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替水鬼拭泪》 第一章:水鬼民宿经营守则 上 我们讨厌台湾的夏天,不仅闷热、更有农历七月里烈焰不息的焚金炉烧得我们差点变成水蒸气。 我们喜欢台湾的夏天,热昏的人类慌不择路跳入水中寻求一时的畅快淋漓、给予我们重生的契机。 因为,我们是水鬼! 「大哥,跟您介绍一下,我们这家水鬼民宿一日收费两千万冥币,不包餐,不过往乌溪下游走有一家吃到饱餐厅,元宝蜡烛香应有尽有,另外我们提供一项同行绝对没有的特殊服务,『抓交替morningcall』,只要有人落水,马上通知您,让您早点找个替死鬼、高高兴兴去投胎,贴心不贴心?您要觉得不错,我立刻帮您办理入住,但我们这民宿是小本生意,得跟您先收住宿费,大哥您打算住几天呀?」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一条:透明生意、银货两讫。 一个砂锅大的拳头砸在我身前的小柜檯上,硬生生破了个洞,这大哥浑身肌肉、穿条花泳裤、左青龙右白虎,气势不小、脾气更不小,衝着我吼说:「林北游水游得好好,熊熊剉屎,是不是你在搞鬼?」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二条:送往迎来、和气生财。 「大哥,人各有命,您能死在乌溪、来到我们民宿都是缘份,您放心,同为水鬼,我一定让您在投胎前在我这里过得舒坦。」 「听你放屁!」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三条:奥客上门、揍到失禁。 爱砸我的小柜檯,我就让他砸个够,我一个闪身来到他身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我一手擒住后脑杓磕上檯面,原本只破了个小洞的木桌瞬间支离破碎。 「尸斑都还没退就敢跟我大呼小叫,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别说乌溪,台湾境内论资排辈,我韩世以的名字在水鬼界也是叫得响的。」 我用水草将他捆成粽子、扔到河岸上曝晒,鬼嘛,怎么打都不会感到疼,可是要让鬼痛苦,方法多得是,对付一隻水鬼,火烧是最简单粗暴的,可惜我自己也是水鬼,火那么可怕的东西我才不敢碰,绑一绑丢上岸晒个几分鐘的毒日头也能让他魂飞魄散,经济又方便。 不到两分鐘,他在岸上已被太阳晒得发红脱皮、身体融了一大半,四周的妖魔鬼怪都被他的呼天抢地、狼嗥鬼叫吸引过来,连我的民宿客人都赶来一探究竟,大家围观归围观、倒也没人敢当着我的面救他,我纵横乌溪六十年,资歷在那里摆着呢! 我探出半颗头欣赏这场酷刑,耳边突然传来一把稚嫩的嗓音,转头,果然又是那隻多管间事的小鬼。 「韩世以,你又欺负人。」这傢伙名叫白小鹿,看着一脸人畜无害的八岁小孩模样,实际上跟我一样都是在乌溪徘徊了六十年的资深水鬼,说起来我跟他也算有缘,一起死在乌溪、一起死在六十年前那场空前的水患中……。 「别乱扣我帽子,我欺负的明明是鬼。」 「我、我说不过你。」白小鹿没有和我多做口舌之争,衝上岸救下那隻倒楣鬼,倒楣鬼一回到水中稍稍恢復后立刻逃之夭夭,我看以后他再也不敢来乌溪了吧。 「白小鹿,好心不一定有好报。」 「但是欺负一隻头七都没过的菜鸟鬼肯定有恶报。」 「那你最好祈祷我平安顺遂,如果我遭到报应,你就没地方住了。」 水鬼民宿开业后,白小鹿是我第一位客人,溺水的亡魂成为水鬼,除非找到替死鬼,否则无法投胎,我们称其「抓交替」。 水鬼的数量比活人想像得多,也不是每个戏水的人都能下手,我们找的对象往往是时运差、走霉运的人,这样成功机率才高,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如何抢佔先机就变得无比重要。 大多鬼魂死后长留阴间,活人烧的纸扎屋、冥币在那里好用得很,偏偏水鬼得找活人抓交替,待在阴间一点机会也没有,所以水鬼更常徘徊人间,照理鬼魂在人间只能游荡无根、流离失所,不过鬼和人一样,谁不想有个窝舒爽待着,聪明的我灵光一现、花光所有的冥币收买了地府鬼差,不仅拿到在人间的房屋建造许可证,民宿营业许可证也顺利到手,从此开啟了我的水鬼民宿大业。 在我之后,台湾各处水域的水鬼民宿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竞争激烈,我的服务不断推陈出新,其中就以「抓交替morningcall」最受欢迎,为了得到可抓的替死鬼讯息,我每个月都得花一大笔钱贿赂鬼差,这才能第一时间通知民宿客人抓交替、赶投胎。 白小鹿在我这里住了六十年,年年给他机会抓交替、却年年临阵退缩,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骂了他一顿……。 「白小鹿,你是嫌冥币太多花不完是不是?对,你老妈常给你烧纸钱,但人都会死,她死了你就没收入了,我告诉你,我的民宿休想白住,你老老实实趁手头还有钱早点抓完交替、早点投胎去。」 「我……做不来。」他挠着头、五官全皱在一起,一脸为难。 「两手抓着人脚、直直往下拉,有什么难的?」 「很难啊,因为有人会哭,我不想看到有人哭。」白小鹿双眼一沉、丧着一张脸,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他沙哑说着:「六十年前,我头七那晚回家看见爷爷在哭、奶奶在哭、爸爸在哭、还有妈妈……她哭得眼睛比兔子还红,那些被抓交替的人也有家人,如果他们的妈妈等不到小朋友回家一定会跟我妈妈一样一直哭、一直哭,我不想看到别人的妈妈变成我的妈妈那样。」 善良啊这孩子,不仅善良、还很愚蠢,成天替别人着想,六十年了,就算死的时候是个八岁的孩子,现在心智也该成熟了吧,为什么依然这么天真? 人类杀动物、砍树木来让生活过得更有滋有味,水鬼抓交替也是为了美好的将来努力,何况他放弃机会、其他水鬼可不会眼睁睁看到手的鸭子飞了,那些替死鬼最后全都难逃一死。 「要是每隻水鬼都像你这么想,流动率这么差,我这民宿很快就要倒闭了,到时哭的是我才对。」 「你是水鬼,哪来的眼泪啊?」 「你还回嘴,我不管,下次你再不狠下心抓交替,别怪我不顾交情赶你走。」 「这句话我都听八百遍了。」这小鬼真是给三分顏色就开染房。 「滚回民宿去!」 我扭头走人,白小鹿在后面追问:「韩世以,你去哪里?」 「气象说今晚开始下一整个礼拜的雨,当然是鬼混去!」 我们水鬼离开水很快就会魂飞魄散,因此总在水下活动,唯一例外即是天空降下瓢泼大雨的日子,雨水浸湿大地让我们有了立足之地、得以上岸一游,不过并非每隻水鬼都能离水游玩,道行不够的别说上岸了,看着就是一张死人脸还不吓死活人? 当了六十年的资深水鬼,我的气色早已练得与活人无二、更能现形在活人面前,可惜鬼是没有影子的,我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无法亲眼见识如今的样子,只能从其他水鬼口中的描述推想。 我在乌溪岸边望着滂沱大雨打在水面激起水花与涟漪,从上游倾倒而下的滚滚水浪又将其吞噬,这样的雨、这样的夜……与那日如出一辙,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只是脚下一地泥泞再也沾染不上我的身躯,我早就不属于人间……。 第一章:水鬼民宿经营守则 下 离开乌溪水域,我走入市区,豪雨中路上行人不多,车辆倒堵了好几个路口,晃眼的车灯、繽纷的招牌、刺耳的喇叭、喧嚣的雨声,活人的世界包罗万象,不像水底除了鱼虾就是水草。 台湾人绝对是世上最热情的种族,一路走来已经有好几个人看我雨中不撑伞而好心主动想借我把雨伞,真想告诉他们即使我撑了伞,全身仍然溼答答,毕竟我是水鬼啊。 时间渐晚、雨势渐大,街道越来越清静,几乎只剩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超商与速食店还在营业,偶然拐进一条小巷,巷底有一间仿古装潢的酒吧亮着灯,夹杂着欧式、日式与中式等风格,各异的特色奇妙地碰撞出属于台湾特有的文化。 这间酒吧令我想起四零年代的台湾……我曾经活过的年代……。 走进酒吧,店中依旧充斥着復古的摆饰与傢俱,酒吧里的顾客多是穿着打扮颇有文艺气息的年轻人,对了,这几年有个新词特别流行,叫「文青」,这间酒吧的氛围八成就是他们所谓的「文青风」了吧。 我找了个吧檯靠墙的位置坐下,酒保正忙着招呼其他人,等待同时,一名长相斯文、二十出头岁的男孩朝我走来,一上来就自来熟与我攀谈……。 「忘了带伞?淋成这样很容易感冒,我跟这家店的老闆很熟,帮你借套员工制服让你换下湿衣服吧。」这男孩长得清秀、说话也客气,不过藏不住眼中的蠢蠢欲动,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不管读没读过书,年少总是轻狂的。 我伸手搭上他的肩,他的白色衬衫立刻被我沾湿了一片,我笑着对他说:「不如你帮我换吧?」 我死的时候刚满二十二岁,年华正好,每次出来玩多少会遇上这种轻浮爱搭訕的傢伙,自己送上门,我不吸吸阳气採阳补阴一下岂不是太浪费了? 确认过眼神、以为事能成,天知道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他穿着黑衣黑裤、留着寸头,长相亲和力十足、脸上时刻掛着灿烂笑容,但那双单眼皮凤眼透着一股奸诈,真是出师不利,怎么遇上这小子。 我搭着白衬衫男孩的左肩、他就搭上人家右肩,吱吱喳喳开始洗脑工程:「朋友,听我一句劝,这女的你惹不起,别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其实撕下面具就是隻青面獠牙的邪恶水鬼,就等着拖你这种小鲜肉入水吃乾抹净、还不吐骨头。」 一见他,心里一把火就烧得旺盛,我拍桌、骂:「你个魔神仔又来坏我好事!」 「看看看,我就说她青面獠牙吧,进到水底更可怕。」激怒我好像让他很高兴。 「我青面獠牙?你才獐头鼠目、黑得发焦,平常老在山里裸奔,把活人都吓跑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我住山里,在自己家裸奔有什么问题吗?你偷看我,我没跟你收钱已经很厚道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呸!看见脏东西没让你赔偿精神损失费是我大度,你真以为自己身材好,滚回山上撒泡尿照照吧!」 「彼此彼此,我是脏东西,你也差不多。」 我们俩争执不休时,白衬衫男孩地扭了扭肩膀、避开我们搭在他双肩上的手,他一副尷尬又失礼的表情,合掌致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有约,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正要走,我赶紧拉住他手腕,反驳:「我没约,我跟他不是一起的!」 他苦笑说:「小姐,还是算了吧,你男朋友在那里瞪着我,有什么事你们回家自己解决,就别把我扯进去你们的感情纠纷了。」 男孩拨开我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酒吧,到嘴边的肥肉没了,全是那隻魔神仔的错! 我刚才骂的句句属实,这个浑蛋就是一隻如假包换、名符其实的「魔神仔」,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拐骗活人入山,有时困他们一天两天、有时困他们十天半月,期间这些活人就是他的玩物,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玩玩角色扮演、跟人谈心交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举办试胆大会、吓得人精神分裂,说好听是随心所欲,说难听是任意妄为。 最气人的是他做事招摇,把乌溪附近的山区搞得声名狼藉,活人都不敢来玩,连带着我们这些水鬼难以寻找替死鬼,我三番四次向鬼差投诉,不知道魔神仔耍了什么手段,鬼差老是口头警告一番就完事,抓不到交替等于断我们水鬼的生路,尤其对我开在乌溪的水鬼民宿影响巨深,我也曾好声好气与他谈判,想当然尔,跟那种自我中心的魔神仔讲道理半点用都没有。 「说我是你男朋友,眼瞎了吧,我这款天菜怎么可能跟你这隻水鬼有什么。」还在嘻皮笑脸,他一开口我就想抽他嘴巴。 「天菜,早晚剁了你把你变成真正的菜。」 他慢悠悠凑近,仗着高我一头而俯视着我,双手抱胸、笑问:「韩世以,你不会真看上我了吧?想吃我这盘菜,你还不够格。」 我嗤笑一声,说:「你的头蝨鑽进头皮、把你的脑子都吃光了吧?懒得跟你废话。」难得遇上倾盆大雨天,我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隻魔神仔身上,我刚要走,他的一句话忽然引起我的兴趣……。 「听说地府黑市最近流入一支『黑令旗』。」见我佇足,他脸上洋溢着奸计得逞的快感,他接着说:「东岳大帝的黑令旗能赋予冤魂向活人復仇的权力,眾神见了都得让路,你……很想要吧?」 我故作无意,回答:「我是水鬼,抓交替才是正事,要黑令旗干什么?」 「你帮无数水鬼找到替死鬼,难道自己抓不到交替?韩世以啊韩世以,你究竟为什么留下?」 他的瞳孔漆黑不见底,尖锐得彷彿能看穿一切,他直勾勾望着我,我总觉得他已经猜到我的理由,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答案。 我不抓交替、不去投胎、甚至用尽办法经营水鬼民宿,全是为了了却一个心愿。 魔神仔故意提起黑令旗,估计想利用它的黑市情报来交换好处,我是想要黑令旗,但要我求他还不如让我灰飞烟灭算了。 「关你屁事!」我可是一隻有骨气的水鬼,当了六十年的水鬼,我也累积了不少人脉,地府黑市自然也有我的朋友,我绝对不向他妥协。 听到我回绝,他不失望也不恼怒,反而扬起两隻大拇指给了我两个讚,他爽朗的笑容下藏着诡譎多变的心计,我不喜欢他,除了生意上的衝突,更深的原因是我从来看不清他的真意,他的捉摸不定比什么都令我不安。 离开酒吧前,魔神仔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从背后传来,说道:「韩世以,忘了告诉你,黑令旗的事是我瞎掰的。」 我回头怒目而视,他却眉开眼笑、摊手耸肩,这个玩笑对他来说无伤大雅,但是彻彻底底激怒了我。 「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非水鬼! 「等,我肯定等你。」 魔神仔、魔神仔,我跟你势不两立! 水鬼民宿经营守则第四条:凡魔神仔、严惩不贷。 第二章:数到三 上 大雨一连下了七日,我也得以在地面活动了一週,第一晚去了间酒吧找找乐子,偏偏倒楣遇上魔神仔搅局、扰了兴致,除此之外,剩馀的时间我只去了两处地方。 回到水鬼民宿后,我去了白小鹿的房间,他的房中摆满了各式玩具,从早期简陋粗糙公仔娃娃到现代精緻的机器人模型、甚至电玩游戏,每个时期流行的玩具一样不缺,这些全是他的母亲年復一年烧给他的心意。 六十年的光阴已过,其实白小鹿早就不再是当初母亲记忆中的儿童,这一屋玩具对他而言比起把玩、更值得珍藏,毕竟每一件玩具都承载着他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或许孩子在母亲心中都是长不大的吧,所以直到现在,白小鹿仍然收到源源不断的玩具。 「你出去一星期,玩得过癮吧?」白小鹿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霹靂布袋戏图样的抱枕,配上六十年不变的西瓜头,看着相当呆萌。 「当然过癮,要是没遇到那隻魔神仔就更过癮了。」 「你说阿神?」 「别提那个名字,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倒三天楣。」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 「何止不喜欢,我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想起这些年他给我找的麻烦,我就咬牙切齿。 「阿神是台湾各山区魔神仔的首领,听说他都活了几百年了,你那点小小道行打不过他的,还是少去招惹他比较好。」这小鬼如今摆起大人姿态教训我了。 我愤愤不平,回:「我招惹他?是他招惹我好嘛,我只想好好经营水鬼民宿,是他一天到晚找我麻烦。」我气得头顶快冒烟,白小鹿转头窃笑被我抓个正着,我随手抄起一根球棒扔了过去,白小鹿敏捷地用抱枕挡下,我怒骂:「白小鹿,你再笑,我数到三,不准笑了,一、二……。」 「好,我不笑。」白小鹿是个和平主义者,连忙摆手示好。 我坐下平復情绪,火气稍消,一抬眼见到白小鹿神情怪异,眼神柔和却笑得苦涩,他这模样我看过无数次,每次想起他母亲总是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在眼中令人心塞。 白小鹿和我卒于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一场热带性低气压导致半个台湾淹在水中,各处水患无法排解、情况渐趋严峻,最终夺走了数百人性命,灾民、伤者更不计其数,后人将其称「八七水灾」。 是的,我和白小鹿就死于八七水灾之中,还记得当年乌溪氾滥,滚滚河水涌入住宅区、冲毁民宅,我逃生不及、淹没在黄澄澄的洪水里,找到尸首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回忆起身体被河水泡得发烂,实在惨不忍睹、人厌鬼弃,不过所幸还能入土为安,不像白小鹿,时至今日尸首仍被埋于乌溪淤泥中,家人也只能替他建个衣冠塚聊表心意。 「已经是鬼,就别摆张鬼脸了。」我说。 「世以,数到三之后会怎样?」他问。 「啊?」他没来由地说什么?我怎么一头雾水。 白小鹿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陀螺,说:「以前妈妈常骂我玩具撒一地,她生气叫我收拾的时候,一定会『数到三』,还有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她也都会这么说,可是每次一、二之后,我从来没听过她数三。」 台湾的孩子应该全被「数到三」的恐惧支配过吧,不知从何时开始,大人们总喜欢数数催促孩子完成指令,可是为什么是三呢?为什么不是五或十、一定得是三呢?小孩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但三这个数字却成为大人与小孩之间一种绝对的默契。 说也奇怪,正如白小鹿所说的,明明是「数到三」,倒鲜少听见大人数到最后,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的,比起真的喊出三,我想在喊出二之后那阵度秒如年的沉默才是大人真正的用意吧。 既然白小鹿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他吧。 随着我的一声:「三!」白小鹿连人带抱枕、破窗飞出窗外,我的一击飞踢将他弹飞五百公尺,他整个人倒栽葱插入溪底淤泥中,重温了一把死亡的感觉。 我倚在窗边瞧着自己的得意之作,白小鹿要爬出淤泥再回到民宿大概得花上半天,不如趁这段时间我去吃点蜡烛塡填肚子吧。 我才走出白小鹿的房间,迎面遇上我的另一名房客,周黄美花,二零一二年她和丈夫为了庆祝结婚四十周年而乘坐邮轮出海渡假,不料遇上船难、死在海中,她辗转来到乌溪,在我的民宿一住就是八年,六十来岁模样的她面容和蔼、体态丰腴,不得不称讚她的的确确是个好房客,非但不拖欠房租、更会帮忙打扫民宿内外,偶尔还会做些点心给大家嚐鲜,实在贤慧。 可是,就是这个可是,周黄美花也是一隻和白小鹿一样不抓交替的水鬼,与白小鹿不同的是她不是出于心善不伤人,她是放不下此生的执着。 「我在楼下听见好大声响,没事吧?」周黄美花皱眉担忧。 「没事,白小鹿欠收拾。」 周黄美花笑着点点头,心领神会,说道:「他的房间应该一团糟,我去帮忙整理整理吧。」她转身下楼拿扫把、抹布,周黄美花性格温顺又待人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可惜了。 八年前,她来到我的民宿,我曾问过她为何选择来乌溪,毕竟在海中抓到交替的机会更多,她告诉我因为此处离她的丈夫最近,原来周老先生从船难中倖存下来了,不幸的是他缺氧太久、成了植物人,周家人将周老先生安置在彰化的一处安养院,距离安养院最近的水域正是乌溪,周黄美花为此住进了我的民宿,她总想着有一日能像我一样在雨天上岸去见见心爱之人,但目前她还没有这本事。 什么样的爱情能在死后长久不变?莫非周老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周黄美花念念不忘?我有些好奇,因此偷偷去安养院瞧过一眼,我东看西看周老先生真的没什么特别,不说他年岁已大又因常年卧床面若枯槁,从他的五官推估年轻也就一普通小伙子,搞不懂周黄美花怎么如此放不下这段感情?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周老先生一日不死,周黄美花就不会乖乖抓交替去投胎。 大吃一顿后,我在小柜檯算帐,厚厚一叠冥币塞满了整个保险箱,看来该去一趟地府把冥币存进银行了。 和我搭线的鬼差开价五千亿换一面黑令旗,真够黑心,但也没办法,贵就贵吧,只要能把黑令旗搞到手,要我拿什么换都可以,问题是他拿得到黑令旗吗?那可是东岳大帝亲自收着的法宝啊。 「要是像魔神仔说的有面黑令旗流进黑市就好了。」 「喔,原来你想买黑令旗啊!」 我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话,抬头却不见人影,再低头一看,一名顶着爆炸头、身穿唐装、蓄着山羊鬍的猥琐大叔正躺在地上偷窥我的裙下风光,我冷不防地抬腿重重踩上他的脸,高跟鞋的后跟插入他的右眼,等我收回脚,一颗眼珠串在我的鞋跟上,鬼不会感到疼,所以他被我踩了一脚也不痛不痒,不过眼球可不能不要,尤其对他更是重要。 我从鞋跟拔起他的一颗眼球、握在掌心,喊价:「五亿冥币。」 他一个鲤鱼挺身、从地面跳起,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好狠!」 「不要?那我捏爆它了。」 我掌心一收,他立刻投降:「我给!」很好,又有五亿进帐! 这个猥琐的男人姓江,大家都喊他老江,据他说自己是清朝人,渡海来台时遇到暴风雨,整船的人全死了,这么多年他遍游台湾各处水域,刚来到乌溪不出一个月,却已经非礼过邻近所有的女水鬼。 如果老江说的是实话,他即是我见过最资深的水鬼了,他的道行远超于我,要抓交替随时都能抓,徘徊至今唯一的理由就是「好色」! 比起做人,老江更享受做水鬼,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在水底偷看女孩们穿着比基尼戏水,偷摸几把也不会被警察抓,我所见到的鬼几乎每一隻都是鬱鬱寡欢、苦大仇深,像他做鬼做得这么开心的还是第一个。 第二章:数到三 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拿了冥币、也还了眼球,像他这种好色水鬼,要是没了眼球偷窥,比让他魂飞魄散还惨。 老江将眼球装回眼眶,眨眨眼又回復如初,我抱起保险箱打算回房,他突然伸手强抢我的保险箱,竟敢抢我钱! 我与他缠斗,儘管我使出所有看家本领,他依然像跟小孩玩耍一样自如,不是三两下就化解我的攻击、就是轻松躲避,我这隻六十年的水鬼在他眼中根本班门弄斧。 算了,全是白费力气,我停手与他谈判,问:「你想要什么?说吧。」 老江左手提着保险箱、右手从袖中掏出一把摺扇,悠哉搧着扇子说:「小鹿鹿说你花光积蓄开了这间水鬼民宿,一个女孩这么积极赚钱肯定没人养,你全家死光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有道理,这么问是有点失礼,我再重新问一遍,你家没活人了?」 他烦人的程度简直快要赶超魔神仔,我怒回:「对,没活人了、全家死光了,行了吧?」 「难怪,除了送你最后一程还有亲戚朋友帮忙,从此就没人给你烧纸钱了,为了持续有收入,只能开业赚钱,你平常视钱如命就是想买黑令旗吧?」 「保险箱还我。」 「那你告诉我,要黑令旗干什么?」 奇怪,太奇怪了,老江无缘无故追问我的事未免太蹊蹺,我虽与他认识不久,他的性子我倒全摸清了,他欣赏年轻女孩的青春肉体都嫌时间不够,哪会来管我的间事? 等等,他身上的味道有点熟悉,喔对,魔神仔就爱喷这味道的古龙水,原来老江是替人跑腿打探消息啊。 「那隻魔神仔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直问。 老江笑得猥褻,默认与魔神仔私下有协议,他用扇子半掩着脸,怪声怪调说:「他说以后每个月帮我拐几个嫩妹上山陪我玩水。」魔神仔擅长蛊惑人心、迷人心窍,他们这手段要是在人间就是赤裸裸的犯罪。 「去告诉他休想知道我的事。」我伸手夺回保险箱,事跡败露,老江也很乾脆地松手。 老江上下打量着我,口中碎唸:「有戏、我看有戏。」 「你发什么神经?」 「你不是想要黑令旗吗?为什么不去找阿神帮忙?他修行了几百年,在地府也很吃得开,有他帮你黑令旗肯定手到擒来。」 「他?帮我?哼!」我十分不以为然,他怎会那么好心。 「真的,你信我,只要你开口求他,他绝对帮你,而且什么都行。」老江挑眉、表情诡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我才不自取其辱,就算他肯帮也不会无偿,一定会变着法子整我,我还不如多赚点钱贿赂鬼差更实际。」 我转头回房将保险箱收好,这时白小鹿也从泥泞中爬出来、狼狈地回到民宿,我喊他来我房间,起先他怕我再揍他一顿而不肯过来,直到我说出此事与他母亲有关,他二话不说乖乖进房。 「妈妈怎么了?」白小鹿罕见地严肃。 「这次上岸,我去了你家一趟,她的状况很不好,我向鬼差买了消息,她活不过这个夏天。」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今天我去找白小鹿就是想跟他说这件事,结果中途发生了点小插曲。 白小鹿沉默不语,忧上眉梢,他和我都是六十年资歷的水鬼,我能上岸、他自然也能,虽然心系母亲,头七归家一次后,他再不曾回家看过一眼,他心里极为害怕,害怕见到母亲的眼泪、更害怕面对自己拖累母亲一生以泪洗面的不孝。 看在同日而亡的情份上,每次有机会上岸我都会替他去探望母亲,这一回我发现她印堂发黑、精气耗弱,疑心她阳寿将尽,一查,果然如此。 「鬼差不肯透露确切的日子,但我估计就这一、两个月内了,下个月有个颱风经过、势必带来雨势,那是你最后见她的机会,去吗?」 白小鹿的母亲若是死了,魂魄会逕直前往地府,运气好的话还能直接投胎,地府之大,白小鹿不见得能找到她,一旦她越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缘就彻底断了,这点白小鹿心知肚明。 他没有回答我究竟去不去,可从他坚决的眼神我已知晓答案,他自认亏欠母亲,一句道歉始终哽在喉间,既然是最后一次机会,他决心不再逃避,他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说出那句深埋六十年的话。 颱风登陆、狂风骤起,而后雨势一发不可收拾,我和白小鹿藉着倾盆大雨赶至白家,白家现住着白小鹿八十来岁的母亲以及兄嫂一家,未免有人打扰他们母子重聚,我先进屋露出腐烂的鬼脸将白小鹿兄嫂一家吓晕过去,一切就绪,我招手让白小鹿进门,他踌躇良久,最终踏入了睽违六十年不曾归去的家……。 白小鹿的母亲年事已高、行走不便,白家人特地在一楼替她隔出一间卧房,白小鹿站在房门前、颤抖着手推开了门,他的母亲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滂沱大雨傻傻发呆,满是皱纹的双手捧着一隻纸扎机器人玩具……。 白小鹿缓缓走向母亲,在她身边蹲下、轻轻靠上了她的膝头,我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若水鬼有眼泪,他此刻肯定已经泪流满面。 她低头望着膝上的白小鹿,有气无力问着:「你是谁?」 白小鹿身躯一震,带着惊讶与不敢置信的语气回覆:「是我啊,妈妈,我是小鹿。」 她头一歪,又问:「小鹿?又是谁?」 从柜上一叠又一叠的药袋上的说明我才知道他的母亲患上「阿兹海默症」,我的父亲曾是台湾小有名气的医师,我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些医学常识,一旦得了这种病,她会逐渐丧失记忆、甚至失去行为能力,随着时间推移只会不断地恶化。 六十年了,她从白小鹿记忆中的无敌的妈妈沦为无法自理生活的老者,她早已忘了白小鹿的模样、连他的名字也消失在脑海中,可她却记得每年的八月七日要焚烧纸钱及玩具祭奠白小鹿,年復一年、从无例外。 如今的她或许连为何手中会有一隻纸扎机器人都不明白,然而我相信有些东西即使不记得了,曾经深刻存在过心里的必会留下痕跡,因为它已深入骨髓、写在了每一个细胞之中。 「……妈妈……对不起……。」 她的目光从白小鹿的脸庞再次移回窗外,呢喃:「下雨了,快回家吧。」 ……回家……,她究竟是催促着眼前陌生的孩子赶紧回家、抑或呼唤着早已遗忘的爱子早日归家呢? 我不知道,白小鹿……会知道吗? 半个月后,白小鹿的母亲病逝,他再也不会晓得母亲数到三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第三章:妹妹不坐船头 上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牵绳盪悠悠……。 我的天呀,这首歌未免太洗脑,我不过偶然路过老江房门口,才听他唱过一遍,那旋律就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了,不论我是吃饭、数钱、还是招揽客人,好几次差点跟着唱出口。 「美花,原来一首歌可以比驱鬼咒更可怕啊。」我瘫在交谊厅的沙发上,周黄美花间来无事织起毛衣,看尺寸要比她本人大上许多,应该不是她自己要穿的。 「当年这首歌可红了,我跟我先生去卡拉ok一定点来合唱。」 我略为吃惊看着她,说:「看不出来你也会去那种地方。」我死的那年是一九五九年,还没卡拉ok这种东西呢,几次雨天上岸倒是常经过那些店面,可惜我上岸时间宝贵,没机会体验那乐趣,印象中去欢唱的都是活泼好玩的傢伙,周黄美花这么恬静的气质也玩得开? 「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音痴。」 「那你还敢在大家面前唱歌?」 「我当然不敢,所以从不在人前唱歌,婚后我先生不知道怎么发现我喜欢唱歌的,老拉着我去卡拉ok,他说反正我唱得难听也只有他一个人受苦,叫我放胆唱,明明我唱得五音不全,我先生却从没皱过一下眉头。」她诉说着过往,脸上藏不住与丈夫的浓情密意。 「行了行了,美好回忆你自己去回味,别在我这隻单身狗面前撒狗粮了。」所谓活到老、学到老,这些年我可没少向年轻人学习流行语,现在正好用得上。 突然,老江从二楼走廊一跃而下、一屁股落在我身边的沙发座上,手臂很自然地勾上我的肩膀,他笑说:「你这姿色要脱离单身还不容易,给你介绍个好对象,出门左转一直走到底,上岸后再爬两小时的山路,就能看见一个裸体的小子,他肯定配你。」 又提魔神仔,最近老江不知中什么邪,一天到晚在我面前说起那傢伙,老江的手不规矩地越滑越下、几乎快碰到我胸口,我一个回身擒住他两隻手臂、扯长了在他背上绑成一个蝴蝶结。 「嘿,玩sm啊,你竟然好这口,回头我得跟阿神说说。」老江双手被绑成了结也毫不在意,一张嘴依然说着废话。 我说:「警告你别来烦我,骚扰比基尼女孩们去吧。」 「要是有嫩妹看,我用得着来逗你吗?」他一说,我想起来最近乌溪在实施清淤泥工程,确实少了许多游客戏水。 「那你去找白小鹿打电玩。」我习惯性地想把麻烦推给白小鹿。 老江瘪嘴道:「他现在忙着伤心,哪有工夫陪我玩。」是啊,我忘了自从白小鹿母亲过世后,他就一直关在房中、闷闷不乐,谁去都不理。 周黄美花停下编织的手,望向白小鹿的房门口,心疼说道:「他母亲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也是可怜。」 「投胎了就什么都忘了,偏偏他不抓交替,没用的小鬼,他现在没人烧纸钱供奉了,要是付不出房钱,看我怎么收拾他。」善良用错地方只会害了自己,做人都无法不自私了,做鬼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老江扬着嘴角,道:「呦呦呦,不赶他出去、只是收拾他啊,小丫头,嘴硬心软呢!」 相比白小鹿,老江更欠收拾,继白小鹿后,老江成了下一个被我倒栽葱插进淤泥中的倒楣鬼,他的双手被绑成了结、难以脱身,看来能清静几天了。 一个多月来,白小鹿锁在房中足不出户,我和老江轮番敲他门,他老是随口敷衍、转身不理人,从前的他囉哩叭唆让人听了焦躁,而今闷不吭声却更让人心烦不爽,她母亲死了,好歹也算从人生七苦解脱了,白小鹿不抓交替、无法投胎,这伤心该折磨他多久? 「白小鹿,你要堕落到什么时候?」我站在他床边、看着他像条咸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你别管我了。」 「民宿是我的,这屋簷下的鬼都归我管,你给我起来。」 我伸手拉他,白小鹿突然发狂,吼着将我狠狠推开:「我说了别管我!」白小鹿和我同样当了六十年的水鬼,他的道行不比我差,我在没有防备的情况遭他一推,硬是撞上玻璃柜、毁了一柜机器人玩具。 幸亏我是鬼,不会流血也不会痛,我拨拨身上的玻璃渣,本来的烦心彻底转为怒火,我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怒斥:「闹够了没?你以为全世界就你家死了人、全世界就你最可怜?我告诉你,是人就会死,今天她不死、总有一天也会死,但是你不一样,你不去投胎就永远是隻流离失所的水鬼!」 白小鹿激动反驳:「那你呢?你不也是不肯投胎!」 「我和你不一样!」 「对,我们不一样,我不抓交替是因为我不想害人,你不抓交替是因为你只想着害人!」 「白小鹿!」 「韩世以!」 死后相识六十年,这是我初次与他争执至此,他因母亲的亡故心情低落、情绪失控,我也因他踩中我的红线而暴跳如雷,我们俩谁也不让谁,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此时,老江慌张衝入房中、喊着大事不好,我和白小鹿这才暂时休战,一问之下得知周老先生所在的安养院发生火灾,安养院离乌溪不远、一望就能看见火势冲天,周黄美花担忧丈夫安危,死活要上岸,其他水鬼急忙拦下她,以她微薄的道行,一上岸不用五分鐘就会被太阳烤得连水气都不剩。 我赶到水面时,周黄美花被两隻水鬼左右架着,素日温柔嫻静的她没了平时的从容、歇斯底里地挣扎喊叫……。 「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先生,放开我!」 「你怎么救人,就算你不被日头烤乾,去到安养院也会被大火烧得魂飞魄散,你忘了你是水鬼吗?」其他水鬼劝阻她,她听不进去,依旧死命反抗大家的好心。 水鬼不只怕太阳,更怕火,烈火焚身、烟消云散、永世无法投胎,活人总觉得鬼可怕、觉得我们害人无所不能,其实我们没用得很,活人很简单就能做成的事我们却望尘莫及,要是鬼真的无所不能,我又何必汲汲营营于黑令旗、又何必浪费六十年的光阴? 白小鹿说得对,我徘徊世间多年全是为了害人,有一个人我非杀不可,死后头七之日,我曾试图復仇,可惜遭受阻碍、未能如愿,后来那人为自保特地求了避邪的护身符,护身符神力强大,从此我再近不了对方的身,唯一的指望只剩黑令旗,黑令旗一出、各方神灵都得让道,护身符也沦为废纸,我立过誓,此仇一日不报、我绝不投胎。 周黄美花见我来了,转而向我求援,「世以、世以,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确实令人心酸,可惜我爱莫能助,「如果下雨,我还能替你去看看情况,但现在日正当头,我真的帮不了你。」 张黄美花表情一沉,原先的慌乱瞬间变为死寂的沉着,她冷冷说:「你们既然都帮不了我,那就别阻止我。」 「我非要阻止,你能拿我怎么样?」 白小鹿要我别管他,周黄美花要我别阻止她,一个两个都这样,他们以为我喜欢插手这堆破事吗?若非他们住在我的民宿、付了房钱,我才懒得理会,今天真是诸事不顺,跟谁说话全是大吵大闹。 我正要用强硬手段将周黄美花抓回民宿,一颗小石头从岸上直直砸上我头顶,仰头一看,那隻天杀的魔神仔蹲在岸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你这隻老水鬼还真爱欺负同伴啊。」他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脸满噁心笑容。 「滚一边去!」我怒骂。 老江跳出来,忙对魔神仔说:「不能滚,你来得正好,帮个忙,去那间着火的安养院替小美花瞧瞧她瘫痪的老公有没有事吧。」 魔神仔反应快,听了老江的话、又见周黄美花丧着脸以及火冒三丈的我,猜到了来龙去脉,老江所说有理,魔神仔和我们不同,本就能在岸上随意活动,不过老江不够了解他,魔神仔不是日行一善的童子军,从他不安好心的眼神,我似乎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 在魔神仔开口前,我先声夺人:「丈夫是她的,你休想威胁我。」 魔神仔嘟着嘴、摊手对周黄美花说:「小美花,你听见了,不是我不帮忙,是你们家民宿老闆娘不配合。」 魔神仔成为周黄美花的希望,也看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为了心爱的丈夫,她拼命求我,连下跪磕头都乾脆得很,假使她像刚才一样强硬,我绝不妥协,偏偏她姿态如此卑微,真糟糕,我最受不了这招了。 随后,乌溪的一群水鬼也跟着求情,你一句他一句地求我,弄得好像我才是罪魁祸首,甚至刚与我大闹一场的白小鹿也出言相劝,我望着白小鹿和周黄美花、又瞥了魔神仔一眼,好,今日就算我赔本做买卖,这三个麻烦精我要一次解决了! 第三章:妹妹不坐船头 下 在那之前,有一事我得先确认,我对周黄美花问道:「你是想你丈夫平安活着还是想跟他永远相守?」 周老先生已是植物人,活着与死了无异,周黄美花比我更清楚这点,他们夫妻伉儷情深,她又怎么捨得让周老先生的灵魂困在那无法动弹的躯壳中,她沉思了一会儿,决然回道:「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好,那就别后悔。」 周黄美花明白我的弦外之音,她与周老先生夫妻多年、彼此相知,她深信她的决定也是周老先生所想,得到她的许可,我终于能毫无顾忌。 我将魔神仔叫到一旁,私下与他做了个协议,「迷惑活人也行、亲自动手也行,如果周老先生还没死,就带他来乌溪。」 「你想拉他做交替?」我默认,这件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他不会白白付出,他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插腰问:「你拿什么报答我?」 「应该是我问你,你想要什么?」 他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眸流露着不可一世的自信,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转身往安养院的方向而去,走前不忘留下一言:「等我回来领报酬。」 一个鐘头后,魔神仔控制了一名男性看护将奄奄一息的周老先生背回乌溪,周老先生骨瘦如柴、一身白色衣衫因浓烟而染上一层黑,看护将周老先生放在乌溪边上,接着痴傻地走上回头路。 周黄美花浮出水面、情不自禁地拥抱着毫无反应的周老先生,他们的爱情感染了在场者,大伙静静看着他们、不曾多言。 魔神仔走到我近处,提醒:「他吸入不少浓烟,我只能暂时保住他的命,把握时间。」 事态急迫,我也顾及不了周黄美花对丈夫的思念,上前拉住周老先生的脚踝、直直往溪底拖去,除了魔神仔和周黄美花,旁人都因我突如其来的举动瞠目结舌。 周黄美花心疼丈夫,求情说:「世以,轻点。」 「他都是植物人了还怕什么疼。」 老江惊呼:「你要抓他当交替?」 「不是我。」我望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白小鹿,说:「白小鹿,这次你不许再逃避了。」 「我?」白小鹿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我替你找过那么多替死鬼,我承认都是害人,可这次不一样。」 「但是……。」他明知周老先生的病情,却还是不忍心。 周黄美花挺身发言:「小鹿,不要紧的,我了解我先生,与其生不如死,能帮你获得投胎的机会他的命才更有价值,或者你就当帮帮我们,让我们夫妻再次廝守。」 白小鹿杵在原处与理智拔河,道理他都懂,然而心中那关难以跨越,我将周老先生拉到他身旁,将他的手放在周老先生脚踝上,对他说:「你母亲已经死了,你也该走了。」 「那……你呢?」白小鹿眉眼紧蹙,伤感、不捨、期待、不安,活着的时候这些復杂的情绪能化作泪水释放出来,而水鬼的感情……无从宣洩。 我敲打他的脑门,嗤笑道:「我还没悲哀到要你一个没用的小鬼来担心我,霸佔我的民宿房间那么久,赶紧退房走人吧,否则我可要加……。」 我话说到一半,白小鹿冷不防上前搂住我,那个怀抱没有活人的温度,但莫名的温暖,他哽咽对我说:「我在下辈子等你,你一定要来。」 白小鹿这次终于下定决心,他握紧周老先生的脚踝,深深潜下水中,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六十年来我们一直相伴,道别的时候还是来了。 白小鹿,再见了……。 白小鹿走了,我的水鬼民宿却多了一位周老先生,从此民宿的一角多了台点歌机,那首「縴夫的爱」再未消失过,只是这次那位妹妹没有坐在船头、哥哥也没在岸上走,他们一起生活在了乌溪水底……。 第四章:脸皮被吃了 上 白小鹿抓了周老先生当交替、投胎而去,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鬼投胎了什么都留不下,他的一屋玩具在他离开同时消失得不馀半点痕跡,彷彿他从未居住过。 听了他的嘮叨六十年,忽然安静下来,总觉得浑身不对,连数着最爱的冥币时,我也心不在焉,这种感觉很熟悉,跟那时……如出一辙。 「韩世以!」岸上传来魔神仔的呼喊,看来是来讨债的。 躲是没用的,他帮了我一个忙,出来混一定得守约,我浮上水面,魔神仔见我来了,缓缓移动到树下坐好、倚着树干、舒适的不得了。 他瞥了我一眼,笑问:「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吗?」 「你抢了我安排给房客的替死鬼,我都记在帐上。」六十年前,我的民宿刚开张,好不容易来了第一笔单,活生生被他搞砸了,我怎么可能忘。 他摇头,说道:「不对,是更之前的时候。」 「更之前?」我想不起来。 「你果然不记得了。」他叹息,一脸无奈,摆手道:「算了,说说你为什么老在雨天跑去八卦山那家独栋豪宅蹲守吧。」 我一惊,质问:「你跟踪我?」 魔神仔笑着点头、大方承认,反问我:「我就想知道你跟那栋豪宅独居的老太婆有什么关係,你想要黑令旗是不是和她有关?」 「……。」 「韩世以,你是做生意的,不会想过河拆桥吧?」他枕着双臂,使着激将法,其实就算他不这么做,我也没打算食言,毕竟……他帮了白小鹿。 「那个老太婆……是杀了我和父亲的人。」 我的母亲早逝,父亲一手将我拉拔长大,他当年是台湾小有名气的外科医师,大学毕业后,我进了父亲经营的小医院担任文职,在医院父亲介绍我认识了一位俊俏的实习医师、我也谈起此生第一场恋爱,我以为我的人生能够一直顺遂,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八卦山那栋豪宅住着的女人名叫林玉英,平心而论,她年轻时确实风华绝代、艷压群芳,临近的村镇无人不知这位美人,一日,她摔伤腿、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出院后,她已成了我的后妈。 林玉英仅仅年长我六岁,父亲执意娶她引来各种流言蜚语,他父亲攒了四十五年的脸面一夕丢个精光,为此我也与他大吵好几回,但他一意孤行,最终仍然娶了她。 林玉英嫁入韩家后,我赌气离家、住进了当时已和我订婚的未婚夫阿信的家,就此断了和父亲的联系,在六十年前我一名未出嫁的女孩与异性同居是件丢人现眼的事,但我不在乎,我父亲都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介怀。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天空降下暴雨,我从广播得知老家周围已开始出现水患灾情……。 「不如你回家看看韩院长吧?」阿信见我忧心父亲,出言相劝。 年少的我执拗,一口拒绝:「他有新太太照顾,不用我多管间事。」我为了父亲娶林玉英而与他争执时,他就说过我多管间事。 「世以,这话或许不该我说,但我总觉得自从韩院长续弦后,他有些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阿信一向细心,他既然察觉异样,必定有问题。 「韩院长的精神和脸色越来越差,前阵子我和他在楼梯间抽菸,韩院长突然晕眩、差点摔下楼梯,幸亏有位同事正好上楼、连忙接住他,这才没出大事,不过韩院长的左脚也因此骨折,这两天都在家休养。」 我激动站起,质问:「我父亲受伤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父亲一直很健朗,结婚不到三个月身体就差成这样,难道是林玉英对他做了什么?」 医院早有传言林玉英嫁给父亲是贪图韩家家產,莫非真的引贼入室了?屋外繁杂的雨声吵得我越发焦虑与不安,各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在我脑中盘旋,父亲左脚骨折、行动不便,林玉英万一心怀不轨,父亲就危险了! 「阿信,我们得回去!」 「好,我去开车。」 我和阿信随即开车回家,一路上四处积水、道路泥泞,而雨仍不见停……。 不幸地,阿信的汽车在距离我家两公里的地方拋锚了,心急如焚的我先行赶回家中,阿信则留在原地修理汽车,此时积水已达膝盖深度,等我回到家中,一楼的傢俱已有大半泡在水中。 我听见二楼传来声响,赶紧爬上楼查看,一进父亲房中,只见父亲后脑被砸伤、倒卧血泊,林玉英一身湿漉,双手握着一把亮得发光的尖刀,我一闯入房间,她就如惊弓之鸟将刀对着我。 看见父亲倒地不起,我的理智彻底断线,那些可怕的猜想竟都成了真实,我也顾不得林玉英手握尖刀,赤手空拳就衝上去与她拼搏,我偶然夺下她的刀,这个杀人者露出了惊恐的受害者表情,楚楚可怜的模样任哪个男人看了都会怜香惜玉,可惜我不是男人,对她……我只有满满的杀父之仇。 我朝她挥刀,她躲过致命一击、却也划伤了她美丽的脸蛋,她推开我、拔腿逃出房间,我紧跟上去,没想到一出房门就遭到偷袭,我感到头部疼痛晕眩、应声倒下,模糊的视线依稀见到林玉英匆忙逃命的背影,我失去了意识……。 那日,大水冲垮了无数房屋、带走了数以百计的人命,当我清醒,已成了一隻漂泊无依的水鬼……。 魔神仔听完我的故事并不惊讶,摸着下巴、似笑非笑说着:「你想得到黑令旗就是为了报仇?」 「她随身带着驱鬼护身符,我近不了她的身,除非有黑令旗,否则我根本没办法杀她。」 「你父亲呢?」 「不知道,我找不到他,我想他在洪水冲毁房子前就伤重而亡了,这样也好,至少不用跟我一样当隻没用的水鬼,这么多年他也应该投胎了。」 魔神仔起身走到岸边,蹲下问我:「他都不报仇去投胎了,你执着什么?」 「她害得我家破人亡,难道我不该杀她?」我怒斥。 「看她老得牙都没了,你不杀她、她也没几天好活,何必多此一举?」 「她是我的仇人,只有亲手杀她才能解我的恨。」我要的不单是林玉英的死亡,更要她惨死我手。 「杀人是大忌,没有黑令旗,就算你杀得了她也会被鬼差抓去地狱受刑,你都因为她死过一次了,还要为了她连鬼生的赔上?」魔神仔难得这么正经与我说话,他的劝戒诚恳,和平时的吊儿郎当截然不同。 「只要能杀她,其馀的我不在乎。」从我成为水鬼那日,这个念头便深植我心,不论过多久,恨意始终不曾减少半分。 魔神仔摸着后颈、咬着下唇,神情既无奈又略带一丝惆悵,他在我面前一向疯癲耍横,看他这样子真不习惯。 我想起老江的一句话,为什么不找魔神仔帮忙取得黑令旗?他道行高、资歷深,确实比我更有能力找到途径,然而我总拉不下脸去拜託他,如今为了白小路和周黄美花已经求过他一次,再丢次脸也不算什么。 「你有门路拿到黑令旗吗?」 他眼神飘忽,答覆:「就算有,我也不会帮你。」 他果然有办法,我飞快游到岸边,激动道:「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从第一次见面你就看我不顺眼。」 他收起笑容,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望得我背脊发凉,他向我伸手,他的指尖即将碰触我的脸颊前,我猛然后退、避开了他的接触,魔神仔是山间鬼怪,道行深厚却不諳水性,只要我一日待在水中,他休想碰我一根寒毛。 我原以为他想对我下手,但为什么此时他看起来如此哀怨?我躲开他的攻击他就那么失望吗?我不懂,除了争吵、抢活人,我与他并未有过深仇大恨,他紧抓着我不放到底有什么原由?甚至不愿援手助我復仇。 他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摇头笑叹:「无所谓,反正你也没想过要了解我。」他不肯解释处处与我作对的理由,态度显得全是我的过错。 「你说清……。」 我不甘心无端背上黑锅,正要开口问个明白,下游传来女孩们的惊声尖叫,听着像是活人的声音,最近乌溪正在清理淤泥,少有游客戏水,难道有人不顾禁令、偷偷越过封锁线进入戏水区? 我的询问被生生打断,等我再想起来这事,忽然没兴致追究了,讨厌与喜欢有时仅是一种直觉,探究理由是浪费时间与力气。 我看了岸上的魔神仔一眼,他的脸上没了虚假的噁心笑容、多了几分严肃与沉静,与他四目相对那一瞬间,我有种说不上的紧张,我不喜欢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我赶紧潜入水中、扬长而去……。 弟四章:脸皮被吃了 下 回民宿的路上途经乌溪热门的戏水区,有群年轻人玩得正开心,奇怪的是水中的全是男孩,身材姣好、穿着性感泳衣的女孩全在岸上待着,他们一个个面露惊恐、畏畏缩缩,我本觉得奇怪,后来在水底见到老江身影,什么都懂了,这群女孩肯定是遭到老江的咸猪手所害,好好在水中玩水却莫名被骚扰、还找不到兇手是谁,任谁都会吓成他们那样。 老江朝我挥手而来,张口就问:「你们聊完了?」 「你偷听?」我怀疑说。 「公共区域,不算偷听。」老江不只是我见过最老的水鬼,脸皮也是数一数二的厚,不,不对,他的脸皮根本被鱼吃光了,才能这么无耻。 「你这么喜欢女孩,为什么不去投胎?」鬼和人大为不同,老江好色,但做鬼无法享受鱼水之欢,对他岂不是受罪?投了胎、有了肉体才能做他想做的事啊。 老江拨拨他那颗爆炸头,说道:「做人有什么好?忙着工作、忙着买房、忙着填饱肚子,当鬼自在多了。」 「可是很多事鬼都做不到。」 「人也有很多事做不到啊,其实做什么都一样,都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我就喜欢当鬼,至少不必被生活逼着做不想的事,也不会因为偷摸被抓进牢里,再说了,谁保证投胎就一定能再当人,搞不好投胎成了一隻肉猪被宰来吃。」 老江离经叛道,但说的话好像又有些玄妙,想想也对,有喜欢做人的、就有喜欢当鬼的,就因为每一个生命选择的道路不同,才会交织出复杂无比的世界。 「人也好、鬼也好,想活得自由就得有钱,我倒是很好奇你哪来用不完的冥币?」老江从不欠缴房钱,他死了这么多年,照理已经没人再烧纸钱祭奠他,但是他总有取之不尽的钱财。 「东岳大帝那栋办公大楼去过吧?」 「去过,大得差点迷路。」 老江掏出扇子、得意搧着,说:「那块地是我的。」 「那块地是你的!」 妈呀,我的民宿住了个大地主、包租公啊!怪不得他冥币多得用不完,光是东岳大帝那块土地的一个月的租金就够付我好几年的房钱了,真恨自己死得晚,要是像老江死在清朝、趁便宜多买几块地皮,现在我也是富豪了。 等等,老江是东岳大帝的房东,肯定跟他很熟,会不会有机会借他的关係向东岳大帝讨到黑令旗呢? 「没办法。」老江一口拒绝,摆手道:「东岳大帝脑筋就是混凝土,那傢伙绝对不会徇私。」 「……连你也不行吗……?」 「东岳大帝虽然死板,但他不会不讲道理,如果你真的有冤屈,他不会坐视不理。」 「才怪,我去求过他很多次,他就是不肯给我黑令旗。」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你没想过为什么他不给你黑令旗吗?」 「我问过,他只说我没资格杀林玉英。」杀人偿命,如果我没资格,谁有资格? 「……没资格……。」 老江一边沉思、一边将手掌贴上我的臀部,我正打算将他的手折断丢得远远的,赫然天降巨石、毫无偏差砸在老江身上,老江眨眼间成了被雷峰塔压扁的白素贞。 巨石落下激起层层浪花,吓走了戏水的年轻人们,等水面恢復平静,只见魔神仔独自站在岸边,那颗巨石是他扔的?一定是,不是谁都有能力搬动那颗大石头的。 他没有多言,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入山林中,他今日反常的各种言行令我觉得不解,不过我没有心思多想,我的心力全在林玉英身上,她年事已高,我再不动手、怕是没机会手刃仇人。 我不怕报应,即使没有黑令旗、即使灰飞烟灭,这一次我绝不放过她……。 第五章:如果水鬼有眼泪 上 从我修行有成、得以在雨天上岸后,每次遇上连续下雨时我必会前往位于八卦山腰的林玉英住所,经过数年探查,我终于找到能在没雨的日子也能去到她家的方法。 林玉英的大宅中有一汪泳池,或许是因为我曾经想溺死她未果、导致她长年防范我再次下手,泳池中从不蓄水,但泳池的排水孔连接着下水道,这条下水道正好与乌溪相连,顺着下水道我就可以畅通无阻抵达仇人所在,儘管我用尽心机、依然无法取得黑令旗,也丝毫不影响我復仇之心。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是我作为人的死期,同样的日子……将决定我作为一隻水鬼的生死。 我走出民宿,迎面遇上看完夕阳归来的周黄美花及周老先生,我心不在焉与他们寒暄两句,急着离开时,周黄美花没来由问了句:「世以,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我笑回:「我是鬼,脸色不好才是正常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怪怪的。」周黄美花是个细心的女人,大概是看出我心中有事。 「是有事,我要出趟远门,你们夫妻帮我看好民宿,别让租客欠缴房钱,知道吗?」 「你要去哪?」 「秘密。」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们,俏皮地做出禁声动作,随后离开,走了几步,双脚不由自主停下,我回头望着这栋经营了六十年的水鬼民宿,心情忽然沉重,虽然说当初开办民宿是为了赚钱,毕竟也是住了几十年,如果可以,希望民宿能永远经营下去、能给无处可去的水鬼们一个暂时容身的地方。 周氏夫妇在门前的凉椅上坐着聊天,自在地彷彿这是他们的家,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化作言语脱口而出:「美花,假如我回不来,这间民宿就转让给你了。」 周黄美花脸色一变,急问:「什么回不来?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没有多说,快速离去,周黄美花本想追上我,可惜她速度远不及我,没两下工夫我就甩开她。 终于,我来到了林玉英的豪宅。 我从下水道中出来,本以为会碰上乾涸的泳池,没想到池中竟注满清水,我诧异同时有些不安,林玉英无夫无子、这屋子只有她一人独居,她也不像白小鹿的母亲患上阿兹海默症,不可能忘了我这隻水鬼随时要索她命,这一汪泳池水是她刻意准备的?今日我抱着了结一切的决心来找她,难道她也在等着我? 林玉英是否有心、这是否是陷阱,我都不在意,今夜本就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即使是陷阱,我也不想再等了……。 我还未爬出泳池,连接大宅与庭院的落地窗开啟,她杵着拐杖缓缓走来,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现在我可以确定她果然早就在等我来找她了。 老态龙钟、人老珠黄的林玉英没了过往的风华绝代,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皱皮的乾扁丑样,我不禁想如果父亲看见她现在的样子还会愿意娶她吗? 林玉英蹣跚走到泳池边的高档烧烤架旁、选了张藤椅坐下,淡淡说着:「好久不见。」 「不久,我一直都盯着你。」一见到她,我心中的仇恨迅速膨胀。 「我知道,每逢下雨天我都觉得有道视线一直看着我。」她将柺杖掛在椅上,问我:「你想杀我?」 我轻蔑一笑,回:「明知故问!」 「好。」她皱巴巴的手从脖子上取下红色符袋,里头装的就是我最忌讳的驱鬼护身符咒,她将符袋握在手中,说道:「我活得够久了,死了也够本,不过我可不想白白冤死。」 「冤死,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简直可笑!」 我想起当年父亲与我双双惨死,一时怒上心头,不管不顾地扑向林玉英,她将符袋朝我身上一击,那强大的驱鬼咒力立刻将我打退,我跌回泳池,被击中的左肩一片焦黑,患处传来的痛苦与活人感觉到的疼痛不同,这是一种深入血肉、逐渐分解的苦楚,真要说起来其实并不疼,只是我能清晰感受到这副水鬼之身一点点被吞噬消失的可怕……。 她摇头,叹道:「你还是跟六十年前一样,衝动又不听人说话。」 「轮不到你批评我!」 「我被你追杀了六十年,我有资格批评你,韩世以,你认定是我杀了你父亲、重伤你而害你死在水患之中,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做没做过这些事。」 「现在想撇清自己犯下的罪孽未免太晚了吧。」 「我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林玉英令人费解地将符袋放到一旁的小茶几上,我不懂她为什么把保命的驱鬼符咒放下,但我没有错失机会,上去就擒住她的脖子,我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我沾湿,在痛苦挣扎的声音里,我依稀听见她说:「你就不想……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谁?」 「我和父亲不一样,你休想骗我!」 我认定她是仇人就不会松手,我的双掌越收越紧、几乎快将她的脖子扭断,岸上水份不够,我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于是转个念头将她拖入泳池、打算将她溺毙,在水中我如鱼得水,年迈的林玉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反抗也是软绵无力,我在水中杀了她,不单替自己和父亲报了仇,也算抓到交替、得到投胎的机会。 林玉英的动作渐趋和缓,就快嚥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一抹影子衝到我面前、用强于我数倍的力量将我推开、救下林玉英,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等我回神看清,林玉英已经被送上泳池岸边捡回一命、大口喘气吐水,救她的人是……。 「老江!」我怒视着他,斥骂:「你少管间事!」 老江抽出扇子,说:「相识一场,我真的不想看你自我毁灭啊小丫头。」 「会被毁灭的是林玉英,不是我!」 「你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东岳大帝不给你黑令旗。」 「别跟我扯那些,你让开!」 「没听到这老太太刚才说什么吗?害你全家的不是她,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 「胡说,除了她还会是谁?」 我激动反驳,背后惊闻魔神仔的声音,他低沉的嗓音只说了一个字:「他。」 我猛然回头,一身黑衣的魔神仔手中拖着一名白发老人,他朝前一扔,老人狠摔在地,我记得他,在我死后曾经多次情不自禁去找过他,直到他娶妻生子,我才晓得人鬼殊途的我们早就断了缘份,从此我再未见过他。 他是……阿信。 第五章:如果水鬼有眼泪 下 我茫然地望着头发雪白、年迈瘦小的阿信吃力地从地上爬起,魔神仔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为什么他和老江一副林玉英是无辜的、而阿信才是兇手的态度?阿信怎么可能会伤害我父亲、又怎么可能会害我死于水患之中? 不会的,他们只是想骗我不杀林玉英,所以找来阿信演戏罢了,我不信、我不信! 思绪紊乱之际,魔神仔开口说道:「东岳大帝说你没资格杀林玉英,这话没错,因为你真正的仇人是这个男人,当年你们在路上车子拋锚是他刻意计划,趁你独自涉水回家时,他绕过你、早你一步赶到你家,杀了你父亲,你被重伤头部导致无法逃生也是他下的手。」 「不可能……不可能!你说谎!」阿信是我认定的人,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他怎么会杀我全家! 林玉英趴在地上,呛水后脸色更加死白,她用尽全力替自己辩解当年之事:「他没说谎,我亲眼看见阿信偷袭你父亲,我又惊又怕,衝到厨房拿刀再赶回去救人时已经来不及了,阿信也不见人影,后来你来了,现场只有你父亲跟我,我就这么背上杀人罪、几十年来遭你追杀。」 回想案发之日,姑且不论阿信是否故意弄坏车子、绕道而行,我见到林玉英时她的确面露惊恐之色,还有她手上那把刀、那把依然乾净发亮的刀,如果是林玉英行凶,她一定会拿刀当兇器,刀上必定会有血跡,难道……事实真如他们所说?这些年我恨错了人?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阿信,他已站起,头一抬恰好与我对上眼,忽然见到死了六十年的我,他显得极为惊讶与恐惧、甚至企图逃跑,魔神仔伸脚将他绊倒,他身体朝前一扑、撞翻了烤肉架与一旁的桌椅,我想说服自己他过激的反应只是因为我水鬼的模样吓人,但我与他四目交接那一瞬间,我已经了解自己犯了多愚蠢的错……。 我爬上岸、走向了他,对这个我唯一动过心的男人,理智明明看清一切,心里竟还抱着一丝期望,除非从他口中听到答案,否则我无法面对曾经的错付与信任……。 我在他身前蹲下,喉头紧得彷彿有人掐住我的脖子,问:「是你杀了我父亲、害了我吗?」 「世、世以!别、你别过来!」 他不断后退,对于他的排斥我格外生气,或许即使多年过去、即使他已儿孙成群,在我心中他依然是与我情定之人,所以他的抗拒令我无法接受,我坚定吼道:「阿信,回答我!」 「啊──!」 在阿信的惊声尖叫中,他偶然捡到掉落一旁、林玉英取下的符袋,他毫不留情地将符袋拍在我的额头上,符袋中强大的驱鬼咒力使我瞬间元气大伤,我蜷缩在地面、一股无形的力量像是要从体内将我撕开……。 魔神仔和老江赶来,本想出手帮我,但他们同样惧怕驱鬼符咒的力量,只能寻找其它工具替我移开额上符袋,他们慌忙四探之际,林玉英拼了命朝我爬来、一手取走几乎快让我魂飞魄散的符袋,可惜我虽然留有一魄,也是苟延残喘,看着自己渐趋透明的身体、六十年的道行毁于一旦,我感觉体内被掏空,我知道……老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韩世以!」魔神仔将我打横抱起,企图将我放回泳池,毕竟水鬼在水中更有生机。 「……没用的……。」经符咒一伤,我心知再多的水都救不我。 老江提议:「带她去找东岳大帝,他肯定能救她!」 魔神仔赞同老江所说,拔腿就跑,我双手揪住他胸前衣衫,决然说着:「我……哪也不去……放我下来!」 「你找死吗?」魔神仔皱着眉头,他这么着急的模样我从未见过,原来他还是有些优点的,我跟他吵了这么多年、一向不对盘,不过瞧他看重我这条命,以前的事我就大方地不跟他计较了吧,也是可笑,我们斗了这么久,临了了我才意会他几乎陪了我作为水鬼的一生,兴许我和他是另类的缘份不浅啊。 「……早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什么可怕的……我现在只想了结这一切……。」 「……。」魔神仔停下脚步,一言不发望着我,他道行高于我,又怎会看不出我根本撑不到他将我送到东岳大帝面前。 我打起精神,说道:「阿神,放我下来。」 这是我初次喊他的名字,他瞳孔一颤、睁大双眼,惊讶之馀、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与他过往噁心做作的假笑不同,此刻他的笑容……十分温暖。 「你想杀他,行,我帮你。」阿神眼神坚决,并非玩笑。 「无故杀活人是大忌,我不能连累你,我的仇我自己报。」 他仰头闭眼长叹一口气,像是与内心争斗多时后无可奈何的自我妥协,最终,他回头了,带着我回到阿信身前。 阿神将我放下,我撑着精疲力尽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阿信,他大惊失色地躲在东倒西歪的烤肉架后头,怯懦的样子没有当年俊气的半点痕跡,时间带走他的年华及风采、带不走他犯下的罪孽。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懂他为何对我和父亲痛下杀手。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信猛摇头否认。 林玉英忽然出声:「他是为了钱,杀了你父亲自然遗產全到了你手上,他就能坐享其成。」 「你接近我就是贪图韩家的财產吗?」 「我、我没想杀韩院长,可是那天等我、等我回过神,我就已经满手鲜血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世以,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 他只顾替自己开脱,间接承认了对我的虚情假意,如果水鬼有眼泪,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想将当年错信阿信以及这六十年来恨错人的愚蠢与枉然一股脑宣洩而出,眼泪或许无用,但在绝望无助之际,它似乎成了最后的救赎,如同幼时一场哭泣后又是崭新的开始,我盼望着眼泪能消弥困缚我一生的执着与恩怨,可惜……我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无穷的懊悔与不甘。 「信你?上次我信你害死了我父亲、也赔上自己一条命,这次我要你为你的背信弃义付出代价!」 我用仅剩了一点力量扑向阿信,打算与他同归于尽,未料他在烤肉架边上找到一把瓦斯喷枪,他知道我是水鬼,除了驱鬼符咒,火更是我的死穴,为了自保,他像当年一样毫不留情将喷发的烈焰尽数燃在我身上。 窜烧的火舌很快就爬满我全身,我感到无比痛苦,也晓得再也无法手刃仇人,我虽没能亲手杀了阿信,可是我相信总有一日会有人替我讨回他欠下的债。 身体处处散着炸裂的苦楚,脑中响起无数巨响,转瞬间我开始失去感知与肢体,先是没了双脚、无法站立而摔倒在地,接着两手也逐渐消失,后来躯干……也被烈火烧得一乾二净,直到我彻底失去光明、陷入黑暗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幕是阿神、老江、林玉英三人拼命想救我的身影……。 要是上天能再多留给我一点时间,纵然只是几秒,我真的很想对他们说说心底话。 我想对林玉英说声抱歉,我的愚昧害得她一生活在恐惧与误解之中。 我想对老江说声感谢,因为有他的及时阻止我才没有误杀好人、铸下大错。 我想对阿神说……嗯……我们之间似乎没什么需要多说的,纠葛了六十年,如今再道谢或致歉都显得多馀,只希望他能继续开心活着,裸奔吓人也好、骗人入山也好,还是那样无拘无束、自在妄为更适合他。 没想到啊,死前真的会口出好话,从前还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骗人的。 不,不对,我刚刚才说希望阿神尽量捣蛋胡来,怎么能算是善呢? 或许我真正求的是「无憾」二字吧,无憾很难,所以只能期盼。 期盼着过去……期盼着未来……。 第六章:后记 上 三个月前,韩世以抱着必杀之心前往八卦山寻找仇人林玉英,却在魔神仔与老江的调查及帮助下釐清当年杀害韩氏父女者实为韩世以的未婚夫阿信。 韩世以打算与阿信同归于尽,却反遭阿信偷袭,先受驱鬼符咒重伤、又遭烈火焚身,非但未能报仇雪恨,甚至落得烟消云散的下场。 水鬼民宿没了老闆娘,周黄美花与周老先生代为管理,可他们始终在等待民宿迎回它真正的主人……。 乌溪上游的山林中,一名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白发老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孤身游荡,从他身上脏污的程度看来他在此处徘徊少说也有好几个星期,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山中,只知道无论往哪个方向走终究走不出这片山林。 为了生存,这段时日他啃过树皮、吞过虫子、吃过老鼠,几次绝望之时想过自我了断、求个解脱,然而每次他总是大难不死,唯有一身自残后的伤口留脓发烂,冥冥中老人感觉有股力量操控着自己,那股力量不让他死,却要他苟延残喘、日復一日忍受着毫无尽头的孤独与绝望……。 乌溪岸边,老江趴在一颗大石上、远远望着神智不清的老人在颠颇的林中跌跌撞撞,悲惨的下场令身为水鬼的他都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 老江朝着坐在树上小憩的魔神仔说道:「你打算困他多久?」 原本闭目养神的魔神仔缓缓张眼,一阵冷冽从他眼中流出,他默然回答:「他活多久、我就困他多久。」 老人正是当年动手杀害韩氏父女的兇手阿信,韩世以没能如愿手刃仇人是她最大的遗憾,魔神仔决定替她出这口怨气,但就如韩世以曾经的告诫,任意杀害活人是大忌,魔神仔与阿信无冤无仇,贸然杀他必会导致自身遭受地府追捕、最后被判入地狱受刑,好在世界上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 魔神仔本就是魅惑人心、引人入山玩弄的精怪,他将阿信困于山林不算坏了规矩,即便东岳大帝也不能多说什么。 老江叹说:「看来他的馀生都得耗在这片山林、狼狈度过了。」 「这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了。」 「真的是为了她吗?还是为了你自己?」 魔神仔目光投向老江、神情不善,「你想说什么?」 「那天你走了之后,林玉英突然问我你是谁,我还以为她老归老、见到年轻帅小伙还是春心荡漾,没想到啊,她竟然说以前见过你……。」 八月十七日那夜一片混乱,韩世以魂飞魄散、魔神仔带走阿信,老江见到事态发展到这地步也是心情沉重,正要从下水道回乌溪,林玉英却拦下他询问有关魔神仔的来歷。 老江已为她看上魔神仔的美色,一番调侃,林玉英表示她本来觉得魔神仔只是有些眼熟,后来才想起曾经在韩世以工作的医院见过他。 「你确定没记错了?老了脑子多少会出点问题啊。」 林玉英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有信心,斩钉截铁回答:「绝对没错。」 「医院出入的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对他印象深刻?」老江看着吊儿郎当,心思倒十分细腻。 「原本我也没想起来,直到刚才韩世以魂飞魄散,他死死盯着阿信露出那股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狠劲让我全身寒毛竖起,我才想起来以前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不怕告诉你我这辈子过得非常惹人厌,很多人看我都是尖酸刻薄的嘴脸、甚至像韩世以那样想杀我的也遇过几个,不过他们再恨我、讨厌我,都不会散发出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息,那不是人类该有的魄力……。」 林玉英年轻时生得妖艳,招惹了不少男人,感情纠纷不少,也曾插足他人婚姻、险些被人殴打致死,人性丑恶的嘴脸她看得透彻,所以当她遇到心地善良的韩院长后,深深被他吸引,纵然顶着无数流言蜚语,她也希望能留在那个男人身边。 林玉英与韩院长年纪相差悬殊,加上她情史纷乱,所有人都当她贪图韩家家產,只有他们彼此心知对方真正的心意。 韩世以不信林玉英的真心,因此误认她为杀父仇人、六十年来没有一日不想着杀她,而当韩世以受驱鬼符咒与烈火重伤,林玉英依旧拼尽全力、拖着老迈的身躯试图救她,不为别的,只因她是所爱之人唯一的孩子……。 六十年前,林玉英眼睁睁看着韩氏父女遭恶人所害,也曾豁出一切求一个公道,无奈证据不足,阿信还是逍遥法外,魔神仔带走阿信,林玉英明白阿信势必遭受报应,可是她心底却闪现了一个疑影……。 「阿信跟我是同类人,为了往上爬,我们可以牺牲任何东西,所以我看得出他对韩家家產的渴望。」 「为了得到医院和财產,他在韩家面前扮演一个上进好青年、成功骗了韩家父女。」 「也许不完全是骗局,我想他对韩世以也是动了心思的。」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和他是同一类人,我们知道人性丑陋,也正因为这样,遇到他们那种活得坦荡、没有半点阴影的傢伙就陷进去了。」林玉英脑中满是与韩院长的点点回忆,不由自主嘴角上扬。 老江微微一笑,说道:「这么浪漫的事不适合说给我听,你还是留着自己怀念吧。」比起令人称羡的爱情,老江更爱肉体接触。 林玉英收起笑容,自觉跑题,又将话锋转回:「阿信虽然覬覦韩家家產,不过以他当时和韩世以的关係,早晚可以继承韩家财產,何必冒险杀人?既然他能杀了他们父女二人,为什么又不杀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江认同林玉英的看法,阿信的行为确实不合理,韩世以追问他当年丧心病狂的原由、他也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难道谋杀韩氏父女并非他的本意? 林玉英深爱丈夫,韩院长无辜惨死,往日韩世以有多恨她、她就多恨阿信那杀人兇手,她是整起兇杀的目击者,比起被仇恨矇蔽的韩世以,林玉英对当年阿信的反常心存怀疑,可也单单是怀疑,兇手永远不会主动坦承,现在她将心中疑惑告诉老江也仅是希望能有人听听她宣洩多年压抑在心底深处的不快。 然而,林玉英搞不清因果,灵敏的老江倒是有了一些猜测……。 林玉英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失去韩院长后继承遗產、独活至今,她是个矛盾的女人,一面担心韩世以的到来会取走自己的命、一面又期盼能再见见韩世以这位故人,而其实她最想见的……仍是韩院长。 六十年前的真相对林玉英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最爱之人再也回不来,「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她突然一问。 「也没什么不同,去到哪里久了都一样无趣。」老江四处游荡、在各个水域徘徊也是想在漫漫岁月中得到些许新鲜感。 「韩世以……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 「她曾经想杀你,你还这么关心她?」 林玉英弯下腰、捡起掉落地面的枴杖,淡然说道:「我不是为了她……。」 林玉英转身进屋,她虽然没有明言,老江已然明白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韩院长,常听人说爱屋及乌,可真正做到的寥寥可数,老江不了解林玉英、也不晓得她品性好坏,只有一点他能断言,林玉英是真心爱着韩院长……。 第六章:后记 下 乌溪边上,魔神仔与老江无声对峙,老江如实告知林玉英所言,魔神仔的默认让老江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为真。 「韩世以死前,你就认识她了,对吧?」儘管是疑问句,老江却十分篤定,「我来猜猜,六十年前阿信突然急功近利、甚至走到杀人夺财那一步,是你用法术蛊惑他的心智吧?」 韩世以及林玉英的描述中,阿信聪明过人,有才能的人总想往高处爬,他想利用与韩世以的关係得手韩家家產算是人之常情,不过他实在没有必要对韩院长痛下杀手、自找麻烦,他早晚都是韩家女婿,韩世以又是独女,即便他丧心病狂,该杀的也是林玉英,毕竟林玉英若生下孩子,韩家就多了一位继承人瓜分财產,因此阿信的行为才显得格外离奇。 老江慧眼如炬,魔神仔对韩世以的心意他看在眼中,若林玉英所言不虚、魔神仔六十年前曾出现在医院,老江几乎可以确定阿信不合理的行为是受魔神仔影响。 老江推测,魔神仔早就认识韩世以并且为她动心,他自然不会容忍韩世以嫁给阿信,故而搅乱阿信神智、放大他的贪婪、促使他犯错杀人,这也是为何阿信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无辜样子,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自主的行为,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八七水灾那天雨势兇猛、他被困在山中,全然不知阿信因为他的蛊惑而失控,不仅杀了韩院长、更害得韩世以葬身洪水之中。 「大哥,你倒是说两句啊。」老江滔滔不绝说完自己的猜想,魔神仔听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再说什么有意义吗?」魔神仔眼神冷冽、语气冰凉。 老江用扇子挠挠背,附和:「也是,韩世以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老江在魔神仔身上看不见过往的朝气,自韩世以消失后,他浑身只剩生人勿近的邪怨,假使老江猜测无误,真要追究造成韩世以悲剧的元兇,魔神仔难辞其咎,他苦心筹谋多年、只为将她留在身边,最终仍是南柯一梦,是悲哀、也是自作自受……。 老江最后还有一个疑问:「你不想他们在一起,为什么不直接把阿信带到山里、非要绕这么大一圈乱他心神、让他为名利走火入魔?」 魔神仔眼帘垂下,悠然说道:「不让她对那段感情彻底死心,她就不会完全属于我。」 老江懂了,就像白小鹿与周黄美花一样,死亡并没有断了他们和亲人的感情,要是魔神仔强行将阿信带离韩世以身边,阿信将永远佔有韩世以心中一角,那不是魔神仔想要的结果,他要的是韩世以的全心全意,所以他要彻底毁坏阿信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将阿信最丑陋贪婪的一面摊在她面前。 「真是用心啊。」老江语带讽刺:「可惜啊,太过用心的感情往往只剩下算计,你最后还是留不住她。」 老江不为魔神仔感到可怜,相反,是他导致了这一连串的悲剧,纵然不是有心,终究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老江不禁好奇,万一韩世以没有魂飞魄散,得知真相的她会不会找魔神仔报仇? 老江回头望着魔神仔落寞的模样,心想韩世以要是能回来,就算是要找他復仇,他也是甘之如飴吧……。 老江走了,寂静的山林中又只剩下魔神仔与阿信二人,魔神仔将所有的不甘、自责、思念全部化作怨恨发洩在阿信身上,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比起惩罚自己、归咎自己,将错误推卸给旁人要轻松得多,而那也是世间最简单、最容易的活法,然而这样的路固然好走,终点真的是心之所向吗? 魔神仔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溪边,他蹲下、捧起一掌心的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段回忆……。 一个小女孩跟家人到山中踏青、贪玩而不慎迷路,正好被间得发慌的魔神仔发现,可能小女孩年纪太小、没有鬼怪的概念,对披头散发、一丝不掛的魔神仔毫不惧怕,反而觉得他没衣服穿挺可怜,魔神仔难得遇到一个不怕他的人类、觉得颇为有趣,于是他将小女孩困在山中作陪。 一日,小女孩在乌溪中玩耍,一隻水鬼冒了出来要抓她当交替,小女孩显些丧命时,魔神仔即时赶到,救下小女孩、也揍了水鬼一顿……。 「水里的大哥哥不痛吗?」 「水鬼感觉不到痛。」 「那被打也会难过吧,他会不会偷偷躲起来哭了?」 「水鬼没有眼泪。」 「没有眼泪?是不是因为他在水里,所以才看不见他的眼泪?」 「你管他有没有眼泪,先顾好你自己吧,以后离水远一点,听到没?」 「喔。」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将来会在同一片山林与水域共同生活六十年,只是再见之际……已是一鬼一妖。 八卦山的独栋豪宅中,林玉英叫来清洁公司将泳池打扫乾净、重新蓄满了水,池中水面微微波动、涟漪阵阵,她坐在岸边一把藤椅上,脚边一个生锈发黑的排水孔内滴滴答答的水声悄然作响………。 全文完2020.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