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奇缘》 候选夫婿 姬辰垂首回到闺房,一脸怏怏。 “女郎,何事?”小婢问。 “适才阿耶与人谈话,似乎,要把我嫁出去呢。。。” “哇哦,真个?”小婢惊呼,随即又懂了似的点点首,“也是喔,你十五岁已过,是该考虑这事了,若不是夫人先去,大约早就张罗了呢。” “哼。” “嘻嘻,期待否?兴奋否?”小婢揶揄的推她。 “高兴个狗脚啦。”一抹红晕浮上面颊,于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她已晓得大概了。 “对了,是谁家郎君?” “我争(怎么)知?” “让我猜猜,我等秃发与皇上家同源,所以自然不会是宗室子。想必嘛,是从勋戚重臣里寻个合意的少郎,或许是——贺兰?贺拔?或是粟特来的安家?” “我才无兴趣!”少女跺脚。 “唉唷唉唷,我忆起来了!目下有吴儿(指南朝人)使者来京师,该不会是。。。发配您去嫁彼等的皇帝吧?”小婢做恍然大悟状。 “哎呀你要死了贱婢!”姬辰嗔道。 “女郎莫恼,闻道彼等的皇帝很悍勇喔,或许是你中意的类型。”小婢继续调笑。 “什么?再说就把你卖给吴儿!”她作势就要打她。 “不要啊,我最讨厌吃鱼了!”小婢笑着跑走。 半晌,伶俐的女婢才缓步返回,似有几分惶惑不安。 “女郎,我大代。。。有姓司马的家族吗?” “未闻。”少女摇头。 “哦,这发音嘛,是挺奇怪的。。。初古拔他老人家说,是投奔过来的吴儿宗室之子呢。” “老天,那岂不是——半个吴儿?救命,我不要嫁吴儿啊!”姬辰仰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一张脸。 吴儿乃鲜卑人手下败将,早就被杀得屁滚尿流,远窜异域海岛。有哪个愿嫁的?又有哪个肯下半生日日吃鱼的?反正她不要! 数日后,情报终于完整。原来,候选夫婿是北奔的东晋王子司马楚之与大代河内公主之子,叫做司马金龙的,平日镇守云中(于今内蒙古),偶尔来平城(今山西大同)诣阙。 而且,下个月就要来了! 黑头郎君 “唔,是黑头耶。。。”姬辰望着远处男子的乌眉与风帽下的如漆碎发,悻悻然噘嘴道。 “女郎不也是黑头?”小婢不解。 “所以才想找个黄头的啊。” “黄头未必俊美,好看才是重要。”小婢分析。 “就你懂。” 嘴上不说,心中却不得得承认,马上的男子英姿瑰玮,确是个美丈夫。看来,吴儿形容猥琐的传言,不那么真实。 “不过,无一根金发金须而称金龙,不是诈骗么?” “哎呀那是人家父母起的名字啦,我倒是觉得,到底是虫是龙,是金是土,去会会不就知了吗?” “哦,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不是我啦,是初古拔他老人家想出来的。”小婢细细禀明提议。 “嗯,可行可行。”姬辰频频点首,须臾,绝妙好计已出。 “喂女郎,等等我啦!”小婢边追边喊。 “是郎君!”姬辰回首瞪她一眼。 “喔喔,郎君等等我这可怜的小侍从哇。”借来的衣服似乎不太合身,着在身上,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儿童。 市集上仕女喧阗、摩肩接踵,男子打扮的少女立在人群中,谛听老头的最后一遍讲解。 “我知了我知了,初古拔,若能摆脱一桩恶缘,我定会包下你一年的蒲桃酒。” “呵呵那是绝妙,但我只愿你嫁个如意郎君。”他咧嘴一笑。 胡人精湛的杂技表演,引来数圈围观者,最后一排,有个长身男子,衣着不凡,高鼻秀目。 姬辰打量着踱过去,立在他身侧,并未引起注意。 粟特艺人长杆高举,两小童敏捷爬上,一个停在大半截,另一个竟至杆顶。 童子依次翩翩起舞,轻捷如燕,软若无骨,众人频频叫好鼓掌。 最后,两个居然同时起舞,且动作难度还要大过独舞。 “哇哦,太棒了!”少女猛的拍手称快,已忘了有任务在身,直到小婢轻轻推她。 不知是否为刻意,顶上的小童几次摇摇欲坠,害得所有人瞠目屏息,深怕他落地摔坏。 紧张之际,初古拔摸到“受害者”身旁,悄悄取下他的银袋,消失在茫茫人丛中。 姬辰按计追了过去,小婢心里数了十下,才拍了拍那男子的臂,“郎君,你被人偷了哦,我主人已去追了。” 初探金龙 隐蔽的小巷中,初古拔将赃物交给主人,接着一言不发的逾墙而去,边跳边暗道,自己真的老了,如此矮的障碍物也不易翻过了。 姬辰得意抛了下银袋后接住,才转身回去,谁知迎面就撞上了失主,一时诧异其反应之速,竟忘了台词。 “哦,这是。。。”对方开口,音色低沉。 “呵,是你的吧?刚刚被贼人拿去了喔,还好我眼明手快,他缠斗不过便走了。”她一言语,嘴上的胡须便一动。 “是么,如此,便多谢阁下了。”男子一揖,接过银袋,打开来,是沉甸甸光灿灿的波斯银币。 “喔喔那倒不用,你请我吃顿饭就好了。”少女赶忙摆手。 “那正好,我正佩服阁下的身手眼力,如此迅捷机敏,实属难得。还未有幸知悉姓名?” “阿六敦,我叫阿六敦。”她笑呵呵道。 “如此巧?我名中也有个金(阿六敦为鲜卑语‘金’之意)。” “那么你是?”她明知故问。 “司马金龙,云中人。” 呃呵,自暴真姓真名,倒是个实诚人嘛。 热腾腾的蒸羔羊端上,男子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下最肥美的一块,搁至“义人”面前。 “可惜如今有禁酒令,不然,我定要叫最上等的蒲桃酒,以酬谢你的仗义之举。” “我阿耶都是在家中偷偷地吃酒呢。” “哈,那倒是。不过云中无有人在乎,军士都是帐中吃惯了的。” “边地的生活,苦闷吗?”若嫁了他,是要搬去云中吧。 “繁华不若平城,但自由而轻松。”他笑道,说罢又补充了句,“当然,除了柔然来犯之外。” “柔然人可凶暴?” “是可畏的对手。”他盯着她双目道。 一对胡人老小过来献唱,姬辰点了首流行的粟特歌。 曲罢,尽管弹琴的老者技艺平平,歌唱的少女也姿容、音色俱缺,但司马金龙仍给了过于大方的赏钱。 “哇,你真豪奢。” “禁酒令后,原本卖酒的胡人生意少了不少,能帮一点也好。”他宽容的笑笑。 “郎君,印象若何?”返家途中,小婢八卦道。 “慷慨,善良,就是有点轻信。”姬辰自顾自的点评。 “如此说来,属意了?”小婢掩口而笑。 “再多嘴,打你哦。”少女佯装生气,心中却颇欢畅。 黑色阳精 “吾家宝贝,等你好久。”一进家门,乞伏大娘便扑上来。 她是姬辰生母乞伏氏的侍女,也随了主人的姓,自嫁人后,已许久未归。 “大娘,你为何返家了?” “闻道你要婚姻,大人有找过我。” “那人我验过了,不坏哦。” “你个少女懂什么?可知吴儿除了鱼,还爱吃何物?” “鸟?” “是蒓菜羹啦,痴女。” “什么羹?有羊肉羹美否?”小婢也来凑热闹。 “蒓菜么,就是水里生的、表面有黏液的水草,黏黏糊糊,大类鼻涕。” “哇喔,争会有人吃那个?” “我家那不争气的出使过江左,领教过那班人。所以哇,劝你不要入火坑,哦不,是泥沼。” “这?” “吴地的人么,据说都是。。。”乞伏大娘压低嗓音,“人和鱼或蛙的混种。” “啊呀,真个?” “谁说不是,我那位说,上次接待吴儿使者,酒醉后帮其脱衣,背上全是——硬硬的鳞片哪!” “什么?!” “还有哦,另一个脱了靴,脚趾间,你猜又是什么?” 少女摇头。 “蹼!浅浅的绿色,不是人蛙是什么?!” “天。。。” “更恐怖的是,据传彼等之阳精,都是黑黢黢的呢!正如鱼子蛙卵!” “啊,吓人。。。”她顿了顿,“不过,本该是什么颜色?” “白的啦,怎么孟夫人(姬辰后母)都不教你这些?” “她不对我白眼相加就不错了,那还会教导夫妻之道?” “所以喔,才会任人安排这桩坏亲事。贺豆跋(姬辰之父)大人也是的,如何就不替你寻更贵重的夫家?” “女郎,饿否?”见姬辰辗转反侧,夜已深还不入眠,小婢遂问。 “你道,这世上真有黑色的阳精?” “我不知。” “那天也真是,早知就该让他掀起袖,看看有无鳞片。” “郎君不是白皙如玉吗?争会有鱼的血统?” “可他祖先居吴越甚久,难保不和土着通婚。大娘言,越人黑肤矮鼻,山越攀树如猿,海越游水如鱼,皆类人而非人也。。。若他真的有鳞或蹼,黏糊糊的,我一定生不如死。” “要不,我等伺机先检验一番?” “争可行?又不能当面叫他脱衣。。。” “若是打昏了呢?” “哦,也不是不可喔。”少女点首。 须臾,她恍然睡去,梦到自己困于稠密的蒓菜丛中,周围净是人身鱼尾和蛙头人腿的诡谲男妖。 再试龙鳞 城郊的的一处荒宅,久未洒扫的石阶布满青苔,脚踩上去,不留神就会滑倒。 “哎唷。”姬辰身子一歪,随即被司马金龙扶住。 他身上,有澹澹的麝香味,与大概是男子气息的东西,她面一红,心跳陡然加快。 “这既是你的别业,争会一个奴仆也无?” “是我阿耶不要的,我才捡过来,还未来得及收拾呢。”她编道,“不过蒲桃酒可不是次等的喔,我叫人特地从黑市买的最好的。” 蛛网未扯尽的前厅,酒瓮还未开封,男子见之一笑,道:“小虎,你不是还有相好的约期吗?快去吧。” “哦。”仆从乖乖听话。 事情如此顺利?眨眼间就剩下他一人? “对了,你的口音,不似平城音。”他道。 “是啊,我是北凉(五胡十六国之一)人。”她扯谎,秃发氏是南凉王族,但阿耶曾投奔北凉,故她对彼处颇为熟悉。 两人谈天说地,男子大约是把她当作了北凉灭后被迁至大代的王族,不时问她关于故国的问题。 “你怀念姑臧(北凉都城,于今甘肃)么?” “不,那里的人不如大代朴直。”她想的是二孃武威孟氏。 “是吗?”他笑,“那让我等为大代干杯!” “为大代。” 他一饮而尽,须臾,头摇摇欲坠,似不胜酒力。 “别醉啊,还有好多呢。”她扶着他的肩,欲再灌进几口,可惜他无论如何都不张口。 拉扯几番后,他“砰”的一声,突然伏于桌上。 “郎君?司马郎?” “不是吧,这点酒,就睡得似死人了?”少女扭头问小婢。 “我也不懂,大概,波斯药高效如是吧。” “那快点,同我一齐搀他,哇,重得像大石咧。” 司马金龙被半拖半扶,到了隔壁内室,静静置于床上。而两个女子,都已累得气喘吁吁。 窄袖撸上去,露出臂膀,结实而线条流。 “哇哈,没有鳞唉,鱼鳞龙鳞都无。”姬辰傻笑。 “脚呢?” 胡靴好容易拽下来,是干干净净的脚趾,不见蹼掌,且不像阿耶的,单是一只脚就勋得人“心旷神怡”。 如此看,真个不是人与爬行动物的杂交种了吧?只不过,只检查四只,足够否? “速速,帮我给他脱衣。” “哎唷,我。。。”小婢捂着肚子,那一大碗乳酪两人都不吃,全进了她肚,“我得如厕了啦,要不。。。”放屁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狗脚的。。。”少女不去管她,只自顾自的试图将男子翻个,太沉了,这家伙。 她掏出携带的剪刀,“欻啦”一下,他身上的锦服裂开。 耀白的后背暴露无遗,手指轻抚其上,好滑、好细,不要说鳞,连粗大的毛孔都无呢。 “切,明明白的似豚,真不能信乞伏大娘的妄语。”她细声道,又欲将他翻过来,好好鉴赏一番前胸。 争知转瞬之间,男子双目豁然睁开,寒芒森森然射出。 “啊!”如白日见鬼,她吓得大叫,但随即便被翻身扑倒,狠狠压在他的身下。 柔然间谍 “你你你。。你未。。。昏过去?”被司马金龙目中慑人的精耀镇住,姬辰结结巴巴的不知所措。 “讲,你是谁派来的间谍?”他攥紧她两只细巧的腕。 “什么细作,你在讲什么?”她被他握得生疼,秀眉拧做一团。 “分明,你就是柔然间谍。难道当我痴儿看不出?呵,你等派来的人,又不是第一个了。” “我不是啊我不是!”今次完蛋耶?“你争看出的,莫不是目精有问题?”她负隅顽抗。 “那日你伪作捉贼,实则是为了接近我。以你的身形体格,根本追不上近我身行窃之人,显然是串通好的。继而要我请你吃羊,趁机问边地军备诸事。今日又约期我来此,试图以波斯药酒毒我,速速招来,到底主使为谁,目的又为何?”男子愈加恚忿。 “没有哇,我只是。。。好奇而已,有缘而已,真的不是间谍啊。”少女双目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今日若死此,真为不瞑之鬼也! “是么,瞧你有二分姿色,虽不是前几次的类型,但女扮男装也颇可人。”他冷笑,食指滑过她的颈,停于圆领口。 “你。。。一早就知我是女子?”她仍傻傻不敢信。 “哗啦”一声,前襟裂开,露出层层束胸,及其下因紧张而突起的乳首。 还未发育好的翘乳似无识小兽,不合时宜的崭头露角,不仅引来男子轻蔑的哼笑,还逗得他跨间大兽,兀自从沉睡中遽然醒来。 他抓起那冰凉快剪,探到布帛与肌肤间,如欣赏受刑的猎物般,不徐不疾的裁开束胸。 果然,尖尖梅果,颜色尚浅,只是乳晕太小,莫名的类处子。 “救命啊!阿孃救我!呜呜呜。”姬辰飙泪哭叫。 今次完蛋也!非但要死此,死前还要丢掉贞操哩! “女郎!”小婢如厕回来,却见本该沉睡的人猛虎般压在主人身上,“我等大人可是陇西王,快放开女郎啦狂徒!”护主的本能让她不怕死的去拖拽危险的男子。 陇西王?这头衔好熟悉,是在哪里听过?他蹙眉,今日之事颇为怪诞,听她二人早前言语,仿佛旨在检查自己的身体,而非药死自己或拖到哪里处置。加上此间谍的性质(秉性气质)与那几迥异,他本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间司马金龙不动,少女忙滚下床来,两手护住胸前,想骂又不敢骂,抽噎之间,被小婢曳着没命奔出。 “郎君!没事吧?”小虎带着几个健儿进来,“咦,人呢?”四壁萧然,连那个疑似间谍都不见了影子。 “跑了。” “跑了?我等着就去追!” “不用追了。”男子澹然道,“她不像柔然人。” “不是柔然?那是。。。?” “我还不知,由她去吧。”察觉身下的野兽复又睡去,他才起身,“我等去饮酒吧,最好的蒲桃酒。” “太棒叻!” “等等。”已走至门外的他突然回身,一手执起床上的小银剪,那上面,还缠着一缕束胸的丝线。 “郎君,那是什么?”小虎摸摸脑袋问。 “要你多管,走了!” 中宫寿筵 旬日(十天)后,是皇后诞辰,宫中办寿筵,特地请了与其年龄相仿的贵族少郎少女,姬辰也在被邀之列。 “喂,我说那狗脚混球不在吧?”她仍有些惊魂未定。 “初古拔老人家找了熟识的小宦者觑名单,不在里头呢。” “即便那样,我也不欲去。” “女郎,今次候选佳婿可是云集呢,你若去了,挑中优者,不是更易跟大人交代么?若无理由就说不嫁,孟夫人怕会给你好看。” “好啦好啦,只要他不在,我去就是了。” 姬辰的阿孃,正是鸩杀祖父的西秦王乞伏炽磐之女,其后,阿耶的阿干与身为西秦王后的阿姊又因企图复仇而被诛,故而阿耶与阿孃形同陌路,连带对她也失了父女之爱。 武威孟氏,则是他逃至北凉时所娶,再不贤,也比杀父、兄、秭的仇人之女顺眼太多。 由此,少女嫁好嫁歹,并无人会真的过问。 云母堂本就满壁云母,为了筵宴,又起数架琉璃屏风,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 “喂,我说,这该是大手笔了吧?如此多的五色琉璃。” “都是重金自西方购得,专为了那位呢。” “大月氏的饰物就是好。” “切,几片琉璃算得什么,我家波斯颇梨(玻璃)也甚多。” 姬辰夹在一众贵戚近习儿女中,颇不知该如何交际应酬,也入不了最出风头的那几个的圈子。 论资貌,她算不得很美丽;论才艺,几乎是无;论心思,更是全无。 好在皇后须于就至,免去了她一人独立的尴尬。 少郎少女分坐两区,中间隔以雕镂屏风,虽有避嫌之功能,但双方互相窥看品评,也极便宜。 只是,姬辰只知傻愣愣落座最后,除了大口吃羊乳酪外,就是与身旁的胖小娘闲聊,丝毫不记得今日该来的目的。 “让我看看,今日来的良家子弟,都是早已相识的了吧。”献寿礼仪罢,皇后庄重笑道。 “还有一人你未见。”年轻的皇帝拓拔乌雷道,“荣则,你难得参与宫中筵席,快起身与我的新皇后相识吧。” “是。”众男子中,立起一个着华服的来,看背影颇为刚方英秀。 “司马金龙见过皇后,愿您贤可以耀千秋,德可以为万世。” ——“咣当”一声,精致的波斯银碗落地,白腻的乳酪飞溅出去,泼了一地。 满面涨红的姬辰张大嘴,老天,此混蛋居然不返云中,还赖在平城呢?! 阿干之歌 “这就是琅琊王的二子么?与你阿干(干为哥之意)真是两样气质呢。”皇后略略惊异于男子的挺拔英武。 司马金龙礼貌的浅笑,阿干宝胤是中书博士,颇符合司马氏以儒学起家的传统,倒是阿耶和自己粗狂,反为家族数世中的异类。 “我近来读《诗经》,爱不释卷,郎君可会讽诵一二?”她继续示好。 “抱歉,《诗经》《尚书》之类,我一句也不会。阿耶反感那些,也不鼓励我等学。” “哦?南来之人,如此倒是少见。” “生于大代,长于大代,自是以国家为荣。” “好!那么鲜卑文艺中,你最钟爱哪个?”皇帝满意的问。 “拓拔史诗《真人代歌》。” 皇后不禁掩口而笑:“郎君也忒爱国了些。” “祖宗开基所由,君臣废兴之迹,我是听过太多遍,都厌——”拓拔乌雷言未讫,便收到她的眼色,随即知所言不妥,于是转换话题:“不如,你就为皇后献歌一曲,以补不能诵《诗》之缺吧。” 男子沉吟片刻,俄而开口: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谓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声气高朗,抗音而歌,刚刚还是满座欢笑,曲毕,已是堂内寂然无声,直到皇帝拍手称赞,众人才如梦方醒。 “唷,个郎君真乃金声啊。”掌声中,一个妩媚少女回首对同伴道,语气中的玩赏之意昭然可晓。 姬辰看在目中,一股无名火窜上:“什么狗脚歌,哼。裙裳脏了,得找女官要条新的。” 皇后半晌无语,这首《阿干歌》,是阿耶生前最爱唱的,自他因罪被诛后,每闻此曲,心都似有虫蚁噬。 “燕地之歌,司马郎表现的地道否?”拓拔乌雷问道。 她觉察自己失态,忙展开表情管理,换了幅恭谨的面孔,加之以赞赏的语气:“慕容奕洛瑰追思阿干吐谷浑之哀痛,郎君处理的虽不同于慕容鲜卑一般唱法,但也颇有意趣。” 座中一男子闻言嗤笑:南伪(指南朝)不善征战,来北边,只能靠唱卡拉ok博得帝后欢心了。 须臾,专门请来的波斯歌姬到场,曲罢,问是否能与刚才的郎君合唱,二人于是高歌最新流行的波斯乐曲,听得众人如醉如痴。 “我道,司马郎波斯语发音极精准啊,慕容郎,你会讲波斯语否?”一女郎笑问那嗤笑的男子。 “哼,不过雕虫小技耳。” 姬辰特地要了低级女官的服装,以便低调行事,离云母堂还有百来步,便听到一男一女的对唱。 不是吧,怎么又唱开了?太厌烦了! 拔脚走去相反的方向,宫中她不熟,很快便失了方向。 “喂,小娘子,帮我取件东西!”一个声音自上方传来。 举目一望,是个突厥打扮的男子正坐在树上。 “我不是婢女!”她用突厥语回道。 拓拔魏上层多谙突厥语,少女虽不学无术,简单的日常对话还是能胜任的。 男子轻捷跳下,头上尖帽一歪,用半生的鲜卑语道:“抱歉,看你的衣着还以为是宫女。我姓阿史德,名达曼,女郎可有姓名?” “秃发·姬辰。” “哦,原来是拓拔氏的同族。不过,我见过的公主、宗室女,可没一个有你漂亮呢。” 少女抿嘴笑笑,她自知姿色只中上,但被上国贵人如此夸奖,有哪个女子会不开怀的。 二人继续闲谈,阿史德称赞代国风土,又讲了不少西域见闻,她听得入神,根本忘了时间。 “特勤(突厥官职),原来你在此处,快随我去吧,皇上正在等呢!”一个黄头男子大步走来,正是席间嗤笑司马金龙的那个。 北燕冯氏 寿筵未罢,皇帝就已离席去同突厥来使商议军机了,为首的几个少郎也随行,剩下一堆笑闹的无聊少女,很快便决定射箭取乐。 “我有些疲累,先回去休息,你等尽兴吧。”皇后温和笑道。 她行至一半,又回首望望,随即转身低头,目中闪过无人得见的冰样目光:呵,早晚一天,要你等这班不可一世的勋臣之女,都变成整日关在家里、只会织布、只知服从丈夫的白痴! “小姐,皇上此番大费周折为你庆诞,又在这么多豪族接班人前炫耀您,想必是真的爱您。这样的话,您。。。还要报仇吗?”婢女用乐浪话问道。 皇后之母为乐浪(约今韩半岛北部)人,故主仆二人独对时,皆用乐浪语沟通。 “傻丫头,人家给你点甜头,你就什么都忘了。”冯氏不屑道。 “可是哦,我们大燕眼看毫无复国的希望了,与其执着于复仇,然后送掉性命,不如接过大代这个盘子,风风光光的做几十年皇后,不好吗?” “怎么,你怕死?”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要怎么做,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都跟着。我只是觉得,为了您的平安喜乐,好好做拓拔乌雷的老婆,将来生几个皇子,才是上上之策?” 皇后无奈的笑了笑,下人就是下人,识虑如此短浅,除了一身荣华,什么都看不到。 拓拔乌雷或许有情于她,但放眼后宫,有哪个女子似她这般端慎小心、曲意逢迎的?他慕恋的,根本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妾妇之道,及拍马功力。 “杀了一个乌雷,还有无数亲王,我忙得过来么?” “那么小姐,您要怎么做?” “你知道慕容鲜卑亡于什么?” 婢女摇摇头。 “五燕(指慕容鲜卑先后建立的五个政权,最末一个北燕被冯氏篡夺)俱灭,皆因南伪。” “哈?这话怎么讲?” “就是受了那班魏晋之人的蛊惑,废部落大人之治,行郡县编民之政,皇权无限膨胀,随意诛杀大臣,才致风气日坏,最后一败涂地,被原本的附庸(拓拔鲜卑)征服。” 编民者,编户齐民也,后世曰韭菜,曰蚁民,曰人矿。 “所以?” “所以,复国虽不可行,但以同样的方式,一点点腐蚀代国,满足拓拔皇室的无限权力欲,让他们为所欲为,降贵族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变平人为无人保护的升斗小民,最后,把代人变得和慕容鲜卑,不,是汉国人一样软弱卑劣,不堪一击。” “他们怎么啦?皇帝有多恣睢,百姓有多悽苦?” “傻孩子,听过汉武帝吗?” “没有。” “那家伙,攻打匈奴后,天下户口减半呢。” “这怎么可能?都是上战场战死的吗?” “呵呵,皇上征敛过度,而他们根本无力抗拒,于是乎,牲口一样的死掉了。” “这么惨!为什么不反抗呢?反正也是一死。” “反抗?哼哼,为了避免出口钱(人头税),大汉细民生子辄杀呢,就这么一帮下贱懦弱的货色。” “老天,要代人演化成那样,您可真是个狠戾人。不过我看皇上顶多禁人喝酒,跟那个什么汉武帝比起来,还差得太远吧?” “乌雷么,自然做不到,这样的全面改造,两三代人也不够。不过,给我几十年光阴,再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未来必定可期。” “我还是不懂唉。” “你怎么会懂这些?快去,今晚他可能会来,把我的波斯避孕药酒拿来,多加点蜂蜜。” “小姐啊,太子已立,现在您就算生下儿子也没事的。”(此时北魏施行子贵母死制度) “生育有性命之虞,我大仇未报,可不想涉险。何况,第豆胤(太子)若有不测,要拥立我的儿子,那岂不是要送命?” 再说,改造过后的大代,士女皆为皇帝奴婢,百姓则与蝼蚁无异,生于那样的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冯氏抓起酒杯,一仰而进。 彼乃multilingual 姬辰朝云母堂踱去,恰好听到阿耶的声音,正笑着在讲他那半生不熟的梵文。 难得他老人家如此展颜,此时若过去,定会被欣然相待吧。 “阿耶,您在说什么?我也闻闻。”她如一只企盼爱宠的小猫,娇声道。 贺豆跋回首,见是女儿,难得温柔笑了笑:“姬辰,快来见过这位,他精通梵文,解佛经幽旨,我学佛数载,真自愧不如哇。” “哦,是哪——”话音未落,男子转身,不是别个郎君,正是司马金龙! 少女瞋目哑口,俄而之间,红云满颊。 “这位是云中来的司马郎君,这是我女儿姬辰。”贺豆跋乐呵呵道,见两人相顾无言,各自都是惊讶与尴尬,“哦,你二人相识?” “哦,是刚刚,在皇后筵席上乍见,已对女郎印象颇深。”男子回神,打上圆场。 “呵呵,是么?我这女儿啊,姿容平平,外语不行,持家不懂,就是乖巧伶俐,是个贤妻的好人选。” “阿耶。。。”她小声抗议,外人面前,如此不留面子。 “女郎确有福相。”对方礼貌的恭维。 “哈哈哈,承少郎吉言。我对她并无期许,只想。。。”——赶紧找个体面人家嫁了,省得孟氏整日唠叨,“对了,我与可汗还有事相商,你等先聊,记得送她出宫就行。” 贺豆跋为了让一对男女熟悉彼此,借故先行离开,留他二人大眼瞪大眼,瞪到面红耳赤。 “前次不知女郎就是贺豆跋大人的爱女,错当柔然间谍,故有所冒犯,还请你原谅。” 姬辰羞愤交加,不提还好,一提又忆起当日他将领口撕开、束胸剪掉的屈辱,瞬间暴怒,手不听话的扬起,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两人皆愕然。 她是被自己的鲁莽吓到,此事若传入二孃耳中,怕是三个月不用吃饭了!他则是讶异于她的戅悍,如此一个纤丽少女,那日还吓哭来着,今日就有仇必报、有辱毕还。 明明被打的是自己,可司马金龙却毫不忿恚,难得在平城,也遇到个如北地边民的女子。 姬辰顾不得多言,拔腿风也似的跑掉。 “郎君,你的的面颊?”小虎过来,发现主人左颊发红。 男子不睬他,只玩味摸了摸挨掌之处,自语道:“乖巧伶俐?分明悍妇也。” “哈?” “哦,是落花染的吧。”主人敷衍道,随即大步离去。 “落花?可是此处并无落花啊。。。”随从张望再三道。 水精戎盐 “女郎,彼突厥特勤派人传语,请你陪他逛廛市买水精戎盐哦。” “哪一日?我得好好装扮下。”姬辰双目发光。 “是么?对他有情?可人家即将返国了喔。”小婢提醒。 “你懂什么?难得有男子对我殷勤,又是个俊逸的上国使节。” “知啦知啦,一定将你改头换面,变成平城第一美人。” “彼等的审美又不同,争知突厥人眼中,我不是大美人?”她厚颜笑道。 “那一堆皆白皙剔透,你为何不选?”阿史德·达曼问道。 “湖中析出,自然该有细沙,那种白寥寥的,我怕是河东关内颗盐冒充。”少女假装懂行道。 “那就多谢女郎为我选真戎盐了。” “还有讲价哦,那些商贩看你西域人,且服章不俗,定会喊高价的。” 二人购完水精戎盐,行至一处胡饼摊,要了两个芝麻胡饼啃起来。 “对了,我来大代几次,见细民被官吏驱使呵斥,不异于猪羊。可其面貌却恰似你等,彼等难道不是西晋残民吗?” “唉,莫提了。彼等原先也是鲜卑人,或诸胡,自道武皇帝离散诸部以来,许多部落都分土定居,不听迁徙,从拥有马牛羊、自由自在的牧人,变成肉也未必吃的上的小农、织妇,连耕种何作物有时也不能自主。就是其君长大人,也偕同编户呢,真是越活越惨。” 阿史德的唇角不屑地勾起,突厥人之财富荣耀,全在征伐与贸易,就是要买卖奴隶,也是他族的异邦人。而将自己人降为奴隶、贱民的,实属罕见,鲜卑可汗们够狠。 胡饼吃罢,他觑到少女唇边的芝麻,犹豫了下,伸手拭掉。 她正羞怯,却忽闻道:“你可愿嫁我?” 语气稀松平常,好似在言是吃白芝麻胡饼,抑或黑芝麻胡饼。 还未及姬辰反应,他又道:“你想必也知,阿史德氏乃漠北贵种,与阿史那氏共治大突厥汗国。你若嫁给我,草原上往来的金银珍宝,欲取多少便取多少。不过,我已有了左右夫人,你若来,只能屈居第三了喔。” 见她不语,补充道:“以代国之偏远,技术之匮乏,加上离散部落的变态政策,你留于此,子孙有什么前途?” 少女蹙眉,他所言不无道理,可是如此评价大代,实在令人不适。 “如何,不愿随我回突厥么?”他自信笑问道。 ——“她已有要嫁的人了。”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黄头郎君 姬辰回首,但见是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面上掌印已退,却莫名有薄怒透出。 “你是?”阿史德·达曼挑眉,有困惑,也有启衅之意。 “琅琊王世子司马金龙,她的未婚夫,秃发氏未来之婿。”对方冷冷道。 什么,他何时成了她的未婚夫了?她明明未有婚约的,还打了他呀! “唉,女郎,你为何不相告,有已许之人了?”突厥人不太信,但看他言之凿凿,只得向她求证。 “咳,正欲相告的嘛,之前你又未问。”少女顺坡下驴,以此拒绝求婚。 “呵,真可惜,我左右夫人俱贤,得了你这个同伴,一定是极乐意的。”他捋捋棕色须髯,徐徐笑道。 傲慢的家伙,自恃身分,肆意倨固,大代再有诸多弊病,她也是南凉王之女孙,岂是他三言两语就骗到手的!还好遇到眼前的狗脚混蛋,帮她顺利摆脱了此人。 “以我的身分,可不许丈夫有别个女子,更不要言屈居人下。”姬辰扬眉挺胸,抗声大言起来。 此女不是拓拔,胜似拓拔,亦不是个柔顺的。 “呵呵,娶贵人之女,压力也颇大,不是么,司马?”阿史德调笑道。 “我阿耶不作此想,我么,亦不觉妻妾多了算好。”司马金龙正色道。 话至此,三人冷场,二男子火药味隐隐,她又都不欲相亲。 “特勤,原来你在此,害我找了好久。”尴尬沉默间,一个黄头男子忽现,正是她当日进宫时去寻阿史德的那个。 “哦,该不是可汗又找我吧?” “不是,我怕你一人上街被骗。” “哈哈,有姬辰小娘子帮我把关,买到的都是最上等最实惠的。”阿史德·达曼笑道。 “这位是?”黄头男子极有兴趣的问道。 “陇西王之女,你等难道不相识?” “可敦寿筵是见过吧?”他深深看少女一眼,补充:“我是慕容贞,人都称我黄头,专处理与突厥诸国的外交事务。” 她打量他,黄头黄须,深睛如隼,高鼻似锥,令人微惧。 “你就是姓司马的?那日高歌一曲,讨了可敦喜欢,恭喜你啊。”他转向司马金龙,话中暗暗有讽刺意味。 “可敦大约念旧,唉叹慕容部之殒落。”对方答道,或是感到了敌意,语气亦不甚善。 由于求得姬辰之计画落空,阿史德·达曼很快便失了兴致,拉慕容贞与另外二人匆匆道别。 “黄头,你领路平城最好的妓馆吧,我正好无聊得紧。” “特勤,是看上那女郎了?” “当然,天真烂漫,是我最钟爱的那款。可惜了,不能带回草原,一番白费力。” 嫁个烂人 “喂,谁言我是你未婚妻了?要不是那突厥人在场,早就拆穿你!”姬辰张牙舞爪。 “我问你,你为何与阿史德混在一起?可知他是多危险的男子。。。” “又不嫁你,哪来——” 她的手突然被他捉住,“阿史德·达曼以蒐集各色女子而闻名,他一路东来,一路求娶粟特、匈奴、氐羌、乌丸诸族美貌少女,你若跟了他,不异于自取其辱。” “喂喂喂,我不看重他,更不会看重你的,滚开啦无耻狂徒!”她甩开他。 “你看不看重我都好,只是此人多诈,曾在云中骗过独孤氏处子,你若出事。。。”他凝眉,“你阿耶会很伤心。” “我阿耶的心你哪里懂,他巴不得我嫁个烂人呢!”她白他一眼。 “你为何口出如此自弃之辞?” “你懂什么?你阿耶只有河内公主,又无人抢你的地位。” 他默然,妻妾争锋,于别家见过,只是阿耶尚主,自己自然无机会体验几个女人龙争虎斗的欢腾。 “你当日故意接近,到底要做甚,只是为了试探我?”男子切入重点。 “要你管啦狗脚小吴儿,反正我就是出家,也不会姓司马的!”少女又挑衅。 司马金龙额间青筋蹦跳,拼命忍住怒意,正色道:“第一,我不是吴儿,也与彼等毫无瓜葛;第二,你爱做比丘尼也好,嫁人也好,但行窃与迷晕我两事,必须分辨个明白。” “不讲清你又能如何?”她做鬼脸。 “。。。嗯,莫忘记,你的剪刀遗落,刃上还有名字,若我找贺豆跋大人求婚,称那是你送的定情信物,你想,岂非下个月你就要搬到云中?” “你!。。。”姬辰结舌,如此威胁,威力甚大,她始料未及,“你欲如何?” “后日此时,在城中‘日月明’相见,否则,我立刻上陇西王府。” “你疯啦?!” “你看我是否做得到。。。” 日月明 午后的阳光明媚,姬辰却如蔫花般萎顿,等待着最不欲见的男子。 “公子请!”粟特门童响亮叫道,顺便接过司马金龙抛来的银币,这客人真大方,他咧嘴而笑。 日月明,是平城最高档的胡商“会所”,由粟特人所经营,但亦是不少波斯人、突厥人、天竺人的聚集场所。 此处鲜卑、匈奴人不多,只有少数通胡语的公卿会来消费。 “我的快剪带来了么?”角落里,少女见人如期而至,亟欲速战速决。 贵重的波斯胡床上,跃上一只修长的波斯犬,是男子一进门就跟来的。 “哇,毛如此长,是不是日日要沐浴啊你?”她最爱漂亮的动物,见其高不盈尺,毛如紫貂,耸耳、尖喙、短胫,十分优雅驯顺,不禁顿时笑容满颊,忘了眼前还有个讨厌人。 “喂,给它叫盘羊肉吧,人家不吃糖的。”半晌,她才抬首道,眉间笑意盈盈,看得他心跳快了几拍。 司马金龙对店员用粟特语说了什么,不多时,甜茶、蜜枣、诸色波斯点心上来,却独不见那盘肥羊。 他刚欲再次吩咐,一个美貌少女便走来,用不容疑的口吻道:“郎君,才刚刚喂过的,再吃会撑了它哦。” “明明,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这只是乌云吧,上次见,还是小狗仔呢。” “你记得我的名字?!还有牠的,我好开怀。”粟特少女笑道。 “祆教(拜火教)人士,其名多与光明相关,甚是好记。” “嗷,原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信的教。”她假装委屈道。 “你以世间最亮的两物命名,谁人能忘?” “对了,她是谁?没见过你带女孩子来喔。”她向他挤眼。 “一个朋友。” “朋友?哈哈,罗克珊娜可要伤心啦。”她大笑。 “明明?笑什么如此大声?快回来后厨!”胡商父亲不满的吼道。 “你二人嘀嘀咕咕,在讲些什么?”姬辰摸着乌云的长毛问。 “这小家伙不能再吃了,中午才吃饱的。” “就这一句?能缠如此久?” “你真一句粟特语都不识?”他纳闷,看到她的面色,又觉失言。 “哼,我很笨的,阿耶请过老师,可我学多少便忘多少。”少女赌气道。 “笨不笨我不知,胆大倒是骇耳,说吧,你之前演的两出,到底是何戏码?” 她看到了摊牌时刻,也不再隐瞒,遂将闻道婚姻一事、初古拔策划行窃、乞伏大娘扒皮吴儿形状、与小婢订好馊主意等等,一一和盘托出,言词间,还不忘夸一夸自己的愚勇。 司马金龙闻言愕然,半晌哑口无言,随即又大笑起来,不能自已。 姬辰羞愤,但因理亏,又不便指责他,“宇宙广袤,无奇不有,争知无鱼人、蛙人的?再说你未去过吴地,争知彼岛上有什么怪物?” “你真的相信,我身上有鳞?”他敛去笑容,盯着她天真的眼,和善问道。 “若到了婚礼后再验,岂不是一切都太迟了?” “你可知,因为此一鲁莽举动,我差点就杀了你。”他叹道。 “那为何不杀?” 男子语噎,以自己的性质,本不该手慢的,可她的娇憨,却莫名阻止了他,干咳两声后,才道:“瞧你笨啊,就算是间谍,也无甚威胁吧。” “切,反正哦,我是不会嫁你的!” “知了知了,我向耶孃和你阿耶回绝就是了。吃块这个吧,很正宗的。”他捏了几样蜂蜜坚果点心到她跟前。 “咦,这种戒指我阿耶也有,只是宝石比你的大点。”她注意到他的蓝宝金戒,“知道那上面的是谁吗?” “名字不短,让我想想。” “哼哼,阿耶道是波斯神祇,你不解吧?”她得意道。 “忆起了,是大秦神人,力大无穷之赫勒克里斯。”他忽道,“能徒手搏狮,大丈夫是也。” “呃。”姬辰吐了吐舌头,本想挫挫他锐气的,谁知又被这人答出了。 角落里,两只小猞猁奶声奶气的尖叫,引起她的注意。 “唷,好可爱哦。”她下床将其抓回,置于膝头。 “我在云中有几只成年的,虎豹亦不少,你若来了,可以一起畋猎。”他见她笑容灿灿,亦忍不住跟着笑。 “真个?我阿耶那只波斯犬死后,一直舍不得买新的呢,你倒真是个富家翁啊。” 他失笑,暗叹如何已设想带她去云中,做最热爱的事。 波斯乐姬 omporn 8.com 铮铮几声,箜篌的音色入耳,是乐姬在台上调音。 “是不是为皇后献寿的女子?哇喔,近看真的明艳若神仙中人。”姬辰惊叹。 目下客人无几个,也未到表演的时刻,可罗克珊娜执意上了台,奏一首最时兴的波斯曲子,只为吸引某人的视线。 曲罢,缓缓步至二人桌前,司马金龙立即起身。 “金龙,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她用波斯语幽幽道。 “怎么会?我近日公务繁忙。你呢,想必忙着为公卿们表演吧?” “是啊,不过解歌词之意的人少,大多数也就是听个热闹。” “东土荒僻,委屈你了。”鮜續zhàng擳噈至リ:po1 8.a sia “是有些寂寞,但我在波斯,也不过——”是千万歌姬中的一个,甚至不是技艺最好的那批,而来了这里,便成了万里挑一的人物,鲜卑显贵们追捧的明星。 她顿一顿,未道明心中所想,“能令萨珊王朝的音乐传播遐迩,是我的荣幸。况且,在这儿赚一波大钱,回去风风光光养老,也不枉此行万里了。” “皇上很欣赏你的歌艺,赏赐必定丰厚。”他微笑道。 “可我还是怀念在云中,与你唱和家乡的歌曲。” 罗克珊娜,与他于云中时过从不疏,尽管两人未有过真的相亲。彼时,他自以为对她迷恋不浅,而今时隔几个月再见,却兴趣缺缺,丝毫提不起往日对异域女子的热望。 “对了,我阿干与一名译官相厚,那人能用波斯文写诗,要不要为你两个介绍认识?” 她干涩的笑笑,自己的意思他不会不懂,这分明就是在拒绝。 男人的心意,真让人猜不透啊。不过,一定是与一旁的少女有关吧,看她边吃喝边逗小猞猁,毫无妒忌不安之态,一定是身分上能与他匹配的豪族之女。 也罢,她们这些飘零在外的歌舞姬,本就不该将男女之情当真。 罗克珊娜回至台上,唱一了曲情歌,婉转哀伤,如泣如诉。 “诶,很微妙哦,你二人不是——”姬辰目睛乱转。 “不是。”司马金龙抢道,“我自少已知会娶女王孙,婚姻之事不容我任情。若纳妾,正妻不容,对慕恋之人也不公平。而西域歌舞姬只为钱财,几乎都会于老去前回国。” “哇,所以你就与她等做临时夫妻,虚情假意啊?”她故意夸张的接上。 “不是,”他尴尬的辩解,“若其人无兴趣,我从不纠缠,只捧场而已。”作为波斯音乐爱好者与波斯语中高级学习者,男子自然不会错过云中任何接触波斯文化的机会。 何况,军中妓女为所有将士共享,而他对床笫之事颇有洁癖,饭食可以同吃,女子却不能共享,因此除了禁欲,只追求众星捧月、眼界极高的异域美女。 曲罢,波斯女子瞥一眼角落里,彼处无谛聴之客,只有谈笑的男女。而且,那男子不知何故,似在红着面结结巴巴,仿佛正接受情人的检验。 天色转暗,是归家之时了,可是少女好舍不得,有好久,自己都未如此轻松了。 在此人面前,或是因之前的“谍战”误会,或是因他有莫名的亲切感,她根本懒得伪装,也无需掩饰自己的无用,无论是让二孃追着骂的事,还是令阿耶蹙眉的事,她都能笑着讲出。 “我明日就要回云中了,若你能一起来,该有多好。”司马金龙对着夕阳道。 “彼处的西域女,我争比得上?” “是有几个才貌双全的,”他笑,见她的眼神,又故意叹息,“但我已确定要求娶哪个女王孙,所以么,只能敬而远之了。” “你……哪个?哪个啊?!”她惊问。 “下次回来你就知了。”痴女,还用问吗。 几日后,琅琊王府送上几头猛兽,和一只猞猁幼仔,称是为了陇西王打猎尽兴。 “哇哇,如此生猛,我下次可要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贺豆跋抚掌大笑。 “它太小,让我养一阵吧。”姬辰请求。 阿耶正自雀跃,什么都乐意答应,就是武威孟氏神色不畅,“得多少波斯银币,就买如此几个畜牲,不懂你等男子中何风邪。” 他只顾欣然赏兽,对她的恶意置若罔闻。 “哼,若我诞育女儿,不论金山银山,还不都是她的。” “谁叫你无呢。”少女抱着幼猞猁,朝她吐吐舌头,欢快回闺中了。 女在九重阁 无宫筵与需打探、摆脱的郎君的时光,最是无聊难熬,好在有尚未断乳的小猞猁,供姬辰鞠育操心。 今日府中似有贵客来访,两个二孃所出的阿干都打扮得人模人样,不知在接见什么人。 少女正半躺着沐浴日光,忽闻矮墙另一头传来歌声: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是慕容鲜卑的传统情歌,其音悠扬缠绵,但于人家宅中唱出,则颇带轻佻意味。 她于半梦半醒的绮思中抽离:“喂,你哪个啊在我家乱唱?” 踩砖查看,对上的,是一对炜如的黄眼,似笑非笑,亦似在紧盯猎物。 她一惊悸,差点跌下砖来。 “女郎,一别数月。”慕容贞笑道。 “黄头,你不需出使别国的吗?”她问。 “你还记得我是何人。”他显出几份惊喜,“我是才从康国(撒马尔罕,于今乌兹别克斯坦斯坦)回来。不过嘛,你的阿史德特勤,很可惜不会再来我国了。” “什么我的阿史德,谁要那种烂人啊?”姬辰不屑道。 “他真的有向你求亲?”他追问。 “我又不痴,争能答应他?” “阿史德看上的女子,想必是极好的。”他兴味盎然。 她不再理他,只对着怀中幼兽道:“那罗延(梵文名,意为金刚力士),我等走,日头高,还要去市廛给你买坐垫咧。”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街市上,少女与小婢并排而行,而隔了一人的距离,是马上慢行尾随的慕容贞。 情歌唱了一路,大胆而不懈,行人都被吸引,驻足观看这黄头郎君,以及他欲引诱的小娘子。 “很烦奈。。。”她堵着耳朵道。 自懂事初潮起,已有多少次,自己幻想有男子当众追求,毫不遮掩的剖白内心,可目下这个虽正如此,她却一点也得意不起来。 闻“愿做郎马鞭”一句,姬辰不禁忆起晚霞中司马金龙骑马的背影,唉,他道决定了娶哪个,是认真的吗,还是只是在逗她。 猎场求女 车行辚辚,马鸣萧萧,数千骑畋于山北。 拓拔乌雷骑西域神驹,身后是数名豪望子弟出身的猎郎,其中多有骁果者。 今日若遇那头白鹿,定要手刃之,兼砍下鹿角,他暗道。 号角吹起,诸男子如放出的野兽,四散奔驰入山林。 “喂,不是讲了吗,不许你等跟着的。”汗已如潮涌,却只打到两只肥兔,皇帝不免焦躁。 “皇后吩咐了,一定要我等跟随,以免再出意外。”两羽猎曹小官尽忠道。 一年前,正是在此山处,他被白鹿王顶伤,至今筋力未完全恢复。 虽是意外,但不得不承认,自己鸷勇不若历代先王,亦非有谋略、能双手擎天之主。 当是时,冯氏如同天崩地裂,那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一鼻毛闪失的失态,回想起来,真令人悦怿。 草原民族皆有收继婚之习俗,男子若死,妻妾将尽归男性亲属所有。故乌雷若不测,一众后宫无需担心守寡,只要嫁了新丈夫,又是个有身分、有男子保护的妇人了。 后来景教(基督教一支派)神医被找来,他才慢慢复苏。此后,他一直有吃神医开的升级版寒食散,据言,此是最新研制出的配方,无毒副作用,突厥大可汗也在吃呢。 大可汗吃的,想必——不!必然是极好的,真真是极好的。 树丛中有角探出,俄而,露出雪白的头颈——是白鹿王! 快,追!拓拔乌雷心中一悸,策马追去。 去岁此时,他亦于山中畋猎,彼时四下无人,自己下马缓行,忽见一通身雪白的鹿停于不远处,一头分岔的角好似王冠,他不由屏住呼吸,欲走近细睹此美丽的兽。 白雄鹿不动,只静静看他,圆圆鹿眼大张。 一人一兽隔几步,彼此观望、对峙,须臾,他忽起了机心,手伸向金胡箓(箭囊)。 人快兽亦快,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高大雄鹿低头顶来,倏忽间,鹿角已戳到他心口。 皇帝倒地,心失去律动,面有如死人,只剩口鬼魂似的低喘。 原来,死亡是如此可怖,为何诸健儿能视死如归,拼杀于战场,甚至为了搏虎、搏兽而送命,他不解,也不欲死。 “传令下去,谁猎得白鹿王,我有大赏!”拓拔乌雷厉声道,心口如雷鼓般作响,几番急喘后,嘴角溢出血丝。 黄昏,号角鸣起,鹿、獐、兔、虎豹等兽死者无算,山为之赤。 “看!是那只白的,无一点杂色的!!” 一郎君马后拖着刚死的白鹿王,英姿飒爽、顾盼自雄,笑的亦开怀。 “黄头,你真乃骁武,道吧,有何所求?” “皇上,我有一朝夕慕恋之女子,请你将她赐婚于我。”慕容贞单膝跪地。 “哦,是哪个,如此得郎君眷爱?” “南凉景王秃发·傉檀之女孙,大代陇西王秃发·贺豆跋之女——秃发·姬辰。” 善射 她?皇帝的笑意凝滞了,佐命勋臣之女不比常人,不是说赐就能赐的。 “今日贺豆跋大人不在,我还须问他,你若有合意的宗室女,也不是不可以之替代。” “不,我看重的就是姬辰女郎,别个更美、出身更高的,即使有也不欲换。” “慕容郎真痴情啊。”众人叹道。 自然,黄头骄矜的昂首,阿史德特勤的品味,会差到哪里去?自己若娶了她,下次再去草原,定可大大炫耀一番!黄睛微瞇,只有最好的猎手,才有资格选择猎物,不是么。 “什么?又来一个!”秃发·贺豆跋胡须跳起。 上次的司马金龙,他就挺满意,可如今这个是过去慕容鲜卑的皇室后裔,还是个极好的猎郎,似乎也相当不赖。 “要不,慕容郎就慕容郎吧?”他犹豫不决。 当夜,云中便有快马驰至阙下,送来琅琊王和河内公主的信,内容么,无非是争夺秃发女郎的所有权。 “不是,他二人于武场定胜负吧。”拓拔乌雷大手一挥道,偏袒哪个都不恰当,何况,他最喜欢的,就是看臣子相斗。 郊外,两箭靶并立,黑头黄头各一郎君,引弓瞄准靶心。 “中!中!中!”计数官不断纪录。 一食顷过,两人皆百发百中,无一次虚射。 第二场,改为射鸟,规定日暮而返。 夕阳西下,远远观去,慕容贞所获更多。他马后的尘土中飘满羽毛,近前,更是死鸟盈筐,血迹斑斑。 然而大代君主亦是好射手,审视了猎物后,正色道:“慕容郎其数虽多,但随处即下手,太过麤疏。而司马郎之雁雀只只喉口贯穿,中其要害,此所谓善射!黄头去黑头远矣。” 慕容贞怒眼大瞋:“我不服。” 是哦,为何就未定好标准,皇帝暗叹。最终,又约定明日二人再战,以决雌雄。 武场饶舌 平城时期,鲜卑人颇为尚武,前来观看决斗者甚多。 姬辰亦在观众之列,神色紧张,如临深渊。 她固然喜爱司马金龙,但他若在武力输给黄头,她大约就会放弃他吧。可是黄头眉目凶戾,嘴角也噙着残忍,嫁给他,自己或者会不幸。 她好矛盾,自出生以来,还未曾做过众人瞩目的焦点,谁知今日终于如愿,却是这样的光景:由皇帝和阿耶做主,自己作为战利品,被两个少郎比武争夺。 好羞人,又暗藏一丝混着甜蜜的忧怖,司马郎,你一定不要令我失望啊! 未加开刃的剑发给二人,一阵短兵相接,是司马金龙获胜。 众人欢呼,许多少女直接将手帕、头花丢下场去与他。 接着是马上搏槊,数个回合下来,司马金龙突然被对方挑下马来。 观者譁然,姬辰尖叫,随即淹没在他翻滚几下后又立起所引发的掌声中。当然,为慕容贞惋惜的也不在少数。 胜负各一,须再加一场,且此次双方支持者可以“垃圾话”助阵,以增加观赏性。 慕容部降拓拔者本多,又见挑战的是吴儿之子,皆摩拳擦掌,上场以各色言辞羞辱司马氏及南朝。 而轮到该骂慕容贞之时,却无人饶舌,一则是为拓拔鲜卑与慕容鲜卑习俗相近,若辱骂慕容部,难免不会殃及其他几部鲜卑,二则是因皇后也在场,而冯氏曾是慕容鲜卑之外戚与皇族,若骂得不好,会把皇帝心爱的女子也骂进去。 “我说,这些人也太怯懦了吧,连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粟特少女明明不平道,遂要来一张书着发音的纸,上场亢声用粟特调唱道: “慕容攀墻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墻外汉。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墻里燕,高飞出墻外。慕容出墻望,吴军无边岸。咄我臣诸佐,此事可惋叹。”气势凶悍的唱完,却发觉周围人都在笑。 “诶,他们在笑什么?我唱的难道不是嘲讽慕容的民歌吗?”她纳闷道。 “小姐别唱啦,你的鲜卑语比我还差,人家听了都忍不住笑呢。”仆人尴尬的拽拽她衣袖。 “有没有搞错,我鲜卑语口音很正的。。。”话音刚落,就被她父亲拖走。 见帮腔司马金龙的场子又空空如也,姬辰顾不得自己身为奖品、不应站队的传统,鼓着腮帮上场吼道: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此为歌前秦主苻坚灭燕后,慕容冲秭弟先后入宫被其宠幸的童谣。 因只会这一句,她又重复了好几遍,直到小婢实在看不下去,去捂她的嘴。 “呜呜呜干甚啦?” “贺豆跋大人吩咐我约束女郎,除了乱子我要被捶挞的,未看见好多人忍俊不禁吗?” “本来就是嘲讽彼等慕容的嘛。” “哎呀,一雌一雄,你当雄的那个如何被对待?” 是啊,她从未想过,“如何?” 小婢耳语几句。 “天,那屁眼不会痛吗?”姬辰惊呼。 “哎呀小声啦,你再唱我才要屁股开花咧。” 台上突然上来一名文官打扮的男子,且其貌不扬。 “你是谁?”姬辰问道。 “司马宝胤,金龙的阿干。” “咦,是吗?他未曾提起耶。” “哦,我非是河内公主所出。”他解释道,自己与阿耶同入国,但南朝的生母,早已失去印象。 “你有什么可唱可骂的?”她期待道。 “咳咳,洛生咏。”他神秘道。 “嗯?” 洛下书生咏,乃是中原士族的讽咏之调,司马楚之的记事参军中,有几个会此种重浊的“老婢声”,而传给下一代的宝胤,则被其加以鲜卑歌改良,形成不南不北、非华非胡的盗版。 司马宝胤不再解释,竟自掩鼻嗷嗷诵起来,鲜卑语与华言夹杂,叙述慕容鲜卑听信刘琨等晋人之教唆,实行绝对君主制,伤到部落根基,又以中华正统自居,数典忘祖、无耻之尤,终被拓拔部所灭,实为咎由自取。 慕容贞战酣间,猝闻部族衰落始末,脑中“咯噔”一下,短路了一瞬息。 对手察觉可乘之机,剑直刺过来,他猛然回神,欲挡开进攻。 他的反应极快,只可惜,司马金龙更快,俄而之间,颈左已觉寒意森森,利刃力道正好,只触到肌肤,却未再深入。 “司马金龙胜!”裁判大叫。 “哇啊,太棒了!宝胤阿干,你真了不起。”姬辰搂着他的脖子拥抱欢呼。 “呵呵呵,哪里哪里。”司马宝胤面红如煮虾。 不远处,一个头戴介帻的男子,眉目如画,睛光奸狡,紧盯着这一对欢呼的男女。 头黄北奔 pornwu8 .co m “江左岛夷!”慕容贞青筋暴起,不敢信自己居然输了,奋力起身的同时,居然不顾一切的,朝对手面上吐了口水。 满场譁然。 武场胜败,不容篡改,若因失利就耍赖、羞辱对方,那武士与市井无赖何异,岂能再称武士耶? 司马金龙抓住他的翻领,面色赤红,一拳头挥上去。 黄头一个咧且,稳住之后,准备反击,两人正待肉搏,就各自被众人拉住。 “住手!”皇帝喝止,“慕容黄头失态,押上来!” “放开,我自己走!”他甩开两个士卒,主动步至御座前,跪下。 “御前失仪,捶挞五十,剥夺官爵,降为庶人!”拓拔乌雷怒道。 许多人为他求情,片刻后,君主本人亦有所动摇。 “皇上,放过他吧,只让司马郎揍他一顿便得了。”姬辰边用贴身手帕拭情郎的的皙面边道。 皇帝回顾皇后,征求她的意见。 “不可轻纵,”她摇摇首,“若只因有人求情,就网开一面,那天子的威严何在?不敢重罚多杀,如何驾驭诸领民酋长?” 若能骂司马金龙为江左岛夷,那么骂她冯家为“海夷”,岂非再自然恰当不过了?(冯氏当为追随慕容鲜卑之东胡,既非晋人,亦非鲜卑。)夲伩首髮站:heis wu.com 何况,鼓励丈夫学习汉家天子那套凌虐臣民的独裁作派,本就是她作为皇后的基本方针。 “来人,捶挞慕容黄头二百下,即刻开始!” 拓拔乌雷振奋道,还是皇后懂自己,理解他每一个隐密的欲望。 细论起来,自前任短命君主,南安王拓拔可博真被宦官宗爱弑杀,而十二岁的他被抱于马上进宫登基后,现任君主一直兢兢业业、从不忤逆辅政元老,也不敢刻意打压诸部与佛教。 与道武帝拓拔什翼圭和太武帝拓拔佛狸伐相比,他乌雷真可称得上仁君呢。 今日责罚个臣子,虽有点重,但有正当理由,他怕什么的?而且,哦哦哦,耀威的感觉太妙! 明日,慕容贞连夜北奔柔然的消息传来,朝野震惊。 皇帝头痛不已,早知如此,小小惩戒一番就好,甚至命他和司马金龙再决斗一把也无不可。 毕竟,黄头与突厥等国熟稔,许多良马、兵器、最新战术的引进,他都有所参与,如此一个人,如今投奔敌国,绝非好事。 赐婚姬辰的念头被抛诸脑后,自己不好过,也懒得让臣子好过。 不如,偷偷派人传信,若他肯回来,再带点柔然的情报做赔礼,那女郎也不是不可以再给他。 可如此一来,是否显得自己无信?拓拔乌雷踱来踱去,难以决断。 慕容贞的僚属也炸了锅,有的亦要追随主公,有的谴责他不负责任。 “崔郎,你作何想?” “能激黄头郎君如此的,真是个妙人。”崔皎回味道。 “你说皇上?” “什么皇上,是那秃发小女郎。”他斜眼瞋道。 崔皎,正是当日头戴介帻的姣然男子,其人织妍洁白,若做女子打扮,亦当为美妇人。 尽管是出名的士族美男子,他却至今未婚,原因无他,是瞧不上同类的女儿,而专欲寻个堂堂社稷之臣做岳父。 柔然进犯 一月后,边境上突然传来柔然欲大举南侵的消息。 定是慕容贞将边防部局连同其他重要军事情报,一同泄露给了柔然可汗。再加上他的突厥人脉,不知又添了什么新式武器给对手。 “小金龙,我真不愿你走。”临行前,姬辰依恋情郎不已。 “乖。”男子答道。 战争在即,他血液如沸,有紧张戒备,更有期待难耐。 除了因男子对于杀伐特有的爱好,亦有多年来宿愿得尝的快感。 司马楚之入国后,被前朝名臣崔浩点评为“琐才”,原因无他,其所携人马的战斗力与团结度,于东晋或可称道,但在北魏,与诸领民酋长及其骁猛的部落民相比,相去甚远矣。 因此,司马金龙自少,便立志要比鲜卑更鲜卑,以洗刷阿耶遭轻视的耻辱。 而有什么,是比战功更能凸显自己的鲜卑性的呢?摧破群凶,扫清万里,是他素志所在。 “可是你可能会死唉。”她哭丧着脸。 “你会伤心?”他微笑。 当夜,少女欲把自己的贞操,赠给明日就要赴战场的他。 “你要了我吧。”她殷殷渴盼道,若情郎真的死了,还能留个念想,不是吗。 粉臂攀上他的脖颈,红艳的唇瓣凑上,她从未对情欲有过如此强烈的体会。好希望与他融为一体,好希望被他野兽似的掠夺。 他的唇回应她的,须臾,两具年轻而炙热的肉体便紧贴到一起,他发了疯一样吻她,手肆意游移,将她肌肤的每一寸抚遍。 只是到了最关键的一刻,男子却停下来,不再继续进犯。 “嗯?”她双眼迷濛,已做好被占有的准备。 “不可以。”他双眉紧蹙,“我明日一去,可能有去无回。你若孕育出新生命,接下来的日子会很艰难。” “你还讲,我不欲想那么多啦。”她哭道。 “你必须想。为了我,更为了自己。若我真的死于战场,你伤心一场,之后还须找别个男子托付,不可胡乱赌气,尤其是你二孃容你不得,若无位望通显的夫家,之后在家里必定难过。” “你想我嫁给别人啊,狗脚混球?”她抽抽鼻子。 “若我只是少了一两条手臂或腿,被小车拖着回来,再不能上马,你总该不会嫌弃吧?”他逗她。 “你敢少,我就嫁吴儿的皇帝!”她边哭边笑。 是夜,两人同寝,只有肌肤相亲,却未行至最后一步。 侵晨,阳光射进,姬辰眠觉,过了好一阵,才想起为何如此难过。 手一摸,身边早已冷了——是那人不告而别,此刻已经北上了吧。 她奔下床,忽见桌上一张金箔纸,用鲜卑国书写道:我爱你,至死不渝。 唉,此痴儿,又迟钝,又浪漫。 清河崔氏子 “喂,你昨夜去何处了?”一返家,就对上武威孟氏的横眉。 姬辰正伤怀,未答话,兀自回房了。 “要我看,你那司马郎恐怕回不来了,到时你挺着个大肚,有谁家郎君愿意要的?定让你阿爷打你个半死!” 此言虽恶毒,但不无道理,此刻,更觉他临行前未逞欲,是为了自己的长远计,可算一片深情。 接下来的两月,每日第一件事,便是去打听战况。 若初古拔处有消息,就只有小婢出动,若他无甚消息,主人便乘马,去兵部亲自闻讯。 时日一久,都知了陇西王之女挂念前线情人,痴心难改。 只可惜战事反复,柔然如定居前的代人,逐水草而居,无城郭可夺,即使暂时取胜,也避免不了过段时间又卷土重来。 少女整日在焦躁不安中度过,面凹瘦下去,两眼更大了,透出绝望的爱情的光芒,从来未有的所谓女人味,竟在一对琥珀睛中见出。 第三月的某日,刚从兵部出来,欲牵马买汤饼,就被一声“秃发女郎”叫住。 “刚传来的快讯,司马金龙伤重,未必能度过难关呢!”面前,是个唇红齿白的俏书生。 “什么?!”此人她认得,是于台省任职的崔郎,他的消息,一定错不了。 “快随我去吧,我正好要去云中呢。” 她拭过泪,丢下马与饼,匆匆上了他的马车。 小金龙,你一定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啊! 车行半日,她哭了半日,直到落日西沉,才开始打量沿途风貌。 咦,哪里不对?这分明,是往南的路,而云中在北,争回事?! “郎君,我等走得对吗?我觑着,这是南下的路啊。。。”她困惑。 崔皎回眸一笑,悠然道:“是往南哦。” “可你不是道,司马郎在云中?” “柔然广袤,争知彼在何处。”他握着缰绳,“倒是我的郡望嘛,就在南边。” “你欲如何?”她惊恐道。 “哈哈,自然是请女郎同我回乡,做我清河崔氏的新妇啦。” “放肆的家伙!你知我阿耶是哪个?”她骇道。 “自然,堂堂源贺(秃发·贺豆跋汉文简写),非徒武节,更是我的理想岳父喔。”他笑对。 “阿耶不会放过你的!” “放心,等你生下一堆小崔郎,他的心、你的心,都会软的像棉花一样的。” “放我下去,我要下去,我要见司马郎!” “见什么见?别妄想了!”男子猛的关上车门,匆匆用枝条缠上闩。 “混蛋!你快开门,放我出来啊狗脚姓崔的!”姬辰大叫。 “哈哈哈哈哈,不闻耶孃唤女声,但闻清河湍流鸣溅溅!‘他爽朗大笑,马鞭一抽,车随即如星驰电掣,朝清河(于今河北)狂奔而去。 如何是好?计将安出?难道就任由此汉儿劫持而去,再见不到司马郎? (汉儿此时指去封建化之群体,不分种族,包括变成士大夫与编民的各类胡人。) 老天,她不要如此可怖的人生! 姬辰颤抖着将腰间小刀抽出(那还是司马金龙赠与的呢),锋刃一下下斩断枝条,她冲出,手中寒光抵住崔皎的细颈。 ”喂,你要做什么?别乱来,我等两个都会滚下去的!”男子惊道,他自问是汉儿中的有胆识者,但面对她的鲁莽,仍不免诧异。 她伸手去夺他的繮绳,欲取得马车的驾驶权,但他丝毫不肯放手,且改为左摇右晃的危险驾驶,欲将她晃至一边,因晕眩而认输放弃。 “秃发历代先祖,如来佛,未来佛,药师佛,阿胡拉·马兹达(祆教主神),请你等保佑我,脱离这混蛋的魔掌!”她默念道,而后用尽全身气力,去夺崔皎手中之绳。 一番激烈争斗后,诸神祇似乎并未保佑她——两人于猛然晃动中,双双跌下马车,一气滚到几十步之外的洼地,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了。 终成眷属 再次张目,眼前是熟悉的帷幔,咦,西方妙乐国土,竟是自家布置的风格吗? “醒了醒了!女郎活过来了!!”是小婢特有的刺耳尖叫,原来她没死,还存于人世呢? “我。。。我在何处?为何头痛欲裂?”姬辰以手扶额,忽见腕上赫然的疤痕。 记忆于一弹指间恢复,最后的画面,是疯狂的崔皎与她夺繮,与撞撞跌跌的摔进泥地。 “司马郎呢?他是不是死了?闻道他受伤了,我要去云中,我要去云中!” “我就在此。” “小金龙,你未死?” “尚未,若是了,如何向你交代?” 少女理智回归大半,瞪大瞳观察男子,他白皙依旧,却消瘦不少,五官棱角愈加分明,且胡须未打理,颇有落拓之感。总之,因战争的洗礼,更像个成年男子了。 “大代赢了吗?”她问。 他欣欣然点首,伸手摸她的面颊。好粗糙的指腹!不知与兵器做了多少亲密接触呢。 “我等此次大获全胜,差点生擒柔然可汗,降伏其万余户,获马牛羊数万头。而冲杀最悍、立功最大的,就是我的女婿司马金龙了。”贺豆跋捋须美美地道。 “真的?那太好了!”如此一来,就是皇帝本人,也无法阻拦婚事了,“对了,崔皎呢?我要下床好好鞭笞他!” 她挣扎着试图坐起,没两下就跌回枕上,还好有未婚夫扶着。老天,那一摔真不是玩闹,她此刻头有如敲过的鼓嗡嗡作响。 “鞭笞嘛,恐怕无法了。崔皎胸被树桩刺穿,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至今?难道过了很久?” “自你出事已有半月,我得胜返回也旬日了。” “哦,真是世事难料。。。” 几日后,清河崔氏xx房族长,在皇帝的见证下,诣陇西王府请罪。 “犬子色胆包天,是我管教不力。” 贺豆跋尽管很想踢他的面几脚,但碍于拓拔乌雷在场,加之崔皎还生死未卜,最终忍住了未发作。 姬辰作为直接受害人,就不如此客套了。 “汉儿忒放肆,乱认祖宗倒也罢了,主意还打到我等鲜卑儿头上,小心重复崔浩的下场哦。”(清河崔浩,亦是汉儿名臣,曾权势辉赫,后因国史案见诛。) 北朝自称汉魏衣冠之后者,多为攀附,此事国人皆知。故对方虽愤愤,但确实理亏,不敢张口教训她。 送走了一干人等,武威孟氏又来,用明显带着怨妒的语气道:“你倒是真的得意了,攀上这么个王侯功臣。”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奚落司马金龙为草包王子,和无用的半个吴儿呢。 “滚开啦,臭婆娘!”少女猝然失控,手边的陶碗一个个摔出去,仿佛在发泄多年来累积的委屈。 “唉哟哟什么狂妇。。。”二孃骂骂咧咧的出去了,想还手,又忌惮继女如今的地位。 不多时,贺豆跋进来,显然是她搬的救兵。 “你何必惹她?伤还未好。”他和稀泥道。 “阿耶,你有多怨阿孃?” “呃。。。” “她阿耶固然猜忍(猜忌残忍)无信,可将此全怪罪在阿孃头上,真的公平吗?当年,若不是同为秃发氏的左夫人告密,秃发家或许已复仇成功。不见你怪罪姐妹,只冷淡发妻,我真替阿孃叫屈。” 这些腹中语,她藏了多年,目下远嫁在即,又有夫家撑腰,终于敢明言了。 秃发·贺豆跋亦自知理屈,垂首多时不语,再抬首时,竟似儿童般哇哇大哭。 “不带如此的吧,受委屈的是我唉,阿耶。”姬辰不耐道,见其伤心欲绝,也只好认了,“算了算了,我知你也颇艰难,三个儿子都无甚武功,终生只能靠你廕庇,若你不在了,子孙不知。。。” 老者哭得更惨了,泪堕涕陨,黏糊糊沾了她一身,从未见过阿耶如此的她愕然,而此场父女“对峙”,亦只能尴尬的告一段落。 尾声 papawu 8 .c om 两年后,崔皎从昏迷中醒来,筋力虽复原,但读的书竟然忘光,只识哼鲜卑童谣了。 姬辰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正乐陶陶教其同样的童谣。 婴儿不解其辞意,只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延宗,争白皙如此,阿孃好想吃你哦。”她举着他逗道。 “大人回来了。”乳孃叫道。 夫婿大步入室,强势将她搂入怀中。 “小金龙,侦查的如何?有未有想我等啊?” 司马金龙未向往常一样责怪她当着下人的面用此称呼,只是含糊回答的同时,用鼻亲暱蹭她的面颊。 一别两月,她更有妇人的成熟风韵了。 乳孃带小延宗下去,留两人尽缱绻之意。 “崔皎那狗脚儿醒了,不过,已然变傻了。” 他温热的吻停下,定了须臾,重又开口:“是否要我打他一顿,为你出气?”鮜續zhàng擳噈至リ:nihongg e.c om 她摇头,“他够惨了。其实,金箔奴婢,我只要一点点就满足。可若子孙变成那样的鼠辈,或任人宰割的升斗小民,那我宁肯明日就回阴山与牛羊作伴。” 纵使拓拔鲜卑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但所有人都本能地感到,祖先百年前于阴山脚下逍遥放牧、君臣平等、无吏治对庶民敲骨吸髓的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鲜卑帝国极权化、人矿化的第一个高峰即将到来,四境暗流涌动、群情不安,即使是保存了部落制的代北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若有一天,大代不再为大代,那延宗定会携家眷远走,寻找更自由、更仁厚之国度。”他安慰道。 耳鬓厮磨间,忽闻小儿啼哭。 “哎呀,定是他想吃羊乳了,自从我喂了他羊乳后,乳孃的他就不爱吃了。”年少的人母匆匆下床,鞋未穿好就奔出。 “那我只好去牵羊咯。”男子无奈而甜蜜的笑笑,脚蹬胡靴,去寻丰满而多产的母羊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