜中间,绝口不提让自家车夫来接的茬。 车里气氛压抑,萧远没有说话,含霜自不会先开口,唐聿本来憋着一股气,等到了丞相府早变成了满腹狐疑。 要说那女子是萧远逃跑的情人,倒也不像。萧远在车上坐得正直,目不斜视,唐聿甚至还隐隐觉出他有几分拘谨。那女子坐在靠窗的角落,没有垂泪,只是看向虚空的前方,时而蹙眉,若有所思。 萧府到了。 萧远下车后吩咐门房拿来小凳,让含霜踩着下来,萧远没有借机搀扶,而是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 一路上闭目养神,萧远显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唐领军还不走吗?天晚了,早点回府休息吧。”萧远下了逐客令。 “府上厨子回老家了,我回去冷锅冷灶的,萧大人赏我口饭吧。”唐聿索性不要脸了。 萧远看了他片刻,想不通这人是怎么大言不惭地说出回府没饭吃的,但唐聿就是这样,他想干什么哪怕撒泼打滚也要干成,萧远也没法子。 萧远不是不明白,唐聿是好奇含霜的身世,和他们两人的过往。按道理,萧远应该把含霜的消息严防死守,因为她牵扯一段触目惊心的往事。 然而,纸包不住火,萧远潜意识中清楚,迟早有东窗事发的那天,事到临头,他不一定还有能力,护住他身边的人。而唐聿,身负皇恩,只要他还姓唐,就轻易出不了大事,到时候萧远恐怕还要仰仗他照拂。 这一年间,萧远逐渐发现唐聿活得通透,很多事物一点即透,或许是个可造之才。萧远还有许多事要做,也许做不完了,他希望唐聿能够帮他走下去。 这样想着,含霜的事,告诉唐聿也无妨,若能靠着坦诚为将来争取更多的情分,萧远觉得值得。 脑中转过这么多心思,实际上不过一瞬,萧远好像只是愣了一下,旋即答应了唐聿无礼的要求。 唐聿噙着笑意跳下马车,像个胜利者一样跨进丞相府的大门。 含霜看起来是第一次进丞相府,府里的亭台水榭全都不熟,萧远引着她步入饭厅,一路上她虽然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四下里张望。 今日出门,萧远没让侍卫逐风跟着,留他在府上不知道忙些什么,走过前院的花坛,唐聿看见逐风正拿着大剪刀修建枝桠。见到这一行人,逐风愣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不知有何顾及,一个闪身躲在了假山后面。 含霜没看见他。 唐聿走在含霜前面,有意展示自己对萧远家熟门熟路,还见缝插针地给含霜讲府上这片花草那处亭台都有什么典故。 萧远没有制止唐聿的聒噪,让唐聿很受用,虽然他讲话的对象,并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饭厅。 府上厨子似乎不知有客来访,还是像往常一样上了些清淡菜品,萧远喜清淡,平时一盘白灼河鲜足以让他满足。 食不言。 含霜虽然穿着粗布衣服,却坐姿优雅,一举一动都透着极好的教养,一顿饭吃完,唐聿竟没有听见一声杯盘碗碟的碰撞声。 “你且暂在府上住几日,我差人帮你置办行装,休整好后立即回去。”啜了一口养身茶,看着含霜温声道。 “回去?”含霜像听到了个笑话。“我回哪儿去?” “国破家亡,你让我回哪去……”一句话没说完,含霜已语带哽咽。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奇怪而熟悉的腔调,像是清晨弥漫的水雾,人却看上去极为刚强。 是的,刚强。哪怕眼眶红了也不曾弯下挺直的脊背,被大周权势最盛的男人强迫也不曾露出一丝软弱。 “冒昧问一句,含霜小姐是何方人士?”唐聿问。 含霜闻声,看了唐聿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及的厌恶。 萧远没有说话,含霜昂起了头,像名门贵女一样,说:“南越,禺都。” 唐聿心下大骇,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来自南越都城,怪不得唐聿觉得她说话的腔调不同,原来她根本不是大周人士! 可是,萧远同她似乎有着亲密而复杂的过往,这个含霜看上去是第一次踏足大周,那么,萧远是何时与南越有如此深入的牵扯? 从前被唐聿忽略的无数细节潮水般涌上来,转眼间淹没了唐聿的思维。 萧远爱用京中未曾见过的熏香,萧远爱穿南边远道而来的楚锦苏绣,萧远烹茶的姿态自带不同流俗的风流,萧远饮食清淡,唯独对河鲜和南货格外偏爱,萧远府上常备南越风味的各色小食,甚至今日同乘的马车上,唐聿也曾见过号称南越独有的酸浆梅…… 唐聿一直以为是萧远身上带着南边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就像氤氲的水汽,这样看来,与这个含霜简直如出一辙! 萧远,他可能根本就是南越人! ※※※※※※※※※※※※※※※※※※※※ 关于萧远的身世,我前面一直有埋伏笔哦,大家可能都看出来了吧,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南越人呢?下一章揭秘叭 书院 唐聿瞪大了眼睛看着萧远,面色惊疑不定。 含霜看见了唐聿的神情,畅快地笑了声,说:“看来你的朋友还不知道呢,堂堂萧大丞相,不过是个卖国贼!” “大周许你高官厚禄,你就巴巴地跑过去,同你的师长、你的乡亲兵戈相向……” 含霜吸了吸鼻子,把临到眼角的眼泪逼回去。 “萧远!”含霜提高了音量叫了一声,她要萧远抬起头,她逼视着,不想放过萧远脸上一丝表情。 “你知道吗,那一夜,莲峰山上火光冲天。” 一边是连绵不断的阴雨,一边是吐着烈焰的大火,尖锐的哭号响彻云霄,扛着刀剑的青年轰然倒地,衣冠不整的妇人至死也没闭上怨毒的双眼…… 噩梦的景象有一次出现在萧远的眼前,他以为时间可以淡化一切过往,原来都是徒劳,梦魇就在他意识身处蛰伏着,等待一个刺激,随时可以冲破他自欺欺人的理智。 “老师他……”萧远压抑着颤抖的声线,问出了这些年一直不敢问的那句话。 “闭嘴!”含霜大叫。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修养。 “你凭什么还敢提起我父亲?萧远,你不配当他的学生!” “这是怎么回事?”唐聿问:“她父亲是你的老师?她不是南越人吗,那你也是……南越人?” 唐聿抛出了困扰他多时的疑问,他希望萧远能斩钉截铁地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把那个满口胡言的女子扔出去。 但是,他大概要失望了。 萧远听着含霜的控诉,只是沉默地靠在椅子上,从前那个睚眦必报的萧远好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颓丧的肉/体。 “他不是。”萧远没有作声,含霜倒是先开了口:“从他背叛南越,踏足大周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是南越人了!” 含霜跟唐聿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看他,她仍然注视着萧远,仿佛是说给他听的。 萧远掩面,长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不是南越人。”他说。 “你!”含霜瞪大了眼睛,虽然恨极了萧远,却没想到他能这样不知廉耻。 “你居然……”含霜第一次搜肠刮肚,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含霜,”萧远把手拿开,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从来都不是南越人。” “我出生在大周,我父母都是大周人,我在大周长到十几岁才南下读书……我爱莲峰山,我也把华阳书院当成自己的家,但我首先是个大周人。” 终于说出来了,萧远却没觉得心头压着的重担有所缓解。 “我很抱歉。”萧远说。 “抱歉?”含霜失声反问。 “父亲、舟行哥哥、寒洲哥哥,还有逐风弟弟……他们都死了,你只说一句抱歉?” “抱歉。”萧远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做更多的辩解。 含霜一个弱女子,跨越几千里山川,只身从南越来到大周,就是一口气支撑着她,她咽不下,她一定要来大周看个分明。 那个雨夜,林彦知把含霜藏进书院的地窖,举起火把,带着他的学生守在大门。 大丈夫当以身许国,他这样要求自己,也这样教学生。 终于,他实现了自己的志向。 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地窖的盖子被顶开了一条缝,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错杂的柴薪,看着外面。 那双眼睛的主人把自己的手臂咬出了血,终于忍住没有发出一声哭号。她知道,只有活着,她才能为这一晚报仇。 儒雅清俊好脾气的大哥,泼猴一样爬高上低爱偷果子的小弟,父亲新收的见了她就会脸红的爱徒,都在那一夜永远地离开了她。 含霜流干了眼泪,眼睁睁看着蛮横的大周人冲进书院,把父亲的书房洗劫一空,临走时还放了把火,父亲多年的心血全数毁于一旦。 天明,那群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不知道院子角落废墟下,有一双血红的眼睛。 含霜钻出地窖,惊鸿一瞥间,看到撤走的大周士卒当中,众星捧月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清瘦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他曾经是林彦知最勤奋的学生,小时含霜爱赖在父亲的书房里玩耍,经常一觉醒来还看到那人缠着父亲求知若渴。 他曾经青涩地转身,帮她抚平在枕头上蹭乱的头发。 含霜还记得他拜师的那天,小女孩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哥哥,一路偷偷摸摸地跟着,躲在门外听父亲同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萧远。” “这名字……起得有些悲苦了。” “可曾取字?” “不曾。” “那便字千山吧,意境开阔,也合你的姓名。从前种种皆是过眼云烟,往后当凌绝顶,一览千山……” 后来萧远学成出山,说是去考取功名,送行时含霜还哭了好一阵子,谁都哄不好。 没想到,一别经年音信全无,再见面竟然是这样不堪。 旧人 只一个侧影含霜就认定,那人就是萧远。 一路上风刀霜剑,含霜跋涉千里,只想看看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含霜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真的是你!含霜姐姐!”门口有个身影扑了过来,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逐风?” 含霜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眼前的少年分明还和小时候一样,欢呼雀跃地飞奔向她。 含霜颤抖着伸出手,在逐风脸上摸了摸,实实在在的,逐风还活着。 几年不见,逐风还和曾经一样天真无邪,时间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除了身量好像比最后一次相见时更高了些。 “你……还活着。” 和萧远针锋相对时含霜尚能忍住眼泪,但见到以为这个以为早已在战火中殒命的故人时,含霜终于泪如雨下。 “你……怎会在此处?”含霜问。 “哥哥告诉我,要躲着人跑,我一路跑啊跑,流了好多血,我没力气了,但是遇上了萧大哥。哥哥告诉我要找到萧大哥,要跟上他,他会保护我。” 逐风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大串,含霜这才知道,在那个流血的夜里,原来还发生过这么多事。 逐风说不明白,但含霜可以想见,他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奔跑在黑暗的山路上。 逐风生来带着胎毒,这辈子只能如同稚儿,他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书院里所有人都集中起来,也不懂哥哥为什么要让他拼命地跑。 他只知道,他的哥哥尹舟行聪慧无比,他只需要按哥哥说的做就是了。 原来,尹舟行也看到了萧远。 含霜想不明白,尹舟行为何如此相信萧远,居然敢把自己唯一的弟弟托付给这个敌国的官员。含霜在敌军撤退时看到萧远只觉肝胆俱裂,父亲他们守在门口时又是怎样的感受? 曾经令人骄傲的学生投身敌国的阵营,带人围剿给自己传道授业的恩师。 含霜想不出比这更讽刺的画面了。 但是,尹舟行却敢断定,萧远会保护他的弟弟。 曾经在书院时,萧远和众学子关系不算亲厚,唯独尹舟行屡屡邀约,两人常在月下饮酒斗诗。凭借几年的相处,尹舟行就能认定萧远值得托付,哪怕他们正兵戈相见。 尹舟行常说他与萧远是知己。 幸而,萧远担起了尹舟行这份信任。 本以为他投效了大周,为了功名利禄不惜看着故国沦陷、故人舍身,含霜一路走来早听说萧远现在成了大周权势最盛的丞相,她憋着一口气哪怕不要命也要在萧远脸上狠狠地啐上一口。 仇恨使她充满力量,含霜抡圆了胳膊,却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如果萧远根本不是南越人,他一直是大周人,甚至在两军交战的时候还能记得故人托付,护住了他的傻弟弟,那她还有什么立场要求他同他们一起同仇敌忾? 大周人那时已经杀红了眼,含霜不知道萧远要怎样才能把这个南越傻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含霜,我不管你来大周是什么目的,你都要马上离开。”萧远攥着杯子,凉透的茶水使他清醒。 “两国边境才经一战,你留在大周处境危险,先在我府上躲几天,我打点好了就派人送你回家。” “我不。”含霜坚定道。 “大丈夫当以身许国,我的父兄皆惨死于大周人之手,我要报仇。” “别傻了。”萧远突然开口。 “你只是个女子,只要你想,国仇家恨都与你无关,好好回去,好好活着,别让老师……担心你。” “怎么与我无关?萧远你说得轻巧,死的可都是我的至亲。” 萧远默然。含霜意识到,那些记忆中鲜活的面孔,也曾是萧远的挚友。 但是,血海深仇面前,含霜顾不了这么多,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坚定道:“我就是要报仇,如今我落到你手上了,你既是大周的丞相,你大可以杀了我。” “含霜。”萧远无力地叹息。 “不要闹了,回去吧。” “今日看见你混在难民堆里,我惊恐极了,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一个人跑到大周京城来。” 罕见地,萧远认输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隐瞒了来路,是我害死了老师……任何罪孽都该我来背负,有什么报应也都该记在我头上,你不该蹚这趟混水。” “老师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看着你出事。”萧远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哎哎,这话我可不答应啊。”唐聿静听了许久,终于理顺了萧远和大周南越的关系。他头一回见萧远如此消沉的模样,那个叫含霜的女人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萧远的骄傲。 “萧大人本来就是我大周的子民,他就算与你父兄交好,国家大事面前他也只能选择忠君报国,含霜小姐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若据此苦苦相逼,我觉得不妥。” “唐聿。”萧远叫住了唐聿,不让他再说出更多来。 “含霜的身世还请唐大人保密,国家大事不该累及无知妇孺。”萧远看着注视着唐聿,语气软了下来:“算我萧远恳求你。” 唐聿闻言怔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萧远,竟然会恳求他。 唐聿确实看不惯这个南越来的女人,但他看得出萧远极为看重她,萧远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唐聿也确实不好说什么。 而且,平心而论,唐聿也确实怜悯含霜的境遇。 “含霜姐姐?主人?你们再说什么?”逐风不解。 “你叫他什么?”含霜惊讶。 “主……主人。”逐风咽了口吐沫,有些心虚。 “萧大哥说人前要我喊他主人。”逐风解释。 “我是外人吗?” “不……不是。” 含霜叹了口气,问:“这些年,你在萧远身边,过得好吗?” “萧大哥待我极好。”逐风笑着答,看得出是真心实意。 “安置他去哪我都不放心,只好贴身带着他。”萧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师出无名总是不妥,对外我只能称他是我的侍卫。” 含霜心有不甘,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看逐风快活一如当年,也许萧远确实待他很好。 “天晚了,你先休息吧。”萧远好像很疲惫,揉了揉眉心,吩咐逐风道:“厢房一直无人居住,你带含霜去安顿吧,有什么需要,就去找管家。” 含霜好像还有话说,欲言又止地看了萧远片刻,但今晚劳心太过,她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曾经支撑着她勇往直前的东西好像不经意间已经支离破碎,含霜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逐风还在期待地看着她,含霜只好跟着他先行离去。 偌大的饭厅忽然间变得空荡荡的。 萧远还坐在原地,唐聿也没有起身,无关的人离去了,唐聿还有好些话要问。 萧远应该明白唐聿心中所想,因为他此刻就坐在原地,情绪激荡的痕迹还挂在脸上,他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才是萧远今晚的硬仗。 ※※※※※※※※※※※※※※※※※※※※ 圆上了开篇前两章 身世 唐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待含霜和逐风两人走远后,才抬眼看萧远。 “咳……”唐聿干笑一声,想让自己没那么生硬:“你说……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周人,怎么想不开要去南越念书呢?” 萧远侧过脸去,没有迎上唐聿探究的目光:“你就当我,一心向学吧。” “林彦知是当世大儒,我心向往之。”说起老师,萧远脸上浮现出一丝遥远的表情,像是在追忆当年求学的岁月。 “可惜……”萧远默然。“林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定要以身许国。” “没什么可惜的。”唐聿收起了一贯的玩世不恭,他正襟危坐了起来,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说:“那位林先生刚烈,教出来的学生也刚烈,这样的人若是还活着,在南越开馆授徒,一代人之后,南越朝堂尽是这般臣子,这才是我大周的大患。” 听得这话,萧远扭回了头,双眼微眯,紧紧地盯着唐聿。 “萧大人不必这般盯着我看,我可没有萧大人那么好看。”唐聿重新靠回椅背上,又挂上了常见的无害的笑脸。 “难怪当年萧大人横空出世,京城那帮老头子翻遍了你的底细,也没查出你师承何方。”唐聿想了想,说:“萧大人文风绮丽,论证又总是一阵见血,文坛都说你是个不世怪才。” “原来,是南越的传承。” 唐聿若有所思道:“朝中恐怕没人知道你的身世吧?南越背景的丞相大人,只怕吃不太开吧。” “唐聿。”萧远看上去心平气和,甚至也勾起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你是在威胁我吗?” “这么久过去了,我以为你了解我,我这个人,是从来不怕威胁的。”萧远慢条斯理道。 唐聿没有说话,他在关注萧远的眼神。 严格来说萧远的处理是没有问题的,他自南越学成归来之后,一直都在大周的朝堂,当年先帝远征南越,萧远随驾亲征,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若说他暗中捣鬼,可先帝确实一路势如破竹,最后若不是突然身负重伤,兴许能一路攻破南越的都城。 逐风确实是萧远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但他一介平民,甚至还有几分痴傻,又如何能动摇战事大局呢? 这事若是捅出去,就凭萧远得罪了半个朝廷,定会有人揪住逐风是南越余孽这一点大做文章,届时别说逐风,就连萧远恐怕也自身难保。 然而平心而论,唐聿虽不喜逐风,但也不想看着他被人逼死,毕竟当初在雁鸣山上,若不是逐风及时报信,萧远恐怕就要丧身狼口。 甚至,李承沣亲征中了埋伏,也要多亏逐风连夜报信,唐聿才能率部赶来增援。 但是,众口铄金,萧远的对手不会考虑这些,他们只会揪住一点穷追猛打,至死不休。 唐聿在犹豫。 此事现在只有他知,若他为萧远保守秘密,自然可保萧远等人无虞,但前提是,萧远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一心报国。 别的不提,方才萧远就在唐聿眼皮底下又窝藏了一个南越女子,甚至这个女子不像逐风对国仇家恨一窍不通,她本来就怀着对大周无限的恨意。 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想来含霜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这也是唐聿能同意萧远的请求的最大原因。 萧远念旧。 这或许是个难得的品质,但放在此时此刻就显得微妙起来。萧远对当年的师长知交是怀着愧意的,唐聿不知道萧远会为了这份愧意妥协到什么地步。 萧远面色平静而坚定,他是真的赤胆忠心,还是借着国家大义的名号暗地里图谋别的? 唐聿不知道。 自萧远上位以来,与李承沣矛盾不断、与右相集团明枪暗箭,贪污案、军粮案、刺杀案、亲征案,还有最近的雪灾案,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有萧远或多或少的参与。从前没有深思,这么细数下来,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萧远已经搞倒了朝中好多大员,其中有些人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深耕了数十年。 唐聿原本一直确信,萧远是为了肃清政坛,但实际上,大周朝堂确实因为他而风雨飘摇,朝臣一度惶惶不可终日。 萧远十几岁时就远赴南越求学,可以说他这个人的胸中丘壑,已经涂满了南越的印记。这样的萧远,当真只学会了南越的治学经略吗? 那个深得萧远敬重的林先生,他的学生都肯随他一起慷慨赴死,那萧远的人格究竟有多少受他的影响? 萧远那个名叫尹舟行的师兄,明明在两军对阵时看到了身处敌方阵营的萧远,却仍然放心把自己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他如何笃定萧远一定会想方设法护逐风周全?除了文人相知,他们之间又是否有别的超越生死的羁绊? 抑或是,萧远芯子里根本就被南越人清洗了,他考取大周功名,只是想做大周咽喉上的一根刺? 唐聿如芒在背。 萧远似乎看穿了唐聿的煎熬,但他却不说话,也不辩解,就看着唐聿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唐聿背后都湿透了,三九寒天里,黏糊糊的里衣贴在身上,冰凉。 他努力维持自己表情的平静,尽量不让萧远看穿他的想法,现在是唐聿同萧远这个老狐狸斗法,谁要是先憋不住露了怯,谁就输定了。 唐聿在赌,赌萧远的铁石心肠,赌萧远不会因为在南越的几年就抛却自己的立场,赌他的铁血手腕,只会用在外人身上。 萧远也在赌,赌经历了这一晚,唐聿还会相信他。 “你心里,究竟向着那边?”唐聿忍不住,率先问了出来。 “大周生我养我,我自当将一切都献给大周。”萧远毫不犹豫:“唐大人,你怀疑我的忠心吗?” 唐聿盯着萧远看了半天,没发现他一丝一毫的破绽,方才想了那么多,全是唐聿自己的猜测,萧远的说辞,一向是站得住脚的。 “丞相说笑了。”唐聿笑道。 “你我相知,我知你对江山社稷万死不悔。”唐聿说。 纠结到最后,唐聿还是不愿意相信萧远另为其主。 一个会在大年夜跑到荒山上为素昧谋面的阵亡将士敬酒,把自己喝得烂醉只着单衣卧在冰原上的萧远,唐聿道他确实是个疯子,但也愿意相信他是大周的疯子。 “只是我有一事一直放心不下。”唐聿道:“去年新春是我俩在一起过的,我父母亲人死绝自然不必在意,倒是你,大名鼎鼎的萧远萧丞相,为何从未见过养育你长大的高堂呢?” “去世了。”萧远答。 “当真都去世了?这么巧?”唐聿问。 这是最后一个关口,也是唐聿最重要的提问,若是萧远所谓的生长于大周根本就是个幌子,那他所谓的远赴南越求学,回来报效祖国的说辞,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我祖籍荆州江陵县,普通农户出身,父亲叫萧茅修。我在江陵乡塾里念过书,后来听先生说当世大儒在南越,就自己踏上了求学之路。后来荆州连降大雨,冲毁了江堤,江陵县无数人流离失所,我父母也死在了那场洪水里。” “萧远是我后来改的名字,我本名应该叫萧三。”说着萧远苦笑了一声:“农家子哪用得着取名,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就是萧三吧。” 萧远摊手:“你看,本就没什么稀奇,都是旁人以讹传讹,把我说得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那些人查不到我的身世,只能说是他们高高在上惯了,不相信山村里当真走得出状元吧。” 说着,萧远还叹了口气,怅惘道:“当初传言乍起,说不知我师承何处,我就顺势添了一把火,要更扑朔迷离才好。毕竟新人在官场上行走,没有点噱头怎么唬得住人呢?” “越是传得神乎其神,越是让人相信我背后有高人,平日里办事就顺畅许多。” 这话唐聿是信的,这种因势利导的做派看上去就像萧远所为。 不知怎得,当年初入官场,靠谣言给自己编造身世才能服众的萧远,好像更接地气了。 就像他说的,本来没什么稀奇,都是以讹传讹。 “不知你听过一个说法没有?”唐聿问:“据传当年你春闱并不是头名,殿试时先帝一眼相中了你,把你钦定为状元,往后你的折子,先帝也会更格外注意,加之你相貌万中无一,坊间就有传闻,说你……说……”唐聿有些说不去了,只好尴尬地笑了。 “说我以貌侍君。”萧远替唐聿补完了下半句。 “嘿嘿,你知道啊。”唐聿故作轻松。 当初未见到萧远本人之前,唐聿也是听信这种传言的。虽然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唐聿就看到了萧远绝不是肯媚主求荣的人。 “嗯,知道。”萧远暗笑。“最早这种说法好像也是我放出去的,我身上的传闻越多,别人对我越忌惮,我行事就越顺畅,上升自然也就更快。” 萧远笑着承认了自己当初的算计,因为现在的他早已不再需要那些额外的手段来自保,他行事乖张,不再依靠自己身上裹得一层又一层的谣言,因为他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唐聿瞠目。旁人初入官场,都生怕给自己惹上什么败坏名声的官司,萧远倒好,自己提着脏水一桶一桶往自己身上泼,不管好名声坏名声,真真假假尽管让旁人去猜。在这份举棋不定背后,萧远早已青云直上。 难怪萧远从来不怕人言可畏,因为他早已超然物外,把人言玩转于手心。 果然是疯子。 ※※※※※※※※※※※※※※※※※※※※ 萧远:黑红也是红。 不亏是本文最强嘴炮2333 风波 又过了三五天,这一场连绵不绝的雪终于过去了,难民营的暖屋也在户部和工部的通力合作中顺利完工,萧远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不觉间,日上三竿。 萧远起身,看着高悬在头顶的日头发愣。 许久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候了,慢悠悠地起身,用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捧着一卷杂书往窗边一靠,转眼就是一天。 萧远噙着笑意,悠然自得地迈出房门。 人刚走出去,就和急头怪脑的逐风撞了个满怀。 “怎的这般不稳重。”萧远皱眉。 逐风喘着粗气,大冷天地跑出了满头汗,他看着萧远,一时失了言语。 “怎么了?”萧远纳罕。 “含霜姐姐……不见了。” 一瞬间,仿佛晴空霹雳,萧远眼前黑了一下。 含霜,一个手无寸铁却嚷嚷着要复仇的南越女子,跑了。 一阵恐慌席卷萧远的心头,比他前几日在郊外突然看到含霜的那一刻更甚。 当时他那么强硬而反常,难保不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萧远本来已经帮含霜打点好了行装,只等着雪一停就差人送她回南越,故而未曾刻意引导京中其他势力对含霜的探究。 但现在,含霜不见了。 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若是落在那些人手上,后果不敢想象。 “何时发现她不见的?快找!”萧远来不及深思,只得快马加鞭地把府上的人撒出去。 怪不得这几日含霜都安安分分的,原来她早就谋划着趁萧远放松警惕就溜出去。当日她那么激动,睡了一觉之后就像转了性一样,对萧远的什么安排都没有异议,萧远还道她终于想通了,没想到竟是被她迷惑了。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为今之计只有今早找到含霜,把她连夜送出大周。 虽然,丞相府倾巢出动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势必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哪怕原本他们未曾怀疑含霜身上有什么秘密,这般兴师动众也摆明了告诉他们,含霜就是左相府的软肋。 若是抓到含霜,不愁搬不倒萧远,那些人一定会更加凶残。 萧远此时,就像亲手把杀自己的刀递到别人手上,但是萧远不得不这样,早一点找到,就少一分危险,他不能让老师留下的唯一的骨血落到那些人手上,他只能不顾一切,抢在所有人前面。 希望现在还不晚。 萧远在府中焦急得踱步,却只见他派出去的家丁从四面八方传来失败的消息。 前街、后街、半步桥、七圣庙……从丞相府往外范围越来越大,哪里都没见着含霜的身影。 从门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人回来了。 萧远满怀期待地回头,竟然是唐聿。 “唐聿,出事了。”萧远沉声道。 “是出事了。”唐聿说。 等等,他怎么会找来? 含霜逃走的消息萧远也不过是方才听说,唐聿没道理这么快就知道,更何况将军府和丞相府在不同的方向,就算唐聿骑马赶来,也不会比萧远派出去找人的家丁更快,除非他能先于萧远知道含霜失踪的消息。 但是不可能,若是这样,自己府里的消息走就漏成了个筛子,李承沣也不用发愁如何从萧远手上夺权了。 想通了这一层,萧远突然意识到,唐聿所谓的出事了,指的可能是另一件。 “出什么事了?”萧远右眼突然一跳,“你且细说。” 能让唐聿这么急得冲进丞相府,恐怕是大事。 “这几日天寒,伤寒感冒的人多了不少,城里的医馆都满了,西城的鲁郎中与我相熟,他说今年的伤寒不一般,近几日来瞧病的患者症状都相似,高热咳嗽,半个月都不见好,昨夜里,有四五家上门报丧,病情急转直下,没挨到天亮人就不行了。” “鲁郎中冷眼瞧着,今冬京中有这症状的人,只怕不少。”唐聿补充道。 “时疫?”萧远小声问。 唐聿无言,点了点头。 时疫可大可小,隔几年总会来上一次,若是小打小闹,百姓抗一抗就过去了,毕竟哪年不死人呢? 但若是急病重病,只怕要出乱子。 唐聿记得前朝西南瘴疬之地曾经出过瘟疫,那地方平日里人迹罕至,不知道怎的偏偏有外乡人迷路进了林子,后来那人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又惊又怕回家路上就发了病,乡里街坊都来看望,各自回家后很快就吐泻不止,没几天人就不行了。据说被这怪病怪病折磨上几日,整个人都脱了相,死的时候浑身蜡黄、皮包骨头,就像一具死了多时的干尸。 后来眼看着瘟疫越传越远,当时的朝廷下令,派兵把周边的几个县市全都围住,掘深沟竖高墙,叫百姓不得外出,生生把数千人困在了里面。 等了月余,寻思着里面的病人要么死了要么好了,要命的瘟疫也该绝迹了,才命人打开城门。那时惨烈,史官都不忍下笔。 尸横遍野,十室九空。 想到这,唐聿打了个寒战。 当时瘟疫能迅速传遍全城,少不了那迷路人回家后亲友争相探病,接着乡里赶大集,亲友又同街坊接触,一传十十传百,等发了病才发现,全程都倒下了。 不过这样凶猛的疫病百年不遇,这种患了病还众人聚集的巧合更是少见,多数时候,时疫如同狂风过境,来的快走得也快,叫郎中们开几副汤药发给百姓,过了那个特定季节也就好了。 所谓时疫,就是因时节而起的疫病。 唐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萧远听,萧远却越听越眉头紧皱。 “你说,当年的瘟疫,是因为乡民凑热闹才传播开的?”萧远面色沉重。 “是啊。”唐聿念书时不认真,唯独这种奇谈怪论记得真切。 “当地有千人大集,全县的人都赶在一起采买。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礼教分明,京中坊市分离,规划得当,可没有这种……”说着,唐聿突然噤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煞白。 再看萧远,也是脸色铁青。 显然,他也想到了。 “坏了。” 唐聿轻声开口,艰难地吐出三个重似千钧的字。 “难民营。” 郎中 事急从权,萧远随手拉起一匹马,就同唐聿一起往外奔。 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京中现在流行的时疫,是什么来路,到底有多凶险。 那个姓鲁的郎中既然看出了时疫,必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萧远的第一站,就是拜访这个鲁郎中。 京城官道上策马狂奔,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脸,萧远板着脸冲在前面,一袭红袍随风高高扬起。 唐聿咬了咬牙,猛甩了一鞭子,追上前面的萧远。 在这点上,萧远真的不像个文人,他骑术精湛,冲劲很猛,双腿夹紧马腹,上半身伏低,像一柄出鞘的利刃。 “吁!” 路口一长串人,背着大包小包,扛着红木的箱子,正慢慢悠悠地走着。 唐聿紧急勒马,绷紧的缰绳狠狠地勒进马的皮毛,马儿吃痛,嚎叫着高高扬起前蹄。 马蹄下,一个清瘦的小姑娘瞪大了双眼,吓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快跑?”萧远大喝。 那姑娘如梦初醒,在马蹄落下的瞬间,往侧边撒腿就跑。 有惊无险。 “这什么人?”萧远惊怒。 若真是时疫,越早防控越是能减少损失,萧远现在只当自己是从瘟神手里抢时间,然而前面这群人堵在路上,拉拉撒撒带了一堆包袱,道路狭窄,萧远和唐聿的马一时竟无法通行。 灵光一闪,唐聿想起来了:“年关将至,陛下从民间搜罗了一批歌舞戏曲为年底大朝助兴,这群人恐怕就是哪地的戏班今京了。” “胡闹!”萧远气急,“这边雪灾刚过,时疫肆虐,宫里竟然还歌舞升平,这般艰难的时刻,李承沣竟还想着取乐?” 唐聿欲言又止,看萧远生气的模样他本不想触霉头,但多年的兄弟做下来,他还是想为李承沣说句话:“陛下久居深宫,对外面的局势,恐怕不很了解吧?” “他不该了解吗?”萧远反问。 “身为一国之君,只闷头闲在后宫?哪有这样的道理?” 唐聿心说明明是萧远不肯放权,现在又怨李承沣不理朝政,若是让两人当面对质,不知哪厢更委屈。 好在那戏班子的人见了自己挡了旁人的路,彼此吆喝着,加快了通行的速度,生怕那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官老爷发怒。 羸弱女子拖着塞满了行头的大箱子艰难地离开,萧远心头突然重重一跳,但不等他意识到,唐聿已经一甩鞭子冲了出去。 顾不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感觉,萧远也立马跟上。 跨过几条街,终于到了西城。 杏林医馆。 小药童正忙着收拾门口挂的幌子,原本挂在门外滴溜溜打转的看诊牌子已经被摘了回去,看样子,鲁郎中这是打算关门了。 唐聿看了天色,分明才晌午。 不知道那姓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唐聿向来不管别人是不是要打烊了,只要唐小爷要进,那就得乖乖开门迎客。 “哎!我们要关门了,您请回吧。”小药童赶紧来拦。 “医者仁心,病患上门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病了,我要瞧病。”唐聿言之凿凿,说着就要往里走。 那小童心一横,拦在唐聿面前,唐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当真有些唬人。 “我们先生不在。”那小童有些没底气。 “我你都拦?”唐聿不可置信地惊呼:“那你把我给你买的糖还回来!” “糖被先生没收了,还不了。”那小童换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孔。 “既然不还,那就让我进去。”唐聿不欲多话,又怕那小孩一根筋,硬往里冲再伤着他。 “糖被先生没收了,我没吃到,凭什么承你的情?先生说了,午饭前就要关门,谁来也不好使,我们要回老家了。” 唐聿气得牙痒痒,一个不留神,萧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为什么撒谎?”萧远问。 “方才你明明说先生不在家,现在又说先生命令你关门,既然鲁先生在里面,为什么骗我们?” 萧远一口气问住了那小童,本来能言善辩的孩子突然想不起要说什么了。 以前唐聿逛到城西了总会揣着仨瓜俩枣来都弄他,每回两人都能斗嘴斗上半天,小孩是不怕唐聿的。 但是萧远则不然。 药童是第一次见萧远,这个男人身上带着寒风,靠近他就让人手脚发凉。不知道为什么,小药童就觉得他很危险。 但又很美。 尚且不分美丑的小屁孩,第一次懂了说书先生故事里的千年蛇精为什么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摄人心魄。 “知错了吗?”萧远说,“知错了,就要改。” 小童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红着脸,让开了门。 不怪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敌人太强了,师傅自求多福吧。 小药童的师傅,杏林医馆的主人,也是唯一的坐堂大夫,此刻正叼着一颗糖,手忙脚乱地打着包袱。 唐聿掀开门帘,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都收拾好了?等我把细软收拾好,我们马上走,过了这阵儿再回来。”鲁郎中背着门口,看见帘子掀开时露进的天光,还以为是小药童进来了,头也不回说道。 “鲁明有!走哪去啊?”唐聿一巴掌拍在鲁郎中肩膀上,把他吓了个够呛。 “唐……唐领军。”鲁明有自然也看见了萧远这个生面孔,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今日不巧啊,老夫要回老家了,唐大人若是不急,不妨等老夫回来再吩咐。”鲁明有把头埋进阴影里,小声说道。 鲁明有所在的里屋,是他平日里打瞌睡躲懒用的,窗子常年紧闭,大白天的屋里还是黑漆漆的。 “等你回来啊?”唐聿好脾气地说:“那你何时回来呢?” “少则一两周,多则……多则……”鲁明有也说不出个准话。 “多则一两月?还是三五年?”唐聿接话。 “你是看京中起了时疫,生怕波及到自家,干脆溜之大吉了吧?”唐聿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 “什……什么时疫,老夫可没听说过。这种大事,唐大人不好拿来说笑。” 听唐聿大摇大摆地说起时疫,鲁明有吓得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老猫,就差跳起来捂唐聿的嘴了。 鲁明有一边忙不迭地把自己往外摘,一边频频侧目看向进门后一句话没说的萧远。 萧远站在门口,逆着光鲁明有只能看见个轮廓,那人长什么样,脸上什么神情,鲁明有一概看不真切。 时疫一事,鲁明有只跟唐聿一人说起过,后悔了半夜。 瘟疫这事太过可怕,京中那么多名医都没作声,总不能只他一人看出来了吧?再不济,也该是宫里的御医牵头防疫。事关京中几千条人命,鲁明有万万不敢往自己身上揽。 但是已经跟唐聿开了口,他原本指望着唐小爷过耳即忘,千万不要往外传扬。他想通了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了,等京中真的出事了,那时候他早就一溜烟跑回老家窝起来了,谁也牵连不到他头上。 没想到,唐小爷不靠谱,不仅没能如鲁明有所愿过耳即望,他还传扬给别人了,现在还带着这个别人把他堵在了屋子里,眼见着就跑不了了。 鲁明有对着唐聿直使眼色,眼角嘴角都朝着萧远的方向努,意思是,时疫大事,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去,不好吧。 唐聿看懂了鲁明有的意思,宽慰道:“这位萧大人是个能信赖的人,任何事都不必避着他。” 萧远诧异地看了唐聿一眼,显然唐聿的信任是他没想到的,思忖了片刻,萧远也走进来,并肩和唐聿站在一起。 唐聿勾起了嘴角,他已经摸清了萧远的脾气,轻而易举就能讨得他的欢心。 “这……”鲁明有尚在犹豫,六神无主的。 “开门见山吧,这时疫既是你看出的,那在你看来,疫情可凶险吗?”唐聿问。 “凶……也不凶险。”鲁明有还在斟酌。 “老夫愚钝,看不出凶险不凶险。”鲁明有干脆两边不靠,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我知你怕担责任。”萧远说。“但现在,不是你说不知道就能免责的。” “这从何说起啊?”鲁明有脸上满是惶恐。 “京中人口众多,更是天子脚下,各路达官显贵、甚至当今圣上都住在这座城里,你明知有难,自己却临阵逃了,留下满城的无知百姓,若疫情传播开了,不论是王公将相还是平头百姓,生死面前,谁能逃得过?”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就算躲在乡间幸免于难,你以为你当真能安享晚年?别让自己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 “城门口每天有那么多人进出,我不过是要出城,我做错什么了?”鲁明有面色凄切。 “旁人能出入,你却不该走,因为你是个大夫。”唐聿说,“你看出了疫情,你比别人都清楚过上半个月京中是个什么境况。你也不必推脱给别的郎中,为何别家医馆都开着,只有你怕得要连夜跑路?因为对于这次的疫情,你比谁都清楚。” “你知道这是什么病,是不是?” 唐聿轻而易举地戳破了鲁友明苦苦维持那层窗户纸,他一直用旁的医生来麻痹自己,但是他确实与旁人不同,这次疫情,与他早年记忆中的,如出一辙。作为那次瘟疫的亲历者,若是他跑了,京中未必还能再找出个如他这般熟悉这疫病的大夫。 鲁明有泄了气,把一直抓在手里的包袱一扔,瘫坐在床上。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顾虑。 虽然唐聿一直强调他身边的这个萧大人可信,但是鲁明有仍然有些放心不下,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最是相信自己心里细微的感受。 方才逆光看不真切,这人走进了屋子鲁明有才看清,他的相貌好像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 这感觉太怪异,鲁明有现在就像惊弓之鸟,丝毫异样都不敢放过。 “敢问这位萧大人,是何许人也?”鲁明有发问。 “这位啊,姓萧,名远,字千山,是当今左丞相大人。”唐聿记恨鲁明有刚才耍赖,坏心眼地拖着长腔介绍。 他每说一个字,鲁明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最后一个字出来,他已经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现在,可以给我说说,这疫病到底什么来路了吗?”萧远沉声问。 “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 唐聿:谈判,就是要攻心为上 鲁明有:你明明是欺负老实人 瘟疫 鲁明有讲了个故事。 早年他云游四方时,曾被洪水困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年轻力壮,就留下来帮村民抗洪抢险。 一起患过难的交情,鲁明有曾经动过留在当地终老的念头,他都开始寻思着找地方开医馆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不知道从哪天起,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病倒了。病人上吐下泻,水米不进,响当当的汉子拉不了几次就站不起来了。 最早,鲁明有也没放在心上,村里人不讲究,吃坏了闹肚子也是常有的,这回不过是人虚得快了点,但是老话说了,好汉挡不住三泡稀,何况又吐又拉,没力气也是正常的。 等鲁明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夜之间好多缠绵病榻的村民咽了气,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这个人蜡黄蜡黄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身体里的水分,皮肉干枯着紧贴在骨头上,就像死过多时的干尸。 村里人以为是邪祟降临,惶惶不可中日,争相到村里唯一的一个破庙里求神拜佛,庙里的老和尚日日坐在堂中讲经。 没过几天,老和尚的小徒弟一推开门发现,老和尚一脖子吊死在自己的卧室了。 村民像疯了一样,没想到道行高深的老和尚也挡不住这邪祟,人们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断了生念。 只有鲁明有不信邪,他半夜偷偷溜进老和尚的卧房,小徒弟被吓破了胆,师父的尸身都不敢收殓,就让老和尚大大剌剌地躺在地上。 鲁明有仔细查看尸身,发觉老和尚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 鲁明有心中大骇,绕到里屋,老和尚的床边,排着一排满满当当的恭桶,全是和那些病死之人一样的排泄物,稀得像水一样。 老和尚果然不是被邪祟夺了命,他是染了病,自己不堪折磨和惊吓,自尽了。 既然不是天罚,那就有的治,鲁明有翻遍了医术,试验了几十种方子,终于找到了能治疗这种怪病的良方。 但在这之前,村子里的怪病已经被控制住了。 鲁明有跟村里掌事的老人赌咒发誓,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让老人出面发话,勒令村民们人人都待在家里 ,连求神都不许去。 村里所有人都是吃的村口那口井里的水,世世代代从来没出过岔子,只有鲁明有怀疑那水有问题。 先前洪水的时候,地上的积水曾倒灌进井里,打那以后,井水就不复曾经的甘润。但村里人相信这口老井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怎么也不肯放弃那口井,哪怕井水略微有了些异味,他们也不过是烧开喝了。 鲁明有说动了几个帮手,每天天不亮就动身去邻村打水,一桶一桶挑回来倒进各家各户的水缸。为了劝说村民放弃村里的那口老井,鲁明有不知废了多少口舌,出了多少力气。 但好在,得了病的人渐渐痊愈,村里新发的病患逐渐减少,人们才渐渐意识到,怪病竟然真的和吃水有关。 后来,村里用绳子吊着瘦小又水性好的孩子,潜进老井下面,拿竹篮子捞了半天,竟然捞出来几只腐烂的家禽。 原来发洪水时,不仅积水倒灌进了井里,连带着淹死的禽畜也被冲进了井里,泡在水里逐渐发烂发臭。村里人无知无觉,一直喝的是这些死尸的尸水。腐坏生疫病,暗无天日的井下,阴暗潮湿中污秽丛生,悄悄孕育出了病魔,从祖辈起一直护佑着村民的老井,一朝成了夺命的瘟神。 听到这,唐聿唏嘘不已。 鲁明有眼神闪躲地偷偷看了萧远一眼,又低下了头。 “这次京中患病之人地症候和那小村子的人很是相像,前阵子突降大雪恐怕也有不少生灵罹难,若是有禽畜的尸体污染了京中的水源,也是有可能的。”鲁明有总结道。 “听你说那些村民是因为喝了不洁的井水才发病的,那这病会人人相传吗?”萧远问出了关键。 若只是饮水不洁引发的怪病,那只要更换水源就可以控制,那村子当年死伤惨重只不过是因为前期不知病从何起,一味的求神拜佛,这才耽误了时间。 “我说此病怪,就怪在这里。寻常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发热拉肚子,也是有的,但是从来没有像这病一样,发了病的人能把病气过给好端端的人,哪怕那人从来没喝过井水。”鲁明有说。 “那寺庙里的老和尚,为了修为向来只取朝露煮茶饮用,本不会接触污浊井水,可他为病患开坛讲经,整日坐在病人中间,也就被过上了病气,一命呜呼了。” “那依你看,此番京中疫病,同那村子是同一种病症吗?”唐聿问。 “八成。”鲁明有没有把话说死,这是他做郎中多年的习惯了,但是能说到八成,就代表着他心里几乎认定了。 “京城不像你那个小村子只有一口井,且不说各高门大户院子里都有自家的井,就是平民百姓也是城北城南各有好多井,若只是吃水问题就能让全城各处都有人患病,倒也不太可能。”唐聿思索道。 “这么看来,还是病气能过给别人,有人喝了污染的井水得了病,他又传给了身边的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恐怕很快就会传遍京城。”唐聿沉声道。 “或许也不一定是井水,甚至不一定是水,按鲁先生所言,只要是禽畜尸体污染过的东西,又有人入口,恐怕就会患病。”萧远沉默了半晌,听完鲁明有的故事也没有急着发言,而是深思熟虑之后,一阵见血的指出了唐聿的盲点。 唐聿被鲁明有的故事吸引,先入为主地以为一定是饮水不洁引发的疫病,但其实,水只是让人患病的媒介,真正害人性命的其实是腐烂的禽畜尸体上生出的病气。 萧远一句话,让唐聿恍然大悟,京中不比小村子,没准根本不是水的问题,若是他就此派人风风火火地排查京中的上百口井,说不定要无功而返,而且还延误了防疫的时机。 想起萧远书房桌案上常年堆放各种奏折,上到军机大事,下到边远水患,萧远每天就在各种焦头烂额中打转,早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唐聿佩服。 “现下当务之急,一是排查病源,二是严令京中人口减少接触,三是散发防疫药物,这样没问题吧?”唐聿总结道。 他身为禁卫军统领,应确保京中安全无虞。瘟疫肆虐,民不聊生,逃不掉是唐聿得责任,他得时刻绷紧脑子里得那根弦,趁着疫情还未彻底扩大的时候一举控制事态。 “为今之计,只有这样了。”萧远点头。 见萧远和唐聿两人把目光投向了鲁明有,他又开始惶恐了起来:“这……老夫的良方是为当年村子里的瘟疫所撰,不一定能确保对这次的疫病依然对症啊。” “你既有八分把握,我们就得着手干了,时间不等人。”唐聿催促道:“这回,不光是我,京城所有百姓的生死都压在你身上了,你不能掉链子。” “这……这……”鲁明有不知怎么回事,自己明明是收拾行装准备跑路的,却不明不白地被唐聿和萧远威逼利诱,扛起了拯救京城百姓地重担。 鲁明有已经老了,他所有的锐气都在年轻时耗尽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和全村人对着干,一担一担地挑水把肩膀磨得满是血泡的鲁明有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应下了唐聿的吩咐,可能就像唐聿说的,他是个医者。 定下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唐聿和萧远就要各自出门去,唐聿要去调动部下,制定具体的安排,而萧远要去政事堂和各部长官通气,尽力在朝中给唐聿争取最大的支持。 临到出门,萧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鲁明有。 这一眼或许太过锋利,鲁明有原本正起身相送,冷不丁被萧远吓得一屁股又坐回了他散落着各种细软的床上。 鲁明有眼神躲闪,像是心里有鬼。 “你说的那场瘟疫,听来惨烈非常,为何本官未曾听闻?敢问那小村子名叫什么,地处何处,县志上可有记载?”萧远起疑了。 听萧远仍在追问那次疫情,鲁明有好像又有了底气,赶紧站起身来回应道:“是江陵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地处偏僻没什么名气,村名叫冷水溪村。” 鲁明有正视着萧远的眼睛,怕他怀疑,特意补充道:“此事出在武德十二年前后,县志上应有记载,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不必了。”萧远轻笑:“这次瘟疫还要仰仗鲁先生,本官怎会怀疑您呢?” 唐聿已经离开了,小药童还在前堂不敢过来,昏暗的屋子里,只有萧远和鲁明有在安静地对望。 鲁明有的出现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专门来拯救京城危难,但是萧远半生所遇多是困境,他向来不信天道会站在他这边,是以,萧远对鲁明有总是难以放下心来。 尤其,鲁明有在面对他时,远不如面对唐聿那般自如。 这份僵硬很好解释,或许是鲁明有同唐聿一早就相熟,或许是唐聿为人不拘小节更可亲,或许是萧远身份太高让他惶恐,总之,鲁明有面对萧远有一万种理由可以表现得不够轻松自如,但萧远仍然觉得怪异。 鲁明有好像在怕他,但萧远自问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值得惊恐的事。 许是萧远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差到这般地步了,不仅小儿只啼,大人见了他也大气都不敢出。 鲁明有的回复确实滴水不漏,萧远也只好笑着走出房门。他曾去过鲁明有所说的寒水溪村,但他不过在那里停留了几日,也听人说过那地方洪水之后起了疫病,死了些人,同鲁明有说的八-九不离十。 方才鲁明有在讲故事的时候,萧远就隐隐猜测那个村子就是寒水溪村,所以离开时他特意落后唐聿几步,等他走远了再折回来询问鲁明有,果然如他所想。 唐聿没想起来问那个村子的底细,萧远也乐得不提醒他,因为鲁明有或许是曾在寒水溪村常住的故人,萧远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几天前,他才掏心窝子一样同人说起过自己的来路。 那时他说的是,江陵县寒水溪村。 ※※※※※※※※※※※※※※※※※※※※ 芜湖,唐聿错过了重点 动员 唐聿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京郊大营,刚换了一班岗,负责日常巡防的禁卫军,有一多半都在营中休整。 自打唐聿先前雷霆手段整了军之后,禁卫军里迟到早退的风气一扫而空,本来军中上下对他还颇有微词,但从边境的战场上回来,这些人就对唐聿心服口服了。 毕竟他说到做到,带着他们立下了人生的第一个战功。 唐聿在营中视察了一圈,军容整肃。 “集合。”唐聿对传令兵吩咐道。 一声号响,禁卫军中下级长官应声而动,不过几息之后就在唐聿面前列队站好。 唐聿端详了片刻,点了点头。 “兄弟们,京中有难。”唐聿开口。 唐聿简要地介绍了京城疫病流行的情况,看到他的部下眼中皆闪过惊疑。 “我们是朝廷的禁卫军,是京城的守门人,现在瘟疫趁我们不备突破了城防,但是没关系,京城是我们的主场,我们一定能把疫病彻底消灭。”唐聿鼓舞道。 “疫病的源头还没有查清,但是如何防控本官心里已有了对策,当初我承诺要把大家带成顶天立地的军中好汉,要让那些提起禁卫军就只会撇撇嘴说我们是酒囊饭袋的人好好看看,禁卫军的男儿也能立下战功。我做到了。” “我们能打败南越精锐,这一回,我们也一样能打败这小小的疫病,我唐聿,说到做到。” 唐聿一番慷慨陈词,点燃了部下胸膛里的那团火,唐聿能够感受到,他面前的这群兄弟们,燃烧着和他一样的灵魂。 “接下来,我要宣布将来一个月里各小队的任务。”唐聿等部下的情绪略微平复,毫不迟疑地开口。 “疫情当前,各坊应严禁出行,各小队按辖区,每日巡逻次数翻倍。各街市不得开张,违者一律捉拿。剩下的人,全部出去四处走访,打听谁是第一个起病的。那人八成已经死了,那就打听活人所见所闻,这么怪的病症必然不能无声无息,得了病家里人、街坊四邻总有知道的。” 唐聿看见有人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对他的安排有异议。 “有什么疑问?”唐聿问。 “领军大人,这么做恐怕不合大周律法吧?”那人问。 “确实不合,但疫情当前,一切都要为防疫让路,乱世重典,我们现在必须硬起来。” 唐聿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么做,也是为了百姓好。” “可是……”那人好像还有话说。 唐聿明白部下们的顾虑,也想象得到命令一朝推行,百姓会有多大的怨气,甚至他还分出了一份心思去想,若是萧远遇上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办。 萧远一定是轻蔑地笑笑,任流言蜚语漫天,他该怎样就怎样。 “若是不让百姓出门,也不让摊贩出摊,那他们的生计该如何维持?”那人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 唐聿泰然自若:“我早就想好了。” 禁卫军原本巡逻时是倒班制,有人当值就有人轮休,唐聿命令轮休的手下去货郎家中采买米面粮油,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 “京中摊贩的存货,必然不足以我们撑过一个月,到时候,就要仰仗朝廷划拨的粮食了。”唐聿解释道。 此事危急,唐聿也没有计较部下的议论纷纷,有人见唐领军没有发火,大着胆子问道:“领军大人所安排必然是既有章程,但是朝廷果真能保障百姓封禁期间的吃穿用度吗?” 不怪他有此疑惑,毕竟从来赈济救灾,都少不了上面当官的层层盘剥,真正能落到实处的,远达不到朝廷拨下来的数字,到时候民怨沸腾,老百姓不知道、也不敢议论始作俑者,只能指着鼻子骂他们这些跑腿办事的人。 但他不知道,现在的朝堂不一样了。 “朝廷自然会。”唐聿微笑道:“事发突然,朝廷现在还没发出公文,但是丞相大人已经知晓了疫情,有丞相大人从中斡旋,朝廷必是我等最坚强的后盾。” 此刻,政事堂,唐聿的后盾正召集了各部长官商讨防疫大计。 萧远说完,那群老臣面面相觑。 “这……这该如何是好?” 说话的人挠了挠头,眉毛都要皱到一起去了。 京城承平已久,上次遇上这么火烧眉毛的事已经不知是那年了,若是地方上哪里闹疫病,这群人各个都能滔滔不绝讲上半天,但现在病气或许就围绕在自己身边,不知何时恐怕就会中了招,这些人没一个再敢站出来说我有办法。 萧远敢。 “我已请教了专家,这回的疫病曾在江陵县下辖的一个村子里发生过,被一个游方郎中制住了,现下有成方在,诸位不必太过惶恐。” 听到萧远这话,下面坐着的人纷纷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有那没定力的,还冲着萧远投出了责怪的眼神,好像在控诉萧远为何不早说,害的他们惊吓一场。 萧远一个眼刀过去,那人赶快低下了头,缩着脖子往旁边人后面躲。 萧远此刻心思没放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那人既然醒悟了萧远也就没揪着他不放。 “虽有方子,但不代表有十足的把握能只好这怪病,当年那村子实是靠着断绝人人往来,才阻断了病气传播。”萧远面色沉重。 “此病的源头尚未找到,源头一日不除,就还有一日传染的风险,绝不是喝几幅汤药就能了事的。”萧远见他们有轻敌之心,只好一再强调。 “难不成我们也要……”有个发须皆白的老臣发问,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萧远点了点头:“人命关天,我知道诸位不情愿,但我们京城也要效仿那不知名村镇。” “若是把百姓都关在家里,那他们的生计谁来维持,毕竟人长嘴就要吃饭啊。”有人质疑。 “京中巡防和民生物资分发,本就是禁卫军的职责,唐领军会做好这件事。”萧远道。 “他?”那人信不过:“一个浪荡子,毛还没长齐吧?他能干什么?这可是大事,交给唐领军,丞相可要三思啊。” 萧远微笑,说:“本官信他。” “诸位做好准备,只靠唐领军派人采买生活物资,恐怕撑不过多时,届时还要朝廷开仓放粮,救百姓于危难。”萧远说。 说到赈灾,在座官员无不头疼,大周这么大,不是这处受了灾就是那处受了灾,以往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钱粮拨下去让下面看着办。但是萧远下了死命令,用于赈雪灾的钱款必须专款专项,所有去路必须一一落在实处,闹得上上下下人仰马翻、人心惶惶。 眼看着雪灾告一段落,现在又来了疫情,又要赈灾。上回户部和工部联合督办,两人不眠不休地研究如何既保证每个灾民都能分到粮食,又避免旁人侵占赈灾物资,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今日轮休,户部尚书王尘也终于回家去了,萧远突然召集众人开会,王尘一时没有赶来,萧远等不及他便先开始和众人通气,没想到情况都通报完了,王尘还没有来。 接下来要吩咐户部准备灾粮,王尘不在萧远没法安排。 “这王尘是睡死了吗?”萧远有些恼火,派了个小斯去王府请人。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在萧远越发恼怒的档口,王尘终于姗姗来迟。 “大人!”见到萧远,王尘眼中闪出了泪花。 萧远一肚子责备的话被王尘堵了个结结实实。 “你怎么这么慢?”萧远问。 王尘脸上满是痛苦,像一根针戳破了萧远,让他的怒火顺着针眼散掉了。 “怎么回事?好好回话。”萧远训道。 王尘想要冲萧远行个大礼谢罪,却一时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他干脆委顿在地,好像全然忘记了礼仪举止,只是哭喊道: “大人,我老母染了急病,浑身高热,吐血不止,恐怕就要不行了!” ※※※※※※※※※※※※※※※※※※※※ 疫病的原型是霍乱,属于肠道传染病,文中为了剧情需要设定了人传人的呼吸道传染模式,但实际上霍乱没这么恐怖。主要还是需要写一个传染病疫情,呼吸道疾病比较敏感,不太敢写。 汤药 王尘的母亲已经七十岁的高龄,平日里就病歪歪的,王尘的俸禄大半都拿来给她买药补养身子,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个药罐子。 这样弱的身子,染了疫病可如何得了? 王尘焦急得像热锅上得蚂蚁,在府里直抹眼泪,听见有人传话说萧丞相叫他开会,他突然有了主心骨。 在遇上萧远之前,王尘一直浑浑噩噩、担惊受怕,生怕哪天顶头上司犯的事捂不住了连他也要栽进去。是萧远抬了他一手,给他撑腰帮他扳倒了原户部尚书赵廉,这下王尘自己坐上了户部主官的位置,再也不用昧着良心帮别人擦屁股了。 萧远对王尘恩同再造,现在他走投无路,只希望萧远能像之前那样再拉他一把。 萧远也确实没有辜负王尘的信赖,他带着鲁明有敲开了王府的大门。 王家老太太体弱多病,向来都是请名医上门诊治,像鲁明有这样的民间郎中,向来是进不了老太太的眼的。 但是眼下,别说鲁明有是萧远举荐,单凭其他号称名医圣手都对这怪病束手无策,就该让鲁明有来试试。 王家下人毕恭毕敬地把鲁明有一行人请进府中,鲁明有打眼一看就知道,老太太果然得的是那骇人的疫病。 从老太太卧房里出来,鲁明有小声对王尘交代道:“老夫这里有个方子,曾经对和这怪病极其相似的病症起效,可以给老夫人用上。但是,王大人心里需得有数,一来这成方对老夫人的病能否见效老夫不敢打包票,二来,老夫人年事已高,而这病吐泻高热,极为折磨人,老夫人恐怕……” 王尘听懂了鲁明有的言外之意,其实老夫人的身体他也有数,早几年就悄悄筹备丧仪了。 虽然这样,为人子者,谁不希望父母长命百岁呢?是以,王尘还是仅仅握住鲁明有的手,恳求道:“请先生尽力。” 王尘盛情相邀,鲁明有还是拒绝了留宿尚书府,他把方子写下来让府里人看着抓药,这些下人常年伺候老夫人喝药,如何称量如何煎药都了然于胸,鲁明有就离开了。 如今,他身上背负的远不止一个尚书府。 唐聿授意鲁明有把医馆扩大,容留各坊患病的百姓。寻常百姓不懂得如何看护病患,只能让他们发现了病患就及时上报,统一接到官督的医馆里养病。 鲁明有虽有药方,但当年这病就主要靠疗养,汤药见效很慢,若是前期疏于照顾,人恐怕挺不过几天。 风刀霜剑严相逼,眼看着就到年关了,那些病人却躺在医馆里,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再见到亲人一面。 日升日落,鲁明有每天收工前都会去尚书府探视老夫人,汤药喝了一副又一副,老夫人却仍旧不见起色。 王尘没有明说,但对待鲁明有已不似之前那般热切,眼神中偶尔流露出来的不信任,让鲁明有如坐针毡。 不只是老夫人,医馆里躺着的那些病人,也没有好转的迹象。若说是老夫人体弱恢复得慢,那些人可多是青壮年,照样没有起色。鲁明有的汤药好像只能吊着命不让他们的病情迅速恶化,但也做不到让人好转。 现在的局势,就像是鲁明有在和瘟神拉锯,他虽然使出了全力,却只能堪堪维持原地不动,不知何时若是一口气没跟上来,病魔就会迅速席卷吞噬那些苦苦挣扎的病人。 鲁明有要撑不住了。 另一边,萧远和唐聿也没有闲着。各地走访的消息雪片一般飞到萧远的案头,他让唐聿把所有巡访到的病例信息都给自己抄送一份,他不相信这疫病是凭空产生的,总要有那么个源头。 现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全都开门营业了,唐聿把坊市里发现的病人都集中起来,免得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这样一来,京城所有的郎中大夫全都被迫从家里出来,看护被衙门送到自己医馆的病人。 鲁明有没有藏私,他的药房已经被广而告之,现下所有的医馆都提供他的汤药。 就这样,拼上全京城的人力,勉强和疫病打了个平手。 鲁明有说只要病人没有恶化,仔细将养着,总有扛过去的那天,但前提是,得仔细将养着。若是再有更多的病例,医师们就是长出三头六臂、彻夜不眠,也看护不过来。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这病到底因何而来。只要知道了病原何处,自然就能堵上这个窟窿。就像当年鲁明有执意要让村民放弃被污染的井水,所有人都改喝邻村的水。 ※※※※※※※※※※※※※※※※※※※※ 今天要赶个ddl,短小了,抱歉呀 源头 三利茶馆,后院。 萧远和唐聿连夜捋顺了上报病例的时序,确定目前发现的第一个病例,就是三利茶馆的掌柜。天还没亮,二人就踏上了前去三利茶馆的路。 更深雾重,萧远的披风吸了水汽,沉甸甸地坠在身上,冒着寒气。 京城空荡荡的,家家门户紧闭,更显得此刻房门大敞灯火通明的三利茶馆是个另类。 禁卫军先行一步,把睡梦中的夫妇二人叫到院子里来。老掌柜已经病逝了,他的儿子儿媳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接手了这间不起眼的茶馆。 此刻这对衣着朴素的夫妇,正瑟缩在自家庭院里看着面前的达官显贵。 “令尊何时起病?症状如何?又是何时病故的?”唐聿问。 虽然收集到的资料上都有,但他还是要当面确认一遍。 “家……家父孙平,腊月十三病故,何……何时起病我们也不清楚,约莫不到七天,人就不行了。”孙平的儿子孙栋低着头小声答道。 “令尊病逝前可有高热、吐泻的症状?”唐聿又问。 “有……有。”孙家媳妇答道。 他们不知道为何前几日有当兵的来问过,今日又有大官来问,但看他们的样子,孙平的死恐怕大有蹊跷。 “大人!”孙栋突然抬头,惶恐地冲萧远哀求:“草民一直遵纪守法,老老实实,我父亲也是普普通通病死的,我们从没做过坏事啊!” “本官知道。”萧远略微点了点头。 萧远的态度好像安慰到了那个濒临崩溃的男人,他抹了把眼泪,又坐回自己位置上。 疫情蔓延,唐聿此番探访特意选在了四下通风的露天院子里,官民之间隔着少说三尺的距离,若不是有这个距离,刚才那人情绪激动,说不好就直接跪下抱着萧远的腿哭嚎。 幸好如此。 那人的父亲才因为疫病死去,他的儿子身上兴许也带着病气,唐聿一个衣角也不想让他碰到萧远。 若不是萧远坚决,他甚至不想让萧远亲自来实地探访。 萧远看上去坚不可摧,但唐聿知道他的身子骨远没有那么好,去年春狩在雁鸣山上,萧远奔波逃命出了一身透汗,当夜就发起高烧,那骇人的体温到现在还刻在唐聿的记忆里,现在回想起还是一样的后怕。 “你父亲发病前可有何反常?”唐聿追问:“可曾用过外面的食水?” “这……”夫妻二人面面相觑,道:“我们自家就是开茶馆的,家里喝的茶水都是自家烧的,我父亲尤其节俭,向来不爱外食。” 这就怪了。 若是他家的水源受了污染,那没道理老掌柜已经病故了,儿子和儿媳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况且封城前这家茶馆每天都源源不断地有客上门,若是水有问题,恐怕这附近该有大量病患才是。 但是,唐聿手里排查出的病人,并没有大量与茶馆有瓜葛的。 “你再仔细想想,前阵子你家里同平日有何不同,有什么是令尊接触了,但你二人并未接触的东西?”萧远补充道。 只有孙平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他的儿子儿媳并没有碰,才有可能造成这个局面。这家人虽然住在一处,但听说儿媳不喜这个老掌柜,老人家平时总是孤身一人住在最偏远的房子里,得了病起不来床,子女也不常探望,阴差阳错地,倒是避免了瘟疫的侵扰。 “说起来……”儿媳好像想起来什么,欲言又止。 “说。”萧远一个眼神过去,那没见识的妇人立刻吓得语无伦次,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刚刚灵光一闪想起的事统统说了出来。 原来,儿媳嫌弃家里的家具老旧,闹着要换新,老掌柜拗不过儿子,只好节衣缩食给他们攒钱,茶馆是做街坊生意的,不好随意抬价,本来也赚不了几个钱,不过糊口而已。 一下子多了笔开支,本就俭省的老掌柜只好更加节俭,全家人吃了好久的粗茶淡饭,媳妇早已心生不满。有一天夜里,媳妇起夜时发现老掌柜的房间后面有火光,但是夜里黑看不真切,她怕是闹鬼,也不敢走上前去看个分明,只草草瞥了一眼就赶紧钻进被窝。但是第二天白天,她去那里查看,发现地上确有烧过的痕迹,灰堆里还捡出了几根动物的毛发。 “大人,我家是不是闹妖怪了?”她惊慌地问。 “妖怪?”萧远捉摸着她说的这个场景,认定八成还是人为,当即起身就要让那妇人带路,他要去看看是何方妖孽。 “萧大人留步。”唐聿突然发声:“死者孙平的居所,想必不甚洁净,下官去看看就行了,萧大人在这儿歇息吧。” 萧远皱了皱眉,没有同意唐聿的主张:“你太粗心,我得自己亲眼去看。倒是唐领军,这些天劳累了,该好好休息了。” 萧远点了点自己的眼下,示意唐聿的黑眼圈都长出来了。但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眼下也早已染上了乌青。 “萧大人还在忙碌,下官如何能休息?”唐聿起身,不由分说,跟上了前去孙平老屋的队伍。 萧远揉了揉眉心,对唐聿的自作主张无可奈何,不管自己走到哪他都总是要跟着。萧远曾经默许过,如今倒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老掌柜的屋后,萧远果然看见了那妇人所说的烧过的痕迹。她说害怕,一直没敢清理。萧远伸出手在灰烬中仔细翻找,捡出了两根棕黄色的毛发。 “就是这个!”那妇人惊叫。 唐聿从萧远手中接过那两根毛,仔细端详,放在鼻尖轻嗅,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腥臊味儿。 “是狐狸。”唐聿肯定道。 萧远投来诧异的一瞥:“你能闻出来?” 唐聿心说他每年春狩都会道雁鸣山上大显身手,每年都收获颇丰,认识个把野物算得了什么稀奇呢。 但这话不能当着萧远的面说,毕竟萧远在春狩中向来无力得很,靠着逐风打一只兔子勉强应付差事,唐聿这番话就像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箭法,只怕萧远听见了又要记恨了。 若是他因此不让唐聿进门,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虽然唐聿忍住了没说,但萧远看他的表情也知道那家伙心里指定没什么好话,他也不想听。 唐聿说:“我幼时同父亲一起去打猎,也曾猎到过狐狸,那狐狸生得油光水滑,父亲专门把皮毛剥下来给母亲做了条围脖。” 唐聿顿了一下,有句话突然涌到嘴边,不经思索就秃噜了出去:“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萧大人若是不嫌弃,等过两天闲下来了我也去给你猎只狐狸打成围脖。” 萧远闻言一愣,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冷峻道:“大可不必。” 唐聿后悔得不行,但话已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他前一句刚说完父亲送母亲狐裘围脖,下一句就自然而然地接上自己也要送萧远一条,他会怎么想? 萧远怕不会以为自己把他当作女子轻视! 这样想着,唐聿突然就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萧远瞪了唐聿一眼后,又捏起地上的余烬仔细观察,灰烬中有几处黏黏腻腻,萧远搓了下手指,发现是油。 “你们会烤狐狸吃吗?”萧远问。 “当然不会!”唐聿相当确定:“这玩意又没多少肉,还有一股子异味,谁吃这个?” 萧远注意着那妇人的神情,在萧远和唐聿的一唱一和中,她已经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不是老掌柜节俭不舍得吃穿,而是你们克扣了老人家的口粮吧?”萧远起身,环顾一圈,看着屋顶上碗大的破洞出神:“亏他还想着替你们攒钱。” 这个冬天冷得突然,野物优哉游哉地,还没屯够过冬的口粮,突然气温骤降,北风卷席着暴雪,一时间恐怕有许多生灵送了命。 这时候,原本就食不果腹的可怜人,去野外捡回些暴毙的野物给自己开荤,倒也说得过去,京城中这样的人家恐怕还不少。 但是暴尸荒野的禽兽,也许并不全是冻死的,而孙平掌柜,恰好就是那个吃了病死兽肉的倒霉鬼。 这和萧远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鲁明有经历的那次疫病,是由于污染的井水感染了饮水的村民,但京城水井众多,断不会因为某处水源而引起全城广泛的疫病流行。若真是井水的问题,那病例应该首先集中在饮用那口井的周边居民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城开花。 他们运气很好,自以为找到的这个病患源头孙平就是吃了染病的野物而暴病身亡的,但他却未必是真正的源头,禁卫军严格的排查下,相当数量的百姓对朝廷宣称的集中救治产生了怀疑,生怕自己被拉走了就有去无回,从而想方设法地瞒报病情。 现在看来,他们原本对于一人最先染病而传播给其他人的设想,可能根本站不住脚。穷人食不果腹,富人贪恋野味,可能正是因为全城各地都有人打这些动物的主意,这才让瘟疫在京城中处处点火。 萧远一个眼神,唐聿立马读懂了他的意思,这就吩咐手下,要在京中严查野味,将各家各户手中还没吃完的野味集中销毁,所有接触过野物的、无论生死,所有人一律严加看管,发现有起病的苗头立马用上鲁明有的汤药。这样萧远他们终于可以抢在前面,赢过病魔一手了。 唐聿语速如飞,下达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身边的传令官现在仿佛已经化身书记员,要随时随地记下唐聿想法和命令。 萧远在一旁看着,心头却一直笼罩着阴霾。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他们对这病不再是一无所知一筹莫展,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忽略了。 是什么呢? ※※※※※※※※※※※※※※※※※※※※ 瘟疫这一段在大纲上属于过渡,我们来二倍速一下 新药 难民营,哀嚎遍野。 当时第一次听到唐聿说起京中疫情,萧远就想到了难民营。这里聚集众人,所有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处,其中若是有人染病,恐怕很快就会蔓延开来出大乱子。 但是,从拜访鲁明有开始,在政事堂和那些老狐狸斡旋、协助唐聿管理百姓、调查疫病源头,一桩桩一件件事压上来,萧远忙得一口气都喘不得,竟然忘了最要紧的所在。 难民营当初是萧远一力推行,若是难民出了问题萧远第一个难辞其咎,况且,萧远的初衷是想要救护这些受灾的百姓,从没想过自己的安排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唐聿站在门口,只觉头晕目眩。禁卫军的手下已经赶来,抬着担架从暖屋中抬出许多面色灰暗的人,远远望过去,不知死活。 唐聿担忧地看了一眼萧远,他默默地立在原地,不发一语。 “萧远……”唐聿出声,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萧远不该忽略难民营的,他也不该,他们只是太累了。 “鲁明有正在来的路上,营里已经熬上药了,先给病人用上药……你别担心,会好的。”唐聿道。 这话说得轻巧,却极为苍白无力,萧远的眉头仍然紧皱在一起。 鲁明有的药方起效太慢,现在看来患者用上药不过是延缓疾病恶化的速度,到底能不能康复,还是要看个人的造化。 富家子弟平时就身体康健,得了病好生养着,慢慢也就恢复了,但这些难民在疫情前就贫困交加,身子极为虚弱,没有老底可以消耗,就算是及时用上药恐怕也回天乏力。 萧远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关节处血色尽失。唐聿明白萧远心中的悔恨,他想要拍拍萧远的肩膀安慰他,却举不起手来。 腊月的风口上,萧远遗世独立,他虽然就站在唐聿身边,却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鲁明有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赶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拜见萧远和唐聿。 “不必多礼。”萧远托住了鲁明有行礼的手,催促道:“先去看看病人的情况。” 鲁明有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要往里走,萧远旋即跟上,唐聿伸手拉住萧远的衣袖想要阻拦他入内,被萧远一把挥开。 “是我要建的难民营,我必须进去。”萧远坚定道。 唐聿没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萧远进了病患密集的营地。萧远说的没错,作为赈灾的负责人,难民营出了什么事他都要亲自过问,只是唐聿私心不想让他接触那些病人罢了。 鲁明有背着药箱在各个暖屋徘徊,看诊了一圈心里大体有了个数。难民营中居民染病的不少,需得赶紧医治。 鲁明有从药箱中拿出一张纸,恭恭敬敬地递到萧远面前:“这段时日我观察疫病演变,在原有的药方上换了两位药材,可以增进药力,只是……” 人命关天,唐聿见不得鲁明有这般吞吞吐吐,厉声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这新方子老夫还未曾在病人身上试过,新加的两味药起势极猛,实是虎狼药,但这病亦是凶猛,若是按照寻常路数温和施治恐怕无力,只有以毒攻毒方才有胜算。” 鲁明有迟疑了片刻,对着萧远坚定道:“老夫想要推行这新方子。” 鲁明有心里清楚,防疫大事还是要靠萧远决断,是以换药这样的大事他完全不理会唐聿的意见,只等着萧远点头。 “你说这药尚且没在病人身上试验,其中还加了两味虎狼药,鲁先生,你可能保证这药用下去病人的身子还遭得住?”萧远问。 “古语道:‘富贵险中求’,还请大人仔细考虑。”鲁明有说得恳切。 “我不懂药理,但若是能挽救京中百姓,本官愿意赌。”萧远踌躇了片刻,点下了头。 萧远环顾四周,禁卫军还在进进出出,越来越多的病人被从暖屋中抬了出来。 “这里的难民等不了了,先生就现在难民中推行新药吧,希望还来得及。”萧远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若是先生的新药卓有成效,那就在全城推行。”萧远一锤定音,鲁明有的新药方试点就在难民营中开始。 原本唐聿他们是想要遵循旧例把染病的难民搬倒医馆集中护理,但没想到难民中患者的数量实在太多,城中的医馆没有余力接纳这么多病患。没办法,唐聿只好把难民营分割成两半,一半安置尚且健康的居民,另一半安置病患。 虽然存在传染的隐患,但城中已经不堪重负,唐聿不能让京郊的难民营再去搅乱京城初步安定的局面。 说到底,难民的命还是贱。 萧远目睹了唐聿的安排,唐聿本以为萧远会出言反驳,但没想到他只是叹了口气,就通过了唐聿的方案。 “生逢乱世,不得已之事,十之八/九。”萧远说。 因着公务,唐聿经常要往政事堂跑,每次到那里,不管多晚,萧远一定都在。与从前去萧远府上耍赖蹭饭不同,政事堂里萧远收起了和煦的笑意,对唐聿汇报的进展逐项推敲,若是有地方不清不楚萧远甚至会大动肝火,当着其他官员的面把唐聿的工作骂得狗血喷头。 萧远在焦躁。 感染人数持续上升,鲁明有那理却没有动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宫中好像对眼前得危机视而不见一样,李承沣不痛不痒地过问了几句,张甾等人更是作壁上观,就等着萧远在雪灾接连瘟疫上狠狠地栽一个跟头。 在那些人眼里,人命到底算什么? “啪!” 萧远把手里的奏疏摔在地上,唐聿正好走到近前,飞扬的纸张飘落在唐聿趟了雪的靴子上,瞬间濡湿了一大片。 唐聿叹了口气,帮萧远把奏疏捡了起来。 别看他现在摔得洒脱,等这股气过了,还是要认命地捡起来一一整理批复。 “萧远,你都几天没回家了?”唐聿把整好的奏疏放到萧远手边,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叹气。 “萧大人这几天照过镜子吗?这副尊容,可就不是京城第一美人了。”唐聿努力地开玩笑,萧远却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半点波动。 好吧,唐聿失败了,萧远并没有被唐聿拙劣的玩笑逗笑。 从前萧远很是介意仪容仪表,举手投足尽是风度,若是有人在一个月前告诉唐聿他能看到萧远胡子拉碴的样子,唐聿肯定只当那人信口开河。萧远现在是各方信息的枢纽,各方传回的进度都要由萧远一一分析,再统筹安排。跟萧远一比,唐聿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得了闲还能小憩一会儿,而萧远,实在没这个功夫。 “鲁明有那边怎么样?”萧远问。 唐聿摇了摇头。他昨天才去京郊探访过,禁卫军正在奋力挖土埋尸,他问鲁明有新药疗效如何,他只说还有待观察。 这样模棱两可的接过还是不必回报给萧远了,免得他徒增忧虑。 这样想着,外面突然有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少年应声闯入,大冷天跑出了一身汗,头顶都在冒着热气。 “禀告大人,难民营传来消息,鲁先生的新药方起效了,营中陆陆续续已经有十几人痊愈了!” 竟然真的有用! 唐聿想起鲁明有前一天回复他的神情,分明就同他平日里万事求稳妥的样子一模一样。鲁明有这个人,若是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从来不会轻易把心里的打算说出口,他既然能把改良药房拿出来,那心里必然是有杆秤的,他们应该相信他。 再看萧远,他听那传话的少年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紧绷着这么久,终于听见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萧远吃力地扯动脸颊,露出一个笑。 “这下好了,有了新药,病患就能逐渐痊愈了。”唐聿激动地说:“有了药,那便和寻常小病没区别,我们战胜这次疫情了!鲁明有这回真是立了大功!” 唐聿激动地转身,想要和萧远分享这份喜悦,却发现两句话的功夫,萧远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鸦羽般漆黑的睫毛轻颤,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剪影,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嘴角也不像方才那样用力地绷着。唐聿这才发现,萧远缩在椅子上的睡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萧远本来也不过二十多岁,正是趁着年轻挥斥方遒的年纪,他站在高位久了,人们已经渐渐忘记他其实不过比今年的新科进士大几岁而已。初入官场的年轻人偶有疏忽,人们不过一笑而过,但萧远身上挑着国计民生的担子,容不下半点错漏。 他的存在,本就是他的原罪,不知有多少平日绞尽脑汁给他使绊子的人已经写好了萧远救灾不力的折子,只等着弹冠相庆。但眼下,萧远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夜深人静,政事堂的同僚早已回家,唐聿一个人看着萧远出神。萧远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想必睡不安稳,唐聿知道内间有一个暖榻供人休息,他打算趁萧远不备,把他抱起来挪到榻上休息。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乱跳的心跳,唐聿的双手从萧远的颈间和腿窝穿过,缓缓把萧远抱了起来。 颈测裸露在外的肌肤细腻柔滑,最好的丝缎也比不上这触感,但唐聿无心多想,因为他发觉,萧远身上的温度热得骇人。 萧远在高热。 宫宴 人声喧闹。 萧远在迷蒙中,听见自己身边仿佛人来人往,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却好像重似千钧。一个分神,他又掉进了漩涡般的虚空梦境。 哭喊声、喊杀声、火光冲天。 满身是血的幼子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在他身后,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们被关在一起,穿着黑袍的蒙面男子在后面拾步而上,挥动手里的长刀,收割满地淋漓的鲜血。 唐聿拧干手巾,替萧远擦干脸上的汗。萧远此时眉头紧锁,口中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呢喃,看上去正在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 萧远已经昏迷两天了。 这两天里,唐聿请来了各路名医,包括鲁明有在内,所有人都拍着胸脯和他保证,萧远只是偶感风寒,这病和京中肆虐的疫病绝无半点关系。 但是各种方法用尽,萧远还是没有醒来。 唐聿惊恐,唐聿愤怒,唐聿揪着鲁明有的领子嘶吼,折腾了两日,唐聿也折腾不动了。他现在只是打了盆开水,坐在萧远床边,静静等待着他醒过来。 唐聿何尝不知,萧远只是太累了。本来体质就弱,在这滴水成冰的年节下,不阖眼地连轴转,萧远的身体怎么扛得住呢?只是高热昏睡,没有半点吐泻迹象,同唐聿已经倒背如流的疫病症候完全不同,他完全不必担忧萧远得了那了不得的疫病,但唐聿就是生怕万一。 不管唐聿怎么阻拦,萧远总是事必躬亲,难民营那样病患聚集的地方,萧远也非要亲身去探个究竟。病气不长眼,唐聿生怕一个不小心萧远也像那些人一样,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萧远病了多久,唐聿就在萧远病床前守了多久。 疫情防控取得重大突破,痊愈人数越来越多,新药推广开来,加之前期控制人群接触饶有成效,眼看着疫病就要在京城节节败退。 春节将至,整个京城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而唐聿,只觉得他们吵闹。 逐风端着药碗进来,搁在唐聿手边,看着他,叹了口气。逐风本能地和唐聿这个纨绔子弟不对付,但这一年相处下来,他也明白这人是真心对待萧远,这两日萧远病倒,唐聿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萧远,连喂药这种小事也要亲历亲为。 但到底是镇国将军府的后人,身上还兼着官职,他不能一直陪在萧远床前,逐风清了清嗓子,向他转述了门房传来的话。 将军府的管家今日已经第二次找上门来,催促唐聿赶紧动身参加年底宫宴。 旧年即将结束,新春佳节宫里宫外都要阖家团圆,必不会再同往常一样每日朝会,年前这最后一次宫宴,就是君臣一起为过去的一年画上一个句号。 按照惯例,年底宫宴应当罔顾上下尊卑,所有人其乐融融。往常一直是这样,但去年今日,萧远毫不顾及地抖出了张甾嫡孙贪墨西北军粮的惊天大案,人证物证俱全,打得张甾翻不了身。 又是年底,难保张甾感时伤事,对萧远横加苛责。今年动荡,萧远身上揽着好多事,远的不提,就眼前这雪灾和瘟疫,一日不得完美解决,一日就是悬在萧远头上的一把利刃。 这样想来,幸好萧远病了,病得醒不过来,不必强打起精神去面对朝堂上的那群牛鬼蛇神,眼下京城就是个烂摊子,张甾等人叫唤得欢,却未必肯接手,是以在事情了结之前,萧远的位置想必不会被人撼动。 若萧远真的倒台了,谁又能支撑起现在混乱的局面呢? 这样想着,唐聿勾起了一摸苦笑,就让萧远好好睡一觉吧,正好躲过那些小人的明枪暗箭。 唐聿扶着桌子起身,坐了太久他的腿都麻了。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唐聿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交代逐风:“等这药凉一些好入口了,你再拿调羹喂给萧远,注意不要让他呛着了。还有,我观他的反应,恐怕今晚就能醒来,今日天寒,萧远若要起身你注意给他披件厚衣服……” 唐聿喋喋不休,就像个唠叨的老妈子,他自己听得都想笑,从前从没照顾过人的唐小爷,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可是不管再怎么不舍,唐聿还是要走了,他要赶紧回去换身衣服,洗漱整理一番,不能这副样子进宫面圣。家里催的急,实是就快来不及了。 唐聿回府简单梳洗了一番,套了马车向宫里赶去,半路上听见烟花炸响,唐聿撩开车帘看到流光划过夜空。 不知是哪家富户,已经等不及要庆祝新年的到来。 借着别人的烟火,唐聿也在心里默念:希望来年事事顺遂,希望萧远平安喜乐。 马车行至宫门,巍峨的宫墙突然出现在唐聿的视线,他愣了片刻,赶紧在心里补上:希望皇上龙体康健,希望皇上和萧远冰释前嫌。 从前每年辞旧迎新之际,唐聿都会给最亲近的人许愿祈福,最早是父母兄长、后来是先帝和太子,再后来,就是当今皇上。像今年这样险些忘记李承沣,是唐聿从来没有犯过的错误。 然而等不及唐聿想明白始末,宫里的太监已经有人上前,领着唐聿往大殿上走。 那人像是知道唐聿和李承沣的关系,想在唐聿这个陛下身边的红人面前卖个好,故作熟稔地小声跟唐聿说:“今日宫宴可有得瞧了,陛下从民间找来了个舞曲班子,放在宫宴上给各位大人换换口味,前几日他们排练时奴才偷偷去瞧了一眼,啧啧,那唱腔、那身段,没得说!” 原来是这样,唐聿想起刚得知京中爆发疫情时两个人飞奔去鲁明有的医馆了解情况,路上被一群大包小包的外乡人拦住了去路,想来他们就是应召来为李承沣的年底宫宴献艺的。按那几天的架势,恐怕有好多家班子进京献艺,也不知李承沣最后留下了哪家。 思及此,唐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这段时间京中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管控疫情,萧远更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他们早在宫中安排了最严密的安保,而宫中也确实没有病例,是以唐聿和李承沣都忽略了这段时日李承沣在宫中干什么。没想到,他竟然还想着歌舞升平。 这太监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李承沣极为喜爱这个新搜罗来的戏班子,提醒唐聿注意皇上的喜好,不要一时不慎搅了皇上的兴致。 “多谢公公提点。”唐聿道谢。 “哎,大人您就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做了什么?怎么就担得起大人道谢呢?”那太监眉开眼笑,嘴上还说着客套话。 “奴才茂竹,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大人您尽管开口。”他开始自报家门,想着唐聿有机会能替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但是茂竹这名字落在唐聿耳朵里,倒是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极为相近的太监——李承沣身边的年轻太监茂辰。 这两人的名字都以“茂“字开头,也不知道彼此之间是否相识? 唐聿胡思乱想着,转眼已经来到大殿。有些到得早的臣子已经入座,彼此之间聊得畅快,唐聿乐得没人看见,自顾自坐在了自己位置上。 右相张甾紧随其后,路过唐聿时他刻意转了头,冷哼了一声拂袖便走。这些日子唐聿和萧远同进同出,在大多数人眼中,恐怕都把唐聿与萧远划作了一类。 李承沣入席,宴会正式开始。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李承沣说了些场面话,群臣追捧陛下的丰功伟绩,场面一度非常祥和。该走的流程走完,人也微醺,李承沣随意靠在椅子上,允许群臣四下走动,很快,张甾身边就围上了许多溜须拍马的人。 今日萧远不在,他麾下的户部尚书王尘也事先告了假在家侍疾,贺真又是个不善交际的,这种场合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同张甾那边的热火朝天不同,左相阵营这边显得冷冷清清的。 唐聿不乐意看这种虚伪的场面,虽然从前年年如此,但今年他就是觉得极为乏味。大殿中间的歌舞还在咿咿呀呀,吵得唐聿脑仁疼,酒劲有些上头,唐聿起身离席,去外面吹吹风醒酒。 在他离开之际,一曲终了,吹拉弹唱的歌姬缓缓退下,在侧边,又是一对新的人马正等着款步上台。领头的舞女妆容精致,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眼波流转间是道不尽的深情。 唐聿不知道在他离开后,舞女鱼贯而入,那领舞的女子冲着李承沣盈盈下拜,点燃了年轻帝王眼中的一抹亮光。 舞势随风散复收,歌声似磬韵还幽。千回赴节填词处,娇眼如波入鬓流。 一舞毕,李承沣从高台上走下来,走进舞池,痴痴地望着领舞的女子。 那人虽然身量瘦弱,方才动情一舞却平添了几分生气,眼角眉梢皆挂着一抹红痕,香汗微湿,颈间的薄纱透出肌肤的轮廓,光洁无瑕。 那女子胸膛起伏,调整着因为跳舞而错乱的呼吸,在李承沣面前缓缓下拜。 镶着金边的靴子停留在她眼前,李承沣伸手,抬起了她垂下的头。 那女子生得极好,眉眼精致,带着水乡特有的温婉。 “你叫什么名字?”李承沣问。 “回陛下,奴婢含霜。” ※※※※※※※※※※※※※※※※※※※※ 前几章萧远忘记的重要的事不只有难民营哦,还有他说要尽快找到的含霜姑娘啊 苏醒 次日清晨,霞光洒在殷红的宫墙,屋里相拥而眠的人幽幽转醒,李承沣望着含霜天真的睡颜,出神。 像是觉察到灼热的目光,含霜的眉头微蹙,挣扎了两下睁开双眼,透过鸦羽般轻颤的睫毛,她清楚地看到了李承沣眼中不设防的柔情。 含霜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小女儿的娇憨之态。 她迷蒙着眨了眨眼,像是在确认自己身在何方,等看清自己面前坐着的是大周帝王时,她才瞬间意识到昨晚他们发生了什么。 以舞女只身魅惑君上,这该是死罪。 含霜小声惊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龙床上下来,跪在李承沣脚边瑟瑟发抖。 我见犹怜。 李承沣端详着含霜如瀑的乌发,她头顶有个旋,生得极可爱。 李承沣心情大好,纡遵降贵地把含霜拉起来,柔声道:“地上凉,小心染了病气。” 窗外,难得的晴天。李承沣眯着眼睛看向外面的天光,半晌,对她说:“你太瘦了。” 瘦的就像一把支离的骨头,随便摧残一下就会散架。 “留在宫中好好养养身子,身上还是要长些肉才好。”李承沣温言道。 含霜听得出李承沣的意思,这便是要纳她入宫了,不枉含霜苦练这一支霓裳舞,果然俘获了君心。 但她还要装作懵懂的模样,清纯而崇拜的目光怯生生地看向李承沣,惹得那个男人哈哈大笑。 时候不早了,李承沣要起床梳洗,准备年底祭祀事宜了。今天是个大日子,按礼制该由帝后携手同行,李承沣尚且未立皇后,一直是张贵妃暂领后宫。 眼下,张贵妃该过来了。 李承沣叫身边的小太监把含霜带下去,他还没想好该给含霜封个什么位分,不能先让那个背景深厚的张家女人看见她。 含霜前脚离开,后脚张贵妃就被宫人簇拥着来到门口,她看着旁边含霜离去的方向出神。 回过神来,张贵妃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昂首迈入李承沣的寝宫。 寝宫中一片狼藉,李承沣的床边还胡乱搭着女人的鞋袜,他正站在窗边,任由小太监为他整理袍脚。 张贵妃冲着李承沣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对屋里的情景视而不见,李承沣对她微微点头,她就起身逐条向李承沣汇报起祭祀的若干事项。 自从那个孩子没了之后,李承沣就不爱在张贵妃处流连,对她也日渐冷淡了下来。但是张贵妃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有孕不足三月,她并未声张,李承沣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原不该因为此而迁怒于她。 只能说,郎心似铁。 日头渐盛,李承沣终于收拾停当,慢悠悠迈出房门。 另一边,唐聿端着刚熬好的药,迈进了萧远的房门。 同唐聿估计的不错,昨夜萧远终于幽幽转醒,漫长的一觉睡下来,他似乎养回了精神。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萧远虽然醒了,但这一病伤了根本,需要好生休养一阵,鲁明有开的药还要日日服用。 唐聿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萧远披着一衣服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文书在看。 唐聿有些气恼,把萧远手中的文书拿开,教训道:“不是说要你静养,怎么又做这些劳神的事?” 萧远被人从手中抢走了正在看的文书,竟也不恼,冲着唐聿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有商有量道:“我看完这本就躺下。” 病中朦朦胧胧的那两天,萧远也不是完全人世不醒,他依稀能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在照顾他。在意识清醒的片刻,萧远曾睁开眼看见唐聿忙前忙后的身影。 病中有人照看的滋味,萧远已经很久没有尝过了。上一个这样对他好的人,萧远曾经发誓要把他当作今生最好的兄弟,没想到唐聿居然也能这样对他,萧远觉得很暖心。 唐聿也感觉到了萧远态度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萧远现在看上去很柔软,给人的感觉很近。 萧远顺从地喝完药,又把唐聿丢开的文书捡了回来。他昏睡了两三天,错过了很多事,萧远不敢放任,需得赶快补回来。 一边看,萧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唐聿聊着天,问他防疫工作的进展,问他宫宴上李承沣和张甾都说了什么话。 听见唐聿说李承沣疫情期间还不忘从民间搜罗伶人为宫宴献艺,他顿时冷了脸。 “过了年陛下就十九了,怎么还这般不知轻重。”萧远道。 唐聿想着自己如今也算能在萧远身边说上话了,他刻意往萧远身边靠近了些,迟疑着开口:“陛下尚且年幼……行事多有不当,你既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有些时候还是多担待些……” 萧远瞟了唐聿一眼,冷哼一声:“我还不够担待吗?” “李承沣是大周的皇帝,他有为君者的自觉吗?不要只怪我霸着大权不放,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萧远沉声道。 唐聿默然,良久,他试探着说:“你其实也是希望陛下长进才这样屡屡冒犯他的吧,为什么……为什么不和陛下好好说呢?非要闹得两边像仇人一样吗?” “唐聿。”萧远冷眼打断,道:“你若是善心没出发就出去走走,不要总在我面前碍眼。” 萧远下了逐客令,唐聿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先行离开。 背对着萧远,唐聿听见萧远说:“唐领军不必如此推己及人,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那般的好人,你若是因为此而亲近我,那便是愚蠢了。” “唐聿,不要让我提醒你,你来到我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萧远说。 梅妃 正月里,走街串巷的百姓都不太敢出门,疫情的阴影还笼罩在京城上空,从前车水马龙的中央大街显得格外冷清。 城门口执守的卫兵裹着厚厚的袄子,心底里暗骂自己让自己大过年还值班的上司,在城门站了几天,满打满算只有两三辆马车出城。 当时正是夜里,卫兵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随意扫了一眼,就挥挥手放人出城。自从出了治疗疫病的新药,禁卫军已经逐渐放松了城中的戒严,只要经过盘查,几乎可以随意通行。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有个年轻人提着大包小包立在右丞相府门口,不知过了多久,门房接到回话,开了角门放这个年轻人进去。 右相府中其乐融融,晚辈中适龄的女儿躲在珠帘后,偷偷张望和张甾说话的那个那个年轻人。 那人长得一表人才,初次登门带上了厚礼,举止间仪态端庄,听说还是去年的新科进士,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想到这,那女孩羞红了脸,跺了下脚,拿手绢挡着脸跑开了。 珠帘那边,谢桥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张甾下手,垂着头听训。 他想明白了,在官场上只靠自己单打独斗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 春闱之前他和左相萧远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有传闻说他是靠着萧远在春闱之中翻了身,当时年少,书生意气,只觉得萧远辱没了自己多年苦读的心血。后来殿试,这传闻也让他栽了个大跟头,皇上与左相不合,连带着把他的名次也往后挪了挪。 现在她明白了,官场上出身决定一切,沾了萧远的名声谢桥注定不被清流所接受。但是这么久过去了,萧远却没有对谢桥伸出援手,去年底赈灾、防疫样样都是大事,萧远手下的干将有一个算一个都接到了指派,就等着今年开朝了论功行赏,把位次往上动一动。 唯独谢桥,是个闲人。 谢桥坐不住了。传闻果然不能当真,萧远看来绝没有招揽谢桥的心思,春闱明明就是他自己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结果,反倒被传闻所累。 现在清流都以为他是萧远麾下而不待见他,萧远却不承认谢桥是自己党羽,谢桥两边不靠,处境着实尴尬。 是以,谢桥痛下决心。 他打听到张甾家族人口众多,这两年正是有个极受本家待见的女儿待字闺中,谢桥决定为自己的前程走动走动。 经过萧远这一事,他明白了上位者随口一句承诺换不来半点好处,他既然想要背靠大树,就要混进大树周围的核心圈子。 但是,张家的女儿,哪怕不是本家出身,也不是他一个穷书生配得上肖想的。虽然他已经考取了功名,但在张家这样根基深厚的大家族看来,还是和乡野出身的泥腿子没有两样。 张甾笑面狐狸一样端着长辈的架子敷衍谢桥,就是要他拿出点诚意来。 所谓诚意,绝不是他放在门房登记的那几包礼品,对方家大业大,对谢桥这点礼品从来看不上眼。张甾要的,是谢桥交上一份可以利用来搬倒萧远的投名状。 谢桥自问自己不属于萧远阵营,但若要让张甾相信自己可用,他必须努力吹嘘自己的地位和价值。但好在,他不是全无把握。 他虽然不曾近距离了解过萧远,但老天有眼,他曾经在京郊偶遇萧远一个惊天秘密。萧远当时情绪激动,仗着左右全是自己人,所以全无防备,被躲在暗处的谢桥看了个正着。 谢桥附到张甾耳边,详细跟他说起那天的所见所闻。 张甾听着,瞪大了眼睛,当天下午就递了牌子入宫,找李承沣商量。 临走前,张甾拍了拍谢桥的肩膀,满脸慈祥。 宫里。 张甾直奔御书房,所有随侍的闲杂人等都被赶到了外面,由李承沣近来最信任的太监茂辰把守,保证两人的谈话不会被偷听。 张甾说:“老臣听到线人回报,萧远府上窝藏有一个南越女子。” 李承沣只听这一句,立刻懂了张甾的意思,萧远窝藏南越人,那就说明萧远和南越有不可告人的联系,只要有心引导,把萧远打成南越安插在大周的奸细,那他手中的权力自然成了无根之木,所谓先帝遗诏、传国玉佩,自然都不能落在这样一个奸细手里。 但这操作如何运作,还要看萧远和那南越人到底有什么瓜葛,李承沣来了兴致,要张甾详细说来。 张甾说,有人看见萧远去年年底在京郊视察难民营时,在难民中认出了一个女子,顿时不依不饶,不顾那女子亲友的阻拦,非要把那女子带回府中,甚至当街同承一辆马车,看起来关系匪浅。 尤其,那女子见到萧远却毫不畏惧,言语神情皆是娇纵,线人远远地听见他们争执中出现了“内人”、“嫁人”之类的词汇,而那个死命拦着不让萧远带走女子的正是一个男人。 那女子,同萧远定然不清不白。 “那他时怎么知道那女子是南越人的?”李承沣问。 张甾说那人听见那女子同萧远争执时操着一口异于大周的腔调,线人在前朝未同南越开战时曾与一个南越友人一同游历过一年多,对南越的口音异常熟悉,他敢肯定,那女子说的就是南越口音。 南越方言同大周大相径庭,若是直接说南越话大周人多是听不懂的,也正是因为两种语言的差异,南越人即使是开口说大周官话,也会有浓重的南越腔调,即便是有心掩饰,也会漏出破绽。 李承沣虽没听过南越话,但他也听说过南越腔调与大周确实不同。 除了这一点以外,张甾说,那人还看见争执中那南越女子露出了一截手腕,手腕上纹着南越特有的鸽子血纹身,只有在人动怒了气血翻涌之时才会浮现。那女子同萧远争执过后,手腕上凭空出现了一圈纹路,隔得远看不真切,但确是是殷红的鸽子血纹身。 张甾信誓旦旦地保证,这种纹身技术只有南越某些老人才会,大周境内从来没有这种手艺。 “情人……”李承沣喃喃自语,萧远今年也二十五岁上下了,早过了寻常人家娶妻生子的年纪,身边却一直没见一个半个女人,难道他就是在等这位南越的小姐吗? 李承沣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个女子对他大有用处。 希望萧远不要辜负这份深情。 “那个女子现在还在萧远府上吗?想个办法,把她捉来。”李承沣下了命令。 张甾迟疑了片刻,还是对李承沣据实以告:“那线人自打发现了萧远和南越女子的奸情,就一直暗中观察萧远府上的动静,前阵子萧远突然派人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说是要找个女人……后来疫情爆发,萧远的心思全扑到了工作上,找那女人的行动也就搁置了下来。 线人买通了萧远的门房,打听了一番,确认萧远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现在疫情得到控制,萧远也该腾出手来,恐怕最近又要有一番动作了。” 李承沣眯着眼睛,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所以,萧远也不知道他那个小情人现在何方?有意思了。” 一个阴谋逐渐在他心里显出雏形,李承沣激动得心跳如擂鼓。他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从前太多次失败的经验告诉他,对付萧远据不能心急,一定要布置妥当,夺命在瞬间。 他对张甾说:“这个女子朕也要找,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要把阵势闹大!” 御书房之外,茂辰老神在在地站在门口,脸上端着虚伪但挑不出错处的微笑。 李承沣登基以来,茂辰日渐受宠,他用了将近十年时间摸清了这个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只要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李承沣心里想的是什么。 但是知道归知道,茂辰却不能事事猜中圣心,适时犯上几个小错,偶尔傻乎乎地曲解皇上的意思,李承沣小惩大诫一番,对茂辰反而更放心了。 这是他从小在宫中浸淫,琢磨出的伴君之道。 只是,李承沣真正和人探讨机密,从来不许任何人在旁侍奉,茂辰只能站在门口听候差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李承沣在同哪位大臣密谋。 但好在,他的远哥智计无双,只需要茂辰透露一点消息,他就能管中窥豹补全别人做的整个局,每每都能化险为夷。 茂辰对萧远的能力从来不曾怀疑,在深宫中走到今天,他早已把萧远当作了自己的信仰,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西宫那个来历不明的娘娘。 宫宴结束后,李承沣抱回来了一个舞女,一夜云雨之后,茂辰原以为那女子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宫中,没想到李承沣却特意叮嘱他把那姑娘带到偏殿好生歇息。 有了李承沣的这句叮嘱,茂辰特意分了心照料这位没名没份的姑娘,张贵妃那边几次试探,都被茂辰用自己这个皇上身边当红太监的身份挡了回去。 也许会得罪张贵妃,但茂辰赌对了。李承沣对那个姑娘却是动了心思。 年后没几天,李承沣借着祈福的由头大封六宫,给张贵妃晋位为皇贵妃的同时,也给那个舞女封了个妃位。 林氏梅妃。 虽然看上去张氏仍是最大赢家,此时的她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但往往就是这一步之遥,有的人一辈子都跨越不了。茂辰对李承沣的心思清楚的很,他搞这么大的阵仗,其他所有晋位的女人其实都是梅妃的陪衬,只是为了把他真正在乎的女子藏在一众女人中间,免得拔尖惹眼。 甚至,许张氏皇贵妃这样一个贵重的位分,就是为了安抚张珣和她身后的张氏一族。 林含霜,名字就傲雪凌霜,还与陛下相识在冬季。封号为梅,既美艳又寄寓了美好高洁的品性,看得出来李承沣选这个封号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估计皇贵妃张氏也看得出,李承沣对待梅妃和对待她,是全然不同的态度,如果这样太还不采取行动,这和软的性子也就不堪为张家人了。 不知道那个梅妃能否抗衡背景身后的皇贵妃,但茂辰冷眼瞧着,那位梅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一路走来,从来都是果断选边站队,虽然有赌的成分,但茂辰向来自负自己的眼光。 那个梅妃最知道自己的武器是什么,那就是帝王的偏爱。 西宫,林含霜正坐在桌前,黄铜镜里,一个清丽温婉的女子正在描眉,夕阳从窗棂的缝隙洒下,她美艳的脸一半被阳光暖融融地照亮,一半隐藏在湿冷的阴影里。 林含霜知道眼下这张脸是她最大的指望,短短几天里她用尽了全部精力,推测出了李承沣对爱情的所有想象,她要用尽全力,把自己描画成李承沣想象中的样子。 林含霜从来不让宫人帮自己梳妆打扮,不同于大周宫廷刻板印象的风姿,是她脱颖而出吸引圣眷的关键,林含霜要发扬自己的这份不同。 这样想着,最后一笔已经悄然落成,林含霜看着镜子中的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只是和她记忆中自己原来的样子完全不同。 林含霜赌上了自己的后半生,她要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不堪的回忆在脑海中滚动,翻涌的气血险些冲破她面具一般姣好的面容,皓腕翻动放下手中捏着的螺黛,虬结的红梅花枝隐隐浮现。 ※※※※※※※※※※※※※※※※※※※※ 含霜:听说所有人都在找老娘? 叛乱 正月结束年就算过完了,开年大朝上,气氛凝重。 京城北边的地方上递了折子,过年期间冀州爆发了奇怪的疫病,得病之人高热吐泻不止,很快就会虚脱致死。地方官控制不住疫情,惹得民怨沸腾,有人被逼到绝路,索性占山为王揭竿而起,拉起了一批队伍与正统官府作对,府君左支右绌,只好向朝廷求援。 情况通报明了,朝堂上诡异地沉默。 “咳……”张甾打破了平静,这一年来他的权力急速缩水,现在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躲在幕后让他的傀儡替他在朝上冲锋陷阵了,高高在上的右丞相也要卷起袖子真身下场,同政敌肉搏厮杀。 “外地怎会有疫情,这疫病明明最早在京城爆发,难不成是我们应对不力,让病气流窜到外面去了?”张甾说着“我们”应对不力,可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问责全权负责调度疫情防控的左相萧远。 “原本只京城一处受难,我们倾全城之力或许可与病魔一战,但若是传到城外,甚至在大周四处开花,可就没那么好应付了。”张甾装模做样地发愁,眼角瞟过萧远,目光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右相大人此话有所偏颇。”工部贺真站了出来,他向来是直性子,学不来旁人那些拐弯抹角的话术,索性也就不去学了。 “冀州府的疫病何时所起,当地并不清楚,诸位亲身经历了京城防疫就知道,这病从零星起病到大规模传播,中间有一个时间差,冀州府君既然说是年间爆发,那病气便一定是年前就在冀州生根了。至于冀州与京城孰先孰后,目前尚难见分晓。”贺真说。 防疫期间,贺真跟着鲁明有学了许多,他本来专精建筑规划,现在对于医疗救护也有了几分了解,尤其是疫病流行的规律,经过京城的波折,他对于鲁明有的说法有了深刻的认识。 但在场的其他人则不然。 若是户部尚书王尘在,他便不会如同贺真这样辩解。贺真那一番话太过专业,朝中没几个人听得懂其中的关窍,而贺真向来爱钻研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于朝政无益,大家也不愿意认真听贺真的见解。 但是王尘不在。 京城抗过了凶险的疫病,但他的老母没有挺过去。鲁明有的新药在难民营中论证有效后第一个就给老夫人用上了,但老夫人实在是被疾病折磨得虚弱无比,还是没能熬过黎明前得最后一个夜晚。 王尘母丧,他丁忧了。 六部长官这样关键的职务,就算是丁忧一般也会被皇上夺情,尤其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更是不能让他们撂挑子不干了。 但是王尘是萧远麾下的一员大将,是以他递上的折子很快就被李承沣批准,允许他按照礼法为母亲守丧三年。 三年,朝局风云变幻,等他回来,一切都不再是现在这个模样。 萧远等于自断一臂。 “陛下,臣以为京城良方可以推行全国,有了切实有效的药物,便不怕疫病反复。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平定冀州叛乱。”人群中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他把话题从疫病是从京城扩散到地方还是从地方传播到京城的争论中绕开,看似解了萧远被张甾攻讦的困境。 他振了振袖,从人群中走出来,好让李承沣看清楚说话人是哪一位。 萧远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他是去岁科举的榜眼韩秋石,曾经和状元颜良煜一起在烧尾宴上试图借投壶斗诗给萧远难堪,却不想被唐聿大展身手弄了个没脸。 将近一年时间过去了,他好像沉寂了下去,就连先前西南颜氏谋反被发现,颜良煜以同罪下狱,他也没有出言声援。 萧远几乎忘了,朝中还有这么以为颜良煜的知交好友。当初他和颜良煜形影不离的情形还刻在萧远的记忆里,这样看来他眼睁睁看着颜良煜下狱,其中恐怕有蹊跷。 想通了这层,萧远就警惕了起来,这位韩秋石恐怕不好对付。 “冀州就是京城北面门户,眼看着流寇势大,冀州府君应对不力,恐怕不日就会突破官府的防线,若是流寇南下,京城势必受到冲击。”韩秋石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便提高了音量说。 他顿了顿,视线从高位上的李承沣移到站在群臣首位的萧远,笑了一下,说:“京城禁卫军无往不胜,小小流寇自然不在话下,但京城乃是国之重地,天子脚下岂容匪患猖獗,是以朝廷应当主动出击,发兵冀州一举歼灭流寇,以免京城受战乱侵扰。” 张甾听完竟然不住点头,道:“韩修编所言有理,是老夫偏颇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以平叛为重。” 萧远听到张甾准确地说出韩秋石的姓氏官职时就知道,这是他们两个商量好的话术,张甾从来就没打算纠结疫病起源,他的重点就是要指出朝廷应当派兵平叛。 毕竟小小修编,不值得张甾结交,他们若是认识,那只能说明韩秋石早便投靠了张甾阵营。 那韩秋石所言逻辑缜密,有理有据,朝中大半听了他的话都表示认同,萧远也挑不出毛病。一个已经找到治疗方法的疾病,和一伙随时可能冲击京城的叛军,孰轻孰重群臣心中自会掂量。 李承沣见萧远没有异议,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放眼整个朝堂,问:“依诸位爱卿所见,领兵平叛者当选何人?” “这……”朝堂众人议论纷纷。 大周向来重文轻武,到了李承沣这一朝,中央已经挑不出能领兵打仗的良将了,但凡能打的都被分派到大周的四面边境,轻易挪动不得。 一时间,朝臣议论来议论去,竟推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臣心中有一人。”又是韩秋石冒了头。 大殿中瞬间安静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着看他要推举何人。 韩秋石说:“臣以为,丞相萧大人便是不可多得的奇才。” 满座哗然。 谁也没想到韩秋石居然提的是萧远,居然敢提萧远。 且不说萧远是文臣,本不该插手领兵打仗的战事,萧远身为丞相,又是先帝钦点的托孤大臣,应当时刻坐镇中央,说是他们这群臣子的顶头上司也不为过,韩秋石有几个胆子,敢提议派萧远出京平叛。 处在漩涡中心的萧远完全明白了,这本来就是个针对他的局。以韩秋石的聪明,他不会看不出张甾这一手是让他当了出头鸟,但他宁愿被人当枪使,也要把萧远拉下马,也算是疯狂了。 想起颜良煜下狱时韩秋石的沉默,萧远懂了。不愧是知交好友,当时颜良煜翻身已是无望,同是西南出身的韩秋石若是帮他说话只能自身难保,所以他干脆忍辱负重,只等着有一天能化作利刃把自己这个仇人千刀万剐,为他的颜良煜报仇。 若不是萧远本人就是即将被千刀万剐的鱼肉,他简直忍不住为这两人的兄弟情动容,可惜立场不同。 “感谢韩修编的错爱,但本官实乃一介书生,统兵平叛怕是有心无力啊。”萧远道。 “萧大人过谦了。”韩秋石笑了笑,眼底尽是决绝和疯狂。 “去年南越边境生变,是萧大人第一个看出贼子诡计,救陛下和无数大周将士于危难。大人当时坐镇西南,调度京城和西南两处兵马,奇袭攻破了南越主力,打得蛮子无力招架,堪称用兵如神。” 萧远注意到,韩秋石在说到“坐镇西南”时,眼中有寒意一闪而过。 韩秋石继续说:“眼下朝中的将才正是青黄不接,萧大人两股兵马战术穿插让敌军人仰马翻,打出了我大周男儿的风采。当年镇国将军抗击突厥人一战成名,也是凭借战术出神入化让突厥人闻风丧胆,我愿称萧大人有唐老将军遗风!” 韩秋石把萧远捧得越来越高,就是要逼着萧远应下他的提议。 “本官乃文臣,不过凑巧……” 韩秋石没有给萧远解释的机会,他乘胜追击,就是要把萧远架在火上烤。 “叛军不过散兵游勇,萧大人出手必如砍瓜切菜般自如,眼下京城即将危难,正是萧大人扶大厦于将倾的时候,臣等仰慕萧大人,恳请萧大人不要推辞。”韩秋石说得恳切,几乎就要声泪俱下:“若是萧大人自称有心无力,我大周难道还能再挑出第二个如萧大人这般智勇无双的英才吗?自古就有圣贤出将入相,萧大人又为何不可?” 韩秋石一番话连贯下来,先是把萧远的功绩夸大了描述,又痛陈大周无人可用的窘境,把萧远渲染成了百年难遇的救世主,现在京城有难,救世主就不能不救,萧远这时候推辞,就是拘泥于文武分别,然而出将入相早有旧例可循,这就堵上了萧远借口官职差别拒绝的出路。 韩秋石的这张嘴,果真是厉害。 但是按照萧远的脾气,他从来不是照章办事之人。韩秋石把他塑造成了神人,想把他困在神坛上下不来,只能被他摆布,但萧远对这种所谓神性嗤之以鼻,他从来不是会被外人评价束缚的人。 萧远利用人言为自己铺路的时候,韩秋石还在背四书五经呢。 萧远正打算开口把韩秋石给他塑的金身神像砸烂,却听见李承沣突然开口,道:“韩修编所言有理,边境一战朕感怀萧爱卿神兵天降,堪称国之肱股,还望丞相这次也能为朕解燃眉之急。” 萧远抬头,直视着李承沣,李承沣也回望这萧远,眼神不曾躲闪一分。 ※※※※※※※※※※※※※※※※※※※※ 忘记韩秋石和颜良煜可以翻看第34章哦 另外,好冷啊,想要一个小天使抱抱,啾咪~ 较量 前一天傍晚,萧远应诏入宫。 李承沣在御书房接见了萧远,他甚至没有屏退身边伺候的宫人,第一次在萧远面前端出皇帝的派头居高临下。 李承沣说:“萧大人好眼光,那个南越小姑娘果然清丽无双。” 萧远目眦欲裂。 因为疫情,萧远暂时分不出心思寻找出逃的含霜,后来唐聿挨家挨户排查病例时他特意留意了,各处都没有含霜的踪迹,他还以为含霜已经离开京城了。 看来,上天从未眷顾萧远,含霜还是落到了李承沣手里。 “陛下所言何意,臣听不明白。”萧远道。 “听不明白,那许是朕认错了。”李承沣笑呵呵的,好像全然不在乎萧远会做何反应。 “既然认错了,那朕就不必看在丞相的面子上好生款待那女子了,毕竟是南越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刺客,还是杀了清净。”李承沣轻描淡写道:“可惜了,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尤其是手腕上那一圈纹身,当真标致。” “陛下!”萧远心下大骇。 他原本还怀疑李承沣在诈他,毕竟含霜躲了那么久,萧远把全城都排查了一遍也不曾找到她,他不信李承沣当真能捉到含霜。 但是李承沣所说的那个纹身,确实是含霜身上的标记。 莲峰山上曾经住着一个老妪,神神叨叨的,别的小孩都怕她,只有含霜小时候总爱去那老妪家里玩耍,突然有一天回来,手上就带上了那个纹身,说是老妪送她的礼物,可以护佑她一生平安。 老师林彦知从来不喜这种东西,哪怕是寓意吉祥他也不愿意沾染,第二天就带着含霜登门拜访,想要让那老妪洗掉纹身。没想到,她已经去世了。 好在,含霜手腕刺破的血痂脱落后,那所谓的纹身竟然不见了,他们都以为是那老夫人太老了,搞错了纹身所需的工艺,并没有给含霜的手上染上色。 后来,书院里有调皮的小男孩捉弄含霜,扯破了她最心爱的燕子风筝,含霜气恼地和那男孩理论了一个下午,然后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上长出了一圈红色的梅花枝印记。 书院上下紧张好久,生怕含霜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病,多方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是南边山村部落里手艺,用特殊的手法纹身,平日里看不见,只有体温升高气血翻涌的时候才会显现。 哪怕是在南越,这也是即将消失的手艺,而含霜手上的纹身,更是她的秘密。除了他们这一批从小认识的孩子,哪怕是后期进入书院的学生都不知道,含霜手腕上有一圈鸽子血纹身。 李承沣竟然能说出含霜手腕上有纹身,那必然是见过她了。萧远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他不得不面对直面李承沣的威胁。 是的,李承沣抓住了含霜,并且留她一命,就是要以她的性命来威胁萧远。 萧远之所以能横行霸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无牵无挂、无所畏惧,他连死都不怕,自然无往不利。 但现在,李承沣找到了他的软肋,萧远不再是披坚执锐的战士,一直以来保护他的铠甲,在胸前致命处破了一个洞。 萧远急切失控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李承沣,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和萧远到底有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这段关系。 “萧大人果然还是放不下这个女子啊。”李承沣感叹道:“如此痴情,实在是让朕惭愧。” “可是,朕有一事不明。”李承沣慢悠悠地开口,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朕执掌朝堂大事的左丞相,怎么和南越女人有牵扯呢?是当年陪同先帝御驾亲征深入南越时结识的?还是更早就认识了?” “我看你和她之间颇有羁绊,恐怕一面之缘解释不通吧。”李承沣装模做样地思索。 萧远不语。 这副沉默的姿态惹怒了李承沣,他迫切地想看到萧远吞下他的骄傲,像一条狗一样臣服于皇家的威严。 他本该如此。 “说话!”李承沣厉声道:“大周政坛的掌舵人,难道早就和南越蛮子暗通款曲了吗?” “还是说,”李承沣笑道:“萧爱卿本来就是南越人打入我大周的奸细呢?” 李承沣从主位上走下来,在萧远面前站定,他仔细欣赏着萧远隐忍的痛苦,心里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陛下,”萧远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那女子不过是臣一个旧人,臣受人所托帮扶她,正要送她回南越。” “臣生于大周,长于大周,这个人、这颗心,都完完整整地属于大周。”萧远忍住脑海中尖叫的怨愤,用全身血液来给理智灭火,他像是个残忍的刽子手,无情地拿起刀劈开了另一个叫嚣着想要毁灭一切一走了之的自己。 活下来的那个他,冷静地拿起刀,把自己的一颗心剖开,血淋淋地展示给面前这人看。 但那人并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也不屑一顾,哼笑着扭开了脸。 “朕自然相信丞相的忠心,父皇驾崩前亲选您来摄政,朕自当尊您为亚父。” “但是,”李承沣话锋一转,道:“天下悠悠众口,却未必能像朕一样体谅丞相的拳拳真心。” 李承沣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要把萧远里通外国的嫌疑公之于众,他要联合所有朝臣和百姓,一起绞杀他。 萧远能够对抗李承沣,靠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他需要王尘、贺真等人为他冲锋陷阵。萧远走的今天,没少借力打力,同时也没少给自己树敌。所以他知道,一旦他同南越微妙的关系曝光,他立身大周政坛的根基就会动摇,没有人能接受一个疑似与外国藕断丝连的人当自己国家的最高执政人。 李承沣这一次,真的打中了萧远的要害。 萧远垂眸,不知道在掂量着什么。李承沣不急,他等着萧远掂量出个结果。 在两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立在李承沣身后的茂辰,死死地捏紧了手中的拂尘。 半晌,萧远好像想明白了,他缓缓抬起头,就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在他的头顶。 李承沣没打算昭告天下,不然他就不会特意把萧远召来告诉他自己掌握了证据,他应该在萧远最忙乱的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但是李承沣没有,他甚至还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正说明那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他只是在威胁,用昭告天下的可能性来威胁萧远向自己低头。 还是太年轻,把一时意气看得太重。面对萧远这样的威胁,若是异位而处,萧远倘若找到了毁灭他的方法,就绝不会拖到第二天。 不论这个人如何对他表示臣服。 “陛下,想要臣做什么呢?”萧远轻声问。 李承沣危机开口,萧远又补上了自己的条件:“只要陛下能留那个南越女子一命,把她完好地送回南越,那陛下让臣做什么都可以。” 茂辰紧握的手指陷进肉里,他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他战无不胜的远哥,低头了。 “哈!”李承沣笑了出来,他啧啧赞叹:“没想到,朕的丞相居然是个这么重情重义之人!” “什么故人之托值得你这样赴汤蹈火?”李承沣甚至产生了好奇。 说实在的,他虽然口口声声说那女人是萧远的情人,但打心眼里是不信的,他不相信在萧远心里能有人、或者有情分比权力更重要。 “这便与陛下无关了。”萧远淡笑。 既然萧远不想说,李承沣倒也不是非知道不可。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让萧远低头了,李承沣现在极为畅快,但畅快之余,他心里也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戒备。 她的生死能让萧远放弃自己的生死,这样有能量的女人,他必须要控制在手里。 是的,他手里并没有那该死的女人,他派出的人手全都音信全无,那女人从萧远府上离开后就像水滴汇入江海,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李承沣只凭着线人的只言片语,就骗得萧远信以为真,心甘情愿地把权柄双手奉上。 这就是关心则乱吧。 李承沣的思绪好像隔空扰动了萧远的神经,他突然抬眼看向李承沣,说:“我想见一见她。” 一瞬间,李承沣背上滑落一滴冷汗。 如果被萧远看破一切都是幌子,李承沣至今为止累积的所有优势瞬间就会荡然无存,他会输得彻头彻尾,在这场心理战中就像个跳梁小丑。 胜败就在瞬间。 李承沣稳住心神,甚至还露出了个无所谓的轻笑,十分认同道:“那自然,许久未见,自然要让丞相一解相思之苦。” “但是,”李承沣的大脑高速运转,他在微不可及的时间里全盘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设计,各种细枝末节的记忆风暴一样席卷而过,他在大量无意义的信息中抓住了让他血脉喷张的重点,他说:“丞相还需先给朕一个承诺,让朕看看你的忠心。” 李承沣安抚道:“朕知道,丞相一时信不过朕,朕也不会勉强,只是朕毕竟已经登基一年有余了,尚未在朝上自己拍板决定过一件事。朕知道朕尚且年少,丞相怕朕处理不好国事,但朕苦学多年,也想试一次。明日大朝,丞相可否放手,让朕自行决断一件事?” 李承沣语气温和,把姿态放得很低,一改先前居高临下的口吻,但内核还是一样的。他虽然说的是请求,但萧远只能答应。 萧远必须先确认含霜的安全,而要见到她,就必须答应李承沣的条件。只是放手一件事,萧远没理由不答应。 现在,新年大朝议程过半,萧远终于知道那件事是什么了。 雨夜 “所以,你就这样答应了?”唐聿简直不可置信。 唐聿简直无法想象,萧远身为一介文臣,还是执掌朝政大权的大周丞相,竟然心甘情愿地领命去冀州剿灭叛军。 “你若是走了,朝中大事该交给谁统领?”唐聿问。 萧远死气沉沉地坐在丞相府的大院里,不发一语。 唐聿听说了今日大朝上的争执,谁能想得到向来张扬跋扈的权臣萧远竟然被谢桥和李承沣两人一唱一和给架在了火上,不得不答应领兵上前的命令。 不论别人怎么猜想,唐聿绝对不相信萧远真能被李承沣辖制,他若真有这个能力也就不至于到现在也收不回大权。 “萧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唐聿叹了口气,走到萧远身边蹲下,仰着头看向他。 萧远转头,给唐聿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问道:“如何就有这样多的疑问?” “我身为大周的臣子,难道不该为君分忧?”萧远笑着,满目苍凉,悠悠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唐聿就是听不得萧远说这样的话,他腾的一下站起来,板着脸对萧远怒目而视,“你瞎说什么呢?” “生气了?”萧远问。 他甚至还笑得出来。 “本来就该如此,李承沣长大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萧远笑道。 李承沣要干什么,萧远已经大体上猜到了。 不得不说,这一年多来李承沣确实成长了,不再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也不复从前那种傻乎乎的冲劲了。 他沉寂了半年,沉寂到朝中有人以为皇上彻底沉迷享乐不愿再理朝政了,但萧远心里清楚,李承沣是在养精蓄锐,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萧远有预感,这次平叛绝不会像旁人想象的那般轻松,很大可能李承沣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他或许……回不来了。 但要萧远心甘情愿,还得李承沣信守诺言才是。 萧远起身,唐聿一动不动地挡在他面前。 萧远拍了拍唐聿的肩膀,少见地露出个安抚的笑意。 “我要入宫,去去就回。”萧远说。 没来由的,唐聿就是心慌,好像这一走,萧远就将永远离他而去。 “一定要去吗?”唐聿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萧远意味不明地看了唐聿一眼,自顾自绕开了他。 “唐领军的情谊,我心领了,但这是我和陛下两人之间的事,旁人不便插手。”萧远道:“请回吧。” 天阴沉沉的,天地间尽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雾气,好像随时都会滴出水来。 一辆马车恰好停在丞相府门口,赶车人是唐聿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萧远毅然决然地打帘上车。 骨碌骨碌。 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有节奏的律动,风吹起车顶油毡布的一脚,露出车身上隐秘低调的纹饰——是宫里的纹饰。 南辕北辙。 马车是宫里的马车,却没有驶向皇宫的方向,而是向着出城的方向越来越远。 京郊的一座无名宅院里,一个女人蒙着眼坐在窗前。 前一天夜里,李承沣突然闯进她的寝殿,强势地把她抱在怀里,野兽一样在她的颈侧胸前撕咬,他说:“含霜,我就要成功了。” 云雨初歇,李承沣说,他需要含霜配合他演一场戏,她只需要到时候安安生生地坐在这个窗边,露出一张侧脸,一言不发。 李承沣终究还是没找到那个从萧远府上跑出去的南越女子,但萧远一定要先见到她安稳无恙,才肯履行他们的赌约。 就在李承沣一筹莫展之际,西宫梅妃差人从来了一碟精致的小点。 李承沣茅塞顿开,他突然意识到含霜同线人描述的南越女子长得简直如出一辙。 同样清瘦的身材,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裹上灰扑扑的一副,隔着窗棂老远一看,兴许能骗过萧远。 若是骗过了,李承沣的霸业从此再无人抵挡;若是骗不过,他或许也无法承受萧远的怒火。 是生是死,就在此一瞬。 李承沣就像个亡命天涯的赌徒,无可选择又心甘情愿地走上了赌桌。 在含霜的寝宫喝得酩酊大醉,等待着他前半生最疯狂的审判。 马车停下,扬起一阵风尘。 萧远踏出马车,看着面前这座破败的民居,出神。 他踉跄着向前走去,横刺里却伸出一把雪白的拂尘,挡住了他的去路。 崔公公站出来,挡在里民居百步开外的地方。 萧远不愿与他周旋,他只想尽快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确认她的平安。 崔公公沙哑的嗓音响起:“萧大人留步,姑娘家的卧房,男子不好贸然闯入,看一眼放心了也就行了。 李承沣不在,崔公公是跟过先帝的老人,也是李承沣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 他发须皆白,看上去老态龙钟,一双手却出奇地稳,挡在萧远身前让他半分也上前不得。 崔公公为了打消萧远的疑虑,高声喊道:“姑娘!” 按照约定好的,含霜应声回头,白皙消瘦的侧脸透过斑驳的窗棂,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她被蒙着眼睛,不知道李承沣让她哄骗的人是谁,她只是安安稳稳地做李承沣希望她做的,这代表着李承沣的心又向她敞开了一分。 她想要的远不止如此,他要大周的皇帝彻彻底底在她面前卸下防备,让她用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他最脆弱的脏腑。 若是没有这条黑布,让含霜好好看看来人,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萧远立在原地,一声“含霜”在喉头哽咽,他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他好像生而带有不祥的原罪,所有和他亲近的人或是因他而死,或是因他饱受痛苦和折磨。 含霜原本应该拥有一个快乐的人生,在父亲和师兄的娇宠下为非作歹,等到了年纪嫁给一个真心待他的青年才俊,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而不是一个人流浪到遥远的异乡,因为他而被别人抓走折磨。 这一切都是他欠她的,他愿意偿还。 萧远呜咽了一声,咬紧牙关死死忍住眼中的酸意,转过头去。 看着萧远的这反应,崔公公提着的心落到了肚子里去,他知道,他们成功了。 趁着萧远痛苦不堪,崔公公赶紧承诺:“老奴明日就会启程,亲自护送姑娘到南越边境,萧大人请放心。” 方才短暂的交锋已让萧远意识到,崔公公是先帝留给李承沣的不世高手,有这样的人护送含霜,想必一路上安全无虞。 “萧大人,答应陛下的事,可以做了吧。”崔公公提醒道。 “嗯。”萧远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微笑,看得崔公公心里发毛。 萧远沉声道:“有劳公公了。” 乌云聚拢,豆大的雨点砸下,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腥气。 唐聿在府中坐立不安,眼看着大雨倾盆,院子里转眼间积满了冰冷的雨水。 他留了人在萧府门口看着,只等萧远回来,他还有话说。 但是直到现在,仍没得到萧远回府的消息。 唐聿在屋里踱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揣了一把油纸伞就要出门。 萧远没带伞,这下肯定被淋成落汤鸡,他大病初愈底子还没养好,轻易不能受凉。 唐聿尽力说服自己,心里的惶恐不安只是因为担心萧远受凉生病,但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不是这样! 奇怪的预感支配着唐聿的理智,让他觉得再晚一步恐怖就是无尽深渊,唐聿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冰冷的雨幕。 冷冷地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唐聿站在将军府门口,愣在原地。 府门外,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严阵以待,把将军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怎么回事?”唐聿质问。 喧嚣的雨声把他的声音割裂成破碎的音节,与面前披甲执锐的士兵并列,显得荒诞可笑。 从来最听他话的士兵无一人回话,像兵器架上开了锋的利刃一样冷冷冰冰,站得笔直。 禁卫军副统领林衍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唐聿面前,笑得仿佛往日一般亲近。 “景琰。”他温和地称呼道。 唐聿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记得当初整军备战时林衍仗着和唐聿关系亲厚带头挑战军纪,被唐聿当作了立威典型,当着众将士的面军法处置。 那之后,林衍在家休养了许久,坊间突然流传起唐聿胡作非为的流言,甚至还传到了萧远耳朵里。 早已撕破了脸,这人现在还在装什么手足情深? 眨眼间,林衍突然变脸,狞笑着摸出一块令牌,在手里上下把玩。 那是禁卫军最高统帅的腰牌,唐聿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又或许,林衍手中的,就是唐聿那一个。 林衍像是刻意让唐聿看清楚,他把腰牌在唐聿面前晃了晃,心满意足地扬声道:“陛下有令,禁卫军统领唐聿玩忽职守,特令其闭门思过,暂夺兵权,无令不得外出!” 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夜空,刺眼的白光下林衍狰狞的笑脸四分五裂,每一快碎片都淬满了怨毒的恨意。 林衍笑着说:“我等执行公务,还望唐领军好生闭门思过,切莫违背圣意。” ※※※※※※※※※※※※※※※※※※※※ 准备发刀 出征 雨下了整夜,唐聿也在窗边坐了整夜,他想不明白李承沣为何要软禁他。 如果一定要有个理由,那一定和萧远有关。 唐聿知道李承沣派他潜伏在萧远身边,是盼望着唐聿能骗来萧远利益集团的机密,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帮李承沣背刺萧远。 但是,当他当真与萧远朝夕相处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做不到。唐聿一次又一次帮助萧远,甚至还救过他的命,虽然每次和李承沣汇报时唐聿都会有意略去当时的情景,但李承沣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唐聿的监控。 唐聿试图掩盖的,李承沣全都知晓。 他知晓却未曾降罪于唐聿,给了唐聿一种被纵容的错觉,他偶尔也能感受到皇上对他的埋怨和疏离,但唐聿主观上忽略了一切。 他满以为随着李承沣的逐渐成熟,他和萧远之间的矛盾刻意日渐化解,毕竟在唐聿看来,萧远绝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但他忘了一点,李承沣越是长大,他对权力的渴求就越是旺盛,他和权臣萧远的矛盾永远无法调和,一切只是唐聿的自作多情。 安安稳稳了将近一年时间,唐聿几乎已经忘了,李承沣时刻在琢磨着能一击必杀萧远的绝招。 现在他恍然回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唐聿离萧远越来越近,离李承沣越来越远。最早李承沣有什么打算都会先和唐聿商量,但现在,他不但不知道李承沣和萧远之间发生了什么,李承沣甚至专门派人看守着他,生怕唐聿回破坏他的计划。 怎么会这样? 府门外一阵喧哗,唐聿被困在方寸之地,只能勾着脖子努力往外看。 一队车马从丞相府出发,为首那人骑着高头大马,铠甲下飘扬起张扬的红袍。 萧远出发了。 唐聿想要见他一面,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就是想要见到他。 萧远还没有离开,唐聿就已经开始思念。这念头就像蛛网遍布他的四肢百骸,勒得他生疼。 林衍还没有离开,他就抱着手臂站在将军府门口,欣赏着唐聿极力冲破封锁,却被卫兵无情地拦下,只能望眼欲穿地盯着外面的窘况。 “萧远!”唐聿大吼。 将军府不临街,唐聿只能透过幽深的巷子瞥见萧远离去的身影。他看到那抹刺目的红色翩然离去,就像是鲜血划过眼底。 唐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冲着萧远大吼,声音载着痛苦撕裂时空,萧远的马停了下来,他望向唐聿的门口,神色幽暗。 这一眼,如同永恒。 然而片刻之后,萧远还是扬鞭启程,他看到了唐聿被人围困在府中的景象,却不肯为他多留一瞬。 车队浩浩荡荡,唐聿却分明发现这批人中大多都是押送辎重的后勤兵,虽然只是对付一群乌合之众,但那群叛军毕竟冀州府君都应付不及,纵使萧远用兵如神,也不可能就凭借手中这点老弱病残来扭转局面。 唐聿能想象到的,萧远肯定也能想到。 唐聿不仅脊背发凉,原来这就是李承沣酝酿的杀招。 若是萧远战死沙场,那政权之争自然迎刃而解。 唐聿急切地大吼,可是萧远已经走远了,他已经听不到后面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而就算他听得到,他也注定不会为了那个人停下。 雨越下越大。 唐聿跌坐在门口,任凭雨水从房檐上滴落,打湿的袍脚粘在身上,冰冷粘腻。 转眼日落,唐聿被卫兵架着挪回屋里,裹上厚厚的棉被,他还是直打哆嗦。 乍暖还寒时候,一场冷雨浇下来,唐聿病了。 浑浑噩噩,醒了又梦,梦了又醒,唐聿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世界就全是萧远。 站在大殿上扶着刚刚继位的李承沣睥睨众生的萧远,斜倚在无名阵亡将士墓前猛灌冷酒的萧远,骗他吃酸浆梅笑看唐聿被酸得涕泗横流的萧远,还有更多的,穿着红衣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萧远。 鲜红的颜色从衣料上流淌而下,把萧远周身都染上刺目的红,而他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中间,不喜不悲。 太医摇了摇头,把给唐聿诊脉的手抽回来,对身边跟着的太监说:“风邪入体,加之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 他提笔写下一张药方,交给心急如焚的将军府管家,嘱咐了几句,就跟着太监回宫了。 那陪同太医为唐聿看诊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李承沣身边近来最为得宠的茂辰。 唐聿在病床上奋力睁开眼睛,看到茂辰提着一个宫中出品的食盒,交到管家手里。 一转身,茂辰看见唐聿好像醒了,快步走过来,坐在唐聿床边亲切道:“陛下体恤唐大人,特派遣太医为大人诊治。大人放心,不过是寻常小病,几副药喝下去立马就好了。” 唐聿听见茂辰压低了嗓子说:“前线有捷报传来,萧大人领兵重创叛军,陛下眼下正心急,大人切莫生事惹陛下烦心。” 说完,茂辰后退两步冲着唐聿行了个礼全了礼数,就带着太医回去了,留下唐聿躺在病床上,用烧糊涂的脑子思索他那几句的深意。 首先,萧远大捷,至少证明萧远还活着。唐聿记得自己病倒前萧远才刚刚历经启程,现在已有捷报传回,这一来一回间唐聿至少睡过去了好几日。 其次,前线大捷,李承沣却正心急,说明局势没有向着他预想的方向走,李承沣果然希望萧远死在战场上。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茂辰为何要专门把这些信息告诉唐聿? 难道他当真怕唐聿生事惹怒李承沣吗?唐聿自问跟茂辰没有这么深的交情,能让他冒险透露皇上的喜怒。 身为皇上身边亲近的太监,茂辰的位置其实极为关键,他每日揣测圣心,若是将皇上的想法和好恶随意泄露,那在某种程度上他就可以左右皇上对身边人和事的看法。 所有,身为御前太监,最重要的就是嘴要严实。 唐聿思索着茂辰的行事逻辑,想起这人好像不止一次提点他,当初李尘封亲征南越失败后,他们君臣之间曾爆发争执,也是茂辰提醒他皇上念及旧情,让唐聿在殿前长跪换取李承沣的退让。 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唐聿扶着剧痛的脑袋起身,管家去监督后厨给唐聿熬药了,茂辰送来的食盒就随意放在唐聿床前的小几上。 唐聿目光一凝,一步跨下床,打开那食盒。 几样宫中常见的点心,和一碟时令鲜果,怎么看怎么正常。 可这样的正常原本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唐聿从小在宫中长大,这几样东西都是他吃腻了的,李承沣绝没必要派自己身边亲信的太监大老远从宫中送来这么一个食盒,这其中一定大有乾坤。 唐聿端详了半天,终于发现这食盒侧边有一条细不可察的缝隙,他伸出指甲摸索,原来这食盒下面藏着极为隐蔽的暗格。 掀起上面摆放着点心的一层,下面赫然还有一层,一个薄薄的信封躺在那理,上面写着“唐聿亲启”。 字体龙飞凤舞,唐聿一眼认出那是萧远亲笔。 颤抖着展开信封,唐聿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他有些不敢看萧远给他留下了什么话。 信上说:“见信如晤。自你看见这封信起,我大概已经到了冀州,此行凶险,我不得不对你多有交代……” 萧远在信上说冀州疫病或许有回传京城的可能,京中防疫工作切不可懈怠。户部尚书王尘丁忧,朝廷必然要选出个人补他的缺,户部能人不少,但真正忧心百姓的人不多,有个年轻人平日颇得王尘器重,要唐聿努力建议皇上擢升此人暂行户部职权。 萧远还强调,去年雁鸣山秋猎上那帮意图行刺的突厥人绝不可放过,一定要查到朝中何人与突厥贼子相勾结。他们怀疑是张甾,但苦于没有证据,萧远手下有人一直盯着张甾,张府在北方边陲一直有生意往来,但几次趁机搜查张府都没找到张甾和突厥联系的证据,萧远建议唐聿找机会深入漠北,从突厥人那里探探究竟。 萧远说,原本张甾暗中谋反的调查不必如此着急,李承沣尚且年轻,张甾不会轻举妄动,但眼下右相一家独大之势若起,李承沣处境必然艰险,唐聿必须早做准备。 …… 唐聿一字一句读下来,只看明白了一件事,这张纸上满满地写着托孤二字。 萧远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故而早早把自己放不下的事一件一件写下来,拜托唐聿帮他做完。整个大周就像是萧远放心不下的幼子,他怀着万千眷恋和不舍,奔向一个注定的结局。 唐聿满目通红。 他不愿如此。 萧远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应该是张扬跋扈让人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的,唐聿不接受他就这样顺从地走向灭亡。 唐聿不接受。 唐聿在心里呐喊:“萧远,你若是这么放心不下,就活着回来,自己把这烂摊子收拾好!” 然而,唐聿总是有满腹怨恨和委屈,却只能憋在心里,他想要诉说想要痛骂的那个人,现在正身处变幻莫测的战场。 从有记忆以来,唐聿无数次把自己最爱的人送上战场,然后等来一个个噩耗。有时有马革裹尸,有时只有一抔染着血腥味的黄土。 他不想再经历这份痛苦了。 唐聿穿好衣服,跌跌撞撞地往将军府外走,林衍早已不再门口守着,尽职的卫兵却还三班倒地围着将军府的大门。 门外,沸反盈天。 全京城的学子都在宫门外请愿,还有人大老远从外地赶来,队伍从宫门一路延伸,甚至路过了将军府外面的街巷。 为首的是去年科举的榜眼,韩秋石。 他洋洋洒洒万言,痛陈权相萧远勾结南越,图谋霍乱朝纲,为天下文人所不耻。 韩秋石登高一呼,号令天下有识之士统统站出来,肃清萧远这乱臣贼子。 ※※※※※※※※※※※※※※※※※※※※ 大意了,刀还没到位 惊变 变天了。 萧远原本就恶名在外,但先帝赋予的正统和他本人的权威足以让人不敢议论,毕竟从名义上说,萧远还是大周政坛的掌舵者。 但是韩秋石等人这一闹就不一样了,如果萧远是南越派来奸细,那他所有的立场都将被动摇,从先帝钦定的托孤大臣变成人人喊打的贼子,只需一夜时间。 萧远人在外地,不能时时把控朝局,而曾经归顺于他的半壁江山,也摇摇欲坠。 六部之中,户部尚书王尘是萧远上位后一首提拔的重臣,原是萧远身边最坚强的同伴,但他前几日母丧丁忧,正好淡出了大周朝堂。 工部尚书贺真倒是还在,但他笨嘴拙舌,同朝臣的关系也不大融洽,在朝堂上向来是个边缘角色,有心无力。 兵部虽然在西北粮草案中归附了萧远,但彼此之间并未深交,右相党羽多年来克扣西北粮草,兵部杨谦多次接到西北军报,绝不可能无知无觉,但他还是噤声纵容了张甾横行霸道,是以萧远对于这种人颇为看不上。 除了这几位,朝中归属萧远之人无不是逐利之徒,不堪大用。 这样看来,显赫一时的萧远身边其实并无堪用之人,从来都是独行而已。 当然,萧远阵营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就是眼下正被勒令禁足的禁卫军统领唐聿。 唐聿本是李承沣亲近的玩伴,本该毫无疑问地属于皇上的人,但自打李承沣上位以来,唐聿和萧远越走越近,眼看着身上已经披上了左相的战袍,而李承沣对他不远不近的态度更是令人起疑。不过,眼下事态已然明了,萧远被众人群起而攻之,而唐聿这位镇国将军后人却被皇上封禁在局中,难以琢磨的圣心也就此大白于天下。 唐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言不发。 虽然出不去,但却不妨碍他感受到外面的风声鹤唳。街上口口相传,皆是当今朝堂的惊变。 那韩秋石看上去满身书生气,他的文章读起来却剑气纵横,他从不堆砌辞藻,只图用最明白语言说清楚,萧远是怎样一个祸国奸细。 他从萧远执政以来四处党同伐异,搅得朝臣人人自危说起,再结合萧远府上曾有南越女子出入,甚至连萧远前些年写的文章也被他拿出来一一对照,行文格式、遣词造句,简直同南越一位过世文人如出一辙。 如此种种,全都指向了一件事——萧远根本就是南越派来搅乱大周朝局的奸细! “一派胡言!”唐聿在心里大吼。 作为完整了解萧远身世始末的知情人,他不必清楚地知道韩秋石所言皆是污蔑,但百姓却不这么认为。韩秋石的演说极富煽动性,而且用词浅白连乡野村夫都能听懂,他站在京城中央大街上振臂高呼,越来越多的人集中在他的身边。 愤怒,但无力。 唐聿看得出韩秋石就是把身家性命全都赌上,誓死要把萧远拉下水,而至今为止,李承沣和张甾并未对韩秋石的所作所为采取行动。 没有行动,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行动。 或许这就是李承沣本来设计好的,让韩秋石在前冲锋陷阵,等到民意沸腾他再出来顺水推舟,不仅能铲除肘腋之患,还一举巩固了民心。 但是唐聿不明白,这天下多得是与萧远无冤无仇之人,而萧远斗奸臣、保民生、查贪腐、治灾祸,哪一项不是全心全意为民着想?那些人被萧远护在太平盛世中,却在他为他们冲锋陷阵之时调转枪口,将刀剑对准那个正奋力厮杀的背影。 性命攸关的国家大事从不见百姓如此津津乐道,而一个他们甚至见都没见过的萧远却能激起这么多口诛笔伐,唐聿真的不懂。 困在书房里这些时日,唐聿想了很多,回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突然变得鲜活,他突然想起去年春闱之前他在街上玩耍时正遇上困厄交加的谢桥,谢桥从驴上摔下来人世不醒,围观群众那个也是不分青红皂白把唐聿打成仗势欺人的狗官。 唐聿记得那些人闻声而来的看客,声音里传递着和当今如出一辙的兴奋。 萧远当时是怎么做的来着? 唐聿记得当时萧远先是立威镇场,后是怀柔以待,将一场骚乱消弭于无形。 他虽然不畏人言,却是操弄人言的一把好手,萧远何时在舆论上栽过这样大的一个跟头呢? 唐聿愿意相信萧远总是有办法,但萧远临走前的那个眼神又让他心慌,没来由地,唐聿总觉得萧远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窗外一阵喧闹,像是有一队人策马奔行。 金石碰撞声混在马蹄声中,唐聿的心猛地一跳。 他走出书房来到府门前,正看到一队装备精良的兵马呼啸而过。 发生什么事了? 如非奉旨,京城绝对禁止外驻兵马入内,唐聿明明白白地看到那批人身上的铠甲印着不同于京城禁卫军的图腾,他们不属于守卫京城的禁卫军。 “林衍?林衍!”唐聿高呼。 现在唐聿禁足,林衍手握禁卫军腰牌,他就该是京城防务的直接负责人,这些外地兵进京,唐聿得找他要个说法。 禁足唐聿的第一夜,林衍气焰嚣张地在将军府门前大放厥词,后来唐聿突然病倒,皇上派贴身太监带太医为唐聿诊治,林衍就知道唐聿的圣眷还没完。别看李承沣终于责罚了唐聿,但仍舍不得他受苦受难。 是以,林衍就不敢出现在唐聿面前挨骂了,唐聿总有解禁的那一天,李承沣没有给唐聿降职,那他就仍然是林衍的顶头上司,为了日后着想,林衍躲进大营当起了缩头乌龟。 唐聿的呼喊很快传到了林衍的耳朵里,他不敢怠慢,紧赶慢赶从京郊大营中赶来。 “今日有大批兵马今京,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唐聿问。 “这……”林衍觑着唐聿的神色,有些吞吞吐吐。 短短几天,唐聿眼下布满了乌青,脸颊也凹了进去,整个人明显清减了不少。现在他蓬头垢面,但眼睛里的光却咄咄逼人,像是得不到答案就要活剥了眼前的林衍一样。 林衍咽了口吐沫,还是说了实话:“皇上已经召集了兵马,打算顺应民意讨伐内奸萧远。眼下萧远平叛得胜,正在回京的路上。” 林衍看着唐聿怔愣的目光,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又给他补了一句:“这批人由四方守军抽调而来,其中也包括……东北军原镇国将军部下。” 唐聿听见这话,瞬间气血翻涌,他没想到,李承沣竟然召集了四方守军,这简直是一场猎杀。 一场针对萧远的猎杀。 就算萧远当即反了,连带上冀州府君的人马一起,也抗不过这支由各地边防军组成的所谓正义之师。 这和萧远对付的叛军不同,叛军本来只是安分守己的百姓,被逼无奈才揭竿而起,而李承沣这只部队,抽调自成天面对外地的作战部队,那群人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如何打仗,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如何收割敌人的命。 萧远对上这些人绝无胜算。 更不要提,这批人中还有唐老将军为大周打造出来的常胜之军。 唐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终于懂了,李承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他先是通过不知道何种手段逼迫萧远答应他北上冀州平叛,趁着萧远离京人手空虚的空当,罗织萧远是帝国奸细的罪名,让原本就对萧远怀有敌意的韩秋石充当笔杆子,在全国范围内挑起反抗绞杀萧远的浪潮。 等到大义到了李承沣这边,他就可以完全抛开先帝的影响,在右相的支持下行驶皇帝的权力,从边防军章抽调一批正义之师,联合剿灭叛军萧远。 甚至,在冬末春未至的时节,北方边防压力最小,抽调一部分兵马根本不会动摇大周正常的防务,而这批百战之兵对萧远完全呈碾压之势。 李承沣甚至考虑到了这批外援哗变的可能,所以他不怕麻烦也要从各地将领手中调人,这群人没有共同的指挥固然发挥不出全力,但也不会发生军令压倒皇命的问题,李承沣作为幕后推手,可以保证是安全的。 一环套一环,唐聿头皮发麻。 李承沣为了万无一失,甚至把唐聿这个立场摇摆之人软禁在府中,确保萧远无翻身的可能。 唐聿在心里冷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不愿让萧远死。 唐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定这一点。 他缓缓抬头,盯着林衍四处乱瞟的眼睛,沉声道:“放我出去。” “不行,陛下有令……”林衍话没说完,就见唐聿掉头离开,进了将军府的主屋。 那里曾是唐老将军的卧房。 转眼间,唐聿走出,手里提着他父亲的佩剑。 精钢的剑身在地上划过,激起一路劈里啪啦的火花,唐聿提剑上前,抬手就是凌厉的攻势,剑光流转间已经欺身上前,重剑当头劈下,堪堪停留在林衍的头顶。 “让开!”唐聿喝到。 “你疯了吗?”林衍大吼,“你这是抗旨!” “让开!”唐聿没有接话,锐利的刀锋无声地表达着唐聿的愤怒,他真的敢劈下这一剑。 林衍感受到了唐聿的决绝,没有半点迟疑,他反手抽出佩剑,一个错身在唐聿劈下来的那一瞬间架住了唐聿的重剑。 “铛——” 金石碰撞声炸响,仔细听还有林衍的佩剑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你到底要干什么!”林衍崩溃大喊。 唐聿收剑回刺,林衍躲避不及,被划伤了肩膀,见了血光,他愣了一瞬,也挥舞着佩剑不要命一般冲了上来。 唐聿现在令牌不在身上,不能命令门口围着的禁卫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衍掏出腰牌,号令众人合围。 从前忠诚的下属,纷纷拔剑对准了唐聿。 万箭 四方合围,萧远的处境想来不过如此。 唐聿咬牙,挥剑上前,他现在必须要出去,他要赶在萧远遇到李承沣的四方联军之前找到他。 他要带萧远走。 为今之计,唐聿管不了这许多了,他只知道不能让萧远死,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的国民手中。 以一敌十,唐聿渐渐有些不支,重剑愈发沉重,唐聿每一次挥剑都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胸口挂彩了,是林衍刺出的一剑,手臂上伤痕斑斑,来自唐聿亲手教出的手下。 “当啷——” 趁唐聿体力不支,林衍一剑挑开了唐聿握剑的右手,精钢重剑落在地上,唐聿遍体鳞伤地跪倒在地。 林衍的亲兵将唐聿团团围住,当中林衍的长剑指住唐聿的鼻尖,他面露困惑。 长剑上已经遍布裂痕,唐老将军的重剑果然不可抵挡,若是一对一单挑,林衍此时肯定已经是唐聿的剑下亡魂。 但是,哪怕一对多,林衍等人也不该无人战死,然而现实是他们顶多受伤,却没人因此丧命。 “唐聿……”林衍注视着唐聿,思忖着。 趁着林衍分神之际,唐聿突然暴起,猛兽一样扑向执剑的林衍。 寒光一闪,亲兵的剑即将刺入唐聿的后心。 “住手!”林衍大喝。 亲兵高举长剑定在原地,唐聿避过林衍的利剑一把掐住他的手腕,一抬一扭,转眼之间林衍脱力,佩剑掉落在地。 一个扭身,林衍被唐聿扼住咽喉,唐聿袖中祭出一把锋利的小匕,利刃正好抵在林衍的要害。 “唐聿!”林衍惊怒。 唐聿压着匕首的右手更加用力,林衍的脖子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线。 “让他们散开。”唐聿命令道。 “退开!”林衍赶紧大喊。 亲兵犹豫着,散开了仅能允许一人通过的小路。 唐聿在交手时发现,今日围在将军府的禁卫军被林衍提前置换了,原本禁卫军中随意抽调的人守变成了林衍的亲兵,全都只听林衍的调遣。 只凭他一人断断不可从这群人中杀出去,而且毕竟是自己大营里出来的兵,唐聿也不愿他们死在自己手上,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擒贼擒王,让林衍松口放自己出去。 唐聿钳制着林衍,始终把林衍挡在自己前面,盯着卫兵的动静,终于缓缓行到府外。 林衍从大营一路赶来,他的坐骑就拴在门口的那颗歪脖树上。 唐聿和林衍的兵拉开了几步的距离,突然双手发力把林衍向前推开,林衍重重地摔在亲兵前面,再回首只见唐聿跨上了他的马一骑绝尘。 “嘶……”林衍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自己尚在渗血的脖子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着唐聿消失的方向,小声骂了一句:“疯子!” 另一头,唐聿不管自己尚在流血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疯了一样向前奔去。 快点,再快一点。 丞相府门前缠斗花了不少时间,眼下已经日头偏西,不知还能不能赶得上。 又是一鞭子抽下去,纵然林衍这匹马是不可多得的良驹也扛不住唐聿这样暴/虐的主人,马屁股上伤痕累累,呼哧带喘得好像肺都要炸了。 但是唐聿还嫌不够快。 京郊小路上荆棘丛生,干枯的枝桠划破了唐聿的衣衫和他的细皮嫩肉的脸,这条路不好走,但却是一路向北最快的路。 唐聿伏低了身子,双腿夹紧马腹,身体绷得像离弦的箭。两边的景色飞速倒退,唐聿直视前方心无旁骛。 突然,良驹一个趔趄,前腿被路上的一道绳索绊倒,嘶鸣着摔倒在地。 马背上的唐聿被抛起在空中,顺着惯性重重地摔在马前,落地时眼睛差点擦过地上嶙峋的乱石。 这一带常有猎户打猎,地上系着绳索这等绊倒逃命的猎物,没想到唐聿竟然也着了他们的道。 晃晃脑袋站起来,唐聿忍者喉头翻涌的腥甜,去牵马缰绳。 那匹马被逼到了极限,又重重地摔倒在地,烘热的鼻息喷在唐聿脸上,四条修长的马腿不住地打颤。 “站起来。”唐聿命令道。 这匹马平日里是林衍的宝贝,能听得懂人话,它明白唐聿的意思,颤抖着想要爬起来,却未能成功。 这马脱力了。 唐聿看了看前路,计算着距离。 萧远从冀州回京,一路上快马加鞭大概需要三日,而消息传到京中也至少需要一日,故而唐聿出发时离萧远就只有一日多的路程。 唐聿骑着马抄小道,一路上以跑死马的架势狂奔,大概又能抢出一日功夫,现在距离萧远恐怕只有半日的路程。 唐聿看了看天色,深吸了一口气,握紧双拳,下定了决心。 这马已经不中用了,但唐聿还有两条腿,他轻功一向不错,现在就看他能跑多快了。 夜幕降临。 山上夜凉,但是全力奔跑的唐聿已经感觉不到了,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唐聿身上发烫。 机械地奔跑让唐聿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但冥冥之中好像又有一个他在精准地计算着路程,风箱一样巨大的喘息声中,唐聿知道自己离萧远更近了。 天际泛白,绕出这片密林,唐聿远远地看见了一大群浩浩荡荡披坚执锐的兵马。 到了。 四方联军雄踞高地,前面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主将一声令下,所有人张弓待发。 “不要!”唐聿惊呼。 万箭齐发。 高地里下面很远,唐聿却分明听见羽箭破空声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啊——” 原来是唐聿自己。 他喊劈了嗓子,猛地扑上前去。 训练有素的士兵发现了后面冲上来的不速之客,有人迅速转身,几个壮汉拦住了浑身伤痕的唐聿。 唐聿奋力挣扎,但对于联军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 下一轮,火攻。 箭头上缠了浸了火油的布,火折子一点即燃。唐聿的双臂被人死死钳制,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换上火箭,瞄准了下面的战场。 火光漫天。 “萧远!” 嘶哑的声带不堪重负,唐聿变了调的嘶吼让人几乎听不清楚内容,血泪从双眼中滚滚而下,唐聿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睁开了左右的束缚,跌跌撞撞地冲上去。 身边传来惊呼,有人认出了这个疯魔的年轻人是将军府唯一的后人,正欲挥刀砍下的士兵电光石火间猛然停手,唐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最前面,李承沣站在众将中间。 “放箭。”他轻声道。 满目苍夷中,唐聿一眼就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红衣坐在战火中央,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前后都是尸体,有的是战马,有的是士兵。 遮天蔽日的羽箭划破天际,那人撑着剑站了起来,用最昂扬的姿态,迎接着生命的终结。 他看向高地上乌压压的人潮,缓缓勾起嘴角,微笑着,轰然倒地。 红袍飘扬。 火光、血光,到处都是耀眼的红,刺痛了唐聿的神经。 唐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 接下来萧远会下线一阵子,唐聿需要变得强大,我尽量加速推剧情,舍不得萧大人啊,所以他会很快回来的~ 愚蠢 再睁眼是在宫里,唐聿躺在自己从前住过偏殿。 物是人非。 上一次在这里醒来,唐聿看到李承沣刻意维持的满屋旧物,他还差点恍惚今夕何夕。 但现在,唐聿已经回不去了。 唐聿翻身下床,忍着身上的剧痛,他要找李承沣问个明白。 御书房外,门口当值的茂辰脸色铁青,见着唐聿只是微微抬眼,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帮他通传。 唐聿一把推开门,李承沣正和张甾密谈。 “景琰。”李承沣看见唐聿进门,打住了话头。 桌上,一枚染血的玉佩静静地躺着。 唐聿径直走过去,李承沣并未阻拦。 唐聿拿起那枚玉佩,依旧是手感温润,暖白色的玉质上铁画银钩地刻着“李”字,只是边角上磕碰出一道细纹。 这是唐聿第一次拿起这枚玉佩,从前萧远总是护得很好,丞相府里什么东西唐聿都能碰,唯独这枚玉佩他随身携带,谁都不能染指。 萧远…… 把玉佩攥进掌心,唐聿看向李承沣,问:“他死了吗?” 话一开口,唐聿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吓人。 他没有说名字,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死了。”李承沣面无表情。 这一句话像是一棒敲碎了唐聿最后的侥幸,眩晕感袭来,他晃了一下,扶着桌角稳住身形。 “陛下……”唐聿眼角通红,像一个受伤的小兽。 “我要……再见他一面。”小兽在悲鸣。 张甾似有怜悯地看了唐聿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战场纷乱,尸体早被惊马踏碎了,已然不成人形,唐领军还是别看了。” 唐聿双目赤红,紧紧盯着张甾,好像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李承沣看了身旁的张甾一眼,似有所预感一样,道:“丞相先回吧。” 张甾走后,唐聿才算时彻底爆发,他咬紧后槽牙,质问道:“陛下为何……一定要他死?” “朕为何不能让他死?”李承沣反问。 “朕为大周之主,为何只能受制于权臣?” “萧远他,”唐聿痛苦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啊。” “哈,”李承沣冷笑,“他为了大周,你为了他,那谁为了朕呢?” “景琰,你还记得你是谁的臣子吗?”李承沣质问。 这话让唐聿无话可说,他的确是李承沣的臣子,身为臣子永远不该质疑君主的命令。 但是,出了君臣之外,他们还是挚友,不是吗? 唐聿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一个臣子不该这样面对他的君王。 但是不行,萧远在箭雨之中倒地的画面就像梦魇吞没了唐聿的理智,他甚至不敢想象,萧远那样干净那样讲究,浑身臭毛病的人,怎么能……怎么能变成一堆死肉,被战场上逃窜的战马践踏。 “承沣……”唐聿在哀求,“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他?” 李承沣看着痛苦的唐聿,心中一阵憋闷。 “萧远从未想过篡位!” 唐聿低声嘶吼,眼泪终于从他的脸上滑落,玉佩圆钝而坚硬,在唐聿手心硌出深深地印记,但手心的痛远比不上心里的痛。 萧远最后一个浅笑落幕之后,唐聿的心就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冰冷刺骨的西北风呼啸着从当中穿过,把他扯得支离破碎。 李承沣凑近逼视着唐聿,他头上沉重繁复的冠冕在唐聿脸上投射下乌黑一片阴影。 他骤然出手,掰开唐聿的手抢走了那块萧远从不离身的玉佩,用尽全力掷在地上。 暖玉砸在御书房坚实的地板上,裂缝出早已不堪重负,雕刻着“李”字的玉佩应声碎裂,无一丝杂质的美玉碎片散落一地。 李承沣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中满是压抑不住的畅快。 他邪笑着转身,看着唐聿,问:“景琰怎么这么了解他?萧远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你都清楚吗?” “朕还以为,唐家是纯臣,唐领军名门之后、将门虎子,也是一颗忠心向着朕的,你是吗?” “臣……无能。”唐聿盯着地上的碎玉,艰难地承认。 “你当然无能!”李承沣突然变脸,横眉冷对地看向唐聿,怒道:“跪下!” 唐聿缓缓跪下。 地上一片冰凉。 “朕派你去萧远身边,指望着你能抓住机会替朕一举铲除他,你倒好,我看若是没有你唐聿相帮,萧远也不会蹦跶这么久。”李承沣愤然。 “唐聿,我很好奇,”李承沣瞪大了眼睛,嘴角却诡异地上翘,整个脸上下割裂,就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你有什么立场要求朕放过萧远?” “说话!”李承沣看着唐聿隐忍的模样,烦躁莫名。 他是胜者,他终于从萧远的手上翻身自立,可唐聿却好像天塌了一样,从前他处处受制于萧远的时候,也未曾见过唐聿这般替他痛苦。 “陛下让我说什么?”唐聿冷冷地问。 这一问好像彻底引燃了李承沣的怒火,他第一次扬手,狠狠地抽了唐聿一巴掌。 唐聿被打得头偏向一侧,但他仍笔直地跪着,没有痛呼,更没有求饶。 “唐聿你记着,朕是君,你是臣,多少参你的折子朕都可以帮你挡着,朕也可以让你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一切都不过是朕的选择。” “将军府的声名地位,还有照料你的侍卫随从,都不是白来的,你好好想清楚,别忘了你的本分。” 李承沣说完,拂袖而去,留下唐聿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 他弓起身,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把额头贴在冰凉的汉白玉地板上,冰凉的触感浇不灭他体内蒸腾的烈焰,那火烧干了他身体里的水分,让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是啊,李承沣是君,唐聿是臣,一切都是君王的选择,他在奢求什么呢? 长这么大,唐聿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哪怕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哪怕先帝和当时地太子都对他偏爱有加,但那所谓的偏爱与他们施予猫猫狗狗的宠爱并无不同,唐聿却妄想着凭借这点偏爱和李承沣兄弟相称,是他愚蠢了。 一直以来,唐聿看重的那些过往,那些他以为的信任和义气,不过是李承沣用来牵制他的筹码。 唐聿早就发现了,但他一直不愿相信。 成年之后,唐聿每一次在宫中留宿都住在他当年的屋子里,那里的每一个摆件都被李承沣小心地维持着原貌,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细节让唐聿相信,李承沣是看重他们的情谊的。 现在看来,陷在回忆中哪里是李承沣,分明一直都是看不清形势的唐聿。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重新走完了唐聿的前半生,又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门“吱呀“一响,有个单薄的人影默默走进来。 唐聿没有抬头,他好像已经被抽干了力气,只是怔愣着看着那人越走越近,直到一双皂色的长靴映入眼底。 素色长靴,不带一点装饰,形制规整,是宫中略有品级的太监的制式。 “唐大人。”他低声唤道。 唐聿的目光逐渐上移,停留在那人晦暗不明的脸上。 那人亲自给禁足时的唐聿送来宫中的食盒,里面藏着萧远的绝笔信。、 从前被唐聿忽略的线索突然彼此勾连,千丝万缕织成一张大网,深宫中涌动的暗流终于露出冰山一角,萧远身死,但他给唐聿留下了自己苦心经营的遗产。 茂辰俯身,扶起缩在地上的唐聿,两人的目光相对,里面燃烧着同样炽烈的火焰。 “远哥被骗了。”茂辰的低语在唐聿的耳边响起,就像是阴暗湿冷的角落吹来的一阵阴风。 “你想不想知道,远哥为何同意只身犯险离京去平叛?” 这确实是唐聿最想不通的地方,李承沣这套组合拳能奏效的关键就在于萧远短暂地离开了统治中心,给了各方势力运作的时间和机会。若是萧远本人就坐镇京城,韩秋石那番诛心之论根本没有机会宣扬开来,接下来的抽调四方联军清君侧就更不可能实现。 “陛下抓住了远哥身边极为看重的南越女子,威胁远哥在朝堂上应允他一道君令,否则就她的身世公之于众。” 听到这番内情,唐聿瞳孔紧缩,茂辰或许不知道那个南越女子的来历,但唐聿对她一清二楚。 “含霜!”唐聿在心里咆哮。 含霜从丞相府跑出来,萧远本来倾全府之力四下搜寻,可没等他们找到含霜,瘟疫就爆发了。在京城数万条任命面前,萧远暂时放下了寻找含霜的努力,他和唐聿把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了防控疫情上,再分不出心思给那个任性的女孩。 所以,居然是含霜害死了萧远! “但是,”唐聿艰难地开口,“那女子的身世还是曝光了,就在萧远如约奔赴前线之后。” “是的。”茂辰点头道:“韩秋石大肆宣扬远哥是敌国奸细,本来就是陛下授意的,他根本没打算替远哥遮掩,原本就想借这件事给致命一击。” “萧远哪怕看出了李承沣的陷阱,但事关含霜,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踩进去了。”唐聿清楚萧远一定会这样做,智计无双的萧远怎么会看不出李承沣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但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含霜,他只能赌一把。 唐聿被李承沣的阴狠所震惊,他原以为李承沣哪怕算计了萧远,也不至于如此龌龊。 他看向茂辰,却发现茂辰远比他更惊恐。 茂辰张大了嘴巴,几乎发不出声音,他颤抖着问:“你说,那女子叫什么?” 密谋 含霜正在寝宫里梳妆,昨夜李承沣突然闯进来,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缠绵了半夜,像个傻小子一样把头埋在她胸口呜呜地哭。 含霜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一边哭一边发疯,把含霜身上抓出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不说也没关系,李承沣变得这般不理智定然是受了什么大刺激,边哭边笑也不知他是喜是悲,但不管怎样,在这种激荡的心境下他不去找早早入宫伴驾的张氏而是来含霜屋里,就说明含霜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 日上三竿含霜起床,望着满屋狼藉出神。她要得到得到大周皇帝的心,进而得到大周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谁说她一介女流不能亲手为父兄报仇,她含霜就是要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李承沣,品尝到一无所有的痛苦。 门外,一阵敲门声响起。 含霜收拾好情绪,换上惯常的娇弱面孔,应声。 “梅妃娘娘在吗?我是茂辰,皇上有赏,我给娘娘送来了。” 茂辰的声音传进来,他平时往这宫里跑得勤,很是照顾这边。含霜不疑有他,让他进了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含霜逆着光看去,发现茂辰身后好像另有一人。 那人从茂辰身后出来,盯着刚刚梳洗打扮完毕的含霜,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唐聿!”含霜惊叫。 “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唐聿一步跨过来,站在含霜面前居高临下,死命抓住含霜的肩膀,瘦弱的含霜摇摇欲坠。 “你怎么在这里?在李承沣的后宫!”唐聿目眦欲裂。 含霜惊恐,她想到或许有一天会被唐聿撞见,但没想到这么快,她还没做好见到他和萧远的准备。 含霜想要呼救,却看见茂辰已经一言不发地关好了寝宫门,含霜一向不喜欢让人贴身伺候,一律远远地安排到外面,现在茂辰关了门,相当于把她逃生呼救的路都堵死了。 “你从丞相府跑出来,就是跑到这?这就是你说的,国仇家恨?”唐聿痛苦道。 含霜目光瑟缩了一下,回过神来态度又强硬了起来,她不知道唐聿现在为何如此恐怖,但她知道这人同萧远关系极亲厚,上次在丞相府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但还是放过了她。 “我犯不着同你解释,你要告诉萧远就尽管去告,我当面和他说清楚。”含霜道。 “萧远?”唐聿简直气笑了,这个女人还敢提萧远。 他俯下身,盯着含霜的眼睛,声线颤抖道:“萧远死了!” 含霜愣住,她看着唐聿的眸子,甚至还笑了一声。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虚假的玩笑。 “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含霜本该理直气壮地反驳,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会颤抖成这样。 “不是玩笑。”茂辰走上来。 唐聿和茂辰沉默地逼视着含霜,含霜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唐聿绝对不会拿萧远的生死开玩笑。 “是你害死了他!”唐聿丢下一句话,像是天降闷雷砸在含霜的脑袋上。 “你胡说!”含霜心下大乱。 她语无伦次,“怎么可能?萧远怎么会死?都说祸害遗千年,他这样的大祸害怎么会死呢?”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盯着唐聿,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害死了萧远?” “萧远北上冀州平叛,你知道吧?”唐聿问。 “那你可曾想过,左相这样尊贵的人,为何会答应离京亲自率军平叛?”唐聿继续问。 “是......因为我?”含霜不敢相信。 “李承沣说他抓着了一个从丞相府跑出来的南越女子,他为了保全那个女人,只好答应李承沣一个条件,那就是离京平叛。” “那个女人,就是你吧?”唐聿声音就像是恶魔的低语,含霜心里升腾起巨大的恐惧。 她想起来了,李承沣把她蒙着眼睛送去京郊,说让她假扮一个很重要的女人...... 难道李承沣让她假扮的,就是她自己。 “萧远疯了一样找你,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他愿意为了你赴死,可你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何其讽刺!” 唐聿松开了手,触摸含霜让他觉得恶心。 “你知道萧远是怎么死得吗?” 含霜摇头。 “他明知道离开京城李乘风就会有所动作,但他还是为了你去了。就在他走后,李乘风立马公布了他同南越牵涉不清,召集了大批联军,就在城外把他这个南越来的奸细万箭穿心。” 唐聿不敢回想他亲眼目睹的这一段噩梦,哪怕只是简略地复述一遍一遍也让他觉得胸膛像被撕裂了一样疼痛。 “他是为你而死。”他忍着痛盖棺定论。 “你最好庆幸,李乘风还未发现你就是他四处搜寻也找不到的那个南越女子。”唐聿冷笑。 “虽然,我恨不得你现在就给萧远赔命。” 含霜沉默,她所有强撑起的坚强都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当她看到萧远极力在唐聿面前保护她,还默默救了她以为必死无疑的小傻子逐风的时候,含霜就知道,她不恨他了。 这也是为什么她从萧远府上离开,因为她不能放弃自己的仇恨,但不愿仇恨牵连到不该牵连的人。 含霜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萧远跟随她父亲学习了多年,含霜心里早把萧远当作了哥哥一样的亲人。 所以她当年在战火纷飞的书院门口看到萧远的时候会那么恨。 也所以,她发现萧远并不是当年屠杀莲峰山的幕后黑手,甚至还尽力在战乱中保全故人之后,含霜决心原谅他。 她的本意,是想要保护萧远啊。 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仅存的亲人也因她而死,那含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只能给亲近的人带来痛苦,和死亡。 恍惚间,含霜摸起自己的手腕。 那里有来自古老部落的纹身,老奶奶说那会保佑她一生平安。 现在她确实平安了,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却一个一个的死去,如果她的生要用他们的死来换,这种平安含霜宁愿不要。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的暗格上,那里面是一把匕首,含霜为自己准备的。 她原本打算能把大周的朝堂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就用那把父亲送的匕首自尽。 现在看来,她或许早就该死了。 含霜颤抖着,伸出手去摸那个暗格。 沉默了许久的茂辰突然出手,把含霜的手按下。 “娘娘,你要找什么?”茂辰问。 娘娘? 茂辰还这样称呼她,是嫌含霜不够悔恨吗? “看娘娘神情,恐怕也同我们一样吧?”茂辰接着说。 “我们都不愿远哥死去,我们也都视李承沣如仇敌。” 唐聿闻言,猛地看向茂辰。 他先前跪倒在李承沣面前痛不欲生时,确实是痛恨他的,但唐家几代忠臣,他从未想过与皇上为敌。 茂辰的言下之意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茂辰天生长有反骨,他要反,而且要拉唐聿一起。 怪不得进李承沣的门时茂辰脸色如此阴沉,怪不得李承沣走后茂辰一个人来到唐聿面前。 茂辰本来就是萧远的心腹,他称呼萧远为“远哥”,两人的羁绊或许比唐聿想象的还要深重。 他能为萧远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唐聿呢? “你进宫,为的就是这个吧?”茂辰看着含霜问道。 含霜盯着茂辰的眼睛,呼吸粗重。 茂辰向含霜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你想要复仇,我也一样。” “那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呢?”茂辰道。 含霜踌躇了片刻,像是在评估面前的邀约是否可信,但她在短时间内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她现在完全无法冷静思考。 恨意伴随着热血在她的四肢百骸奔腾,手腕上的梅花鲜红得耀眼,含霜听得见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她缓缓把手放上茂辰的掌心。 他的脉搏也和含霜一样,奔腾。 “你们要干什么?”唐聿大喊。 茂辰看了唐聿一眼,意有所指道:“唐大人小声些,难道你不愿和我们一道吗?” 唐聿咽了口吐沫,艰难道:“你们想弑君。” 他用了肯定的语气,因为他看出了面前两人的决心。 难怪茂辰听唐聿讲完了含霜的身世就当机立断拉着唐聿来找她对峙。 他早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含霜对李承沣的恨意,并且打算好了要把她绑上自己的战车。 现在问题来到了唐聿面前。 他愿意为萧远报仇吗? 他当然愿意。 但是,他同时也是李承沣的臣子。哪怕所谓情同兄弟不过是他自作多情,他也依然……是臣子。 唐家满门忠烈,忠臣良将的牌子现在还高悬在将军府的大厅。 唐聿做不到。 在他迟疑的时候,茂辰看向唐聿的目光已经越发深沉。 他把自己的身份揭示给唐聿看,他在唐聿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和反心。 他根本没给唐聿拒绝的机会。 但是。 “我不参加。”唐聿说。 “萧远是被冤死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唐聿道:“但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能。” “萧远才是一心为国之人,他和皇上之间本不该你死我活。是我无能,被李承沣困住无可奈何,若我足够强大,有我在京城他绝不会腹背受敌被动如此。” “你说什么胡话?”茂辰拉过唐聿的肩膀,让他正视着自己的眼睛。 “远哥死了!死在李承沣的阴谋里!” 茂辰如此直白,就像是一柄利刃插进唐聿的脑子,他低声喊着,想要让唐聿清醒过来。 “你难道不想为远哥报仇吗?”' “我当然要报仇。”唐聿没有任何迟疑。 “我当然要报仇。”唐聿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我要给萧远平反,他不是奸细,他是大周最忠诚的卫士。”唐聿坚定道。 他已经想明白了。 仅凭他自己没办法让李承沣打消对萧远的猜忌,原本他珍视的年少情谊根本不足以撼动李承沣的决定。 但如果他足够强大,如果他像镇国将军一样手里握着虎符,掌控者大周最强大的不败之师,李承沣一定会听他的话。 “杀了李承沣,谁来当皇帝?”唐聿看向太监茂辰,“你?”,又看向异国女人含霜,“还是你?” “李承沣若是死了,大周必然会大乱,萧远不会想要看到这样的局面。” “我是大周人,我不会加入你们。”唐聿道。 唐聿转身离开,道:“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为萧远报仇。” 在出门之际,唐聿停了下来,道:“你们二人都是萧远的故人,弑君一事我只当未曾听闻。” “就此别过。” ※※※※※※※※※※※※※※※※※※※※ 唐聿∶别骂了别骂了,在黑化了在黑化了 圣旨 次日,镇国将军府。 茂辰带着圣旨上门,唐聿跪下接旨。 罪臣萧远伏诛,李承沣大封有功之臣,他未曾追究唐聿擅自违背禁足令,连夜闯入战场。 唐聿在目睹萧远身死时的痛苦怒号很多人都看见了,按常理他该被打成萧远同党,但李承沣却假作不见。 他甚至把唐聿私上战场歪曲成唐聿退敌有功,把他加在了封赏的名单当中。 茂辰宣读完毕,冷眼看着唐聿,公事公办道:“唐大人,接旨吧。” 唐聿没有接旨。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冰冷的地砖帮他保持冷静,唐聿面目如常地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你要干什么?”茂辰趁着无人,咬牙切齿道。 “皇上要给你兵权,你就这样推走?”茂辰说的是圣旨中的内容。 李承沣嘉奖禁卫军歼敌有功,要给唐聿麾下增添人手。 “这算什么兵权?”唐聿反问。 他把传旨太监茂辰请进内室喝茶,对外只做出一副巴结后宫近臣的做派。 茂辰坐在镇国将军府古朴大气的会客厅,看着唐聿把玩着先帝御赐的茶盏,无言。 “这算什么兵权?”唐聿重复道。 “那你要什么?”茂辰急切问道。 “昨日是我心急了,我居然想着同含霜我们两个人就为远哥报仇,我这是不自量力。”茂辰反省道。 “唐大人,我们是一体的。”他规劝。 唐聿闻言,抬眼看了茂辰一眼。 那年轻太监坐在百年忠诚将军府的椅子上,试图拉拢同李承沣一起长大的纨绔少爷唐聿入伙,和他一起反了皇上。 何其讽刺? 唐聿叹了口气,道:“没了萧远牵制,皇上和右相,啊不,是丞相张甾又是姻亲,宫里宫外拧成一股绳,你们拿什么去斗?” “大人说的是。”茂辰能屈能伸。 昨日密谋,茂辰原本以为凭唐聿对萧远的情愫,他有完全的把握拉拢唐聿入伙,没想到唐聿居然拒绝了他。 唐聿自己或许不明白,但茂辰看得清清楚楚,唐领军一颗心已经完完全全偏到了萧远身上。 没有完全的把握,茂辰却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况且,唐聿是萧远临走前专门给茂辰交代的后手,他这些年的没干完的事,萧远都打算交给唐聿帮他完成。 这样的唐聿,为何会拒绝茂辰的邀约? 茂辰回去想了半晌,意识到唐聿的重点其实不在于报不报仇,而在于如何报仇。 若是李承沣这就死了,大周皇位无人继承,到时候陷入大乱,必然便宜了一直虎视眈眈的突厥人和南越人。 到时候才真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萧远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国富民强,他用自己短暂的生命换来了大周现在危如累卵的和平,茂辰宁愿天下大乱也要一意孤行,这才是辜负了萧远。 其实,茂辰远没有唐聿理解萧远。 “若是皇位有了一个继承人,一个姓李的继承人,大人可还愿意?”茂辰问。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在唐聿心里泛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李承沣羽翼渐丰,在唐聿看不见的地方他已成长成了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唐聿无力抗争帝王的命令,但若是能换个帝王...... 这念头像顺风的野火,在唐聿脑海里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世上哪有如此心想事成之事? “含霜眼下独得李承沣恩宠,若是她能有个孩子,一个姓李的孩子......”茂辰接着按时。 “含霜答应如此?”唐聿问。 茂辰默然。 这个计划含霜不可能同意。 那个南越来的愚蠢女人害死了远哥,若不是看在她同样痛恨李承沣,或许能堪大用的份上,茂辰根本不想提起她的名字。 脏了他的嘴巴。 “含霜与李承沣有国仇家恨,她能心甘情愿地生下仇人的儿子?”唐聿问。 “若她不愿意,她挤破脑袋混进李承沣的后宫,又是为了什么?”茂辰辩解道。 “身为一个女人,她想要复仇,只能选择生下李承沣的儿子,我们帮她把她儿子推上皇位,让南越的后人继承大周的江山,也算是对得起她了。”茂辰擅自帮含霜做了决定。 老实说,唐聿心知含霜是个刚烈的丫头,她和萧远有一样疯狂的内在,她绝做不出如此屈辱的决定。 但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唐聿,答应茂辰的提议。 含霜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还是个来自敌国,间接害死了萧远的弱女子,他们牺牲掉她后半生的幸福来换取一场和平的报仇,难道不应该吗? 一边是南越女人,一边是萧远和大周的江山,唐聿根本不用选择。 况且,当她踏进李承沣的宫廷,本来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了吧。 能让她的儿子坐上皇位,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荣幸? 唐聿在动摇。 茂辰的提议极具诱惑力,他好像天生知道该怎么攻击别人的心理弱点,让人忍不住走向他指定的方向。 唐聿不想为萧远报仇吗? 他想。 他想得心都痛了。 “就算你说的千好万好,但这一切都要看命,李承沣自己也知道,他手中权势不够,孩子就是他的催命符。”唐聿挣扎道。 萧远曾经和他说过,张甾送进宫的那个预示着结盟的张贵妃娘娘,曾经怀上过龙胎。可是那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朝中大多数人甚至都不曾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萧远暗示张甾想要培养等那个孩子出世就去父留子,把襁褓中的继承人当作自己控制的傀儡。 而李承沣也明白其中利害,所以他主动出手,把那个孩子扼杀在摇篮里。 现在茂辰的想法同张甾何其一致? 当年萧远未死,李承沣还要借助张甾的力量对付萧远,他尚且对盟友有如此忌惮,现在萧远死了,李承沣从驱狼吞虎变得不得不与张甾单打独斗,这样危急的时刻,他难道会允许一个威胁他皇位的孩子出世吗? 想到这,唐聿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们不能走张甾的老路。 李承沣毕竟长大了,哪有无知幼童好控制,张甾若是有心,恐怕早便憋着废帝新立了。 李承沣借助张甾斗倒了萧远,朝中现在就是张甾一家独大,他为了制衡,必然会扶持一个新的势力牵制张甾。 帝王心术,全在制衡。 唐聿幼时是李承沣的伴读,他学过什么唐聿都心知肚明。平日里唐聿放纵自己吃喝玩乐,但处于京城权力中心哪有真正天真的人? 唐聿把前尘旧事串联在一起,他已经明白了。 李承沣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认清自己只能安安心心做大周的臣子。 又故意放过他的罪责,甚至偷天换日给他封赏。 打一个棒子再给个甜枣,李承沣想要彻底驯化唐聿。 驱狼吞虎之后,该有新的猛兽来吞狼。 李承沣有意壮大唐聿的力量,培养他在朝堂上和张甾相抗衡。 而唐聿也正有此意。 他拒绝李承沣藏在圣旨上的心思,只是因为他想要更多。 “你回去跟李承沣复命,就说我不愿无功受赏。”唐聿对茂辰说。 面对茂辰疑惑的目光,唐聿回以一个克制中闪耀着欲/望的目光,“禁卫军那点兵算什么兵权?我要镇国将军的虎符。” ※※※※※※※※※※※※※※※※※※※※ 唐聿:下一个更乖 李承沣:危! 序幕 黄昏,清晏殿。 茂辰从将军府回来,给李承沣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消息。 唐聿拒绝了李承沣的好意。 他还在怨恨李承沣吗?怨恨当朝皇帝? 李承沣毫无头绪。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控了唐聿这个傻呵呵的老好人,他天生忠诚,永远把一颗心热气腾腾地献给身边人,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守护需要被守护的人。 李承沣符合唐聿的一切要求,他是大周正统的继承人,他同唐聿有多年的情谊,他被权臣裹挟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艰难求生,他需要唐聿的守护。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承沣不再那么确定了。 他看着唐聿,总感到一种不可逆的疏离,好像两人都在用尽全力奔跑,却向着相反的方向。 李承沣后悔了。 他后悔一时气急,打了唐聿一巴掌。 这一巴掌像是一个预告,预示着李承沣和唐聿两人苦苦维持心照不宣的兄弟情谊就是一场镜花水月,轻飘飘地碎裂在两人面前。 但是,李承沣不愿低头。 他是皇上,是大周至高无上之人,他理当掌控所有,所有人都应该在他脚下臣服,唐聿也不能特殊。 这样想着,他等来了迟来的唐聿。 唐聿走进李承沣专门为他屏退下人的清晏殿。 夕阳在他身后缓缓落下,给唐聿镶上了一层似真似幻的金边。 他仰头看向高坐在龙椅上的李承沣,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唐聿撩开袍脚,缓缓下拜。 曾经仗势欺人,在京中无法无天的唐领军,曾经为大周公敌的陨落而撕心裂肺,冲着李承沣声声质问的唐聿,现在恭敬地跪伏在堂下。 工工整整,规规矩矩,就像朝堂中的其他人。 李承沣终于亲手折断了唐聿的骄傲,也亲手扼杀了他唯一的朋友。 “起身。”李承沣命令道。 唐聿的额头虔诚地贴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动。 他说:“臣不敢无功受禄,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李承沣从龙椅上走下来,来到唐聿面前,亲自扶起他。 同样的动作发生过很多次,但这一回,于唐聿而言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李承沣在算计他,他也在算计李承沣。 “景琰......”李承沣还是这样称呼他。 “萧远死了,朝局动荡,张甾现在大权独揽,朕同他亦有一场硬仗要打。”李承沣言辞恳切道。 “对外,朕可以联合别人,但对内,在京城这一方天地,朕能依靠的,只有你一人。”李承沣说。 就在两年前,同样一个人黑暗的寝宫中泫然欲泣,他说:“景琰,无论何时,你要助我。” 时过境迁,唐聿又一次听见相似的请求,但这一回,他再不愿奉上那颗真心了。 人只有一颗心,唐聿的那颗已经在京外被箭雨洞穿,带着千疮百孔,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战火血污之中。 唐聿说:“臣......恕难从命。” 李承沣猛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唐聿。 唐聿垂着头,用额角的碎发掩饰自己眼底压抑不住的疯狂。 “臣乃镇国将军后人,空享百姓供养,却未有寸功于社稷,本来就是大周之耻。”唐聿沉声道。 “幸得陛下爱重,臣得以在禁卫军中安身立命,然大丈夫志在四方,臣亦想恢复祖辈荣光。” 镇国将军麾下的唐家军,一直是让对手望风而逃的神话,在唐聿的父亲在世时,边境和平犹如王道乐土。 然而,随着唐家最后一个将军战死沙场,北方的游牧部落又望着水草丰沛的大周蠢蠢欲动。 唐家长辈没有把调动镇国军的虎符交给唐聿,而是留在了自己幸存的副将手中,因为当时尚且年幼的稚子唐聿,远没有支撑起大周北面边防重担的能力。 或许,也有为人父母者的一点私心。 “请陛下允我投军,哪怕身先士卒,臣必不辱使命。”唐聿没有顺着李承沣的拉抻站起身,而是坚定地、执拗地跪在原地,随着铿锵的话音,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唐聿的请愿出乎了李承沣的意料,他从来都是个胸无大志的孩子,李承沣从未想过唐聿有朝一日会跪下来求李承沣把自己安排上战场。 刀光剑影,兵荒马乱,唐家世世代代埋葬在黄沙朔风中。 李承沣知道,唐聿畏惧战争。 甚至,更小的时候,唐聿畏惧所有战场上传来的消息,往往军报一至,就意味着唐家又折损了一名英烈。 年幼的唐聿,早已把军报当成了他们家人的催命符。 但现在,让唐聿去拼一身战功,回来安安心心手握重兵,站在李承沣身后,才是眼下最好不过的一步棋。 李承沣本意也是想着增大唐聿手中的兵权。 萧远一事过后,李承沣清楚地意识到了兵权的重要性。他和萧远不死不休地缠斗了那么久,结果只要兵马一至,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看着从前的噩梦粉身碎骨。 怪不得先帝一辈子都在打压大周的武将,他用一生把朝堂变成了文人的天下,领兵之人不是在呼呼北风中吃沙子,就是在南方瘴疬之地对付蛇虫鼠蚁。 军权,真是太可怕了。 在先帝的安排下,京城稳稳地坐在大周腹地,周围是毫无疑问的军事真空。这样,他只要维持一支微小的禁卫军,就可以保证皇城内外的安宁。 况且,这支禁卫军的头领,是从小在他教养下长大的,绝不会叛变的忠臣之后。 先帝用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柔情,把唐聿和李承沣从小拴在一起,为的就是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孩子还能稳稳当当地拿捏住京城唯一的武力。 玩弄人心,这是先帝教会李承沣的唯一本事。 李承沣生在太平年代,长在文人的心眼和算计之中,这一次是他第一回亲眼目睹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之前他所有的布置都被萧远化解,他把自己困死在了京城这一方天地里。年少的帝王不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萧远的智谋根本不堪一击。 李承沣心动了。 他想要打破父亲定下的规矩,他要借用武将的力量,他要掌控武将的力量。 先帝的格局终究还是太小了。 他原本想着,一步一步给唐聿身上加码。骤然让他统领大军定然会招致朝臣的不满,所以要一步一步蚕食鲸吞,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不过是李承沣多年以来一致的偏心,等到积重难返的时候,他们意识到唐聿已经成长为打破大周军力局势的大将,也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承沣把四方兵权尽数吞进囊中。 但这样的过程终究太过漫长。 唐聿是镇国将军唯一的后人,他本应是那支神兵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就像李承沣是大周唯一的继承人一样。 李承沣想要唐聿统领镇国军旧部,那群桀骜的将士应该会认这样一个新主人。 他还没想好怎样跟唐聿说,毕竟战争曾经是他最害怕的事物。 没想到,唐聿竟然主动提出要上战场上历练。 只要唐聿能打下些许战功,李承沣就能顶住压力给他铺平道路。时候,唐聿掌控镇国军虎符,李承沣掌控唐聿,有强横的军事实力坐镇,李承沣再也不用跟张甾或者其他什么人玩心眼了。 也不用,为了结盟让一个不爱的女人掌控后宫。 张甾已经几次暗示李承沣,后宫无主,该让他那个离后位一步之遥的张家女更进一步了。 但李承沣不愿退缩。 原本,他坚持的理由是,皇后之位应当属于皇上的妻子,他还没遇上一个愿意把她当作妻子爱重的女人,他执着地守着这个位子,等着他的妻子出现。 先帝一生只有一个女人,也就是李承沣的生母,哪怕她和张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眼看着张甾势力逐渐发展壮大,先帝还是没忍心向那个他钟爱的女子下手。 李承沣感念父母的爱情,他希望自己也能遇上这样一个让自己肯为她九死不悔的女人。 但同时他也明白,这样纯粹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他抱定绝望的信念,死守着自己的底线,大周的皇后之位,是她留给心上人的礼物。 就在他以为自己永远不配送出这个礼物的时候,一个笑起来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子,跳着舞风情万种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她清白、她美丽,最重要的是,她柔弱到只能依附李承沣。 李承沣犹豫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自己昂贵的礼物找到了主人。 但不论如何,这个礼物他打定了注意不会送给后宫里那个姓张的女人。她和外面虎视眈眈的张甾本来就是一路货色,甚至迫不及待地妄想生下他的孩子好取而代之。 做他们的美梦去吧。 没了萧远,李承沣下一步最大的敌人就是张甾这个会背后捅刀的好盟友,他现在最需要唐聿的帮助。 “景琰......”李承沣似有些动容。 他蹲下来,视线和唐聿平齐。 “朕需要你。”李承沣真心道。 “所以,永远不要背叛朕。” ※※※※※※※※※※※※※※※※※※※※ 感谢所有不离不弃的小天使,每次看到有小天使留评俺都很激动!!! 错过 次日大朝,唐聿第一次站在了群臣之中。 正值初春,北方冰雪消融,突厥贼子抗过了整个隆冬的饥馑,正是孱弱的时候。 也正是他们磨刀霍霍打算南下劫掠的时候。 边境传来消息,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去年西北苦寒,水草枯竭,突厥可汗带着部落一路东进,即将来到大周东北边境。 东北一直是镇国将军的大本营,哪怕唐老将军去世了,他的副将统领旧部,一样能打出赫赫威名。是以。朝廷早做打算,决定主动出击,若能一举击溃突厥贼人,可保大周边境相当一段时间的平安。 何时出击,如何出击,李承沣一概放权,由镇国军旧部主将全权负责,但有一点,他给唐聿封了个骠骑校尉,派去了前线。 张甾看着唐聿青涩的面庞,眯起了眼睛。 丞相张甾代表着一众老臣的态度,他们都觉得李承沣是算准了镇国军实力雄厚,又是唐老将军旧部,故而把唐聿丢进去混个功勋。 这种偏爱,颇有人不耻。 但眼下李承沣初亲政,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倒也没人非要凑上去触皇上的霉头。 于是唐聿出征的安排倒是轻轻松松的敲定了。 将军府的老管家给唐聿收拾了一整套行装,其中有大半都是他父兄曾用过的物件。 倒不是镇国将军府揭不开锅了,只是老人家把祖宗保佑的愿望寄托到了这些死物上。 唐聿在人前慷慨豪迈,实则临行前在卧房里睁眼到天明。 这一回,他真的踏上了战场,直面曾经多次同大周交手的老敌人。他们手上都沾着大周人的鲜血,甚至时唐家人的血。 这和禁卫军的小打小闹不同,唐家的最后一个人也终于要打仗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唐聿以为自己会害怕,以为自己会退缩,但实际上,他只是激动到彻夜难眠。 天际破晓,唐聿牵了马离京,老管家没有送行。 他在祠堂,祈求祖宗保佑。 天亮得晚,京城大街上还是一片灰蒙蒙。 唐聿踏着湿漉漉的水汽,往前走。 行至京郊大营,唐聿忍不住驻足,他到底还是去看了一眼。 大营外,他的部下整齐列队,等待着长官最后一次检阅。 才出正月,早上冷得彻骨。 林衍就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唐聿走了,他现在就是禁卫军的最高领导。 唐聿看见他,有些意外。 当时在将军府门口,两人闹得很僵。 唐聿无话可说,看了一眼掉头就走,没想到林衍竟然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汗血宝马,比之前被唐聿抢走的那匹更难得。 “你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马倒是真不错。”唐聿笑道。 林衍二话不说,逼停了唐聿的马,挡在唐聿面前,说:“下来,换我这匹马再走。” “不用......”唐聿低着头想要拒绝。 林衍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他直接翻身下马,伸手就来牵唐聿的缰绳。 他那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匹良驹不仅能帮主人追敌擒王,还能在危急时刻救主人一命。 林衍抓着缰绳,颇有唐聿不听话就不放他走的架势。 唐聿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他所愿。 林衍很通驯马,他调/教出来的马总是很有灵性,那匹马像是明白自己即将易主,在唐聿的手摸过来时顺从地低下了头。 “欠我两匹好马了啊。”林衍冲唐聿比了个手势。 唐聿违背禁足令闯出将军府的时候,抢的就是林衍的马。那匹马被唐聿催命一样连夜驱使,后来抛到了荒郊野外。 这样想来,确实有些对不住林衍。 唐聿翻身上马,扬鞭就要启程。 林衍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活着回来,回来还我马!” 林衍爱马,平日却不张扬,基本不会随意骑着他的良驹上街。 当日那匹能日行千里的宝马,林衍是故意带出来的。 虽然他们之间或许有龃龉,但就冲他得了消息半点不耽误地跑来知回唐聿,就冲他猜到了唐聿的打算,就算不认可也会专门带上自家的好马,唐聿得承他的情。 “有缘再见。”唐聿心道。 策马奔驰出了城门,城外的庄子才刚刚苏醒,家鸡打鸣叫醒操持农活的汉子,远处升起一摸白色的炊烟。 唐聿风风火火地离去。 农庄里一扇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斯文的老头端着碗走进去,他身后跟着个背着包袱的小童。 不负他连日来的不眠不休,屋里的人虽然脸色苍白,但好歹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欣慰道:“你终于醒了,萧大人。” 陷在床褥中的萧大人奄奄一息,好像随时都能撒手人寰。 他抬眼打量着这房间的布置,目光从屋顶横梁上吊着的菜篮子,到墙上斑斑驳驳的陈年污渍,再到门口通风出生着的小炭炉。 最后,到门口殷勤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好久不见,鲁先生。” 勉强说话的动作牵扯到他胸前的伤处,萧远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前的绷带应声洇出鲜红的血迹,层层叠叠的白布转眼间湿透。 鲁明有暗道一声夭寿,急急忙忙走过来帮萧远处理撕裂的伤口。 “大人莫要讲话,此伤凶险,需得卧床静养。” 鲁明有手上动作不停,头顶有几根没收拾妥当的白发随着晃动,萧远看着看着,又陷入了沉睡。 等鲁明有帮萧远重新包好了伤口换好了药,萧远已经又恢复了之前无知无觉的模样。 “先生,他怎么了?”药童问。 看萧远方才的架势,着实有些吓人。 鲁明有随手擦去额头的汗水,道:“无妨。能醒过来就是迈过了鬼门关,他底子差,身上伤处失血又多,且有的养呢。” “人睡着了,才是最能恢复精神的时候。” 说着,鲁明有手使东西离开了萧远的房间,院子里,立着一座新坟。 鲁明有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叹了口气。 京城疫病事了,老郎中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连夜拖家带口打包行李,想着早点离开是非之地。 没想到,刚走出京城,就遇上两军对垒。 按照鲁明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他肯定是要转头绕路离开的,但那天鬼使神差地他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把他整个人搭进去。 他舍了马车不要,带着小药童躲进路边的草丛,看着漫天飞来遮天蔽日的箭雨,看着萧远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那人穿着一身惹眼的红袍,骑着高头大马,好像生怕对面看不到他在哪里。 鲁明有急得冒汗,却不敢上前。 又一轮攻击后,萧远落马,胸前插着一根长长的翎羽箭。 他身边有个看上去极为忠心的侍卫,拉着萧远的手痛哭嚎啕。 鲁明有藏身的地方,正好可以从缝隙中看见萧远落马后的情景。 他那个侍卫颤抖着试了试萧远的鼻息,然后起身,趁着四下纷乱,他脱去了萧远的外袍披在身上,让自己的马驮上萧远不要命地往外跑,而他自己则收拾好仪表,拾起了萧远的佩剑。 鲁明有接到萧远的时候,剧痛和失血已经让他陷入昏迷。鲁明有的靠近唤醒了萧远最后半分理智,他攥着鲁明有的衣角,苍白的薄唇开合,鲁明有俯身细听,才听出他说的是: “逐风。” “逐风。” “逐风。” ...... 等鲁明有后来趁着夜色去战场上寻觅的时候,已经一片狼藉。 他找不到那个侍卫的遗骸了。 或许早已和满地的血污混在一起,或许被朝廷的人提前收拾了去,总之,鲁明有无功而返。 他只带回了一捧战场的血泥,为他起了一个空冢。 聊胜于无。 鲁明有逃离京城的脚步被萧远彻底拖住,他索性在这片农庄租了个便宜的小屋,等萧远伤好得差不多了再考虑离开。 小童只道他师父是医者仁心。 但鲁明有心里清楚,根本不是这回事。 他不知道以萧远的聪慧有没有认出他这个人,当初萧远跟唐聿把他堵在医馆的时候,萧远的眼神中满满都是谈究。 多年以前他们是见过的。 当年寒水溪村瘟疫横行,鲁明有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村子保了下来,之后他心有不舍,在当地留了几年。 几年之后,或许是骨子里有风,他又打算踏上漂泊的旅程。 临走之前,他到当地的佛寺里祭拜,祈求一路顺风。 老住持已经死了,寺庙逐渐破败,而鲁明有在破烂的佛堂里,第一次看见如此清俊的少年。 那人一看就是外乡人,鲁明有在寒水溪村几年了,从没见过那样标志的男子。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前,不是请愿,是请罪。 打听别人隐私本来不该,但鲁明有还是忍不住听了一耳朵,他听见那个年轻人虽然面对着菩萨,口中喃喃的话却仿佛对着另一个人倾诉。 他倾诉的那人名叫茂辰。 从只言片语中,鲁明有推断出那个叫茂辰的是眼前这人的幼年好友,他答应有人外出游历会帮他来老家看一看,没想到他来得太晚了。 他身上带着充足的盘缠,他本该在来时第一次路过寒水溪村,就把那人的父母接出来到城里安置。 但是他一心求学不愿耽搁,想着过几年学成归来时再践诺不晚。 然而等他来了,友人的故乡早已人事全非。 看来,那所谓的友人的亲族,都死在了洪水瘟疫之中。 本来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等鲁明有拜完佛两人就将别过,各自融进人海之中或许这辈子都相见不识。 但是,萧远起身离开时,他回望了一眼,那一眼让鲁明有永生难忘。 以至于,在所年之后阴暗的医馆里,鲁明有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萧丞相,就是当年破败佛堂里一心向友人请罪的年轻人。 后来,京中传言四起,但鲁明有始终不相信会因为没能帮友人照拂家人而愧疚地跪在佛前请罪的家伙,会是传言中为了私利置百姓于水火的恶魔。 鲁明有不懂政治,但他相信因缘际会。 既然神明给了他这样的机缘,可能就是为了多年之后让他拼尽全力就萧远一命。 百因皆有果。 ※※※※※※※※※※※※※※※※※※※※ 萧远下线好久了,有一、、想他 ps.56章萧远给唐聿编的身世,其实是茂辰的哦 军营 边界,风起长空。 唐聿吐掉嘴里的沙子,打量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 他常听家里人说起这片土地,俨然是唐家人的第二故乡,但唐聿本人是第一次踏上这片故土。 镇国军连营十里,声势浩荡。 守卫见到朝廷来人,已经飞快去汇报主将。 唐家幼子唐聿亲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军营,唐老将军的旧部望眼欲穿,等着他的到来。 一个白衣男子迎出来,他须着胡须,没穿铠甲,俨然一副儒生打扮。 “景琰......”他看着唐聿,热泪盈眶。 “好孩子!好孩子!”他语无伦次,把唐聿接进了主将的大营。 这人白衣带剑,同唐聿父亲差不多的年纪,自然而然地在主位上坐下。 唐聿心里有了计较,他恐怕就是父亲曾经说起过的,他那位智勇双全的参谋梁修杰。 曾经在军中,唐家人永远身先士卒,激战当中总有看顾不过来的时候,都是这位参谋运筹帷幄,他虽然不善近身肉搏,但却是镇国军的智囊。 唐父去世后,就把手下这几万人马悉数交给了梁修杰指挥。 眼下调动整个镇国军的人,就是这位梁修杰了吧。 唐聿不动声色,老老实实地认梁修杰打量。 他就像一个许久未见的长辈,拉着唐聿絮絮叨叨。 大帐中摆好了酒宴,军中几个高层都在了,要和唐聿一醉方休。 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唐聿一时没忍住,鼻头酸涩。 从这些人口中,唐聿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唐家军。 在家里,唐聿的父亲除了对他严厉了些,平时还是极为好说话的,好说话到被妻子揪着耳朵教训也不敢还嘴。 原来,他在军营里也是说一不二的狠人。 也难怪,唐家军赫赫威名,主将哪能是在家那般性乐呵呵的性子。 边疆苦寒,小时候家里人也只有过年那几天能回家团圆,唐聿见到的可能是父母精心为他准备的温情时刻。 酒意上头,唐聿觉得脸上心里都热乎乎的。 帐外北风呼啸,帐里温暖如春。 唐聿醉了。 醉眼朦胧里,他依稀看见梁修杰慈爱的目光。 但是,脑子里中有一根线紧绷着,让唐聿不能睡死过去。 他强撑着坐起来,想要回自己打营帐入住。 论职级,他只是个校尉,远不能在主将的帐篷里安睡。梁修杰等人因他的身份而为他一再破例,唐聿自己却不能视军纪于无物。 晃晃悠悠走出营帐,寒风兜头把唐聿灌了个透心凉。 和他一起从京城来的部下都在偏远的普通士兵营帐中,没有美酒、没有烤肉。 唐聿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摸索着走向自己该去的地方,隐隐听见有人议论唐校尉一来就摆谱。 还有人哀叹,唐聿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来镇国军中享乐蹭功劳来了。 若是打起仗来,他们可不敢为这样的长官卖命。 唐聿觉得脊背发凉。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唐家几代人带兵,想来坚持和部下同吃同住,只有朝夕相处的信赖,才能在战场上放心地把后背托付给彼此。 梁修杰跟着唐家人打了半辈子仗,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士兵们抱怨的是新来的唐聿,可没有替梁修杰一句不是。 唐聿隐隐觉得,梁修杰对他热络慈爱的表象下,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幸好他今天不顾众人的阻拦,从那个洋溢着酒香的帐子出来,亲眼看了看军营中的芸芸众生。 出门的时候,梁修杰和他身边的老几位都在真诚地挽留唐聿,那些人论起来都是唐聿地叔父辈,唐聿差点就囿于礼数,半推半就地留下了。 好惊险。 镇国军虽是唐聿父亲的旧部,但他毕竟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之后的每一次厮杀、每一个寒冬,都是活下来的这些人彼此依靠着挺过来的。 唐聿来这里的目的他们或许已经猜到了,但统领镇国军这么久了,那些旧人当真愿意把手下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一个陌生人吗? 哪怕他是自己昔日主将的孩子。 唐聿感受到了危急。 东北镇国军,原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温馨。 但好在,唐聿从没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换取这些人的信任,李承沣亲自教会了永远不要把感情当作自己任何决定的前提。 既然不信任他,那唐聿就要让他们都看清楚,唐家出来的没有一个孬种。 ※※※※※※※※※※※※※※※※※※※※ 今天被抓去加班了,来不及日3000了,非常抱歉!! 奔袭 二月,京城已经开春了,边地还是一片苦寒。 唐聿咬着牙从睡了一夜好不容易暖热和的营帐中钻出来,乳白色的哈气呼了自己一脸。 镇国军早上有操课,多年以来一直如此,不论春夏秋冬、风吹雨打。 唐聿在队伍中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插进去,跟着第一年到镇国军的新兵训练。 虽然,按唐聿的身手和职级,他自不必同那些新兵蛋子一起,但到底是镇国军中的新人,唐聿并不愿显得自己如何特殊。 像普通士兵一样参加训练,像普通士兵一样在滴水成冰的早上用冷水洗脸,和普通士兵一起围在一个大灶上吃饭。 日复一日。 除了刚来的第一天,唐聿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唐家的子弟,是镇国军灵魂血脉的继承。 军中关于唐聿少爷校尉的传言也逐渐平息,毕竟谁都不是傻子,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唐聿从来没有摆过少爷的款。 同样,唐聿的表现也被另一群人看在眼里。 主帐内,前哨军报已至。 梁修杰看着沙盘,沉默不语。 突厥可汗带着他逃亡的部落正在逼近大周的边境,饿了一个冬天的猛兽已经闻见了大周丰腴鲜美的滋味。 “得派个人去打探一下鞑子下一步的动向。”梁修杰道。 得亏去年刚一入冬,朝廷就准备好了粮草调度,更妙的是今年发下的钱粮基本如数到了边军的口袋,同食不果腹的突厥人相比,镇国军这边简直就是以逸待劳。 既然有这般优势,军中这些有血性的汉子,就想着打突厥人个出其不意,最好能一举歼灭突厥人,还边境以太平。 但是什么时候出击,怎么出击,都有讲究。 梁修杰搞了半辈子战术,最看重的就是时机。 眼下,突厥人正在向大周靠近,他们被苦寒折磨了一冬天,此时正是背水一战的时候,大周不能犯一点错误,不然很有可能反被突厥贼人咬下一大块肉来。 “骁骑校尉本就是先锋官,就让唐聿深入塞北去打探消息吧。”梁修杰下了军令。 “这......”有人有些疑虑。 梁修杰目光扫过,那人闭上了嘴,但犹豫再三,他还是开口道:“唐聿毕竟还是个孩子,乍一上战场,你就派他去前线,怕是......不妥。” 说话那人是梁修杰多年的好友,也是老镇国公唐寿的旧部,唐聿来的第一夜,他也在主帐中泪眼婆娑地劝众人痛饮。 “还是个孩子?”梁修杰反问。 “唐聿不小了。”梁修杰沉声道,“况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军令如山。 唐聿骑着林衍送他的马,带着十几个部下轻装上阵。 这一回,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快。 趁着突厥人没有防备,几个人隐蔽地靠近突厥人营地,探听他们的下一步动向,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偷来突厥人战术布置。 越早完成任务,留给主帅调整战备反制敌人的时间越充裕。 所以,这样的任务只需要几人小队骑快马速战速决,若是人多了反倒容易坏事。 但是,刺探军情远没有说起来那么轻松,在敌人的腹地纵横穿插,一不小心就有暴露的风险。 唐聿只带了十几个人,一旦和突厥人发生正面冲突,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唐聿接到军令的时候愣了一下,但转眼间他便觉得合情合理。 那位掌控镇国军多年的梁修杰,他若是有心葬送唐家继承人,让他死在敌人手中最好不过,也不用担心招致唐寿将军旧部的反对。 等唐聿牺牲,梁修杰再举起为唐聿报仇的大旗,更能团结起镇国军恐怖的凝聚力。 在镇国军中这几日,唐聿已经隐隐觉得,这支部队现在恐怕已经不姓唐了。 第一夜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梁修杰对唐聿不过是口蜜腹剑,端出一副宽厚仁爱的长辈模样,实则背后憋着怎么整死唐聿以绝后患。 好在,唐聿在京城长了二十年,别的本事没有,但目睹了那么多尔虞我诈,对阴谋的嗅觉已经越来越灵敏了。 况且,被人捅刀子的事唐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上一个捅他刀子的人远比梁修杰更亲厚,捅得也比梁修杰更痛。 唐聿收拾好行装,扬鞭启程。 在军中,他不能拒绝主将的命令,但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如人所愿,死在突厥人的地盘。 唐家人向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北地的冰原冻土上,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没人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长期全速行进,马也不行。 白天还好些,夜晚最后一丝热度也散尽,脚下的寒气直往身上钻,听手下经验丰富的老兵说,这一带夜里常起白毛风,若是被这风扑了,人立时三刻就会冻成个冰坨子,有几条命也不够。 他说,他曾经有个兄弟看着白日天色尚可,入夜了非要离开营地去外面放水,结果夜里起了白毛风,那兄弟只穿着普通的袄子,第二天被发现时浑身都是冰霜,人已经冻得邦邦硬了。 死人身上裹满冰霜,像是转眼之间遍体长满白毛,这就是白毛风名字的由来。 唐聿前半辈子一直身处中原地带,对北方的冬天全无概念,听这老兵一说,他当机立断停下队伍,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找了个背风平缓的地方扎营。 这里一望无垠,四处都是广袤的冻土,北方的春天迟迟没有到来,地上寸草不生。 唐聿和手下点起了柴火,互相靠着取暖。 突厥人还杳无踪迹,他们无需担心被敌人发现。 “今晚大概是最后一个安逸的晚上了,明天再跑一天,我们就进了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到时候诸位切记,万万不可暴露你我的踪迹。”唐聿谨慎地交代。 虽然这一年镇国军里补充了很多新兵,但跟着唐聿出来执行任务的都是多年刀口舔血的老兵,不用唐聿叮嘱,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数。 唐聿心里暗笑:“那位梁修杰还是妇人之仁了,他给唐聿陪的部下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若是让唐聿带一支新兵队伍出来,那才真是赶尽杀绝。” 不过也有可能梁修杰倒是想那般,但悠悠众口难防,他还要估计镇国公亲兵的感受。 在军中的后几日,总有人看不过唐聿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为唐聿打抱不平。 唐聿旁敲侧击地打听了,那些人多半是受过唐父恩惠而感怀至今的老兵。 凭借这些人,只要唐聿此番能活着立功而返,唐聿不愁夺不会父辈的基业。 野外不仅风大,更有猛兽出没,唐聿一行人轮番执夜,确保晚上众人的安全。 唐聿执了两个时辰,手下有人来接替他。 就是那个给唐聿讲白毛风,教他如何避风保温的老兵。 他走到唐聿身边,自顾自坐下,从怀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把烟叶子,放嘴里嚼起来。 “嚼这玩意不困,我们守夜都这么干。”他笑道。 看唐聿一副你不早说的表情,那人心情大好,目无尊卑地和唐聿碰了碰拳头,撩开自己的口袋,让唐聿瞄了一眼。 里面零零碎碎的,好些东西唐聿甚至都叫不上名字。 “这都是我们的宝贝,等有机会我一样一样跟你讲。”老兵道。 “小唐大人,快进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老兵催促道。 唐聿起身,在同那人侧身而过的时候,唐聿的手中被他硬塞进去了一个包裹。 沉甸甸的有点分量,隔着布能摸出来细密的纹路。 “将军留给你的,找机会换上。”那人说完,就轰着唐聿进了营帐。 就这帐外依稀的火光,唐聿打开包袱。 一件贴身的金丝软甲。 唐聿这一趟为保速度,舍弃了重装骑兵的全套盔甲,但这样快是快了,但牺牲了唐聿连人带马自保的机会。 突厥弯刀全是生铁打造,一把就重逾几十斤,全力劈来只有全套精钢盔甲能挡得住,那玩意穿在身上,就像是把人罩在铁笼子里一样。 这个金丝软甲确实是好东西,普通匕首刺上去确实刺不破,但突厥弯刀本来也不是靠锐利取胜,而是靠力气,这金丝软甲就有点无能为力了。 但即使这样,也是送装备之人的一番好意。 这软甲绝不是一个老兵能拿得出手的,那人也说了,是将军给唐聿留的。镇国军中大将小将主将副将有若干位,唐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位。 但不管是哪一位,他一定是真心照顾唐聿的人,这番好意,唐聿不能推拒。 夜深了,跟唐聿同帐的手下早已呼噜震天响,唐聿也不怕吵醒他们。 本以为金丝软甲毕竟是铠甲,大冷天穿在身上定是透心凉,唐聿没想到贴身穿上软甲,竟觉出几分温润。 也不知是这宝物本就如此,还是那老兵一直藏在怀里,给唐聿捂热了。 北风呼啸,在帐外跳动的篝火掩映下,无疑是最好的催眠曲。 唐聿奔袭一天,根本扛不住困意袭来,倒头就睡着了。 骑着马彻夜狂奔,一团火红的身影轰然倒下,高堂上李承沣晦暗不明的神情...... 唐聿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好像被魇住了一样,死活也睁不开眼睛。 耳边兵戈作响,陷在箭雨当中的萧远忽然回头,景象和唐聿记忆中大相径庭。 “唐聿!”萧远撕心裂肺地高喊。 唐聿猛地睁开眼睛。 一道寒光裹挟着血腥气劈头而下。 ※※※※※※※※※※※※※※※※※※※※ 感冒了头好昏,来晚了,见谅555 首领 唐聿惊醒,下意识向旁边滚去,弯刀贴着脸侧削下,火辣辣的痛意驱散了最后一丝困意。 行军当中唐聿和衣而睡,佩剑就放在身旁,他伸手摸去,却摸到一手冰冷滑腻。 突厥人的弯刀一刻不停,趁着唐聿剑不在手上,立马劈砍下来。 唐聿翻滚着躲开,正好和身旁躺着的战友四目相对。 那人大睁着眼睛,惊恐的神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眼中已经荒芜一片。 突厥人一击不中,又大力举起生铁弯刀,蓄势砍出全力一击。 “铛——” 唐聿反手抽出贴身匕首,在最后关头格挡住了那人的弯刀。 手臂粗细的弯刀死命压在手指长短的匕首刀刃上,唐聿咬紧牙关,刀锋离他的眼球不过毫厘。 焦灼。 唐聿躺在地上不好发力,而那突厥壮汉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压在刀上,重压之下唐聿的双手微不可见地颤抖。 唐聿的视线努力飘向身旁,军帐中原本睡了好几人,现在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尸体。 原以为此地目光所以之处不见一点异样,唐聿安心安营扎寨,只等着天明赶路直奔突厥人大营。 没想到,突厥人和他有一样的心思,而由于他这个领头人的疏忽,被敌人趁夜摸了上来。 跟着唐聿出来的十几个人,恐怕凶多吉少。 思及此,唐聿猛吸了一口气,趁对面那人不注意,使尽全身力气一脚蹬出去,把那壮汉掀翻在地。 帐子里打斗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突厥同伙,一伙人嚎叫着冲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尽是狗屁不通的鸟语。 千钧一发之际,唐聿捡起佩剑一个猛冲刺出去,为首的突厥人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 他身躯肥硕但反应极快,要不然恐怕已经是唐聿的剑下亡魂了。 他怪叫一声,举起一板重斧,身边人一拥而上,数把弯刀冲着唐聿的要害砍来。 唐聿勉力抵挡,但到底双拳难敌死守,在人数的压制和力量的悬殊下,唐聿左支右绌,不免浑身挂彩。 肩背上重压传来,唐聿被人按着跪倒在地,头顶的弯刀就要落下。 “嘶——” 领头的突厥人捂着自己的伤处,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走上前,仔细端详起唐聿的脸。 “你......唐家人。”他操着一口生疏怪异的大周话,斩钉截铁道。 眼下唐聿以一敌多,绝无胜算,他知道自己唐家后人的身份落入突厥人手里,恐怕求死都难。 但是, 唐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就是唐家人,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而且,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陡然转上唐聿心头。 唐聿仰起头,直视着那人的眼睛。 还没等他开口,那人突然从唐聿的眼神中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大叫着:“没错!你是他的儿子!” 他一把挥开唐聿脖子上架着的弯刀,单手提着唐聿的领子把他提起来,逼视着唐聿的眼睛,扯出一个狠厉的笑。 “唐家人......又见面了。” 他把唐聿重重地甩在地上,一只脚踏上唐聿的后心,用血流不止的左手抓起唐聿的头发,逼他趴在地上艰难地仰视着自己。 唐聿的目光移上去,发现那人皮袄的右袖筒一直奇怪地垂在地上。 一滴血顺着他受伤的左肩留下,滴落在唐聿的额头上。 “你老子......夺走了我的右手......你这个小狼崽子......哈哈哈果然是唐家人。” 这人像是这伙突厥人中的领头人,他曾经和唐聿的父亲打过一场仗,显然他没讨到什么好。 现在,他拉起唐聿的头,强迫他看着自己刀疤纵横的脸,两人贴得极近,他烘热的鼻息都能喷到唐聿脸上。 “你比你老子差远了!” 说完,唐聿后颈上传来剧痛,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他要成功了。 这是唐聿最后闪过的念头。 清晨,突厥王帐。 唐聿被五花大绑,扔在大帐中间。 一桶冰水兜头而下,唐聿打着哆嗦惊醒。 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唐聿锁定了坐在主位的男子。 那人花白的头发编成一头小辫子拢在脑后,脖子上挂着几串兽牙穿成的项链,身上裹着油光水滑的皮袄。 如果突厥可汗就在帐中,一定是这个打扮最奢华的男子。 其他人站成一圈,把唐聿围在中间,呜哩哇啦的突厥话此起彼伏,壮汉独有的大嗓门四面八方传上来,配合上后颈遭受重击带来的眩晕,唐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哕——” 唐聿把隔夜饭吐了出来。 “哈哈哈......” 哄笑声爆发开来,那些人一个个对着唐聿指指点点,这下唐聿听不懂突厥话也知道,这些人眼里自己就是个丧家之犬。 “#%#*!”那个突厥首领吆喝了一句什么,四下陡然安静下来。 他从兽皮大椅上站起来,踱步走到唐聿面前。 唐聿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趴在地上,看着那人的靴子停留在自己面前。 一根血迹斑斑的马鞭蛮横地伸出来,挑起唐聿的下巴。 “唐家人?”那个首领果然会说大周话,比夜里抓唐聿的人还有熟练一些。 “呸!” 唐聿一口吐沫啐在来人脸上,那首领脸色突变,怒骂几句听不懂的突厥话,左右立刻有人上前把唐聿抓起来按在地上。 粗糙冷硬的地面摩擦过唐聿脸侧的伤口,血迹立马洇开一片。 首领不知说了句什么,按住唐聿的人忽然撤了手,脸上挂着怪笑退到一旁。 首领把玩着手中的马鞭,眯起眼睛。 “啪——” 他突然扬起手,粗大的马鞭划破空气,准确无误地抽打在唐聿完好地另一侧脸上。 血糊了眼,唐聿听见身边一阵哄笑。 “喜欢吗?唐家的小狼崽子。”首领故作亲昵地问道。 唐聿没有回应,等待他的是下一鞭子。 都是十成十的力气,打在畜生身上尚且皮开肉绽,何况是一直在锦绣丛中娇养着长大的唐聿。 一鞭。 又一鞭。 唐聿目光所及,逐渐变幻成重影,耳畔各种嘈杂声音乱响,眼皮越发沉重。 在唐聿彻底不堪重刑昏死过去之前,一双手横七竖八地把他拖走,拴在了柱子上。 突厥人派出的探子扫清了唐聿这队大周先锋,还活捉了镇国将军唐寿的儿子,所有人士气大振,可汗下令休整一日,在营帐中饮酒取乐。 唐聿被拴在马厩中,和畜牲关在一处,突厥人用这种方式给他极尽侮辱。 帐子里,有人纵声高歌。 帐外,大雪纷飞。 唐聿哆嗦着,伤病和失血迅速带走了他的体温,在北地的寒风中他逐渐丧失生机。 唐聿忍着恶臭,努力贴近旁边突厥人的战马取暖。 夜幕降临,帐子里东倒西歪醉倒了一大片。 众人皆醉,一人独醒,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温暖的营帐。 他毫不迟疑地走进马厩,蹲在唐聿面前,空荡荡的右臂拖在地上。 “还活着吗?”他用生硬的大周话问。 唐聿睁开眼睛,打量着他。 来了。 但是,居然是他? 不过,也该是他。 “大周……唐家人……像条死狗。”那人看着唐聿讥讽道。 “那也比你强。”唐聿抬眼,注视着那人胸口的鞭伤冷笑。 大帐里酒酣耳热,那些突厥人早就扯送了领口,正露出他胸前一片斑斑驳驳的新伤旧伤。 那条马鞭再抽打唐聿之前早就血迹斑斑。 “你也是突厥部落的贵族吧,怎么也被打成死狗?” 唐聿这句话抽中了那人的痛点,他转眼间涨红了脸,本就酒醉的脸红得要滴血一样。 “我是草原格日勒部落的首领拉其木格!”他大吼道。 “可你还是被人差遣,就像一条死狗。”唐聿知道太复杂的大周话那个拉其木格肯定听不懂,索性就捡着一句死狗反复重复,果不其然成功激怒了他。 “懦弱的大周人懂什么!我的草场丰美无边,遍地牛羊,我的孩子们是草原最勇敢的勇士,我的……” “但现在都是可汗的了,”唐聿打断了拉其木格喋喋不休的吹嘘,还坏心眼地笑了一下,“对吧,前任首领?” “你说什么?”拉其木格的声音明显小了下去,脸上浮现了一丝心虚。 “只有主将的弃子才会被派出去刺探军情,他根本就没想着让你回来。”唐聿慢条斯理道。 这句话勾起了唐聿一些回忆,他忍不住冷笑出声。 “拉其木格是吧,我猜的没错的话你的部落被可汗吞并了?如果你的孩子们当真勇敢,又怎么会坐视你被人如此羞辱?” 唐聿冲着拉其木格胸口的伤痕扬了扬下巴,虽然他现在被五花大绑成了案上鱼肉,但唐聿却笑得痞里痞气,好像躺在京城酒楼最奢华的包间。 拉其木格没有说话,唐聿乘胜追击,他努力凑近了些,低语道:“你对可汗很是不满吧,他那么老,那么坏,凭什么让草原的勇士为他卖命呢?” “大周人少胡说!”拉其木格反应很大。 唐聿却不为所动,他维持着同样的声线,把该说的说完:“被可汗欺压的部落不止你们格日勒一个吧?都是草原的雄鹰,凭什么被他肆意折辱?要我说,只有勇士孩子们爱戴的,才能当草原的主人。” “拉其木格,你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大帐里面还有很多人存了和你我一样的心思……” 拉其木格突然恼羞成怒,压着嗓子怒喝道:“大周人不要妖言惑众,我是可汗最忠心的属下,你再胡说我马上杀了你!” “你不会的。”唐聿老神在在,嘴角勾起一摸笃定的笑意,他明明被打得半死,却好像一切都正按他的心意发展。 “你若是想我死,我根本活不过昨夜,也根本不会被带到可汗身边。”唐聿道。 “承认吧,你留我的命,本就别有所图。” “而我,甘愿替正直忠诚的勇士担负杀死可汗的罪名。” ※※※※※※※※※※※※※※※※※※※※ 感冒终于好点了,我觉得我又可以了。 ps不知道看文的宝贝们有没有考研党呢,祝所有考研人顺顺利利,成功上岸! 真神 拉其木格眨着眼在原地愣了半天,唐聿这番大周话太过复杂,他要想一阵子。 想通了唐聿话中隐含的意思,拉其木格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唐家人,闭嘴!” 唐聿这番话实在歹毒,完完全全戳中了拉其木格最隐秘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人面前,但当心思被敌人挑明,拉其木格瞬间被羞愤和恐惧所笼罩。 这个唐家人在蛊惑人心,必须要杀了他。 拉其木格下定决心,从腰带上摸出一柄尖锐的餐刀,冲着唐聿的胸口就捅下去。 草原部落茹毛饮血,方才宴饮也不过是拿刀把拷的半生不熟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这把餐刀剥皮拆骨不在话下,拉其木格确信他当即要了唐聿的命。 锋利的刀锋轻而易举地割破了唐聿破破烂烂的袄子,插/入大周人那些莫名其妙的里衣,陷进他的皮肉里。 拉其木格用力,但刀头像是被什么柔韧的东西抵住了,半点也不能再深入。 抬头看唐聿,他仍然懒洋洋地瞧着拉其木格,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笑意。 “你?你......你为什么......”拉其木格醉眼朦胧,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哈,”唐聿冷笑,“你们草原上不是流传着长生天的传说吗?” “长生天派遣一位使者降世,他是真神的使节,他勇猛无匹,他不死不灭......”唐聿用一种奇异的语调,念起突厥人的传说。 像是古老的歌谣,笼罩在拉其木格周身的酒气里。 不死不灭。 拉其木格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唐聿。 唐聿轻笑,眼神挑衅,无声地邀请他。 来呀,再来呀。 你尽管尝试,而我不死不灭。 你永远也不可能杀死我。 当你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也就成了真神的信徒。 长生天每世降下一个使者,他是长生天的喉舌,他身上流淌长生天的力量,他也...... 惩戒每一个渎神者。 “当啷。” 拉其木格手里的餐刀落地,他眼神空洞,酝酿着难以描述的狂热。 “你是长生天的使者?”他颤抖地问。 唐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证据!你凭什么说,你是......”拉其木格还在挣扎,但对着唐聿这张脸,传说中长生天会让使者惩戒所有不恭敬的渎神者,他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了下去。 “证据?”唐聿低头浅笑,“真神不必自证,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来验。” 说完,唐聿看着躺在地上的餐刀,眼中神色莫名。 拉其木格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你为什么来找我?”唐聿小声问。 “或者说,这么多人中,为什么只有你找到了我?”唐聿抬头,注视着拉其木格迷离的眼睛。 “因为,一切都是长生天的旨意。” “长生天选中了你,他考验过你的勇敢,测验过你的忠诚,现在他把机会给你,把你送到我面前。” “长生天的子民,需要一个新的领头人,指引他们信仰真神,带领他们供奉真神。” “你所想的,都是长生天让你想的。” “你所得到的,也是长生天许你得到的。” 唐聿一番神神叨叨,彻底击溃了拉其木格的防线,他看着唐聿,眼神中已经出现了敬畏和尊崇。 “现在,是长生天给予你的最后一道考验。”唐聿说,“去寻找你的兄弟。” 拉其木格面露疑惑。 唐聿笑了一声,神情从方才的圣洁滑落回人间,他看着拉其木格,脸上洋溢着慈爱。 “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你要自己领会。”唐聿说。 拉其木格还是不解:“我没有兄弟。” “草原人都是长生天的子民,在长生天眼中,你们都是兄弟。”唐聿提点道。 拉其木格有些顿悟。 唐聿看这个傻大个还不开窍,干脆说得更直白些:“要成为草原新主,只凭你恐怕无法战胜可汗,你要联合你的兄弟一起,合力推翻不信神的拉莫比可汗。” 话一说透,拉其木格的眼神马上坚定了起来,他像是终于明白了自己要去向何方,所以格外坚韧。 “去吧,神的孩子拉其木格。”唐聿庄重道。 拉其木格闻言起身,站直了看向唐聿,思索着他是否应该帮助唐聿松绑。 唐聿躺在脏臭不堪的马厩中,四肢被牢牢绑住动弹不得,他身后惊醒的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四肢刨地想要站起来。 唐聿仰视着魁梧的拉其木格,后者现在就像他豢养的猎犬一样忠诚可靠。 “这是长生天和他的信徒之间的秘密,不要随便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面前,只有最纯真的孩子,你忠诚的兄弟,才可以见到真神现身。”唐聿叮嘱道。 “是。”拉其木格承诺,简短而有力。 唐聿目送着拉其木格来开,知道他消失在远方的军帐,厚重的毛毡门帘落下,足以抵挡呼啸的风声。 “咳咳咳咳咳咳......” 唐聿弓起身子,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压抑了太久,险些在拉其木格面前破功。 拉其木格那一刀,结结实实地捅在唐聿胸口,尽管贴身的金丝软甲替他抵挡了锐利的刀锋,但加注在刀尖上骇人的力气,还是实打实地传到在唐聿的肺管子上。 痛。 太痛了。 唐聿怀疑自己的肺都被那莽汉戳穿了。 若是拉其木格在多长个心眼,撕开唐聿的衣服亲眼看看伤口,就能看见那件细密柔软的金丝软甲,和下面的淤青。 不死不灭? 都是笑话。 唐聿灵机一动编出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也只能骗骗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但唐聿有一点没说错,他若是心里没鬼,此刻根本就不会来找唐聿。 从刀下饶唐聿一条命,把唐聿带到突厥可汗的王帐,在宴饮之后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一个人来见这个敌国将军的儿子,说明了什么? 也许迟钝的拉其木格自己也不清楚,他在遇上唐聿的一瞬间,潜意识就模模糊糊生出了要联合外敌搞垮可汗自己上位的念头。 什么忠诚勇敢的草原人?突厥人天生反骨,从来只认强者不信礼教。 唐聿只是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帮他做了决定罢了。 当初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唐聿就下定了决心,坚定如镇国军内部都有危险的派系林立,他不相信突厥人这种部落联合的民族内部会是铁板一块。 原本他的任务只是刺探突厥人下一步的动向,但鲜血刺痛了唐聿,他要搞一票大的。 他的脑子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看着另一半机关算尽,把自己的性命押上棋盘,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里里外外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收割对手的人头。 然后,这一半担惊受怕,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真是个疯子!” 从前他只需要做一半就好了,因为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但现在只剩下了他自己,于是他只好自己扮演另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当疯子的感觉吗? 冷风呼啸,后背上汗湿的衣物冰冷彻骨。 但是,热血难凉。 日升月落,宿醉的突厥人开始苏醒。 日上三杆,王帐里的拉莫比可汗伸着懒腰走出来,他瞟了一眼马厩,唐聿安安生生的躺在里面,像一个废物。 拉莫比笑了,抽出腰上缠着的马鞭,当空甩了个鞭花。 马厩里的马看见着场面条件反射地嘶鸣,惊恐着站起来,挤作一团。 拉莫比没在唐聿脸上找到熟悉的神情,有些不甘心。 下一鞭子,准确地落到了唐聿身上。 唐聿侧过脸躲避带着鞭风,眼角瞥见拉莫比身后角落里的拉其木格额头上青筋直冒。 唐聿忽然笑了。 拉莫比也瞧见了唐聿的笑,他从没见过有人被鞭打还能笑得出来,简直是个疯子。 拉莫比咬咬牙,又甩下一鞭子,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命令整支队伍开拔。 然后,他回头,看着唐聿绽放了一个恶意的笑脸。 “这里没有多余的战马,不如就请来自大周的客人跟在我的马后面跑吧。” 拉莫比想要效法古人把唐聿绑在马后拖着他跑,人如何能跑得过马,很快唐聿就会被拖行致死,就算侥幸不死,也会落下个终身残废。 “可汗!”拉其木格用突厥话喊住了拉莫比。 他走上前,跟拉莫比嘀嘀咕咕说了一大串听不明白的鸟语,期间一会儿对着唐聿指指点点,一会又拉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子,在拉莫比眼前晃来晃去,言辞激动。 他说着话,时不时看向唐聿,眼神凶神恶煞。 半晌,拉莫比叹了口气,厉声训诫了一句,但还是挥挥手,走开了。 拉其木格走过来,提起唐聿身上的绳子,把他甩上了自己的马。 唐聿被横放在马背上,空无一物的胃部抵着坚硬的马背,等下战马奔腾,唐聿势必要被颠簸得五脏六腑移位。 拉其木格转身上马,跨坐在唐聿后面,借着宽大皮袄的掩映,他偷偷帮唐聿侧过身,让他背靠着马鞍,换成了一个相对舒适的体/位。 “我向可汗赌咒发誓,看在被唐寿砍了一只手的份上,拉莫比把你让给我处置了。”拉其木格俯身,在唐聿头顶小声说。 “正事呢?”唐聿表情冷峻。 身边,突厥士兵嚎叫着扬起马鞭,战马嘶鸣着冲出去,铁蹄杂乱地踏在地上,嘈杂无比。 拉其木格小声说:“我找到兄弟了。” “做的不错。”唐聿露出一个微笑,矜持而满意。 拉其木格如蒙大赏,兴高采烈地扬鞭启程。 在过上两天,不,只需要再过一夜,突厥人就将到达大周的边境。 唐聿和拉莫比都在想,速战速决。 ※※※※※※※※※※※※※※※※※※※※ 唐聿:看,这里有个傻子 拉其木格:阿嚏~感谢在2020-12-25 01:41:52~2020-12-25 22:1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啦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哗变 全速行进大半天,拉莫比看着天色,下令部下原地扎营。 天色转阴,等下或许会有雨雪,冰原冻土上冒雪赶路会出人命,不如早做准备,让士兵们吃饱喝足躲进毛毡军帐中等着雪过天晴。 今日不同昨日,全军上下饮酒作乐的氛围已消散殆尽,大多数人都是就着雪水草草啃几口干粮了事。 唐聿身无长物地被掳来,他自然没干粮可吃。 被拉其木格打昏前,唐聿吃的上一顿饭,昏迷中不知过了多久,唐聿已经饿到两眼发昏。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靠在篝火旁边发呆。 拉其木格趁人不备,偷偷帮唐聿松了身上的五花大绑,但手脚还是捆住的,以避人耳目。 拉莫比可汗一直待在王帐中,不知在研究什么。若换作从前的唐聿,以他的身手哪怕手脚被捆住他也能挣扎着站起来,蹦蹦跳跳地去找脱困之法。 突厥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先前总是把他拴在固定的物件上,框死他的活动范围。 但现在,拉其木格好心给唐聿放水也没用了,唐聿饿得站不起来了,加之被横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天,前几日的伤还没好,现在浑身骨头缝里都在疼。 身后传来枯枝碎裂声,有人正在靠近。 唐聿努力转过头去,发现来人是拉其木格。 他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丢下一块肉干。 唐聿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漠然地看着地上的肉干。 拉其木格似乎也发现了不妥,干脆就地坐下,借用自己硕大的身躯挡住后面的视线,把唐聿藏在角落里。 拉其木格捡起肉干,犹豫着要不要喂给唐聿。 唐聿皱着眉头后仰,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抗拒。 “帮我解开。”唐聿说。 拉其木格如梦初醒,连忙拔出小刀,割开了唐聿手上的绳子。 唐聿劈手夺过拉其木格手中的肉干,狼吞虎咽起来,一抬眼看见拉其木格腰间还别着一壶烈酒,唐聿也顺手牵了下来,仰头痛饮。 酒很烈,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好不容易缓过来,唐聿觉得自己从里到外热乎了起来,手上也重新攒起了力气。 唐聿身上所有挂的藏的东西都被搜走了,除了那件贴身的金丝软甲。拉其木格随身的这把小刀很实用,唐聿看上了。 “我按照你的吩咐,和他们说好了。”拉其木格小声说。 在路上,唐聿问清了愿意同拉其木格一起举事的部落,实力上差不多可以和拉莫比可汗的死忠打个平手。 拉莫比可汗这些年越发残暴,底下人对他早就怨声载道。 这就给了唐聿可乘之机。 唐聿让拉其木格借着吃饭修正的机会去游说他们,约定在今夜拉莫比可汗休息时一同发难。 若是平时,这些人就算心里有打算,也绝不肯轻易说与别人听,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眼前这个盟友会不会转头就把自己举报给拉莫比。 毕竟,以一两个部落的力量就妄图对抗支配草原的拉莫比,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今时不同往日,严酷的长冬极大地消耗了突厥人的有生力量,不管是拉莫比的亲兵还是各部落的顺民,在天罚面前都是一样脆弱不堪。 唐聿假借长生天的名义,忽悠说是拉莫比德不配位,真神要整肃草原,正好暗合了他们对于漫漫长冬是天罚的想象。 原来拉莫比的暴行早已触怒了真神,长生天要责罚这个不信神的可汗。 唐宇自诩长生天的使者,只是借着话术勾起了他们心里本来就埋着的反心,给他们包裹上了大义的名头。 这在中原千百年的政坛动荡中在正常不过,每当王朝走到终结,总有各路势力把自己包装成天命之人,然后举起拨乱反正的大旗行反叛之事。 唐聿只不过是将中原的传统套上了草原神话的外衣,将老套的阴谋针对头脑简单的突厥人进行了本土化,就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有些事从唐聿嘴里说出来可能还欠点说服力,但经由拉其木格这个中间人添油加醋地一传达,就更显得神乎其神。 这也就是为什么唐聿坚持让拉其木格联系其他部落首领的原因。 唐聿要保持神性,必须保持自己的神秘性,而拉其木格作为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同样的文化背景会让其他人本能地对他产生认同,而他转述地神迹又会加上自己的想象和包装,从而更加贴合这些长生天信徒对于神使的预期。 唐聿把玩着从拉其木格那理摸来的小刀,轻描淡写地割断了束缚他的最后一根绳子。 夜幕降临,好戏开锣。 夜半,正是人最疲惫,最松懈的时候。 当时,唐聿就是因为自己的松懈和大意被拉其木格钻了空子,这些人命账,他会一笔一笔从突厥人身上讨回来。 拉其木格的营帐突然点起火把,紧接着,围绕在外围的军帐接二连三地亮起来,拉莫比可汗王帐外的守卫迷茫地互相打听,被阴影里跃起的黑影一刀割了喉咙。 他对面的守卫惊骇地大喊,呜哩哇啦地突厥话此起彼伏,拉莫比胡乱披着皮袄手持双斧冲了出来,转眼间就将偷袭的黑影一击毙命。 怒吼。 厮杀。 唐聿躲在拉其木格的帐子中,笑看外面血肉横飞。 同拉其木格一起吃完饭,唐聿帮他部署了夜间的行动计划。 唐聿在拉其木格军帐中点火为号,其他叛军夜间见着火光就知行动开始。 所有应召者统一点起火把,在寂静的黑夜中闹起骚乱,吸引拉莫比守卫的注意。 然后趁乱,让早已埋伏好的拉其木格手下勇士暴起,杀死分心的守卫,一鼓作气冲进王帐。 拉莫比能统一草原稳坐可汗宝座,唐聿必然不会小瞧他。 偷袭王帐只是开胃小菜,他早埋下了后手和拉莫比正面相抗。 在唐聿的授意下,拉其木格等叛军枕戈待旦,武器铠甲根本不离手,也早早做好了照明准备,也漆黑的夜色下,他们瞬间和毫无防备的拉莫比亲军拉开了差距。 当初以唐聿和那十几个老兵的实力,未必不能和拉其木格小队抗衡,他们只是失了先机。 在战场上,开局往往就奠定了结局。 但拉莫比亲军并不像唐聿的部下,痛失开局之后他们很快反应过来,收缩阵地将拉莫比围护在中间。 草原不讲礼教,以下犯上的闹剧时有发生,他们已经习惯了镇压军中哗变。 火光配合着有意为之的怒号,让叛军显得格外声势浩大,但经验丰富的拉莫比很快就会意识到,对面是在虚张声势。 作为部落联盟的首领,拉莫比可汗在吞并其他部落整合军队的时候,有意将最勇武的战士,最精良的武器,留给自己的亲军。 他从一开始,就提防着手下叛乱的可能。 所以,哪怕现下攻守双方人数相近,但在武器的绝对压制下,叛军的实力其实远逊于拉莫比。 缓过了开局的兵荒马乱,拉莫比要主动出击,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点颜色看看。 黑夜里举着火把,他们倒是照亮了前路,但也他们自己成为明晃晃的靶子。 拉莫比一声令下,他的手下虎狼一样扑向了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火光。 正中唐聿的下怀。 唐聿憋足了气吹了声呼哨,叛军开始拿着火把四处点火。 行军之人身上都备着火折子,叛军举着火把专往对手怀里的火折上子燎,对面惨叫着,火折子在身上被引燃。 火舌舔舐这些人油腻的胸口,烧得他们满地打滚。 这还不算完。 后面冲上来得士兵带着可汗的旨意,见着身上带火的就一通乱砍。 混乱。 原本以为身后赶来的事援军,没想到他们却挥刀向自己,腹背受敌的第一批人来不及思考是敌是友,战场上先要保住自己的命才能讨论胜负。 是以,部分人调转方向,将刀锋对准了身后之人。 混合的厮杀,蔓延的火光,都让人无法估计局势,一阵乱杀当中,就连事先知晓计划的拉其木格等人,也一时分不清敌在何处。 目光所及,尽是夺命之人。 这才是天罚。 唐聿看够了这人间炼狱,他从空无一人的营帐中走出来,绕过激战正酣的中央战场,来到拉莫比王帐的侧翼。 这里铺着一片干柴,是给拉莫比取暖准备的。 他摩擦火石,劈里啪啦的火星子飞溅到干柴上,转眼间变成一簇簇烈火。 打眼一看,就像是有一股叛军偷偷摸上了拉莫比的侧翼。 拉莫比心头一跳,快速评估了战局,带上身边的亲兵,转身去支援薄弱的侧翼。 很好。 拉莫比吃饭睡觉、推演军情的王帐,现在门户洞开。 唐聿熄灭了身上所有的火光,赶在拉莫比到来之前,飞速撤离了这片火场。 他拖着浑身伤痛跑得飞快,被拉其木格打伤的肺每一次扩张都痛苦万分,唐聿只当那是个破破烂烂的风箱,只要还在就忍着凑合着用。 他今晚所有的谋划,就是为了这几刻功夫,他要抢一个时间差。 逃脱 突厥王帐。 唐聿成功潜入,拉莫比冲出去得很急,桌上的沙盘还没来得及销毁。 唐聿看不懂突厥文,也听不懂突厥话,但不妨碍他理解突厥人的战术沙盘。 仓促之间,唐聿飞速记忆,虽然今晚过后突厥军队可能要重新洗牌,拉莫比或许真能被拉其木格等人合力剿灭,但唐聿还是要做好万全的打算。 唐聿本来也不指望这拉其木格这帮他临时拉起来的乌合之众能闹出什么名堂。 况且,这里并不仅有突厥人当下的战术。 突厥和大周拉锯一样你来我往地打了几代人,到了拉莫比这个可汗的时代,突厥人早已不满足于每年南下劫掠边境。 大周的气候的温和、物产的富饶深深打动了那个残暴的独/裁者,他的野望疯狂滋长。 曾经出现在雁鸣山的突厥探子就是拉莫比向大周心脏深处的爪牙,他妄想借助在秋猎时刺杀大周皇帝,但意外撞上了萧远,阴谋就此挫败。 但是萧远明确说过,突厥人绝不可能就此销声匿迹,他们既然能把人送进大周京城,那必然不会只有这一手。 就像偶然一天在房间中发现了一只蟑螂,那就说明这间房子里至少有一千只蟑螂。 突厥人能堂而皇之地混进大周皇帝的猎场,那就说明京中早有人和他们彼此勾结。 从得益者方面分析,萧远怀疑右相张甾。 但萧远还没掌握切实的证据,他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事情发生了,必然会留下痕迹。 张甾吃过留下把柄的苦头,西北军粮案结束后,他或许真能痛定思痛,把尾巴收拾干净。 但勾结外敌,可不是他一方干净了就行,从突厥人这边下手,唐聿不怕揪不出京城的蛀虫。 唐聿飞速翻找拉莫比帐中的文书,鬼画符一样的突厥文字他不认识,他只要找写着大周文字的物件。 拉莫比贸然和大周奸细合作,两者必不能完全信任,按照一般情况,两厢都该留着对方的把柄,以便未来若是对方翻脸不认的时候可以反制。 桌案。 床铺。 包袱。 行装。 都没有! 唐聿扭头看了一眼帐门的方向,额头上滑落豆大的汗珠。 要来不及了。 四处点火的障眼法根本拦不住拉莫比,他一走近就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侧翼包围,到时候他就会意识到自己被调虎离山了,定会全力反扑大营。 “咳咳咳咳咳咳......”唐聿的肺在疯狂收缩。 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漏掉了哪里。 唐聿努力冷静下来,审视着王帐里的一地狼藉。 是的。 确实漏掉了。 唐聿陷入了误区。 他自己不懂突厥话,于是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个通敌之人也不懂突厥话,但实则未必。 大周强敌环伺,那人选择突厥,必然是他同突厥有格外的联系。 既然这样,通晓突厥文字又有什么问题吗? 就像萧远曾在南越读书,南越与大周虽然书同文,但语音却大相径庭,而萧远就学了一口地道的南越方言。 唐聿重新拾起了被他草草丢在一旁的突厥文书,上面密密麻麻的比划像是无声的嘲讽。 看不懂。 怎么办? 唐聿已经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整齐,而且越来越近。 不是帐外乱杀的普通士兵,是拉莫比带着他的人赶回来了。 不能着急。 唐聿深吸一口气,视线在王帐中快速逡巡。 一定有办法。 在唐聿快速转身,带起的气流扇动了桌上的烛台,火光跳跃,远处的信件堆里好像有一片纸在反光。 唐聿屏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捡出那张纸,仔细观察。 唐聿凑得很近,把纸在光下变换角度,刚才微微反光好像夏日萤火,好像是唐聿凭空出现的幻觉。 但是,总有一种熟悉感。 唐聿把纸张举起与视线平齐,缓缓转动手腕,仔细观察光下纸张的变化...... 找到了! “唐家人!”身后拉莫比爆喝一声,手持双斧冲进王帐,转眼间劲风已经袭到唐聿耳畔。 唐聿身上每一根寒毛都在尖叫,千钧一发之际,唐聿侧身闪过了拉莫比劈下来的重斧。 把手中的文书随手往怀里一塞,唐聿摸出先前从拉其木格手里讨来的短刀,格挡住了拉莫比的又一次进攻。 唐聿喘着粗气,脸上忍不住绽放出笑意。 帐外火光冲天,拉莫比的部下四分五裂彼此兵戈相向,唐聿指挥下的叛军冲破了拉莫比的封锁,正和他带回来回访的人马乱斗一团。 宽敞的王帐,是唐聿和拉莫比可汗两个人的战场。 今夜的连番失利让拉莫比气急败坏,唐聿是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的对手,当年镇国将军率众和突厥人沙场对垒,差点断送了当年还是小将的拉莫比一条性命。 “偷鸡摸狗,你比你父亲差远了!”拉莫比怒喝着冲上来。 很奇怪,从前唐聿最痛恨别人把他同他父亲比较,当年萧远也曾说过唐聿比起镇国将军差远了,让唐聿耿耿于怀了数日。 但如今,唐聿在此听到相似的评价,内心早已毫无波澜。 这几天唐聿在拉莫比手下挨打,也不全是白挨的。这人力气大,惯用右手攻击,出手大开大合,但是往往破绽百出,只靠着凶猛的攻势让对手自顾不暇。 唐聿挨打总是倔强地从不肯闭上眼睛,是以拉莫比出手的习惯,身上的破绽,都被唐聿见缝插针地记在了脑子里。 “铛——” 短刀贴着斧头柄划过去,金属之间大力摩擦,险些闪出火花。 拉莫比每次扬手蓄力,腰腹以下就是全不设防,唐聿弓起身子冲着拉莫比的武器迎上去,悍不畏死一般把自己的皮肉送到敌人的攻击范围。 只为了能贴近拉莫比的弱点。 短刀顺着斧头柄削过去,拉莫比若是避让,斧头就会脱手而出,若是不避让,那唐聿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他的手剁下来。 这把刀剥皮拆骨很是在行,拉其木格已经试验多次了。 刀尖碰到拉莫比的皮肤,他看穿了唐聿的企图,却不能放弃手中的武器,唐聿紧紧握着短刀,没有一丝迟疑地挑上去,拉莫比力量有余灵活却不足,紧急翻转手腕,却还是迟了一步。 一截染血的拇指飞上天。 他再也拿不起马鞭了。 “啊——”拉莫比怒吼。 他挥舞着尚且完好的另一只手向唐聿劈砍,唐聿紧急后撤,避开拉莫比癫狂的攻击。 脚下几步轻点,唐聿和拉莫比拉开了安全的距离。 轻巧地落下,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唐聿咽下一口血水,死死盯住拉莫比的下一步动向。 唐聿身受重伤,体力又几度耗尽,方才舍命一击没能彻底废掉拉莫比的战斗力,现在被激怒的他更加难缠,唐聿的胜算越发渺茫。 唐聿飞快地瞄了一眼帐外,痛苦嚎啕声渐渐停歇,向来胜负马上就要揭晓。 帐内一人一端如同蛛丝一般纤细的平静,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 唐聿坚持不了多久了,他还要活着回京,他一定要活着回京。 唐聿大喝一声,主动冲了上去。 自古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唐聿拿着短刀对抗拉莫比的板斧,本来就不占优势,眼下他唯一能赌的,就是自己这条时运不济的烂命。 “当啷——” 仅是碰撞声如同催命般急促炸响,唐聿的招招进攻都被拉莫比抵挡,眼见着一口气见底,唐聿的攻势即将疲/软下去。 “去死吧!”拉莫比狞笑,巨大的斧头在唐聿脸上笼罩出一片不祥的阴影。 “噗哧——”利刃穿过皮肉的声音传来。 一截闪着寒光的刀尖从拉莫比的胸前穿出,他瞪大了不可置信的双眼,挣扎着想要回头,却如同一睹肉墙一般轰然倒塌。 拉其木格抽刀回收,血溅了对面的唐聿一脸。 “神使......”拉其木格低声呼唤。 血污在他脸上遍布,黑红黑红的,从发梢滴落。拉其木格喘着粗气,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颤抖着握住弯刀,刀尖还带着敌人的体温。 他虔诚地望着神明,小心翼翼地祈求。 “我们赢了。”他说。 唐聿努力眼下喉头泛起的腥甜,他抬手在拉其木格肩膀上拍了拍,衷心道:“做的不错。” 推开拉其木格,唐聿快步走出王帐,帐外,被拉其木格鼓动一起参加这次哗变的各部落首领,有一个算一个,都单膝跪在被血浸湿的土地上。 他们右手抚在左胸,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唐聿平复气息,站在帐外,昂首睥睨他的信徒。 拉其木格无言走出来,来到人群的最前面,缓缓跪地。 “长生天说,他的孩子应当由最凶猛的巨兽统领,旧的拉莫比已经离去,新的猛兽应当由你们自己选出。”唐聿端着架子朗声道。 下面听得懂大周话的人茫然抬头,神的旨意似乎总是这么晦涩难懂。 唐聿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神说,只有最后的胜者才能继承长生天的子民。现在,拿起武器,决斗吧。” 说完,唐聿飞快退回到帐内。 外面有人突然暴起,一股暗红的血液飞溅。 唐聿的使命已经完成,他退到王帐另一边,劈手划破厚重的毛毡,一人高的破洞应声出现,冷风呼地灌进来,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方才,所有人都集中在王帐正面等着聆听神的声音,另一边,是一片死寂。 唐聿纵身一跃,离开了突厥可汗王帐。 身后,有人突然醒悟。 “唐聿,你骗我!”拉其木格大吼。 ※※※※※※※※※※※※※※※※※※※※ 最近掉了好几个收藏,是我写到什么雷点了吗? 虎符 唐聿疯狂奔跑,肺部不堪重负,破风箱一样呼哧带喘,嘴里一片腥甜。 拉其木格终于看穿了唐聿的打算,他的美梦破碎,更兼被愚弄亲手杀死同族的仇恨,暴怒之下他要抓住唐聿,用他的血告慰这一夜疯狂。 在拉其木格的怒吼中,越来越多人明白了唐聿的骗局,高高在上的神使一朝跌落神坛,落得被围追堵截的下场。 唐聿笑着呛咳,寒风从嘴角灌进去。 一朵雪花落下,打湿了唐聿的睫毛。 夜间或有暴雪,拉莫比才决定早早扎营休整,这是一切的开端,却姗姗来迟只赶上了好戏最后的散场。 下肢在冰冷的雪地里很快丧失了知觉,唐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嗖——” 一柄羽箭贴着唐聿的耳侧迎面飞过。 唐聿惊恐地抬头,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接着是重物跌倒的动静。 铁马踏着冰河而来,一箭射穿了身后穷追不舍的追兵。 厚重的军旗在狂风中舒展,血一样暗红的底色上印着墨色的大字。 “唐”。 镇国军赶来了。 主帅一声令下,披坚执锐的大周男儿蜂拥而上,转眼间唐聿没入了自己人的怀抱。 一人一马向唐聿冲来,那人一把拉起怔愣的唐聿,把他拉上自己的马,用厚重的披风把唐聿整个人裹起来。 披风里热乎乎的。 “你受苦了,孩子。”那人低声道。 唐聿如梦初醒,他看着自己身上的披风,红底黑字和战旗是一个款式,厚重又保暖,彻骨的寒风也奈何不了它。 唐聿幼年曾经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在父亲的房间。 唐聿转头看向自己身后,那人紧拉着缰绳,手臂上肌肉绷紧,锐利的下颚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一袭白衣,腰上挂着佩剑。 “梁修杰......” “臣在。”他答道。 “突厥人才经苦战,气力不济,当派重骑英明冲击,再派轻骑从两侧包抄,插进敌后堵死他们的后路。”唐聿当机立断,语速飞快地说道。 他靠在梁修杰的肩膀上,死撑着的那口气散了,眼皮越发沉重,只能趁着最后的清明,把所有话交代清楚。 “传令......” 梁修杰发号施令的声音越来越远,唐聿终于晕了过去。 翌日。 唐聿惊叫一声,从床上翻身而起。 他摸向自己的前襟,空无一物,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战袍早被人换了下来。 唐聿跳下床,落地的一瞬间剧痛袭来,他缩在地上,靠着床边咳嗽。 听见唐聿闹出的动静,外面的人打帘走入,梁修杰端着药碗,皱起了眉头。 “你受伤颇重,该好生休养。”梁修杰不悦道。 “我的东西呢?”唐聿好像没听见梁修杰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问。 “什么东西?”梁修杰没反应过来。 “我藏在胸前的,那封信呢?”唐聿声音嘶哑地问道。 闻言,梁修杰一顿,他转头看了眼外面,四下无人,门也关好了,这才走到唐聿床边,把药碗放下,从袖筒里掏出了那封信。 唐聿伸手来夺,不想梁修杰手腕一绕,让唐聿夺了个空。 “什么意思?”唐聿冷冷地问。 梁修杰见唐聿立马变了脸色,叹了口气,把信好生放进唐聿手心,低声问:“这东西,哪来的?” 唐聿展开信件,转动着角度检查了一番,重新折叠起来,揣进了胸口。 他审视着梁修杰,没有开口。 梁修杰既然如此紧张,想来是看过信上的内容。不仅看过,他还看懂了。 昏迷的一夜,唐聿不仅恢复了大半体力,脑子里面也一刻不停地,走马灯一样把这几日的惊魂重新演绎了一遍。 一些曾经没注意到的细节,逐渐浮现出来。 他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单刀直入,唐聿直视着梁修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 不用解释,两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派唐聿去执行这种九死一生的任务? 又为什么带着部下冒着暴雪拼死把唐聿救了回来? 为什么他在镇国军中苦苦经营,几乎成为军中唐寿之后镇国军唯一的掌权者,他仿佛处处僭越,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唐寿的旗帜。 为什么在唐聿刚来时,他有意引导唐聿奢侈享乐,然后任由唐聿自己跟着普通士兵在底层厮混? 又为什么,唐聿昏迷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主帅的营帐? 唐聿注视着梁修杰,等待着一个答案。 梁修杰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小侯爷果然聪明。” 小侯爷...... 镇国将军是有爵位的,只是唐家人更愿意人们称呼军衔,不在意爵位虚名。 原本按照正常的轨迹,唐家子弟长大后投军,跟随父辈在战场上拼来几个战功,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袭爵。 唐家满门战死,镇国将军,也就是镇远侯的爵位,本就该传到唐聿身上。 但是一个整日在京城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怎配得上这样杀伐果断的封号,人们有意回避唐聿袭爵的机会,从没有人称呼唐聿为“小侯爷”。 想到这,唐聿低头扯出了个苦涩的笑意。 “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小侯爷体谅。”梁修杰低声道。 他单膝跪在唐聿床边的地上,缓缓行了个军礼。 “小侯爷此时投军,想必是打算入住镇国军,这只队伍本就是唐家人打下来的,交由小侯爷统领我等自然心甘情愿,只是......” “我们这些老人都在这片军营里流过血,我们不敢......不敢把手下数万将士的命轻易交给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半大孩子......” “是我。”梁修杰咬牙道。 “都是我自作主张,妄图考验小侯爷的智勇,让小侯爷身陷险境。” “梁修杰甘愿军法处置,还望小侯爷莫要迁怒这里的一众将士。” 见唐聿没有表态,梁修杰赶紧补充道:“当初我下令让你去侦察敌情,他们都极力反对,是我一意孤行,险些酿成大错。” “酿成大错?”唐聿斟酌着梁修杰的用词。 “怎么能叫酿成大错呢?”唐聿笑道:“我们明明大获全胜。” 梁修杰抬头,看着唐聿的笑颜,老泪纵横。 唐聿扶起梁修杰,两人一起坐好,他冷不丁问:“那个金丝软甲,是你给我的吧?” 梁修杰一愣,颇有些赧然。 “得亏这件金丝软甲。”唐聿感叹。 “我本来想着,此番若是能活着回来,我第一个杀了你。”唐聿顿了顿,笑看着梁修杰的神情,接着说:“但昨夜我就明白了,你的苦心。” “梁叔身为镇国军第一参谋,职责所系,要为数万将士计深远,唐聿明白。” 梁修杰眼眶一红,连忙垂下头,闷声闷气道:“多谢小侯爷体谅。” “小侯爷......”梁修杰垂着头,一只手谈入怀中,摸出了一个物件,悄然放进唐聿手心。 那物件像是金属制成,沉甸甸的坠手,表面雕刻花纹冷硬,顺着摸下来,像是雕刻朴拙的猛虎。 半块虎符! 调动数万镇国军的虎符,半块在当朝皇上手中,半块在镇国军主帅手中。 这板块虎符世代由唐家人掌握,本来凭借唐老爷子在军中的威望,不需虎符也能令行禁止,后来唐家人战死沙场,这块能调动镇国军的恐怖力量的虎符,被唐老将军珍重地交给梁修杰保管。 两半虎符合一,就可以彻底拥有这支虎狼之师。 梁修杰交出虎符,就是交出自己所有的信任。 当初李承沣在京城处处掣肘,他也不是没想过调动军队,但大军镇守边疆,周围强敌环伺,轻易动弹不得,而且镇国军雄踞边疆,多年来为将令是从,隐隐有割据之势。 李承沣威望不足,哪怕半块虎符在手也轻易不敢动这支兵马,所以他才急切地想要让唐聿立战功、掌兵权。 唐聿既是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后人,又从小长在京城亲近皇上,是调和两方势力的最佳人选。 当初先帝半是诱惑半是威逼,让唐家送了幼子来宫中伴驾,就是对功高震主的镇国将军府起了疑心,生怕自己百年之后李承沣镇不住边关那些百胜战将。 可以说,早在唐聿出生之前,各方势力就注定了要让他拿到这半块虎符。 梁修杰等人担心的正是这个。 镇国军数万将士拼杀一生换来的赫赫战功,不能轻易交出去,哪怕对方是唐老将军仅存的儿子,但毕竟是由先帝教养长大,能力品行皆无定数,心向着哪边谁又说得准? 唐聿苦涩地勾起嘴角,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好像从来只是为了调停。 他是谁并不重要,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粘合两边的桥梁。 没人问过他是否愿意,没人问过他心想何方。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萧远用那样惨烈的方式让唐聿明白了,他该为自己争取,为自己而活。 唐聿握紧了手中的半块虎符,目光中透着坚毅,他明白梁修杰的顾虑,也懂得梁修杰的坚持,他在心里向他,向自己,也向所有死于权力倾轧的冤魂保证,他一定会做到的。 ※※※※※※※※※※※※※※※※※※※※ 萧远暂时还回不来,下一章我想办法让他短暂地出个镜~ 凯旋 大胜而归,班师回朝。 李承沣封唐聿为骠骑校尉去打突厥人,战胜后唐聿自然要回京述职,领取该他的封赏。 骠骑校尉只是权宜之计,给他个名头好把他塞进战场,接下来唐聿的官途才算是正是开始。 边疆大捷的消息飞快传播,唐聿深入敌后挑起突厥人内斗,镇国军一举歼灭突厥人主力,此役之后,突厥人至少残喘几十年,大周北面边境压力骤减。 年纪轻轻的唐聿第一次上战场,就立下这样的奇功,坊间都在传颂,不愧是镇国将军府的后人。 转眼唐聿的马队到了京郊,唐聿走时只带了一小队随从,但这次回京他从镇国军中抽调了相当一队兵马,一路上浩浩荡荡很是气派。 城门的哨兵远远看见一大队士兵整齐地推进,还以为京中生乱,正紧张地报告上级,突然看见走在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竟是唐聿,顿时惊喜若狂。 “唐领军回来了!”他奔走相告。 林衍原本正在城门附近巡视,听说唐聿得胜即将归来,他便总是来城门附近,打着检查哨兵站岗的名头,让手底下人苦不堪言。 终于等来了唐聿,他一颗心落在肚子里,原本的急迫烟消云散,他原本想要向以往一样笑着迎上去,但仰视着唐聿无悲无喜的面容之时,林衍突然犹豫了。 唐聿,已经不再是京城禁卫军的领军、他的顶头上司了。 林衍所有的羡慕和嫉妒,所有的讨好和不甘,他尝试着和唐聿情同兄弟,也尝试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把他踩在脚下。 都过去了。 唐聿已经不再是他抬头就可以看到的人了。 守城的士兵欢呼雀跃地放下城门欢迎他们的英雄,林衍沉默地退到城门后的阴影里,唐聿带着部下昂首阔步。 而京郊的百姓,尚无知无觉。 农庄里,一扇破旧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鲁明有背着收拾好的包袱,看着院子中瘦削的男子。 那人正眺望着远处的皇陵,出神。 这座农庄坐落在京郊,远远地可以瞧见远处皇陵顶上的苍松翠柏,萧远自打伤好些能下床了,总是来到院子里望着那些树影沉默着,一看就是一天。 院子里,鲁明有为萧远身边那个侍卫立的新坟已经被风雨留下了些许痕迹,萧远醒来后在这座简陋的坟前枯坐了一夜,亲手给他的碑上刻上了字。 逐风。 鲁明有以为逐风的离世对萧远是沉重的打击,但萧远仿佛只消沉了一夜时间,那一夜过去,萧远从坟前起身,再不提起。 等萧远养好了身子,鲁明有就是时候离开了。 他问过萧远的意思,当时萧远目光悠远,他虽然看着眼前的鲁明有,但鲁明有知道萧远是透过他看向遥远的地方。 “走吧,我同你一起走。”萧远道。 但现在,鲁明有收拾好了行装,萧远却仍在远望。 “既然舍不得,就留下。”鲁明有劝慰道。 “不必了。”萧远收回视线。 “走吧。”他低声道。 鲁明有转身张望,他的小药童尚在跳脱的年纪,此刻不知跑到哪去了。 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鲁明有正发着牢骚,药童蹦蹦跳跳地从院门口进来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 “先生,你得给我们主持公道啊。”药童嚷嚷着。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以前在城里他跟在鲁明有这个怪老头身边,甚少与同龄人交往,来到这个庄子,鲁明有忙着治疗萧远,疏于对药童的管制,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和村里的其他小孩混得如同异姓兄弟一般熟稔。 “先生,”药童拉扯着鲁明有的衣袖,“我说人之初性本善,他非要跟我抬杠,说东头张家小子从小找猫逗狗,才不是什么善人......” 鲁明有扶额,这都什么和什么。 “别闹了,该走了!”鲁明有训斥道。 药童瘪瘪嘴,老老实实站在鲁明有身后。 倒是萧远,看着争论的两个孩子,有些许意动。 他蹲下来,看着跟药童一路争论着走进院子的小孩,柔声道:“性本善没错,你说的也没错。” “那为什么?”小孩歪头,打量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哥哥。 “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但也不尽然,一样米养百种人,总有人是圣人也预料不到的。况且,有些人你打眼看过去好像无恶不作坏得要命,实际上,他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萧远这次生死线上走了一圈,整个人的气质大不一样,原本他总是高高在上不怒自威,只要开口便不怕得罪人,总要连挖苦带讽刺,好像要让人愧于活下去。 但这次醒来,萧远变得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鲁明有也说不上来,但他敢肯定以前的萧大人,绝不会心平气和地和两个小孩在这里掰扯大道理。 三字经罢了,小孩子愿意背就背,不愿意背就随他去吧。 萧远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这场凶险的伤病没能夺走的他的性命,但好像磨没了他的锐气,萧远现在说话好像总差一口气,看上去格外温和。 那小孩眨着迷茫的大眼睛,看上去懵懵懂懂。 萧远叹了口气,问:“夫子可曾教过你这些?” “我没有夫子。”那小孩脆生生地答道。 庄稼人只知道干农活,等着秋收冬藏,从来没人想过给孩子找个夫子教他们读书认字。 药童没读过几本书,但俨然已经是这群孩子里的学究。 萧远站起来,若有所思。 “大人,该走了。”鲁明有又一次催促道。 萧远沉思了片刻,抬头环视了一圈这个他小住了几个月的庄子。 青山绿水,黛瓦白墙。 远处的田埂上有放牛娃在唱歌,屋后的小院里有主妇在闲谈,眼前的稚子仰着头注视,空气里飘来阵阵稻香。 好像,也不错。 萧远忽然觉出解脱,他疲惫了太久,久到似乎已经忘却了生活的模样。 “我不走了。”萧远对鲁明有说。 “什么?”鲁明有大惊失色。 “这地方甚是可爱,我想留一阵子。”萧远喃喃道。 “大人,您不走了?”鲁明有小心翼翼问。 萧远颔首。 “这......”鲁明有有些不解,“为何啊?” “当初你留在寒水溪村,又是为何?”萧远把问题抛回给鲁明有。 鲁明有一时语塞。 他这个人一生漂泊,四处行医,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过那么久,这次要不是萧远,他也早就该离开京城了。 寒水溪村,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鲁明有机缘巧合之下历经了寒水溪村的疫情,帮助他们战胜了病魔之后,鲁明有看着满目苍夷但百废待兴的村子,不能说没有动容。 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鲁明有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留下了。 他看着萧远,重伤初愈的他格外脆弱,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更是几乎透明,朝阳在他身上投下一圈光晕,好像下一秒这个男人就要离他们而去。 鲁明有咬咬牙,把包袱扔在地上。 “不走便不走吧,大人身体不好,老夫放心不下。”鲁明有叹了口气,认命了。 萧远摸着小男孩的头,柔声问道:“你想不想读书?” 萧远一袭普普通通的白衣,气质却格外出尘,小孩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村里的男男女女加在一起,都没有眼前这人标志,萧远在这小男孩眼里,好像天神下凡。 现在天神摸着自己脏兮兮的脑袋,和自己说话。 、 男孩飘飘忽忽仿佛飘上了云端,他糊里糊涂地点头,迎合着萧远的提问。 远处一阵喧闹,十里八乡的小孩笑着闹着,有人敲锣打鼓,打破了乡间的平静。 平定突厥的功臣回来了。 热闹传遍大街小巷,也早早传进了李承沣的耳朵,他激动地走出宫门,站在高台上等着他凯旋的小将军回来。 明日大朝,李承沣要当中表彰唐聿的不世功勋,有了这份功勋,唐聿承袭镇国军就不是天方夜谭。 有军权作靠山,朝堂上丞相张甾一家独大的局面也就不攻自破,李承沣的困境即将迎刃而解。 “娘娘。”宫人冲着来人行礼,李承沣的思绪被这一声拉回到眼前。 “含霜。”他笑道,声音中有掩盖不住的宠溺。 “这边风大,你怎么来了?”李承沣问。 “陛下在,臣妾就来了。”含霜轻声道。 她望向李承沣期待的远方,眼中好像有水光潋滟,“臣妾也想见一见,那位传说中一人深入敌后,搅得突厥人天翻地覆的少年英才是怎样的超凡脱俗。” “哈哈。”李承沣朗声大笑:“唐聿风神俊朗,听说京城有好多小姑娘对他神魂颠倒,难道朕的梅妃娘娘也不能免俗?” 李承沣的打趣让含霜双颊迅速染上薄红,她羞怯地低下头,露出一截粉颈,尽是风流。 “臣妾虽仰慕唐将军,但臣妾知道,世上万千男子,都比不上......陛下。” 含霜的小意温柔让李承沣很是受用,一个男人哪怕拥有的再多,也需要心爱的女人全心全意的依赖。 李承沣默许了含霜站在身边一起迎接唐聿将军得胜归来,而这原本是属于与皇上白首偕老的发妻的殊荣。 含霜一手轻轻挽住李承沣的手臂,另一只手悄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那里,有一个让她惶恐的意外。 ※※※※※※※※※※※※※※※※※※※※ 非常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谢谢大家~ 证据 次日大朝,唐聿如同众星捧月。 孤军深入敌后,把突厥人耍得团团转,靠内斗几乎耗尽了突厥大军的有生力量,现在唐聿回了京师,那帮鞑子恐怕还没弄明白该推举哪位做下一任可汗。 大周对战突厥,不是没打过胜仗,但唐聿这般以小博大、酣畅淋漓也实属罕见。 是以,先前那些质疑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朝臣不住地夸奖。 称赞唐聿年少有为,更称赞李承沣慧眼识人。 李承沣很是受用。 李承沣提议,趁着唐聿此番回京述职,让他承袭镇国将军的爵位。 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镇远侯亦或是别的什么爵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爵位背后代表的权力,能够号令大周最强大的军队的权力。 唐聿的确年少有为,可他当真配得上镇国将军的称号吗? “老夫以为不妥。”张甾道。 “唐聿将军年少成名,然镇国军把守大周门户,肩抗江山社稷,臣以为该交由德高望重之人统领。”张甾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说道。 萧远死后,大周又恢复到一个丞相统领朝纲的局面,张甾身为元老,族中先后出过太后和贵妃,一时风光无两。 李承沣对张甾倒是没有过多抵触,他总是好声好气地符合着张甾的提议,而张甾也甚少驳了李承沣的面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模范君臣。 但李承沣和张甾的嫌隙一直存在,张甾希望皇位上坐着一个事事听话的完美傀儡,而李承沣希望堂下站着一个尽在掌控的完美臣子。 “既如此,相父有何想法?”李承沣问。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许是唐聿站在下面给了他底气,李承沣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威严。 “臣以为唐聿将军承袭父辈爵位确是人之常情,但还应依赖经验丰富德高望重之人掌军。” 说白了,张甾就是不愿唐聿拿到镇国军的兵权。 他心里也清楚,李承沣正在逐渐成熟,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抗权力的诱惑,若是李承沣有了镇国军的支持,张甾势必要权势尽失。 原以为唐聿是个扶不上墙的,他才默许了李承沣把唐聿丢到战场上的决定,只当卖李承沣一个人情。 没想到,唐聿竟然真能立下赫赫功勋,这时候他再拦着不让唐聿染指兵权,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毕竟,那本来就是唐家的旧部。 但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镇国军眼下正由他人掌管,张甾要让那人压唐聿一头,把唐聿困在争权夺势当中。至于镇国军是否内耗,是否毁于内部倾轧,张甾可无暇顾及。 “唐聿,你说呢?”李承沣过问唐聿的意见,脸上笑意温和。 “臣以为,丞相大人所言甚是。” 唐聿此话一出,四下皆是惊疑。 原以为,桀骜不驯的唐小爷会就此和张甾杠上,张甾已经准备好了话术,只等着接下来四两拨千斤,等唐聿同他争执不休,更坐实了唐聿年少心境不定,不堪统领大军。 没想到,唐聿竟然这么好说话。 不过这样,难道不是正中张甾的全套? “唐聿,你可想好了?”李承沣也有些焦急。 “丞相大人说的不错,臣即已成年,又打下了些许战功,按大周惯例是时候承袭祖宗爵位,然而臣到底不够老成持重,自认不足以执掌整个镇国军。” 唐聿说的情真意切,倒显得格外冷静。 镇国军这些年一直由梁修杰坐镇,唐父留下的老人互相扶持着、支撑着镇国军的军魂不散。 张甾打得一手算盘,指望着他们各自为政同唐聿这个意图染指兵权的后来者争斗得两败俱伤。 他还是小看了军中的情谊。 梁修杰等上一辈之间过命的交情,他们誓死守护镇国军的赤胆忠心,又岂是张甾这种蛀虫能够理解的? 镇国军一直保持着他的灵魂,最早是将军唐寿,后来是苦苦支撑的梁修杰,现在正在逐渐变成敢豁出命去和敌人硬拼的年轻一代唐聿。 唐聿心里有底。 “唐聿......”李承沣仍在犹豫。 他没想到铺垫了这么久,唐聿竟然不愿接受统领镇国军的提议,这样大的一块馅饼,砸在谁头上谁都应该乐得睡不着觉才是。 李承沣已经忍得够久了,他把威震四方的镇国军打包送给唐聿,他为何不识抬举? 李承沣其实心里隐隐明白唐聿为着萧远的死仍在怨恨着自己,但李承沣自认未曾对不起唐聿,难道兵权这样的大礼仍然不能打动唐聿吗? 李承沣有些恼火。 “既然唐聿同丞相意见相同,朕也不必强人所难,就这么办吧。”李承沣赌气一样开口。 张甾微笑,面上满是志得意满。 “唐聿,这一回是你大功一件,可还有想要的?”李承沣问。 唐聿微微摇头,真诚道:“臣别无所求。” “但是,”唐聿话锋一转,“臣既潜入突厥可汗的王帐,倒是有些发现。” “哦?”李承沣来了兴致。 唐聿转头注视着前面的丞相张甾,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清浅的笑意,若是此时他面前有一面铜镜,唐聿定能发现,那是萧远算计人时惯常露出的神情。 “臣发现,前年秋猎混入京城的突厥人不是偶然,我大周境内竟有人暗通突厥鞑子。” 唐聿环顾四周,不错过朝堂上每一个人的神色,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张甾的脸上。 “确切的说,那个国贼现在正站在金殿之上,甚至还位极人臣,当真是骇人听闻,你说是吧,丞相大人?” 唐聿每说一句,张甾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这一番话说到最后,就差指名道姓说那国贼就是张甾本人了。 李承沣没想到唐聿竟然查到了这样关键的大事,昨日接风唐聿竟然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但眼眼下李承沣顾不得追究唐聿不跟他如实禀报,因为只要唐聿的指控属实,张甾这条命也就到头了。 李承沣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的扶手,身体前倾不错眼地盯着唐聿,问:“兹事体大,唐聿你可有证据?” 李承沣尽量保持着平静,但压抑之下他的声线还是出现了微微颤抖。 唐聿好像没看到李承沣的急切,他仍顺着自己的节奏讲述着,把一段惊世骇俗的真相娓娓道来。 “朝中有人早就对陛下心生不满,机缘巧合之下也不知是他主动找上了突厥人,还是突厥人找上了他,总是两边一拍即合,有那人暗中疏通,突厥探子进入我大周腹地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胆大包天,潜入皇家猎场,在猎物中混入凶猛不训的饿狼,意图行刺陛下。” “唐大人!”张甾的脸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 “唐大人若是有证据,就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若是没证据,就别再编故事了。” 张甾自认为天衣无缝,当初萧远翻遍了京城,还是没能把他拉下马。张甾早已扫清了说有证据,两三年过去了,他不信唐聿还能有什么发现。 “前年秋猎遇上猛兽之事不是早已查清?雁鸣山地处偏僻,常有猛兽出没,督办官员一时不察险些酿成大祸,好在有惊无险,陛下安然无虞,涉事官员早已撤职查办。请问唐大人所说的突厥人,在哪呢?” “饿狼中途发疯,突厥人自食恶果,早已葬身狼腹,臣亲眼所见。”唐聿答道。 “哈!”张甾大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雁鸣山事发,背后那人唯恐被人发觉,很是收敛了一阵。但京城畏手畏脚,他在边境却愈发猖狂。突厥人岁兵强马壮,但不擅长政治阴谋,他们更愿意在边境占我大周的便宜。” “西北前线同突厥人厮杀的战士到死都不知道,为何突厥人总能避过他们的防御重镇,总能侵扰驻军最薄弱的环节。他们吃着被朝廷克扣的霉粮,抵抗着有朝廷重臣撑腰的外敌!” “西北守备军一败再败,只得不断向朝廷求援,朝廷下拨的钱粮流水一样,中饱了幕后操控者的私囊。” “他在西北经营了数年,最能把握如何让西北部队屡受打击,又不至于全军覆没,总能吊着一口气,等来朝廷的驰援。” “唐大人,你怕不是疯了?”张甾怒极反笑,“这样离奇的情节,唐大人也能编的出来?” “唐大人若是记恨老夫方才出言组织你继承镇国军大权,自可以当面同老夫对峙,犯不上如此含沙射影。” 唐聿没管张甾的阴阳怪气,他神色如常地继续道:“原西北主将陈罕的一封密报踢爆了多年来那人多年来克扣贪墨军粮的机密,臣原本也以为这就是人能作恶的极限了,没想到人性之恶远超想象,陈罕将军若是泉下有知,看着那人将截获的军报转送给突厥可汗,看着数万将士冤死沙场,恐怕化作厉鬼也不愿放过他。” “唐聿,拿出证据来!”张甾怒火中烧,仿佛凭空被人污了清白,“莫要血口喷人。” 唐聿看了张甾一眼,笑道:“丞相莫急。” “那人自从西北军粮案发后,小心谨慎得过人,自以为扫清了一切可能的证据,哪怕我与......早有怀疑,却始终抓不到那人的狐狸尾巴。但是,他忘记了,里通外国可是两方的勾当,他把自己打扫干净了,他的盟友可未必。” “突厥人踞守西北草原,得亏去年冬天格外苦寒,而大周西北勇士又寸步不让,逼得突厥人不得不东向求生。他们以为没了老将军的镇国军不过是个花架子,却没想到唐家人还没死绝!” 张甾脸色一变。 唐聿探手入怀中,拿出了一张小心翼翼对折起的信纸。 那信纸一角沾着干涸的血迹,诉说着这证据的来之不易。 “臣在突厥王帐中,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个,那国贼同突厥人的来往书信。”唐聿说得轻巧,他甚至还适时地轻笑了一声,“被拉莫比可汗当做宝贝一样,睡觉也压在枕头底下。” “我想,他也信不过自己这个便宜盟友,那人同他商议借助突厥势力逼死大周皇帝,那人扶持新帝上位后将北部同突厥接壤的州县拱手让与鞑子,这样的优厚的条件可汗也怕那人临时反悔,特异留下了证据以便随时对峙。” 张甾劈手夺过唐聿手中的信纸,飞快地一扫到底,他猛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满目血丝。 “荒唐!”张甾怒吼,“这信上全是突厥字,谁知道写了什么,唐大人难道随意拿了张信纸就来敷衍老夫?” “张大人祖籍西北,同突厥人打过不少交道吧,竟认不得突厥字吗?”唐聿故作惊讶。 “既如此,就请大人好好看看,这信上的文字。” “同突厥人通信之人使用突厥文字书写,一来方便他们阅读,而来也防止送信中途被人发觉,毕竟大周境内甚少有人懂得这蚯蚓一样的突厥文。”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唐聿残忍地勾起了唇角,“这写字的墨,可是京城上好的松烟墨。” 张甾身形一顿,他已经知道唐聿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但他无法阻止。 “上好的松烟墨,闻起来有一股松叶的清香,只城南的杨家铺子有售,是他们掌柜的独门手艺。而这墨色中掺着细闪,是莨菪山上多年生的松树历经风霜雨雪,在木质里结成晶体,再用特殊工艺烧制,才能在成墨之后仍然得以保留。” “这细闪对着光源变换角度即可瞧见,光芒三五年不散,点缀在墨色间,就像是星落银河,故而取名叫做辰瀚。” “别......别说......”张甾摇摇欲坠。 “这辰瀚费工费料,杨家掌柜一年只产出几块,从不对外发售,只作为年礼专门送给京城最老牌的权贵。” “张大人四世三公,府中各种摆的用的,从来都是京中最好。” “唐聿,依你所言,这勾结外敌欺君罔上的逆贼,竟是张甾吗?”等唐聿说的差不多了,李承沣这才故作惊讶地发问,好像他从未怀疑过张甾的忠心一样。 有一件事萧远、唐聿、李承沣都认同,那就是扳倒张甾决不能着急,若是不能一举钉死他的罪名就宁可隐而不发。 而能动摇张甾这样的老臣,只有切实的谋逆大罪。 现在,时候终于到了。 李承沣原本只想着让唐聿去混个军功,没想到他不仅立下以少胜多立下奇功,还一举找到了扳倒张甾的铁证,这样意外之喜,让李承沣幸福得简直要昏过去。 “兹事体大,若果真如唐将军所言,则张甾罪不容诛。”李承沣轻快地盖棺定论,“且将张甾打入刑部地牢,待查明罪行,一并论处!” “李承沣!”张甾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皇上,甚至口不择言直呼皇帝名讳。 “你自取灭亡!” 张甾被廷尉当庭拖走,他扯着嗓子高喊,诅咒着李承沣不得好死,即便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嘶哑的声音仍在大殿上徘徊。 李承沣眉头一皱,只当是将死之人的哀嚎,他不放在心上。 他看着堂下站着的唐聿,怎么看怎么欢喜。 “陛下,”唐聿拱手行礼,“唐家世代镇守边疆,臣深感使命召唤,愿自请前往东北苦寒之地,为国镇守一方平安。” 萧远死了,张甾也即将死去,李承沣的朝堂放眼望去全是顺民。 现在唐聿风头正盛,烈火油烹,但他早已看透了李承沣兔死狗烹的本质,这个时候主动淡出权力旋涡的中央,是李承沣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李承沣连说三个好。 他由衷称赞:“得唐家一脉,是社稷之福!” ※※※※※※※※※※※※※※※※※※※※ 新年快乐!!! 三人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含霜质问着面前的两人,眼中布满鲜红的血丝。 她轻装从宫里溜出来,赶在天亮前与茂辰和唐聿相会,瘦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袍子里,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遮不住的疲惫。 这里是京城外一间不起眼的茶舍,供赶路之人临时歇脚,谁能想到茅草屋下坐着大周当今权势最盛的三个人。 不论是明处还是暗处。 含霜怀上了皇嗣,李承沣一心扑在她身上,而茂辰越发持重,原本的心腹太监崔公公已经年迈,李承沣更愿意听他这个更年轻、更聪明、更知进退的人说话。 至于唐聿,也许李承沣还没意识到,但先帝宁愿牺牲大周的武力也要打压武将,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眼下,这三人的联盟似乎出现了不小的问题。 唐聿拒绝了李承沣的好意,主动前往边疆镇守,他没有给李承沣为他设宴饯行的时间,而是趁夜离去。 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被含霜堵在了这间茶馆。 唐聿和茂辰正在暗中商议着什么,只有她像一个局外人。 含霜一只手撑着腰小心地站起来,视线从茂辰和唐聿两人的脸上划过。 “我明明每次都会服药,为何还能受孕?”她盯着茂辰,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 唐聿一直在远方打仗,而茂辰倒是日日留守深宫,身为宫里有资历有级别的大太监,他想要动些手段简直太方便不过了。 茂辰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含霜,面不改色地承认了。 “是的,我命人换了你的药。” “你!” 含霜一时气急语塞,有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茂辰伸手想要扶着含霜坐下,他语调和缓轻柔,还像那个宫里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的总管太监一样:“娘娘坐下歇息吧,仔细动了胎气。” 含霜用力打开了茂辰的手,茂辰常年不见天日养成的细白皮肤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指印。 茂辰垂眼看着那快红印子,兀自笑了。 含霜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灌了口冷茶,一字一顿道:“听好了,我绝不会生下大周皇帝的孽种!” 茂辰看着空了的茶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娘娘,不要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既然有孕,顺其自然不好吗?”茂辰开解道。 “顺其自然?”含霜像是听见了个大笑话,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若是顺其自然,就该死在当年莲峰山上的大火里!” “我只身来到大周皇庭,本就为着逆天改命,用我这条烂命搏一个老天开眼,现在你劝我保重身体顺其自然?” 茂辰沉默不语。 他无可辩驳。 他们三个被共同的仇恨聚在一起,但每人都怀有各自的心思,他率先利用了含霜的懵懂,和她作为女人天然的劣势,现在木已成舟,他不能厚着脸皮要求含霜和他一起欢欣鼓舞。 他怜悯含霜的境遇,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可能为含霜放弃自己的复仇,他也不认为自己是那样的良善之人。 真论起来,茂辰相信自己是在座三人中心肠最黑的一个。 他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消耗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他原以为自己在同邪恶苦苦抗争,他将一切美好都寄希望于一个成功逃离这方天底的灵魂,但现在,有人亲手扼杀了他仅存的信仰,一直栓着他的丝线说断就断,茂辰惊觉原来自己早已被深渊同化。 “含霜......”茂辰斟酌着开口。 “含霜,你想要什么?”唐聿突然接话。 打从含霜开始质问,唐聿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毕竟这个孽种说白了是含霜和茂辰之间的恩怨,他走之前这两人的关系远没有现在这般剑拔弩张。 但现在,他已经大概理清了问题的所在,虽然是在他离京北上期间发生的,但问题的种子其实早在他走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茂辰早就流露出要让含霜生一个皇子顶替李承沣的念头,而唐聿是知情的。 不仅知情,他还欣然应允。 唐聿不觉得自己有错,含霜只想着大仇得报她就可以一死了之,但唐聿却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 萧远可以说是为了救含霜而死,所以含霜必须好好活着,荣华富贵地活着。 对于一个女人,还有比生下皇子更荣耀的了吗? “你想要什么?”唐聿又问了一遍。 “我想要报仇,我想要杀害我父兄亲长的始作俑者偿命,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活着。”说着,含霜眼中又燃起骇人的光。 “那你自己呢?”唐聿接着问。 “报完了仇之后呢?你要怎么半?” “报完了仇之后?”含霜怔愣,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很显然,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的事。 她的生命好像已经停留在了那夜漫山遍野的火光之中,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丝不苟地完成者死去的那个她的遗愿。 而木偶,是没资格为自己打算的。 “含霜......”唐聿叹了口气。 “你要活着。”唐聿斩钉截铁道。 “你若只为了报仇,随便哪一个晚上趁李承沣宿在你身边,你拿把刀捅了他便是,之后自己被人抓住一死了之,也算是报仇了。” 唐聿说完,含霜居然点了点头,唐聿描述的场景竟让她深以为然。 “但是,人不能这样,至少你不能。”唐聿无情地打碎了自己刚刚给含霜刻画的场景。 “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吧?”唐聿轻声道。 “父亲......”含霜眼神放空,像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她眼角染上薄红,一瞬间好像从精疲力尽的疯狂孕妇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捧着脸听人讲故事的小姑娘。 “你和你父亲,谁该活着?”唐聿好像在蛊惑。 “自然是父亲。”含霜没有一丝迟疑,“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他最有学问,最善良,他能教出全世界最好的学生,而我,只能让他蒙羞。” “但是他死了。”唐聿冷漠道,“他用他的死换来的你的生,你救打算这样活着?” “你若是死了,那你父亲,你大哥,还有萧......所有为你甘愿赴死的人,他们的牺牲统统没有了价值。” “这样,你还愿意轻易去送死吗?”唐聿发出最后的问题。 “我......”含霜陷入迟疑。 “好姑娘,别让自己的手上沾血。”唐聿温声道。 一声好姑娘,好像彻底击碎了含霜的防线,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含霜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唐聿,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那我该怎么办?”含霜哭着问。 唐聿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养好身子,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想办法让李承沣把他封为太子,随算办不到也没关系,我们会帮你的。” “到时候,你就是大周至高无上的女人,你会过上最好的生活,你的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放心的。” “而且,这个国家害了你的亲人,但将来,大周的皇帝身上流着你的血,莲峰山的血脉永远流传,在太庙中享受千秋万代的供养。” “这样的报复,才是最好的。” 唐聿语毕,耐心地看着含霜,他没有出言催促,只是等着她自己做决定。 茂辰偷偷看了唐聿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含霜嚎啕大哭,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因为她的弱小与无力,她不得不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走上别人为她安排好的道路。 他们都想让她尽可能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但莲峰山几十条人命重似千斤,早已把她推上了一条绝路,她再也不能像个普通女孩那样轻快地转身,她只能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含霜哭了很久。 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烟,含霜的哭嚎声顺着天边一路延伸,最终消解在无限的晨雾当中。 自从在莲峰山覆灭的那天哭了一整夜之后,含霜再也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一场了,她以为哭泣是最无能最懦弱的行为,而她早已没有了懦弱的资格。 她逼自己坚强,逼自己憋回所有的眼泪。 但现在,她终于又一次痛哭出声,在两个关系微妙的半路盟友面前。 含霜听得懂他们在利用她,但是她心里的天平却控制不住地倒向那两人。 一人好言相劝,一人给她讲道理,不一样的面孔之下是一样的心肠。 大周人从来不会真心体谅她的痛苦。 但含霜却沦陷了。 她也想活。 她口口声声为了报仇命都可以不要,但当这两人把另一条路摆在她面前,她到底还是心动了。 她怀上了仇人的孩子。 她无耻,她该被唾弃,她该被冤魂索命,该被千刀万剐。 但含霜竟然不敢死。 原来,她竟然这么卑鄙。 她口口声声要报仇,实则还是在苟且偷生。 含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认自己的卑劣,所以她放声痛哭。 她早该死去,该死在那也连天的火光中。 可是既然她没死,那她就该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驱散所有雾霭,清晨的水汽散尽,暖呼呼的阳光洒在所有人身上。 含霜擦干眼泪,看着她面前的两个男人,下定了决心。 ※※※※※※※※※※※※※※※※※※※※ 都是可怜人 太子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唐聿早已回到了北边的镇国军中,而京城也在按自己的节奏运转。 送别唐聿的那天,含霜险些和茂辰分道扬镳,但后来两人还是回到宫中,继续原先那种见面打个招呼的面子情。 暗地里,茂辰帮着含霜扫清了一切障碍。 张贵妃的娘家倒台了,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那飘渺的圣宠,但李承沣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在宫里也越来越难过。 随着含霜的月份逐渐大了,她有孕的消息怎么也瞒不住了,张贵妃本来还等着李承沣因此而厌弃含霜,这样自己就有了机会。 张贵妃自己就是因为怀孕而被李承沣厌弃,甚至她失了孩子也失了圣心。 她不懂李承沣为什么不喜欢后宫有孕,但想来就是有这样不一样的人。 但是张贵妃没想到,听说含霜有孕之后,李承沣乐得合不拢嘴,得到消息的当天就赏遍了后宫,自打张贵妃失势之后,她已经很少见着这样精致的封赏了。 她这是才知道,哪有不喜欢子嗣的皇上,他只是不喜欢别的女人为他孕育。 张贵妃不是没想过使些手段,但每一次含霜都安然无恙,甚至李承沣身边的总管太监茂辰还会是不是地来敲打她一番。 茂辰是李承沣的心腹,他的话肯定代表着李承沣的意思,原来她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都被李承沣看在眼里,也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给自己留下。 张贵妃终于歇了心思,她认清楚了,自己就是嫁错了人。 一晃几个月过去,含霜要生了。 太医院的国手等在产房外面,以备里面有不时之需,产房里十个产婆秩序井然,已经为含霜做足了准备。 李承沣推掉了政事,焦急地在产房外踱步。 张贵妃搀扶着宫女在远处冷眼瞧着。 在宫中这几年,她老得厉害,许是小产耗尽了她的精血,她现在早就不复当年的年轻漂亮。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天际,产婆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怀里锦被中裹着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 “恭喜陛下,梅妃娘娘给陛下诞下龙子!” 张贵妃转身离去,李承沣的狂喜,宫人的祝贺,都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李承沣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那个皱巴巴的粉团子,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让李承沣既欢喜又无所适从。 孩子只有六斤多,但李承沣抱在怀里,觉得重似千斤。 含霜满头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扭头看着产房门,忙里忙外的宫人进进出出,四下都是道喜声。 李承沣没有进来,他跟着产婆去安置他的长子去了。 含霜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幸好,不管是什么期待现在都落空了,她不用有任何顾忌。 各色补品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送到含霜的宫里,她有最好的太医帮她调养身子,月子一过,含霜好像立即恢复了容光焕发。 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吸引李承沣的首先就是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哪怕她为李承沣生下了孩子,李承沣也不会爱上一个不修边幅的妇女。 含霜把自己收拾地如同少女一样清丽,她生了个孩子,却好像没生。 今天李承沣要来看她,含霜提前把孩子从奶娘处接过来,放在自己身边。 含霜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很复杂,在孕期,含霜无数次对这个孩子恨地牙痒痒,虽然她承认自己为了活着报仇甘愿生下仇人的孩子,但那毕竟是仇人的孩子。 午夜梦回的时候,含霜不止一次想过堕了这个孩子,然后自尽,什么国仇家恨于她有什么干系,她死了清净。 但孩子出生以后,看着孩子安详的睡颜,含霜的手在孩子的脖子上比了又比,她想象过一万遍掐死这个孽种的场景,但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这是仇人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也许,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在孩子出生之前,含霜还可以拼着鱼死网破和茂辰唐聿拆伙,她一个人慷慨赴死,但现在,有这个血脉联系,她不得不安安心心地走好该走的每一步。 原来,这就是母亲。 但是,要让含霜像世上所有的慈母一样亲自养育自己的孩子,给孩子倾注所有的爱,含霜做不到。 她看着这个孩子,一会儿感怀于这就是自己的骨肉,一会儿痛恨她将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交由仇人玷污,甚至还无可奈何。 含霜冷着脸,任由茂辰将孩子抱走交给乳母抚养,省的哪天含霜就彻底疯了。 但好在,这似乎是宫里的规矩,每一个皇子都是由乳母抚养长大的。 只有皇上驾临,想要体会天伦之乐,妃子才会把孩子从乳母手里接回来,当作一个吉祥物摆在自己身边的小床上。 茂辰提前通知了含霜李承沣的行程,给她留出了充足的时间梳洗打扮,也把皇子打扮得更可人怜爱。 李承沣如约上门,含霜低头一笑,尽是娇羞。 今天是个好日子,张甾一族的罪行尽数查清,李承沣命人抄了张甾的家,家中男丁今日都要上法场。 从今日起,李承沣被权臣的左右的历史彻底终结了,他再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他欣喜若狂,只想和含霜母子分享这份喜悦。 “李越宸。” 这是李承沣给孩子取的名字。 李承沣拿着玩具逗弄着孩子,含霜就在一旁温婉地笑。 岁月静好。 除了门外,一袭白衣的张珣还在眼巴巴的等着。 随着张甾的认罪,张珣的贵妃也算是当到了头,李承沣念着张氏入宫有些年头了,而且本来就是张家旁支出身,对张甾的恶行也不甚清楚,于是大发慈悲留下了张珣的性命,只是攫夺了她的封号,把她贬成最下等的宫妃。 但她仍是李承沣的女人,只要张珣从此谨言慎行,她也能在宫中好端端地过完一生。 然而,张珣没办法如他所愿。 她是李承沣的第一个女人,是大周的贵妃,离皇后也只有一步之遥。 她凭借着母家上位,却以为这是传说中的爱情,肖想李承沣的爱恋。 现在母家倒台,她也就从高位上跌落,但她不服。 她要亲自亲自找李承沣,要一个垂怜。 茂辰知道屋里的两人尚在恩爱,而张珣只能绝望地等待。 他一时好心,像劝张珣打道回府。 “呸!”张珣啐了茂辰一口。 既如此,有人铁了心要给自己找难堪,茂辰也就由着她了。 已经入了秋,寒风从张珣宽大的白衣袖筒里钻进去,衣袖鼓起来更衬得她这个人单薄无比,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屋外秋风萧瑟,屋里却暖意融融。 含霜才出月子,皇子又尚在襁褓,这座寝宫没到冬天就烧起了地龙,暖烘烘地烤着人昏昏欲睡。 李承沣靠在床头,看着他的女人,怎么看怎么舒心。 但含霜却不舒心,她眉头微蹙,看上去心事重重。 李承沣等待着,等着含霜先开口。 含霜就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女人,她有任何需要都会主动求助李承沣,而李承沣轻易就可以解决困扰含霜许久的难题,换来美人真心的仰望。 李承沣很享受这种感觉。 被需要的感觉。 含霜纠结了许久,久到不同寻常,这让李承沣意识到含霜这回的麻烦可能有些大。 她看了李承沣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躲躲藏藏,终于耗尽了李承沣的耐心。 “怎么了?”李承沣主动问道。 “张家姐姐还在外面等着。” 李承沣没想到含霜竟然说这,有些吃惊。 他可没听说含霜同张珣之间有什么情同姐妹的交情。 “怎么,你想让朕去找她?”李承沣有些不悦。 含霜当即摇头,眼神中还恰到好处的流露出几分惊恐。 李承沣顺心了,继续问道:“那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 含霜咬着下唇,吞吞吐吐道:“臣妾的越宸是陛下的长子,但臣妾却只是陛下普普通通的一个妃子......在普通人家,庶长子总要吃些苦头,张家姐姐一直......臣妾惶恐.......” 听见这话,李承沣有些微妙的不悦,含霜这是拐着弯向他要晋位了。 虽然李承沣愿意给含霜再抬一抬位分,甚至张珣空出来的贵妃的位置就是他给含霜准备的,但是含霜不能主动开口要。 尤其,含霜扯出什么庶长子来。 庶长子有什么不满?越宸已经是长子了,她还想要变成嫡长子吗? 李承沣确实犹豫过要不要让含霜登上后位,但一直纠结不定。 含霜像一朵不争不抢的娇花,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李承沣怜爱,仅此而已。 这样的女人能够当得起国母的重任吗? 但李承沣对于含霜,一直是信任的。 直到方才,含霜第一次展露她的野心,反倒让李承沣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话不该由含霜来说。 应该是李承沣自己想通了,把后位捧来给他的娇花,然后含霜娇羞地垂着头推拒几番,自己再板起脸用皇帝的威严逼迫含霜不得不接受。 而不是现在这样,她急了。 李承沣心里下意识闪过一丝厌恶,好像含霜这句话玷污了她本人在李承沣心中的形象。 “天家不比寻常夫妻,你也不必有此担忧。”李承沣冷着脸道:“什么庶长子,无稽之谈。” 含霜甚少见过李承沣冷脸,她惊恐地低下头,好像被李承沣吓坏了。 但过不多久,好像又重新聚集起勇气,含霜再一次抬起头,满怀希冀地看着李承沣。 “陛下爱臣妾,也爱越宸,不是吗?”含霜轻声问。 李承沣有一瞬间的动摇。 他爱吗? 毫无疑问,他爱。 但是,他的爱是有限的,是有条件的,他只爱那个符合他预设的条条框框的含霜。 含霜今天出格了。 李越宸是李承沣的第一个孩子,他当然对他寄寓了厚望,从名字久可以看出来,李承沣希望他能超越天上的星辰,成为至高无上之人。 李承沣的后宫里人不多,他时常宠幸的更是只有含霜一人,如果含霜一直这样温顺可人,李承沣其实早就倾向于把太子之位留给越宸。 原因之一就是他这个不争不抢、没有丝毫背景的母亲。 李承沣被外戚专权害苦了,从前他在张甾和萧远的夹缝中艰难求生,为了搬倒萧远他默认张甾把手伸进自己的后宫,后来萧远死了,张甾就以为自己是大周的第一人了,在朝堂上颐指气使,仿佛他才是天下的主宰。 好不容易搬倒了张甾,李承沣对于权臣的厌恶达到了顶峰,连带着,他不愿给自己的儿子埋下任何外戚的隐患。 这样看来,没有背景的含霜应该是个合格的母后人选。 但是,含霜虽然没有背景,但却有的是心机。 从前李承沣沉迷于含霜的天真温柔的表象之中不愿细想,但她能以一个舞女的身份,让李承沣看了一眼就念念不忘,甚至这么多年一直宠冠后宫,这就代表着含霜绝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 甚至,在宫宴上主动勾引当朝天子,含霜的野心绝对不小。 思及此,李承沣看向含霜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你想让越宸当太子?”李承沣挑明了含霜的打算。 含霜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李承沣眼中的冰冷和戏谑,她深感大事不妙,赶紧翻身下床向李承沣请罪。 室内虽然暖和,但含霜额头贴着地砖,还是觉得寒气彻骨。 李承沣在含霜面前缓缓蹲下,他抬起含霜的小脸,用最温柔的语气问道:“为何如此惊惶?可是朕说中了?” 含霜微微发抖,她不敢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让你的儿子当太子,也不是不可以。”李承沣残忍地笑了,“毕竟,我也确实喜欢越宸。” “但是,你这样野心勃勃的母亲,倒是不适合朕的太子。” 含霜看着李承沣的笑脸,心下骇然。 多年奔波给了含霜对危险的感知,她意识到接下来她的表现,生死攸关。 许久之后,含霜轻声道:“臣妾明白了。” 说出这句话好像抽干了她的力气,转眼间她红润的笑脸就变得苍白。 “陛下效仿古人去母留子,这段戏臣妾在戏文里见过。” 李承沣松了手,任凭含霜靠在自己肩头,就像每一个深情款款的夜。 “臣妾愿意的。” 这句话一出,李承沣心神大乱,明明一开始想要去母留子的是他,现在舍不得的也是他。 含霜做错了什么呢? 站在含霜的角度上她什么也没做错。 李承沣反悔了。 他不想要含霜死,他舍不得含霜死。 但是,含霜的野心和心机,又让他恐惧。 说来张珣才应该是真正的天真人,她那些小手段能让人一眼看穿,从来伤不到含霜分毫,但李承沣至今也不知道,含霜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对她死心塌地。 哪怕,他已经看清了她的面目。 “朕可以里越宸为太子,你身为生母,就去皇陵为我们的孩子祈福吧。” 李承沣投降了。 他做不到杀死含霜,也不敢继续把这个女人放在自己和太子身边,他远远地把含霜支出去,寄希望于时间和空间能让他摆脱含霜的温柔陷阱。 “臣妾遵旨。” 在李承沣看不见的地方,含霜展颜一笑。 隐秘 天朗气清,皇陵外。 含霜住在皇陵脚下一处小庄子里,贴身的仆人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她用惯了的。 李承沣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亏待她。 这里群山掩映、苍松翠柏,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含霜躲在屋子里又好生养了几个月,这才大着胆子出来走动。 临别时,茂辰亲自将她送出了宫。 茂辰向她保证,在宫里他会寸步不离地看护着越宸,绝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他的机会。 宫里每月都会派人给含霜送来份例,虽不至于在宫中那般铺张,但也足够她和几个仆人生活得舒舒服服。 送东西的小太监是茂辰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茂辰信得过的人,宫中有什么变动茂辰都会通过这个小太监带话给含霜。 于是含霜得知,打从他离开后,李承沣生了场大病,将养了许久才养过来,之后就一直宿在御书房,甚少踏足后宫,去也是去看小太子。 是的,含霜的儿子李越宸已经被立为了太子,上了玉碟。 茂辰说李承沣看起来对含霜当真有几分情谊,但有几分就说不好了。 后半辈子还很长,李承沣不可能永远为含霜守身如玉,但茂辰在,含霜并不担心。 茂辰说让含霜别急,她或许并不用在皇陵住太久,但含霜不明所以。 茂辰这个人越发阴郁,让含霜有些心惊。 但皇陵好山好水,让含霜郁结的心绪有所开解。 从那个逼得人喘不过气的皇宫里脱身而出,含霜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说是向祖宗祈福,但含霜和李承沣心里都清楚,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皇陵有专人看守,严防有不相干人出现在附近。 但是含霜应该算不得不相干人。 京城上下都知道,当朝太子的母亲自请去皇陵为太子祈福,而这个女人让李承沣念念不忘。 因此,含霜几乎有所有特权。 她在皇陵门口徘徊了几日,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决心进来一探究竟。 说来奇怪,按照南越的传说,亡灵是最让人敬畏的东西,但含霜对皇陵中埋葬的大周列祖列宗毫无畏惧。 她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大周皇室血脉的污染者,面对皇陵只觉得畅快。 含霜发现皇陵外有个盗洞,看守皇陵的卫兵监守自盗,挖了个洞进去偷窃先帝的陪葬品。 含霜在心里冷笑,这就是大周的先帝,死了也不得安宁。 趁着夜色掩映,含霜顺着盗洞进了皇陵里面。 先帝的棺椁静静地躺在里面,看着他的卫兵来来往往,却只能默默看着。 含霜点着火折子,认真端详了片刻。 令人作呕。 就是这个人攻破了她的国家,□□她的国民,杀死了她所有珍视的人。 含霜愤怒,一脚踹上棺材。 “轰隆——”厚重的棺材盖被踹开了个缝隙。 含霜吓得连连后退,手中的火焰跳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 屏气凝神,见毫无异动,含霜又大着胆子上前观察。 手中的火照亮了漆黑的棺椁,里面一片狼藉,先帝的尸骨凌乱地散落着,陪葬品少了七七八八。 他这算不算是死无全尸? 含霜心中大快。 这个皇帝活着的时候积威甚重,没想到死后连几个看守的贪欲都镇不住。他何必要派人防着盗墓贼,大周朝廷自己的自己亲兵就能把这座陵寝搬空。 这就是大周的礼仪教化。 含霜兴奋地举着火把四处走动,乱糟糟的墓室给了她极大的快乐。 突然,火光照亮墙角,含霜发现了个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个密匣,薄薄的,里面好像只能装下文书。 匣子已经被暴力破解了,敞着口散落在角落。 里面的东西不是银票,卫兵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自然也看不懂纸上写了什么。 但只一眼,含霜就认出来,那纸张是御书房里常用的东西,也是只有大周皇帝能用的东西。 这是不知哪朝流传下来的惯例。 鬼使神差地,含霜走上前,捡起了那张纸。 陪葬金银珠宝都有道理,但是陪葬一封信就很有问题,尤其还是用密匣封装着,像是先帝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以为死后带进棺材要永无见光之日了吗? 这样想着,含霜毫无歉疚地展开了那张纸。 只能说是天意。 如果先帝当真不愿让人知晓他的秘密,就该烂在肚子里,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含霜把火光凑近,一行一行阅读纸上的内容。 越看,她越心惊。 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信纸边缘,老旧发黄的纸张不堪重负,从边缘之间开裂,但含霜顾不上了。 这纸上,写的是萧远! 一目十行地看完,含霜仍然不敢相信,她重新回到开头,把这张纸仔仔细细地又读了一遍。 边读边笑,泪珠从眼角滑落。 竟是这样。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皇陵,趁着太阳还没升起,含霜悄悄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坐在床边,大口喘息。 那张纸紧紧地贴在含霜的胸口,上面写着一个足以颠覆大周政局的惊天秘密。 她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 不知道萧远是否知情,他为了大周出生入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长死在自己的部下手中,然后一转眼自己也被自家皇帝杀死。 何其不幸,又何其讽刺。 但萧远已经死了,含霜没机会问他是否知情,也没机会问他是否后悔。 先帝把这秘密带进了棺材,但又被含霜带了出来。 她迫切地想要告诉自己的盟友,她踏着第一缕阳光走出房门,拉住了负责帮她同宫里联系的那个宫女。 但电光石火之间,含霜改变了注意。 她知道,她同她的两个盟友之间只靠着微弱的羁绊彼此联系,他们随时可能舍弃自己这个异国人,来到大周这么久了,含霜已经被太多人教会了人要为自己而活。 而眼下这个秘密,或许是含霜最后保命的手段。 她暂且不知道能够派上什么用场,但只要这秘密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被那两人得知,凭他们对萧远的重视,含霜就能掌握先手。 “没事了,你去忙吧。”含霜打发走了那个宫女。 含霜心里不静,她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胡乱披了件衣服,甩掉身后一直跟着的宫女,含霜随便寻了个散心的由头,在皇陵下乱走。 不知过了多久,含霜冷静下来回头一望,皇陵的尖顶已经很远了。 这里似是另一处农庄,没有卫兵看守,没有宫里打扮的仆人,这就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村庄。 含霜这样美貌又尊贵的外地女人出现,引起了村里人的惊奇,先是几个小孩看见了含霜,他们大喊大叫,让自己的同伴一起来看仙女下凡。 含霜皱起眉头,就要转身离开,被几个孩子大着胆子拦住。 这些小孩虽然恼人,但看上去衣着干净,不像一般人家割草喂猪的糙娃子。 即便如此,含霜也颇为恼火,她正要发作,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大孩子的训斥声。 “休要胡闹,都回去上课,夫子是怎么叫你们的,怎能这样对待远客?” 那大孩子好像颇有威望,又或者是他搬出了夫子的名号,这群小孩一下子做鸟兽散,含霜可以离开了。 “稚子无礼,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那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听起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含霜颇有些怅惘。 没想到看上去这样破败的村落,也能出落出这样的青年。 他口中的那个夫子,应该不是凡人。 含霜叹了口气,又想起了父亲。 在莲峰山上,师兄弟们虽然彼此之间胡乱玩闹,但对待外人一向是知礼守节的,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听见师兄训斥也会乖乖听话。 都是陈年旧事了。 含霜没有理会身后那人的招呼,好在那人也没勉强含霜一定要回话,含霜径直离去。 走出百步开外,含霜遥遥地听见那人惊喜地喊了声“夫子”,想来是他那个了不得的夫子也听说了村口的动静。 那个青年欢欣鼓舞地跟夫子说着什么,离得远含霜已经听不清楚了,只听见他偶尔放声大笑。 终于在拐角处,含霜克制不住好奇心,藏在树后遥望了一眼那个所谓的夫子。 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帮她解围的大弟子,举止像极了莲峰山上的兄弟。 含霜一边笑话自己失心疯了,一边踮起脚尖,张望着远处的两个人影。 这一眼,让含霜如遭雷击。 ※※※※※※※※※※※※※※※※※※※※ 嗯,是萧远 清荷 李承沣即位的第四年,天下太平。 突厥人被唐聿搅得自顾不暇,若是出不了一个天纵奇才,恐怕十年不能撼动大周北面边防。 而南边,从先帝起大周就同南越摩擦不断,拖了这么久终究也没有一个明面上的结果,南越到底国力小了些,国内士农工商都被战事拖垮了,随着反战的声浪越发高涨,南越终究还是派使节来同大周示好了。 又是一年新春将至。 南越使节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货物来到大周京城,守门的禁卫军早接了李承沣的吩咐,态度倨傲地将人放了进来。 南越使节虽然面上无光,但他此行也早就做好了受辱的打算。 宫宴上酒酣耳热,李承沣让南越使节列席年底宫宴,大周朝堂上那些能说会道的官员一唱一和,给了南越人好些没脸。 偏偏,他却不能发作。 一来,南越此番就是来主动求和的,本来就矮大周一头,二来,那些大周文臣尽是在指桑骂槐,换笑话一般暗讽南越人,可是使节却也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南越国内不是没有能人,若是前几年光景,南越文坛大师济济,何时在口头上受过这样的亏。 但此一时彼一时,使节毕竟不是那些作古的大师。 酒过三巡,李承沣脸上也染上了几分酒气,使节专门为大周皇帝准备的节目就要开始了。 使节拍了拍巴掌,一队衣着艳丽的南越姑娘徐徐走进殿内,她们脸上画着浓妆,再用轻纱欲盖弥彰地遮面。 与此同时,身上的衣裙却大胆奔放。 领舞的姑娘妖艳夺目,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随着音乐的鼓点花枝乱颤,眼神像带着钩子,直往李承沣身上乱勾。 但是李承沣并没有看她。 李承沣看的是队伍末尾一个清丽的少女。 浓妆挡不住她的青涩,她身量尚且纤细,但仍要跟着前面的姐姐尽态极妍地舞动。姐姐们都在大胆地用眼神挑逗高位上的男人,只有她始终安安分分地低垂着视线,偶尔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仿佛是被人逼迫来到大周的一样。 这些女子都明白等待自己的命运。 祖国孱弱,她们被献给了敌国当作礼物。 她们像货物一样用一场舞蹈极力推销自己的美貌,希望能够得到这满堂大人物的垂怜。 被献到大周宫廷,却不意味着她们能够成为李承沣的女人。若是被李承沣随意赏赐了别人,往后的日子就说不好是什么样了。 是以,每个人都在争取,争取能让李承沣多看自己一眼。 但那个女孩不一样,她怯生生的,躲开了所有与李承沣眼神接触的瞬间。 但李承沣却不想放过她。 尽管李承沣不愿承认,但在她入场的一瞬间,李承沣的目光就牢牢粘在了她身上。 李承沣被她迷住了。 透过昏沉的酒意和摇曳的烛光,李承沣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也曾在这里翩然起舞。 明明那人娇艳夺目,那人的舞姿自信而勾人,那人冒着大不敬主动抬眼去看走到面前的帝王,那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惊喜若狂。 这个女孩明明和她一点都不像,但李承沣偏偏把她认成了她。 就好像,苍天开眼让李承沣悄然穿越了光阴,一眼瞥见她的含霜少年时。 哪怕已为人母,含霜还是为偶尔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偶尔柔弱无助,偶尔全心全意依赖着他。 含霜给李承沣编织了一个美梦,但不幸的是李承沣选择了主动醒来,现在他后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找回丢失的梦境。 现在,一个更年轻、更娇嫩的梦境来了。 一曲终了,舞女徐徐退场,有个小太监拦住了正要离开的清荷,七拐八拐,把她带进了一间暧昧的房间。 屋里熏着暖香,烛光如豆,把她单薄的倩影映在模糊的窗纸上。 清荷心跳加速,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清荷就是方才站在后排的那个舞女,她从小在教坊里长大,学的最多的就是男人的喜好。 她十五岁那年,有人来教坊把她挑走,从此她在王府里继续学习。 那人跟她说,要学会用一支舞的时间打动一个陌生的男人。 整支舞队看似围绕着领舞,实际上清荷才是南越钦定的那个人,她主动要求把自己藏在众人身后,在张扬耀眼的领舞身后,影影绰绰间露出几分风流。 这才是欲盖弥彰。 清荷勾起嘴角,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 这屋子里摆着上好的陈酿,嗅一口足以醉人。 这样醇厚的酒液,里面若是混入丁点别的味道,想必也尝不出来吧。 清荷慢慢地打开纸包,看着手里白色的粉末,出神了片刻。 终于,她一咬牙,打算将粉末神不知鬼不觉地投进酒杯中。 就在她手腕轻动的瞬间,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死死地握住了清荷纤细的手腕。 那只手青筋虬结,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清荷惊恐地回头,只见一个年迈的老太监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将她抓了个现行。 “公......公公。”清荷语无伦次。 “姑娘......要做什么?”那老太监发问。 清荷支支吾吾,老太监手上骤然发力,清荷觉得自己的骨头几乎要断了。 “说。”他喑哑着吐出一个字。 “助......助兴的东西。”清荷红着脸答道。 这些年李承沣逐渐不需要崔公公的随身看护了,茂辰比他更能讨人喜欢,他在宫中的地位就逐渐尴尬了起来。 没人敢质疑崔公公的资历,他却哪里都说不上话了,只能游手好闲,被迫当一个闲人。 众太监都在宫宴上忙碌,只有崔公公觉得清荷被带走有些不妥,等他反应过来之际,人已经跟来了。 他是内侍,怎能管得了皇上愿意宠幸谁呢? 崔公公正后悔,就看见这小姑娘鬼鬼祟祟地掏出了什么东西,想要洒在酒杯里。 “你是说,皇上需要别的东西助兴?”崔公公眯起眼睛质问,手上的力道一分也没有减少。 “不是......不是......”清荷忙不迭否认,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脸上涨得通红,“是......是奴婢自己要用的。” 说完,清荷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面前公公的反应。 这倒是出乎了崔公公的意料,手上的力气也送了些许。 “你要用?”崔公公反问。 “是的。”清荷嘴唇颤抖着,说话倒更连贯了起来,像是羞过了头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奴婢未经人事,怕得很。妈妈说第一次吃些助兴的药,到时候男欢女爱便顺畅多了。” 说完,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清荷重新扬起头,脆弱中带着一丝倔强。 崔公公是个公公,他哪里懂这些,不过听说有些女子第一次是能生生叫上一夜痛的。 清荷人如其名,如出水荷花一样清丽,现在脸上挂着泪珠,正向露水划过莲盘。 崔公公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迟疑地收回了手。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崔公公还是端走了那杯加了东西的酒,随手泼在外面的青石地板上,红着脸离开了。 脚步有些颤抖。 清荷看着崔公公离开的身影,目光深沉。 等确认崔公公远去,她又打算动作,但外面一群人凌乱的脚步声正在逼近,清荷权衡了片刻,坐回了自己窗边的角落。 美人如画。 李承沣踉跄着进来,身后的人知趣地停在门外,为李承沣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清荷颤抖着抬起小鹿一样的水眸,眼角还带着方才未退的红痕。 李承沣喉头一紧,一把将清荷拥入怀中。 一夜疯狂。 第二日,清荷在床上醒来,李承沣早已不见了身影。 一个打扮讲究的清俊太监站在床头,身后小太监躬身垂首,托盘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恭喜姑娘,往后就是娘娘了。” 那个领头的漂亮太监冲清荷微微颔首,算作行礼。 他侧身让了一步,后面的小太监上前,恭恭敬敬地请清荷喝药。 清荷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虽然也想过若是能诞下皇子以后必将大有作为,但其实心里也清楚,大周人不会让她有机会生下具有南越血脉的孩子。 清荷接过药碗,一饮即尽。 苦涩中带着些许辛辣,呛得她眼泪险些就要流下来,清荷低着头边咳嗽边缓了半天,再抬头发屋里伺候的人不知何时以然消失不见。 除了那个领头的年轻太监。 “介绍一下,我叫茂辰。”那人微笑。 “清荷。” 清荷简短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她不想跟眼前这个茂辰多话,不知怎得,她总是能从茂辰身上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危险。 直觉他比昨晚那个会武功的老太监更难缠。 茂辰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在清荷的床前缓缓踱步,就在清荷的耐心马上就要耗尽之前,茂辰突然转身,不错眼地盯着清荷的眼睛。 “那个药,你还有吧?” 茂辰的突然发问打破了清荷准备的腹稿,她在装傻充愣和某种意义的据实以告之间徘徊了片刻。 “还有。”她承认了。 “但是,”清荷激动地补充道“那药只能女子服用,公公这样......是没用的。” 清荷的目光在茂辰脸上徘徊了一圈,然后似是意识到不妥,又飞快地移开。 “娘娘不必装傻。”茂辰轻笑。 四下无人,茂辰极为放肆地俯身贴在清荷耳边低语:“那是南越秘制的好药,乍一服用只叫人飘飘欲仙,长年累月用下去,却能把人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说完,茂辰直起身,好整以暇地观察清荷的反应。 被茂辰点破的瞬间,清荷的震惊和惶恐写在了脸上,她看向茂辰,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 茂辰嗤笑:“你们南越的好东西,其实早就流传到大周了。” 大周靠近南越的山村,不知从那一年起黑市上流传起这种神奇的粉末,富豪大绅争抢,最后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茂辰从小目睹过这样的人间惨剧,一个照面就能闻出那东西缠绵的甜腻,哪怕混在地上的醇酒中。 清荷的手指下意识攥住床单,指节过于用力而青白一片。 她等着茂辰的下一句,茂辰却盯着她露出的一截藕臂。 手腕上,有昨晚被崔公公捏出的淤痕。 沉默了半晌,茂辰突然幽幽地笑了。 “娘娘,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 疯狂走剧情ing 风波 最近京城出了几件大事。 一个,自然是皇帝李承沣又从宫宴上捡了个女子,抬回宫里千娇百宠。 在一个,是先帝留下的心腹太监崔公公不知怎么得罪了皇上,被发配到外门主事。说是主事,不过是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给他留点名声罢了,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彻底失了圣心。 然而,京城中还流传着小道消息,说崔公公的失势,同这位眼下风头正盛的新娘娘不无关系。 有人说是娘娘看他碍眼,给皇上吹了枕边风,还有人说崔公公酒后犯浑,居然胆敢调戏皇上的女人。 这后一种说法虽然耸人听闻,但传说的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娘娘手上被抓得青紫一块都知道。 虽然娘娘未曾失身,对着个太监也失不了身,但很多人还是望眼欲穿,等着看她变成后宫失宠最快的娘娘。 毕竟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自己的女人疑似被人轻薄,更何况是皇上。 但是看热闹的人等啊等,也没等到清荷失宠的那一天。 李承沣冷淡了清荷几日,然后像中邪了一样,夜夜留宿清荷那里,仿佛再也离不开她了一样。 于是京城的风向又变了,外人冷眼瞧着清荷比先前那位梅妃还要受宠,等她生了孩子,太子之位恐怕岌岌可危。 别管梅妃自请去皇陵祈福之后李承沣看上去多么肝肠寸断、多么一往情深,毕竟人不在身边,再深的感情也有消散的一天。 结果,不管清荷如何圣宠不断,肚子却怎么也没个动静。 转眼又是三年。 唐聿远在塞北,也觉出京城不对劲。 每年边疆到手的粮饷越来越少,唐聿取信打听过,朝廷每年拨的军费还是一样的,只是中间一层一层批下来,不知道就折损在何处了。 这情景,像极了先帝朝末年官场乌烟瘴气的样子。 萧远上台第一天就雷霆手段拿掉了半辈子没让人抓住错处的原户部尚书,提拔了自己的人把持财政,官场上下都畏惧萧远的铁血手腕,很是安生了一阵子。 哪怕萧远身死,他留下的人还在自己的位置上,像钉子一样努力地钉着萧远给朝堂披上的遮羞布。 但眼下的形式,他们恐怕已经无力了。 或者,这些钉子已经被人从原有的位置拔/出来了。 唐聿吹着北风,端起碗把最后一口薄粥饮尽。 从他进军营的第一天起,他就立志一定要与士兵同甘共苦,这几年始终如一。 也正因为此,唐聿才第一时间发现,原来士兵的口粮都几乎要成问题了。 李承沣这个皇帝,到底在干什么? 唐聿望着南边的天际,发愁。 这几年大周再无战事,朝廷上下都有所松懈,连最不敢出错的镇国军都遭受这样的慢待,唐聿不用回京都猜得到,大周其他地方又是怎样混乱的光景。 此时的大周,脆弱到经不起一点波折。 梁修杰从营帐中走出来,他还穿着飘逸的白衣,但已经不再挎剑了。 据他说,他一介文人本来就不该舞刀弄剑,现在有了唐聿他更是应该把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了。 然而当时意气风发,现在他脸上却一片阴云。 南越求和,在他们这些马背上颠簸的沙场将士眼中是赤/裸裸的缓兵之计,先前南越险些被接连的战乱拖垮,国内也派系林立,不得已才像大周投降,求一个苟且偷生。 等他们缓过劲来,只怕又要捅大周的刀子。 当时大周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 从先帝末年开始,大周常年泥足深陷,不是在北边同游牧民族打仗,就是在南边同南越斗狠,中间还夹杂着零零星星的内乱。 大周凭借着底子厚实些,硬挺到了南越认怂。 但是,这几年南越韬光养晦,新皇上任干净利索地摆平了朝中几大派系,据说和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格外亲厚。 这分明就是憋着劲反咬大周一口。 可是大周呢? 李承沣沉迷女色,逐渐荒废朝政,连塞北都有所听闻。他刚愎自用、赏罚无度,为了同左相右相党羽切割罢免贬黜了一大批老臣,现在朝中官居要职的人大半都是尸位素餐只会歌功颂德之辈。 梁修杰预感到大事不妙。 唐聿把玩着手里的一样小东西,看着远方,好像在等待什么消息。 梁修杰看见唐聿手中的东西,眉头又紧了一分。 唐聿对这半块虎符,表现出来非比寻常的爱好。 顺着唐聿的视线一路南下,大周腹地深宫中,也有一个人拿着另一半虎符仔细端详。 李承沣斜靠在圈椅上,桌上胡乱摊着一堆奏折。 他现在已经看不了奏折了,确切的说,他的身体支撑不了他集中精神那么久了。 多讽刺,曾经他为了亲征费心谋划,现在却只觉得政务繁复累人地紧。 茂辰正捧着奏折,一条一条念给李承沣听。 李承沣手里拎着半块虎符,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 他打了个呵欠,对茂辰念的东西不感兴趣。 茂辰正思索着,李承沣已经累了,要不要先送他回宫休息,剩下的明日再念。 突然,门口有个小太监飞奔而至,说是兵部尚书写了急奏,非要面见皇上。 听见这消息,李承沣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闪烁着久违的亮光。 他当即宣兵部尚书进殿。 兵部尚书进来,顾不得礼节寒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把手中的奏折高举过头顶。 “皇上,南边告急!” “南越打上来了?”李承沣沙哑着嗓子问。 兵部尚书沉默了一瞬,抬头巴望着李承沣:“南边已经沦陷了......” 南越不知何时攒起了一只强大的兵马,挥师北上冲破了大周的防御。 连年的苛捐杂税让南部的守备军战力大减,民间甚至还流传着南越人来了不纳粮的说法。 民心浮动、军心涣散,前方将军正召集兵马打算拼命,后面小兵竟然偷偷打开了城门恭迎敌军入城。 一溃千里。 李承沣皱紧了眉头跌回椅子里,事态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皇上,调兵阻击啊!”兵部尚书一个头磕在地上。 李承沣摩梭着手中的虎符,没有言语。 这些年,唐聿在镇国军中经营地越来越好,声势一天天起来了。 起初,李承沣真心为他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但渐渐地,李承沣心里就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了。 有些朝臣对李承沣的执政能力颇有微词,哪怕是从前坚定的保皇党也对李承沣不满了起来,李承沣的声誉急转直下。 同时,那些看不上唐聿的老臣好像忽然换了张面孔,对远在边疆的唐聿交口称赞。 李承沣心里崩起了一根弦。 他开始怀疑把唐聿派到军中任他发展壮大是不是一个英明的决策。 时光能把一个人打造得面目全非,现在的唐聿还是当初的唐聿吗? 三年多前张甾人头落地的那天,李承沣就应该把唐聿召回来让他重新当回以前那个富贵闲人。 没了权臣当道,李承沣完全不需要培养一个虎狼的武将为自己撑腰,尤其是,虎狼随时可能反咬自己这个主人一口。 如果当初唐聿在京中多留几日,等李承沣把这其中的关窍想明白,或许如今的局势就大不一样了。 但是,当时李承沣沉浸在听说自己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中,唐聿又来去匆匆,转眼已经错过了留住他的时机。 转过弯来之后,李承沣一直谋划着削弱唐聿的实力,他想了好久,最终决定借力打力。 突厥人不敢犯边,其他的游牧部落更是不够给镇国军当一盘菜的,唐聿手里的兵力损耗极小,却年年都在招兵买马。 李承沣需要一场战争,消耗掉唐聿膨胀的实力和威望。 但是,李承沣从没想过要用大周作为赌注。 李承沣没料到南部边防竟如此不堪一击,没料到南越人竟然这么快就在大周长驱直入。 像一柄尖刀,冲向他的喉咙。 李承沣有些怕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躲在后面下棋的人,但现在恍惚间自己也真身上了棋盘,时局推着他做出决定,他不能再犹豫了。 “调镇国军,让唐聿挂帅。” 李承沣下的命令同他先前的设想别无二致,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局势远超他的预料。 原本李承沣想要逼着唐聿打这一仗,逼他在战场上消耗,但转眼间就变成了李承沣求着唐聿打这一仗,求唐聿帮他保住祖宗基业。 一逼一求之间,关系完全倒转。 李承沣召集群臣紧急商议,军机大事不便有旁人打扰,茂辰知趣地离开。 等殿门徐徐关闭,茂辰一改温润柔和的神情,随手安排个小太监关注殿内需求,自己转头就走。 福柔宫。 清荷正工笔细描,画上是让人见之忘返的南越风光。 茂辰铁青着脸推门而入。 清荷见势一愣,挥退了旁边伺候的宫人。 “你同皇上吹了什么枕头风?”茂辰先声夺人。 “南越突然犯边,里面少不了你的手笔吧?”虽是问句,茂辰却用的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公公......”清荷似是有些无奈。 “皇上近来因边将大振而烦心,我不过是开解了他几句罢了,至于做和决断,可都是陛下的选择。” 清荷一惯以柔弱的面目示人,但某种意义上和她同盟的茂辰却知道,她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毒蛇。 南越使团带来了能让人神智渐渐丧失的慢性/毒药,而茂辰默许清荷下在李承沣每次来啜饮的美酒中。 那药服下会让人恍如仙境,李承沣迷上了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越发离不开清荷,而茂辰也等着李承沣神智渐失无力理政,早日扶植小太子上位。 然而,茂辰却算漏了一点,李承沣痛恨别人对他的政见指手画脚,对自己的谋划坚定不移。 只要他以为那是自己的谋划。 清荷已经看透了李承沣的弱点,她旁敲侧击地,让李承沣自己得出她想要的抉择,这样李承沣就会坚信不疑。 茂辰后悔了,他该在发现清荷的药的第一天就上报给李承沣,杀光那群居心不良的南越使团。 他这是在与虎谋皮。 ※※※※※※※※※※※※※※※※※※※※ 感谢在2021-01-04 21:22:06~2021-01-05 20:0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啦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梦境 调令到达军中,唐聿看出李承沣的急切。 唐聿亲率镇国军南下,兴师动众去阻击孤军深入的南越人。 李承沣催得急,唐聿却发现南边传回战报的蹊跷之处。 南越人能如此势如破竹,少不了大周百姓的帮忙,甚至有的城池守将带头,直接开城献降。 这很不一般。 在唐聿的认知中,大周人一向是有气节的,宁死不屈的,他不知道几年的光景怎么把百姓变成这副模样。 虽然南越这支部队的统帅确实做到了不杀归降。 行军途中唐聿得到消息,南越大军被一座古城绊住,守将动员全城百姓誓死守卫,竟然真的挡住了南越北上的步伐。 暂时可以喘口气。 唐聿分兵两路,一路由梁修杰挂帅直奔南北交战地,支援困守的大周将士,另一对则跟着唐聿,他要进京探个究竟。 唐聿虽然留给了梁修杰大半兵马,但跟着他入京的人手仍然浩浩荡荡,城门上接替他成为禁卫军统帅的林衍与他对峙良久,最后林衍亲眼看着唐聿屯兵城外只带了一小支队伍贴身护卫这才放他进城。 “唐将军......”林衍看着威风八面的前任上司,神情复杂。 也算是久别重逢了,除了生疏的寒暄两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聿回京的消息插翅般传遍了京城,各路达官显贵都暗搓搓地来巴结唐聿,毕竟乱世,唐聿手里有兵就是可以横着走。 李承沣没有像从前一样亲自迎接唐聿,而是唐聿主动进了宫。 日上三竿,李承沣才幽幽转醒。 “陛下好兴致啊。”唐聿面对睡眼惺忪的李承沣,颇有些不满。 李承沣倒也无奈,他现在整日精神差得很,怎么也睡不够一样。 “臣一路走来,看见宫里多填了许多亭台楼阁,当真有趣。”唐聿轻笑。 “这后宫自打先帝起就没变过,朕想玩些新花样罢了。”李承沣像是没听出唐聿话中讽刺,他兴高采烈地想要拉着唐聿一同赏玩。 “不必了。”唐聿直白拒绝,“臣想起来京一路上瞧见的民生凋敝,便生不出这些雅兴。” 李承沣表情有些僵硬。 唐聿上下打量了李承沣一圈,李承沣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听说皇上纳了个南越宠妃?”唐聿语气不善。 李承沣当即变脸,“是,又怎样?” 这段时日因着战事,朝中对这个南越出身的宠妃尤其不满,隔三岔五就有人上书让李承沣处死这个祸国妖妃,连最懂事的茂辰这回也小心翼翼地提醒了李承沣。 “朕是皇上,你难道还要管朕的家事吗?”李承沣对唐聿给出了一样的答复,但显然他的底气远不如对待其他大臣那般充足。 唐聿嗤笑一声,“大战在即,南越妖妃不除怕是要让前线战士寒心,这可算不得陛下的家事。” “唐聿!”李承沣惊怒。 “你威胁朕!” “臣不敢。”唐聿笑得漫不经心。 他的部下就驻军在城外,不出半日就能赶到宫中,哪怕林衍带人抵抗,也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 李承沣面沉如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唐聿。 几年不见,唐聿黑了些,壮了些,脸上稚气尽脱,取而代之的是让人不敢轻视的杀伐果断。 唐聿变了,现在的他比萧远和张甾都更有压迫感。 李承沣猛地吸了一口气,意识到唐聿的决绝。 “朕知道了。”他含混不清道。 当夜,清荷没等来李承沣,白绫、毒酒和小匕被送到了清荷的案头,茂辰站在门口冷眼瞧着。 清荷的使命完成了,她瞪着门外的那个高瘦的身影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唐聿也刚刚放下手里的酒杯。 李承沣听懂了唐聿的弦外之音,他就安安心心地离开了,来到阔别已久的镇国将军府,等着攀关系的朝臣已经等在了府外。 唐聿对这些人毫无兴趣,更别说还有人怪外抹角地要给唐聿说亲,更是令人作呕。 唐聿随意应付了两句就把人赶走,但是礼部尚书赵琦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当初赵琦为他的内侄考取功名办了场宴会,萧远还带着唐聿去沾了沾喜气,现在那宴会上吃了什么见了谁唐聿早就不记得了,他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了那天萧远坐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温声唤他“景琰”。 两个人挨得极尽,彼此呼吸的热度都可以喷洒在对方山上,明明丝竹管弦乱耳,唐聿却听得真真切切。 萧远亲昵地唤他的字。 当时的慌乱跨越时空传到现在的唐聿身上,他后知后觉,红了脸。 怀着这点微妙难言的心思,唐聿答应了赵琦约他饮酒的邀请。 但到了酒楼,唐聿的脸就冷了下来。 唐聿在军营中摔打了几年,就再看不过眼京城的奢靡。 百姓尚在困顿之间苦苦挣扎,南方深陷战火的泥沼,而朝廷大员还沉醉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 唐聿饮了一杯酒,就要起身离开。 “将军且慢!”赵琦喊住了唐聿。 这次挂帅,唐聿算时正式成了镇国将军,赵琦失了张甾这个靠山却等来了唐聿,因此越发殷勤。 “老夫听说有人想给唐将军说亲?他们懂什么!”赵琦笑得有些暧昧,“那些官家小姐如何懂得怎么伺候人呢?唐将军喜欢什么样的,老夫看得出来。” 赵琦拦住唐聿,拍了拍手,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单薄的身影。 “老夫的一番心意,唐将军连日奔波辛苦了,不如今日好生休息一番。” 说着,赵琦躬身退出了厢房。 唐聿本想抬脚就走,但当那人抬起头的瞬间,唐聿当即愣在原地。 太像了。 那少年穿着暗红的长袍,缓缓行至唐聿面前,跪坐在对面。 皓腕自宽大的袖筒里伸出,纤细的手指捏住桌上同样纤巧的紫砂壶,起起落落凤凰三点头,清冽的茶香弥漫满室。 “少饮些酒,当心醉。”那少年开口,声线软糯。 “住口!”唐聿喝住了那少年。 一开口就不对了,萧远从不会这样腻乎乎地说话,他的嗓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 那少年惶恐地看着唐聿,发现唐聿没有赶他离开,于是放下了心。 找他来的那人说的很清楚,唐将军绝不会拒绝他。 唐聿没有接那杯茶,少年也不恼,转手将茶放在案上,起身抚琴。 这间厢房是酒楼里最好的地方,连配的古琴也是最好的。 少年好像彻底不管唐聿了,只是专心抚琴。 他不用抬头也感觉得到,唐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滚烫。 唐聿抓起酒壶,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酒。 这屋里不知点的什么香,熏得唐聿面颊滚烫。 “铮——”少年好像弹错了一个音。 他起身来到唐聿面前,香气瞬间包围了唐聿。 “将军,你醉了。”少年看着唐聿不正常的脸色,蛊惑一般低声道:“将军可有不适?我可以帮你......” 唐聿喉头一阵干涩。 他猛地起身,毫不怜惜地把少年往旁边一推,哪怕酒意翻腾唐聿也看得真切,面前这人不过是个低劣的仿品。 唐聿夺门而出,牵了马一路狂奔回府,院子里清冷的月光洒下,他的心跳在狂响。 方才饮的酒劲极大,随着唐聿的活动沁入他的每一个毛孔,蒸腾出一身热汗。 唐聿昏沉沉地,倒头就睡。 夜半,唐聿突然从梦中惊醒,下身一片湿黏。 唐聿瞪大了眼睛,方才的梦境还停留在脑海里,身体上清晰的感触做不得假,昏然的酒意一扫而空。 唐聿是个正常的男人,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正因为如此,他更无所适从。 方才的梦境尚且历历在目,梦里萧远穿着他标志性的暗红长袍,上一秒还在赵家的宴会上扯着唐聿的手腕唤他,下一秒就突然出现在飘着浓香的酒楼厢房,周围响着靡靡之音。 萧远端着酒杯望着唐聿,薄唇被酒水点缀得晶莹。 他伸手搭在唐聿心口,笑着说:“你这里跳得好快。” 萧远的手只在唐聿心口停留了一瞬,接着一路向下。 唐聿低头,发现自己也穿了同萧远差不多的红袍。 就像......洞房花烛的夫妻。 唐聿紧急打住了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整个人如同烧起来一样,他不敢再想起。 原来,他对萧远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唐聿望着床帐,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 回想起同萧远相识的点点滴滴,唐聿惊觉一切如同水到渠成,换了种心思再看那些不经意的过往,从前那些让唐聿莫名其妙的习惯现在都成了理所当然。 唐聿还没意识到自己爱萧远,他的身体已经自己学会了去爱他。 他一见着萧远就欣喜,一同萧远分离就思念,他愿意专门绕路去给萧远买可能和他口味的吃食,他忐忑地等着萧远吃完露出一个浅笑。 萧远有多美好,自己就有多卑劣。 唐聿起身,望着里衣上一片濡湿的痕迹,脸色越发阴沉。 他竟然肖想萧远。 他这是玷污萧远。 可是萧远走了,永远离开了人世。 唐聿却来不及拯救萧远。 ※※※※※※※※※※※※※※※※※※※※ 后知后觉,原来是爱。 神药 天明。 唐聿换好衣服,带着一身寒气就要出门,大略逛了一圈,他对京城的现状有了点把握,也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梁修杰带着一半人手阻击南越,唐聿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够妥当,他打算趁早离京同梁修杰汇合。 一只脚踏出大门,一个戴着兜帽行色匆匆的身影撞了进来。 是茂辰。 茂辰来了镇国将军府,摘下兜帽第一句话就是:“宫里出事了。” 唐聿跟着茂辰一路闯进深宫,李承沣正蹲在清荷的宫里,疯了一般四处翻找。 清荷昨夜暴毙,她的尸身才刚被收敛,屋子里还保留着主人旧时的模样。 但眼下,已经是一片狼藉。 五斗橱的每一个抽屉都被粗暴地拉开,妆奁里精细玩意撒了一地,笼箱大开着,上等的丝织物像粗布废纸一样满是褶皱被随意仍在地上。 而李承沣就在这一片狼藉中苦苦翻找。 宫人惊恐地立在一旁,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也不敢上前帮忙。 谁也不知道李承沣想要什么,除了李承沣也没人敢这样糟蹋清荷的东西。 “陛下怎么了?”唐聿问。 “陛下......”茂辰像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脸上露出个微妙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硬要说的话,陛下疯了。” 荒诞! 这就是唐聿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明明他昨日还见过李承沣,那人当时还好好的。 茂辰比了个手势,惊恐的宫人如蒙大赦一般鱼贯而出,在场的只有唐聿、茂辰和李承沣三人。 而李承沣疯了,这时候可能也算不得人。 “我长话短说,”茂辰开口道:“清荷是南越派来的奸细,她一直暗中给陛下用能使人上瘾的虎狼药,这要若是长久用下去回摧毁人的神智,把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茂辰看了一眼尚且没有停下的李承沣,接着说:“陛下中毒时日尚短,于理智或许尚未造成严重后果,但看现在的情形,他恐怕早就对那东西上了瘾。” 茂辰说这话时并未可以压低音量,哪怕他讨论的主角李承沣就在身边。 茂辰之所以这般无所顾忌,是因为他完全清楚被药物控制控制的可怜人现在满脑子都是药,哪怕他站在身边大喊大叫李承沣都不一定能听见。 这样行尸走肉一样的人,他见多了。 唐聿转眼间也明白了茂辰所想,他骤然间出手一把攥住了茂辰的衣领。 “你都知道?” 唐聿的眼神中划过危险的光芒,“你和那奸细是一伙的?” 唐聿比茂辰高出半头,他攥住茂辰的衣领上提,让茂辰几乎脚尖离地,脖颈被压迫着,憋得他脸色通红。 茂辰伸手拍了拍唐聿攥住他的右手,示意唐聿放开他。 唐聿松手,茂辰脚步不稳直接跌坐在地,捂着喉咙爆发出一阵咳嗽。 半晌,他终于喘过气来,唐聿就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着茂辰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茂辰扶着膝盖缓缓爬起来,他注视着唐聿的双眼,两人贴得很近。 “哈!”茂辰嗤笑出声,热气几乎喷到唐聿脸上。 “你装什么忠臣?”茂辰笑着问。 “我几乎以为你忘了我们一同说定了什么?” 唐聿脸色铁青。 茂辰走到李承沣面前,当着他的面打开清荷床板下的一个暗格,轻巧的机括弹开,里面安安稳稳地躺着一个纸包。 茂辰轻描淡写地拿出来,随手抖落一下,甜腻的味道转眼间散开。 李承沣闻到这味道,像是失去了最后一分理智,他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想要抢夺茂辰手里的纸包。 茂辰没有逗弄李承沣的心思,他随手将纸包给了出去,转身离开这间卧房,甚至贴心地帮李承沣关好了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 “看到了吗,陛下现在的样子连天桥下的乞儿都不如。” 茂辰笑了一声:“这就是药的威力。” 唐聿定定地看着茂辰,没有说话,好像刚才他差点勒死茂辰,只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当然,茂辰也没有介意。 “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不是吗?”茂辰看上去心情极好。 “陛下疯了,这包药只能帮他暂时恢复理智,但谁也说不好他什么时候就会再变成这副样子。”茂辰停顿了一瞬,接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这样可当不好大周的天子,他该乖乖退位让权,成全我们的太子殿下。” 说到太子殿下的时候,茂辰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柔情。 “而且你觉得,只靠偷偷下药这样的小伎俩,当真能瞒过陛下三年吗?”茂辰意有所指。 “你是说......”唐聿心念微动。 “陛下怎知要来清荷的卧房里翻找?只能是他早就知道,清荷娘娘的地盘上有能为他排忧纾困的灵药。” 茂辰说的轻飘飘,但每说一句,唐聿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但不可否认,茂辰说的确实有道理。 李承沣曾经也是风流意气的少年,他和唐聿也曾经在书斋马场上纵横驰骋,但这些记忆都太遥远了,远得好像上辈子一样。 唐聿看到李承沣为了一包药神智尽失的模样,居然没有他想象中的痛心。 他好像很快、很轻易地接受了现状,并且对茂辰的提议感到心动。 唐聿舔了舔嘴唇,在心里掂量着。 茂辰斜倚在梁柱上,等着唐聿做出决断。 只要唐聿愿意,李承沣发疯的消息今晚就可以传遍京城,明日的朝会他便不必参与了。 不止明日,往后的早朝他都不必上了,大周不需要一个疯子皇帝。 有唐聿的兵马在城外,谁也不会管李承沣是真疯假疯,还能不能治好。 看唐聿似乎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茂辰决定再添上一把火。 唐家毕竟是百年忠臣良将,哪怕唐聿和他密谋了许久,真临到动手的时候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茂辰说:“此番南越入侵,背后同清荷脱不了干系,而真正给他们透出风去的,还是陛下自己。” 唐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陛下忌惮你兵权扩张,为了削弱镇国军实力主动联系了南越人在边境挑起战火,只是不想南越人却未曾事事顺着他的心意,也怪南边守将顶不住事,竟真的叫南越人险些打到了家门口。” “当然,这样的隐秘必然不是李承沣亲口告诉我的,是我结合他与清荷两人的表现私自揣测的。”茂辰耸了耸肩补充道。 唐聿只觉后背发凉。 他一直以为李承沣就算专断、就算阴损,首先也是大周的天子,他们内部再怎么内斗、再怎么不死不休都是大周内部的问题,李承沣怎么敢引狼入室? 在他心里,江山究竟算什么?军营里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百姓究竟算什么?天下苍生又究竟算什么? 时隔多年,唐聿突然懂了,为什么李承沣明明早已成年萧远却迟迟拖着不愿放权。 因为李承沣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当一个合格的君主。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学会。 可是江山社稷又凭什么要等他呢? 李承沣不会明白,那些死在遥远战场上的英灵,哪些死在敌人铁蹄□□下的百姓,他们凭什么要等李承沣长大呢? 唐聿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举头仰望,上午的太阳有些刺眼,不知道唐家列祖列宗在上,会如何看待唐聿这个胆大包天的不孝子。 忠臣良将? 就忠于李承沣这样的帝王? 唐聿不肯。 “宫里交给你控制,陛下病了,需要好生休养。”唐聿叮嘱着茂辰,脸上划过一丝狠厉。 他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茂辰问。 “解决一些麻烦。” 清荷既是南越奸细,那她就和此番入侵的敌军早有勾结,她既已老实赴死,必然是算准了李承沣无力回天。 她给李承沣留下的药可并不多。 唐聿明白早晨出门时为何觉得不妥了。 南越军队在先前一直势如破竹,怎么那么巧就能被一座孤城绊住? 唐聿分了一半兵力驻守京城,难保那位南越主将跟他起了相同的心思,他若是抽调了一批人马留在原地佯装攻城,实际上却带着人偷偷摸进了大周腹地,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现在大周人人自危,可钻的空子不少。 像是为了印证唐聿的猜想,两封封加急军报送到了唐聿的眼前。 唐聿先看镇国军传来的战报,掀开火漆,里面是梁修杰的亲笔。 他已经和南越军队交上手了,他发现这支队伍的编制散乱,不符合他们之前预计的伤亡,而且,军中似乎并未发现主将坐镇。 火速打开另一封,来自他的老部下,禁卫军林衍。 禁卫军负责京城日常防卫,统帅林衍却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风声,京城暗地里似乎流传着一伙神秘的买卖人,他们声称手中有让人见之忘忧的神药。 唐聿抬头,尘封的寝殿大门就在唐聿眼前,沉迷南越神药的李承沣正在里面安安静静地享用清荷留给他最后的遗产。 而他们,谁也不知道李承沣下一次癫狂会在何时到来。 糟了。 对垒 唐聿当机立断冲出宫门,找到正步履匆匆的禁卫军统领林衍。 唐聿长话短说,隐去李承沣现在的状况,向林衍说明了京城现在的危难。 简而言之,就是南越人分兵两路,一路留守原地让大周守军误以为自己拖住了敌人,而另一路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大周的腹地,甚至已经混入了京城。 而林衍发现的黑市流传的忘忧神药就同这伙人脱不了干系。 时不等人,当务之急就是顺着黑市的线索,摸出南越人的踪迹。 林衍虽然经常犯混,但也听得出唐聿话中形势的严峻。 他皱起眉,盘算着该如何调动手里的人。 黑市向来隐秘,更何况这次卖家背后是敌国的渗透势力,只会更加棘手,他们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抓住那伙敌军。 不说别的,就说他们手中那些能让人陷入癫狂的所谓神药流传到京城贵胄手中,只怕就是一场不小的动荡。 甚至是,浩劫。 林衍看向唐聿,眼中满是挣扎。 “放心。”唐聿给出了承诺。 “我会把城外驻守的部队调进来协助,我们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那群贼人一网打尽。” “唐聿......”林衍低声道:“别忘了你的身份。” 留下这句告诫,林衍却也知道自己根本奈何不了唐聿。确切的说,在当下这个节点上,谁也奈何不了唐聿。 他带来的兵不算多,收拾个禁卫军绰绰有余了。虽然大周四面边境屯兵众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境内机动部队都耗在了对付南越的战场上,林衍只能祈祷唐聿不会出格。 但出格不出格,总要有个界定。 若是太平年间,向唐聿这样驻军城外已是出格,但眼下风声紧,唐聿就算是直接接管京城防务,李承沣也说不得什么。 而且,按照唐聿给出的消息,李承沣突然病重,恐怕短时间内也管不了朝政了。 李承沣病得蹊跷,由不得人不深思。 林衍心中隐隐所有猜忌,但却不好明说。 其实李承沣上位这些年来,林衍之类的大家子弟早已耳濡目染看穿了这位帝王极端多疑又极端自负的内在,林家头人早就暗中不满,责令晚辈们万事不可冒头,静观时局变动。 如果他猜错了,李承沣就是简简单单地病了,唐聿被时势逼迫不得不肩挑起重担,那等这次风波过去,等待唐聿的必然也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李承沣已经多年见不得这般有手腕的臣子了,唐聿为人处世流露出的威压足以让李承沣忌惮,继而除之而后快。 所以,出于忠心,林衍希望唐聿永远不要起谋逆的心思,但出于个人情谊,林衍又不愿唐聿坐以待毙。 所以他挣扎。 林衍若是个傻子就好了,没有那么多玲珑心思,看不出涌动的暗流,也就不必如此纠结。 也许这就是他永远比不上唐聿的一点。 唐聿不会逃避,而林衍只会装聋作哑。 他对唐聿的安排全无二话,将自己甚至全家的命运寄托在了飘渺的人心上。 他在赌,赌唐聿不论想做什么,会护他家周全。 另一边,李承沣躺在福柔宫的地板上,逐渐恢复了神智。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跌跌撞撞冲进清荷的寝宫,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狼狈地在寝宫里发疯一样地翻找,但是满地的狼藉提醒着他,他完蛋了。 从前李承沣偶然间发现清荷会给他准备一下助兴的小玩意儿,而用上那东西确实能让他更飘飘欲仙,李承沣也因此更爱清荷。 他从没想过离了那东西会是怎样的光景,清荷从未短了他的药。 这几日被战事弄得焦头烂额,李承沣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去清荷的住处拜访,清荷也少见地没有主动来寻李承沣。 李承沣囿于局势,对清荷痛下杀手,宫中也没有半点她不甘的传闻出现,就像是清荷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到这时候,李承沣才明白,他被清荷摆了一道,被这个敌国送来的蛇蝎女人摆了一道。 他一直以为在两人中间自己才是当之无愧的主导,没想到主动权却似乎没有一天在他的手上。 李承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手中空荡荡纸包出神。 这最后的一包药,从清荷床板下的暗格中得来,连李承沣都不知道那暗格的存在,倒是他那个让人事事顺心的太监总管茂辰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这一次,茂辰也让他如此顺心。 茂辰掐着点进来,好像对李承沣清醒的时机了如指掌。 李承沣看着茂辰脸上万年不变的微笑,第一次觉得脊背发凉。 “陛下病了,还是躺到床上好生休养吧。” 茂辰走近,把李承沣扛起来,不由分说地扔到清荷的床上。 刚刚从疯癫中恢复的李承沣极为虚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茂辰把他扔到了床上,刚刚死过人的床上。 “茂辰!”李承沣目眦欲裂。 “陛下当心,动怒伤身。”茂辰说着从前说烂的话,态度敷衍。 李承沣折腾了半晌,却惊觉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二人竟再无第三人,平日里端茶倒水扫洒整理的各色宫人都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来人——”李承沣大喊。 “陛下?”茂辰像是疑惑,歪着头看着李承沣徒劳的挣扎,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 “陛下忘了吗?清荷娘娘昨夜已经去了,她这里的宫人尽数解散归公,待分入别处。” 茂辰温声细语的解释,却让李承沣如坠冰窟:“奴才贴身服侍陛下,必然满足陛下所有的需求。” 他并不打算听李承沣还有什么需求,转身就要离去。李承沣苏醒这么久了,他连一杯水都没给李承沣倒。 “茂辰!”李承沣喊住了他。 “唐聿......是不是来过?” 片段的记忆闪回李承沣的脑海,他突然意识到似乎还有一个人观摩了他最狼狈的模样。 茂辰果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李承沣轻声道:“是的。” “京中有贼人作乱,大将军已经武装接管了京城防务,陛下放心吧。” 京城,宵禁。 整装待发的边将勇士冲进京城的大街小巷,往常宽阔的结道顿时变得拥挤不堪,锦绣丛中长大的京城百姓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脸上刀疤纵横的战士在他们眼中好像索命的厉鬼。 一时间,人心惶惶。 禁卫军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在唐聿待人出现的第一天就倒向了军方,被唐聿打散混编进了镇国军队伍,好像水滴汇入江河。 唐聿军管京城,所有住家、商户均不得外出,等待挨家挨户的盘查。 唐聿一声令下,好像刺破了时间的轮回,所有人都定格在君令下达的最后一刻,被推搡着留在自己身处的建筑内,门外是面无表情的唐聿亲兵。 酒馆的食客和掌柜一起留在大堂里,青楼的恩客还没提上裤子就被人堵在床上。 唐聿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样包藏祸心之人才能无所遁形。 这时候还在外流窜的,一定不是良人。 就算他们沉住气不敢出门,也迟早会被一家一家上门盘问逼到无处遁形。 这不是个聪明的办法,唐聿没有读书人那些弯弯绕的手段,他只相信一力降十会。 第二天早朝,没人关心李承沣是否上得了朝,因为满朝士大夫都上不了朝,走到门口就看到铁面无私的士兵守在门口,长剑已出鞘。 大家族内流言四起,却谁也不敢明说,只等大家心知肚明。 京城恐怕要变天了。 几天过去,搜索过半,还没找到敌人的影子,林衍有些着急了。 唐聿却仍然老神在在,他有种预感,他的敌人绝不愿意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灰头土脸地被人翻出来。 如果是他,他这时候会选择主动站出来,堂堂正正地和唐聿对决。 虽然没有交手,但唐聿总是能从敌军的动向上发现诡异的熟悉感,他好像能猜到对面在想什么。 说来,唐聿认为对面也是一样,从唐聿率部留在京城的那一刻起,那人好像就刻意放松了隐蔽,好像就等着两军对垒。 唐聿没有等太久。 有卫兵回报,京城外唐聿远先的驻地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大批兵马,穿着和大周制式不同的铠甲,扬言要与大周的精锐一战。 来了。 小兵不知道他们从哪来冒出来的,他当然看不透。 南越那边的主将,一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专门选在唐聿曾经的驻地现身,挑衅的意味十分浓厚。 但也不止于此。 那块地方不是凭空选定的,唐聿隐隐有些预感此番回京不会安稳,故而在京城外选了个得天独厚的地势,既可以抗衡来自城内的攻击,也可以保证变故发生时以最快速度攻破城门。 这个位置被人占了,有点麻烦。 唐聿应战。 唐聿登上城门,注视着下面乌泱泱的敌人。 敌军主将身边有卫兵团团围住,那人穿着银白色的轻甲,手中擎着一柄红缨枪。 那人出乎意料的年轻,看上去甚至比唐聿还小两岁。 熟悉的感觉更甚,唐聿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使红缨枪的年轻人。 ※※※※※※※※※※※※※※※※※※※※ 失策了,狗皇帝这章没死成,下章一定让他下线 变故 “唐聿,别来无恙!”敌军主将看到了城门上的唐聿,冲他打了个招呼。 那人虽然说着大周话,但南越口音很重,遥远的声音从风中飘过来,更显得奇异。 那人认识唐聿,可唐聿对他却没有头绪。 什么叫别来无恙?唐聿同他见过? 那人翻身上马,红缨枪漂亮地甩了个花。 熟悉的场景突然重现,鬼使神差一般,唐聿想起来了。 他确实见过那人,尤其是对方甩枪上马的动作。 当初李承沣被南越蛊惑非要御驾亲征,险些在边境陷入包围,唐聿得到萧远的指点带人冲破包围圈,看见的就是对面主将上马逃窜的背影。 原来是他! 怪不得如此熟悉,他的路数同当年如出一辙,而李承沣又一次中了他的诡计。 这一次李承沣稳坐京城,把替他卖命的数万将士丢在了南边的山林里。 两次了,唐聿和他之间的恩怨必须有个了结。 唐聿抬手,弓箭手准备,箭雨瞄准下面张扬的南越军队。 对面那人一声令下,士兵统一举起了盾牌,向唐聿的方向组成了一堵铜墙铁壁。 他们早有准备,一路攻城让他们对于大周守将的路数了如指掌。 “唐将军,回头看看。”南越主将大喊,哪怕离得这么远,唐聿还是能轻易看到他脸上的快活。 那人话音刚落,唐聿身后果然传来一阵骚乱。 李承沣拖着长剑,剑尖上染血,正跌跌撞撞地朝着城门走来。 唐聿瞳孔骤缩,他认得出,李承沣现在的状态和他几天前在宫中被药物害得神智尽失样子一模一样。 这几天唐聿没有再进宫,李承沣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还一个人跑了出来? 事情还要从一个时辰之前说起。 李承沣清醒之后一直惶惶不可中日,他被茂辰关在了清荷毙命的寝宫,除了茂辰他谁也见不到。 茂辰走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唐聿带兵控制了京城。 这是兵变。 这几天他想了很多。 从清荷对他的蓄意接近,到茂辰和清荷的暗中勾连,从唐聿突然翻脸无情的哗变,到当年他围攻萧远时唐聿撕心裂肺的哭喊。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身边亲近的人,组成了一张大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 李承沣不愿坐以待毙,茂辰对外宣称皇上突发重病需要静养,每天只有他一人能入宫面圣。 除了三餐时间,都是李承沣一人躺在黑暗的房间中。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七窍流血的清荷爬上来,掐着李承沣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害死他。 半梦半醒之间,李承沣一扭头,就看见清荷躺在自己身侧,质问他为什么躺在自己的床上。 李乘沣要疯了。 他想要出去,但茂辰每天送来的饭菜中不知加了什么,只让他每天昏昏然,自理尚且困难,更别提如何逃跑。 李承沣意识到吃食被人动了手脚,就忍着饥饿不再碰茂辰送来的一饭一汤,他在暗地里蛰伏,等着在体力耗尽之前找到茂辰的破绽。 但是,比体力耗尽或者破绽更早来到的,是汹涌无尽的欲念。 他疯狂地思念清荷的药,思念那药给他带来的无尽享受,他甚至不能准确描述出那种感觉,只知道现在他浑身每一个骨头缝都在瘙痒,那种思念像蛀虫一样在他的身体里啃咬吞噬,让他别无出路。 这种感觉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上一次,他在这种汹涌强烈的冲动中连半宿都没撑住,最终把自己送进了清荷这间牢笼一样的寝宫。 这一次,痛苦更甚。 更可怕的是,清荷的存货已经用完了。 李承沣红着眼睛在屋里掘地三尺,清荷的遗物被他撕扯得稀烂,可是哪里都没有他想要的。 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小纸包,里面的白色粉末让他魂牵梦萦。 混沌中,李承沣又一次看见了清荷的虚影,他顾不上惧怕,他甚至伸手掐住了幻觉中清荷的脖子,想逼他交出神药。 清荷鬼魅一笑,让李承沣自己去找。 李承沣误打误撞间拆了清荷的衣柜,衣柜后面墙上被掏了个洞,李承沣欣喜若狂地探手进去摸索。 没有纸包,没有药,只有一柄长剑。 精钢的剑柄冰冰凉,李承沣浆糊一样的神智突然破开了一个口子。 清河说要他自己找。 若是这宫里没有,他就该去外面找。 若是京城里没有,他就该去城外找。 南越总归一定有。 李承沣提着剑,一剑劈开了雕花的宫门。 宫门外,茂辰带着一队太监堵在外面,脸色铁青。 “陛下要上哪去?”茂辰幽幽地问。 李承沣已经听不清茂辰说什么了,他只看见有个让他憎恨的身影挡在前面,挡着他去寻找神药的脚步。 李承沣举起剑,猛地劈下来。 劈了个空。 声音又从左边响起,李承沣眯着眼睛看去,原来他看错了,茂辰在左边。 李承沣又一次举起了剑。 他不知道这次看见的是不是虚影,他也不在乎。 “陛下疯了,拦住他!”茂辰命令道。 他慢慢往人群后面退,他带来的小太监是从前最听他话的一群人,他们犹豫着、磨蹭着上前。 在他们眼里,茂辰说的应该是对的,李承沣对着空气又吵又闹又劈又砍,同疯子无异。 “父皇!” 尖锐的童声划破夜晚的寂静,太子李越宸突然冲了过来。 他天生聪慧,宫里奇异的变化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段时间他总是问奶娘父皇去哪了。 奶娘不知所措,也答不上他的问题。 父皇身边的茂辰哥哥一直是他最信赖的人,茂辰哥哥什么都知道,茂辰哥哥总是陪着他。 茂辰哥哥说,父皇出远门了,但他很快就会回来。 茂辰哥哥在骗人。 李越宸夜里听见动静跑出来看,正看到父皇蓬头垢面地站在福柔宫门口,而茂辰哥哥就在他对面。 “父皇!”李越宸惊喜若狂地跑过去。 “殿下小心!”茂辰惊呼。 他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清荷留下的药已经吃完了,李承沣迟早会再一次因为没有药而陷入癫狂。 他一直为这一天等待着,但没想到唯一的变数竟是太子李越宸。 太子出生后茂辰一直小心照看着,一开始是怕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夭折在后宫杀人不见血的争斗中,但后来,茂辰对他的态度渐渐变了。 这个孩子不大点的人,却聪明伶俐又极为通透,宫里那些在他面前极力讨好的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用自己的一生换来了他的荣华。 他好像看得穿人心。 茂辰总是能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也是一样不被祝福地出生,一样的早慧,一样的看得懂人心,也是一样的依赖自己不常出现的母亲。 当然,李越宸的母亲,从来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李越宸总是缠着茂辰,问他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含霜是个怎样的人? 美丽、聪慧、隐忍、委屈...... 茂辰对不起她,只好尽力对她的儿子更好一些。 但现在,李越宸一个人冲进了充满变数的角斗场。 这里本来是他和李承沣搏命的地方,这里是他不想让李越宸看见的世界。 李承沣像是彻底疯魔了,他冲着李越宸方向高举起长剑。 他或许已经认不出眼前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了,又或许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荒芜。 李越宸呆呆地看着他的父皇在他面前举起长剑,他的父皇蓬头垢面,脸上被他自己划出来的口子正在往外面淌血,但他好像无知无觉。 想起宫里隐隐有传言,说皇上疯了。 这传言被茂辰严令禁止,他对李越宸保证没这回事。 但是,茂辰好像又骗了他。 李承沣的剑锋毫不迟疑地落下,李越宸想要逃跑,但他的双腿好像被定在了原地一样,慌乱攫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李越宸闭上了眼睛。 一股大力向他袭来,他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扑倒在地。 李越宸睁眼,发现茂辰抱着他滚落在旁边,而李承沣终于被一拥而上的太监们控制住。 茂辰喘着粗气,冲他笑了笑:“殿下受惊了。” “回去好好睡一觉,让奶娘给你讲个故事......”茂辰温声低语,像是在安慰李越宸。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李越宸的脸上,黏黏腻腻的,是茂辰的血。 “你受伤了?” 李越宸颤抖着开口。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比被李承沣的剑锋笼罩时更惊慌。 茂辰顿住,他伸手拂去李越宸脸上的血迹,可是又有新的血滴下来,他怎么也擦不干净。 眼前的画面越发模糊,茂辰的体温正随着那些血液逐渐离他而去,他撑在地上的越发颤抖,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下去。 这样,或许也不错。 “回去......好好睡一觉......”茂辰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用尽全力把话说完,“等......等唐聿将军来找你......” 终于,眼前变成彻底的纯白,唐聿用最后的力气避开身/下护着的李越宸,重重地倒在旁边。 “茂辰!”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李越宸破碎的哭喊。 ※※※※※※※※※※※※※※※※※※※※ 我又失策了,这一章还没写死,下次一定! 关于茂辰,他其实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第一次出场是在第八章,然后作为伏笔被我埋了三十多章2333 本来在大纲中他是活到最后人物,但后来我意识到最初创造他的时候我对他带上了滤镜,其实这个人物不算什么好人,狗皇帝是坏,但茂辰也利用了狗皇帝的弱点放大了他的坏,这样的人物似乎应当受到惩罚。不知道在读者眼中他是什么样的,你们觉得他该死吗?如果大家舍不得他,我就把他救回来 报仇 一个小太监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死命拉着李越宸离开。 他从一入宫就得了茂辰的青眼,有幸得到茂辰的指点,在同届中升迁地很快。后来太子李越宸出生,茂辰就把他调到了太子身边贴身伺候,也算是个太子找个说话的玩伴。 茂辰给他下过指令,这段时日看好太子,不要让他到处乱跑。 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叫李越宸从东宫里溜出来,正好撞上了李承沣。 那太监克制地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茂辰,咬咬牙别过头去,硬拉着李越宸离开是非之地。 宫里人都知道,今晚一过,大周将迎来剧变,这个时候,还是老实躲着的好。 鲜血刺激了李承沣混沌的神经,李越宸痛苦的哭嚎好像又勾起了他不愿记起的回忆,他发狂地挣扎着。 主心骨茂辰已经躺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他身下一片青砖,跟他来的那群人从没想过会经历如此混乱,一时惶然。 趁着这个空当,李承沣挣脱了众人的钳制,也因为他仍是大周的皇帝,那群人谁也不敢真正下重手。 李承沣拖着染血的长剑,一路向前走去。 宫里人来人往,都看见了,没有人敢阻挡,也没有人敢出声。 李承沣虽然认不清人了,但出奇的方向感很好,他一步不停地向宫门走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召。 宫人在宫门前停步,他们不能私自出宫,但谁也不能阻拦皇帝出宫。 沉重的宫门轰隆隆打开,李承沣踏着晨雾离开了他生活二十多年的地方。 清晨,京城还没有醒来,唐聿的军令下所有人家闭户,街上空荡荡杳无人烟。 李承沣拖着长剑,在青石板路上磕磕碰碰,金石声乱响。 唐聿看着失了魂的李承沣,眉头紧皱。 他能跑出来,说明宫里失控了,但李承沣这般模样跑出来,也坐实了李承沣疯了的传言。 “唐将军,”南越那边喊话,“本王有个提议。” “不知大周敢不敢与本王谈谈。” 南越这主将极为难缠,唐聿上次同他交手时他全无防备,被大周压倒性的兵马逼退。 那之后,他定然痛定思痛,此番卷土重来想来是做足了功夫的。 他一路上凯歌高奏,像是完全摸清了大周人打仗的路数。 说实在的,唐聿留下的兵马并没有那么多,他还要留意宫里,不能悉数押上这边的战场。 留给唐聿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京城的风声走漏,大周其他将领必然发难,唐聿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不管是实力还是道义都会陷入被动。 道义可以暂且不管,只要赢了这场仗,这段历史可以随唐聿粉饰,但他却不能不管其他虎视眈眈的将领。 唐聿能顺利地站在这里,全赖他骤然出手,雷霆之势占尽先机。 有李承沣这副样子现身,他在天下人心中与反贼无异。唐聿现在等同于把自己竖成个靶子,接下来就看是进京勤王的兵马先到还是梁修杰率领的余部先到了。 但是梁修杰尚在阻击南越人,就算一切顺利,也绝不会来得比别人快,唐聿必须尽快摆平眼前的麻烦,然后腾出手来应付可能与他争抢的其他势力。 “你想怎么谈?”唐聿问南越人。 南越人提议于两军当中的空地上支起营帐,由两方主将单刀赴会。 大周与南越这对宿敌已经打了太久,南越攒出一点底子就挥师北上,原本若是他们一路烧杀抢掠,倒也不愁无法补给军备。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这位主将似乎是个仁义人,他说不杀平民就是不杀平民,投降的城池都得以了保全,但也耗尽了他自己的补给。 大周这些年捉襟见肘,也早已经不起连年的战事消耗,若能和谈最好不过。 只是,他这么一来是为的什么? 南越人像是明白唐聿的疑惑,他们开出了个条件,就是要唐聿带上李承沣来谈判。 唐聿的目光在李承沣和城下的南越大军之间游移。 若是南越人设下埋伏,他带着李承沣就等于被人拖了后腿。 但刀剑无眼,若是李承沣不幸死在了战场上...... 唐聿答应了南越的主张。 城门吊索缓缓打开,厚重的木门上浇筑着生铁,是大周最坚固的堡垒。 唐聿的全面戒备,死死盯着对面的动向,弓箭手的准星牢牢只想敌军深处。 李承沣拖着的长剑被唐聿轻而易举缴械,为了方便控制,他用绳索将疯魔的李承沣捆了起来,拖着他走向前方空地上的营帐。 南越人看起来及有诚意,在唐聿点头后,他们派三个工兵在自己与城门的正中间位置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帆布营帐,帆布、木架都众目睽睽之下搭建起来,来是三个人,走也是三个人。 看起来坦坦荡荡。 掀开帆布帘子,南越主将端坐在里面,身边再无旁人。 唐聿和对面都带着自己的武器,唐聿是贴身长剑,对方是一柄漂亮的红缨枪。 看清那人的长相,唐聿愣了片刻。 他确实很年轻,还很漂亮,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有些过于纤细了。 就像他的武器一样。 “开门见山吧,我姓韩。”那人大大方方地看向唐聿眼神居然还挺清澈。 “韩?”唐聿玩味了一下这个姓氏。 南越姓韩的,唐聿只知道一个人。 那是南越的战神,名叫韩暴。 在先帝统治的最后一年,南越国内派系林立,各方倾轧,混乱不堪。 先帝趁着这个时候大举进攻,御驾亲征激起了大周男儿的血性,当初他们就像现在的南越军队一样势如破竹。 韩暴是南越最出名的将领,也因为为人刚正得罪了国内一批心怀不轨之人,也见疑于南越皇帝。 当初的南越,就像现在的大周,而韩暴走上了和唐聿完全相反的一条路。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纯臣。 韩暴拼死抵抗,死在了同大周的战场上。 若不是韩暴的部下死前射出流矢正好重伤先帝,南越的国度或许早就被攻破了。 “你是韩暴将军的?”唐聿发问。 听说韩暴战败后被南越人攫夺了封号,但唐聿还是愿意尊称他为将军。 他配得上。 对面听到唐聿的称呼,沉默了一瞬,接着面色如常道:“我是他的儿子。” 唐聿了然。 “小韩将军。”唐聿冲他礼貌地点头。 “既然小韩将军要谈,那就好好谈谈吧。” 小韩将军抿嘴一笑,开口道:“唐将军辛苦了,向来唐将军不想打这一仗吧。” 他说辛苦的时候,目光特意从李承沣脸上划过。 “政治很费神,小唐将军不该分心的。” 他也喊唐聿为小唐将军,同样是家传,这么说倒也合适,但听起来就像是对唐聿的回呛。 毕竟都是一方主将,被对手叫小将军无端就矮了一头。 唐聿失笑,这个韩家后人倒是寸步不让。 不用再纠结称呼上的小便宜,对面这个主将对于大周国内的局势了解得比唐聿想象的更为透彻。 “我大周的家事,倒不劳烦您费心了。”唐聿神色无异,装作看不懂对方的暗示,“和谈是您提出的,我大周从未畏战。” 唐聿把架子端得很高,对面却直接嗤笑出声。 “别装了,唐将军。”姓韩的直言:“你们的家底,还能再扛得住一个月的围城吗?就算大周扛得住,唐将军您扛得住吗?” 韩将军的脸上全是嘲讽。 再过一个月,大周和南越两方的援军都能赶到了,对于他来说自然是援军,对于唐聿来说可不尽然。 他现在,是大周的乱臣贼子。 韩将军打量着唐聿的神色,继续道:“我是不愿再打下去了,我对大周没有仇恨,相信你也看出来了。” 这话不错,他一路上从不滥杀无辜,和唐聿寻常认知中的侵略军不一样。 “我同你们,不过是有些私仇罢了。” “愿闻其详。”唐聿流露处恰到好处的好奇。 “我父亲死在你们皇帝手里,我不会迁怒其他人。但是他死了,我的仇却还没报。” 韩将军故作为难:“怎么办呢?似乎只能父债子偿了。” “韩将军,账不能这么算。”唐聿懒洋洋地解释,“先帝确实是死在你们南越人的手上,你的仇其实早就报了。” 韩将军不愿与唐聿争辩,他甩出了最后通牒,“要么我手刃仇人,我们两边化干戈为玉帛,要么继续打,打到亡国为止。” 唐聿坐直了,思索了他给出的两个选择。 听说当年一役后,韩家人被饱受打击,南越似乎将吃了败仗的韩暴定为让他们差点亡国的凶手,一群朝臣慨他人之慷,恨不得让韩家人个个以死谢罪。 在那样的环境下,眼前这位能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对峙时听他自称,他竟然成了南越的异姓王,这绝不是个简单人。 尤其他当年对战李承沣吃了大亏,这次居然还能领兵来打大周,看上去在国内颇有地位。 这样的人,必然心思深沉。 他选在这个时候来打,却能克制的住点到为止,是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两国不死不休的时候,不如结下善缘谋求一个喘息的机会,至于将来两国是战是和,已经不管他们之一代人的事了。 与私心,他想要手刃李承沣,为父亲报仇,但若好端端地杀了大周皇帝,那必然要承受大周的全力反击,那可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李承沣被人下药之事,同他脱不了干系。这也解释了为何李承沣发病同他兵临城下二者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现在的局势,本来就尽在他的掌握。 清荷是这盘棋上最关键的棋子,可要培养一个清荷少说也得花上五六年光景。 这么看来,他几乎是在先帝去世李承沣上位的同时,就谋划着这一天了。 唐聿心惊。 这样的对手,委实可怕。 “怎么样,想好了吗?”对面催促着。 他的目光在李承沣脸上流连,李承沣被五花大绑毫无挣脱的可能。 唐聿思索再三,下定了决心:“韩将军说话算话,大仇得报就得撤兵回南越。” “一言为定!” “你就这么走了,回国怎么交代?”唐聿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用不着你操心了。”韩将军倒是不领情。 “唐将军的心都黑透了,不用装作为我着想,我也不会上唐将军的当。” 他说着,跨过长桌来到唐聿面前。 唐聿握紧了剑鞘。 韩将军轻笑一声,长臂一捞扯过李承沣身上的绳索,拖行着他走出营帐。 城墙上的士兵不知道唐聿同他谈了什么,骤然看见李承沣在敌人手上,当即乱作一团。 唐聿跟着他们后面走出营帐,冷眼看着城墙上的喧闹。 姓韩的非要在帐外动手,无非就是要让两边都看清楚,让唐聿这个乱臣贼子的帽子扣上就摘不掉。 从一开始,他对唐聿的态度就是不屑的,哪怕他一直口口声声喊唐将军,实则也是不愿与唐聿这种能把君王绑进敌军营帐中的叛将为伍。 百年忠臣良将之后,不知说的是不是姓韩的,但反正不是唐聿。 姓韩的松手,李承沣无知无觉地向前走出一步,他身后寒光一动,蛇一样的红缨枪从他的后心洞穿。 李承沣瞪大了眼睛。 停了片刻,南越人抽回□□,李承沣像是被抽出了骨头,面朝下栽倒在地,断了气。 ※※※※※※※※※※※※※※※※※※※※ 终于 新帝 南越人信守承诺,当即退了兵。 明明是南越人战线拉太长补给跟不上,大周尚且占据优势,哪怕一时赢不了南越人,也可以拖到组织起全国的援军支援。 可唐聿偏偏与南越人求和了,不仅如此,还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死了皇上之后扬长而去。 京城里愤怒了。 唐聿悠悠回城,四处都是愤恨而忌惮的目光。 但是唐聿不在乎。 他手里握着虎符。 不只是他原有的那半块,还有李承沣的另外半块。 只要军权在手,谁也奈何不了他。 国不可一日无君,李承沣只留下了一个后代,那就是太子李越宸。 一切都看上去顺理成章。 但是后宫里,风声鹤唳。 唐聿把李承沣五花大绑送给敌人,借敌军之后弑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后宫里人人自危。 唐聿谋反,他们怕是也活不了。 东宫,鸦雀无声。 李越宸静静地看着太医救治茂辰,对外面的闲言碎语不做任何反应。 他也做不了反应。 一个几岁的小孩罢了,他可能还不懂得将要发生什么。 东宫里的宫人看向李越宸,目光中都带着怜悯。 不管他们会不会死,这个李承沣立下的太子,肯定会死。 唐聿率领着大部队回城,直奔皇宫。 李越宸换上了礼服,一个人坐在书房等待着。 茂辰说让他等唐聿将军来找他,那他就等。 茂辰说的好像救世主一样的唐聿将军,就是弑君的唐聿将军吗? 茂辰不是没骗过李越宸,但这一次,年幼的太子还是选择相信他。 唐聿走进东宫,他对这里熟门熟路,上一个太子曾经是他的知交好友。 唐聿把军队开进了宫里,但到底留在了东宫外,给太子留下了一点体面。 众人看着唐聿孤身走进李越宸的房间,替他捏了把汗。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哭嚎声传出来。 良久,古老的木门呻/吟着打开,唐聿牵着李越宸的手走出来。 领头的太监赶忙跪下,他的动作提醒了身后怔愣的其他人,他们如梦初醒,呼啦啦跪成一片。 唐聿目不斜视,领着李越宸一路向前,走到平时上朝的金殿上。 从后宫的方向走到前朝,这对唐聿来说也是第一次。 金殿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坐落在高台上,可以俯视地上的众生。 现在,大殿上空无一人,但每天早朝,下面都会站满群臣。 唐聿看向阶下最前面的位置,萧远曾经就站在那里。 唐聿摸了摸龙椅。 坚硬、冰冷。 这把椅子下面,不知铺陈着多少鲜血和尸骨。 “这就是权力,你想要吗?”唐聿低声问。 李越宸没有答话。 唐聿低头看向他,李越宸脸上满是阴郁。 “我同你说话,你要回答。”唐聿警告。 李越宸仰头,两人一大一小就这么互相盯着。 “我父皇呢?”李越宸问。 “死了。”唐聿直白地告诉他。 他以为这小孩会苦恼,会挣扎,但什么也没有,李越宸好像早就猜到了,他只是确认一下。 唐聿被他这态度弄得大为光火,这就是李越宸的态度吗? 唐聿略一用力,李越宸被他推了个趔趄,直接被按在龙椅上。 唐聿的手压在李越宸的肩头,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在唐聿的力气面前都是无济于事。 “你要学着做个好皇帝。”唐聿说。 接下来的事情唐聿已经很熟悉了,李承沣登基的记忆还停留在他脑子里,他无心为李越宸准备什么盛大的仪式,就循着旧例在檀山祭祖草草应付了事。 李承沣身死城外的消息传出去,哀嚎遍地,甚至有的书生当即一脖子吊死在家里。 镇国将军府门外,有人扶棺等着唐聿出门。 以死相逼? 唐聿只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那人既一心求死,还不如成全了他。 李承沣死后,束缚唐聿的最后一根名为情感的丝线也悄然断裂,他虽还行走的世间,但好像已经被人抽干了灵魂。 旁人的议论也罢、逼迫也罢,唐聿都没放在心上。 梁修杰已经赶来同他合兵一处,大周其他拥兵自重的将领已经上书恭贺新皇登基,没有人能阻挡唐聿。 唐聿站在李越宸身边,牵着他的手走完了祭天流程。大周的这座祭台上,还从未有过李姓以外的人上来。 李越宸登基为新帝,唐聿给自己封为晋王。 唐家祖籍晋城,但早在三代以前他们就举家搬来了京城,而唐家的男子又几乎常年驻守在边关,也难为唐聿想起这个祖籍。 新帝年幼不能理政,亲自下旨命晋王唐聿代管朝政。 至于这份圣旨背后真正出自谁手,明眼人一看便知。 李越宸乖乖的在这份写好的圣旨上盖上大印,他交给唐聿的时候有些迟疑,被唐聿劈手夺了过去。 “我母后在哪里?”李越宸问。 这是他第一次在唐聿面前提起含霜,那一瞬间唐聿的眼神有所松动。 转眼到了李越宸的第一次早朝,瘦小的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下手出侧摆着另一张椅子,唐聿坐在上面。 哪怕是当年的萧远监国,也未曾像唐聿这般跋扈。 唐聿的狼子野心,可谓天下皆知。 有几个老臣早便商量好了,他们不能坐视新帝沦落到唐聿手中任人摆布,得像个办法抬出个人同唐聿抗衡。 思来想去,有个人浮现在他们脑海中。 朝堂上,一群人磕头跪求,恳请接李越宸的生母回宫。 他们情真意切,大有唐聿若是不点头就一头撞死在大殿上的架势。 唐聿不明白,一个名义上的太后能做些什么,他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惧怕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 说白了,所谓皇帝未成年,太后垂帘听政的规矩根本不能奈何唐聿,哪怕含霜就坐在李越宸身后听政,不管是李越宸的圣旨或是含霜的懿旨,若是没有唐聿点头不过是废纸一张。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名义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太后回宫的架势很大,唐聿愿意给从前的盟友留下这份体面。 是的,从前的盟友。 现在李承沣已经死了,把他们拴在一起的共同的敌人已经没有了,而他们之间又没有共同的利益,也就无从再谈起盟友之说了。 甚至,唐聿和含霜的利益本就相悖。 太后的权力来自君权的强盛,而唐聿又绝不可能放权给被他控制的新帝李越宸,含霜就是回宫了也不过是从小皇帝一人受唐聿摆布变成母子二人仰唐聿鼻息。 含霜与唐聿对视一眼,暗流涌动。 在仁寿宫中安置下来之后,含霜迎来了她的第一个访客。 茂辰示意李越宸来见见这个母亲。 是的,皇天不负,茂辰终于醒了。 他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睁开眼就看见李越宸熬红了的眼睛,在他昏睡的几日里,有些事永久地改变了。 从前李越宸便格外依赖茂辰,但茂辰也没想到他为为自己做到这一步。论起来他不过是深宫中一个奴仆罢了,主子何需为一个奴仆如此牵肠挂肚? 茂辰失血过多,尚在休养。太监做到了他这个层次,也在宫里有了自己的小院子供他歇息,茂辰放心不下,暗暗叮嘱了他拉□□的那个听话小太监跟着李越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传说中的母亲。 李越宸对不相干的人总是疏离冷漠的,他把小太监留在了仁寿宫外,只能目送他的背影走进幽深的仁寿宫。 茂辰将她形容为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明的女人,李越宸希望母亲能够庇护自己。 “越宸......”含霜生疏地唤他。 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含霜就离宫去了皇陵,她早就忘了孩子长什么样,但奇怪的是,看到李越宸的第一眼含霜就认定,这绝对是自己的孩子,错不了。 血脉联系就是世上最奇异的东西,含霜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她以为自己对李承沣的儿子不可能生的出任何慈爱,但当李越宸乌黑的眼珠注视着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像是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 “母亲......”李越宸也唤她,怯生生的,带着孺慕与期盼。 他跑到含霜面前,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就在马上要摸到含霜裙角的时候,含霜推开了他。 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儿子。 “陛下,当谨言慎行。”含霜面无表情地告诫他。 李越宸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久,久到含霜几乎就要心软了。 李越宸低着头,修正了自己的称呼:“母后。” 母亲这样温情的称呼只能存在于民间,天家只有冷冰冰的陛下与母后。 李越宸给含霜请了个挑不出错处的安,母子二人一板一眼地寒暄了几句,含霜借口说自己乏了,李越宸就知趣地离开了。 含霜看着李越宸小小的背影,留下了一滴泪水。 她擦干脸上的泪痕,怔愣。 她爱这个儿子吗? 含霜以为是不爱的。 但是不爱,又为何会流泪? 或许,是可怜他吧。 不用含霜打听,李越宸的处境她想象得到,而当初这也是她默许的。 当初的唐聿承诺要让辅佐李越宸称帝,替换掉让他愤恨的李承沣,但几年时间足以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含霜回宫时看到唐聿险些认不出他来。 唐聿尝到了至高无上权力的滋味,他把君权践踏在脚下,这样的唐聿还能容得下弱小的李越宸吗? 就算当下他能容得下,那往后呢? 一辈子还很长,李承沣死后含霜好像丧失了或者的意义,她随时可以含笑九泉,可她的儿子才刚刚过完自己四岁的生日。 李越宸坐在龙椅上当傀儡,自己在帘后当花瓶,唐聿才是真正掌握他命运的人。 含霜一夜未眠。 第二天,那个陪着李越宸的小太监跪在含霜门外,见着含霜出门他哆哆嗦嗦地膝行过来。 他要为李越宸求一条生路。 昨夜他为李越宸守夜,看到寝宫外有人影晃动,成年男子的身形,一看就是练家子。 他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太监,被上面选中陪李越宸说话解闷,他没有任何能力可以保护自己的主子。 他能做的只有保持清醒,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人影。 他的心跳震天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外面的人随时可能破门而入,他等着到时候杀身成仁。 那人好像也在犹豫,晃悠了半夜,最后还是离开了。 天一亮,小太监就连滚带爬得求到了含霜门口,这宫中如果有任何一个人能救李越宸,那只能是太后了。 “求您,救救陛下,不然陛下迟早会没命的!” ※※※※※※※※※※※※※※※※※※※※ 把茂辰救回来啦,有小可爱勾起了我整活儿的冲动,可能会给他写个番外(搓手手~) 到这里唐聿的事业线就走到头了,接下来就只剩下他可怜的感情线啦~ 母子 含霜顿住,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哪怕她曾经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孩子,但终究还是不忍。 含霜面色如常地叫小太监退下,自己在原地思索了半晌,终于还是拾步走向御书房。 李越宸正在读书。 含霜没让人惊动李越宸,她隔着窗户纸,细细地打量着这孩子的轮廓。 这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身上流着她的血。 含霜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身,发现是茂辰。 也是,现在宫中在她面前仍如此放肆的,恐怕只有这几位故人了。 茂辰身上披着衣服,脸色苍白。 含霜也听说了茂辰为李越宸挡刀的故事,也不知有几分真心。 “唐聿要杀陛下。”茂辰沙哑着嗓子开口。 含霜下意识地看了眼屋里正在读书的小人,见他毫无异样。 “陛下比你想象得要聪慧,他全都明白,不必避着他。”说到陛下时,茂辰眼中划过一丝柔软。 “而且,要坐上这个位子,他迟早要懂这些。” “可他很快就要死了,不是吗?”含霜轻声反问,“学这些,还有什么用?” 像是问茂辰,也像是问她自己。 当年唐聿曾经信誓旦旦地同他们一起规划未来,她们说好要扶持含霜的孩子上位,把李承沣拉下马。 那然后呢? 李承沣死了,唐聿成了真正权倾朝野的人物,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影响着大周所有人的生死,小皇帝在他的手中不过如同傀儡而已。 别说政令出不了深宫,连自保都成了问题。 唐聿尝过了生杀予夺的滋味,他还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吗? 也许今天他还需要李越宸当这个听话的傀儡,或许明天他就觉得碍眼想要亲自坐上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 含霜抬眼,茂辰立刻表态:“我保不住他。” 茂辰的立场很微妙,他看上去和唐聿合作无间,她们二人似乎也没有利益冲突,但茂辰的核心诉求无非就是让李承沣死罢了。 他的目的达成了,他同唐聿的联盟关系也就可以终结了。 只要茂辰不犯浑,唐聿应当不会转过头对付他,毕竟茂辰一个阉人无论如何也威胁不到唐聿的地位。 现在唐聿和李越宸之间的暗流涌动,说来与茂辰没有半点关系。 但他好像打算来蹚一蹚这趟混水。 “娘娘有何打算?”茂辰问。 “陛下很想你。”茂辰继续说。 含霜有什么打算? 她知道唐聿的弱点,唐聿以为自己唯一的弱点已经不在了,他就可以无坚不摧,但如果那人回来了呢? 不知道唐聿自己还记不记得,但含霜记得,当年的唐聿还是个大大咧咧的二世祖,哪怕努力做出一副城府深沉的样子,也坏不到哪里去,让人看了就不禁感慨老天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他。 把当年的他拎出来给唐聿看,他自己敢认吗? 含霜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她说出来,恐怕大周朝野上下都会震动,唐聿能否扛得住这份冲击? 但前提是,萧远愿意救她儿子。 萧远愿意吗? 含霜心里没底。 据含霜了解,萧远应该把这些所有欺辱过他的人挫骨扬灰,让屡次折磨他玩弄他的命运俯首称臣。 但是,萧远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好像彻底妥协了,想要在一个藉籍无名的村庄里终老。 虽然只有一眼,但含霜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厌倦了。 就算是含霜看错了,萧远从未厌倦,他不屈的灵魂从不妥协,那他就会站出来,为了她的儿子对抗武装到牙齿的唐聿吗? 李越宸,也是李承沣的儿子。 在萧远心里,他是不是也算是欺辱他的命运的一部分呢? 含霜不得而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含霜从没动过要将萧远尚存活于世的消息透漏给旁人的念头,从前是因为萧远的死是逼迫唐聿和茂辰对李承沣动手的直接原因,也是含霜报仇的指望。 但现在,李承沣已死,含霜大仇得报,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已经消失,要说她还在留恋什么,或许就是这个叫她母亲的幼子吧。 也许希望渺茫,但含霜想要试一试。 “我有办法。”她给茂辰说。 次日大朝,太后垂帘听政。 唐聿不知从哪里拿出个名册,要一一抄检名册上的官员。 那上面的人,都是李承沣曾经赏赐过南越美人的高官。 当年虽清荷一同来到的大周的舞女远不止她一人,李承沣只留下了清荷常伴左右,剩下的他大手一挥赏给了朝臣。 原本唐聿也觉得没什么,但清荷这个蛇蝎女人手里竟有能控制人心智的毒药,李承沣药瘾发作时不人不鬼的样子历历在目。 他分不清时间地点,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千里之外一丁点药物的气味就可以勾引着他一路杀出皇宫,为了得到那些神秘的白色粉末李承沣命都可以不要。 恐怖。 若是这些人也中了那药,可以说大周朝廷的半壁江山都将落入南越的控制。 唐聿政令一落,满座哗然。 的确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想到了唐聿上位会趁机铲除异己扶植自己的党羽,却没想到他下手那么快,下手那么狠。 唐聿好像从来不遵守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潜规则,他不屑于同人虚与委蛇做些表面功夫,他一出手就要取人性命。 端出铲除国贼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实则包藏祸心。 这就是朝臣对唐聿的评价。 但唐聿和他手上的军权就像是悬在众人头上的一把刀,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唐聿说抄检,若是查不出那些人府中同南越的暗中联系,也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李承沣中了南越毒药突然疯癫乃是大周隐秘,朝臣们对李承沣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原因众说纷纭,但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南越人的阴谋。 那些能让人一夜之间变成行尸走肉的药粉,在大周还是只有极少人知晓的秘密。 唐聿无意一一同那些官员解释,他们把唐聿当作逆贼也好、暴徒也罢,唐聿不在意。 甚至,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模样,唐聿诡异地有些享受。 太后端坐在帘后,有人等着她说话。 唐聿在朝中无法无天,而太后此时救代表着大周皇室遗愿的正统。 多么讽刺,她一个复仇心切的南越人,摇身一变成了这群大周臣子的救世主,他们肆意屠戮南越百姓的时候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含霜不愿为他们出头。 南越这次确实过了,含霜从没想过他们会用在自己国家也最令人不齿的手段来控制大周,那药粉害过无数人,含霜也恨不得让这种东西彻底绝迹。 在这一点上,含霜和唐聿其实是一致的。 “哀家以为,外拒强敌、内除国贼,的确是当务之急。”含霜发声。 “哀家一介女流,不懂朝堂大事,诸位爱卿同晋王大人一同商议国事,哀家甚是放心。” 含霜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愿插手唐聿和朝臣之间的争斗,当初保举她回宫的老臣瞪大了眼睛,像是不相信含霜竟然站上了唐聿的阵营。 含霜看得出他们的打算,他们想要利用自己爱子心切,把太后当作他们手里的刀,让含霜同唐聿不死不休。 他们恐怕要失望了。 含霜对于大周权力的争夺毫无兴趣,她只想让李越宸活下去。 仅此而已。 “哀家只有一事要提。”含霜又重新吸引了老臣的视线,他激动地看着高位的珠帘,期待着含霜接下来要说的话。 “陛下尚且年幼,应当给陛下找个好先生给陛下开蒙,教他读书明理。” 老臣的眼神骤然暗淡下去。 妇人之见。 唐聿的脊背也放松下去,他惬意地贴着椅背上,对含霜的提议不置可否。 不过是给李越宸找个教书先生罢了。 “堂下人才济济,不知太后看中了哪位大儒?”唐聿随意地问。 “哀家听说民间有高人,想为陛下从民间请一位大师。” “哈。”唐聿嗤笑,满脸不屑。 “可是太后在皇陵祈福时听说的?” “正是。”含霜像没听出唐聿话音中的嘲讽。 “赤脚书生哪里懂得国家大事?陛下将来总归要亲政,朝政可不是太后从民间请几个师傅就教的了的。” 唐聿有些不情愿。 李承沣就是这样,他书读的很好,心智上却始终不够成熟,他能和几个臣子斡旋,却处理不好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他把大周拖进了深渊,也自己走向了灭亡。 “陛下尚且年幼,亲政还早了点。到时候还要劳烦晋王悉心教导陛下。”含霜话说得极为诚恳,姿态放得很低,倒让唐聿反驳不了。 “既然太后心中已有了人选,那就由太后下旨把人召来吧。”唐聿松了口。 含霜苦笑一声,“这人可不太好请,哀家恐怕要亲自登门拜访。” 唐聿皱眉,他可从未听说大周民间还有这样摆谱的读书人。 而且含霜在来大周几年,还都住在皇陵下,她能听说的人,大概也就住在京城附近。 在唐聿眼皮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无端地,唐聿眼皮跳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逐渐失控。 ※※※※※※※※※※※※※※※※※※※※ 昨天被老板拉去喝酒,回来晕乎乎的已经码不了字了555感谢在2021-01-10 00:46:10~2021-01-13 18:5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家的七丫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逢 京郊,集贤村。 含霜看着村口石头上的题字发呆。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了。 几年前她误打误撞走进这个村子,村口还是一片破败萧条,同世间任何一片落后贫穷的村落没有半点差别,也从来没人给它取这样大气的名字。 往往用类似王家庄、李家村的名字糊弄过去就算了。 然而,眼前这个村子焕然一新,村口立着一块从山上运下来的大石,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村名“集贤村”。 含霜命人略一打听就知道了,这村里出了个年轻后生去年中了乡试,村里几辈子也没出过这样有出息的人,几家人合计了之后凑钱修葺了这么个门面,请村里的教书先生题了字。 教书先生? 他们若是知道萧远的身份,哪里敢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乡试后生有出息。 含霜感慨着,走近了村子。 她让宫里出来的随从都在村外等着,自己徒步走近了村落。 顺着模糊的记忆,含霜一路向前走,看见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说破破烂烂倒也不合适,毕竟这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看上去萧远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 “您是来找先生的?”旁边人惊奇地问。 他们村里几乎从没有外人到访,上一个来的可能就是教书先生了。是以含霜一走进来,就吸引了全村的视线。 含霜穿着便服,在他们眼里已是贵气逼人。 含霜在砖瓦房前驻足,冲着旁人略一点头:“请问先生可在?” 那人从没跟这样贵气而美貌惊人的女人说过话,他磕磕巴巴地答道:“在......在里面......小的去帮您叫他。” 他逃一样地冲进萧远的房子,好像含霜是什么洪水猛兽。 过了不多时,他从房里出来,脸上错愕又尴尬。 支支吾吾半天,含霜看出了他的意思:“他不愿见我。” 含霜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等着。 周围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贵客这样等着,还有人觉得先生岂能是外人想见就见的,先生不愿见自然有他的道理。 后一种人还不少,年轻人居多,或许都是萧远教过的人。 含霜目不斜视,装作听不到身后的议论,她只是耐心等着,萧远总不会永远不让她进门。 果然,含霜在外面罚站了半晌,面前的门终究还是吱呀一声开了。 萧远没有出来,等着含霜走进去。 这屋子朝向不好,大白天里面也阴沉沉的,萧远坐在桌旁,瘦得惊人。 间含霜进来,萧远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冲着含霜缓缓下拜:“太后娘娘。” “远哥!” 含霜终于喊出了这么多年禁忌一样的名字,她的声音也不似少女时清脆了。 带着哭腔。 含霜阻止了萧远的行礼,她托住萧远合十的手,潸然泪下。 “对不起。” 原来这三个字说出来,比想象中还要轻松一些。 “你为何会成为太后?”萧远终于问了。 含霜曾经为这个问题打过许多腹稿,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为了报仇主动选择成为仇人的女人,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当初偷偷从丞相府跑出去的任性妄为,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年阴差阳错下她害得萧远差点丢了性命。 萧远从未对不起她,都是她对不起萧远。 萧远明知李承沣必有阴谋,可他妥协了,为含霜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可含霜是怎么回报他的? 含霜做了李承沣的宠妃,几乎间接害死了他,她还生下了李承沣的孩子,如今还为了这个孩子厚颜无耻地求到萧远面前,妄图让萧远放弃现在幸福的生活,重新回到狼窝虎穴中。 是的,幸福,这就是含霜最直观的感受。 这个村子虽然小,虽然贫穷,但却生机勃勃,每个人都有向上的冲进,就像石头缝里野草一样昂扬。 含霜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而萧远,无疑是带给他们这种改变的原因,村里的每个人提起教书先生都止不住地称赞与敬仰,是萧远带他们脱离了蒙昧,给他们指出什么叫生活。 哪怕含霜再自欺欺人,她也骗不了自己。 萧远享受这样的生活。 当丞相的萧远从来不会亲手给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题字,但他也绝不会收到这么多真心的爱戴。 或许对于萧远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在这里终老。 含霜的出现,打破这么多年的平静,就好像她的存在注定了要打破别人最美好的东西。 “对不起。”含霜又说了一遍。 萧远不言。 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态度。萧远注视着含霜,这一对年少时的好友在跨越时间和生死之后,无声对视。 萧远什么都没说,但含霜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堪,在萧远眼中全都无所遁形。 含霜深吸一口气,索性实话实说。 “唐聿和陛下......有些矛盾......” “李承沣是怎么死的?”萧远打断了含霜的叙述,他脸上几乎没一点肉,眼神却亮的出奇。 “是唐聿做的?”他问。 李承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军主将一枪毙命,但当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唐聿将李承沣五花大绑押进了敌军的营帐,后来他们一起出来,相谈甚欢。 不知为何萧远一定要执着于李承沣是否死在唐聿手上。 “唐将军没有动手。”含霜说的是实话。 萧远盯着她看了半天,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权衡。 良久,他低声道:“唐聿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的时候,唐聿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但现在唐聿把他曾经宣誓效忠的君主送上黄泉,把朝局玩弄在股掌之间,他变得阴狠毒辣,变得喜怒无常。 萧远叹了一口气。 门开着,但出于对萧远和含霜的尊敬,门外的自觉散开了,透过萧远这扇窄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含霜绞着手里的帕子,垂着脸缓缓跪下。 “我知李家人欠你良多,我也欠你良多,若有来生我宁愿从未见过你,免得给你带来这些苦难。但是......我终究是宸儿的母亲......” 当朝太后跪倒在一介平民面前,无关身份,只因为她是个母亲。 萧远苦笑:“我现在手里一无权二无兵,我能做得了什么?” 说着,萧远弓起腰剧烈地咳嗽。 当年当胸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鲁明有就算能起死回生,也救不了萧远落下的病根。 每当阴雨天或是情绪激动时,萧远总会咳个不停。 含霜从没见过萧远这样的阵仗,吓得手足无措。 她原本还想问萧远一些事,关于她发现的惊天秘密,但看样子她是问不出来了。 “远哥?”含霜试探着问,“可需请大夫?” “不必了。”萧远摆摆手,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救不了大周的皇帝。” 萧远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不知说的是李承沣还是李越宸。 “远哥......”含霜咬咬牙,往萧远最在意的地方戳:“唐聿没有亲手杀死李承沣,但将来就不一定了,权力和仇恨最能腐化一个人,或许这个皇帝就是死在他手上。” 萧远怒视着含霜,显然这句话起作用了。 “唐聿不会。”他说的斩钉截铁。 “唐聿从前是不会,但没有你牵着他,往后说不好......” 含霜没说完,但可以想象她省略的是什么。 萧远憋着半晌,兀自笑了:“他不会,我了解他。” “你想请我回朝,牵制住唐聿。”萧远早看穿了含霜的打算,“但是,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何能回朝?” 萧远在村里用的也是假身份,他只说自己叫群青先生。 “我此番来,为的是从民间未宸儿找一个好先生。” 含霜只说了这么一句,萧远就懂了。 “你觉得只要我在陛下身边,他就安全了?”萧远笑了。 “你不会看着宸儿没命的。”含霜已经猜到了萧远的底线,虽然可耻,但她确实在拿这一点威胁他。 “你都知道什么?”心念一转,萧远好像想通了些事情。 含霜为何知道他躲在这里? 含霜在皇陵下住了多年,而皇陵其实最是藏污纳垢,李承沣他爹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必然要带到皇陵里去。 含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含霜仰起头,直视着萧远。 对峙。 许久,唐聿听说太后从京郊回宫,带回了一个尚且年轻的男子。 京郊......旁边就是皇陵,含霜在皇陵外住了多年,她认识了个年轻男子...... 唐聿忍不住多想。 若是这样,那还真是有趣。 唐聿对那个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受都没兴趣,左右翻不出浪来。 次日早朝,太后宣帝师群青先生上殿。 唐聿懒懒散散地透过一瞥,只一眼他就如遭雷劈。 那人的轮廓他再熟悉不过,他曾无数次闯进唐聿的梦魇,唐聿只觉得身上每一寸血脉转瞬间冰封,空气重似千钧,迎面将他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想要用尽全力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个清瘦的身影,踏着朝阳缓步走进殿内。他穿着素白的长袍,阳光在他身上洒下点点金光,那人一脸平和,举手投足间是积淀多年的书卷气。 同每一个梦境都不一样,但又和梦中的他别无二致。 一步一步,像踏着心跳的节律,他走到唐聿面前。 ※※※※※※※※※※※※※※※※※※※※ 哇哦正好卡在99章重逢,来给小唐和萧大人call个9999999 另外,我签约啦!!! 对视 唐聿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大殿上其他任何声音,他看不见满朝的臣子,恍惚一方天地间,只有他和萧远两人。 萧远......真的还活着。 不知道怎么混到下朝,唐聿想要叫住萧远,但当话即将出口之际,唐聿突然停住了。 他坐在李越宸身边,和皇帝平分天下,甚至幼小的新帝完全就是他掌中的傀儡,而站在堂下的萧远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 唐聿突然惶恐。 含霜装作不知群青先生就是当年的权相萧远,唐聿没有出生满朝文武也摸不着头脑,金殿上半数人都认识萧远,却诡异地无人点破他的身份。 当初的丞相府已经被李承沣一把火烧没了,太后提议让萧远暂住宫内以便随时教导李越宸。 萧远答应了。 唐聿浑浑噩噩,等完全清醒过来,他已经走进了深宫。 拥兵自重的晋王唐聿在幼帝的宫廷中横冲直撞无人胆敢阻拦,他竟一路畅通走到了太液湖边。 湖心亭里,萧远和李越宸对坐,正捧着书讲学。 袅袅茶香飘渺,是出自萧远的清雅。 唐聿贪婪地嗅了一口,五脏六腑都是痛的。 萧远穿着松散地素白长袍,手里随意举着一卷书,小皇帝在他对面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严肃。 唐聿突然发现,此番回来的萧远变了,他不再穿从前最爱的红衣,眉眼间也少了往日的张扬夺目。 整个人内敛而沉静。 湖心亭里,李越宸不知说了什么,两个人都朗声大笑。萧远揉了揉李越宸的脑袋,为他斟了一杯茶。 唐聿有些口干。 从前唐聿从未见过萧远给别人斟茶。 唐聿转身就走。 另一边,萧远望着唐聿离去的背影,眉头不自觉皱在了一起。 “先生,您在看什么?”李越宸问。 萧远叹了口气,“没什么。” 转眼日头西斜,小皇帝今天的日课算是做完了,他起身,依依不舍地同先生道别。 要不说缘分妙不可言,李越宸一向是防备心重的孩子,但在萧远面前他鬼使神差一般轻松自如。 回想起来,他最信任的茂辰在看到群青先生时,惊讶地仿佛见了鬼一样。 这个群青先生恐怕当真有能让宫廷天翻地覆的能力,这就是太后为他请的先生。 李越宸仰头看着萧远,他的先生清瘦高挑,博学而善思,说话声音总是柔和又有力量,在他身边李越宸有久违的安全感。 “先生,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李越宸意有所指。 萧远拍了拍他的肩膀,承诺道:“放心。” 当晚,窗外再无黑影出现,李越宸果然睡了个好觉。 另一边,萧远暂住的偏殿里,灯火通明。 茂辰眼角通红,定定地注视着萧远。 “远哥......”他压抑着痛苦。 “不愧是远哥......不论怎样凶险,远哥都不会有事......”茂辰眼眶湿润,嘴角却盛放着笑意。 萧远坐在圈椅上,腿上搭着条毛毯,他手里拢着一杯热茶,看上去没有半点攻击性。 茂辰已经不是当年要萧远帮他出头的少年了,他原地调整了几息,已然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尽数憋了回去。 “远哥,你是如何......”茂辰想问萧远是如何在漫天箭雨下活下来的。 萧远却冷着脸,不愿回答这一问题。 逐风的尸骨长埋异乡,是萧远不愿提及的过往。 “你同我讲讲,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李承沣又是如何过世的。”萧远拆开话题。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在萧远走后连同茂辰在内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茂辰不想剖开自己虚假的表象给萧远看自己腐烂的内在。 李承沣自取灭亡,少不了茂辰推的一把。 如果说李承沣死有余辜,那他这个推手也应该陪着他下地狱。 茂辰迟疑着,他不想让萧远知道这些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他更不愿欺骗隐瞒他最尊敬的远哥。 茂辰闭上眼睛,将命运交给别人去评判,他向萧远毫无保留地展示了这些年的疯狂与罪恶,等待来自萧远的憎恶。 萧远沉默了很久,久到茂辰以为他再也等不到萧远的一句话。 萧远沙哑着嗓子说:“这些年......辛苦了。” 茂辰怅然若失,好像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轰然碎裂,但也同时带走了些别的东西。 他轻飘飘地从萧远的住处离去,轻得好像不真实。 夜深了。 茂辰回到自己的住处,有人在黑暗中等他。 都不用掌灯,茂辰才得到来者何人。 “唐大人。”茂辰干巴巴地打了声招呼。 “你见过他了。”唐聿用的肯定语气。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到萧远的名字,但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 “他还肯见你吗?”在得知你的所作所为之后。 茂辰勾起嘴角,“你猜,他还肯见你吗?” 唐聿才是变化最大的人。 萧远本来也清楚,在深宫中长大的茂辰见识过世间最腌臜的人心,定不是什么纯善之辈,但唐聿则不然。 他在阳光下成长,没心没肺没头没脑,是萧远都不忍心欺负的小傻子。 名门之后,落得个如今万人唾骂的下场,让唐聿以何面目去见年少时的旧人? “唐大人,我劝你收手,如果你还不想与他为敌的话。” 这是茂辰给唐聿留下的忠告。 唐聿何曾想过与萧远为敌?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萧远? 但是萧远死遁离去,应该时打定主意不再涉足朝廷斗争,为何偏偏这个时候选择回来,并且站在了李越宸的那一边? 不是唐聿要与萧远为敌,而是萧远要与唐聿为敌。 唐聿很痛苦。 只要萧远愿意,唐聿自可以甩手不管同他一起浪迹天涯,但皇位上坐着李承沣的儿子,让他不得不打起万分警惕。 唐聿死不足惜,但萧远同样是与李承沣结过死仇之人。 唐聿见到萧远如今瘦削的模样,就知道这些年他一定过得不好。 上一个皇帝忌惮萧远到死为止,他的儿子知晓了当年你死我活的斗争,再看不知为何活下来的萧远,他会作何猜疑? 李越宸,是个隐患。 唐聿不明白萧远为何对李家人如此宽容,明明萧远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唯独面对君上,他九死不悔。 或许,萧远才是大周百年难遇的忠臣良将。 唐聿自嘲地笑了。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萧远? 次日早朝,含霜没有出席。 太后自打回宫以来,一直对朝政兴致缺缺,现下甚至直接躲进房中一心参研佛法。 李越宸怅然若失,看上去含霜选择闭门不出也未曾告知过自己的亲儿子。 下朝后,萧远在必经之路上等着李越宸,接过小皇帝径直走向御花园。 萧远在花园空地上设下桌案,今日要陪李越宸在此地读书。 萧远对于太后的缺席表现得理所当然,就像是早便知晓一样。 或许,这就是他同意跟随含霜回来的交易。 唐聿突然意识到,萧远虽然是这里最爱护含霜的人,但他同时也是最防备含霜的人,若是由他作主,他绝不会让南越人有任何掌控大周朝局的机会。 所以他回来了,含霜躲进了藏经阁。 连着两天,唐聿下朝后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尾随着小皇帝在宫中闲逛。 上一次,他们在湖心亭,隔着浅浅一弯春水,唐聿望而却步。 唐聿确信萧远看见了自己,但他毫无表示。 这一次,萧远就坐在前面不远处的群芳中间,抬脚就到。 唐聿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去。 李越宸正在伏案写些什么东西,没留意身后走来的男人。 唐聿甩开衣襟,貌似随意地坐在李越宸旁边,对面就是萧远。 李越宸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唐聿,恐惧在全身流转。 “静心。”萧远告诫。 唐聿在萧远面前仿佛格外乖巧,他一言不发也没有逾矩举动,李越宸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狂跳的心脏,继续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 唐聿半点目光也没有分给担惊受怕的小皇帝,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面前的萧远身上,目光流转,像是想把这几年亏欠的对视全都补回来。 他的视线从萧远的眉眼滑落,在瘦削的脸侧流连,顺着萧远微抿的薄唇刻画,在刀劈般完美的下颌处轻颤,然后小心翼翼地滑向纤细的脖颈,顺着松散的衣领滑落深渊...... “咳......”萧远打断了唐聿越发炽热的视线。 唐聿骤然回神,老老实实地坐在远处,也不出声,就这么看着。 萧远和李越宸的案头各放着一盏香茶,只有他面前空空如也。 身后的小太监端着托盘愁眉苦脸,想要上茶又被唐聿摄人的气势吓到,唐聿来之前板着脸叮嘱过他万万不可上前打扰。 唐聿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光秃秃的桌面若有所思。 萧远昨日给李越宸讲了国策,让他回去熟读深思,今日就要写出一篇感悟来给萧远看看, 李越宸奋笔疾书,萧远倒是乐得自在,他拖着腮看向对面,顺着唐聿的视线看过去。 萧远和小皇帝都有茶水,只有唐聿面前什么也没有。 他不会在计较这个吧? ※※※※※※※※※※※※※※※※※※※※ 萧远:唐聿该不会在吃醋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见面 萧远摸了摸鼻子,试探着起身吩咐宫人那个茶盏上来,拎起桌上的紫砂壶给唐聿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唐聿捧起茶盏嗅了嗅,脸色微霁。 今日的茶不是萧远亲手烹的,唐聿一闻便知,但是萧远亲自倒与他,也还算顺心。 唐聿把茶盏放下,依然看着萧远。 气氛有些僵持,小皇帝时不时抬头望向两人,暗自心惊。 萧远像是看出了李越宸的拘谨,的确他与唐聿之间有些话要谈,倒是避开李越宸为好。 “陛下今日累了,花园风大,不如回去休息吧,明日写好了文章拿来给我看。” 萧远支开了李越宸,自己却没有离开,他对面的唐聿也稳坐不动。 “唐聿......”是萧远先开了口。 唐聿本来还想绷着心里的那根弦,但在萧远开口的瞬间,他已经溃不成军。 唐聿端起茶盏猛吸了一口,将将平复奔腾的心跳。 茶已经温吞,哪怕事宫中的珍藏,却远比不上萧远的手艺。 “这么多年......你去哪里?”唐聿问。 萧远低头不语。 唐聿永远看不穿萧远的心思,他只知道自己在同萧远的博弈之中早已沦落至无可辩驳的劣势,就算萧远要他的命,唐聿恐怕也甘之如饴。 但是,他还会痛。 “所以......你回来,是与我为敌的?” 萧远抬眸,像是疑惑又像是不舍。 “我不愿与你为敌,唐聿。” 那便是了。 萧远虽然不愿,可他还是选择站在李越宸的身边。 世上所有人都以为唐聿迟早要对李越宸动手,这样看来连萧远也不例外。 唐聿眼底翻涌着异样的情绪,看着让萧远心惊。 “唐聿!”萧远出声打断了唐聿的沉思。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唐聿别开脸,不想这样面对萧远。 曾经他愿意豁出命去换萧远回来,在他的梦中自己与萧远有说不完的话,却没想到当活生生的萧远坐在他面前,他根本不敢上前。 就算逼着自己坐在萧远对面,他也一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明明不想同萧远闹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但好像,唐聿搞砸了。 唐聿心里很乱,确切的说从他在大殿上看到萧远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再也没有沉静下来过。 意识到不能这样,他还没找到合适的面目来面对萧远,唐聿仓皇起身,想要飞快地从萧远面前消失。 萧远拉住了唐聿的手腕。 “你要去哪?”萧远问。 萧远的手心微凉,一如曾经。 “你在躲我。”萧远肯定道。 含霜、茂辰,命运交织的旧人都迫不及待地来见萧远,唯有唐聿是个例外。 “为什么躲我?”萧远又问了一遍。 “我没有。” “唐聿。”萧远叹了口气,扶着桌案站起来,绕道唐聿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们之间,不必如此复杂。”萧远看着唐聿,试图劝说他冷静下来。 但时光终究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条横沟,唐聿已经不是萧远记忆中那个有点天真冒着傻气的少年了,他甚至已经想不起当年的自己是什么样了。 世故而复杂,阴沉而狠厉,这就是现在的唐聿。 他突然后悔,他把同萧远最要好的自己给弄丢了。 “你不是谋逆弑君的叛臣。” 萧远这一句话,险些逼出唐聿的眼泪。 从没人说过这句话。 “我相信你。”萧远轻声道。 唐聿抬头看着萧远,岁月和伤痛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但他的目光依旧让人留恋。 “我懂你。”萧远说。 唐聿之于李越宸,就像萧远之于李承沣,他们都是让人畏惧的权臣,都是把持着大周江山命运的外人。 但,这不过是萧远的一厢情愿。 唐聿与当年的萧远不同,唐聿确信萧远虽然时常念叨着李承沣德不配位,但他内心身处绝没有杀死李承沣取而代之的想法。 惭愧的是,唐聿有。 尤其是当萧远出现之后,看到李越宸满脸依赖地站在萧远身侧时,唐聿当真动了杀念。 没人比他更懂君王的翻脸无情,在需要时他们能装出世上最温情的面孔,让你误以为自己是君王唯一的救世主,误以为自己的真心能得到对等的回应。 但其实,在他们心里人只分为好用的奴才或是该死的佞臣。 等李越宸长大,等他知晓他父亲是如何在萧远手中艰难夺权绝地反杀,他再看见萧远就绝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李承沣已经死了,而萧远却还活着。 他会猜疑,会忌惮,君王的信任薄如纸,经不起一点颠簸,等怀疑的种子种下,李越宸回过头来再看今日的种种,恐怕又是另一种心境。 到时候,往事会不会重演? 唐聿不敢赌一个帝王的良心,他承受不起任何失去萧远的可能。 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唐聿这样想着,脸上只能给萧远挤出个勉强的笑意。 “萧远,我和陛下之间的恩怨与你无关,也希望你不要掺和。” 萧远没有过问李承沣的死因,或许是他早已在别处听够了真相,也许当真如他所说是因为他懂唐聿。 都无所谓,唐聿不想深究了。 萧远的眼神像是能把唐聿深埋心底的恶念扒出来探个究竟,让唐聿不敢直视,他甩脱了萧远的手,落荒而逃。 萧远看着唐聿离去的背影,缓缓把那只手举起到眼前。唐聿是习武之人,一直以来体温都比常人略高,萧远早就知道唐聿的温度,但还是被这触感灼烫了内心。 唐聿不对劲。 一边是唐聿,一边是李越宸,萧远好像被人凌空撕成了两半。 两边都是他在意的人,两边都是他愿意守护的人,萧远不知道该袒护哪一方。 但显然,他有自己的使命。 原来这就是唐聿当年的感觉吗? 当年的唐聿夹在皇帝和萧远之间左右摇摆,他是否也如同现在的萧远一般煎熬? 但也不一样。 当年的唐聿不能左右李承沣的决定,但萧远相信唐聿愿意为自己做出改变。他没有凭据来支撑这个观点,但无端地只要想起唐聿,他就有这种感觉。 他说自己懂得唐聿,从来不是无的放矢。 萧远喉结上下滑动,抓过唐聿的几个手指互相捻动。 他于唐聿是不同的,唐聿于他又何尝不是? 他不能坐等唐聿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到那时他只有选择与唐聿不死不休。 萧远看了看天色,转身离去。 太后和小皇帝给了他畅通无阻的权限,萧远可以自如地出入宫禁,阔别朝堂这么久,他也该出去活动一下筋骨。 转眼暮色四合,李越宸独自坐在长桌前用膳,太后仿佛打定主意住进佛堂不理外事,而清晏殿总管茂辰这几日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留下李越宸自己一个人。 茂辰重伤昏迷之际让李越宸去找唐聿,可唐聿却是个憋着弑君篡位的恶魔,茂辰当真了解唐聿吗? 还是正因为此他才哄骗自己去找唐聿? 李越宸有些害怕,在茫茫深宫中,他无一人可信。 而茂辰现在在哪呢? 他在唐聿的书房。 “你要我帮你监视远哥?”茂辰以为自己听错了。 “唐大人,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茂辰对唐聿的怨气已不是一天两天,正好撞上这个机会,他开始挖苦起来。 “您怕不是忘了,奴才一直都是远哥的人。”茂辰提醒他。 茂辰在宫中经营了多年,为人又滴水不露,早发展出了一张关系网,他一句话吩咐下去,肯为他办事的小太监不在少数。 当然,他从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要做的事是什么,他们往往只知道茂辰计划中的某一个环节,以为自己不过给总管大人帮个小忙罢了。 这些年里,茂辰的人手屡屡立下奇功,唐聿也习惯了茂辰这个宫里大管家。 “茂辰,萧远知道这些年你做的事吗?” “你威胁我!”茂辰当即意识到,他跟唐聿合伙谋害李承沣的过往把他二人牢牢捆绑,如果一方抖搂出去,两人都要粉身碎骨。 唐聿这些年从没怕过死。 茂辰又何尝怕死? 本来在宫中每多活一天,于他而言就是赚了,茂辰从来不畏生死,但就在他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小皇帝乌黑的眼珠突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与唐聿现在最大的分歧,就在小皇帝身上。唐聿想要李越宸的命,而他却不舍得小皇帝赴死。 明明所有的罪孽都是他们这群肮脏的大人犯下的,为何要连累无辜稚子?茂辰唾弃自己最早想出了借含霜生子的计谋,李越宸一生的痛苦都因他而起,他希望自己至少能保护李越宸性命无忧。 这样,他自己就不能随意舍下这条命去。 “我不会帮你对付远哥,但你可以用我手下的人,只要他们愿意为你卖命。” 这是茂辰最后的妥协。 “好。”能动用茂辰的情报网,于唐聿而言就够用了。 毕竟,他只是希望能知道萧远的动向,不到万不得已,他又怎会向萧远出手? 吻 次日傍晚,桐花台。 唐聿提前在这里等着萧远,这是他教导小皇帝上完日课后回偏殿休息的必经之路。 空气中飘荡着丹桂的甜香,原来已经秋天了。 这一年来唐聿每天都在痛苦中警醒着,甚至无闲停下看一看四季更迭。 他叹了口气,嗤笑一声。 线人传回消息,萧远昨日出宫秘密见了些朝臣,那些人中已少有他当年留下的党羽,而多是现在朝中密谋要清君侧的保皇派。 原来同李越宸相比,唐聿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哒——哒——哒——” 萧远踩着屐履走近。 从前他总是穿着张扬华贵,让人一看便知是惹不起的狠辣人物,但现在他似乎多了些闲情,裹着个松散的素色长袍,脚上蹬一双木制屐履,溜溜达达一副颐养天年的模样。 “萧远。”唐聿直呼其名。 他没有遮遮掩掩地喊什么群青先生,左右萧远的身份在宫里宫外都传开了,谁还不知道权相萧远回来了。 萧远微微一笑,“唐大人近来倒是好兴致。” 他总是这样,化骨绵掌般打散唐聿酝酿已久的情绪,仿佛唐聿是个吵闹着要糖吃的孩子。 唐聿咳嗽一声,周围的宫人很有眼色地退后,给两人留下不受打扰的空间。 “最近折子多吗?需得注意休息。”萧远看见了唐聿眼下的乌青。 当年萧远把持朝政的时候,夜夜挑灯是常态,当时唐聿还纳闷过,这人都不用睡觉吗? 唐聿嗤笑一声,道:“折子多不多,萧大人还不清楚吗?” 萧远拧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唐聿失笑,“萧大人合纵连横何等聪明,朝中那些废物哪个不是听萧大人吩咐办事?他们有什么话,还不都是替萧大人说的?” “唐聿,你发什么疯?”萧远脸色沉了下来,任谁也不想好声好气地打个招呼,换来对方这样一番不由分说的指控。 “我发疯?对,我发疯。”唐聿念念有词,委屈地不能自已。 “我一个人跑到塞北差点死在突厥人手里,我天天风餐露宿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死扛,唐家满门忠烈就出了我这么畜生,全天下人都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曝尸荒野。” “原来我谁也不为,我就是发疯而已。” “你同那些朝臣商量好了吧,你要为了李越宸杀我吗?你要杀我吗?” 唐聿说到激动处,双眼通红。 “唐聿!唐聿!”萧远费力搬过唐聿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尽量柔声安抚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这些年你受委屈了,我不知道,我......” 萧远本想让唐聿靠在自己肩头缓一缓,却忽然发现唐聿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只好顺水推舟把手放在他后颈上下轻抚,想要给他一点抚慰。 唐聿热血上头,几乎听不清楚萧远说什么,只知道现在萧远和他贴得极近,那人说话时热气几乎能喷洒在唐聿脸上。 萧远淡粉色的薄唇翕动,脸上一片焦急。 原来萧远也会为他心急吗? 唐聿鬼使神差般抬手,捧住萧远的后脑,精致的面孔越来越近,唐聿虔诚地吻上了萧远的唇。 此刻心事,以吻封笺。 人声悄然而止,四下万籁俱寂,花苞啪的一声张开,甜腻腻的小风微醺。 萧远瞪大了眼睛,微凉的手抓上唐聿扣着他的手腕,萧远收紧了五指,却不知为何最终没有选择拉开唐聿的桎梏。 秋风又起,一年好时节。 唐聿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顺着嘴角洇进去,又咸又涩。 如果这是一场美梦,他情愿一辈子也不醒来,他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给了萧远,这时候如果萧远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后心,唐聿也无从抵抗。 “萧远......”唐聿呢喃着。 “对我好一点,求你......” 唐聿辗转着起身,依依不舍地睁开眼,萧远一丝不苟地站着,眼神却一片空白。 唐聿的泪水混着他的,一起滑落。 他听到了唐聿的哀求,他想要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紧涩的喉咙阻止着他开口,萧远深吸一口气,只能轻声嗯了一声。 他给唐聿做出了承诺,只是不知道唐聿听不听得到他的心声。 冲动潮水般退却,理智逐渐回笼,唐聿直起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一片火烧。 他做了什么? “你......” 头一次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唐聿不知所措。 萧远看上去则比他冷静得多,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到一步开外,凉爽的秋风灌进两人中间,让两颗炙热的心都冷静下来。 “唐聿,”萧远说,“我从没想过与你为敌。” 萧远的话打破了旖旎的气氛,唐聿只听了个开头就如坠冰窟。 “我不能让陛下出事,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萧远说。 话又绕了回来,李越宸像是摆在唐聿和萧远面前的死结,一个欲其生,一个欲其死。 生死面前,两人各属不同阵营。 好像从一开始,唐聿和萧远就不曾真正站在一起,哪怕他们肩并肩,哪怕他们心意互通,哪怕他们曾经拥吻。 分道扬镳。 萧远从唐聿身边离去,秋风鼓起他飘扬的广袖,柔软的长发拂过唐聿的肩头,可他如秋风一般远去。 后知后觉,唐聿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好像还停留着温润的触感。 萧远这个人手是冷的,心是冷的,但看上去最冷冽锋利的薄唇却不可思议的温暖柔软。 唐聿冲动地吻了他,他没有挣开。 唐聿确信自己没有感受到一丝抗拒的力量,虽然他只是虔诚地贴近萧远,还没有胆子放肆地深入,但萧远的反应仍然出乎唐聿的意料。 就好像是在梦中。 他头一次,在萧远面前没有克制住自己的邪念,方才的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唐聿已在梦中演练过多次,但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胆敢在萧远面前表现出来。 他一直把自己的欲念深埋在心底,用自己的皮囊将其牢牢包裹,任凭思念堆积成灾,任凭想念发酵变质,孕育出不敢示人的妄念。 唐聿一直以为,如果萧远知晓了他内心的欲望,他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但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唐聿对待感情一直迟钝无比,他花了这么多年才意识到自己对萧远的爱意,也在刚刚在半信半疑地发现,萧远对他似乎也不只是兄弟般友谊。 萧远对他总是纵容的。 纵容唐聿第一次见面就拿刀指着自己,纵容唐聿心怀不轨地接近自己,纵容唐聿像个没规矩的无赖一样走哪跟哪,在丞相府中蹭吃蹭喝俨然半个主子,纵容唐聿的嬉笑怒骂,纵容唐聿对自己......轻薄无礼。 唐聿原本以为萧远总是拿自己当作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他所有的痛苦在萧远面前都如同无理取闹,让他一笑了之。 但仔细想来,萧远当真能如此大度吗? 唐聿第一次意识到,萧远对他是不同的。 他的心在狂跳,这个认知让唐聿暂且忘却了先前的纠葛,他迟来的恍然如同久旱逢甘霖,执掌江山的王爷此刻同所有怀春少年一般惊恐彷徨。 萧远喜欢自己吗? 萧远知道自己喜欢他吗? 唐聿在军营中说一不二,此刻却不敢自信地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从少年起就流连秦楼楚馆,但混在一处的世家子弟中就属他洁身自好,别人都说唐小爷还没开窍。 那如今,他算是开窍了吗? 唐聿猛地回头,看向萧远离去的方向,他想要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抱起他的萧远就跑。 但他不能。 横亘在两人面前的问题从未消失,唐聿必须做出一个决断。 ※※※※※※※※※※※※※※※※※※※※ 啊啊啊啊唐聿笨死算了 乌龙 月华如水。 萧远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正在批阅小皇帝写的文章。 李越宸的确早慧,萧远一眼看出他是比李承沣更适合当皇帝的人选。萧远给他讲了大周的立国之本,大周多年来因循的旧例,以及大周同周边各国盘根错节的百年征伐。 这篇文章,是萧远让李越宸随意挥洒,书写自己的所思所想。 李越宸看的通透,大周绵延多代已有积弊。北地强敌被唐聿打残,近几年恐怕不成威胁,而南边,大周同南越城下之盟,两国主将说好互不侵犯,实则是养精蓄锐等着将来再起兵戈。 所以,接下来这几年能不能发展,如何发展,决定了大周的命运。 李越宸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含霜的出身成了大周最大的隐秘,若是知道大周皇帝身上有一半南越血统,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一切,都是唐聿茂辰等人留下的隐患。 虽然,他们是为了报复李承沣,为了给萧远报仇。 萧远揉揉眉心,疲惫不堪。 他几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在集贤村养伤的那几月萧远想了很多,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大周,他为这个名字赌上了自己全部的荣耀,也差点付出了生命。 所幸上天护佑给了他生路,萧远第一次脱离宫廷朝局,用自己的眼睛看清大千世界。 当时他下定决心,权相萧远已经死了,他要为自己而活。 但谁能想到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放不下。 含霜求到门前的时候,萧远又坐不住了。 他们闯下这么个烂摊子,还不是要萧远来收拾?萧远一个没留神,唐聿这小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 想起唐聿,萧远忍不住提起了唇角,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唐聿是何时闯进了他的心里。 萧远不近女色,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生出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同龄人都子嗣绕膝的时候,他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异类。 萧远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或许就是异类。 他想象不出自己同一女子白首的样子,如果一定要让他选一人相守,他在脑海中扒拉了半天,只觉得唐聿吵吵闹闹的,或许会很有趣。 萧远喜静,从前的知交好友都是安静文气能担大任之人,譬如逐风的长兄尹舟行那种。 他自己也意外,就唐聿那个性子萧远还能一直容忍他在自己耳边聒噪,甚至......还觉得挺不错。 那时候,萧远就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有问题。 但是,唐聿个小家伙显然没想过那么多,他不过把萧远当朋友,而他朋友那么多,就算萧远哪天走了应该也不会很难过吧。 萧远一直认同自己的命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这样的人就不要拖累唐聿了。 没想到,唐聿终究还是走上了他的老路。 萧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叩响。 “谁?”萧远警觉。 “先生,是我。” 李越宸在外面。 小皇帝对萧远一直极恭敬,他从不在萧远面前称朕。 这么晚了,他怎会来? “陛下请进。” 萧远话音刚落,门被人小心推开,茂辰提着灯笼站在一旁,李越宸直挺挺地立在外面。 “陛下听说了些事,非闹着要过来。”茂辰解释道。 宫里人都知道小皇帝处境危险,谁也不愿意在唐聿眼皮底下跟小皇帝过从甚密,只有茂辰能帮衬着他,而唐聿对茂辰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外面风大,陛下快进来吧。”萧远将李越宸让进来,茂辰了然地站在外面,防止有人靠近。 李越宸进来后,看到萧远桌上摆着自己的文章,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 “先生......我听说......晋王欺负您......”李越宸脸上红扑扑的,同仇敌忾地握紧了拳头,“都是我连累了先生......” 萧远失笑,这哪跟哪啊? 萧远不认,李越宸倒是有些着急了。 “先生,我都看到了!” 李越宸说的是白天的事,桐花台绿树掩映,小皇帝当时就躲在唐聿背后的丛林中。 “先生,不要哭,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小皇帝宣布。 当时李越宸的角度,确实看不到唐聿的神色,他只看得见萧远被唐聿禁锢在怀里,脸上泪痕斑斑。 若换做旁的时候,唐聿早就发现了身后一个小尾巴,但他当时意乱情迷,恐怕真被人打了也不知道。 萧远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跟李越宸解释。 小皇帝仰着纯洁的小脸,眼中满是愧疚。 这就让萧远更愧疚了。 “晋王没有欺负臣。”萧远低声澄清。 到底是见多识广的成年人,萧远在说出“祈福”这个羞耻的词汇时,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顿时烧起来了。 “先生......”李越宸低下了头,他暗自发誓:“我绝不会让先生再受这样的屈辱。” “陛下,臣当真无事。”萧远蹲下身直视着李越宸的小脸,“不要同晋王起冲突,陛下做得到吗?” 在李越宸眼里,萧远不过是在委曲求全。 小皇帝隐隐听说了些前尘往事,听说先生在先帝一朝也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先生选择避世隐居,是为了保护李越宸不被奸人谋害他才不得不重新出山。 只可惜时移事异,萧远现在手中已无当初的可用之人,又被限制在帝师的身份上,朝政大权被唐聿牢牢把持,哪怕是先生这样的能人也难与晋王抗争。 让先生陷入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不争气的小皇帝自己。 听说先生与唐聿有些私交,太后当初也是看中了这一点,希望唐聿能卖先生一个面子,现在看来唐聿根本不顾伦理纲常,先生在宫中受尽了委屈。 到头来,还要安慰自己,不得不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越宸看见萧远脸都红了,他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先生放心!”李越宸留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承诺,迈开小短腿跑开了。 萧远追出去,冷不丁被夜风扑了个正着。 萧远叫住茂辰,叮嘱他千万要看好小皇帝,李越宸今夜来的没道理,让萧远颇有些担心。 茂辰也不知道李越宸现在想些什么,自从登基以来,茂辰的伤势日渐好转,李越宸对他却越发冷淡,或许是李越宸的信任正在散去,毕竟茂辰与唐聿共同算计过他。 但是现在,茂辰只希望这些闹剧尽快结束。 得到茂辰肯定的保证后,萧远回到房间,睡意全无。 原本那些陈年绮念一扫而空,他发现自己虽没娶妻生子,但却好像已经养上了孩子,还是颇为令人头痛的那一种。 萧远索性穿好衣服,铺开一张宣纸,坐在桌前提笔凝神。 在他避世不出的这几年里,大周翻天覆地,萧远需要把这段时日所见所闻都条分缕析地写下来,为往后好好筹谋。 唐聿在朝中横行霸道,惹得官员叫苦不迭,他拉了个清单,要将名单上的官员府邸一一搜查,萧远怀疑这与李承沣的突然疯魔脱不了干系。 他是不信那些人的谗言,唐聿绝不会私杀朝廷命官泄愤。 但是,唐聿却不愿解释,只顾我行我素,一如当年的萧远。 萧远叹了口气,唐聿还是太年轻。 如果能从来一次,萧远绝不会重蹈覆辙,彼时他心里怀着满腔愤懑,行事多有乖张,明明很多事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同朝臣也是,同李承沣亦然。 可当年萧远偏偏选择了最刚烈的一条路,把自己搭上了不说,还引起了后面一系列糟心的后续。 唐聿现在就处在他当年的阶段,把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萧远思索着,不觉间天际泛白。 今日休沐,不必上朝,萧远也想着给李越宸放个假,毕竟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天性总是要玩耍的。 萧远撂下笔,靠在椅背上假寐。 然而他没想到,正是这一天的松懈,险些酿成大祸。 惊变 萧远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天色已渐渐转暗。 恍如隔世。 灌了一口凉茶,萧远强迫自己立刻清醒过来,他略略整理了外衫,拾步走出偏殿。 外面,小太监行色匆匆。 空气中飘着紧张的味道,萧远直觉有异。 现在这个时局,若是有变故,必然和小皇帝脱不了干系。 萧远转向清晏殿的方向,心里突突直跳。 清晏殿,危机一触即发。 礼部尚书赵琦瘫坐在地上,头上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今天一早他接到消息,皇上宣他入宫叙旧。 李越宸同他有什么旧可叙? 赵琦纳着闷入宫,若不是他一介礼部官员翻不起浪花,想来李越宸连他的面都见不到。 自打张载倒台后,赵琦谨言慎行了许多,在朝堂上仿佛一个透明人一样,他就想着熬资历熬到致仕,乞了骸骨回乡颐养天年。 没想到,李越宸看重的就是他这分三朝老臣的资历。 李越宸像要和唐聿斗,可他连唐聿的生平经历一概不知,记事以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李越宸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年他父皇和唐聿等人到底有什么纠葛。 赵琦是当年很多事件的亲历者,李越宸要从他嘴里问个明白。 这一问不得了,李越宸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唐聿是先帝最看重的伙伴,而萧远才是欺君罔上的权臣。 萧远曾经于万军之中堂而皇之引弓射向李承沣,差点将李承沣一箭毙命。 他父皇怀恨在心,射下圈套讲萧远骗出京城,联络四方联军在城外对萧远万箭齐发。 这两人,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李越宸的认知被整个颠覆。 萧远曾经胸口中箭从马上跌落,众目睽睽做不得假,他难道不恨吗? 虽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萧远抢回了一条命,但李越宸看得出来如今的萧远体虚得很,显然当年的旧伤没给他半分好过。 当萧远面对先帝的儿子,他笑着揉李越宸的头发的时候,在想什么? 李越宸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殿门被人粗暴地一把推开,唐聿挎着剑走进来。 李越宸偷偷宣赵琦进宫,被唐聿知道了。 “陛下,你终于想起来打听陈年旧事了。” 唐聿面带残忍的笑意,转眼间拔/出了佩剑。 皇宫重地,禁止挂剑,唐聿根本视规矩于无物。 “晋……晋王!”赵琦吓得屁滚尿流。 李越宸找他打听唐聿,他本不该多嘴说萧远,可当年的事这几个人分明纠缠在一起,他若是隐去了萧远,那就是欺君之罪。 可赵琦也知道,小皇帝把萧远当做后盾,萧远和唐聿两方都默契地没跟小皇帝透露当年的争斗,这就说明此事万万轮不到他来置喙。 赵琦预感到风波将至,却没想到唐聿居然自己扛着剑杀上了门。 “唐聿!”李越宸强撑着镇定,但颤抖的声线出卖了他。 “你还要弑君吗?” “君?”唐聿笑了。 “你算哪门子君上?” 唐聿拖着剑上前一步,李越宸就退后一步。 ”咚——” 李越宸脚后跟踢到了什么东西,他终于退到头了。 唐聿举起剑,寒光在他的眼皮上一闪而过。 李越宸挺直脊梁,闭上了眼睛。 “住手!”一道女声破开寂静的空气。 太后得了消息匆匆从佛堂中赶来。 仅凭含霜当然叫不住唐聿,但在她身后紧跟着的,是让唐聿不得不停手的萧远。 佛堂地处偏僻清净地,含霜正手抄经书,突然有个小太监突破了门前重重阻拦,哭喊着闯进了太后的院子。 含霜见过他,前阵子在太后寝宫外磕头为小皇帝请命的小太监。 他说:“唐聿要弑君!” 那小太监脸上挂着青紫,一路跌跌撞撞跑来,不知犯了多少宫规。 总管茂辰在清晏殿留守,开了后门让他跑出去,茂辰交代他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太后,向太后禀明清晏殿之变。 含霜神色突变,她当机立断走向另一个方向,正好撞上匆匆而行的萧远。 两人一个对视,萧远就明白大事不好。 太后和帝师联袂闯宫,堪堪在最后关头赶上了。 唐聿不能让萧远知道是自己动的手,至少不能当着萧远的面杀李越宸。 但是现在箭在弦上,萧远已经看见了。 “唐聿。”萧远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一样。 “你答应过我的。”萧远快步走到李越宸与唐聿中间,转身面向着唐聿。 站在李越宸身前,这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我答应过你?”唐聿反问。 或许萧远当真跟唐聿说起过,但那也是在桐花台上,萧远接受了一个吻,让唐聿以为全世界都尽在他手中。 那时温情,原来是萧远用来同唐聿讨价还价的手段吗? “萧远......我不答应。”唐聿咬着牙痛呼。 “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除掉他?”唐聿笑了。 原来心痛到极致,人是会笑的。 “我明白,唐聿......我明白。” “你不明白!”唐聿扬声道。 “你以为你对这个小狼崽子好,他就会承你的情吗?别做梦了!” “我当年就是这样以为的,可结果呢......最是无情帝王家!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我同李承沣的恩怨,你以为他还会像从前一样敬你如恩师吗?” “李家人生性猜疑,没人能让当皇帝的信任,除非是死人!” “萧远......我不敢赌......我真的输不起了。” 唐聿额角的青筋爆起,他双目赤红,声音却愈发哽咽。 “我知道你是忠臣,是纯臣,所以恶人由我来做,求你了......” “唐聿!” 唐聿语气卑微,像是恳求别人给他一条生路,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他高举起那把跟了他十年的佩剑,一步一步像前走去。 萧远寸步不让,就护在李越宸身前。 唐聿第二次将剑锋朝向萧远。 上一次是在萧远的书房,唐聿还没回过味来就被人牢牢反制,下一秒萧远就抽出唐聿的剑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哪怕在昏暗的月色下,萧远也如群星一般耀眼,唐聿在生死中间惊鸿一瞥,误了他众生。 缘起缘灭。 “先生......”李越宸的眼泪夺眶而出。 萧远身形瘦削颀长,就像去年冬天院子里那株虬结的老梅,笑傲了无数个寒冬,然后李越宸眼睁睁看着它死在今年的春风里。 唐聿和赵琦的寥寥数言,给年幼的李越宸勾勒出当年惊心动魄的往事,原来当初唐聿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走向龙椅,低声问他的那句话里有这样的深意。 李越宸不愿永远活在无尽的猜疑中,亲手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送进地狱,如果这就是权力,那他宁愿不要。 “让开!”唐聿喉头似有鲜血翻涌。 “唐聿,停下。”萧远寸步不让。 他像是吃准了,唐聿不敢踏着他的尸身挥刀向李越宸。 “先生!”李越宸咬牙一把推开了萧远,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不愿让别人替他承担。 李家两代人的恩怨纠葛,应该在他身上了结。 寒光明灭。 纷乱,惊呼,有人肝胆俱焚,有人目眦欲裂。 没人看见门口的含霜何时走近了殿内,她没有像萧远一样跑过去用血肉之躯挡在唐聿剑下,她只是走到唐聿身后不远处,缓缓拜下。 “将军,”她说:“哀家替宸儿求一个退位。” 唐聿顿住。 若是李越宸退了位,那谁来当大周的皇帝呢? 答案不言而喻。 唐聿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本就是撕开了所谓扶植幼帝的伪善面目,弑君篡位不在话下。 含霜伏低,行了个大礼。 “宸儿年幼不足以担纲国事,帝位理应由他的伯父,先帝的长兄继承。”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众所周知李越宸是李家一脉硕果仅存的孩子,他哪里来的伯父呢? “含霜!”萧远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精致的五官痛苦地骤缩在一起,眼神凶狠像是要吃人一样。 含霜只当不见,她额头贴地,不看萧远地神情,保持着冷静的声线继续道:“初李承沣外,先帝尚且与宫女育有一子,那人文韬武略,曾是朝堂栋梁,理当承继大统,以期千秋万代之功。” “你说的......是谁?”唐聿的目光在含霜和萧远的脸上流连,内心被难以自已的恐慌攫住。 “先帝曾命那人赴南越求学,学成后回归朝廷,辅佐李承沣治理国家,他化名为萧远。” “咳......” 惊怒之下急火攻心,本就旧伤累累的肺腑终于承受不住他翻涌的气血,萧远一口血喷了出来。 “你!” 含霜把脸埋在臂弯中,无声地念了句:“对不起。” 萧远伸出手,指着含霜的方向,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没想到他捂了半辈子的秘辛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大白于天下。 他有话想说,但血涌了出来,只能呛咳。 “萧远!”唐聿扔下了剑。 点点血迹喷溅在光洁的地板上,血腥味围绕着唐聿,恍惚间好像他自己浑身经脉寸断。 萧远又一次浑身是血地倒下,在唐聿面前。 ※※※※※※※※※※※※※※※※※※※※ 啊我就是这么古早狗血(捂脸)大家应该早就猜到了 醒来 喧闹,像是极远处飘渺而来的人声。 萧远努力听了半晌,好像是鲁明有那个老头在气急败坏,痛骂萧远你这又是何苦。 萧远也想知道自己这是何苦。 真是难为鲁明有了,花了几年功夫把萧远身体调养得差不多了,这一次恐怕又要静养月余。 萧远奇妙地升起一点愧意,他睁开眼,果然看见了鲁明有那张皱缩的老脸。 鲁明有间萧远醒来,一颗心落进肚里一样长出一口气,接着又想到什么,冷哼了一声甩手离开。 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萧远还没回过神来,房门又被人打开,唐聿胡子拉碴地冲进来,小心翼翼地停在萧远床前。 明明去年鲁明有就压抑不住游方天下的兴致,同萧远辞别离京走天下去了。 “你从哪又把他找来了?”萧远问。 声音有些滞涩,看来这一晕又有几日过去了。 萧远微微咳嗽,挣扎着想要起身,唐聿眼疾手快地给萧远垫上一个靠枕,让他能坐起来说话。 萧远看着唐聿,等着唐聿开口。 昏倒前,含霜撂下的话不异于惊雷,想必之后难免天翻地覆。 唐聿还穿着朝服,至少证明小皇帝还在位,这下萧远就可以稍微放下心来。 “你吓死我了。”唐聿开口,声音竟比萧远还要嘶哑。 唐聿双眼不满血丝,眼底一片乌青,纵使鲁明有神医在世,他还是担忧得整宿睡不着觉。 熬了几个通宵,第二天还要照常上朝。 萧远看着唐聿凄惨的模样,结合鲁明有拂袖而去的怒容,一时间有些心虚。 “我没事......就是一时情急......” 萧远话没说完,唐聿一把拉其萧远垂在被子外面的手。 双手虔诚地捧着萧远的右手,抵在自己的眉间。 “对不起。”唐聿道。 萧远一时默然。 “是我太年轻、太急躁,我该和你商量的,对不起......”唐聿在真心悔过。 这些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让唐聿忘记了该如何做一个正常人,他每天闭眼就是萧远一身红袍被漫天箭雨笼罩的惨状,骤然看到萧远活生生地出现在唐聿面前,他整个人都要疯了。 他太珍惜,也太害怕了。 唐聿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生怕出现任何变故把他的美梦变成镜花水月,他急于为萧远铲除任何威胁,险些失去了理智。 但是,他的萧远是世上最有城府、最强大的男人,他不需要唐聿这种守护。 他该尊重萧远的意志,任何时候都是。 “含霜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唐聿道。 所以,一切都串起来了。 大周人士萧远为何会远赴南越求学,他又为何对李承沣如此恨铁不成钢。茂辰年少时入宫,一辈子没踏出过深宫,他又如何与萧远结下出生入死的情谊。 “原以为我是这世上第一等委屈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才是大周最委屈的人。”唐聿真心道。 “李承沣知道吗?”他问。 “或许吧。”萧远不愿回答。 老皇帝驾崩的那天,只有李承沣和萧远两人留守在榻前,老皇帝给他们二人交代了什么,别人永远无从知晓。 老皇帝和李承沣已经带着秘密长埋地底,萧远不说也就无人能说了。 但唐聿猜李承沣是知道的。 老皇帝把传国玉佩交给异姓人,这事本就不同寻常,李承沣虽然愤恨,但却很轻易地接受了事实。他对萧远的忌惮从老皇帝驾崩的当晚就开始了,他总是一口咬定萧远要篡他的位。 可惜若不是含霜机缘巧合进了皇陵,萧远的身世一辈子也不会得间天光。 “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给人做臣子,明明你身上也流着正统的皇家血脉,你后悔吗?”唐聿问。 “后悔?”萧远认真思索,“当年或许有过吧。” “李承沣当真不成器,大周在他手上败落了啊。”萧远唏嘘不已。 “那你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话不必说尽,两人都知道唐聿要问什么。 “我不愿当皇帝。”萧远回答地很干脆。 “所以含霜说出真相,我才会急火攻心。” 唐聿拧眉,似乎有所不解。 “唐聿,背负天下苍生实在太累了。”萧远轻声道。 唐聿的心里一颤,他好像有点理解萧远了。 皇帝的位置看似诱人,个中滋味却原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琢磨的,李承沣当年也曾野心勃勃,立志要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好皇帝。 但实际上,他的执着最终害了他也害了大周。 萧远是在怕吗? 害怕登上了皇位,他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变成漫漫长河中一个令人生厌的符号,一个权力的傀儡。 唐聿没有接话,这个话题仿佛太过沉重。 萧远伸出另一只手,在唐聿的脸上轻抚,唐聿长大了,长成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英雄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萧远一句不配姓唐气得说不出话的少年了。 只是,唐聿的眼神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幽深? 唐聿喉结上下滑动,他盯着萧远干裂的嘴唇,目光充满侵略性。 鼻尖似乎又飘荡起桐花台上的桂花味,萧远当即明白了唐聿这个眼神的深意。 唐聿确实长大了。 萧远轻咳一声,别过脸去。 可是唐聿却不想让他逃避。 “萧远......”唐聿郑重其事地呼唤他。 “你可明白我为何对李越宸如此忌惮?” “我明白......” “你当真明白吗?”唐聿紧追不舍,“我想要杀了他,是怕他害你。” 萧远避无可避,只好扭回头直视唐聿炙热的视线。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也永远不会容忍别人伤害你。” “在塞北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我想的一直都是你。” “全是你。” “我总在想,如果我当初能勇敢一些,强大一些,我是不是就能护住你。” “我偶尔会梦见我们的曾经,你坐在暖炉旁边烹茶,我惦记着前门外又新开哪家点心铺子,屋檐上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屋里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 “萧远,想起这些,我感觉塞北的朔风都不冷了。” 萧远有些动容,他想要抽出右手,却被唐聿握得更紧了些。 “这你也不恼?”唐聿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不管我对你做什么,你都不恼。” 唐聿重新抬眸,眼神中闪烁着露骨的欲念。 “你懂我的心思,对吗?” 萧远没有回应。 “给我个准话吧,萧远。”唐聿在哀求。 “每当我以为你只是在包容我无理取闹的时候,你都温和得好像不管我怎样撒野你都愿意为我停留,但是每当我以为我在你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时候,你却总是宁愿把命舍给别人。” “别再折磨我了,萧远......” 唐聿闭上眼睛,像是把全副身家押上赌桌的亡命徒,他已经把话完完全全说明白了,此刻他就像是神明唯一的信徒,等着他的天神降下垂怜,或是绝罚。 唐聿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唇上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 唐聿睁开眼睛,萧远颤抖的睫毛就在眼前,他扣住唐聿的后脑,像上次在桐花台的唐聿一样专注。 ! 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唐聿唇缝间溜过,唐聿的脑子里陡然降下一道惊雷。 他回过神来,激动万分地张开唇瓣,但萧远好像浅尝辄止一般,就是不再深入,唐聿的期待落了空。 这可不行。 唐聿决定主动出击,他打仗的时候向来喜欢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唐聿试探着,试图加深这个吻。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萧远气喘吁吁地推开唐聿。 他才刚从咯血昏迷中醒来,实在是比不上唐聿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一口气可以憋那么长。 唐聿愣愣地看着萧远,从脖子红到耳畔。 就好像,他被人怎么欺负了一样。 “准话,明白了?”萧远笑道。 唐聿忙不迭点头。 就很傻。 “你有一点说的不对,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我的纵容只给了你。” 萧远轻笑出声,松开手靠在床头,看着唐聿跪坐在床边。 这一刻,什么都不想,假装没有那些爱恨纠葛,也没有那些生离死别,他不用背负天下苍生,也不必记起旧人的牺牲。 就简简单单地晒晒太阳,望着自己的心上人。 日头西斜,转眼黄昏。 ※※※※※※※※※※※※※※※※※※※※ 啊这气氛像极了完结~ 不是,没完!还有一点点 正文完结 太监通传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李越宸听说萧远醒了,连忙赶来看望。 唐聿霸占着萧远面前最近的地方,丝毫没有给小皇帝让位的打算。 萧远没有开口,唐聿乐得留下来。 “......皇伯。”李越宸犹豫着,这般称呼萧远。 萧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坐直了身体。 说来他是李承沣的长兄,李岳程的伯父,这样称呼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听着难免有些别扭。 “从前种种,宸儿都知道了。” 听到这话,唐聿忍不住挑眉。 宸儿? 这般自称太亲密了吧,李越宸在太后面前也没见着这么亲昵。 “陛下。”萧远暂时还下不了床,只得冲李越宸颔首当作行礼。 萧远的态度仍礼貌生疏,他瞟了一眼唐聿,看唐聿满脸舒畅。 李越宸老老实实地给萧远还了个晚辈礼。 “父皇和祖父的做法,宸儿不能认同。”李越宸单刀直入。 “宸儿以为,治国不比齐家,不该由着私信偏爱肆意妄为,大周幅员辽阔,数万万百姓仰赖朝廷,治国当选能者。” 萧远已经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了,脸色也有些难看,他直白问道:“谁教陛下说这些?” “没人教宸儿,是宸儿自己悟到的。” 李越宸抬头,眼神清澈地望着萧远:“皇伯从前不是要求宸儿不可死读书,总要有自己的所思所想吗?宸儿读国史,体悟最多的就是这里。” “陛下......”萧远想要拒绝,但李越宸说的确实有道理。 “皇伯,当年大周在您的治下河清海晏,您走后父皇任人唯亲、无端猜忌大臣,几年间就搞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宸儿年幼,尚且应付不了这样的困局,而且......” “宸儿身份敏感,免不了惹得您和晋王猜疑。” 说到这里,李越宸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宸儿觉得母后的提议极好,皇伯理当回复身份,承继大统。” 萧远拧眉。 他才醒来,昏迷前的剑拔弩张仍历历在目,萧远明白是自己突然咯血病危吓得唐聿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将争端搁置了下来。 也给了李越宸喘息的时机。 但是,唐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问题仍然摆在那里,李越宸就算现在诚心地站在萧远这一边,唐聿依旧不敢赌将来,他仍会警惕着小皇帝是否暗中有手段。 而在这样的背景下,李越宸对唐聿也不会放下心来,谁也不可能忍受别人对自己长期的密谋。 虽然眼下唐聿被萧远安抚住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旧事重提。 萧远感觉得到,当年假死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唐聿头上,他此生再也不能接受萧远有性命之虞。 李越宸所说的,不失为一条出路,唐聿忌惮的无非是无上皇权,但如果皇位上坐的是自己...... 但是,唐聿已经尝过掌天下大权的滋味了,他愿意就此收手吗? “臣附议。”唐聿像是看得出萧远在犹豫什么,他当机立断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眼下,不可调和的小皇帝和晋王竟为了退位一事站上了一条战线,现实就是这么讽刺。 但是,萧远不愿妥协。 “我从未想过称帝。”萧远说。 “皇位太高太冷,我不愿意。” “先生!”李越宸有些着急。 “萧远,你知道的,我绝不会留李承沣的儿子执掌你我的生死,你这是逼我。”唐聿也面露难色。 “晋王想要宸儿的命,宸儿早就清楚了。宸儿也并非全无私心,只不过是想着借皇伯自保罢了。”李越宸见萧远不为所动,只好咬牙说心里话。 “宸儿自知无立场求皇伯垂怜,宸儿自己也绝斗不过年富力强的晋王,明明只要皇伯点头,宸儿就能苟且偷生。” “宸儿从不留恋什么皇位,这个椅子害死了多少人!就算皇伯不愿为宸儿打算,也请皇伯怜惜天下百姓。” “宸儿不学无术,怕是担不起家国天下的重担,若是日后同晋王相争,大周恐怕又要落入乱党倾轧的格局,南越还在虎视眈眈,大周的生死存亡就看这几年如何发展。” “这都是先生交给我的道理,先生自己心里比宸儿更明白。” “陛下......” 萧远的脸色越发痛苦,李越宸有些畏惧,但他还是要说:“皇伯,难道你心里没有大周的江山百姓吗?” “陛下在拿江山百姓来逼我?”萧远终于忍不住了。 “我为这江山付出的还不够吗?” 萧远的生母只是个没名没份的宫女,老皇帝和先太后恩恩爱爱,萧远的生母只好带着他在深宫里躲躲藏藏。 萧远的童年,一直混在小太监群里。母亲不敢声张,却总在夜深无人时跟萧远哭诉,他是皇子。 他也是皇子啊。 李承沣生下来就万众宠爱,萧远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做粗使活计,年长的宫人对萧远动辄打骂,欺负底层小太监连主子的面都见不到。 即使是这样,机缘巧合同老皇帝相认的萧远还是一口答应了皇上的要求,他是大周的皇子,为大周奉献又有什么问题? 老皇帝私下里认下了萧远的身世,他看中了这个孩子隐忍多谋,是个可造之才。他把年幼的萧远扔去南越,有意磨练他的心性,让他学一身本事回来报效祖国。 李承沣是在扶不上墙,老皇帝心知肚明,将来能有个兄弟帮衬,也算是他对得起祖宗。 萧远生是大周人,就该为大周肝脑涂地。 后来老皇帝同南越兵戎相见,萧远一口牙咬出了血,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国人挥刀肆虐在南越的国土。 甚至,老皇帝看他熟读兵法,还要他上前线出谋划策。 萧远在南越度过了整个青年时光,那里有他尊敬的老师,有他交心的兄长,有他留恋的山水,有他梦里的第二故土。 但是,当大周需要时,萧远把他们全都抛却了。 他为大周奉献的还不够多吗? 萧远只能继续往前走,他只能堵上一切,哪怕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让大周更加强大。 因为一旦他停下来,一旦他退却了,一旦不再把大周放在心头最高的位置,再回首往事,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牺牲,他埋葬的旧人,都失去了意义。 萧远第一次违背君令,就是在战场上偷偷放了逐风一条生路。可是后来,逐风为了救他还是死在了大周人的箭下。 鲁明有说萧远薄情,他在逐风坟前坐了一夜,往后就好像忘记了这个人一样。 萧远如何能忘记?他只是做不到替逐风报仇,将兵戈对准自己的国人。 说到底,是他软弱。 他在集贤村,第一次尝到了逃避的滋味。 可耻,但是舒适。 萧远假装自己真的死在城外的箭雨下,活下来的这个同大周同南越都没半点关系,他可以痛痛快快地睡下,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但梦总是要醒的。 他不能坐视大周的小皇帝死在别人手里,他到底还是李家人。 除此以外,他也不能坐视唐聿逐渐走向疯魔。唐聿原本该享受世间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快乐,萧远以为跟着自己会剥夺唐聿本来的人生,却没想到自己的不告而别反而把唐聿拖入了深渊。 都是因为他。 所以萧远只能回来,回来负起自己的责任,他早已习惯了咬紧牙关把担子堆到自己肩头。 现在他身上,一半是大周的皇室血脉、百年基业,一半是他的唐聿。 萧远好累。 如果没有集贤村那几年时光,他或许永远也想象不到卸下担子是怎样的轻松。 但那几年,是萧远偷来的,现在他不过是回到了本来的轨迹。 萧远怕了,一旦他坐上那个位子,他肩上的担子就再也不能放下了。 从前的他用最张扬的姿态掩饰自己对于命运的厌恶和恐惧,但他自己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 张扬只是他的伪装,他用蔑视尊卑礼教来麻痹自己,但萧远的心从未敢踏出过规矩半分。 他努力拖延,但终究一定会低头。 所有人都在用江山百姓来逼迫他,包括他自己。 萧远垂着头,看得见的未来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萧远看着自己的手,打算给自己最后几息自由的时光。 然后,他就自愿套上命运的枷锁。 他们说的没错,这是眼下最好的路。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上面伤痕遍布,食指上更是因常年引弓射箭勒出了深深的沟壑。 他缓缓地握住了萧远的手,温暖而干燥。 “别怕,”唐聿说:“我帮你抗。” 萧远和唐聿就像是两个不同深渊中苦苦挣扎的灵魂,命运在他们手上牵起红线,两个人谁都不松手,兴许就能将彼此拉起来喘一口外面的空气。 “做出选择之前,别忘了你还有我。” 萧远抬起头,唐聿正注视着他,就像是深渊尽头探出的救赎。 唐聿抿着嘴,给他一个用力的微笑。 唐景琰,意思是阳光下的美玉。不像萧远,字千山,山一程水一程,风刀霜剑扑面而来,注定要漂泊。 萧远用力回握住唐聿的手,他想试试把阳光抓在手里,能不能驱散远山上的雾霭。 ※※※※※※※※※※※※※※※※※※※※ 写这章真的伤筋动骨,历史背景决定了角色只能在一个框架里碰得头破血流,我不能将自己的现代思维套进古代,只能尽力让他不要孤单。 接下来会写几个番外,有甜蜜日常、萧远往事,还有李越宸和茂辰(慎入!!!) 感谢所有陪伴我一路走来的小天使们~鞠躬~ 下一本百合治愈向甜文《对家老板总撩我》,吃百合的姐妹可以看一下~ 新晋小花姜清越凭借一部现象级武侠剧强势闯入观众视野,高冷坚韧的女侠人设在遍地软妹的娱乐圈中独树一帜,吸粉无数。 粉丝:“姐姐就是姐姐,姐姐好帅我好爱!” 趁着热度,姜清越傍上了文艺片大导,要用一部有格调的青春片作为自己大荧幕之旅的敲门砖。 没想到,开拍前被韩导神秘兮兮地拉到投资人饭局上,看到主位端坐的矜贵学姐,姜清越率先软了腿。 杀青仪式上,女一号姜清越和投资人颜岚的合影疯传网络,一小撮cp粉暗戳戳地蹲一个合作感想。 姜清越稳住女侠人设,惜字如金道:“合作愉快。” 回到家,姜清越被女总裁逼到角落,那人随手解开斯文的领带,笑得像个狐狸:“清越怎么这么冷淡?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不会逼着你“合作”。” 姜清越:“嘤!姐姐,软饭,饿饿。” 表面大女主切开软fufu还流心的可口小演员受和大气美艳觊觎多年一朝得手的投资人攻 一个明明可以原地结婚却非要笨拙地相互攻略的双向暗恋小甜饼 最初,姜清越:趁着颜总探班,我要刷爆她的好感! 啊,我喝醉了~ 啊,我摔倒了~ 啊,我受伤了~ 啊,同组演员都欺负我,我要姐姐帮我~ 后来,姜清越发现事态有点不对劲,颜总怎么总来探班呢?而且探班不管自己旗下的艺人,怎么总是围着我转? 更恐怖的是,姜清越发现,颜总仗着自己是投资人,屡屡逼迫编剧改剧本。 不对呀,这剧本怎么越来越眼熟了?这不就是当年在学校里姜清越和颜岚学姐的点点滴滴吗! 原本以为是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一遍遍回味,现在却要自己当众演出来? 把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意剖出来给人看,姜清越不能接收这样的发展,她要找颜岚当面问个清楚。 撂挑子不干了,姜清越冲出片场,又双叒叕来探班的颜总从监视器里抬头,深情地望着她:“清越,有句话我后悔当初没有告诉你,只好尽力将往事重现,这一次你发现了吗?我的爱意。” 感谢在2021-01-23 21:00:00~2021-01-24 2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豆莲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 萧远点了头,接下来就水到渠成了。 这是唐聿参加的第三次登基大典。 李越宸发诏书退位,在这之前先昭告天下恢复了萧远的身份,有皇陵中老皇帝留下的信物作证。 朝廷中议论纷纷,多数人都被接二连三的变故闹得晕头转向,有人说是唐聿携兵权发动政变,逼小皇帝退位,但这样又解释不了为何继位的是萧远。 哦对了,萧远认祖归宗之后改回了李姓,从此叫大周皇帝的名讳叫李承远。(好别扭我们还是叫萧远吧) 坊间流传说当时宫里拨云诡谲,太后请来萧远出山保住李越宸,却没想到唐聿和李越宸鹬蚌相争,萧远黄雀在后。毕竟是当年同李承沣斗得你死我活的上一代权臣,现在这些人的心眼放在萧远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传说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连萧远血溅当场都知道,就好像唐聿提着剑去砍李越宸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叫好一样。 其实那天清晏殿中发生了什么早已是宫闱禁忌,一群闲人们从流传出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当时的场面,京城的说书先生们连夜挥洒,一夜之间茶楼酒肆里流传着十几个版本的萧远传奇。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大家都认为唐聿唾手可得的皇位被萧远夺走了,萧远眼下身体不好腾不出手来,日后两人之间肯定还有一场恶战。 知情人茂辰表示,两人确实有一场恶战,只是大家不知道他们怎么战罢了。 “陛下。”唐聿喊得真情实感。 “说了不要这样喊我。”萧远被唐聿磨得没有半点脾气。 “偏要!” 茂辰敬业地在门口把着,若是让别人看见威名赫赫的晋王竟是这般地痞无赖,恐怕连镇国军的风评都能受到连累。 萧远同唐聿说好了,登基大典之后他就正式成为大周的皇帝,往后朝堂上唐聿必须恪守臣子本分,不能把两人关起门来那一套卖弄到朝堂上。 萧远的本意是怕唐聿万一同他政见不合,他好拿捏分寸,没想到唐聿听了之后非但没有挫败,反而两眼放光。 从前李越宸当皇帝的时候,也没见着唐聿这么上赶着喊“陛下”。 萧远心说自己恐怕当真是老了,他不知道唐聿这有什么可兴奋的,从前唐聿就爱喊他萧大人,而萧远都是升起了才喊唐聿为唐大人。 但反正唐聿自己不觉得生疏,萧远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萧远不讲究,一切礼制从简,转眼就到了登基大典的那天。 经过一个月的悉心调养,萧远的身体已经大好了,鲁明有再三强调不可动气,然后吹着胡子离开了。 唐聿倒是有心请他当太医,但皇宫的四方天地可困不住鲁明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 唐聿规规矩矩地站在群臣之首,看着萧远一步一步走上祭坛。 风和日丽,是个艳阳天。 唐聿经历过三次登基大典,三次的心境都不一样,这一次他怀着无比愉悦的心情,第一次发现原来平平无奇的檀山风光也这般秀美。 不愧是大周的龙兴之地。 萧远人长得高挑,又生得极为白净,穿什么都好看,尤其他长年累月练就的出尘气质,独自站在高台上犹如谪仙下凡。 礼服华贵,面料更是极为厚实,早上萧远更衣的时候唐聿特意掂量了一番,沉甸甸的极为坠手,萧远穿上却丝毫不显赘重,冗长的仪式走下来他依然笔挺似青松。 萧远过继李越宸为子,重新册立他为太子,含霜从此遁世,常伴青灯古佛。 太子李越宸此刻就站在唐聿手边,和他一起仰着脸观礼。 虽然身份变了,李越宸还时不时捧着书本来找萧远,萧远也乐得给他将,常常抛下唐聿就和太子两人跑去什么风雅的地方读书,让唐聿等到天黑。 唐聿很不满。 但好在,闹了几次脾气之后萧远就知道了,唐聿这家伙也是要哄的。 萧远答应唐聿,每晚都允他在宫里留宿。 晋王府空置这么久,外面估计早已传开风声了吧。 唐聿不在乎。 他现在心里痒痒的,眼睛站在萧远利落的腰线上就下不去,唐聿迫切地等着仪式结束,天黑了就是他们两人的时光。 好不容易等到典礼结束,萧远和唐聿两人一前一后回宫,茂辰老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通知宫人们备好热水,可以下去休息了。 茂辰依然是清晏殿总管,现在李越宸搬回了东宫,他就又让那个听话机灵的小太监贴身跟着太子。 只不过他没事时总爱在茂辰身边转悠,美其名曰太子让他跟茂辰好生学习。 现在,他就在茂辰身边。 “大人,为何陛下同晋王殿下总在一处,关着门也不出来?”小太监不懂就问。 茂辰的视线从小太监脸上划过,似有深意:“陛下与晋王商讨国家大事,岂是你我能偷听的?” 小太监点头,觉得甚是有理。 “那为何今晚陛下与晋王殿下都行色匆匆,看上去颇为急切?” 茂辰咳嗽一声,有些恼火:“怎的这么多问题?国事繁忙,许是边关告急呢?后宫不得问政,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茂辰驱赶着,好不容易把人轰走,让那缺根筋的小太监再问下去,茂辰的面皮都要烧起来了。 他看向灯火朦胧的主殿,口中啧啧。 屋里,唐聿从背后靠近萧远。 “陛下,臣服侍您更衣。” 唐聿的手搭上萧远的衣襟,萧远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身礼服很板正,从脖颈到脚面把萧远包裹得严严实实,早上唐聿看萧远穿上的时候,脑子就想着该怎么把它剥下来。 “别闹。”萧远试图拒绝,但语气不怎么坚定。 唐聿这时候就选择性抗旨了,他饱含侵略性的气息喷洒在萧远的颈侧,滚烫。 萧远的脖颈最为敏感,一碰就是一片红痕,但是唐聿知道顺着颈侧一路下去,下面的手感才更是丝般柔滑。 萧远节节败退,顺着唐聿的脚步一步步后退,终于小腿磕在床沿上,顺着惯性倒下。 唐聿也从善如流地倒下,帷帐在两人身后倾泻而下,挡住了一室春光。 越是在这种时候,唐聿就非要喊萧远为“陛下”,好像每次这样喊,他都格外兴奋。 唐聿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一开始只会闷着头横冲直撞,萧远一把病骨都差点要散架了。 文雅人萧远受不了,亲自上手教唐聿何为情趣,就像当初在病榻前接吻,也是萧远挑/逗了唐聿之后这个呆子才学会。 也不知道这些年的花酒都喝到哪里去了。 对此唐聿直呼冤枉。 他那可是纯喝酒,最多听一耳朵闲言碎语,还都回来学舌给萧远了。 大将军到底事大将军,他很快抓住了萧远话中的漏洞,不能让自己常起出于劣势,就是要反客为主。 “陛下如此博学,不知是在何处习得?”唐聿发出致命一问。 萧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通篇在扯什么文人、什么风雅,梅兰竹菊的大道理说了一套又一套,就是咬着牙不肯承认自己也喝过花酒。 其实唐聿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趁着萧远绞尽脑汁找借口的时候在萧远身上上下其手,他是不信萧远去过那种烟花地。 毕竟萧远这般绝色,赵琦翻遍大周找来的头牌也赶不上,萧远若是去喝花酒,怕不是要秦楼楚馆的展柜倒给钱? 当然,唐聿一边装作拷问,一边沉迷于上下其手,根本没发现萧远腾出一只手来锁死了床边一个小柜子。 如果他能拉开看一眼,就会发现里面摞满了各种不能正常流通的话本,从早年间一直到黑市上最新出版的。 萧远每天午后雷打不动看书习字的功夫,可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老实。 唐聿虽然学习材料有限,但好在他有个言传身教的师父,两人倒也勉勉强强琴瑟和鸣。 唐聿闹得晚了,萧远第二天必然要精神不济,这时候批不完的折子就随手丢给唐聿处理,年轻人又是行伍出身,精力好像用不完一样。 唐聿不止一次在折子中看到有官员弹劾自己,朝臣以为萧远年富力强,留着晋王这样堪比摄政王的异姓王爷总归不妥,本朝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萧远倒是毫不在意,这样的折子他看也不看,全都丢给唐聿让他自行处置。 人都说妖妃误国,他倒是觉出自己这个朝臣口中的奸臣也有祸国妖妃那味儿。 老臣气得跳脚,君王却视而不见。 这样下去,怕是大周马上又要换一批大臣了。 对此萧远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迂腐老臣大多躺在功劳簿上论资历,大周确实需要新人来重振朝纲。 尤其那些打着国不可一日无后的旗号暗戳戳地想把女儿往宫里塞的,萧远从不给个好脸。 可恶。 弹劾晋王的折子唐聿都懒得看一眼,这种人才是真真的其心可诛,胆敢威胁唐聿的地位。 唐聿恶狠狠地嘟哝,声音惊醒了旁边补眠的萧远,萧远眉头微皱,挣扎着想要醒来。 唐聿如临大敌,赶尽把折子放到一边,轻手轻脚地跨到萧远身边,屏气凝神观察萧远的睡颜。 跟皇上久了,唐聿也总结初几分伴君如伴虎的心得,这最首要的一点就是萧远贪睡,许是当年单打独斗经常彻夜谋划亏空得很了,没有大事唐聿绝不敢打扰萧远补眠。 周围恢复宁静,萧远的眉头又逐渐舒展,他呢喃了几句,又安然睡去。 唐聿贴得很近,他没有错过萧远半梦半醒间那句话,他说的是:“小聿别闹~” 番外 除夕夜。 大周惯例年底夜宴,群臣不论尊卑一同在大殿上饮酒作乐。 曾经,萧远向来都能坐到最后,端着架子醉眼朦胧看众生百态,眼底是三分讥讽、三分薄凉还有四分漫不经心。 但今年不一样了。 最大的变化就是萧远不再坐在堂下,而是居高临下,他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再一个嘛,就是萧远确实不得不走,因为家里里还有个闹脾气的家伙。 夜宴过半,萧远假托不胜酒力,就人搀扶着先回去了。 看皇上一走,堂下顿时热闹了起来,官员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波诡云谲的朝堂大事。 大周朝堂本来惯会拉帮结派,臣子们对于谁归属于哪方阵营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没想到萧远上位以来,朝中的局势越发让人看不清楚了。 今日夜宴,晋王唐聿并未赏光。 本来他们以为萧远登基之后定要与唐聿斗得你死我活,众人已经做好了被殃及池鱼的觉悟,没想到,朝中表面上竟然一片太平。 唐聿依旧好好地做他的晋王,时常对朝政指手画脚,萧远总是宽宏大量,多是时候甚至赞同唐聿的观点。 端的是君君臣臣。 不过,日子久了才能间人心,这副表面上君臣相得的模样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昨日朝上探讨边防,唐聿认为突厥人贼心不死,眼下正值隆冬将他们逼入绝境,要时刻提防着突厥人狗急跳墙。 这种背景下,唐聿提议扩军备战。 唐聿的兵权本就够大了,居然还想着扩军,这样皇上如何能忍? 萧远毫不留情面地同唐聿当堂呛了起来,大周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萧远主张归拢一切必需资金与人才,最见不得唐聿这种大把大把往外掏的做法。 后来日上三竿,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索性萧远拍板驳回了唐聿的奏折,皇上还是当得起大周的家。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唐聿拂袖而去,连带着今日的夜宴也未曾露面。 这下,萧远恐怕有麻烦了。 是的,现在萧远正在和他的麻烦对坐两边,桌上摆着一坛烈酒。 “小聿,”萧远苦口婆心:“别承一时之气。” “陛下,臣意已决。” 萧远愁得直皱眉。 “非这样不可吗?” “是的。”唐聿坚定不移。 “没有半点转圜?” “没有。” “陛下,”萧远还欲讨价还价,一张口就被唐聿打断了,“陛下这张嘴最能颠倒黑白,往往不知怎地臣就被绕进去了,今日臣就不听了,只是陛下答应的事必须得办到。” 萧远牙酸,叹了口气,视死如归。 咬咬牙,萧远利落地扯开泥封,给自己到了一满杯,端起来就要往嘴里倒。 杯口临到嘴边,萧远突然停下,精致的凤目斜挑着看向唐聿,眼角尽是风情,“朕已然醉了。” 唐聿不为所动。 萧远无奈,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泼洒出一滴,顺着萧远纤长的脖颈流下。 唐聿眼神暗了暗。 “再来。”唐聿道。 唐聿主动拿起酒坛,给萧远斟满,萧远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唐聿的手中接过,一饮而尽。 指尖相碰,两人皆是高温。 一股热意从肺腑冲上头脑,萧远瞬间蒙上了一层迷蒙。 萧远的酒量,唐聿是清楚的,两人早在李承沣在位时就没少对坐饮酒,只不过敢灌萧远酒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唐聿一人。 萧远放下酒杯,吐出一口热气。 他已经在前朝喝了一轮了。 唐聿不动声色,把桌上小菜蜜饯往萧远的方向推了推。 萧远在南越呆的久了,口味上偏好南方酸鲜的滋味,这几位小碟都是酸口,正适合解酒。 “陛下食言而肥。”唐聿道。 唔,萧远哼了一声,大力挥手,含混道:“不算不算,还能喝。” 唐聿叹了口气,他并非真要把萧远灌醉,只是经验告诉他,萧远很吃他耍性子这一套。 唐聿扣住萧远的酒杯想要收回,却冷不丁被萧远捉住了手腕。 萧远欺身上前,气息喷洒在唐聿耳畔:“是朕自私。” 撩拨了一句,萧远又坐会位子上,靠着椅背放空。 “我不愿你北上塞北,交与你的副将处置吧。” 唐聿舔了舔嘴唇。 他与萧远争执的重点从不是要不要扩军备战,而是谁来主持战局。 军报上突厥人似乎又推举出一位新的可汗,隆冬时节突厥民不聊生,可汗迫切地想要南下劫掠,在部族中立威。 这人很年轻,边将同他没打过几次交道,唐聿想着他亲自领兵,说不定能彻底打残突厥人的势力。 但是萧远不放人。 唐聿既然封了王,就得给他好好在京城中住下,沙场生死无常,他舍不得唐聿以身犯险。 这些唐聿也明白。 但若此刻他不去,眼看着突厥人翻过身来,往后萧远势必更要烦扰。 南北交困,是大周长期面临的困境,历代皇帝都在这一南一北上劳心劳神,唐聿不想眼看着萧远也泥足深陷。 不过是突厥人,唐聿从来没怕过。 不过这个道理和萧远是讲不清的,他并非不信唐聿和镇国军的实力,不过是关心则乱。 萧远总觉得他筹谋布局几年,一样能钳制住突厥。 钢丝上起舞,多少年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所以两个人争执不休,甚至在朝堂上闹得人尽皆知。 萧远曾经同唐聿约定,朝堂上以皇帝为尊,若是萧远让唐聿受了委屈,私下里他一定给唐聿补回来。 昨日大朝唐聿碰了好大个没脸,他要求萧远今日夜宴之后专门来陪他,饮完一坛烈酒给自己赔罪。 萧远答应了。 现在不过喝了两杯,形势却陡然调了个,唐聿先反悔了不让萧远喝,萧远反而吆喝着不食言还能喝。 萧远拨开唐聿的手,自斟自饮又倒了一杯。 他的确醉了。 “够了,别喝了。”唐聿低声道。 萧远趴在桌子上,眼睛亮晶晶的,“莫瞧不起我。” 倒不是唐聿瞧不起萧远,实在是萧远的酒量当真不高。 萧远第一次在唐聿面前喝酒,就是当年正月里在坟山无名将士墓前把自己喝得烂醉,和衣躺在冰天雪地里。 唐聿怎么把这茬忘了,萧远一旦喝醉就不讲理了。 他暗自懊悔,起身吩咐宫人去取解酒汤来。 一个转身的功夫,萧远又饮下一大杯。 桌上的酒坛子转眼间就要见底了。 唐聿咬咬牙,俯身萧远耳畔,“陛下,莫要再饮了。” 他抄手到萧远腋下,想要把人抱到床上去。 萧远哼哼唧唧地被从酒桌上转移到榻上,唐聿正要直起身给萧远打盆热水擦脸,突然被萧远环住了脖子。 萧远醉眼朦胧,嘴里嘟哝着:“糖......糖......” 唐聿猛地心里一酸,他忆起萧远悲惨的童年。 萧远小的时候,恐怕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蜜糖,虽然成年之后他养成了一身贵气,醉了却还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子。 萧远想吃糖,那就让他吃个够。 唐聿起身端来一叠糖果,从小孩子爱吃的饴糖到各地上贡的蜜饯,萧远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萧远已经阖上了眼,唐聿轻声唤他:“陛下,来吃糖。” 萧远勉强睁开了眼睛,唐聿把碟子拿到面前。 萧远皱着眉头努力分辨了半天,然后大手一挥将唐聿的糖果碟子挥落在地。 唐聿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萧远已经双臂攀上了他的脖颈,吧唧一口亲上唐聿的唇瓣。 “糖......甜......” 萧远留下评论,心满意足地睡去。 至于唐聿趁着萧远醉酒连夜拿了帅印奔赴前线,苦战三月打得突厥人满地找牙,凯旋归来后获得皇帝亲自出城迎接的礼遇,然后荣幸之至地睡了一个月书房,这些都是后话了。 ※※※※※※※※※※※※※※※※※※※※ 陛下最高指示:唐唐就是糖糖~ 番外 武德六年,监栏苑。 “出大事了!” 隔壁床上传来压低了嗓子的惊呼,萧远睁开眼睛。 难得不用轮班,他今晚还想睡个好觉,但经验告诉他,在深宫中生存,最重要的就是消息。 掌握了更多的消息,就以为着有可能比别人更早地躲过灾祸。 萧远翻身起床,披着破败的棉被,支着耳朵听那人说话。 “你们听说了吗?东宫出事了!”那人是监栏苑里消息最灵通的几人之一,平时嘴甜心狠,巴结地管事公公心花怒放,破格让他去东宫门前扫洒。 这差事当真不赖,平日里出来进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见着太子殿下了,而且活轻还不用值夜,监栏苑里就没人不羡慕。 他刚下了值,远远地瞧了一眼,东宫里人仰马翻,幸好牵扯不上他。 他一路夹着尾巴溜回来,直到回了监栏苑,这才扬眉吐气。 “任哥,怎么了,您倒是说呀!”旁边有人急切地捧场。 “嗐,就那边铺位上那个,叫茂辰的小孩,他不是给太子殿下养着北边进贡的狼犬嘛。”任哥说着,朝萧远的方向怒了努嘴。 萧远听见熟悉的名字,心中突然一颤,他凑上来问:“茂辰?他出事了?” 那个叫任哥的吓了一跳,黑灯瞎火的他还真没看见那边还躺着有人,把油灯提到跟前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任哥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你是萧远吧,我记得你和茂辰在一处当值?那你可走运了,幸好今晚你不在。” “到底怎么了?”萧远心里的不安尤甚。 萧远这人在监栏苑一向独来独往,任哥总觉得这人看不上自己,不过人家确实有本事,储秀宫的姑姑偶尔能来一趟,给萧远送点东西。 任哥与萧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巴结管事公公,萧远搭上储秀宫姑姑的线,两人不牵扯。 但是眼下萧远不仅主动凑过来听任哥胡侃,还一副急切的模样,让任哥感觉压了萧远一头,心中暗爽。 确实,茂辰出事了,两人同在东宫异兽司当值,萧远说不准也得吃挂落。 任哥嗤笑一声,给萧远讲明白了原委。 北边郡县给宫里上贡了两条青背狼犬,正好太子殿下喜欢各色珍禽猛兽,陛下就大手一挥赏给了东宫,从监栏苑里随便抽了些人过去养着。 萧远与任哥不同,他一点也不想见着主子,所以主动选择整日与畜牲为伍。 太子李承沣每天玩闹读书根本没工夫理这两条狼犬,扭过头就忘了,但今日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非要让人牵出来自己亲自降伏。 但是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两头狼犬凶狠一场,是猎场上能和野狼搏斗的品种,茂辰牵着狼一出笼子,那两匹狼犬就飞了出去,一口咬伤了李承沣的小臂。 “嘶——”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幸亏侍卫及时赶到,太子殿下那个唐家的玩伴也出了力,众人合力将狼犬扑杀了。” 任哥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了萧远一眼:“陛下震怒,我估计茂辰难逃一死。” 茂辰,要死了? 萧远打了个寒颤。 在这深宫中,茂辰是萧远唯一的好友,偌大的异兽司中常常只有两个活人,萧远就喜欢听茂辰讲他家乡稀奇古怪的故事。 茂辰比萧远小一些,他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了被卖进宫里的,对于他家那个偏远的南方山村来说,能进宫似乎已是人生一大幸事。 哪怕是当太监,断子绝孙。 茂辰说起断子绝孙的时候,眼中总会闪过一丝落寞,虽然只是个不大的孩子,他也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每当这时萧远就会笨拙地安慰他,装作感同身受。 萧远身上有个大秘密,每年太监验身他母亲都会托人塞银子帮他糊弄过去。 萧远没有故乡,他就在这深宫中出生。 萧远好几次都想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茂辰,但总是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因为母亲告诉他一定要死守自己的身份,就当自己是个普通太监,一旦他的存在被皇家发现,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茂辰对萧远从未隐瞒,是萧远对不住茂辰。 萧远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能平静。 那两条狼犬名字里带着狼,但实则再凶也是犬,茂辰和萧远整日与它俩为伍,不至于摸不清两条畜牲的脾性。 怎么就会突然发疯,让茂辰也拉不住呢? 萧远心惊。 他想起茂辰早上说他在冷宫外面瞧见了几株漂亮的花,没人领没人养就长在路边,他打算铲了去栽在他们干活的异兽司外面的空地上。 因为他总说萧远每天板着个脸都不会笑,人看见好看的东西自然就会笑了。 该不会,是因为那几朵花吧? 萧远想起偶尔听母亲讲起前朝后宫争斗,有人就利用些邪门的花草惹得宫妃养的家猫发疯,冲撞了贵人。 这狼犬会不会是因为这几朵花...... 萧远惶恐。 任哥说陛下震怒,茂辰难逃一死。 这样,就是萧远害了茂辰。 往事走马灯一样在萧远脑海中呼啸而过,一会儿是母亲的叮嘱,一会儿是茂辰的笑颜,他好怕。 萧远摊开两只手,一只待变他自己,另一只代表茂辰。 茂辰比他年纪小,萧远曾经和他保证要照顾他。 萧远攥紧了拳头,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茂辰不知道一辈子隐姓埋名在宫中苟且偷生有什么意思,他活一天,她母亲就多一天担惊受怕。 萧远不顾身后的惊呼,漏夜动身前往东宫。 他曾无数次路过东宫巍峨的大门,同样都是那个人的儿子,李承沣可以在里面锦衣玉食,而他只能和二十多个小太监一起挤在监栏苑脏臭的大通铺上。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想要赌一把。 如果可以,用他的前途换茂辰一条命,萧远觉得值得。 如果失败,左右他和茂辰都活不了,和朋友死在一处或许也不错。 东宫外,大雨倾盆。 皇上信赖的崔公公正全权负责查处狼犬伤人事件的涉事宫人,皇上本人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子李承沣的床前。 太医院倾巢出动,各种补气养血的药材源源不断地流入东宫。 萧远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他找到崔公公,坦白狼犬发狂是他的疏忽。 萧远说白天该他当值,他偷懒忘记给狼犬喂食,狼犬饥饿发疯茂辰一人控制不住,这才惊扰了圣驾。 崔公公瞟了她一眼,正要命人将他拖下去关押起来,好巧不巧天上一道闪电划过雨幕,短暂地照亮了萧远稚嫩的脸。 崔公公咦了一声,贴近了仔细观察。 越观察,越心惊。 他让萧远停留在原地,自己冲进了宫里禀报皇帝。 宫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关上,萧远未能得见里面的半分景象。 他走近了两步,撩开袍脚跪下。 雨越下越大。 露天野地里,他好像是唯一一个生灵。 崔公公一去不返,好像忘记了外面还跪着一个萧远。 夜半,萧远瞧见一队侍卫扛着大棒向地牢走去。 宫里处死犯事的宫人,总是杖杀。 先前崔公公要讲萧远与同案犯关押在一处,看向的就是地牢的方向。 茂辰要死了。 这个认知让萧远肝胆俱裂。 他顾不得别的,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茂辰不能死。 萧远放声大呼,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高喊求陛下放茂辰一条生路。 一下,两下...... 血水混着雨水从额前流淌而下,模糊了萧远的视线。 他的声音传进了殿内,李承沣虚弱地靠在枕头上,疑惑不已:“外面是什么声音?” 崔公公弓着腰答道:“是养那畜牲的小太监在求饶。” 李承沣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他皱起眉头不耐烦道:“快把他拖下去,吵死了。” 旁边,他的玩伴赶紧倒了一杯参茶递给李承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承沣,你别气。” 李承沣愿意听他说话,他呷了一口参茶停下来,示意对方有话快说。 “都怪我不好,非要见识什么是狼犬,这才惹出大祸。承沣你若是有气就冲我发吧,他们小太监......也不易。” “你!”李承沣简直气急。 “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道:“待会父皇面前,你可千万别说是你撺掇我要看那畜牲的,听见了没有?” 唐聿赶紧点头。 皇上向来宝贝这个太子,李承沣生怕父皇会因此迁怒唐聿。 李承沣看向崔公公,不情愿道:“你去同父皇说说。” 窗外,雨还在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精美的皂靴停留在萧远面前,他强撑着理智向上看,崔公公正撑着伞站在他面前。 “陛下有请。”他说。 萧远跟随崔公公走进偏殿,他头磕得晕乎乎的,膝盖上之前被管事太监责罚留下的伤痕隐隐作痛,暴雨浇得他忽冷忽热,只觉得随时都要瘫软下去。 偏殿很暗。 萧远不知是陛下刻意不曾掌灯,还是他已经看不清金碧辉煌的内室了。 “抬起头。”皇上说。 萧远依言抬起头,皇上端详了许久,萧远额头磕得青紫,但还是看得出父母的影子。 尤其,他的母亲惊艳绝伦,哪怕只有一晚皇帝依然记忆犹新。 那是他大婚前的一晚,当时他喝醉了,不知走到了何处,遇上了他从未见过的美人。 宫中的女子,合该都是他的。 一夜之后,那女子飞快地逃离,皇上未曾知晓她的姓名,只在醉眼朦胧间记住了他的容貌。 皇上也曾动过心,但第二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他将迎娶他的皇后。 帝后二人年少时相知,经历种种波折最终携手,皇上不愿横生枝节影响他与他的爱人。 那次春风一度就此搁置下来,皇上只交代了心腹崔公公替他寻找那个女子。 皇上点点头,有人把萧远带了下去,倒上热水把他按进木桶里,里里外外洗刷彻底。 又有人进进出出,把萧远扒了精光,太医模样的人用银针刺破了萧远的手指,一滴血落进碗中。 萧远被人牢牢按住,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躺在暖阁的长几上。 许久,钳制他的人得了令放开萧远,给他换上整洁华贵的新衣,萧远又一次被领到皇帝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 “萧远。” “你母亲姓萧?”他来了兴致。 “是的。”萧远答道。 皇帝突然笑了,他踱步到萧远面前,萧远被人摆成跪伏在姿态,笼罩在皇帝高大身躯的阴影里。 “你怎么这般不知礼数?”皇帝笑着说。 他就像和蔼的长辈一样笑着,但萧远分明闻到了杀气。 “朕的儿子,有些骨气也好。”皇帝摇摇头,想明白了一样。 “可愿随朕入宫?”皇帝问。 萧远停了片刻,像是在纠结,但他在瞬间已经做好了决断。 “我付不起代价。” 帝后恩爱和睦,他们唯一的儿子是当朝太子,萧远若是硬要挤进去,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哦?”皇帝终于挣开了眼,他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认真地打量了萧远一遍。 “皇子就是皇子,血浓于水,朕又如何舍得你流落在外?”皇上看上去更和蔼了。 “朕听说,你在为那个牵狗的小太监求情?”皇上话锋一转,说起了眼下。 “是,一切都因我贪玩懒惰,同茂辰没有半分干系!”牵扯到茂辰,萧远再也绷不住故作从容。 皇上欣赏着萧远的失态,满意道:“他是你朋友?” “是。”萧远承认。 皇上笑了:“一个太监,怎配和皇子当朋友?” 绝望。 萧远说不出话来。 “不过,”皇上又留下了转机,“沣儿伤情不重,倒也不是不能开恩。” 萧远眼中的光重新亮了起来。 “朕毕竟亏欠与你,此刻倒也不好太过刻薄。” “只是以后,你就不要同这类人交往了。”皇上替萧远规划好了未来。 “你记着,今日是太子替你求情,你才有机会来见朕,若不然你和你朋友,今日都得死在乱棍之下。” “记好了吗?”皇上问。 萧远点头。 “记好了。太子殿下于奴才有救命之恩。” “唔。”皇帝晃了晃食指,“不要再自称奴才。” “你同沣儿都是朕的孩子,将来要互相扶持才是。”皇上看着萧远懵懂的面孔,勾起嘴角。 “将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着是沣儿救了你的命,你该尽心尽力扶持沣儿。” “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对吗?”皇上问。 萧远只能点头。 “可曾认过字?”皇上问。 萧远摇摇头。 其实他认得字,宫里总有些奴才识文断字,每次遇上了萧远都厚着脸皮向别人请教,久而久之自己也认字了。 但他知道,皇上问的认不认字,不是简单的认不认字。 “这可不行啊。”皇上拖着长腔感慨,“你是要匡扶大周百年基业的皇子,不认字怎能行?” “朕听说南越大师辈出,朕要送你去南越好好学习,大周的未来就看你了。” 皇上拍了拍萧远的肩膀:“朕相信,你是个可造之才。” 就这样,年幼的萧远第一次离开深宫,就要去往千里之外的远方。 临行前,萧远终于见到了让他放心不下的茂辰,茂辰躺在监栏苑脏污的床铺上,浑身是伤。 大白天,偌大的房间里只躺着茂辰一个干不了活的伤患。 萧远抱着他,泪流了下来。 “我要走了。”萧远说。 “去哪?”茂辰问。 “南越。” 茂辰知道那是很南很南的地方,比他的家乡还要靠南。 “如果你路过我家,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父母?”茂辰祈求。 “当然。”萧远答道。 萧远同茂辰磨蹭到天色将晚,很快就要有人回来了,萧远也不得不走了。 他深吸一口气,趴到茂辰耳边,“对不起,我骗过你,我要跟你坦白一个秘密......” 茂辰瞪大了眼睛,他还不理解萧远这话意味着什么。 “好好活下去,我会回来的。”萧远郑重承诺。 茂辰咽下一口吐沫,他很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那么久。 “要多听,多想,宫里最重要的是消息,其次是人。”萧远把他琢磨出来的道理尽数交给了茂辰。 “一定要活下去。”萧远道。 “一定要活下去。”茂辰也说。 猝不及防,萧远的年少时光就此结束,他带着恐惧与疑虑,揣着顽强和希望,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那时的他还太年轻,他看不出皇帝的精心布局。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若不是皇上早就有心留茂辰一命,他根本等不到萧远的到来。 用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太监,可以换来一个为大周皇室冲锋陷阵的儿子。 经历过无数次谈判的萧远,终于懂得了人心的简单与复杂,他不得不承认他一步一步被人引导去了别人想让他走的路,但他无可奈何。 正如皇上看穿了他的本质,他一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 啊~有点难受 下一章小太子x茂辰无责任番外预警,排雷两人年纪差很大,年下,不排除人设崩坏的可能,李越宸第一人称自嗨向,慎入 番外 我是李越宸。 我当过太子,然后短暂地当了几天皇上,之后又变回了太子。 我曾经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感觉铡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确实曾经命悬一线。 我当皇上的时候,完全受制于晋王,他毫不掩饰他对我的杀意。 当时我很痛苦,不只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有被背叛的痛恨。 是的,我以为我被人背叛了。 我出生以来就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父亲也不常来看我,陪伴我长大的是一个叫茂辰的太监。 他很细心,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他很认真,会认真听我说话,他经常夸我聪慧过人,但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有别人的影子。 但没关系,我信任他。 后来,我父亲突然发疯,他居然想杀我。 千钧一发之际,是茂辰又一次保护了我,差点死在我面前。 他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去找唐将军。 唐将军,就是后来要杀我的晋王。 茂辰让我去找这个人,他是要我送死吗? 我给予了茂辰全部的信任,到头来他就这样对我。 茂辰伤得很重,过了很久他才能下地活动,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傀儡皇帝。 他是清晏殿总管,从此以后他就离不了我的视线了。 我愤怒,我无能狂怒。 这深宫中我谁也动不了,但至少茂辰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那一阵子,我变得都不像我了。 我没日没夜地驱使茂辰,我故意曲解宫规让他受罚,茂辰从不犯错,我亲自拿鞭子把茂辰抽得皮开肉绽。 他和晋王不是一伙的吗?他去告状啊! 我做好了随时迎接晋王怒火的准备,但奇怪的是,清晏殿风平浪静。 就好像我把门一关,里面发生的任何事都传不进外人的耳朵。 我打量着茂辰,有些疑惑。 我从小就知道,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单我这里就经常收到别处的风声。 仔细想来,这些风几乎都是茂辰透给我的,他比我大17岁,他从小就进宫了,他比宫中很多人活得都长久。 这么看来,如果有人能捂住我宫里的消息不往外泄,可能也只有茂辰有这种本事了。 但是为什么呢? 我质问他,他却不回答我,我气急败坏地打他,他终于说了。 他说:“我对不起陛下。” 后来我母后回到了宫中,茂辰带着我去见母后,他似乎以为我见了母后便会快活起来。 他怎么会这样想? 我从未有一天享受过母爱,这个女人于我的生命有什么干系,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的,明明只有他茂辰啊。 母后也不能救我于水火,但是母后为我找来了救星。 我的先生,萧远。 他博学多才,而且温和,最重要的是,他愿意保护我,能够与唐聿相抗衡。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倒是茂辰,时常看着萧远和唐聿的背影若有所思,我猜他知道萧远是如何做到的。 后来,噩梦的一天终于到来。 我知晓了上一辈的恩怨,而唐聿则提着剑要来杀我。 我没有一点侥幸,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能冲着我一剑劈下来,别人又为什么不会呢? 我想要闭上眼睛,但我看见了门口的茂辰。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的模样,原来宫中也有他处理不了的麻烦。 他同小太监低语,有几波人相继飞奔而出,而茂辰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 他在担心我。 这感觉真美妙,我宣布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原谅茂辰。 后来,母后和萧远一前一后闯进来,萧远拦在我前面,母后揭开了萧远的身世,原来他是我的伯父。 萧远不会杀我,唐聿也听萧远的话,如果萧远能当皇帝,一切都迎刃而解。 茂辰这样教给我,而我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一切都丝滑了起来,我退位,萧远继位。 萧远恢复了身份,还把我由侄子过继为长子,重新册立我为太子。 我又搬回了东宫,可惜茂辰不能跟我一起回来。 茂辰同唐聿萧远之前肯定认识,他总是帮那二人守着门,不知道里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派人去打听,都被茂辰打回来了。 我不高兴,但茂辰隔三岔五来陪陪我,我就生不起气了。 我从前好像错怪茂辰了。 萧远登基之后,唐聿对我再没那么大的敌意,甚至他还试图教我武功,萧远就站在一旁看着笑。 这人其实,还不错。 茂辰了解唐聿,所以他才会想要把握托付给唐将军。 唐聿原本也没想杀我,他说他本想把我培养成一代明君,却没想到萧远中途回来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证萧远的安全。 这样的变数,茂辰也料想不到吧。 怎么回事,我已经开始主动帮茂辰找借口了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长大,我同萧远和唐聿的关系都很好,就好像我一下子有了两个父亲。 我出入御书房从来不受限制,但突然有一天我直接走进去,被唐聿声色俱厉地轰出来,他高大的身形后面好像还挡着个人。 过了半个时辰,我才被允许进去,原来萧远也在啊。 他脸色有些发红,随意应付了我几句就把我打发出去,他一定没发现自己的腰带都系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萧远红着脸系错了腰带的模样好像刻在了我脑子里,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唐聿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看见幼时的我拿鞭子抽破了茂辰的衣衫。 而我不受控制地走上去,试图把那口子撕得再大些。 我猛然间惊醒,下/身湿冷一片。 我十五岁了,到了该娶妻的年龄。 茂辰还向以前一样动不动过来陪我,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萧远在帮我相看侯门贵女,茂辰没有提,我也没有提。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每次我看茂辰,眼光都格外地□□。 萧远终于把我叫去了,他给我说了几家姑娘,问我的意见。 我以为我是无所谓的,但临到头来我才发现我不能接受。 我已经习惯把最亲密的心思诉说给茂辰,也习惯了把最亲密的接触留给茂辰。 我拒绝了萧远,头一回跟他发了火。 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便宜太子不该如此顶撞皇帝,但我就是忍不住。 回过头,我发现茂辰正立侍廊下。 他听见了。 那他知道吗,我冒着此生最大的风险,为了他。 我同萧远冷战,萧远试图逼迫我就范,但我咬死了就是不松口。 又一次茂辰上门,我以为还同往常一样,我送了他一本书,里面夹着我写给他的一首诗。 茂辰只是收下了我的礼物,他看都没看,给萧远当起了说客。 他劝我接受皇上的好意,他还说男子长大了都要娶妻。 我反问他,你怎么不娶妻? 他愣了许久,低声说他是太监。 我好像说到他的伤心事了。 我有些愧疚,但还是不肯低头。 我又问他,父皇为什么不娶妻。 他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 我握紧他的手,告诉他我同父皇一样。 他吓坏了。 我原以为待在我身边他是快乐的,如果我身边有了别人他是痛苦的。 但好像,我又搞错了。 快乐的是我,痛苦的也是我。 我喝得酩酊大醉,大病了一场。 唐聿来看过我,萧远也来看过我,茂辰却在房间外踌躇着,没敢进来过一次。 我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站在窗外看我,他以为我睡着了,但其实我没有。 终于,我懒得完这种我猜你心思你猜我心思的游戏了,在一个深夜,我叫住了窗外张望的他。 我问茂辰,“你恨我吗?” 他若是说恨,我完全理解,毕竟我曾经无端地猜疑他、责打他,我对他不好。 但他说不恨。 于是我又问他:“你爱我吗?” 他沉默了。 我说,“我爱你。” 他没有上次那么惊慌,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我问他,“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不会得到答案了。 但他说他愿意。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顾虑,但没关系,他爱我就够了。 我又一次同萧远爆发了抗争,我要让他认识到他的太子已经长大了。 皇帝追求的不过是控制感,他说李承沣沉迷绝对控制,最终自取灭亡,但我看他萧远追求也不过是控制。 他将所有他看重的人都控制在自己手上,这样他们就不会互相征伐,他想要所有人活命,那就只能控制所有人。 我点破了他的虚伪,也向他证实了自己的野心。 我试图筹谋一场政变,我没想过成功,因为没人能算得过萧远,我也没做好弑君篡位的打算。 我的计谋果然被识破了,萧远和我彻夜长谈。 他没有将我下狱,他理解了我,所以我成功了,我控制住了我的未来。 大周的继承人终于长大了,我羽翼丰满,我野心勃勃。 萧远放心地把国家交到我手上,然后携手唐聿一起归隐山林。 我终于成为了大周的主宰,我也终于可以兑现我的诺言。 茂辰,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 啊!从李越宸的角度入手,避免炼铜的嫌疑,我真是个天才! 好啦全文完结,感谢所有陪伴我一路走来的小天使们,我们有缘再见~ 求个作收,么么哒~ 追-更:xyuzhaiwu.one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