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重生逃婚 滴答,滴答。 滚热的鲜血顺着刺透肩头的利刃,一点一点地洒落在花叶上。 从嘴角流出的血染红了衣缘发梢,萧倚鹤喘息急-促,顺着胸口篆着“寸心不昧”的剑柄向上看去。 薛玄微居高临下,面若冰霜:“你就这么想杀我?” 萧倚鹤笑道:“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差你一个……剑神山这么冷清,要不你行行好,下去陪陪师尊?” 薛玄微眉心一拧:“萧倚鹤!” 下一刻,埋留在萧倚鹤体内的磅礴剑意霎时发作,如上百道惊雷,直接震碎了他的心脏与灵元——鲜血喷涌而出。 萧倚鹤伸手,什么也没抓住,颓然倒地,意识无力地向黑暗中坠去。 …… 又七十年。 秋日,七月廿八。 清风疏朗,卷起层层赤纱,一群伶俐道童手捧喜烛,位列于两旁,喜气盈盈地迎往宾客。 今日是追月山庄大喜的日子,而后山却一片愁云密布。 一群人正围在喜房中来回踱步,望着床上一身喜服的少年。瞧着模样倒是清秀漂亮,可惜他正陷入昏迷,面色苍白,嘴边尚有未擦净的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众师兄立刻惊喜地簇拥上去。 “——宋师弟醒了!”“阿遥,可吓坏我们了!” 周围的呼喊声将萧倚鹤从黑甜的沉睡中拉扯出来,他许久没听到过这样清晰鲜活的声音,一时间觉得刺耳,不禁皱起眉头。 耳边乱哄哄的,他头疼欲裂,只好将意识慢慢聚拢。 睁开眼睛,第一个感觉是光芒刺眼,头顶殷红如火,身边人影憧憧,可是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眼前遮挡了一层厚翳。 有人扑上来握住他的手,痛心疾首道:“阿遥!大婚当前,怎能做这样的傻事啊!” 萧倚鹤一脸茫然:大婚?我不是死了吗? 一张嘴,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冒上一股新鲜的铁锈味。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试剑崖上,临死前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时思绪剧烈,突然翻身起来,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咳、咳……” 一盏温茶递到了嘴边,萧倚鹤本能地吞咽了几口,但喉咙的刺痛仍令人难以忽视。 有人伸手将枕头垫在他的背后,拍着他的背,唉声叹气。 “宋师弟,我们知道你钟情于剑宗宗主,可是宗主他一心向剑,无心风月。俗话说的好啊,莫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师弟大好年华,放眼众林,这俊美才子也是数不胜数的,你看这位南荣小公子,就很是一表人才……你就算不愿意与他结亲,也断不可自伤自残啊……” 萧倚鹤腾得坐起,惊道:“结亲?” 谁如此胆大包天,敢跟本山主结亲?! 众师兄立刻一拥而上,将他按住,生怕他听见“结亲”二字就又犯起病来大吵大闹,赶忙换一种说法:“这这、这虽说是结亲,却也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好好生活,这感情嘛,说不定熟悉以后就有了。” “师弟啊,你或许是眼神不太好,看不清我们少庄主的模样。我且给你画下来,你再仔细看看!”一位师兄抄起纸笔,边说边画,“你看一眼,比之剑宗宗主也不差的!” “对对对,不差的不差的。” 萧倚鹤:“……” 在他奋笔疾画的时候,萧倚鹤搜刮着原身的记忆,又左一句、右一句的,从各位喋喋不休关心他“人生大事”的师兄们嘴里听着,终于拼凑出了当下的状况。 这具身体名为“宋遥”。 原是一小宗门派“无相山”的孤子。其父母在一场妖祸中为保全族人,力竭而死,唯有年幼的他侥幸存活。若非巡山弟子眼尖,将他发现并带回太初剑宗中,这无辜的孩子险些就要冻死在大雪天里了。 但宋遥天生目疾,资质平庸,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十数年来修行进益凄惨。 然而因为父辈的关系,他从小就与“追月山庄”少主南荣恪有一段婚约。他本来并不排斥这桩婚事,毕竟他修为如此低劣,能在道侣家坐吃山空,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可是两年前,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 他春心萌动了。 可更糟糕的是,他情窦错投,心仪之人乃是道门里出了名的煞神,那位高不可攀的太初剑宗宗主——虽然他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 云泥之别莫过于此,这是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 今日,诸位师兄们欢欢喜喜地参加合籍典礼,却不知两年过去了,宋遥依旧无法接受“新郎不是心上人”这个事实。 就刚好撞见脾气绵软的小师弟正举刀自残,被众喜仆惊叫拉扯着的慌乱场面。 众人强行拉开宋遥,谁知他心中大恸,竟吐出一口鲜血,当即昏死过去。 随后再醒过来的,就已经是萧倚鹤了。 萧倚鹤捧着师兄们画好的“南荣公子像”,鼻子快啄到纸面上去了,才勉强看清自己这位便宜道侣的尊容。心下第一个想法是:好家伙,可真像他爹! 说起他爹南荣麒,那还真不是外人。堕魔之前他是剑神山首徒,南荣麒是追月山庄少主,两人年轻气盛,没少在一块横行霸道。 有句话形容他俩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叫:有福我享,有难对方当。 没想到今日重活一次,结亲对象竟然是他素未谋面的亲侄儿,真是令人唏嘘。 察觉到诸位师兄的殷切关怀,萧倚鹤默默地放下了画像,抚了抚由于魂魄不稳而气血翻涌的胸口,悲切地咳了两声,十分真诚。 以原身的语气轻声道:“师兄们,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只是一时魔怔,现在都想通了,以后不会再行此傻事……” 萧倚鹤抱着被子蹲坐在床上,缩成单薄一团,面色凄惨,眼尾通红,连睫毛都打着颤,看着又可怜又心疼。 众师兄恨不得当下就手撕婚约,好将他捧回院子里安安稳稳地养一辈子。 可是大家心知肚明,知道这孩子体质特殊,身上宿疾难解,唯有道侣双修的灵气滋养,才能堪保性命,否则不出三十年必灵元衰竭而亡。 大家将他安抚好,又喂他吃了药,看他睡下,这才忧心忡忡地阖门离开:“阿遥,你好好休息,不要再乱想了。” 嘴上说着,手里却戒备地拎走了他的喜靴。 “……”萧倚鹤微笑,柔弱地点头,“嗯。” 待人一走,他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看着头顶的喜帐出神。翻了个身,他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爱啃窝边嫩草,更何况是亲侄儿这口。 先不提薛玄微那崽子要是发现他没死干净,会不会杀过来。 只说日后南荣麒得知他的身份,知晓儿子与他同塌而眠,自己还曾一口一个慈爱的“好儿媳”,只怕能给自己全家恶心死。 都用不着等薛玄微出手了,南荣门主就能先将他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这婚逃了再说。 事不宜迟,想及此萧倚鹤再也坐不住了,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趁门口看守的喜仆打盹之际,推开侧面小窗,干净利落地翻了出去,顺着屋后的羊肠小道,一溜烟儿地钻进了寂静无人的密林。 他将发簪累赘尽数扯下,正欲丢弃,又担忧被人捡着发现自己的踪迹,便又讪讪地踹回了袖子里。 边跑边唾弃:“几十年不见,这南荣麒的地盘怎的越发大了!” 萧倚鹤瞪着睁眼瞎,呼哧呼哧跑了没多远,五脏丝丝地疼,便听背后熙熙攘攘。 他寒毛乍起,这么快有人追来了。 领头的也一袭红衣,赫然是他那便宜小道侣,正手持一把似银非银的长弓,弹弦掣箭,数支并发。 “——宋遥!哪里跑!” 萧倚鹤视物不行,耳朵却灵敏很多。闻及破风箭鸣,抬脚一让,数支箭羽刺入地心,他嗬道:“好家伙,这是追人成亲还是杀人灭口!” 其他弟子们见那箭势如破竹,慌张大喊:“少主!那是您道侣,不是妖魔!箭不长眼,您小心点啊!” 南荣恪长嗤一鼻:“废话那么多,抓到人不就行了!” 说罢提气登上枝头,数息之间已消失在众弟子视线中。 萧倚鹤偏头躲过数道罡风,头也不回地喊:“大侄……少主!我瞧你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还迫人成亲啊,传出去对你们追月山庄声名不好啊!” 南荣恪又搭弓上箭:“你以为我愿意结?我都没说什么,你竟跑了!” 萧倚鹤迎风拍掌:“那太好了,不如我们就此和解,咱们今天就把婚约解除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以后抬头撞见了也权当不认识……怎么样!” “你……”南荣恪正要说什么,突然看到前方枫亭,立刻压低声音,“回来,别再往前了!” “啊?你说什么?” 山径突然变化,萧倚鹤只顾着与南荣恪对喊,脚下原本还是松软泥土,现在不知铺了什么东西,他光裸的脚心一踩上去,登时钻心一痛。 “嗖——”南荣恪焦急之下又出一箭拦他脚步。 萧倚鹤忍痛跑出百十步,膝盖疼得一软,哪还能躲得了射来的长箭,便被那支金光烁烁的箭羽刺透红袖。 “嘣”得一声。 将他连人带袖钉在了面前的一棵巨树上,震下满头满脸的乱叶。 萧倚鹤撞了一头包,气喘吁吁地侧回身子,跑得肺疼干呕,他摘下肩上的树叶,贴在眼前看了看,才发现是几片红枫。 心中骂道,怪不得如此脚疼,南荣麒那厮当年为了风雅好看,在十里红林里洒满了雪白的鹅卵石! 他将枫叶往地上一扔,捂着胸口:“南荣……公子,你这就太不对了。你应当是个好人,可你明知我心中有爱慕之人,却还强人为妻,实乃不义之举!” 南荣恪:“……” 不错,我的确是个好人,可倘若你再不住嘴,你是不是个活人可就说不准了。 萧倚鹤调整了下心态,深刻体会了一下“宋遥”的心情,收拾起七零八落的伤感,艰难地道:“南荣公子,我并非恶意毁约,乃是心中已有所属,难以忘怀。想当年,我见到宗主的第一眼,就被他的、他的……” 原身的记忆凌乱破散,他实在不知这位宗主的真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夸,最后道:“——威武英俊,所征服了。每每想到宗主的英姿,我就心醉神飞、心神荡漾,难以自拔。” 继而以灵力浮出一脸“羞红”:“我生是他的人,死也做他的鬼。” 南荣恪正欲将他嘴给封上,却觉脚下一重,喉间一涩,似被人下了定身定言咒。 紧接着半片鸦青色道袍映入眼帘,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出来了,但已然来不及堵上某人的嘴。 他心如死灰:好的,你如愿了,你马上就可以做他的鬼了。 “……我自知渺小,这辈子宗主都不会看我一眼。” 南荣恪瞄了一眼:不,他已经在看你了。 萧倚鹤努力回忆曾经看过的一些煽-情话本,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地高声胡言:“如果有下辈子,我愿化作宗主殿外的一抹云,只要宗主推开窗,就能看见我。” 说到动情处,眼角自然地留下一滴泪,他抹一抹:“能为宗主遮上一时半刻的阳,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了。为此,我死而无憾。所以,我真的不能同你结亲……” 南荣恪已经放弃挣扎,他感到呼吸不太顺畅:谢谢你,希望下辈子我也能同你一样幸福。 “扑棱——” 一团雪白的东西落到萧倚鹤脚边,亲昵地蹭着他的腿。萧倚鹤吓了一跳,他看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正要抬脚躲开。 风中隐约传来清静道香的味道,和熟悉至极的阵阵剑鸣。 一道霜雪般冰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团圆,回来。” 名为“团圆”的灵鹤轻唳一声,又蹭了蹭萧倚鹤的手,才不情不愿地转回了主人身边。 那人缓缓行来,站定在他身前,深色袍裾迎风翻扬,身影萧寒。 萧倚鹤耳朵里哄的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 - 开新文啦,这是个不规范修仙故事,跌跌打打谈恋爱风,私设多,故事长,回忆杀一箩筐,文名取名废,作者重度话痨,勿深究~ 目前存稿充裕,这次好好讲故事,收藏一个吧! - 微bo@青了个毛 逃婚失败 薛玄微?! 还没想明白薛玄微怎么会在这里,南荣恪身上定身咒被解,猛地踉跄一步,当即敛容屈膝,拜道:“晚辈见过薛宗主。” 他瞪了正在发傻的宋遥一眼,低声道:“还不过来拜见你们剑宗宗主!” “……” 萧倚鹤瞳孔震颤,他怎么会是太初剑宗的宗主? 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谁能想到原主爱慕之人就是薛玄微啊! 萧倚鹤指尖冰凉。 心脏与灵元被剑意震碎的剧痛仿佛就在昨天,现在想起薛玄微拽着他的领子,将他从血泊中提起的凶戾表情,都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作为一个罄竹难书的魔头,重生后还没得意一个时辰,还没来及去祸害世界,就直接撞进当年手刃他的死对头手里。 ……心情有点复杂。 萧倚鹤追悔莫及,恨不得时光倒流,他保管老老实实躺回喜房,遮上盖头立刻马上成亲。 还逃婚,逃什么婚啊,这是命都要逃没了! 更别提他刚才口出狂语,言行放浪。 这叫什么?这叫在薛玄微的爆点上反复横踩。 ——我命休矣。 萧倚鹤心中狂风乱作,条件反射就往下出溜,直到被钉在树上的衣袖刺啦一声,他才惊醒:“……宗、宗主。” “寸心不昧”嗡鸣不减,薛玄微神色冷肃,那视线自上而下如刀似斧,一层层地剐下来,似乎能劈开人心底的最深处,将他的魂魄撕扯出来。 南荣恪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宋遥,微微挪动,以年轻身躯将他挡住了半扇,口不择言:“薛宗主,宋遥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 薛玄微眯起眼睛,缓缓道:“意乱情迷?” “……” 薛宗主孤高清冷,是天外谪仙,也许“意乱情迷”四个字都是对他的折辱,南荣恪意识到自己错言,硬着头皮道:“不是这个意思!薛宗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就将他带回去重重责罚!” 他收回射中宋遥衣袖的羽箭,揪着他的领子正要跑。 只听薛宗主道:“站住。” 声音沉冷而不容置喙。 南荣恪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地跪了回去,心道这是你自己招惹来的,你自求多福罢! 萧倚鹤低着头,后颈的寒毛直立。 直到寸心不昧的剑鞘冰冰凉凉地抵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将头抬起,他也没有想出究竟哪种死法会更自在一些。 薛玄微见他瞳色混沌,皱眉:“你看不见?” 萧倚鹤脊背僵直:“禀宗主……弟子天生目疾,仅能模糊看到一些轮廓。” 薛玄微没说话,过了会才缓缓道:“口出妄言,是何罪过,该领何罚?” 萧倚鹤一脸茫然:“……啊?” 在不远处枫亭中看戏饮酒的南荣麒见状不对,出声提醒道:“薛宗主,这不是你们太初剑宗!今日过后,他也不再是你剑宗之人。” “今日过后……”薛玄微紧紧盯着面前喜服凌乱的宋遥,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墨发披散,趾缝间尽是泥土碎叶。 他波澜不惊地攥住了宋遥的手腕:“那今日,他依然算得。” 南荣麒不悦:“薛宗主,万象殿的合籍仪典马上就要开始,今天你是贵宾。该让孩子们去更衣准备了——恪儿,将他带走。” 南荣恪闻言乖乖地牵起宋遥的胳膊,却不料拉了两下,没拉动,又拉两下,这人反而向反方向跌了过去。 “……” 萧倚鹤被两个人来回拉扯,胳膊要扯断之时,终究是薛宗主蛮力大些,将他一把拎了过去。踉跄两步,一头撞进了薛玄微的胸膛。 他脑门一震,心道这玩意有这么硬吗…… 南荣恪为难地看了看他爹,这怎么办,难道叫我伸手去薛宗主怀里扯人吗? 我不敢,我的手还想要。 南荣麒的怒气寸寸变强,而薛玄微攥他手腕的力气也重得离谱。 这怎么还抢起来了。 萧倚鹤脑子里乱哄哄的,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这亲若是不结,怕不是要栽在这姓薛的小兔崽子手里! “薛宗主,我……我真的该去成亲了。”他伸手去抓救命稻草,指望他的好道侣能救他于水火。 谁知道侣没等来,只听见薛玄微沉声道:“口出妄言,衣冠不整,当罚三个月禁闭。” 萧倚鹤:“…………” 南荣麒:“你非要在我儿大喜的日子,给你这素未谋面的弟子立规矩?” 周围红林被乱风搅弄得飒飒作响,南荣恪和“宋遥”两个小辈大气不敢出一个,同病相怜地变作夹心鹌鹑,呆愣地咽着唾沫。 南荣恪一副看红颜祸水的表情。 可不管谁看他,他都低头看着自己脚指头。 薛玄微目光深处浮出一种难得一见的阴鸷,仿佛今天此事非如此不可,谁也拦不住。 “不错。”他道。 “薛玄微!”一息之间,南荣麒已至薛宗主身后,抬手一招,一柄乌色长剑飞入手中,流散剑气鼓动得十里红林碎叶翻飞。 那是他的剑,名为“乌有”,他还有一把弓,取名“子虚”。 萧倚鹤心中讪讪,何至于此啊…… 薛玄微问:“你要动剑?” 南荣麒沉默了。 薛玄微是剑神山后人,当初试剑崖上,他手刃师兄萧倚鹤,又一把火烧了“天下第一山”剑神山以后,剑之一道上,他再无阻碍。 没了萧倚鹤,“剑道第一人”的美誉自然非他莫属。 论剑,他当然比不过薛玄微的“寸心不昧”,这是不争的事实。 南荣麒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压下剑光,忍住脾气:“今天是我追月山庄大喜的日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不如直言?” 萧倚鹤正不动声色地往南荣恪背后藏,突然后领被人提起,被薛玄微拎小鸡儿似的拽回身边。 “我门下弟子,学规矩不精,自然是带回去重新学。” 萧倚鹤欲哭无泪:“我先成亲,成完亲我就把门一关,自我反省,谁也不见,行不行?” “不可。”“不妥!”两人异口同声。 萧倚鹤:“……” “这孩子胎有宿疾,体质特殊,唯有双修方能保一世无疾无忧,你又何苦为难小辈?”南荣麒脱口而出,“他马上就要十八了,你不让他与恪儿双修,难道要叫他死?” 萧倚鹤的动作顿时僵住:“等等!” 众人看向他。 萧倚鹤愕然:“谁能与我说说,什么叫只能双……双修?” 南荣麒顿了顿,一阵沉默后,慈爱地道:“你听错了,好孩子,我说的是修炼,指恪儿来教你密不外传的修炼大法。” 南荣恪不太情愿的样子:“爹……” 南荣麒:“住口!” 萧倚鹤:“……”您看我像是个傻子吗,南荣门主。 萧倚鹤一脸的如遭雷殛,正要说话,突然后颈一疼。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眼皮就沉重起来。 他懵得晕头转向,仓促见只瞥见了薛玄微那张面目模糊的身影,和一只朝他抓过来的手,才苏醒没多久的意识就黑沉了下去。 “太初剑宗亦有办法为他续寿。” 薛玄微说着收回掌刀,同手抬袖一招,长剑应声而出悬浮于脚边,他手中提着四肢瘫软的萧倚鹤,将人往怀里打横一抱。 御气登剑,淡淡道:“今日仪典,我便不参加了。南荣门主,就此告辞。” 南荣家父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寸心不昧”掀起的风沙吹了满头满脸。 “……” 南荣麒登时怒不可遏,朝着薛玄微的方向纵剑一劈! 这一剑硝烟四起,杀气暴涨,却只追得薛玄微身后数寸,剑气轰然坠-落,在娇艳壮丽的十里红枫林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地壑。 乌有剑飞了一圈,吃了个闷亏,旋即一头栽下硬生生扎进地里,再低头看见正躲树后窃喜的南荣恪,南荣麒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众宾客推杯问盏之际,只听一声厉喝: “——还看,看什么看,你道侣被人抢了!还不去要?!” 一道剑虹于万象殿前一闪而过,直入霄穹,如一贯流星奔太初剑宗而去,剑上似乎有猎猎红袖凌空招摇。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 此等“美谈”,自然日传千里。 不足一日,全道门都传得沸沸扬扬,有声有色。 太初剑宗薛宗主,平日看着素心寡欲,孤冷清傲,原来心中暗欲蛰伏已久,一出山就搅人婚礼,“夺人之妻”。 ※※※※※※※※※※※※※※※※※※※※ 薛宗主激情打招呼:嗨,老婆! —- 求个收藏~爱你们 天黑就行了 太初剑宗,扶云峰。 萧倚鹤被一掌拍晕,意识颠簸起伏。 恍惚梦到一些过去的碎片,却也大都是薛玄微袍裾染血,目光锋锐的模样。 他重重打了一个寒噤,破开噩梦,蓦然睁开眼睛。 然后醒了一会,才记起自己方才被薛玄微一掌拍晕了,那这是在哪? 八成是薛宗主的老巢。 兔崽子,掳人的手法跟土匪并无二致。 屋中弥漫着一股道香的味道,有淡淡的兰草和零陵香的气味,渗入鼻息,很熟悉。 那是他当年用几种常用的香料无意间调配成的香汤,常用来沐浴,后来师尊夸赞了两句,小玄微便也开始跟着用,似乎成了剑神山上约定俗成的配香。 想不到薛玄微也有念旧的时候。 不过也不出奇,他向来对师尊的碎语碎言捧若圣旨。 萧倚鹤扶着床沿坐起,四处看了看,原以为能看到一幢气势恢宏的真君大殿,而后才想起来自己患有目疾,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上下地摸了摸,并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大铁链子拴住,只有被敲打的后颈微余疼痛,心中一片惊异。 薛玄微没有认出他来? 那将他绑回来干什么,真的只是因为红枫林里他口出妄言,薛宗主为人又刻板较真,见不得这样品行拙劣的弟子去祸害人家道门新星,所以刻意带回来好好学习规矩? 萧倚鹤想了想,沉默了。 “……” 还真有可能是薛玄微这种人能干出来的事。 环顾四周,没听见有人的动静,便翻身下床四处摸索。 按照他对薛玄微的理解,这小子住的地方应该是玉台高铸、四季长冬才对,符合他苦修的性格,不过此地却不然,并无彻骨寒风,反而温暖如春。 待久了,颇有些清静宁人的感觉。 但是敌窟再好,也不可久留。趁着薛玄微不在,萧倚鹤抬指掐诀,正琢磨着抓个附近的道僮问问路。 忽地一道声音自屋内响起:“去哪?” “薛薛薛薛……宗主?!” 萧倚鹤吓得狠狠咬了一口自己正在念咒的舌尖,一口甜丝丝的血水被他咽了下去。 他震惊地看向那人说话的方向,定睛观察了许久,这才看出那纱幕后头的阴影里的确坐了个人影,只是在他混沌的眼中,微妙地与影子融为了一体。 ……你在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看我搁这儿转了半天还企图逃跑,有意思吗? 薛玄微放下一册卷宗似的东西,起身向他逼来。 他看不清,只好瞪大了眼,挑战自己视线的极力。 到了跟前才发现,他竟比自己多出大半头,明明两人以前可并肩相配,如今独独薛玄微身材高大,气势也凌人,忍不住退了几步。 近了,这人冷冰冰一俯身,挡了他大半的光,定定地看着他:“上床。” 萧倚鹤骇然大惊,半晌从口中挤出个:“……啊?” 不禁将膝盖绷直了,摸了摸领口,惶恐道:“宗主,天还亮着。” 薛玄微不轻不重地捏着他的肩,指节用力,徐缓地问:“天黑就行了?” “……”你这话问的,让我怎么回答。 薛玄微已经不由分说,将他一臂放倒,捉了脚踝握在手中。 “薛宗主!”萧倚鹤将腿一夹,严丝合缝不给一点机会,委婉地道,“你看外面日头如此温和,正是男儿读书时啊,我们不如先聊聊道法规矩?” 薛玄微道:“之后再聊也不迟。” 他一口气郁结在胸,完了,年少时薛玄微色相不显,原来长大了真这般荒诞淫逸。 荒唐地想着,脚掌忽然一凉,有软膏涂抹上来。 那踩着碎枝烂叶鹅卵石而造作出来的伤口,都被沾着药的指腹缓缓抹过,几处裂开的伤痕都不那么疼了。 萧倚鹤隐忍的表情渐渐转为惊愕。 见他不吱声了,薛玄微问:“怎么,失望了。” 萧倚鹤:“……” 薛玄微拿起药膏,将细密的伤处都照顾到,而对于萧倚鹤来说,疼痛稍减之后,另一种煎熬却漫了上来,“宋遥”这双不爱动的脚皮白肉嫩,格外怕痒。 剑客的指间素来有薄薄的剑茧,痒得人抓心挠肝,尤其脚心与趾缝间的嫩肉,更是感受最明显之处。 萧倚鹤想挣开他,可惜力有不殆,只能被他拿捏摆布。 他头皮发麻,痒得想笑又不敢笑,颤颤巍巍地道:“宗主体恤大大大恩,没没没齿难忘,我,我自己来就——行!” 随着薛玄微的手指掠过脚心,他尾音一扬,憋的面色发红,下意识就踹出去了。 这一脚直接踢进薛宗主的胸口。 一片死寂。 薛玄微退了半步,稳稳停住,手握住他的脚踝依旧没有松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衣襟上蹭到的灵药,淡淡道:“若再踢一脚,直接剁了。” “……”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抿住嘴,不说话了。 萧倚鹤隔着衣衫,偷偷拧着自己的大腿缓解麻痒,虽然没有多长时间,却仿佛挨过了数个时辰。 处理好脚上的诸多伤口,薛玄微抬首,才发现他眉间拧成一团,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在竭力忍耐。 他终于停手,将一团衣服并一瓶丹药,扔在“宋遥”身上:“吃了。” 这才缓缓开口:“既然你主动想聊道法规矩。” “明天开始,早上寅时三刻,到扶云殿来。” 萧倚鹤瞬间扒下脸上的衣物:“寅时!!” 薛玄微扬眉:“有什么问题?” “……没有,不敢,一定到。”不能慌,萧倚鹤冷静下来,见薛玄微向外走,又谄媚地补上一句,“薛宗主慢走,下次再来!” 薛玄微顿了一下,继而消失在门外。 萧倚鹤立刻敛去笑容,将枕头衣服一股脑地扔到门窗的方向,怨闷道:“寅时三刻!鸡都起不了那么早!” 扔完了才想起来,脚上涂了药,自己眼神又不好,扔了东西还得自己下去捡,得不偿失。他更气了,倒头往床上一躺,自言自语嘀咕起来:“太过分了,我以前练剑都是睡到巳时才起的。” 他又拿起那瓶丹药,反复确认了只是普通的温经丹,并不是什么三步断命丸,便倒了一粒在口中,继续唉声叹气。 药中有安定宁心的功效,他也是真的累极了。又或者他新死还魂,不太适应这尊躯壳,骂够了薛宗主,很快就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困意。 就着药味,不知不觉阖上了双眼。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还年轻,还没有那么疯,斜斜的披着一席白衣,歪背着一把剑,手心里捧着一颗刚斩杀得手的妖兽金丹,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少年身后。 “小玄微!”他偏过头去,笑道,“真的不看?可好看了,金光闪闪的!” 少年闷闷地不肯说话,将脸一撇,转身跑走了。 萧倚鹤讷讷:“又生什么气?” 跟了少年一路,直到妖丹离体太久化散成满手碎光,他也始终没有明白小玄微气鼓鼓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想他往日除了对师尊脸色甚佳以外,对旁人大都如此,也并没有当一回事。 天已黑尽,人间夜市初开,长街上灯火通明。 他好心赔罪,买了糖葫芦、瓷哨儿、铜响球,一样一样地送到少年面前给他看,小玄微都只“哼”一声不理不睬。 萧倚鹤将火红的糖葫芦横咬在口中,外层的焦黄糖衣被他嚼得咯吱咯吱脆,含糊地道:“可甜了,你尝尝?” 小玄微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转而看向街对面的一个小摊子,伸手一指。 “让我看看,我们小玄微看上什么了?” 萧倚鹤回头看了看,见是个民间赤脚游医,正在售卖一些治疗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药膏。 剑神山上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他虽然奇怪小玄微要这些做什么,却也无伤大雅,大大方方地掏钱让他挑了。 隔着半条街,只见小玄微嗒嗒地跑过去,将那一张蓝花旧布上的瓶瓶罐罐都看了个遍,才谨慎地挑了一瓶出来,付了钱,扯着他便走。 到了寂静无人处,他抬手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萧倚鹤弯腰下去,嘴里还含着刚叼进去的糖山楂,笑眯眯地逗他:“怎么啦,现在想吃糖葫芦啦,已经被师兄吃光啦!” “谁要吃你的糖葫芦。” 少年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买的那瓶小药膏来,撬开盖仔细地闻了闻,用食指尖勾了一块,往他颈侧抹去。 若不是他此举,萧倚鹤都不知自己颈侧有条细小伤痕,许是方才与妖兽打斗时不小心伤的。这种小伤,他自己向来都是不注意的。 尽管人间草药对修行者来说收效甚微,且杂质较多容易脏污衣领,而且他不喜欢苦味,但却不忍拒绝师弟的好意,便将脖子伸过去,喜滋滋地受了。 涂好药,萧倚鹤弯腰抱起少年,祭出剑来凌空而起,爽朗笑道:“走,师兄带你去临安郡,千金楼!” 小玄微惊惶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又突然想起他刚抹了药,于半空之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见没有被蹭掉,这才放心地继续靠着他的肩膀。 萧倚鹤一路哼着曲儿。 快到临安郡时,他掐了个飞信给南荣麒,喊他出来一块喝酒,便听肩头昏昏欲睡的少年喃喃道:“师兄……我也有剑……” 萧倚鹤抱着他等在一株梨花底下,笑言:“好,你也有剑,以后师兄给你铸一把天下无双的好剑!” 花如云絮,片片沾落于二人肩头,无端徒惹出几分温柔。 萧倚鹤迷迷糊糊地嘀咕:“明明以前……可爱……” “宋师兄,明明你也该起了。” 萧倚鹤抱着被子翻了个面,沉浸在温柔梦境中,唔唔两声,不舍得转醒。 突然耳边一声巨响:“已经寅时二刻啦!” 萧倚鹤猝然惊醒,一个骨碌直挺挺坐起,两眼直勾勾:“怎么了?什么寅时?” 来叫他起床的小道童捧着衣服,长得似个圆丸子,一笑一憨厚:“宋师兄,宗主叫我来唤你起床,说你若是迟到,还要再罚三月苦餐。” 现在一听见“薛玄微”三个字,萧倚鹤就下意识浑身发麻,他接过衣服匆匆地往身上套,茫然地问:“什么叫苦餐?” 小道童一本正经道:“就是苦瓜汤、苦瓜饼和炒苦瓜。宗主说,苦可入心,修道者理应多吃苦,多上心。” “…………”萧倚鹤听得胆汁炸裂,苦味直往喉头翻涌。 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杀人诛心的手段。 他心中唾骂了薛玄微不下百遍,嘴上却乖巧道:“走走走,快走,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你们宗主讲道法规矩了。” ※※※※※※※※※※※※※※※※※※※※ 耄耋老人,在线抢妻 压寨夫人 寅时三刻,萧倚鹤已经端端正正地站在了扶云殿里,困得头尾颠倒。 可这兔崽子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兀自在殿中行来踱去,翻书斟茶,浣笔研墨,总之就是将他视若无物。 直到萧倚鹤困得一个踉跄,险些大头向前,瞌睡过去。 薛宗主才瞥了眼天际灰蒙蒙将亮的颜色,道:“去罢。” “……”萧倚鹤眨了眨困意惺忪的眼,没听懂,“去哪?” 薛玄微倚在窗边,目光沉静地浏览着手中书本,左手缓缓拿起一杯茶:“不是要做我窗边的一抹云彩,为我遮阳?” 萧倚鹤:“……” 须臾,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将茶盏底部轻轻地敲击着那扇窗沿,清越绵长,余音萦绕。 “怎么,难道当日所言,皆是妄言?”他手指摩挲着面前剑柄,仿佛是视他的回答而决定下一剑要捅到哪里,“嗯?” 他指的是红枫林那日。 虎落平阳,能忍则忍,断不能与狗撕咬。 “怎可能是妄言,自然是发自肺腑——我这就去了!”萧倚鹤深吸一口气,听着那一声声催命似的玉响,沿着扶云大殿的外墙,讪讪地走到窗外站定。 日头渐渐地要破开云层,有细碎的日光率先洒了下来,饶是萧倚鹤患有目疾,也预感今天这日头定然十分毒辣。 薛玄微不紧不慢地道:“近点,没遮住。” 萧倚鹤忍着没将这口怨气吐到薛宗主的脸上,挪了挪尊贵的脚。 薛玄微摇了摇头,叹气道:“再近点。” “……” 萧倚鹤直挪到背靠窗柩,再近整个人都要翻进去了,薛宗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真将他当做个遮阳的伞,垂首翻阅他的卷宗去了。 一时间,窗边只有两道长短不一的呼吸声,和一直咕噜噜冒泡的煮茶声。 直到太阳高升,萧倚鹤像个被晒蔫儿了的蘑菇瘫在窗边,这具身体并没有辟谷,他腹中空空饿得难受,才忍不住瓮声道:“薛宗主,我饿了。” 薛玄微异常爽快,挥手吩咐道:“上苦餐……” “不了!”萧倚鹤一个激灵,想到那小道童说的三苦绝命餐,含泪道,“我突然觉得也没有那么饿,多谢薛宗主,我还能坚持。” 薛玄微沉吟片刻,仿若无奈地应了一声:“好罢,也可以。” 没有什么道法讲座,更没有什么宗门规矩,就是单纯的罚站。 太无情了,萧倚鹤心中崩溃,你长那么大我都没有饿过你一顿,不舍得让你多晒一个太阳,今回我不过是在红枫林里说了几句大话,你就这样虐待一个没有辟谷的小弟子。 此乃道门之耻,是大道将亡的征兆啊! 时近中午,萧倚鹤觉得自己这口仙气儿就要从脑门里钻出去了,薛宗主才小气抠搜地让道童端来两盘点心,摆在窗台上,他哪里管得是甜是咸,抓来便一顿大嚼。 吃得痛快了,见窗边多了一盏清茶,想也没想这茶哪里来的,闷头就灌进了嘴里。 谁知等他将清茶含进了口,薛玄微才徐徐道:“那是我的杯盏。” 萧倚鹤两颊鼓鼓,重重吞咽一声,拿袖子里里外外抹干净了才双手捧着,递还回去:“您请。” 薛宗主难得没有计较,心情颇好地将那杯盏收了下去,拢在手中把-玩,依旧专注禁欲地翻着书卷。 无声处,萧倚鹤朝他呸了一下。 白天罚了站,晚上才派小道童去给他念太初门规。 他盘腿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道童的捧读,往竹屋的木菱窗格上抛了一朵法术捏成的灵花。 那花儿撞上窗格,瞬间被其上遍布的密密麻麻法阵所吞没。 耳朵听着门规,脑子里却开始乱转了。 薛玄微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每当他跨过竹屋门槛,都会造成细微的灵力波动,显然这屋里设下了禁制,将他一举一动告知某人。 也尝试过下山,可是峰外有禁制,进出扶云峰需要薛玄微的玉令。 萧倚鹤一时又拿捏不准——他到底是怀疑我了,还是没有怀疑? 这日小道童又来送饭。 萧倚鹤一边扒拉着毫无特色的道门专供清心寡欲绿心菜,实在是受不了了,死也要死个痛快的,便自找麻烦道:“你们宗主有没有什么……厌恶的东西?” 小道童讲话有板有眼。 “宗主向来教导我们要视万物平等,不可有所喜恶。” “……”萧倚鹤不甘心,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突然灵机一现,又提点小道童道,“那有没有设什么禁地、不让碰的东西、不让进的屋子……就是那种,一碰一摸,你们宗主就要提剑杀人的那种?” 小道童想了想,纳罕道:“宗主乃道门魁首,光明磊落,怎么会设这种地方,你真奇怪。” 萧倚鹤:“……” 好一个道门魁首,光明磊落,他此生干的最龌龊不齿的事情就在你面前坐着呢! 他抢人老婆! 第二日清晨,一无所获的萧倚鹤又生无可恋地在扶云殿外当蘑菇了。 不过多亏了前些天他蘑菇当得好,今天他乍一到岗,就发现窗台上多了一套小茶具,小圆壶憨厚可爱,一巴掌便能拢过来,壶上有特殊灵力,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这朵老蘑菇终于不用被晒干了。 咽下一口,又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萧倚鹤自然不知薛玄微看了他一眼,只听见他将书卷翻了一页。 他捧着茶,偷偷地打量窗内模糊的身影,心道原来一宗之主这样闲,竟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晒着太阳看书就行了,我来我也行。 正神游天外,忽地一本册子递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神不好,只能先放下茶盏,再趴下脑袋仔细去看封皮——《太初秘传心经》。 ……好随意的名字。 “镇派至宝,现传授于你。”薛玄微道,他指了指身侧的木案,“进来。” 萧倚鹤当场清醒,如此的大方,开眼了,知道虐待弟子不对了? 虽觉得有人在镇派之宝上面明晃晃地写着“秘传”就很离谱,但他还是捧起这本至宝来,一边蹭着外墙往大殿里走,一边把至宝贴在眼前辨认上头密密麻麻的苍蝇小字,他随手翻了几页,越看越觉得眼熟。 走到了薛玄微面前,萧倚鹤眼角一抽:“……这什么?” “秘传心经,”薛玄微摆出一套笔墨来,正色道,“抄写十遍,便可清本溯源,延年益寿。” 萧倚鹤翻回扉页,鼻子贴上去仔细地看了看封皮与扉页之间的缝隙,果不其然,有道胶痕,他气得将这本“至宝”啪一声摔在木案上。 呸!什么秘传心经,这不就是当初师尊日日罚他抄写静心的剑神山心经吗? 薛玄微不过是将原来封皮撕了重新贴了个新的,而且还贴得如此敷衍,扉页上甚至还有萧倚鹤当年乱画的涂鸦! 这东西他何止抄过百遍,千遍万遍也有了,他不仅会抄,还会倒立着默写。这种枯燥无聊的玩意抄上几遍,别说延年益寿,人都要短命三年! 薛玄微指背拂过案上心经,注视着那枚信手涂鸦,漫不经心地道:“七十年了,倘若他还活着——” 说着,他转向“宋遥”,视线愈加深邃,“就再也别想离开了。” “!!” 萧倚鹤浑身打了个冷战,甚至从最后半句当中听出了几分偏执,他不敢细想这背后的恐怖含义,立即捧起书来,如获至宝,诚心赞美道:“如此宗门秘宝,弟子必定认真抄写,绝不外传!” 薛玄微道:“你不好奇是谁?” 萧倚鹤咽了声口水:“宗主之言,小的岂敢妄加揣测。” 薛玄微收回视线,不急不躁:“嗯,好好抄。” 萧倚鹤瞪着睁眼瞎去摸笔,胡乱地蘸了蘸,也不知道蘸上了多少墨。 他看着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这手不是手,而是一坨肉团子,五根指头在哪儿都分不清,让他能好好写字,也太难为人了。 思索了片刻,破罐子破摔,写就完了。 一页纸上只够他挥霍七八个大字,歪七扭八,字比碗口都大,由于眼神不好,他写得煎熬,画了十数张就眼睛酸痛,是边揉边写。 他一边写,一边有了功夫乱想,竟然都已经过去了七十年。 薛玄微本倚着窗阑翻阅近几年的宗门事务卷宗,往日他无心管问这些琐事,这几日倒有些闲暇能看进去一些,只是看着看着,便听见“啪嗒,啪嗒”小水珠打落在纸张上的声音,他抬头看去。 一簇灿阳斜斜地照进窗来,拢着一束轻尘,在萧倚鹤的额角脸颊周围映出斑驳的光圈,那光里有水气闪烁。 他眯着一只眼睛,一边在纸上乱画,一边拿手在脸上乱抹,以至泪水混着墨水涂得鼻尖眼下到处都是。 薛玄微怔了一下。 视线扫过随手扔在地上的几张,字烂得一塌糊涂,根形歪斜软绵,全无剑神山人的潇洒笔骨。 萧倚鹤正苦哈哈在纸上“画”着字,突然一只微凉的指节触到了自己的下巴,将他脸一掐一转,扭了过去。 浸着光,薛玄微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似沐上了一层华韵,有些金仙下凡的味道,他用力眯着眼试图看清一些,便觉一张柔软的素绢擦在了脸上。 薛玄微沾着清茶,将他脸囫囵抹干净了:“倒也不必如此感恩戴德。” 脸上被拧得火-辣辣疼,萧倚鹤正要张嘴,昧着良心夸赞宗主美德,忽地一道灵光自眼角蹿过。 薛玄微一把扣住。 一松手,那灵光冒出一股白烟来,紧接着传出南荣麒那中气十足的声音:“薛玄微!臭不要脸的,还我儿媳——” 薛宗主指尖一掐,按死了:“何人聒噪。” 萧倚鹤沉默了一会,道:“……这是您那便宜亲家,我那便宜公公。” 薛玄微面色一沉:“以后不许再提,认真抄书。” 莫名的,萧倚鹤觉得他声音中透着一丝寒意……好吧,看来薛宗主对这个亲家十分的不满意。 他眼观鼻鼻观心,刚低下头去,片刻又一朵灵光飞了进来。 “薛玄微!你敢掐我的传声咒!” 薛玄微又要抬指,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当即掐断。而是将这传声灵光挑在指尖,以定言咒封了萧倚鹤的声音,才问道:“名门千金这么多,你为何对一个资质愚笨、毫无前途的男弟子这么执着?” 萧倚鹤:“……” “废话!”南荣麒恨恨然,飞快道,“当年我拿金雀翎定这门亲,乃我追月山庄道义之象征,一旦发出,赴汤蹈火永不回头。他便是个普通凡人,我也定照看他一世。如今天下皆知宋遥是我追月山庄少夫人,你却当众将他掳去,给我难堪,我怎能让你……” 薛玄微听着他满嘴大义啰嗦,视线却一直在在宋遥嘴角巡视着,见那有一个墨点没有擦净。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素绢,心底有股难耐的躁郁,语气颇有些不善:“既是照看,你照看和我照看都一样。” “薛玄微,你别太过分!若不是当年倚——”南荣麒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将手边不知何物丢开了,反问道:“那你又为何非要扣留一个资质愚笨、毫无前途的男弟子?” 被一口一个评价为“资质愚笨、毫无前途”的萧倚鹤:你们确定不是单纯地想骂我? 薛玄微不答,良久才道:“散了。” 他说罢将灵光一掐,拈起素帕擦去了宋遥嘴角的墨点。动作粗鲁得不似擦嘴,似拿的是砂纸要刮他的皮。 南荣门主不死心地继续发来传音咒,皆被薛宗主一挥袖全部拦在了殿外。 萧倚鹤正捂着嘴角心里痛骂他们两个,忽觉眼前一暗,那清静道香的味道更近了些,他虽看不见,但感觉到薛玄微就在咫尺之间,视线紧盯着自己。 他仓促抓起笔来,继续画他的大字,但字迹显然的有些心不在焉。 薛玄微自顾自询问他的心得:“你也在那殿外做了几日的浮云,可有何感悟?” 萧倚鹤揣摩他的语意,心想他是要听好的,还是要听坏的,又想怎么答才能将他气得把自己扔下山去,刚要张嘴,才发现定言咒没解。 这是耍他玩呢,根本没想听他回答,只能悻悻地盯着他的身影看。 薛玄微做惯了被人仰止的高山,并不惧被旁人注视,用食指缓慢地敲击着书案,平静地复述道:“我记得你在红林里道,每每想及本宗主,就心醉神飞、心神荡漾……” “难以自拔。” “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 自己张口胡说的鬼话由薛宗主一板一眼地复述了一遍,萧倚鹤面上一热,脸皮纹丝裂缝。 他就知道这小兔崽子还在记红枫林的仇!这么大个人了,心胸还是这样狭窄,没见的这七十年白活了! 萧倚鹤气急败坏地在心里骂人,耳边忽然响起衣袖拂动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 太近了。 他抬头时正逢薛玄微俯身,二人现在近到萧倚鹤如今这双残眼都能看清薛玄微那双冷淡的凤眸,眸里似乎映着自己。他呼吸滞了一瞬。 这时,罚人晒了几天太阳的薛宗主不知道那根弦不对劲,突然向前一俯身子,再次欺身靠近。 面前的脸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直到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分明地扑到唇上,萧倚鹤怔住的脑子这才蓦然回神,猛地往后一撤。 他惊奇,这兔崽子难不成真觊觎这宋遥? 可惜了,人死如灯灭,接管这具身体的是他恨之入骨、亲手斩杀的魔头。 一直死死盯着萧倚鹤眼睛的薛玄微在此刻竟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上他的脖颈,不容拒绝地把人再次按回之前的位置。 他又重复了一遍:“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被人强制按头不说,这薛玄微竟然又开始重复这话!没完没了,真是给脸了。萧倚鹤捏着拳头都想给这张俊脸来上一拳,耳边突然传来的话却让他反应不过来。 “既你心意如此,抄完书回去好好休息,准备七日后的仪典。” “什么仪典?”萧倚鹤有些懵。 薛玄微嘴唇勾起一个弧度,似乎很愉悦,他微偏头靠近萧倚鹤的耳朵,潮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合籍大典。” 萧倚鹤脑子嗡的一白,不可置信:“……合、合什么?” 薛玄微欣然:“合籍。” 萧倚鹤倒吸一口气,颤声问:“和、和……和谁?” 薛玄微悠悠道:“和你。” 薛玄微不紧不慢,不怕他听不清楚,又完整地、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七日后,你我的合籍大典。”你我二字,他念得格外浓重。 “……” 萧倚鹤满脑子喧哗,觉得刚入主的魂魄已经扶摇而起了,他好容易逃一个婚,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薛玄微这厮狼子野心、色胆包天,口口声声说着要替南荣家“照看”侄媳妇,可他这是打算把侄媳妇“照看”到床上去啊? 七十年过去了,薛玄微好的一点儿没学到,学会了强抢压寨夫人。 他不想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 干脆两眼一翻将气一闭,倒头晕了过去。 二次逃婚 太初山门前,一双锦靴在原地打转,正是被南荣麒赶出来讨要道侣的少庄主。 他一身劲装,箭袖飒踏,远远望去颇有些天之骄子的仪采,但若走近了便能发现他形容狼狈,发冠凌乱,神色懊丧至极。 南荣恪徘徊了七八圈,一咬牙,再次踏上太初山阶。 脚刚一踩上汉白玉的大阶,天地间瞬间耸起数道金芒,一枚硕大法阵以南荣恪踏出的右脚为中心,骤然展开。 南荣恪调动全身灵力与脚下法阵相抗,一步步地登上太初山的玉阶。每前进一步,坠在脚上的力量就更重一分,攀了十数阶,双脚就已似千斤重,再抬不起分毫。 下一刹,护山法阵陡然大作。 狂风呼啸,南荣恪一把抽出腰间灵剑“无怨”,死死挡住那迎面而来的暴烈法力,铿锵一声,擦出无数灵光飞溅。 但终究是那法阵更胜一筹,一举将贸然闯山之人掀翻出去,南荣恪抓着无怨剑,闪身疾退,却还是被那磅礴力道撞飞出去十丈开外。 碎乱的枝杈在他脸颊颈侧划出数道细痕,他拄剑定住,揩去那抹血迹,骂道:宋遥人在薛宗主老巢里,难道我只身孤影就能把他抢回来吗? 我要有这个能耐,剑宗宗主早该换我坐了! 正踌躇着,遥遥见一朵灵光自山中飞出,颤颤巍巍地落到他的肩上。 他一巴掌给拍下来,按在手心里。 萧倚鹤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飘了出来:“唉……” 南荣恪吓了一跳:“你是死了吗?” 萧倚鹤闭气装昏后就被抱着送回了竹屋,闭着眼也能知道那抱他的人正是薛宗主无疑,薛玄微将他放在榻上,停留了少许才转身离去。 他此刻正瘫手瘫脚地躺在竹榻上,回味着这一连几日薛玄微的骇人举动,和他下午发出的合籍宣言,后背又是冷不丁一阵恶寒。 不是他疯了,就是薛玄微疯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不逃婚,祸害南荣麒家总比跟薛玄微大眼瞪小眼要好吧! 跟薛玄微合籍?和薛宗主双修? 萧倚鹤连那画面都不敢多想! 他本身灵力低微,能耗用的法术不多,又不敢当着薛宗主的地盘使用禁术。 便试着一口气往外发了几十朵传信灵光,但大都被扶云峰的大阵给挡住了,其中数朵虽然争气,闯了出去,但上面所附灵力几乎都被消磨光,只怕出不了太初山脉,就要耗散干净了。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南荣恪这小子竟然离得这么近,接到了他的传声术! 萧倚鹤一个骨碌坐起来,兴奋道:“南荣恪!患难见真情啊,你是来救我的吗?” “……”南荣恪听他生龙活虎,反衬自己寒酸可怜,在这山门前日日夜夜吃闭门羹,只差没把“南荣与狗不得进入”的牌子立在山门前了,登时讥讽道,“你不是日思夜想要陪在薛宗主身边吗,眼下不正好得偿所愿!我走了!” 他收剑转头,就听宋遥凄惨哀嚎:“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我虽没能与你拜堂,却也是一起穿过喜服的,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 南荣恪怒道:“谁跟你是夫妻?你那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 萧倚鹤哭诉道:“我们好歹同吃同住这么久,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南荣恪:“我——” 话音未落,一道冷声自背后响起:“他应该对你有什么感情?” “……” “……” 南荣恪指尖一凉,周身上下所以血液都奔着天灵盖去了,他僵硬着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迎风翻卷的玄青道衣,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薛宗主!” 他欲哭无泪,该来的时候不来,每次都逢着宋遥胡说八道的时候来。 那朵传声灵光已经被薛玄微接了过去:“可还有相思未诉尽?” 南荣恪哪敢有什么相思,不打自招道:“……薛宗主明鉴,是我爹让我来看看他还活着没有。说要是死了,就把尸体带回去埋我家祖坟里。” 萧倚鹤:“…………” 不等萧倚鹤发言,薛玄微掐死了那朵灵光,而后垂首扫过南荣恪身上的狼狈。 若是等闲小辈,第一脚踏上玉阶时就早被掀出太初山脉了,这几日南荣恪数次闯山,方才已登了十数步尚能自立,甚能抵御护山大阵的数道凌冽招法,可见南荣家的真阳灵脉于修行上的助力有多霸道。 假以时日,南荣恪在道途上的成就不可小觑。 怪不得南荣麒敢扬言,宋遥唯有与南荣恪合籍双修,方能续命存益。 抛开南荣家,恐怕确无其他道门有此自信。 但南荣家纵然有天赐灵脉,这真阳灵脉却灼热无比,以宋遥偏阴寒的体质,即便双修也要经历数年阳热灼脉之苦。 况且,论双修,这世上有比南荣更合适的人选。 薛玄微垂目道:“南荣小侄,既然来了,便留下观礼罢。” 南荣恪一头雾水,没听说最近太初剑宗有要事大典啊。 薛玄微尚未续声,忽地眉头一皱,猛然看向了扶云峰的方向。 不等南荣恪问出“什么礼”,霎时面前袍袖翻卷,“寸心不昧”一声啸鸣,薛宗主御剑向天,直冲向了内山。 闪瞬时间,薛玄微已至竹屋门前,挥开竹扉,所见正是萧倚鹤站在凳子上,正往房梁上抛一条白绫。 他看了一会,才道:“你在做什么?” 萧倚鹤眼神不好,抛了几次才抛准地方,一边给白绫打结,干巴巴道:“如薛宗主所见,不太想活了。” 薛玄微:“……” “为何。”薛玄微沉默了片刻,“你喜欢南荣恪?还是南荣麒。” 萧倚鹤停下动作,纳闷他提及南荣恪也就算了,怎么还捎带上南荣麒。 这两人差了几十岁不止,年龄代沟巨大,中间还夹着人伦,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去。不过转念一想,修道无年岁,他与薛玄微也差了不止这些,薛宗主还不是盘算着要强霸宋遥。 果然,龌龊者见龌龊,他自己喜欢这口,就以为别人也喜欢?禽兽! 他道:“谁也不喜欢。” 薛玄微又道:“那是因为合籍双修。” 萧倚鹤没吭声。 薛玄微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眉峰蹙起:“你若不与人合籍双修,命不过三十而亡。” 萧倚鹤晃了晃这房梁上刚栓好的白绫:“你看这是什么?” “……”薛玄微脸色微沉,袖中的手扣紧了掌心,“你的意思是,宁死也不愿与我合籍。” 萧倚鹤不答,盯着他那道凌厉的影子看了很久,他站在未尽的斜阳里,但整个人如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阳光怎么也照不到他肩上。 不知为何,竟从他孑然独立的身姿中看出了一点落寞。 转瞬他就摇摇头,将这样诡异的念头驱赶出了脑海。 薛玄微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袖间攥紧的手慢慢地卸开,垂在身侧,却无人看到他甲缝间的丝丝血红。 萧倚鹤作势真要把自己吊上去了,才听见薛玄微的袍摆轻轻一动,牙关咬紧的声音。 “好,你宁死不屈,好得很。” 他向外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踉跄半跪在地,眉头紧锁,立即一手撑住了墙面,另手虚扶在头侧,闭目深深地喘息几口,似头痛难忍。 “……薛宗主?” 萧倚鹤看他身形摇晃,忙一脚跳下了凳子,跑过去才发现他双肩微栗。 薛玄微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沉吟了几声,又慢慢松了力气。 萧倚鹤吓了一跳,伸手摸上他的灵脉,还未深测,自动萦绕护主的道门真气轰然震出,他猝然被强劲力道掼到墙上,砰的一声。 薛玄微用力扼住自己的灵元,额头冷汗涔涔。 胸口热浪翻滚,萧倚鹤再爬起来,见他垂着头,已经失去了意识。有如此强悍灵元,薛玄微身体必无大恙。 小心翼翼地凑近,只见他阖着双目,安静非常。 几十年不见,他面容多了几分成熟之感,仿佛一把轻薄锋锐的利刃裹上了厚重的刀鞘,虽然沉稳了许多,但莫名让人觉得那鞘压得他双肩沉重。 他扶起这把“利刃”,拖上床去。 说来奇怪,薛玄微身上的道香中混着一点药味,贴上去仔细嗅了嗅,又好像没了。 萧倚鹤抬手覆上了他的眉心,如玄微小时候做噩梦时自己常做的那样,轻轻地揉开了他蹙紧的眉。 又等了许久,待他呼吸渐稳,萧倚鹤才将手往他怀里探去。 趁机摸出那枚觊觎已久的出山玉令,随便捡了两件衣衫一些杂物,一股脑地用大布一卷,塞进灵囊。 “师弟,对不起啦!” 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 与此同时,太初山门前。 南荣恪小时受过薛宗主的教训,是故对他更是敬畏,见他远去,正要长松一口气,忽然就见一柄飞剑去而复返,他登时汗毛乍起,跪得笔直。 南荣恪哭丧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那柄飞剑越来越近。 剑宗宗主是这样的人吗,算账还要找二茬? 此时,突然从飞剑上探出个隽秀的脑袋,向下望道:“咦,南荣兄?你竟在此处,太好了。” 来人缓缓落下,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收于背后。 他面白如玉,凤眸星目,身着一身柔-软干净的两仪袍,佩太极鱼,戴青玉簪,总之是位极温柔俊美的小道长。 南荣恪如释重负,原地爬起:“小朝道长!” 小朝道长他见过的,以前猎杀妖物时偶遇过几次,算是认识,却也不熟,只知他是太初剑宗观花峰上唯一的亲传弟子,时常为他那体弱多病的师父朝惜之跑腿。 朝闻道虽是拜在观花君门下,实则其剑术俱是薛宗主亲自教导,颇有剑神山遗风,又因他常常代表太初剑宗出面的缘故,在道门中也颇得些青眼。 有人说,将来,太初剑宗迟早是要交到他的手上的。 “叫我闻道就好。”朝闻道四处看了看,“你跪在此处做什么呢,听闻你近日大婚,怎不见你那小道侣呢?” 他一直呆在观花殿照料师父,是故并不知晓山门外传得沸沸扬扬的“夺妻”流言。 片刻,朝闻道心下恍然,也许是小道侣回来省亲了。 可别提我那杀千刀的道侣了,南荣恪摆摆手,不想重温痛苦片段,他揽过朝闻道:“见你匆匆忙忙,是要去哪?” 朝闻道被揽得一个踉跄:“道门飞信,说黛川有邪物祸患,数名道友都惨遭毒手,我便是要去查看究竟。” 南荣恪立刻:“清除祸患?带我一个!” 朝闻道自然高兴,南荣家天生真阳灵脉,最是克杀阴邪之物,可是转念又犹豫起来:“南荣兄肯帮忙,自然是好的。可是,你不是来接你道……唔?” 南荣恪捂住了他的嘴,让他硬生生将那个“侣”字给咽了回去。 “匡扶正义,我辈义不容辞。”南荣恪庄严地道。 朝闻道:“……哦。” 二人正打算御剑而行,忽听得山阶上有呼喊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 “南荣公子——等等我啊——!” 南荣恪当即掏出剑来:“闻道兄,听闻黛川百姓深陷于水火之中,我真是痛心疾首啊,恨不能立刻替他们分担!斩妖除魔实乃道门大事,片刻都耽误不得!我们不如速速启程!” 朝闻道指了指山上:“朝某好似听见……” 南荣恪心急如焚:“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朝闻道皱眉:“可是……” 刚想说话,一团白影就从山阶上连跑带飞地滚了下来,随手一抓,险些将南荣恪亵裤一把扯下。 朝闻道愣了片刻,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南荣兄,这就是你那新婚的小道侣吗?” “宋、遥!”南荣恪两手拽着裤腰,脸气得由白转红,眼看着还能继续由红转青。 萧倚鹤跑得急,眼神又烂,能天黑前找着下山的路那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奇迹。 他头昏眼花地爬起来,整理整理表情,对着面前一团“人影”依依不舍地道:“南荣公子。” “在下观花峰弟子,朝闻道。”朝闻道将他肩膀转向另一边,“南荣公子在这。” 萧倚鹤点点头,转了过去:“南荣公子,我这些日子认真反思了一下,我师兄们说得对,你的确很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如你这般的天之骄子,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南荣恪顿时惊恐万状,低声道:“别这样。你吃错药了?” 你说呢! 我屡次三番在薛玄微那小兔崽子面前死亡发言,再不三十六计走为上,难道真等着跟薛宗主那个铁王八合籍双修;然后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双修对象就是他亲手捅了好几遍都没死成的废物师兄,然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再将我捅上一万遍,然后剥皮扒筋、下锅油炸吗? “我移情别恋了。”萧倚鹤眼神坚定,不容置疑,“快带我走。” ※※※※※※※※※※※※※※※※※※※※ 薛玄微:昨天还口口声声说对我难以忘怀,今天就移情别恋,投奔隔壁小白脸——他花心,他不爱我。 又失败了 “……” 空气一瞬间有些凝滞。 南荣恪骇然,忙不迭抬头,将四面八方看了个遍。 萧倚鹤怪道:“你干什么呢?” 南荣恪冷冷乜了他一眼:“住嘴,一般这个时候,薛宗主一定会出现。” 萧倚鹤捧着手,笑吟吟地陪他看了好一会儿,天空寂静,十分安详。南荣恪渐渐卸下防备,转头又看见他挂在脖子上的一枚玉令,立刻抓过来谨慎打量。 上面覆着精妙咒法,是薛宗主的手笔,确实做不得假。 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萧倚鹤两手摊开,一点真诚,十分无辜。 南荣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方才薛宗主叫我留下观礼,还没说完人就没了。他叫我观的是什么礼?” “……” 提起这个,总不能告诉你是双修大礼吧,萧倚鹤把玉令勾回怀中,随口胡诹道:“我怎么知道,薛宗主也一把年纪了,大概是突然来了兴致,要过百岁寿诞吧!” 南荣恪:我信了你的邪。 朝闻道见他们闷着头不知说些什么,突然就住了嘴互相僵持,赶忙清咳两声,伸手将两人分开:“好了,南荣兄。宋师弟愿意去,便带他去罢,都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侮辱性极大。 南荣恪的表情活像见了鬼:“什么一家人!谁与他是一家人?你不知道他当着薛宗主的面都说了什么鬼话!” 萧倚鹤立刻摆出一副无辜样貌,他异于常人的双眼泛着病态的黄琉璃色,光晕浅淡,愈显纯真。 南荣恪:“你!” 朝闻道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毕竟黛川妖祸一事不可久拖,只好招呼“宋遥”到自己身边来:“不管宋师弟说了什么,都不过是撒娇罢了,你要让着他些,都成家了,脾气万不可这样暴躁。” “就是。” 萧倚鹤说完立刻笑嘻嘻地钻到朝闻道身侧,拽住他的袖子堂而皇之的上了飞剑。至于这两人要去哪里? 现在只要能离薛玄微远一点,天涯海角萧倚鹤都乐意。只要逃出太初地界,天高任鸟飞,谁还管的了他! 事不过三,谁都别想再抢他回去成亲! 离三十岁还有十几年可挥霍呢,何苦非要委屈自己双修,放歌纵酒,青春作伴,难道不香? 如此想着,美滋滋扶住了朝闻道的肩:“还是朝师兄好。”他话锋一转,笑问,“朝师兄你成家了没?” 朝闻道耳根微红:“……尚未。” 南荣恪气得七窍生烟。 虽然满腹狐疑,但给南荣恪十八个胆子,他也想不到当世竟有如此英雄,敢从薛宗主的怀里偷玉令,他只得半信半疑地先离开此地。 三人御剑向南行去。 上了路,萧倚鹤才知道此行是要前往黛川,深埋于西南深山之中的一座秀丽小城。黛川好啊,够远! 一路上南荣恪七嘴八舌,就没闲过。 相反的朝闻道则安静得多,偶尔礼貌地回应他两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恐怕说的就是这样的了。 萧倚鹤站他背后,眯着眼丈量着这位晚辈,背挺肩拔,十分满意,于是将头靠了上去。 朝闻道正说着话,忽觉后背一沉。 他反应快,抬手在飞剑前布下了遮风的屏障:“小声点,宋师弟睡着了。” 南荣恪正聊得开心,闻言不满地扯下一瓣云彩,揉捏揉捏扔到了萧倚鹤的后脑勺上。 黛川地处偏僻,与太初剑宗相距甚远。 尽管朝闻道与南荣恪的两把飞剑在刻意追赶,期间少有停顿修整,抵达黛川城郊时也已经是三日后的夜幕时分。 萧倚鹤这一路几乎都是睡过来的,等再睁开眼时,只见脚下山川如黛,灯若星河,淡淡的山河灵气萦绕在城郭四周,着着实实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去处。 这样一看,不像是个能养出妖祸的地方。 朝闻道御剑下潜:“宋师弟,我们到了。” 萧倚鹤打着哈欠,从剑上跳了下来。 此时已黄昏将尽,天际一轮圆日在远处山腰间仅余一角金芒,黛川城中街巷细细交错,琐碎灯烛徐徐亮起,往来修士络绎不绝,竟十分热闹。 朝闻道敛剑:“走罢,进城去看看。” 萧倚鹤本欲趁乱开溜,才迈了两步,蓦然一停,他虽视物眇忽,但其他感知却分外鲜明,他向后扫了一眼。 南荣恪奇怪道:“怎么了?” 萧倚鹤摇头:“无事,可能是错觉罢……” 他一把抓住了身侧南荣恪的手腕,笑嘻嘻道,“好道侣,借点灵气。” 南荣恪还没答应,便觉灵脉之中的浩浩灵力源源不断地向着手腕流去。 萧倚鹤霎时便觉一股灼热灵质涌入身体,烫得他晕头昏脑的。真阳灵脉,果真凶悍。 “宋、宋遥……别吸了……吸干了吸干了……” 一道哀怨声自身侧传来,萧倚鹤恍惚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又抽了些余灵力灌注到双眼脉络上,换得半目清明。 转头一看,见南荣恪腿脚虚软地半跪在地,脸色发白。萧倚鹤登时将抓握他的手丢开了,哂笑道:“哎呀,不好意思!” “……你这叫借吗,你这是抢!” 南荣恪晃了晃脑袋,颤颤地扶住了朝闻道:“朝兄啊,这还是人间吗?” 朝闻道无奈:“南荣兄……” 萧倚鹤啧舌嫌弃道:“有点虚啊南荣公子,想当年——” 南荣恪和朝闻道闻言都看着他,看他年纪轻轻能说出什么“想当年”来。 萧倚鹤却不愿再说,不动声色地将手向后一背,笑吟吟道:“没什么,喝酒去!” “喝什么酒,我们来做什么的,你回来!” 借了南荣恪的大把灵力,有了一只暂且能够视物的左眼,萧倚鹤整个人又嚣张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阔别七十年的人间。 好风光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直到城头总是花。 三两年轻妇人抱着竹篮逛了街市回来,篮子里盛着点心瓜果,有说有笑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经过一处街角,妇人们停下来,各自从篮子里掏出几枚酥饼馒头,放在了街角石墙下摆着的老旧大瓷碟里,口中念念有词。 ——她们祭拜之处的石墙角落里,是一只石龛,高不过尺,仿佛一座小型庙宇,里面立着尊小小的人像。 不止此处,城中各种角落,都时不时地有这样一只石龛,包子铺门前、糕点铺的侧门下方、街灯的灯柱底下。 初时不查,一旦留意了才发现它就在街头路边,随处可见。 “请小观音娘娘保佑今年雨水丰收。”“保佑阿娘的病早日康复……” 合掌敬拜过后,年轻的小夫人们便又相互嬉闹着远去了。 南荣恪奇道:“他们拜的是什么?” 朝闻道说:“是当地保风调雨顺的平安仙。” 许多地方都有供奉平安仙的习俗,但更多流行于偏远困苦之地,那里修者稀少,即便发生灾祸,道门也难能及时赶到,百姓们不懂道,发生了异相也只会求仙拜佛祈求上苍保佑。 渐渐的,愿力所汇之处,就有了平安仙。 人间某些有大功德的善人,死后被人祈求供奉着,渐渐地有了灵气,也能成为平安仙。 南荣恪蹲下去看了看,纳闷道:“怎么是个小姑娘?” 朝闻道尊敬地合掌拜了拜,才笑说:“方才那两位妇人,也确实唤这位平安仙叫‘小观音’,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定是有大功德的。” 萧倚鹤眯着左眼,有大功德的小姑娘…… 这倒挺有意思。 石龛里摆着小小的石像,或坐或站,姿态万千,婀娜多姿,但大都漆色脱落、石脚被风雨打磨光滑,可见年代久远。 他们三个正凑着脑袋围观,两个七八岁的小乞丐也挤了过来,蹲在石龛前巴巴地等着。 等石龛里的小蜡烛一熄灭,他们欢天喜地地摸出贡碟里的馒头酥饼,狼吞虎咽地边跑边吃。 没人咒骂阻拦他们,大家都习以为常。 南荣恪稀奇道:“这都没人管?” 朝闻道摇了摇头,拍拍南荣恪的肩膀,老神在在:“烛香已灭,众善奉行,便是贡品也自有去处。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又怎么会怪罪呢?” “好一个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一人爽朗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据说这位小观音生前也曾是个小乞丐,天灾之时救下了城中上千黎民百姓,这才得了香火。” 南荣恪本来想问,一个小小乞儿,如何能救上千黎民,然而还没张口,看见来的是谁,登时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来人说罢,直接忽视两旁的萧倚鹤与南荣恪,径直走向了错在他俩身后的朝闻道,殷切地道:“小朝道长,好久不见。” 这一位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 身着绛衣,身后背一柄通体乌墨的古拙长-枪,领缘袖口密实地盘着金线,腰间玉带上纹一只金丝蝉,眉目俊俏,眼角飞扬。 萧倚鹤倒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衣饰,原来是空蝉山路家的小辈,饶有兴趣的打量着。 朝闻道极轻地皱了下眉,似乎并没有想起他是谁,直到看见象征空蝉山的金蝉家纹,才恍然大悟,揖手含笑:“路公子。” “路凌风!”南荣恪侧身挡在了朝闻道面前。 他每次瞧见路凌风就浑身发恶,就像瞧见只抖毛扬冠的大红公鸡,嘚瑟得要命,就差插根羽毛在脑袋顶上炫耀了,偏生路凌风还觉得自己潇洒得很。 路凌风将他视若无物,把南荣恪扒拉开,依旧款款地望着朝闻道。 见他打过招呼就要走,又将他叫住:“——小朝道长,等等!” 朝闻道记人一向很慢,尤其是只见过数面的,转头便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为难地望着缠住自己的路凌风,觉得与他委实算得上是萍水相逢:“路公子还有什么事?” 只见路凌风从灵囊中取出三四只碧玉瓶,不及朝闻道反应,便笑着塞到他的手中:“路某记得小朝道长爱吃甜,这是我们空蝉山的紫霜天霖,配茶吃刚刚好。” 南荣恪:“……” 紫霜天霖如此贵重,千金难求,一滴便可续筋疗伤,一瓶甚可助力修为,路凌风竟就这样大把大把掏出来,给朝闻道配茶吃? 他立刻将那几只瓶子夺了出来,烫手似的丢回去,责备道:“不行,这太贵重了!你怎么能收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 朝闻道向来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听他这般指摘自己,也不悦起来:“这怎是我——” “南荣恪!怎么哪都有你,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路凌风不满道,“我送给小朝道长的。” 南荣恪捏着鼻子道:“怎么没关系,你这甜浆水子腻死人了,影响我寻妖捕魔了!” 路凌风讥讽地笑他:“我看你就是嫉妒!” 南荣恪:“哈!我嫉妒你,笑话!” 朝闻道:“好了,办正事要紧,还是早些去苦主家里……” 南荣恪绕开他,去抓路凌风的领子:“路凌风,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什么?” 朝闻道十分无奈地唤 :“南荣兄……” 路凌风灵巧避开:“啧啧,南荣恪,你哪次没给小朝道长添麻烦,自己心里没点数啊?人家待见你吗,你就往上凑。” “……南荣恪!” 少年们争吵着推攘着,南荣恪几次险些要与路凌风动起手来,路凌风自然不遑多让。 朝闻道在两个人之间斡旋做和事佬,气急之处又碍于温柔本性,也不过是使劲拉扯南荣恪的衣服,并大声地叫嚷他们俩的名字。 萧倚鹤遮着一只眼睛,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几人吵闹着向前走去,萧倚鹤见他们无暇顾及自己,当即拔腿开溜,还没走几步,一只手却将他抓住。 一回头,竟是南荣恪:“一个半瞎子,还到处乱走,不知道妖祸频出的地方,魔修最喜欢了吗,就爱抓你这样的傻子炼成尸人。” 说着掏出一段灵线来,一头系在萧倚鹤手腕上,一头攥在自己手里。萧倚鹤被他牵狗似的拽了过去。 他挑起下巴:“这样就不会走丢了——跟紧我!” 萧倚鹤:“…………” ※※※※※※※※※※※※※※※※※※※※ 今天也在逃婚呢。 空有皮囊 南荣恪吵嚷着在前面走,萧倚鹤缀在最后,逃跑的贼心不死,试图弄断那根灵线而未遂,回过神来,几人已经步入黛川城中,正在一处客栈内。 黛川是偏僻小城,鲜有外人,是故客栈也不过这么一家能入眼。他们还算是来晚的了,堂中简陋,已经三两地坐着各家子弟。 没多会儿门里又走进几个粉衣少女,英姿娇俏,正是仗剑风-流的好年纪,一行四五人,簇拥着个容貌艳丽的紫衣姑娘,坐下就点了三四道小菜并一壶清茶。几人将剑靠在桌边,松了松衣领,囫囵吞了几口茶,道:“师姐,探出了没有?” 那姑娘掏出个罗盘,随手拨了拨:“莫不是坏了?” 片刻,菜上来了,几人正起箸要夹,便听旁边有人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霓光宗的仙子们吗?” 紫衣姑娘斜瞥了一记,手中筷尖扒拉扒拉菜茎,翻了个白眼道:“我说这菜怎么闻起来酸溜溜的,原来旁边站着点星山的李姑姑呀,怎么,您老人家的风寒腿养好了?” “你……” 两人互揭短处,火光四射,眼见双方人马要打起来。 隔壁桌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呵呵笑了两声,啪得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旧得发黄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说遍天下”,扬声要了一坛竹叶春。 与他拼桌的修士瞧了一眼,稀奇道:“嗬,说遍天下,好大的口气!明年清静宗办万法会,老先生也受邀开坛讲法了?” “非也非也!”老先生品了口竹叶春,神神道道的,“我这个‘说’,乃是说书的说,万法会哪有我的故事好听?” 修士来了劲:“行,那你来一段!要是说得好,你这坛竹叶春算在我的账上!” 老先生折扇一挥,又咽了一口酒,才慢悠悠道:“妥。” “今日应景,黛川有邪,那我就给诸君讲一讲那位赫赫有名的魔头邪星。这话就要从四千多年前说起,那时候天昏地暗,妖魔横生,西荒大漠深处,有一处万魔之窟,其中阴风呼嚎,有一三头六臂、血眼长牙的天魔正蹲踞在由千万骸骨垒砌的尸山上,嘴边还淌着涎水……” 他一开嗓,满堂年轻修士都望了过来。 年轻小辈们对八卦的热爱,不管是过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都是永不消退的。 这会儿一个个都搬着凳子来听。 路凌风殷勤地捧来一壶热茶,先给小朝倒上。 只听那老先生一拍桌子:“此人正是后来为祸五州、弑师戮城,无恶不作的萧凉!也就是当年的剑神山首徒,萧倚鹤!” 萧倚鹤一口茶水喷了出去,他抓起南荣恪的袖子擦了擦嘴,正要站起来掀了他的桌子。 南荣恪嫌弃地拎着自己的衣袖。 又听他道:“萧倚鹤此人天资卓绝,十四岁仗剑四方,十七岁登顶万法会榜首,一时风头无两。那年肃河众鬼夜行,生灵涂炭。年仅十九的萧倚鹤恰好途经此处,当即持剑入城,万鬼屠尽——一战成名!” 闻此赞美,萧倚鹤又将屁-股慢慢放下,捧起一盏茶若无其事地噙到唇边,实则竖着耳朵。 “然而肃河杀鬼,却有内情……哎,来碟花生米!”那老书生取扇顿敲桌头,旁人忙将自己桌上的酒菜给他端过来,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他乃天魔转世,难以压抑本性,肃河杀鬼那年,实则就是在吸食鬼气修炼邪道!” 萧倚鹤:“……” 众人嗬了一声,之前那紫衣姑娘扇了扇睫毛,羞涩道:“我倒是听说,他长得好。南边那群老秃……老和尚,见过的都说他是霜华之姿、凌云之貌,风-流款款,遇之难忘。” 萧倚鹤晃晃点头,老秃……老和尚们不打诳语,说得没错。 与她吵架的女修则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这般肤浅,只看皮囊。” 紫衣姑娘正要反驳,那老先生也摇头:“哎,白骨皮肉,红粉骷髅。此子空有皮囊,却心肠歹毒。世人皆知其出身剑神山,师从剑神山那位不世出的大宗师……你们可知他做过什么?” 大家兴致盎然,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他大破其师的无情道,致宗师走火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欲汇天下灵海于一身,以求飞升之道——叩问天门!” 萧倚鹤以手支颐,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自己的恢弘事迹,忽然南荣恪拍案而起:“放屁!” 他惊讶地转过去。 南荣恪道:“你们亲眼看见他拔地脉了?还叩问天门,他倘若真是什么天魔转世,自当将那天门拆了喂狗,好过叫你们这群人飞升了,去污辱九霄仙人们的耳目。” “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环顾一周,又说,“入道这么多年还未辟谷。怎么回事啊,是因为舌头太长了吗,用不用我帮你们剪剪?” ……好毒的嘴! 朝闻道偷偷扯了扯他衣襟:“南荣兄,少说两句……” 众人正要质骂他什么来头,却见他将随身的“无怨剑”往桌上一拍,纷纷不敢再言。 ——怪不得,南荣家的公子,是龙血凤髓,冠上明珠。背后还有追月山庄、太初剑宗和傀儡宗三大宗门撑腰,他那两个叔叔,一个是天下剑尊,一个是万儡毒手,随便哪个都惹不起。 活脱脱一只能在道门里横着走的螃蟹。 见他们蔫了,南荣恪冷哼一声坐下:“我爹说了,遇上这种胆大包天乱嚼萧叔叔舌根的,直接动手,打死了算他的。我萧叔叔去得早,可我爹相信他不是这种人,那我也相信。” “唔……”萧倚鹤虚虚抹着泪,“叔叔听见了,叔叔真感动。” 南荣恪怒道:“你又占我什么便宜!” 他这厢揪着萧倚鹤的领子要打,进门处有位男修捋了捋袖口,好整以暇道:“都别吵了,诸位不是来除祟的吗,失事道友们的尸体找到了,大家随我去义庄看看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相随。 萧倚鹤见他衣饰陌生,手挽拂尘,却神采跋扈,便四下打听:“这位是?” “是松风派的冯师兄。”路凌风介绍道,“方才不正好说到什么吃人的怪物吗?巧了,几十年前一位修士途径此地,就恰好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邪祟,他因此声名大噪,便顺势在附近开山立派了。” “这位冯丹青,就是那位声名大噪的修士的弟子。” 原来是新生的小宗门。 在去往义庄的路上,修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冯师兄,俱是讲他为人傲慢,又清高自大,不过是个小门弟子,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云云。 看来人缘却不怎么好。 几人吵嚷着,直到头顶纸钱纷飞,阴风阵阵,才发现已经到了义庄,忙收敛正形。 眼下天已入秋,但尚余闷热,萧倚鹤等人还未踏入院中就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停灵的院子里已整齐排了数樽棺木、多具尸首,俱拿白布蒙着,布上画着镇灵的法阵。几名年轻修士围在那几具尸首旁小声啜泣,想必那白布简陋遮掩的尸身便是这些日子无辜丧命的道友了。 萧倚鹤正要进去,却被南荣恪伸手一拽,他顺着灵线的方向倒了回去。 南荣恪捏着鼻子:“过去干什么,不嫌晦气。” “……”您可真是大少爷脾气。 此事苦主甚多,但并不能都在义庄中守着,眼下正轮到王、李两家值守棺木。 尽管李家颇有些财力,将棺椁周围堆上了层层厚实的冰块,却也难掩棺木之中尸首的自然腐烂,发出阵阵难闻气味;而其他棺木并没有如此条件,也无其他办法,只能这样停着。 由于不能安稳下葬,李公子这些日子已经愁的面目瘦削,神情悲怆,可他又实在不忍心将亲父棺木独自留在冰冷的义庄,只得扶着久久难以入土为安的棺椁摇头叹息。 他身侧的李夫人也掩着帕子默默流泪。 王姓苦主也低声劝慰:“会好的,已经来了这么多位仙师了……” 萧倚鹤打量了一下其他修士,各个脸上露着一副窘迫懊丧,可见并未抓住这邪祟的头绪。 那几名小道见是太初剑宗来人,又都认得颇有些名声的小朝道长,再一看他身旁,跟着的正是追月山庄与空蝉山的两位少主,俱是道门俊杰,修为能耐都远在他们之上,立即有了主心骨一般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哭诉给他们听。 这事是从半个月多前开始的。 当时李老爷病故,李公子按照规矩办了丧事,停了七日灵柩,还专门请了堪舆先生,寻了块风水宝地作为安寝的墓穴。 然而早上李家扶灵而至时,竟发现头天夜里派人挖好的墓中已赫然躺进了一樽棺木。镇上并不大,并没有听说谁家同一天发殡的,断不可能是哪家抬错了地方。 纵然如此,下葬也不能错过了吉时,众人待堪舆先生做过法之后,便将无主之棺抬了出去,好心另挖了个穴埋了,把李家棺椁下葬封土。 谁能想到,第二日小厮匆匆来报,道老爷墓穴被人翻掘,棺材裸露出来。 李公子闻之骇然,立刻叫人上山查看,拨开松土一看,墓中非但曾被人盗掘,连尸身都被人侮辱过,逝去的李老父身上竟然披着一件彩花女裙。 他们起先以为是贼人恶行,痛骂了几句报了官。 而后大大操办了一场法事,又将棺木重新落葬,并派人夙夜值守在陵墓前,提防贼人再次盗掘。 谁想到没出两天,就又在守墓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同样的怪事,只不过这回被翻掘的并不只是他们家的棺木,还有周遭其他坟墓。 那两位守墓人吓得浑身哆嗦,天一亮就回来信誓旦旦地报信,他们虽说负责看守李家墓,但两眼摆在那里,半个山坡都能看得见,他们夜不合眼,指天发誓并未看到任何人上山。 ——但那些掩墓的封土,就像是凭空沸腾了一般,生生地将底下的棺材给涌了上来。 这可吓坏了他们,大家都认为是鬼神作怪,当即磕头告罪,又请了城外道观中的术士前来却邪镇祟。 然而驱邪用处不大,不过短短半月,黛川的数座群葬坡都被翻起,棺木移动、尸首错位,就连道观术士也难解其中原因,城中许多家户都不忍心自家亲人的尸首被如此欺辱折腾,只好抬回义庄再做打算。 那道观只是个凡间小观,往日里只是做些驱鬼的小活,并无多少道行,见此事蹊跷,不敢托大,便赶紧去信往相熟的玄门,请他们前来襄助。 收到求助后,这些门派长老们端是觉得黛川地脉灵秀,生不出什么大祸来,便派了几个年轻弟子前来历练。 谁想一朝错判,反误了卿卿性命——这些小弟子先后无声无息地丧命黛川。 此事这才闹大,传到了其他大宗道门去,朝闻道也是因此得了消息,赶来查探。 得知此间原委,朝闻道以施道做法为由,先将苦主们好言安抚了回去,这才走到棺木旁查看尸首。 见朝闻道进去了,那路凌风又笑得一脸虚情假意,南荣恪这才“啧”了一声,紧跟其后,屈尊降贵地迈进了义庄的门槛。 萧倚鹤则踱到了那几名丧命弟子的尸首前,打量着白布下的这几具冤尸。 他挨个将白布掀开,把每张脸都看了个遍,突然道:“这尸体……” ※※※※※※※※※※※※※※※※※※※※ 南荣恪:我叔叔天下无双,我叔叔人美又强! 萧倚鹤:呜呜呜叔叔感动哭了。 南荣恪:?? 长清静咒 南荣恪匆忙踱来:“发现什么了?” 萧倚鹤淡淡道:“倒算不上什么发现,只是觉得他们神色过于平静了些。” 路凌风也稀奇道:“若他们是被邪祟所杀,尸身上定然会有少许残留的邪气怨气,可这些人身上干干净净,面色平和……难道他们都是自愿赴死吗?” 朝闻道查看过了王李两家的棺木,走过来略一思索,皱眉说:“不仅尸身干净异常,而且如今这个天气,以李家老爷病故半个月的时间来算,腐烂程度应远远不止如此,更何况王家公子都已下葬月余了,比李家更甚才对。可这几具尸首都好似,好似……” 他琢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形容。 萧倚鹤接过他的话来,继续说道:“好似被人施以永驻术一般,只是这手法尚且青涩,不成气候。”因此只能暂且延缓尸体的腐烂,并不能真的做到令尸首永驻容颜。 朝闻道连连点头:“正是如此!而且据松风派冯师兄言,这四位道友的尸首是发现在城北的乱葬岗上,尸首被土掩埋着,他们发觉这些人的命牌破碎,随着那一缕精血,破开土层,才找到他们的尸首。” “这就怪了。”南荣恪说,“难道这邪祟杀了人,还会好心将人入土为安吗?” “多想无益,叫回来问问。”萧倚鹤抬头看了一圈,询道,“可有人习得‘登鬼录’?” “登鬼录”虽说是讲述鬼道之事,但却是再正统不过的入道典籍,上面记载了鬼门八术,其中就有召灵问鬼之术。 愣了一会,竟无人应答,连朝闻道也羞惭地摇了摇头:“我较擅长剑术,术法杂学并不精通。只怕我问了,他们也不会应召而来……” 这倒也不出奇,毕竟是薛玄微教出来的弟子,同他一样的死脑筋,只会提剑耍刀。 ——在薛宗主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剑术高。 “好吧!稍稍脚。”萧倚鹤俯身,叹了一声如今道门真是故步自封,连这种基础道法都不教,早晚要叫门下弟子们吃不学无术的亏! 他在掌心画了符篆,一掌一个拍向四具死尸的印堂,喝道:“出来!” 话音刚落,四道灵篆倍倍放大,如自天而降的佛掌,印向四名死去的松风派弟子的头颅,几道黑烟扭曲颤抖着自他们口鼻中窜出,渐渐合聚,凝成一股似人非人的东西,同时爆发出锐利的尖怂惊叫! 众人纷纷抬手捂住刺痛的耳朵。 尖嚣声渐息,只见那几道黑烟凝成四张虚影,飘忽在尸首上方,赫然正是应召而来的死者残魂。 四人脸上平静异常,垂着头动也不动。 “好了,”萧倚鹤勾了勾手指,催动法术,“有冤诉冤,无冤诉怨吧。” 四名死者残魂的眉间序次地闪烁出金色微光,那是他们在回溯生前的记忆,左首第一人率先将自己的记忆捡了回来,一开口便带着瘆人的阴风:“吾名……丁尚林……穿云门第……第、第九……九……” “九”了七八回,没下文了。 朝闻道轻轻地咳道:“宋师弟,他好像卡了……” “…………”听见了。 用不着人提醒,萧倚鹤也感觉到不对了。 问鬼并不是多高阶的术法,更何况他先前从南荣恪身上借了那么多灵力,以他往常的经验,这些灵力足够他召起一整山的尸体前来问话。 而此时,他不过是驱动了四具,竟觉冷汗涔涔。 况且,这尸体还不怎么听他的话,好似有人在与他争夺控制。 南荣恪看出宋遥在强撑,自当以为他是修行低微,故而控制不了这几具新尸,不禁道:“要不算了吧,别逞强……” 话音刚落,似一根相互攀扯在萧倚鹤与尸体之间的绳骤然崩断一般,他身体失衡,向后踉跄数步。 “糟糕!” “第九……”那正在卡壳的“丁尚林”残魂霎时间抬起了头,语调一变,“——吾女……吾、女……生、生辰,邀诸君……共庆……” 第二具尸体也动了起来:“吾女生……辰……邀诸君……共庆……” 异相骤生! 泼天大雾自义庄停落的十数樽棺木当中涌出,滚滚浓烟翻出如浪巨-波,迎头拍下! 萧倚鹤飞速后掠,突觉脚下湿粘非常,低头一看,竟不知何时漫起了一层黏稠“沼泽”,水中阴寒刻骨,似一条条滑蛇吐信舔舐着活人肌肤。 他回头喝道:“南荣恪!真阳结界!” “啊?哦!”南荣恪愣了下他怎么知道自己已经习得此术,来不及细想,挥掌于虚空一抹,以南荣家真阳灵脉之力凝出一张硕大金盾,“铿”一声砸在地上。 浓重雾流撞在那金盾结界上,被劈作两半从众少年身侧绕将过去。 雾气将人视线层层扰住,南荣恪将身边的人数了数,喊道:“宋遥!你在哪?快进来!” “宋遥”的声音自浓雾之中传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别管我,往义庄外退!” 南荣恪拽着栓在两人之间的灵线,试图将他拉过来,急道:“这雾这么大,门在哪啊?” 朝闻道抽-出佩剑“春池”,一剑划开脚下黏湿的液体,得了片刻松弛,便单掌按在南荣恪肩头,借力灵巧一跃,翻上义庄门楼。 雾气尚未翻涌到那么高的地方,他举目一眺,立时惊住。 “黛川……”他叫道,“黛川到处都是雾!” ——什么? 举目所见皆是阴雾弥漫,雾浪一层层地涌向街头市脚,不及行人有所反应,便似一张巨口将人吞下,手足无措的百姓惊声尖叫,四散奔逃。 街道一条一条地寂静下去,灯市一段一段地湮为漆黑。 南荣恪大喊:“朝闻道,你快下来,老子的真阳结界罩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废物,没用。”路凌风讥讽了他两句,长-枪卷出一个漂亮的枪花,震地一杵,“不动如山!” 一座三四层楼高的虚山结界当空拢下,将高处的朝闻道结结实实罩了进去。 南荣恪仰头看了看,嘴下不留情:“……你家结界弄这么高,原本是打算罩什么的?罩你家校场上那根旗杆吗?” “……”路凌风被噎了一口,怒道,“要你管!” “吾女生辰……邀诸君……同庆……” 那四具新尸…… 不,不是四具,是这座义庄中停落的所有有主无主之尸,全都站了起来,僵硬的喉骨发出喜悦的声音,邀请全城的人共赴盛筵。 萧倚鹤整个被埋在阴雾之中,边拨开重重浓雾向真阳结界处龟行,心道,这邀客方式也太霸道了点! 谁家女儿有如此厚面啊! 朝闻道从门楼上跳了下来:“没用,去哪都一样,整座城都在淹没。” 那雾流仿佛千斤重,南荣恪两脚前后岔站,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在支撑那张巨大的金盾,突然咬牙骂道:“谁在拽我后腿!路凌风!” 路凌风立刻骂了回去:“我闲得慌么,拽你的腿干什么!” “那是——”谁字还咬在嘴里,南荣恪突然半身一斜,整个人矮了一尺下去。 他惊呼一声,朝闻道立刻将他抓住:“是水,水在吃人!” 萧倚鹤踢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捞,露出一张少年面孔来,正是那几个哭丧的小弟子中的一个,昏过去了。正如朝闻道所说,这少年已经被脚下的水泽“吃”了大半,任萧倚鹤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拽不动分毫。 那滑蛇似的黏水很快没过了这昏迷弟子的口鼻,正顺着往萧倚鹤手上浸爬。 一股力道拽着他的脚,也将他往下扯去,他立刻将手放开。 ——看来此处宴会的主人是非要邀请他们前去做客了。 萧倚鹤耳边嗡嗡的,他体内所剩的灵力不多,一部分还用来维持左眼的清明。他站在水泽之中,身周的水液越来越粘,是决计走不到他们那边去了。 “南荣,切断灵线!” 须臾,南荣恪大骂:“切断了你怎么办,休想!” 南荣恪还在那边喊着:“我快站不住了——路凌风,把朝闻道托上去!把宋遥拉进来!” “……别喊了,我只有两只手,全用来拽你了,抓住我的枪!” “春池”的灵光一刃一刃地亮起,试图劈开那吞吃南荣恪身体的怪水。但此间异相偏就以柔克刚,春池剑刃如打在棉花上一般,有劲也使不上,是抽刀断水,徒劳之功。 “南荣恪!你别松手啊……宋师弟,你还好吗,我这就来救你!” ——这些小子可真能吵闹! 罢了。 萧倚鹤回过神,同时也收回耗费在眼睛上的灵力,撩开袖口,朝着腕内最嫩处狠狠咬了自己一口,鲜血随即涌出,顺着手臂流进掌心。 他低诵“长清静”咒术,用剩余的全部灵力,合那一泊精血,凝练出了三枚赤色小珠,不及查验成色如何就夹在指间,飞快地向南荣恪几人掷去。 剑神山的“长清静咒”有保灵台清明、护卫元神之功,但须触及被施术之人才能起效,如今他距南荣恪他们如此之远,只能试试这包裹了咒法的血珠了,也不知成效如何。 与此同时,系在萧倚鹤手腕上的灵线刹那崩断。 他向后一个趔趄,朝闻道三人的声音也随之戛然消失,似乎是被水面彻底吞没了。 只来得及将长清静咒法打入三个少年体内,萧倚鹤却没有多余的一丝灵力为自己施术了。 白烟恶浪再一次翻滚起来,径直向他席卷,浓雾之中数具新鲜尸首如阴恻恻的魅影,步步紧逼。雾中有阵阵竹签香渗出,那是一种混杂着廉价香粉与竹签焚烧过后的烟雾的气味,阴雾浓水之中未知的眼神正肆意窥探着他。 随着香味弥漫,萧倚鹤渐渐觉得头重脚轻,耳边的声音也模糊起来。不过没关系了,不管水面之下是什么,都来吧,都来吧! 他心生癫狂,手中已捏好了禁术咒法,只要下面—— “……!” 他的思绪被骤然打断,因为倏忽之间,一只微凉的手掌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晕晕沉沉之际,听到有人在耳畔徐徐地念着,如清泉灌耳,泠空玉碎,直上灵台: “望我独神,心神合一,天地归心……长清静矣。” ——长清静咒! ※※※※※※※※※※※※※※※※※※※※ 感谢大家,收藏一个吧 鬼境 嗵—— 萧倚鹤一屁-股拍在地上,尘土四起,脊骨都震得生疼。 他头晕脑胀,感觉四肢快被拍散了,躺在地上用力地吸缓了几口气,这才睁开眼,满以为会看见什么万鬼蚀心、群魔乱舞,再不济也得是狂风呼嚎,天降血雨。 然而四周车马粼粼,张灯结彩,笑谈揖请之声此起彼伏,闹市熙熙攘攘,一派安宁祥和。 好似那一场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不过是众人的一场梦,没有阴水,也没有群尸邀客之声,更没有百姓的惊惶尖叫。 只是此处灵气空虚,很显然,绝不是河山清静的黛川。 这不是人间…… 萧倚鹤觉得有点意思,黛川之下竟然藏着一座鬼境。 他两边袖子打一打,从容不迫地四下一打量,远远就瞥见两位小熟人也在街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可不正是先他一步掉下来的南荣恪和朝闻道,看来那打进他们体内的咒法还是有些效用的。 说着就笑嘻嘻地扬起手来,开心地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显然他俩也看见他了,可是脸上却一副警惕质疑的表情。 刚一过去,南荣恪立刻一手护主了脸色似乎不大好的朝闻道,拔-出剑来,指着他道:“——站住!” 萧倚鹤站住脚,歪着头笑看他:“做什么,不认识我啦?” 南荣恪上下巡视:“我问你答,我是你什么人?” “……”萧倚鹤眨了两下眼,嬉皮笑脸地说,“还能是谁,我的好道侣。” “呼……”两人同时长舒了一口气,南荣恪将无怨剑按回身侧,既嫌恶又放松地将他拉进了阵营,“是他,是他。听这不要脸的口气,是本人无疑了。” 朝闻道的脸色这才些微有些好转:“宋师弟,你莫怪。方才我与南荣兄都碰见了相熟的人,却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本人,又或者此地有邪法能够惑人心智,那些道友见了我们提剑便砍……” 他说着捂住了左臂,眉间紧皱,正是之前毫无防备,被失智的道友砍伤的。 南荣恪立刻从随身灵囊里取出一粒丹药,压入他口中:“你受了伤,不要说话了。” 萧倚鹤道:“此处是鬼境,阴气过剩,容易侵袭神志。” 南荣恪闻言大骇:“鬼境?黛川怎么会有鬼境?” 鬼中能成厉鬼者,千中有一;而能成煞者,又万中取一;大煞之物又需有千百年的生杀造化,才能有足够法力修炼出一座鬼境。鬼境隔绝于阴阳之外,不入轮回之中,是生死之间的一道罅隙。 凡人若是无意闯入,九死一生;即便是有能耐的修士,若非必要,也是不大乐意同鬼境之主打交道的。 但无论怎么说,这些年来,黛川城天灾人祸或许有之,但却从未听说过有过什么大煞出世,怎会凭空出来一座如此庞大的鬼境? 朝闻道说:“看街巷形制,应当是几十年前的旧黛川。” 但此时多说无益,还需得找到破境之法,及时离开,否则一旦他们灵元中储存的灵力耗尽,到时候与凡人无益,就是不被鬼境之主吞噬,也是要被活活耗死的。 南荣恪与朝闻道正在商量接下来的行动,萧倚鹤四处看了看,突然问:“你们见到薛宗主了吗?” 两人同时打住话头,南荣恪眼角抽搐:“你想薛宗主想疯了吧?他怎么会在这。” “……就问问。” 萧倚鹤耸耸肩,两人奇怪地转过去继续往前走。 他低头摸了摸胸口,心腔中确实有一道法咒正在清凉凉地运转,护卫着他的元神,这是方才跌落下来的最后一刻,那人打进来的“长清静咒”。 除了薛玄微,还能是谁。 “吴家小姐过生辰,今天店里酒水半价!” “吴家小姐生辰大喜,今日饭菜免费加送一道!” “小姐大喜,小姐大喜,我们许记绫罗铺里免费送香囊咯!” 回过神来,周围此起彼伏地回响着欢乐的吆喝声,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仔细辨去,有不少人都是黛川真正的居民——那包子铺的老板娘、卖糖葫芦的年轻小哥、字画铺子的先生、算命的盲子…… 鬼境原本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遍布阴水的虚无之地,而这些被强行拉下来的百姓们,虽然失去了心智,却依旧从事着他们原先的活计,衬托出了一片真正的喜庆祥和。 三人小心翼翼地穿行过两条街道,手上已经塞满了各色香囊小物,这一路上除了偶尔被失心道友骚扰,并未遇到其他的什么危险。 南荣恪勾着一只香囊,奇道:“这吴家小姐好像也不是那么……凶。” 还未答,萧倚鹤就被一个小矮子撞上:“哥哥,哥哥!今天吴家小姐过生辰,你买束花吧!” 低头看去,见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挎着个花篮,黑漆漆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他。 一瞧就不是个“活人”,若不是鬼气凝成的人影,那就是具尸人,南荣恪正要将她打散,萧倚鹤却半蹲下去,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篮子,笑得风流缱绻:“花儿我全要了,能不能告诉哥哥,吴家小姐家住何方?我们前去送贺礼。” 似乎捏造她的人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跟她搭话,是故并未给卖花女储存更多的记忆,小丫头愣愣地站了会,僵硬地把脸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这空空的脑袋无法理解他的话。 片刻,她猛地一动,恢复了鬼境之主对她的设定,从萧倚鹤手里捧过她的花篮,同方才一样蹦蹦跳跳地去卖花。 南荣恪讥笑他道:“哈,人家压根不带搭理你。” 萧倚鹤吃瘪,哼唧两声。 朝闻道吞了一颗丹药,目下神色好了许多:“难道她将我们拉进鬼境,真的是为了陪她过生辰吗……” 话音刚落,一袭绛色衣袍翻涌过来,欣喜地叫道:“小朝道长!” 南荣恪立刻如临大敌,抽-出剑来,大喝一声:“站住!” 萧倚鹤自然知道这位“小路”就是他本人,毕竟是自己亲手打下的咒法,南荣他们两个都起效了,没理由路凌风会被夺去神志,但他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于是笑眯眯地袖着手。 “干什么。”路凌风以方才和萧倚鹤一模一样的表情,只是多了几分不耐,歪着头看他。 南荣恪道:“我问你答,闻道最爱什么口味?” 路凌风不假思索:“甜啊。” 南荣恪白了他一眼,再一次收剑回鞘:“这么贱,肯定是本人了。” 萧倚鹤哈哈笑了两声。 路凌风:“……” 这下四个人齐活了。 萧倚鹤也不知该去哪里找这鬼境的主人,只好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走。 期间却再没有碰见其他清醒的道友,又或许有本事自保的人早已躲起来了。而萧倚鹤又并无更多灵力以“长清静咒”去救治那些失去心智的人,只得暂时装作没有看见。 毕竟当坏人,他得心应手极了。 要破鬼境,需得找到鬼境之主的真身。 四人一路往南,打算出城看看,朝闻道却有些体力不支,伤口在这里实在是好的太慢,他们只好歇在一条穿城水道旁。 南荣恪又喂他吃了一粒补气血的丹药,尔后便坐在矮堤前,掬水擦拭他的羽箭。 他忽地一愣,道:“我跟你们说个事。” “你们不要害怕。”他眨也不眨,面色僵硬,缓缓地说,“水里有只眼睛,我正看着它……” 朝闻道闻言向溪中看了一眼,登时色变,仰身站起。 “什么玩意!”路凌风叫道。 南荣恪立刻自背后取出“无悔弓”,拈弓搭箭,引弦射之。 那道黑影似觉察出危险,霎时自水中疾奔而出,冲进溪道旁灌木之中。丛叶唰唰作响,黑影正欲钻入林间,数只金色箭矢就已迎面射来,势如裂石,划出一道呼啸声光,没金饮羽! 箭影消散,周围草木尽成灰烬,地裂三尺。 “……” 周围尴尬地静了一静,谁也没有说话,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独独萧倚鹤长了张嘴:“射中了吗?” 南荣恪:“……” 萧倚鹤又道:“不是说追月山庄,剑能斩影,弓能追月吗?” 非要提这壶吗!南荣恪眼皮抽搐,怒道:“闭嘴!” 朝闻道清了清嗓:“算了,此地蹊跷,莫要去追了。” 正说着,恍惚瞥见一道人影闪过,萧倚鹤敛神索敌,刚要迈步,忽地远处传来一连串的急呼:“抓住他!小贼人,臭乞丐!偷我钱袋!” 朝闻道:“宋师弟,小心。” 未及反应,一道矮小人影飞快地冲了过来,径直与他迎面相撞。 哎哟一声,小乞丐一屁-股摔在地上,手里的钱袋和她的小破布包一同飞了出去。 他头发乱糟糟的,遮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也顾不上摔疼的屁-股,立刻翻身起来将钱袋拢进怀里,紧张地往怀里藏,口中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一张口,是清脆如铃。 竟是个小姑娘,八-九岁的身量,然而身材消瘦,衣衫破烂,两条露出来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常常被人欺负。 正在此时,那丢钱的苦主追了上来:“——还我钱袋!” 小丫头窜身要跑,忽地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万分的焦急,也不管那苦主拎着棍棒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趴在地上满地去找。 萧倚鹤弯腰捡起落在自己衣摆旁的破布包,无意瞥见布包里的东西,凄惨得很,几块圆石头、半个硬邦邦快要发霉的馒头,还有一只巴掌大的木头人偶。 人偶那红豆嵌的眼睛都掉了一颗。 他扑了扑布包上的灰土,递给她:“是找这个吗?” 小乞丐抬头匆匆看了一下,眼睛乌黑,颇为灵动。眼看那苦主要打过来了,她也来不及说别的,拽过自己的小布包撒腿就跑,很快就灵活地消失在人群之间。 “好啊,你放走了偷我钱袋的小贼人,你与他是一伙的?!” 萧倚鹤和朝闻道一回头,那苦主面貌狰狞脸颊半腐烂,是具被人操控的尸体。 棍棒正要落下,忽地骏马嘶鸣,尘土飞扬,一辆嵌金镶玉的马车刹在他们两个面前,四面流苏大盖,好不奢华,那苦主被马蹄掀开,跌在地上连声呛咳。 马车无人缰绳,却能自动,四周窗门皆落着密实的竹帘,艳灯亮火之下映出竹篾深处,隐约一道岿然沉静的身影。 竹帘被一只修长素手撩开半扇,显然是邀他们入内。 ※※※※※※※※※※※※※※※※※※※※ 更了更了,下一更在周四~ 之后就正常更新啦! 美人难再寻 如此鬼地,竟有活人,萧倚鹤从善如流地钻了上去。 才将头探入竹帘中,见到阴影深处坐着的人,他神色微僵,立时又要退出去:“上错了,告辞。” 萧倚鹤才要转头,随即肩膀被男人微凉有力的手指钳住了,他被拉得倒仰半步,跌进了厢轿里。 紧接着朝闻道几人也被拽了上来。 车马突然发动,他顺着这股惯势向后撞去,未及感到冲撞而来的疼痛,就被人曳领提起,扔在了车座上。 其他三个少年却没这么好运,被抓上来以后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小小一窄车厢,自然塞不下这么多人,南荣恪和路凌风手脚麻利,捂着脑袋先行一步钻到了外面,门神似的一边一个坐着,头都不敢回。 尤以朝闻道最惨,恰好撞了他的伤处,脸色一白:“见过宗主。” 萧倚鹤心虚地往车厢另头挪了挪屁-股,望着面前这个披着一张金钱纹富贵大氅的冷贵真君,讪讪地笑道:“……薛宗主,这么巧。你也来行侠仗义?” 没躲成,薛玄微抬脚压住了他的衣摆,垂着睫帘,脸色不善:“本君借了你一双清明目,连句谢也没有。” 灯火透过竹帘,在他脸上投出层叠光影,显得五官愈加深邃。 薛玄微问:“还跑吗?” 人在屋檐下,萧倚鹤摸了下自己的眼睛:“……不敢。” 薛玄微:“还有呢。” “……还有什么?”萧倚鹤愣住,两手搓了搓自己的衣摆,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有什么,突然意识到了,硬着头皮道,“谢谢宗主。” 薛玄微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淡淡的腥甜萦绕在车厢内,前头的尸马似乎闻到了鲜美的味道,躁动地长啸。 薛玄微突然抓起他左手腕。 萧倚鹤本能地往回缩了缩,却反被更用力地攥住,本就尚未止愈的伤口复又淌出血来。 ……疼,他只好老老实实将手臂交出去。 白皙的小臂上盘踞着一道新鲜的齿痕,咬得极狠,齿印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似这不是自己的肉。 萧倚鹤见他面若寒霜,立刻笑道:“不疼。” 谁知这人反而脸色更沉了。 真是难懂。 薛玄微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素帕,两厢一折,绕在他的伤口处,用力缠紧了掩盖住阵阵活人血气,才不轻不重地道了声:“长本事了。” 萧倚鹤趁机偷出自己的衣角,一声不吭地坐到了他的对面去,和朝闻道紧紧挨着。 朝闻道捂着手臂不吱声,但总觉得,好像他们两个之间气氛诡异。宋遥不是南荣恪的道侣吗,为何同薛宗主这般……这般…… 往日里薛宗主对谁都是冷冰冰的,难得能与师父朝惜之聊上几句,却也得挑心情好的时候,今日竟然亲手给宋遥包扎伤口。 这已经算得上是十足的……亲昵了。 朝闻道转头向萧倚鹤看了两眼,却又发现萧倚鹤正在盯着宗主看。 正在看“风景”的人,自然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虽说偷玉令时已经仔仔细细地将薛玄微观察过了,此时再看,鼻梁挺翘,半垂的睫掩着一双明锐凤眸。忍不住感叹,真是一副天妒人怨的好样貌。 他那张清贵的脸,足够将身上所披大氅的俗稳稳压住。 不过看他皱着眉,恐怕也是因鬼境灵气瘦瘠之故,灵脉运转并不怎么舒畅。 面对面坐着,萧倚鹤才确认上次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身上真的有股药味,比之前更加浓重了。然而萧倚鹤单是嗅着熟悉,却并不能分辨出究竟是何药效。 他忍不住想,薛玄微真的患了何种恶疾吗?他这样铁打的人,竟然也会生病。 车马剧烈一晃,一侧车辕被重重颠起,他猝不及防向对面滑去,双膝一下没使上力气,“扑通”一声以颇具诚意的跪姿冲进了对面薛宗主的怀里,脸埋在他的小腹。 薛玄微将他后背一揽,提携起来:“数日不见,还是如此心急。” 朝闻道:“……” 萧倚鹤:“…………”心急你个椅子腿儿! 他腹中将薛玄微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正要起身,车马颠颠簸簸地过了一道桥,稳稳地停下了。窗外灯火灼灼,萧倚鹤立刻噤声,直起身子,越过薛玄微的肩头拨开两根竹条向外看去。 车外是一座客栈,两盏灵力充裕的灯笼泛着清正的道门灵光,似一道结界笼罩着,门缝里正探着七八双眼睛往外打量。 “下来。” 萧倚鹤闻言回过神来,薛玄微已下了马车,正站在竹帘前向他伸手。他十分不情愿,两根袖管都藏在背后,躬身低头就想绕过去,却被薛玄微反掌攥住,力道结实但并不蛮横地牵了过去。 随后钻出车来的朝闻道见到这一幕,脚步一顿,呆愣的傻站了半天。直到被南荣恪他们两个扶下来,视线还没从薛宗主与宋遥牵着的手上撕开。 南荣恪啧了一声,抬手朝他眼前一遮:“别看,瞎眼。” “……” 推门而入,客栈大堂中已经堆满了各家子弟,有些同朝闻道一样被自己人追砍,负了伤;有些灰头土脸的,不知又遭遇了什么;但更多的则是面色苍黄,显然是灵力不支。 进了客栈,薛玄微才将肩头的金钱纹大氅丢下,他身上清宁的道门气息这才溢散出来。 萧倚鹤这才明白过来它的用途,原来是在外面掩盖自己生人气息的,如此便不会被那些失心疯的修士们烦扰。 客栈当中镇着一把剑,正是薛宗主的“寸心不昧”,其上灵力如一泓清泉,层层萦绕开来,灵气波及范围刚好覆盖整座客栈,大大缓解了这些小弟子们在鬼境当中的不适。 薛玄微将他带入客栈,只吩咐了一句“老实呆着”便登上楼去,进房间前,又垂首一眼:“朝闻道,进来。” “是,宗主。”朝闻道扶着手,恭敬地上去了。 看来薛宗主也并非传言中那般不近人情,还不是在鬼境中给这群无能的修士们庇出了一方避风港。 大堂中的年轻修士们,虽都受着“寸心不昧”灵力的熏陶,但却莫不敢靠近,毕竟那是把主杀伐的剑。唯有萧倚鹤,胆大包天地走了过去,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剑柄。 剑气微微一震,又似辨认出他来一般,伸出几丝额外的灵丝亲密地缠-绕上他的手指,将浓郁的灵力顺着灌进他的经脉当中。 萧倚鹤掌心被灵丝挠得发痒,轻声笑了,自言自语道:“好了好了,你乖。” 灵丝缩回了剑体,继续如月光似的安静地散发着它的光辉。 不多时,朝闻道走出了房间,看上去比之前好了很多,南荣恪两人上前去询问,朝闻道笑着摆摆手:“宗主帮我疗了伤,现下已好很多了。” 萧倚鹤看着那紧闭的房门,问道:“薛宗主……” 朝闻道说:“宗主正在入定,叫我们两个时辰内不要打扰他。我们也先各自休息一会罢。” 客栈不大,自然不足以一人一间,薛宗主一间自然无人敢打扰。 鬼境中无比阴寒,入夜更甚,朝闻道抱来几床被子,看了看他们几人,道:“宋师弟,你与南荣兄一间吧,我与路公子——” 路凌风还没说话,南荣恪立刻:“不行!” “……” 萧倚鹤腻腻歪歪地道:“好道侣,怎么不行?” “胡说八道,谁是你道侣?我们还未正式行礼呢!”南荣恪将他推到一边,又把满脸彷徨的朝闻道拽了过去,“那姓路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闻道与我一起。” 三个人争闹了半天,萧倚鹤靠在楼梯扶手上,从灵囊里掏出一小把花生来磕,转头将楼下大堂中东倒西歪的小道们打量了一遍,觉得好像少了个什么人。 回过头来,他们终于决定好了,最终萧倚鹤与朝闻道一间,路凌风与南荣恪一起,先暂歇一会儿,等薛宗主入定出来再做打算。 萧倚鹤躺在床上,盯着眼前的一片虚空,想薛玄微为什么需要关门入定,是不是身上的病并没有好? 朝闻道似乎觉得自己与人家道侣同塌而歇不大好,便在房中案前盘腿而坐,笑了笑,小声说着什么来缓解气氛。 但是萧倚鹤有点发困,并没有细听,反倒是阵阵阴风打在客栈窗阑上的动静更加响戾。 楼下坐镇的灵剑仍徐徐散发着灵力,有着独属于薛玄微的气息,柔顺地往他身体当中流走,一点点梳理着他凝滞不通的经脉。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凛冽如剑的风声倒是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有些恍惚。 那时候剑神山还在,他也没有堕魔。 面上有春风照拂,他看见自己斜倚在亭中,远望一名小道童提着硕大的几乎与他同高的食盒,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山道上。拐过一处石碑,地上石阶渐披粉红,露出湿润的泛着暖意的小径,山巅上一派红粉香雾,花树绵延。 一只白鹤扑棱着翅膀,远远地飞过去,道童吓得大叫一声,立刻抱头蹲下。 一扬手,几只墨鸦飞了出去,口吐人言:“团圆,别捣乱。” 仙鹤啄了他衣摆两下,便飞走了。 小道童高兴地步入花海深处,远远地看到一白衣道人醉在亭里,衣袂薄软,兜着一团山风。那群与他引路的“墨鸦”飞至年轻道人身边,扑簌簌一阵,化作几片红瓣,洒落在他发梢。 任花香满衣,他也懒得拂去,只随那花瓣沿着乌墨发丝落进大开的衣缘领口,眼中含笑地朝道童招一招手:“小池小池,快来!馋死师兄啦!” 道童小池颠颠儿地跑了过去:“倚鹤师兄!” 进了亭,忽听有人在树后道了一声:“轻浮。” 道童歪头看去,见到来人也一身雪色衣衫,吓了一跳,忙躲进了白衣师兄背后,见了道门礼数,小声叫人:“……玄微师兄好。” 萧倚鹤坐卧不动时质如清月,正是翩翩白玉郎,皎皎鸾凤姿,不知多少小女道被他这张面皮给蒙骗去了春心。此时他温和地望着人,欢喜地唤了一声:“师弟!” 来者看了一眼他脸上枕出的红印,大敞的胸口,很是不成体统,便知他以“师尊有大事要吩咐”为由叫自己前来,必然不过又是一时兴起,想找人陪他喝酒罢了,于是转身便要下山。 “哎哎,”萧倚鹤跳起来,三两步将他拦住,难过叹息道,“师弟,你如此扭头便走,简直伤透师兄的心!需知好景容易逝,美人难再寻……” 薛玄微抬眸,动作熟练,以剑柄将他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给压了下去。 ——人的脸皮要如何之厚,才能日日陶醉,自称“美人”的? 萧倚鹤见他不为“美色”所动,遂又叹一声,转回亭中,自道童拎上来的食盒中取出精致饭菜,自斟一杯,频频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呀……” 薛玄微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萧倚鹤浅啄小酒,双指并做剑指,一翻一转:“我近日新领悟一剑招,不知今日该教给谁?” 薛玄微是个剑痴,闻言登时停下脚步,显然心动。 萧倚鹤又哀怨道:“唉,有花无朋,有酒无友,可怜至极。” “……” 片刻,萧倚鹤对面便落下一道袖风,那人轻拢衣袖,一言不发,却已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了。 萧倚鹤上一刻还凄惨难过,孤芳自怜,下一刻便又放浪不拘,飞扬灿烂。执起杯盏,于荡漾酒液中瞥见他蹙眉凝眸的表情。 酒尽,萧倚鹤俯身过去,一只手伸到他的颈后,温热指腹在他衣领处轻轻蹭到了一下。 薛玄微猛地起身,袖口带翻桌上杯盏,玉瓷小盏中酒液泼洒,在他袖缘浸满醇香。 见他反应如此大,萧倚鹤吃了一惊,半晌便又笑了起来,很无诚意地随口道歉:“师兄今日生懒,未曾束发,便借师弟发带一用……师弟不嫌弃罢?” 玄微未说可,也未说不可,只是未曾将那发带抢回。 “答应你的,这一剑看好了。”萧倚鹤兀自将头发绑起,拿起他置于桌上的灵剑,便走出亭去,褪-去剑鞘,远远地抛还,尔后迎风挽了一个利落剑花。 薛玄微皱了皱眉。 萧倚鹤的剑不似他的人,反而温柔内敛,颇有灵动禅意。但过于内敛的剑终不成大器,薛玄微与他道不同,自然不愿为谋。 然而今日一招,却大大超脱薛玄微想象——长剑一出,剑意渺渺似云山浩瀚,剑上灵光流泻,绕身而行,苍穹之下唯他剑尖一点寒芒,激荡起万千银辉。 薛玄微不由握紧了手指。 萧倚鹤收了剑势,负于身后,挑眉道:“这一剑,我取名叫‘月华流照’,师弟可看会了?” “……”薛玄微看向身侧花树,枝头摇曳,花蕾叠叠层层——如此磅礴一剑,枝上姹紫嫣红更甚,竟无一瓣坠-落。 天地间一袭白衣翻飞的景象,仍在脑海中回寰,如月倾,如雪落。 ……朗朗月华,究竟流照何人心绪。 他连剑也忘记收回,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离开了花海。 萧倚鹤望他背影在山间小径上渐缩成一点,再望亭中空空荡荡。他呆愣住了,一时不知是如何发展成这样,他分明只是想借此机会,与师弟修好。 他将剑横在身前,望着一壶无人来品的好酒,慢慢哼道:“腿长了不起。” 回到亭里,叫了两声“小池”。 道童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大赞:“师兄的剑真是好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当然好看。”萧倚鹤笑笑,向怀里一摸,掏出一物,连着剑一起抛给道童,“前日偶得一精致小物,本想送给师弟玩儿,结果这小兔崽子,跑得这样快……” 道童接过,见是一枚玉葫芦,迎着烈阳,可见其中流光溢彩,他惊叹一声,发现葫芦里有些纹饰,便又凑近了仔细辨了辨。 看清其中之物竟然是一尊欢喜佛刻像时,他惊跳一声,好险没红透脸颊,将这东西扔下山崖! 他掌心包紧玉葫芦,探了四下无人,小声叫道:“师师师师兄!这这这,这不大好……” 萧倚鹤肩披春意,懒懒散散地哼着小曲:“你就系他剑上,谁让他将我晾在这里不管?还白白骗走我一招新剑式。” 小池嘀咕:明明是生气没人陪你赏春喝酒! 但小道僮最是听萧倚鹤的话,纵然心知这东西“不好”,但在其威逼利诱之下,还是抱着剑,往剑柄上系那玉葫芦。 他闷头打结:“师兄怎的不自己系。师兄总是这样捉弄玄微师兄,怪不得他不肯跟你交好。回头还要拿我出气!” “我懒。” 真是理直气壮,毫不羞愧。 他倚在桌旁噙着酒盏,笑眯眯看小道童捂着那玉葫芦,做鬼似的渐行远去…… 风来,他酒意上头,便觉天旋地转。 再苏醒的时候,好似当真酗了百年醇醴一般,浑身沉重。 梦中半日,现世不过一刻,萧倚鹤一时头昏脑涨,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四肢骤然一沉,似被人按住狠狠掐了一下,顷刻间将他困意抽净。 睁开眼,朝闻道掐他穴位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宋师弟!你醒了?看你怎么也叫不醒,还以为你也……” “朝师兄?”萧倚鹤茫然地坐起,人老了,竟然开始梦见过去。他抱着被褥,梦中那个眉眼青涩的青年与后来容颜冷峻的薛玄微渐渐重合,他有些恍惚起来,“我也……?” 朝闻道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所见之景,只能毫无风度将他拖拽起来,亲自去感受一番。 萧倚鹤趔趄几步,直被他拽出房间,听他焦急地道:“你听。” 从南荣恪的房间里传出微微歌声,在夜半寂静且闹鬼的城里显得格外瘆人。 ※※※※※※※※※※※※※※※※※※※※ 萧:腿长了不起? 薛:腿不长,怎么抓得到你? 把他还给我 “大半夜的他不休息,唱歌作甚?还唱的这样难听。” 朝闻道赶忙说:“方才我正闭目打坐,便隐约感觉到南荣兄的房间里有动静,我正纳闷,没多大会就听见他唱起歌来,还与什么人说话。” 萧倚鹤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不清楚,他这唱的什么?” “春意浓,小雨飘,绿烟柳枝抽苗苗。” “吴家有女一十一,举杯还祝生辰好……” 是一支轻快却走板的乡野调子。 萧倚鹤问:“路凌风呢?’ 话音刚落,背后响起一道幽怨的声音:“在这呢……” “嚯!”两人同时吓了一跳,差点窜出去三丈,萧倚鹤摸着胸口压压惊,斜楞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里面吗?” 路凌风指着那门,哆哆嗦嗦道:“他他他那么邪门,坐在镜子前面又是梳头又是理衣,拿脸蹭着枕头叫阿娘,还给自己扎了个头花——别不是中邪了吧?” 萧倚鹤拍拍他的肩:“哎,凡事要往好处想,也许他就是有此癖好呢?” 路凌风打了个寒噤,看样子是被恶心到了。 不及深说,突然鬼境之中的千万盏灯火一时间悉数熄灭,先时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庆祝吴家小姐生辰的欢声笑语,此时也尽数消失。 黑幕一下子笼罩整座鬼境,宛如渺渺虚空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万籁俱寂。 唯有这一间客栈被结界笼罩,孑然荧着青白孤光,耸立在漆黑的大地上。 众人纷纷提心吊胆地抽-出剑来,却不知该抵御何物,惶惶之际——无数碎石瓦砾似鼓面上跳跃一般,在半空中震浮。 “那是什么?!”人群惶恐。 西方山头处竟然翻腾起泼天的血雾! 修士们从窗缝里窥探着外面异相,突然人群当中不知是谁道了一句:“那个方向……不是松风派吗?” 霎时间几十道视线回转过来,终于在一方木桌底下找见了正抱着拂尘瑟瑟发抖的冯丹青,只见他脸上横纵了几道伤口,衣裳也撕破了,想必是跌入鬼境时遭遇了一番恶斗,此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有人将他从桌下拖了出来:“冯师兄,你来说说。” 冯丹青的拂尘上沾着不知谁的血,慌不择言:“这鬼境重现七十年前旧黛川,和我们松风派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在场诸人心里都暗了半分。 即便是博闻强识的朝闻道,也只是大概揣测这是旧黛川,偏偏冯丹青却脱口而出是“七十年前”,可见他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萧倚鹤看见他,才明白过来,方才就觉得少个人,可不正是这躲猫猫的冯丹青么。 见众人眼色一变,他正想辩解什么。 突然“哐啷”一声,楼上客栈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窗口阴风倒灌。众人惊惶之际,只见一青色人影迈着碎步,从楼梯上踱了下来。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南荣恪”。 ——他绑着一条小辫搭在胸前,正是小女娃们爱扎的样式,扭扭捏捏地跨着步子,左边耳颊处还当真用发带给自己扎了个硕大又奇丑的头花儿。 “噗嗤……” 路凌风拧了他胳膊一下,萧倚鹤立刻将嘴捂住。 冯丹青一看见他,立刻抖得筛糠似的,直往旁边人的身后躲。 “吴家有女一十一,小河月边草木凄。” “草木凄,草木凄,寿比滂沱雨更淅……” “南荣恪”一步一步地迈着,依旧唱着那支调子,但越唱越凄厉,脚下的寒意几乎要凝出一层冰霜来,冻得萧倚鹤寒毛乍起。 远处血雾更加猖獗,冯丹青的脸更是青白得几乎不见血色。 “南荣少主?他,他怎么了?”楼下窃窃私语,又不敢高声。 显然是被鬼境之主上身了,萧倚鹤想了想,应当是先前他在水边擦拭箭羽时所遇的黑影有关。 南荣恪还要张嘴,却因邪物阴气与真阳灵脉相冲,而先咳出一口血来,他拿袖子抹了抹,低眉颦目全然是一副小女儿作态,有些骄野,几分天真。 他蓦然扬起双手,声调拔高:“来呀,欢庆吧,热闹吧!时辰到了,都来为我庆祝生辰——” 最后一字未净,南荣恪的身躯突然如一贯流星,飞速向后退去,空气中剧烈动荡。 萧倚鹤只觉耳侧袍袖猎响,一抹玄青色纵身疾出,一掌钳住了“南荣恪”的咽喉,“砰!”的一声将他掼向墙面,几块碎石应声落下,南荣恪的额角流下一串血珠。 流到嘴边,被他舔去:“哎呀,抓到了。” 薛玄微指间用力,几乎都要听见颈骨脆弱的咔嚓声响:“滚出来。” “你捏呀,捏碎了他,我还有下一个。”南荣恪甜滋滋地笑着,视线在周遭其他弟子身上来回巡视,似乎当真在物色下一个上身对象了。 须臾,他就将视线转回薛玄微脸上,语气一冷,“你们这些道士,难道都没有心吗?” 他突然发动,不顾南荣恪死活,五指探向自己心口,猛地一抓。 朝闻道大叫:“南荣兄!” 薛玄微下意识震开他的手臂,就在这个时候,“南荣恪”嘻笑一声,猛地张嘴一口咬住了薛玄微的虎口。他立刻挥臂甩开,南荣恪被重重拍向楼梯,溅起一派烟尘。 “……看到了。”南荣恪吐出一口鲜血,几欲昏死,却得逞似的笑起来,“我看见啦!道君!” 薛玄微霎时色变,当即抬指召剑,但只这一息的功夫,一缕薄烟就从南荣恪身体中钻了出来,似一道迅雷,顺着楼梯疾冲而上,越过朝闻道与路凌风二人的肩头。 ——一头扎了进去。 “……” 萧倚鹤只觉心口一凉,整个人被撞的向后趔趄了四五步,撞在了门框上才停歇,脑子里瞬间一片混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识海当中横冲乱撞。 “宋师弟!”“宋道友!” 他四肢冰凉,冷得抽搐,紧接着眼前情景就慢慢地昏暗了下去。 薛玄微数步登上,一把按住了双手剧烈颤-抖的萧倚鹤,神色渐黯,眉间戾气横生。 朝闻道正抱着被薛宗主一掌拍昏迷过去的南荣恪,刚顾上这头,回头一看,又生怕他一剑了结了宋遥,胆战心惊地跪倒在身后:“宗主!宋师弟无辜!请您留情!” 说话间,“萧倚鹤”缓缓睁开了眼,正撞上薛玄微那双如坠冰窖的眼神,不由笑道:“道君,怎么样,这回我选对了吧?” 薛玄微:“出来!” 萧倚鹤顽皮地眨了眨眼:“我不,他现在是我的了。” 薛玄微攥着他的领子,越攥越紧,指背绷出一道道青筋。萧倚鹤被箍得脖颈涨红,搭上了他的小臂,轻轻地推了一下,痛苦道:“喘,喘不过来……” 薛玄微右臂一僵,将手松开了。 一得了松快,萧倚鹤立刻鲤鱼打挺跳起来,眯起眼睛,竟也不怕他了,大摇大摆地背着手,蹦蹦跳跳地下楼去,堂而皇之地溜达了一圈,坐上一方木桌。 薛玄微望着他的身影,脸上的阴鸷越来越深。 “怕什么。”萧倚鹤晃着一条腿,左右地看了看,“他看起来还行,之前帮我捡了木娃娃,我不想让他死,我还要他留下来陪我呢!” 薛玄微行至楼下,与他一座之隔的距离,紧迫地盯着他。明明是女儿家撒娇的语气,偏生从他这张嘴里说出来,并无太多违和。 或许是那人曾经撒娇时也如这般,不讲理,不正经。 萧倚鹤忽然跳下来,柔柔地看了他一会,轻声道:“薛玄微……” 薛玄微心尖一跳,尽管明知这口吻是绝不可能出自他口的,可防不住心口又冷又热,肆意地搅弄他的理智。他的手指捏紧,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萧倚鹤抬起眼帘,又笑说:“我喜欢你呀……” 满堂死寂,他这句虽然声音不大,可本来大家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冷不丁听见他不避讳旁人,直接向薛宗主表白,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鸦雀无声。 “……”薛玄微猛地冷眸一竖,举掌拍去,这一掌裹挟着凌厉罡风,可到了胸-前,他又惊醒,急急收势。最后这去如迅雷终如面团的一掌,倒像是个打情骂俏的推攘了。 他一把抓住对方衣襟,怒不可遏:“你给我……住口。” 见他脸上精彩纷呈,萧倚鹤惊讶:“哎呀,不想听这句吗?可我觉得,你还挺想听的。” 薛玄微不答:“把他还给我。” 萧倚鹤慢悠悠问:“我是你什么人啊?” 十数道目光落在大堂中央他们俩的身上,大气不敢出一个。 薛宗主情史?这也是他们这群人能看的吗? “还给我。” 薛玄微仍不答,只是后牙紧咬,吞咽着某种即将爆发出来的情绪,他的隐忍与不甘,成了这寄居在体内的邪物肆意拿捏他、取笑他的武器。 可薛玄微却没有丝毫办法,他最终把目光移开。 “萧倚鹤”还没张嘴,口鼻间忽地溢出两道血线,沿着脖颈猩红地向下流淌,他埋怨道:“这身子也太弱了。” 薛玄微不可自制地震颤了一下,以手抚上,揩去他流出的血,他摸向腰间,又懊恼并没有随身携带丹药的习惯。 “朝闻道,生阳丹!” 朝闻道正往南荣恪嘴里塞生阳丹呢,闻言立刻将剩下半瓶抛了过来。 薛玄微反掌握住,指甲撬开封盖,不及那邪物反应过来,两指捏住他脸颊,丹药本就剩得不多,径直一股脑给硬喂了进去。 这邪物要反抗,被薛玄微抚面按在桌上,又指尖凝出气劲,沿着皮肤食管向下,将灌进他嘴里的生阳丹给推进了腹中。 “唔唔……放开我,放开我!” 附体之物属阴,生阳丹是聚阳敛气,她自然不会舒服,少顷那丹药在腹中化开,连带着萧倚鹤这具身体也难受起来,眼角湿漉漉的。 “你要是觉得难受,就给我滚出来。” 萧倚鹤噙着泪花,倔强起来:“我不!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疼我的!你们剜我的肉,喝我的血,你们把我利用尽了,却还要反过来说我是邪物,是妖魔!” “师……”薛玄微怔然片刻,嗓音喑哑,“我没有。” 想去擦净他的泪,却又不知真若这么做了,他触碰的究竟是萧倚鹤,还是那邪物。于是踌躇了一会,并没有动。 “那你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也不知这话究竟是想对她说的,还是对萧倚鹤。 这邪物咬着下唇,那张瘦而雪白的脸上满是湿润,眼中又是喜悦,又仇恨。 仿佛是笃定了这位道君,会对她,或者是对自己新占的这具躯体,予取予求,于是指着满屋子的玄门俊杰,年轻修士,欣然地拉扯着薛玄微的袖角:“他们,我要他们死……尤其是他!” “萧倚鹤”指尖一转,定定地点在了正往角落里龟缩的冯丹青头上。 薛玄微视线扫了过去:“寸心不昧,来!” ※※※※※※※※※※※※※※※※※※※※ 你老婆被别人霸占了。 怨魂仙灵 “薛宗主!” 冯丹青一下子瘫软在地,往角落里用力挤着,仿佛是要把自己同那墙壁融为一体,“你杀了我,我师父、我师父——” 师父?他师父也不能怎样,区区松风派,灭了他全门对薛玄微来说,也不过是提剑一挥的事。 好一会儿他才发觉狐假虎威是无济于事的,又膝行过来朝薛玄微磕头:“不关我事啊,这鬼境,这乞儿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入门才十几年……” 哪还有当时颐指气使的松风派大师兄的风度。 “萧倚鹤”喜滋滋托腮等着,好半天也没等来血溅当场的画面,不由蹙起眉来:“道君,还不动手?” 薛玄微回头看了一眼:“我杀他可以,你得告诉我缘由。我剑下,从不死冤魂。” “萧倚鹤”不满,正要张嘴,蓦地神情一变,整个人从脖颈开始往脸上发红,似被煮熟了一般,揭开天灵盖就要往外冒热气了。少顷,他一个恍惚,突然大吐一口长气:“妈呀!” “这小丫头真带劲!” 薛玄微:“……” 一屋子没人说话,连正磕头的冯丹青也止住了哭嚎,诧异地仰着头。 萧倚鹤仍是方才没形没状盘在桌子上的坐姿,手里还攥着薛宗主的一方衣袍,被一肚子的生阳丹热气顶得打了个嗝,才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薛玄微立时一个箭步,一把将他仰头按倒在桌面,指下凝出法咒:“定!” 萧倚鹤僵住不动了,但是嘴却是活的:“你用驱邪术定我没用呀,薛宗主。你难道没想过,她区区一个邪鬼怨魂,为什么敢大摇大摆进这间客栈吗?” 驱邪术对于身上无邪之人,只起到片刻定身效果而已,不多时,萧倚鹤就自己坐了起来,道:“她明知道客栈中有一屋子的道士,还有一把无上灵剑,却如入无人之境。”他瞧着薛玄微,“她不是怨魂,是——啊呀!” 话音刚落,他再度被那丫头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飞身而起,一掌拍开了客栈大门,血雾霎时涌入。 薛玄微伸手拽留,却只抓到一寸撕裂的布角。 “啰嗦鬼!”一张嘴,好似自己骂自己一般。 雾中又阴又寒,虽大半都被道法结界拦在了外面,但仍有丝丝缕缕地从薄弱处钻了进来,渗入人的口鼻当中,不多会,客栈中的人捂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眼赤红,互相搏杀起来。 “好!打!打得好!”雾中那人拍掌大笑,“用力点!” 薛玄微一掌一个,拍在朝闻道与南荣恪后背,灌入一道长清静咒法。 路凌风见状,一个扑通跪下了:“还有我我我……薛宗主,顺手的!” “……”薛玄微这才注意到他,又大慈大悲地送了他一道,“照看活人。”又说,“把冯丹青给我看住。”这才抽身而去。 屋里屋外都已经乱成一团,更远处那些百姓们还不知状况如何。 但薛玄微当下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个拿着萧倚鹤身体肆意挥霍大笑的邪灵身上。 他的身体还那么弱,不能任这东西霸占太久…… 薛玄微皱了皱眉。 迈出客栈,只见“萧倚鹤”坐在对面房屋的檐上,一只脚踩着屋瓦,另一只则垂落着,手里捧着一只刚从客栈门前摘下的道门小灯笼,新奇地把玩,腼腆而疑惑地道:“哎呀,为什么不好好做客呢?” 薛玄微并不与他多言,手中银光乍起,抬手纵剑一刃,灵剑锋芒如晴空电闪,刹那间映亮他的双眸!此时那人双目已不再是原本剔透的琉璃色,而是墨一样的黑。 轰隆一声,“萧倚鹤”跳起跃过,见座下亭台又被劈作粉碎,很不开心,衣袖愈加焰烈。 他满脸温柔地绞着手指 :“你又不舍得打我,何苦非要拿剑指着我呢?” 薛玄微实在不想听他用这个人的口吻胡言乱语:“为何要将无辜之人拉入鬼境?” “无辜之人?”“萧倚鹤”正摆弄着被他剑气划断的衣角,闻言一愣,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晃着脚笑道,“谁无辜?他们无辜吗,黛川人无辜吗?” 薛玄微:“之前四人也是你所杀?” “萧倚鹤”指尖敲着脸颊,认真地想了想,才说:“他们啊,我见他们和蔼可亲,叫他们留下来做我哥哥。” 他鼓起脸颊,闷闷不乐:“他们很好控制的,可惜太弱啦,没几天就……说来我还很伤心呢!我好容易得来几个好哥哥!” 所以那四人是神志全失,肢体被-操控,却因受不住鬼镜里的阴气,含笑而死,死前还以为自己是这邪物的兄长?! 朝闻道向来听不得这样残害人命的事,闻言瞬间眼睛一红:“哥哥岂是这样强来的!” “萧倚鹤”质问道:“那怎么来?我问你们,你们愿意做我哥哥吗?” “……”周遭一片沉默。 朝闻道:“那黛川棺木无法入土为安,也是你——” “萧倚鹤”理直气壮说:“鬼镜这么空旷无聊,我拉几个死人下来玩玩怎么了?又没不还给你们!” 这种理由……不知该说它是天真,还是邪恶。 薛玄微皱眉,道:“勿要再作恶!撤去鬼境,若有冤屈,我为你申辩。” “哥哥!”他叫道,“你也是臭道士!” 薛玄微听见那句“哥哥”就头疼,闭了闭眼睛:“别用他的嘴胡乱说话。” “嘻嘻,”他笑道,“忘啦,你们是……怎么说的,相好的,姘头,小情-人儿?”他勾了勾手指,一具尸体颤悠悠地爬了出来,又噗通一声朝着薛玄微跪下了。 那尸体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血花四溅,脑仁崩裂。然后无数的尸体,都缓缓地站了起来,也朝他跪下,不多时,从四面八方响起阵阵的以头抢地之声。 尸海齐齐哭嚎:“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 薛玄微退了半步,振袖一挥,磕头的尸群被撞飞在墙垣上,然而无济于事,它们只是一具具没有意识的躯壳,会再一次从灰尘中爬起来,爬到他跟前,伸手去抓他的衣摆袖角:“好饿啊,救我们啊……” “他们在求你呢。”“萧倚鹤”笑嘻嘻地问,他托着腮,看底下那清风明月似的道人眉头深蹙,“你救吗,会救吧?救救他们吧,就像我当初一样。” 他两手一抬,血雾卷着腾腾煞气,愈加浓厚:“我偏要他们尝尝一刀一刀割自己肉、放自己血的滋味!” 客栈中已经打成一团,鬼境中灵气稀薄,众人举刀互砍,和肉搏无异。朝闻道几人夹在中间,劈晕了这个又弄醒了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薛玄微迈上屋檐,正提剑,对面萧倚鹤突然张口唤道:“吴月儿!你忘了阿娘曾经说过什么?” “吴月儿”,或者说此刻俯身在萧倚鹤体内的灵体闻言一顿,怒道:“你偷看我的记忆!” 萧倚鹤好笑道:“你都能偷看我的,偷看薛宗主的,凭什么我不能偷看你的呀?” 说时迟那时快,他撕开手腕上的包扎,拍掌而起,四张血符唰然飞上半空,萦绕在自己四周,凝结成一道道金线,从四面八方将自己缠紧。 “……”薛玄微看他动手将自己裹得似个金丝缠尾虾,又自己与自己口齿互驳,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萧倚鹤当空翻了个白眼:“看什么呢薛宗主,好看吗?我好容易把她定住了,快把她拽出来啊!” 薛玄微抿了一下薄唇,隔空一掌拍向“萧倚鹤”面门,喝道:“出来!” 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吴月儿”从萧倚鹤体内生生地拔了出来,似个矮小姑娘的模样,正是先前在街口冲撞萧倚鹤的小乞儿。她挣扎尖叫这被按向地面,动弹不得。 薛玄微:“缚!” 那用萧倚鹤鲜血凝成的金灵丝,竟也听从薛玄微的号令,骤然散开,又调头一寸寸缚在“吴月儿”身上。 “阿娘说的都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好人!”她呈现出痛苦挣扎之姿,发出怒吼,躯体剧烈扭动,那张娇美可爱的脸上散去了几分煞气,竟露出几分乞怜。 她呜呜哭着向萧倚鹤伸出手来,喉咙滚动,两行血泪自清澈乌瞳中流下:“哥哥,好疼……我好疼啊……” 萧倚鹤身体吸收了太多阴气,跌跪在地,嘴唇苍白道:“你叫哥哥也没用啊,哥哥也疼着呢!” 不经意间,他看向吴月儿伸出的手臂,竟有片片“鱼鳞”一般的纹路,埋在肌肤之下,仿佛是刻在血肉当中。这不是鳞片,他想,人不可能会在血肉之下生出鳞片。 这更像是…… 结合之前吴月儿“啖肉饮血”的控诉,萧倚鹤赫然大惊。 此时吴月儿眼见装可怜不成,猝然煞气暴涨,撕扯身上的束缚,两道金线被生生挣断! 眼看即将挣脱,她便不管不顾地挤出一只血染的利爪,迅疾刺向萧倚鹤,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刹那一道流光飞影,薛玄微扬手斥剑,当胸而过! 吴月儿高声怒号,霎时间身形迸裂,散做漫天萤火,铺天盖地。萤火飞上天去,凝散又汇聚,从中响起一句又一句的哀喊——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 “你要救我们啊……” 点点流萤落在众人肩头,他们都听见了——风语哭,天嚎泣,是黛川,好像又不太是。 萧倚鹤觉得自己缓缓地、缓缓地向云端去,站在云层之上,见下面红尘万丈,人海茫茫。 看见山崩地裂,河川改道,天降大饥,看到人们朝着破庙里的一个乞儿跪拜,涕泗滂沱,血泪齐下。 他还要上浮,浮到黑压压的虚无里去—— 然后突然万丈之下,仿佛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挽住了他的脚,一下子将他拽了回去,从万丈高空跌落平地,被一双手稳稳接住,那温度似曾相识。 萧倚鹤一个激灵回魂,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薛玄微带下了屋檐,正在客栈当中。 他想到被拉入鬼境前,黛川城中随处可见的小石龛,路凌风说过,石龛中供奉着的“小观音”生前就曾是小乞丐,天灾之时救下了城中上千黎民百姓,对黛川有大功德。 天灾,正是那场大-饥-荒!吴月儿就是他们供奉的小观音! 可是有大功德的善人被供奉为平安仙,按理说是能以“灵体”游走于人间的,为何她会跌入鬼境? 他方才虽粗糙窥到了吴月儿的一丝记忆,但并未看到更多,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只好收回心思。 蓦地感觉肩头一暖,低头看去,是不知何时被薛玄微披过来的一袭玄色道袍。 萧倚鹤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那丫头能窥视他的记忆:“……方才被那小丫头控制时,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血雾还未散净,仍有不少人神志仍未恢复。朝闻道正坐在楼梯底下,与南荣恪包扎他额角的伤口,闻言手下一重,南荣恪嗷嗷大叫一声。 路凌风:“你……不记得了?” 萧倚鹤偷偷看向薛玄微:“……我真说了?” 薛玄微一顿,转开视线:“并无。” 他不动声色挥去涌来的一抹血雾,不再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道:“她是灵体,没那么容易丧命,方才散去的只是她的分-身……” 萧倚鹤仍拽着最不会撒谎的朝闻道,悄悄地问:“朝师兄,我信你,你与我说。” 薛玄微:“……” 朝闻道一手抓着纱布,为难地看着他:“我,我也……” 突然有人叫道:“那些荧光凝成了一团!那外面……亮起来的是什么?” 少顷,不远处亮起一团雪白的结界,仿佛天际落下一束日光,在无边的深沉之中独独照亮了那一处。 结界之中有房屋烟袅,人影憧憧。 但一切都是静止的,酒肆小二斟的茶凝结在半空,老板娘遮掩哈欠的帕子扬起个角儿,门前两只争肉包子的狗龇牙咧嘴地顿住,地上乞儿磕头的动作也滑稽地停在一半。 好像就等着什么人来,好展开这一副凝固的画卷。 萧倚鹤跑过来看了看。 薛玄微松了口气,仿佛是终于有件大事能将某人的注意力转移,又皱起眉道:“这是鬼境之主的记忆残痕。” 记忆残痕 萧倚鹤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去看看!” 薛玄微叹了口气,旋踵跟上,两人在结界外站定,互相对视一眼,同时迈步而入—— 霎时间两人被结界所吸入。 画卷中凝固的时间开始流转:小二壶中的茶水稳稳地落入杯中,老板娘打完了哈欠,继续盘着她的算盘;两只老狗一人撕扯去一半肉包,嗷呜嚎叫着被人赶跑了……日头正高,烈阳如腾空金锣,灼灼地蒸腾着大地。 人间喧嚣扑面而来! 萧倚鹤二人步入其中,四下张望,此处与如今所见的繁华富庶大有不同,虽不至于称得上是穷山恶水,却也算得上叫“穷乡僻壤”,只能依稀从街巷布局上看出曾经的模样来,想必正是天灾发生前的黛川城镇。 结界不大,闹市也并无乐趣,一盏茶就逛完了,他们不知究竟要看什么,正胡乱溜达着,街旁小二招呼他们:“我看二位客官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了,是山外来的罢?可要坐下歇歇脚?” 薛玄微还没说话,萧倚鹤已经热情地扑上去了:“要歇要歇,来盏茶水!” 两人临窗坐了,那小二提着长嘴壶过来斟茶,萧倚鹤问道:“你们这儿不常来外人吗?” 小二哈哈笑起来:“客官您看那四周峻山,即便是腿长的货郎,进出一次少不得也要个把月,外头人闲着没事哪能到我们这里来?您二位,是来探亲?” 萧倚鹤随口“嗯”了一声,小二见他俩也不是什么大主顾,随意攀扯了两句就忙活去了。 他俩要了茶,却又不能喝,记忆残痕中的东西都是虚无的。 薛玄微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萧倚鹤则拿手指沾着茶水,一手托腮,一手百无聊赖地在桌上写画,一时发困出了神。 神游九霄回来,见指下赫然一个“玄”字,蘸着水的指甲正要落在末尾的那一个点上,他立时精神抖擞,扣掌捂住,啪得一声响。 薛玄微闻声回过目来,见他单掌捂在桌上:“怎么了?” “没!”萧倚鹤心虚地将掌心按在桌上,用力地抹开,留下一片水渍,“有蚊子。” 薛玄微:“……” 两人均各怀心思地看着桌上那一滩水痕,忽地窗外街道上踢踢踏踏地跑过一个小乞儿,头发蓬乱,个子矮小,背着一个旧花布包。 萧倚鹤登时站起,扯住薛玄微跟上:“吴月儿!” 薛玄微踉跄了几步,却也跟了上去。 他们尾随着这个边蹦边跳的小乞丐,瞧她很没有长性,一会儿在这条街蹲一下,一会儿又跑到那条街去了,偶尔见人看她了,才磕头唤上两句“老爷大人”的;时而到人家店前去讨点吃食,被老板拿扫帚轰出来,挨了两下打她也不恼,蹦跶着去往下一家;时而趁人不注意,干点小偷小摸的事。 困了抱着街边一只小奶狗,躲在阴凉底下小睡一会。 虽是个小乞丐,好像还很自在。 从天亮跟到天黑,薛玄微低头看着也蹲在地上很没有形状的某人,皱眉道:“你不若跟她一起去讨饭。” 萧倚鹤笑嘻嘻的也不理他,只仰头问他:“有铜板么?” 薛玄微自腰间摸出几枚来:“现世的铜板,你即便是给她也无用,她只是画卷中的一抹残影。 “哼,不跟你讲。”萧倚鹤自他手上摸走铜板,圆润的指甲无意地挠过他掌心,薛玄微看了一会,五指握起,将手藏回了袖中。 萧倚鹤已经蹲在了那小乞丐的面前,将两枚铜板放进她的布兜里,问道:“小丫头,你叫什么?” 小乞丐捂着包,差点撒腿要跑,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来讨债的,跑了两步,见他并不来追,似乎没什么恶意,这才停下脚步,用乌亮的一双眼睛打量他,道:“我叫吴月儿……” “真好听的名字。”萧倚鹤在哄女孩子这件事上信手拈来,他又将剩下几枚铜板都给了她,轻声笑道,“长大了定如皎洁明月一样好看。” 吴月儿第一次被人夸赞,见夸她这人还生得十分俊俏,一时有些不自在。她手里攥着那几枚铜板,烫手似的捏来捏去,偷偷地丈量了萧倚鹤几眼,两颊微粉,扭头跑开了。 薛玄微:“……” 结界中昼夜变幻,不多时黑夜落下,满头星子,他们又在旧黛川的大街上闲逛了一会,街上的行人已经零零散散,整个黛川即将陷入安然的睡眠。 正当萧倚鹤想着该怎么办时,天际轰隆一声巨响。 那属于“吴月儿”的命运轮轴终于开始吱呀地转起。 · 平地沙起,远处猛然爆出一道金光,如一把巨斧劈开天地,震耳欲聋,直贯九天! 随着那道金光冲天而起,像是一条大地脊骨被人从脚下揭起,蓦地天摇地动,山川崩裂之声震彻云霄!无数山头乱岗倾塌下来,雷鸣震骇,地啸裂谷。 变故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山中城镇的安宁就此打破。 街上到处都是惊惶恐惧、行色匆匆的逃命镇民,房梁骤断,砸得人头破血流,满地尘扬。有的人连衣裳也来不及穿就跑了出来,有的人逃出后又冲回即将坠倒的房中拖拽七旬老母。鸡犬狂吠不止,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这座地处山脉腹地,鲜于外人接触的深山小镇,这一夜沸反盈天。 薛玄微将他扯进身边,立起一道护身阵,他们两个看着仓惶的百姓,却深知无能为力。 哭嚎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粮食!……我的粮食啊!怎么会这样?!”“米!米全都没了!”“天啊怎么会,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山区多地动,而灾难之后最紧要的就是粮食和水,有这两样,重建城郭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萧倚鹤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见面前一中年男子捧着一兜米粮跑过,脚下石板断裂,他被绊了一跤,一头栽下磕得头破血流,兜里的粮跌在地上,倾洒而出。 那人顾不上满头满脸流下的血,忙用两手去往回圈拢,但已经晚了。 萧倚鹤也瞪大了眼睛。 ——那米,竟一点点地枯萎,不复莹白饱-满,就像是一粒种子渐渐地干瘪,坍缩,最后枯落成一握握的黑灰,如泥沙一般,风一吹,全部散尽。 “是山神的惩罚!” 薛玄微抬头看向四周,树木、花草、窗台前的盆栽,无一幸免,所有地粮谷物、草木精华,顷刻之间全部化作飞灰! 他仿佛知道了这是如何一回事,立刻回头去看萧倚鹤,只见他色如白霜,瞳孔骤缩,唇角死死地抿作一线。 薛玄微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在前一刻,那抹衣袖自指尖流走,人已经夺步离开了护身阵的范围。 天降落石,萧倚鹤置若罔闻,去拉街上的行人,扬声问着什么,但所有人都顾不上他,都忙着逃命,他吃了数次闭门羹,瞧见街边一家被震烂了窗门的书铺,只好进去翻找。 一根粗壮房梁砸落下来,被一步赶至的薛玄微挑剑劈作两半,捞起他就往外带,被拽出书铺之时,萧倚鹤在那堆落满了石砾尘埃的书堆伸臂一捞,抱了满满一怀出来。 旁人都在四散奔逃,萧倚鹤则坐在路上翻捡地上抢救出来的书本,翻到一本《时评诗文》,立刻展开去看此年的年份。 ——昭武历三十二年。 尽管心中已有了些许预感,可他的手还是微微一抖。 天光落幕,这一抹记忆残痕戛然而止,一切又归黑暗虚无。 他们两个被这幅画卷给吐了出来。 然而身后却开始喧嚣,那群小修士们虽并未踏入记忆结界,但画卷中的景象大家人人可见,因此同样见到了草木谷粮枯萎的异相,纷纷脸色惊-变,防护阵中,一朵朵灵火映得他们脸上时明时暗,异彩非常。 “……那束金光……是地脉!” “这是道统之乱那年的事啊!” 一句“道统之乱”,似一滴冷水落入油锅,炸起一片嘈杂沸腾,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年,哪怕他们年纪尚小没有亲历,却也从无数的旧史与流言中听说,那是一桩掺杂了血与泪、无数刀光与剑影的旧事,既恢弘又不堪,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意提起。 可今时今地,没有长辈弹压,早就对此好奇万分的年轻人们,自然是天真而无所畏惧的。 有人问:“道统之乱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进鬼境之前,你不在茶馆里听那老头说书么?” “剑神山逆徒萧凉,心肠歹毒,诱恩师破道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后来还戮城弑师,实在是罄竹难书!” 这此后……山倾地覆,天下大乱,玄门动荡二载有余,史称“道统之乱”。 萧倚鹤恍然,这里发生的事是与他因果相连的。 ——黛川的天灾,吴月儿的苦难,都起因于那束破庙里拔地而起的金光,那是七十年前“道统之乱”时,被师尊生抽出的一条地脉! 失去了地脉滋养,黛川自然再无地生精华,米粮枯萎,草木尽衰。 即便掘地三尺,也再无可食之粮。 防护阵灵光氤氲,而人群之中沸起千百道声音,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说到激烈处声线越来越响—— 有人掰着手指头替他数着:“萧凉嘛……天台山血债三万,武定港戮民一万八千,还有……算了,反正就是连牙牙学语的小儿都没有放过。” 众人倒吸一声。 “那薛宗主呢,薛宗主那时不也是剑神山弟子吗,他也不管?” “你不知啊,萧凉与他师父作乱时,薛宗主还在闭关,等他出关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了。再说了,倘若不是后来薛宗主力挽狂澜,还能有你我今日?” “不是这样的,萧山主他并不是……” 争论声阵阵高涨,萧倚鹤听得两只耳朵都用不过来。 这边的绛衣小修士义愤填膺道:“如何不是,你看见了?那人是他杀的吧,这百家旧史上记载的血流漂杵,总不能是假的吧! 那边又有人讥讽:“什么萧山主,他也配当剑神山主?杀了他师父得来的山主,倒也光鲜!” “家师以前说过,姓萧的枉修人道,杀人如麻却毫无悔意,就是个魔头……” 萧倚鹤闻此,忍不住扭头看去,见是个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女修,语声低微,表情怯怯,好像方才那句话她只是转述师父所言,并无恶意。 见她衣袖上的芍药纹宗徽,便想起好像当初是有这么个以女修为著的宗门,门内百人均丧生于萧倚鹤之手,其掌门痛心疾首,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曾指着鼻子骂他“冷血”“丧心病狂”,说他该被“千刀万剐”。 骂两句也是应该的,这是死仇。 一愣,有人嘀咕:“真晦气……他就是个害人害己的祸殃。” “放你娘的狗屁!再乱嚼舌头小爷把你舌筋抽出来下酒!” “你——!这厮真是粗鲁!说的又不是你家,你上蹿下跳什么?” “哎,别说,他爹跟萧凉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还真算的上是萧凉的半个亲侄儿。说不定到了那萧凉坟前,他还要哭上两句叔叔!哈!” “——无、怨、剑、来!” “哎哎哎说话归说话,怎么还动刀动剑的!” “……” 数家年轻弟子们相互争论,如此一听,来来回回不过是那些,争辩的论点比之当年并没有丝毫的进步。有意思的是,嘈杂中还混着朝闻道焦急但不失柔和的声音,以及南荣恪那小子毫无水平的暴骂。 萧倚鹤正听着,一道流光煞地而入,轰然一声灵光暴起,将半片漆黑鬼境映得恍若白昼。 一抹玄衣站在自己面前,声音冷厉而清晰:“再说一字,舌头割来祭剑。” 众人立时捂住嘴巴,刹那间鸦雀无声:“……” 萧倚鹤抬起头看他,愣了愣,在一片寂静里突兀地笑出了声。 众人的视线立刻从薛宗主那面如六月飞霜的脸上,唰得挪到了不怕死的“宋遥”身上,他竟然还敢笑。正都觉得这小子怕是死定了,谁知薛宗主竟不怒,语气平和,细品之下还带着一分安抚和宠溺:“还看吗?” 萧倚鹤扭头看向天空,又一片记忆残骸亮了起来,他站起来拍拍衣摆:“看,怎么不看?” 二人抛下一脸震骇的众家子弟,又齐齐踏入了下一个结界。 记忆残痕2 至他们身影消失在结界的白光当中,众修士这才回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一则流言——说薛宗主闭关十七载,出关的翌日临时兴起,赴追月山庄参加小辈合籍仪典,结果对那小辈的道侣一眼万年。 薛宗主不吝与南荣门主反目成仇,拔剑相斗,全然不顾剑尊体面,也在大婚之日将那小辈之妻给掳了回去,日日锁在扶云殿中大尝云山巫雨之事…… 看此情状,这传闻所言不虚啊! 众人摇头啧舌之时,忽地想到,那位与薛宗主有“夺妻之恨”的“小辈”正在当场,可不正是南荣恪?怪不得这会儿脾气如此火爆。 新婚道侣与道门魁首出双入对,他却只能看着,既不能骂,又打不过。 啧啧,也是可怜。 南荣恪只觉得后背发毛,猛地转头看去,众人纷纷东瞥西望,吹哨打响。 · 萧倚鹤与薛玄微两人迈入第二幅画卷。 脚刚站稳,一股臭败腥腐气息直入鼻息,两人定睛看去,只见黛川大街沙烟四起,目所能及之处尽是残垣断壁、饿殍枕藉。 日易时移,这已是天灾降下后三月有余。 地脉被拔后,草木枯萎,土地干涸,只有数道瘦浅溪流半死不活地淌着。频频的地动震断了进出山脉的必经之路,黛川四周被数耸高山包围,此时竟真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屿。 还活着的人也如游尸一般,鹄面鸠形,晃荡在街角罅隙里,从坍碎的瓦砾之间翻捡能吃的东西。 然而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外界都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黛川发生了什么,支援更无从谈起,城中还剩下什么——草木精华已成灰烬,连来年播春的种子也不剩一颗,能入口的只有血肉有形之物。 这座镇子本就穷困,起先大善人们还能将家里的鸡鸭匀出来一些,给灾民们分发,可眼见的食物越来越少,又即便是想让鸡再下蛋、牛再生崽,那也得有饲料来喂养它们啊。 很快的,镇上什么都不剩了,善人们家里也只能靠煮了无数次的骨头汤来果腹。 天堑断绝,黛川真的要成为一片死地。 萧倚鹤走在其中,无数双枯瘦的手向他抓来,口中的哀嚎也似裹着砂砾般干涸粗糙。 脚下“啪嗒”一声,踩进了小水泊,低头看去,血红红的一汪,他顺着这淋漓拖拉的血色望向右手边窄巷深处。 —— 一名浑身污糟的男人蹲在墙角,口中嘎嘎大嚼,嘴角留下黏稠红液和破碎的肉块。男人手中捧着的森然是一截小臂,那瘦可贴骨的腕子上还套着一支金钏,他啃得狼吞虎咽,血渣飞溅。 面对此种惨状,萧倚鹤眼角满是痛悯与不忍,修士们的责问又在他耳边炸起,又仿佛眼前无数被迫吃人喝血的灾民都在指着他,双目赤红、撕心裂肺—— 萧倚鹤,都怪你,都怪你…… 可他早已自身难保,五州十二川,实在是太大了。 萧倚鹤忽觉得腕间一酸,手腕内侧某个穴位被人重重一压,指根顿时酸软得没有了力气,回过神来,自己右手已经被薛玄微捉在了掌上。 他有些困惑。 男人温润的指腹将他五指轻轻舒展开来,抚平了掌心的四朵见血月牙:“别掐自己。” 手心里几个浅浅的凹陷尚未平复。 萧倚鹤低低“啊”了一声,复杂心绪也被他依次抚平,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多远,他就看见了“吴月儿”。 小丫头瘦脱了相,依旧背着她的旧布包,躲避着众人翻捡东西吃。她扒开数层瓦砾,眼睛一亮,是地动时砸死在地下的硕鼠,人她决计是不敢吃的,但是老鼠却可以。 她刚捡起来,正要偷偷揣进布包里,竟不知从哪里奔出一条疯狗,张开血盆大口就向她咬去。可她也饿极了,不甘心丢下唯一可做食物的老鼠,只得连踢带踹与那疯狗搏斗。 半坍的墙垣底下缩着一个抱着孩子的枯瘦母亲,正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想跑,又怕那恶狗转过来撕咬自己。 人饿极了都要吃同类,更遑论一只发疯的狂犬,天灾之下还能活到今天没被人捉了扒皮嗜肉,可见足够凶狂悍猛。 吴月儿身材瘦小,实在打不过那狗,反被疯狗撕咬去了手臂上的一块皮肉,小小身躯顿时血流如注!她疼得眼泪汪汪,仍憋着一口气捡起一块石头,趁机重重地砸了狗几下,然后撒腿就跑。 “快跟上。”萧倚鹤抓起身旁人的袖子,一路追了上去。 吴月儿摇摇晃晃地跑到城外,钻进了塌得更厉害的破庙石缝里,见四下无人,才敢把死老鼠掏出来,丢进沙堆里滚了滚毛。 这才撩起袖子,呼哧呼哧地吹着手上被疯狗咬烂的伤口,一边哭一边骂道:“呸!明天就扒了你的毛做狗皮毯子!” 她哭了一会,偷偷吃了半只得来不易的老鼠,将剩下的藏进石缝里,然后忍着被狗咬了一口的疼痛,用灰土在伤口上抹了抹。而后蜷缩在石壁后面,将布包里那只小木娃娃抱在怀里,喃喃地道:“阿娘,今天月儿也找到吃的啦!” 疼着疼着,吴月儿皮糙肉厚的,竟睡着了,眼角一滴晶莹砸碎在脸侧的小人偶上。 就是这夜。 吴月儿睡着以后,她的伤口开始以一种奇诡的速度愈合,不过一顿梦的功夫,那血肉狰狞的伤痕就已平复,只余下浅淡的一星疤痕,又数息,连疤痕也不复得见。 午夜梦醒,吴月儿觉得手臂有些发痒,掀开一看,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然而萧倚鹤与薛玄微却并不感到诧异,当得知此间天灾的源头,就是那被无端拔起的地脉之后,旧黛川发生的一切异相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吴月儿窝睡的这半间破庙,正落在地脉拔天的出口。 那晚,地脉被当空揭起,磅礴的河山之力轰然贯过这座破庙,这是一种蛮横而纯粹的力量,仅仅是这一瞬间,就将躺在其上的小小一躯肉-体凡胎,生生灌成了半灵之体。 事实上,此时的吴月儿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而是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山间的树,林中的溪,枝下的果。 如同冬去春来,山川草木便会发芽复绿一样。 她也有了同这山川土地一样的……血肉复生之力。 在这场憾世天灾里,这是吴月儿之幸,却也是让她的命运跌入不可回转之境地的最大的不幸。 · 第二天一早,吴月儿依旧到废墟当中翻捡,她很聪明,虽然并不是次次都有收获,但在这天灾里,她还是磕磕绊绊地活下来了。 可惜她还是太年幼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头混迹,虽然狼狈但尚且天真,没有人教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沉浸在手臂不再痛了的喜悦里,丝毫不知道掩藏。 那是一个同样干涸的夜晚,天上灰沉沉的看不到一粒星子,吴月儿今天的收获并不好,只捡到一根光光亮亮的骨头,她用一只破碗舀上浑浊的溪水,泡上骨头,依旧开心地对着她的小木娃娃道:“阿娘你看,今天月儿吃的骨头汤!” 小木人并不会回答她,只是用落单的红豆眼睛望着。 那碗沉满泥砂并不清澈的“骨头汤”里,能看到天上沉甸甸的黑云,她苦中作乐,唱起以前阿娘教她的安眠曲。 “春来绿,小燕飞……” 龟裂的充满尸腥血咸的老路上,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个瘦如骷髅的人影,慢吞吞走路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里,如同一只拖拽着巨物的老牛。 吭哧,吭哧…… 吴月儿停下了歌谣,眨着眼看了过去。 那是个满脸脏污的女人,双目凹陷,面黄肌瘦,怀里抱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她嘴唇皴裂,整个人如同脚下干涸的土地一般,仿佛再也拧不出一滴水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拖拽着残废的半条腿走到吴月儿面前后,眼里大颗大颗地涌出泪来,脸上露出了凄哀而困窘的神色。 薛玄微见身侧人埋头深思,问道:“在想什么?” 萧倚鹤远远望着:“这女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是吴月儿搏狗那天,蹲在墙角的那个妇人!” 小妇人耻于开口,却走投无路。 走到吴月儿面前,她已出透了一身虚汗,吴月儿还没说话,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一只手去拉扯她破洞的衣角,窘涩得嘴角都在发抖:“小善人,菩萨……你救救我吧,救救我的孩子……” 吴月儿吓了一跳,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是给别人磕头,从来没有人家给她下跪的,她惶惶恐恐的,也从石块上跳下来,同样跪在了妇人面前,绞着袖子局促地道:“我,我不会救人……” 妇人咽了声口水,没敢看她,吞吞-吐吐地道:“小神仙,你、你能不能给我的孩子一口吃的……就,就一口,一口就行,孩子快饿死了……求求你,求求你!” 她扑在地上连连叩头,口中反复地哀求。 吴月儿涨红着脸,看着自己脚边一碗“骨头汤”,又摸了摸自己同样饥肠辘辘的肚皮,难为情道:“可是我也没有吃的呀?” 妇人看着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吴月儿,在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可是不说,孩子就要死,她踌躇了一会,咬紧了牙根,语无伦次地开口:“你那天,街上……狗咬了你……后来……” 她抓着吴月儿的手臂:“你不会受伤的是吗……我看见了,求求你了,他们在街上吃人,他们看着我的孩子,就像看着下一块肉!……我不敢,我不敢和他们一样吃——” 那个词涌到舌尖,她眼中恐惧,不敢再说,又咽了回去,只苦苦地颠三倒四地哽咽啜泣:“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就一口。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会报答你,三娘我做牛做马……” 她将头磕破,流出一地鲜红而滚烫的热血。 过了很长一会,吴月儿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吴月儿慢慢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低下头,咬着嘴角,手指抠弄着她的布包。她或许想起了阿娘病重时的叮嘱:“月儿,阿娘不求你将来有什么出息,阿娘就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什么样的叫好人呢? 阿娘走后,她也想去洗盘洗碗去做个好人家的粗使丫头,可黛川本就不富,没几个能使唤起丫头的,几个富商耆老家里嫌她手笨年纪小,不肯要,她只好在街上讨饭。 饿极了也扒过公子爷儿的钱袋,抢过员外家狗子的肉骨头,还偷过刚出屉的馒头。 她这样的,还能叫好人吗?她不太明白。 包里探出一只小木人的红豆眼睛,像是死去的阿娘对她的抚慰。 “我报答你,报答你……” 那妇人满面热泪,额头血肿,叩在地上长磕不起。 ——画卷中的时间凝固于这张画面,片刻,砰得一声消散。 “……” 画卷外看戏的修士们互相搀扶着,一片沉静,他们都是人上人、龙中凤,都比吴月儿聪慧得多,那妇人未付之于口的意思,众人不无知晓。 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这也太……” 太什么了,没人敢说。 再抬起头,下一张记忆画卷已经缓缓舒展开了。 · 不知是“吴月儿”的心境有了变化,还是因为那些流萤灵力有限,难以继续支撑这庞大而有声有色的记忆画卷。以至于新的记忆残骸中,颜色更加荒凉,连人的脸庞衣物都有些灰败,仿佛画面整个都褪了色一般。 ——此时画卷中时光荏苒。 三娘与吴月儿混熟,又真如她所说一般,鞍前马后地关怀照料着这个小姑娘。 她身边的孩子许是得了“救命药”,现在已经能下地乱跑了,还会揪着她的裤脚喊“阿姐”。 三个人依旧宿在破庙,瓦砾角落之中的“窝”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只是没了稻草,那窝是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物堆成的,是有些晦气,但是吴月儿觉得很好。 有窝睡不至于冻死,找到东西吃不至于饿死,就是当下他们对生活的全部希冀。 吴月儿正坐在破庙的佛台上,迎着天光用碎布条编织打结,似乎是要做个什么东西。 比他小两岁的男孩趴在她身边,嘴上又啰嗦又甜蜜,眼睛里闪着纯粹的童光,不知愁地看着。 “阿姐阿姐,这是什么?” “阿姐,等我长大了,给阿姐买一栋大宅子!像王员外家那么大——”他张开细瘦黢黑的两条手臂,囫囵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形状,咧开嘴,笑出一排不甚整齐的小牙。 “阿姐真好,我要与阿姐一辈子在一起!” 一对萍水相逢的姐弟,好似也能这样快活地过下去,拼凑成一个家的形状。 吴月儿点点头,她用那残破的布条结成了两只灰扑扑的兔子,一只送给阿弟,一只送给…… “婶娘什么时候回来呢……” 三娘去找食物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够找到?如今食物越来越难找了,他们三个常常两三天才能吃上一口东西……不过没找到也没关系,她可以不吃,让给阿弟长身体。 正喃喃地说着,破庙外嗒嗒地迈来一串碎步,吴月儿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跳下佛台,向着外边迎了几步,手心里捧着那只灰扑扑但乖巧的布兔子。 “婶……娘……?” 她今天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背后还跟着七八个人,都是镇子上的望族。吴月儿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听见这熟悉的唤声,三娘脚步粘滞,懦懦地低下了头:“月儿,我……” “……” “我是为你好……”她脊背缩得更低,明明才三十出头,却已有了老迈的姿势,就像是一束被压塌了的稻草杆子,瑟瑟地摇晃,“也是为阳儿好。” 三娘与她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满眼通红,两手绞在身前,微微哽咽:“他们……是他们发现了的,他们逼问我,我没办法,不得不——” 她似嗓子卡住了,吞咽一声,仍是说:“……我没办法。” 是啊,孤儿寡母,在天灾中却没有饿死,这不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吗。 这是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的…… 吴月儿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唯有手里布兔儿的长耳朵软塌塌地垂在两边。 阿阳跑了出来,并不能看懂这个场面,只是觉得人多,意外地“哇”了一声。见母亲朝他招手,他没有多想,牵着吴月儿的袖子就要过去。 这在天灾中拼凑出来的“一家人”,就在阿阳的牵领下,一点点地靠近了。 三娘侧开身,露出身后的几位望族和耆老,满怀热切:“月儿,这几个是王员外,李老板,还有赵大人……”她一一介绍过去,“月儿,大人们说了,你帮大家渡过难关,以后他们给阳儿读书念字,还会侍奉你做大户人家的小姐……等天灾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吃穿不愁。” “天灾……很快就过去了,咱们、咱们一家人啊……”她说不下去了,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吴月儿,“月儿,你跟他们去罢,去罢!有好日子过!” 人群中走出一位面如树皮的老者,正是王员外。 “孩子啊,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你救了我们,以后我们所有人把你当做亲闺女,活观音!”他用年迈的脊背向吴月儿磕了几个头,“以后,以后等天灾过去了,我们养着你,供奉你,再也不叫你吃一丁点的苦……” 吴月儿掌心握着那只丑陋的兔子,低低地唤:“……婶娘,兔子。” 阿阳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面,有些害怕,拽着吴月儿的袖子,张嘴便要哭:“阿娘,你不要凶阿姐——哇!” “哭什么哭!”儿子的嚎啕打碎了三娘的羞愧和理智,以及她深埋腹中的饥饿与困窘,她一巴掌打翻了儿子的脸,又双手攥住吴月儿,咬牙道,“月儿,三娘求求你,给阳儿一条活路吧!” “阳儿对你这样好,这样爱护你,三娘我也待你不亏,日日照顾你。”她又跪下,仰起头的神色与当时初见时相似,又有些不同。 可惜以吴月儿的年纪并不能看透,那就是人欲里的贪婪。 “可是这日子撑不下去了啊,你跟他们走,我们一家人都能活!你也不用再睡那死人窝里扒出来的臭衣裳,不用再跟人家抢一只死老鼠——只要有你在,有你一份口粮,大家就都能活。你为阳儿想想,为自己想想!”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布兔子一眼,几根碎布条结成的裹团落进脚边的泥沙中,沾了土。 “你和人不一样,你是能救我们救大家的神啊——” 吴月儿眼睛瞪大了,耳边怔怔地回响着三娘的话。 你和人不一样…… 记忆残痕3 你和人不一样…… 吴月儿垂着头,看她脸上泪痕斑驳。 这种感觉在阿娘走的时候也有过。 那时候,阿娘病得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还小,看到阿娘说完最后一句话,慢慢地闭上眼,直到身体发臭发烂。有日下雨,有别的乞丐到她们蹲踞的瓦片底下躲雨,咿呀嫌弃地大叫了一声,说阿娘是“死了,没了,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回来了”,叫她赶快拉到城外埋了。 她就听话的,大半夜拖拽着娘亲的尸体,去了娘俩常去摘花的山坡,一指头一指头地挖土。当把阿娘的身躯推下土坑时,她的心情和此时一模一样。 吴月儿觉得,也许三娘与阿娘一样,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暮色四合,西山薄雾冥冥,吴月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去城里。 做个好人。 去换未来三娘的“衣食无忧”,换阿阳的“读书习字”,换整座黛川的“活命”。 她跟着一众耆老望族,挺着脊背,此生第一次这样光辉,要走进那大张着黑漆漆的口如吃人一般的城郭,去接受未来“信徒”们的朝拜。 被无端打了一巴掌的阿阳抽泣着,挣脱了三娘,红肿着脸颊跑过来抱她。 “阿姐,阿姐!你去哪?” 有风吹过,吴月儿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声音,有树叶飒响,枝苗发芽,潺潺水声从脚下蜿蜒。她转过身,看见阿阳手里一直攥着的布兔子,又看到远处三娘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锦囊,正满目苍茫而苦涩地看着她。 “阿姐啊……去做神呢。”她笑道,“保佑将来阿阳能好好读书,做大老爷,买大宅子!” 她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硕大的圆圈。 “这么——大——!” 阿阳破涕为笑。 · 结界中记忆景象纷繁变幻,时间飞速流逝,渐渐凝出一座高台。 吴月儿已经完全变了装束,她披着雪白的衣裳,一步一步地登上众人为她搭就的神台,四周火烛耀耀,映得她周身金光弥漫。 她坐在其上,如年轻的圣女、圣洁的观音一般,下面黎民跪拜,乌压压一大片。 记忆画卷的力量在减弱,已不足以支撑薛玄微和萧倚鹤的身形在结界当中显露。此刻二人虽站在人群之中,却如虚影,但并不能像之前那样,触摸景中之物,或者与结界中的人交谈了。 他们望着那火光明灭之中被人捧做“神明”的少女,她身上的污浊洗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正仰头看着天上渐渐消散的晚夜积云,口中低声哼唱着。 “青杏小,燕子飞,绿水人家绕……” “花露重,草烟低,花动帘幕垂。” 明明只是女儿家婉转柔丽的春歌,台下却一片寂静,仿佛在聆听圣音。 这时地脉早已经复归,可抽拔-出去的河山灵气却需要休养,至少要等到冬雪化春,等到黛川如这歌谣中若唱,青杏花露、草动烟垂,这片土地上才能重新铺满生机。 ——灾难在无形的等待中被绵延拉长了。 萧倚鹤想起一开始的画卷,那个因为小偷小摸而经常四处躲藏的小乞丐,她身无长物,常常挨骂,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但却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 而此时,在“小观音”的脸上,却多了些空洞和麻木。 唯有一只不知从哪翻山越岭而来的花蛾,飞过她眼前时,她才露出了几分初见时的天真。 越过茫茫灾众,萧倚鹤看到了当初那个乞求吴月儿施舍的三娘,正怯懦地躲在角落里,眼睛连抬也不敢抬起。她怀中的阿阳仍不懂人情,只是大胆地望着那神台上如神如圣的“阿姐”。 “阿姐……真的是神吗?” 三娘捂住他的嘴,眼中既悲切又恐惧。 是谁将这个秘密泄露,又是谁将吴月儿亲手推上了神台,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人们此时只会赞颂,叩拜她是拯救黛川百姓的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观音。 在那个三娘将头磕破的晚上,吴月儿悲悯了一次,就注定要悲悯无数次。 人最是“善良慈悲”,最会说的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却没有人多问一句,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在谁的脊背上? 那只花蛾绕过“神台”,扑向了一旁旧衣物堆砌成的圣火盆,滋啦一声,被殷红的火舌缠-绵吞噬。 宛如殉道。 人群寂静了许久,或真或假地虔诚着,直到一声木鱼响起,一个头发都没剔净,脑后还冒着一片青茬的“大和尚”站了起来,高声起喝,气如洪钟。 “施——观音粮!” 神台上,飒飒地立起四道帷幕,将他们崇敬跪拜的“小观音”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她的身影彻底湮灭在夜色与火光之中。 施粮的过程既神秘又神圣,大和尚邦邦地敲着木鱼,郎朗地诵着。 “慈润滂霈,福德巍巍……莫恐莫恐,吾今活汝——” 人潮这才欢腾沸扬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分享昨日观音粮的口味和大小。 然而不知谁抱怨了一句,点燃了百姓心中的疑火。 “昨天给王老家的观音粮,比给我家的多,王老家里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家却有一家子四口,这如何公平?” 隐隐的,有人附和:“向来给耆老们的都要多的……” 一个瘦高个男人龃龉道:“王老也就罢了,我们敬重王老是读书人,天灾降下时,王老还将家里鸡鸭分给我们了。那李老板家不过是卖墨的,也未曾给我们分过吃食,为何如今也能分得一大块观音粮?” 众人相继赞同,议论纷纷:“是啊,一天总共也就那么多观音粮,他们这些富商耆老家分的多,能分给我们的自然就少,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但亦有人骂道:“滚!能有观音粮就是大慈大悲了,你们还要怎样?!若不是小观音,你们现在还在吃土喝泥!” 然而不管争吵辩驳的是什么,所有人口中叫的都是“观音粮”,他们只要看不见,便当做不知道,都回避着,畏惧着,嗫喏着,没有人堂堂正正地直视这一口吊着他们命的东西。 ——是从一个年幼无辜的少女身上一刀刀割下来的,鲜红的,跳动的,滚烫的,与他们一样会流血的肉。 明知这已是过去的事情,而萧倚鹤却做不了平静无波的看客,心中似有无数把尖刀在锥刺着。 如果当初他能多坚持几天,如果他能将这十二川地脉尽数走遍,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吴月儿是不是就能带着她这个秘密,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回不到过去,也做不出任何改变。 人群中仍在讨论,有人道:“可以用渔网。” “对啊,渔网!”百姓们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密一些的网,这样每一块观音粮都一样大小。” “……还应当按人头分,家中有几人就分几小块。” “……” 不多时,就已经有人将家里捞河鱼的密网拿出来了,众人扯着渔网的孔洞比量着大小,脸上露出了疯狂和窃喜,为自己找到了最为公平的分粮办法而沾沾自得。 从萧倚鹤的角度,能看到月色火色之中百姓们斑驳的面孔,一张张嘴狰狞地张合,他们落在地上的影,似拉长而扭曲的野兽怪状,一双双黑瞳里滴溜溜地涌动着疯狂。 渔网……渔网! 他们要用渔网,去对付一个身体都来不及长开的孩子! 萧倚鹤轻笑一声:“所以才有鱼鳞纹啊……” 有人咳嗽了几下,人群中微微安静,走出一位身着旧长衫的老者,一言一动泛着陈厚的儒气,那是百家公选出的“取粮使者”,他走进四阖的帘幕,走到望着火苗发呆的吴月儿身前,跪了下去,用一双苍朽的手向她合十。 他手中举着刀,口中却称着佛。 吴月儿看着他,就像树木俯视地上的草石虫蚁,安静得真如一尊观音玉像一般。 她是人们树上的果、田里的稻,割了一茬又有一茬,而果子和稻子生来就是为人牺牲的。 取粮结束,老者端着被红布遮盖的“圣盘”,宽而平大的铁盘染上了一种湿热的温度,他高举起盘,饱经风霜而皱纹遍布的脸上纵下两道浊泪,他跪下了。 面前,台下,是上千靠着吴月儿存活下来的百姓。 “你们看见了没有——以后供养着她啊,要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们今天能活下去,全靠她……” “王老……” “王老。” 见最有声望的王家耆老都跪下了,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止了争吵,跟着泫泣跪拜:“……我们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可人的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 黛川人第一次对吴月儿感到恐惧,是天灾过去之后两年。 萧倚鹤想,这时的自己应该已经被刺死在试剑崖上了。 此时黛川人也早已不靠“观音粮”来吊命,他们似乎也如同当年所承诺的一般,供养着住在一间旧屋中的吴月儿,但所谓“供养”,也不过是让她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旦灾难过去,“神”这种东西,与桌上的鸡肋无异。 更何况他们的“小观音”,并无一丝一毫额外的神力,不会降雨,不能除疴去疾,更不会保佑姻缘。 人们发现,两年过去了,吴月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不会长大、不会生病、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任性地吵闹哭泣,摔倒后任血透衣衫,她好像不知疼痛。 她甚至……可以好几天不吃一口东西,却不感到饥饿。 凡人自然不会明白,这是因为随着地脉的蓬勃,吴月儿已经渐渐地融入了黛川河山,她成为了大地之灵的一部分。 但人之为人,本能地就会对异于自己的东西,感到害怕和排斥。 一旦恐惧的种子扎进了人的心里,这支苗就会不停地吸纳养分,蚕食信仰,生根茁壮。 ——直至破土的那天,巍巍高楼,岿然崩塌。 萧倚鹤早能对故事的结局有所预料,隐隐地感到不安,但真正目睹真相,却依然觉得怵目惊心。 那是一个风疏花好的深夜,吴月儿偎着一盏豆灯,用竹篾草茎编一些小玩意,这两年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正譬如眼下,灵巧的五指快速翻飞着,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跃于掌心。 她将那只竹狗摆在床头,与阿娘送她的小木偶坐在一起,撑着脑袋小声地自言自语。 忽地一声响,没有上栓的门被人打开了。她的小屋偏僻,这两年唯有阿阳会偷偷跑过来与她作伴,如此深夜,她自然没有多想,笑着抬头:“阿阳……啊!” 她惊叫一声,一个浑身漆黑,面带长疤的男人冲了进来,两眼冒着贪婪的精光。 “救——唔!” “……” 黛川那么小,那么远,偏僻到甚至无人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可怖的天灾,然而向来夜不闭户的镇子里,这一晚却不知从哪里闯进了一个亡命天涯的歹徒。 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怎么进来的,只看到了午夜时分吴月儿小屋冒出的冲天火光。 人们抄着家伙赶到的时候,只见烈焰包围里,吴月儿身中十数刀倒在血泊当中,那歹徒穷凶极恶,唯恐这年幼的丫头断不了气,那最深的一刀正砍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胸口赫然插着一把菜刀,头颈几乎分离,森然的白骨从她破碎的喉咙里岔出,腹上的伤口大敞着,甚能看到其里的胃肠。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直溅到窗页门墙上。 有人折身痛呕,酸水一阵阵地往上冒。 然后不出片刻,众人看到了这辈子令他们最为恐惧的一幕—— 一片猩红泥泞中,绝该断气的吴月儿突然自血泊中坐了起来,她的头颅因为仅剩一点皮肉相连,重重地垂在胸-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肉,掉落下来。 然而并没有,断裂的颈部两端,那残破的血肉之上如虫蠕一般,鲜红的肉茬跳动着、纠-缠着,像是藤蔓绕上巨木,一条条短圆触手似的东西在断骨上攀爬,将两端连接。 人们看到吴月儿的头一寸、一寸地抬起,血与肉黏合的声音远比火光噼破声要瘆人。 哐啷—— 胸口的菜刀被渐次愈合的伤口所挤出了身体。腹中的胃肠脏腑似一团团的活物,鲜艳生动地结成膜,结成网,修补着她破烂的身躯。 吴月儿浑身是血,眼皮底下的瞳珠四向乱滚,那是凡人所达不到的角度。 突然一下,仿佛机括上好了弦似的,“咔——”,猛地张开了双眸。 那一双漆黑的眼,毫无感情的死死地盯着门外惊惶失措的镇民。 这一刹那,一切的信仰、承诺、良善、誓言,通通土崩瓦解,大厦顿倾——光影剧烈,腥色浓厚,人群之中静穆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瞬间整个黛川就如炸了锅,大家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如果没有这一晚,也许黛川对吴月儿的敬重还能多维持几年,然而命运总是向着人最不愿看到的一面汹涌前行,人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他们所供养的“神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神应该是优雅的,端丽的,纯洁的。 此时的黛川人,再也不觉得这就是曾经拯救过他们的观音和菩萨,人们心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怪物啊。 ※※※※※※※※※※※※※※※※※※※※ 最后一章小故事,明天就结束了,回归主线~ 么么哒 傀儡之术 没过几天,山路凿好了,商道终于连通。 这个时候,外界才知道这座小小的深山之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灾难。 伴随着行脚商进来黛川的,还有一位臂挽拂尘的道人。 他是循着充沛灵气,游历至此的。 彼时五州四海刚刚经历了道统之乱的动荡,道门元气大伤,天下正是妖魔横行的时候,连多年藏匿在暗处的魔修也蠢蠢欲动,四处作乱。 ——正是年轻道人们扬名立万的好时机。 萧倚鹤看见他,便知道了,他正是当年那个,在黛川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怪物”,而后在附近山头开山立派的的……松风派掌门。 他看着修士意气风发地走过自己的面前,不禁苦笑——根本没有什么怪物啊,只有一个“想做好人”的吴月儿而已。 这修士在打一进城,便发现了城中与众不同的灵流,但一时又无法看出这股灵流究竟源自何处,便在街上细细一打听,很快就在镇民添油加醋的描述中,听说了吴月儿“断颈又续”的怪事。 他略一思索,便揣测出了背后的真相,脸上洋溢出了一种兴奋与激动。于是拍案而起,誓要为黛川镇民们解厄除难,拔妖伏魔。 百姓们支支吾吾,似是犹豫。 修士心潮澎湃,怂恿道:“你们不要怕,吾辈仗剑五州,就是为平四海不平之事!那邪物如今尚未壮大,装作软弱可欺的模样,不过是等待时机!若不尽早除去,恐怕将来生变!” “我修道多年,见此邪物作祟,心生悲悯!实在是寝食难安……” “……”众耆老面面相觑,连夜密谈,终于被他说动,告知了他吴月儿的藏身之处。 天将将昏暗,西方残日黯淡,东山小月如勾,一大朵厚实的乌云正从远边天际吹过来。 吴月儿见四处无人,便踩着轻盈的步子出来,蹲在河边洗手洗脚,梳理头发。她坐在一块大石上,两只白莹莹的脚丫濯在凉丝丝的溪流中晃动着。 直到十根脚趾都泡得发白了,她抱着小木偶,正要起身—— 一道窄细而锋利的阴影高高地在她的头顶扬起,猛地挥下! 寒光骤闪! 萧倚鹤:“!!” 一张银光熠熠的剑锋迅疾穿过了吴月儿的喉咙,她垂下圆圆的眼睛,能看到剑槽上汹涌而出的赤流,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萧倚鹤看到那把剑蓦地一抽,吴月儿瘦薄的身躯惯性向前倾去,顺着石面滚入草丛,好半天没有爬起来。 吴月儿抱着阿娘留给她的木偶,眼睛中全是困惑,她依旧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明明做了“好孩子”,当了好人,却还是……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既然不是人,就该藏头夹尾好好躲着……”道士哀叹一声,随即眼中流露出了另一种贪婪,振袖喝道,“焚星镇恶术!” 萧倚鹤:“别……!” 哪怕明知眼前此景不过是旧日虚影,却仍然在听见这句之后,挣脱了薛玄微一直将他紧握的手,数步冲了上去。他伸手去拦道士的剑刃,但手臂却径直穿过了对方半透明的虚体。 背后吴月儿的惨叫声近在咫尺,萧倚鹤颓然地垂下手来,阖上双目。 “焚星镇恶术”是一种极恶镇术,是以煞化煞之法,一般用来镇压难以净化除灭的恶煞之灵——此术式是以三昧火焚烧恶灵躯壳,用五行法慑其魂魄,将恶煞深缚于地底,使其再难作乱。 可吴月儿如何算的上是“恶灵”? 显然这松风派道人的目的也并非“镇恶”,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得到“吴月儿”的地灵之力。 薛玄微面露微愠,仍压下心绪,一言不发地将他低垂的脸拨到了自己肩头,许久才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一切已成事实,不管是地脉、天灾,还是枉死的吴月儿。 待萧倚鹤再抬起头来,吴月儿四分五裂的尸首已被一把三昧火烧成灰烬,那道士拢起她残余的骨骸,搅上朱砂镇封于盒中,四下观望了一圈,扬尘而去。 良久,天穹似乎也难以承住空气中腥气之重,沥沥地落下雨来,无声无息地冲刷着石缝泥壑中深浸的铁锈色,洗刷着早已污泞满地的黛川。 阿娘说:“月儿,好好活着……做个好人。” 可是好人难做,地狱却常常空空如也。 最后一个画卷在大雨滂沱中结束,点点流萤中灵光耗尽,萧倚鹤二人被画卷吞-吐而出,众人也在此等真相当中震惊骇然,一时无法回神。 萧倚鹤这才明白。 松风派将她的灵体以焚星镇术镇压着,她毕竟是地灵,镇压之术不会让她消散,她在一天,就相当于是一支可以汲汲索取的小地脉,与修行而言,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而镇压术却让她死后无法再以灵体上入凡间,她的魂魄又归不去黄泉轮回,最后只得徘徊在阴阳的间隙之中。 而她本就是地灵,是半只脚即将跨入仙门的灵物,天生灵力非比寻常,并不需百年光阴,就可造化出属于自己的鬼境。 可鬼境中空旷孤独,她渐生怨闷,便找到了将人间风物一起拉入鬼境,陪她戏耍的乐子。 哥哥也好,生辰也罢,都不过是她想出的好游戏。更何况,黛川人曾经允诺,要将她视作亲闺女,一辈子供奉赡养。 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被人利用、被抛弃,不得自由,最终误入歧途的小姑娘而已。 见拘禁地灵的勾当被当众拆穿,冯丹青脸色惨白,拂尘也来不及捡,惶惶恐恐就往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去。 薛玄微将萧倚鹤拎到地上,突然抬指,剑光刹那迸射而去,只听一声尖嚎,正往后退的冯丹青被一剑刺穿了手掌,滚在地上惨叫。 “这是我师父,我师父做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他说不出来了,吴月儿的地脉之灵,他也曾经摄取修行过,深受其益,进展飞速。 如何能简简单单摘干净?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扣住,盯着冯丹青,有惊讶无言者,亦有破口大骂者。可没人敢说,若真有此等好事落在他们头上,他们会不会也对“吴月儿”这条小地脉动心? 朝闻道想起来:“怪不得。那年我与师父前去松风派讲学,误入了门派后山,冯师兄找到我们时是那样火急火燎,满头大汗的模样……原来是……” 萧倚鹤迈开步子,突然脚尖踢到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地面上竟躺着吴月儿那只爱不释手的小木娃娃,每一丝木纹之中都吸饱了吴月儿的鲜血,通体色泽艳红。 他心有所憾,忍不住将它捡起。 缺了一颗眼睛的血木人静静地看着他。 正抬指去抚摸,却下一刻,小木人那颗红豆独眼突然一眨,随即闪烁出不祥的猩红色光芒! 萧倚鹤脸色一变,劈手将木人丢出,但那木人行如掣电,敏若鬼魅,似是早就料好了他躲避的方向一般,猛地一抬可爱圆钝的木质小手—— 刹那利光灼闪,萧倚鹤无可闪避,右侧胁肋瞬间皮开肉绽,鲜血迸射! 那仿佛是一把无形剑刃,穿透进衣料皮肉之中,用力地搅了一下。 操控木娃娃的人不知用什么术法,匿去了剑体本身的形貌,萧倚鹤咬牙忍住,猛地拔-出,然后飞速后退。 指间亦被剑气划伤,鲜血四溢,但他顾不上,立刻喝道:“——春池!” 朝闻道腰间的春池闻声而动。 红豆眼中赤光熠熠,闪瞬之间就是第二道利光袭来,如离弦之箭,堪堪撞上刚出飞来的春池,灵光迸溅,无形利刃被震偏半寸,与萧倚鹤擦面而过。 ——太快了,两刃变数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饶是薛玄微就在他身侧,也未及反应。 敌人藏匿于木人之中,气息与鬼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敌暗我明,实在猥琐,他捂住右胁,提剑果断飞掠至三丈开外,刚一沾地就因过度透支而倒喘咳嗽起来。 薛玄微劈剑与木人过了两招,并不恋战,旋踵而至,立刻为他疗伤。 萧倚鹤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浪费额外的灵力,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又看向悬飞于半空之中的小木人,目中幽暗,吐出三个字:“——傀儡术。” 木人的红豆眼睛里精光闪烁,直勾勾地盯着萧倚鹤,其中充斥着森寒的邪气与恶毒,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阵的不适。这感觉,就像他是待价而沽的肥美肉腿,而它挑剔而贪婪地打量着他鲜美的纹理。 木人背后的东西一直在窥视着他,但萧倚鹤却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西方的血雾正在慢慢聚拢,似凝结成一个有头有眼的形状,还未成形,它似感受到木人的气息,欢快地叫了一声:“恩人哥哥!” 萧倚鹤来不及想它与这木人的关系,拍起春池,不等“吴月儿”缓过来,一剑刺去。 剑尖未至,另一道利刃已经撕裂了吴月儿的灵体——正是那木人!萧倚鹤蓦地一僵,它与吴月儿不是一伙的? 吴月儿也一脸的难以置信,将头转向木人:“恩人……哥哥?” “为什么……” 话音刚落,吴月儿血影凝做的脸上已经崩开裂纹,与此同时,地心深处“轰隆”一声! 鬼境突然剧烈动荡,脚下阴-水咆哮翻腾,仿佛失去了控制般。大地震颤,十数丈之外爆发出巨大的龟裂声响。灵元被压制得极狠的修士们只能苦苦支撑站立。 木人乘隙飞跃而至,直取萧倚鹤面门! 眨眼间薛玄微已一步纵来挡在他面前,“寸心不昧”剑如流光,凌然澎湃,而那木人手中之“剑”竟与他不相上下,百招之间竟难分出胜负。 纵然薛玄微在鬼境之中实力大打折扣,但这木人只是一具傀儡,却能与薛玄微打得不分伯仲,若非操控者本人的实力与他旗鼓相当,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它十分熟悉薛玄微的剑招。 脚下大地龟裂,纵深出上百道深不见底的阴阳沟-壑,幽冥飓风呼啸而出。木人剑招再高,却也终究只是一具傀儡,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已显疲态,愈战愈退。 倏地那木人又一招挑开薛玄微”,忽然剑势大转,剑锋越过他肩头,迎头直劈身后正在忖思的萧倚鹤的首级。 它的意图竟不在于与薛玄微厮杀,而是要萧倚鹤性命! “锵——”! 薛玄微猛地回头,见“春池”已从他腰间飞出,与无形剑意迎头相抵,萧倚鹤袖袍飞猎,与那红豆眼睛相视,目中寒光熠熠,他牙关紧咬,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木人无口,无法自说,但它笃定萧倚鹤根本毫无抗争之力,只将剑气又往下压了几分。 南荣恪大喊:“宋遥小心!” 一道金光璀璨的“真阳结界”迎头降下,萧倚鹤被震开半步,“春池”脱手而出,跌坐在地,他捂着痛麻的虎口长松了一口气,扭头一笑,露出染血的几颗白牙:“小道侣,多谢啦!” 南荣恪怒叫:“闭嘴!再叫道侣就打你!” 木人再是强悍,一时半会也破不了真阳血脉之力,眼见一击未成,似乎并不打算与他们鏖战厮磨,趁地动天摇之际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人失声:“——鬼境要塌了!” 说话间,裂纹已至脚下,一阵仿若能扭曲空间的飓风自开裂的阴阳夹隙之间呼啸而出。 “无怨——起!”南荣恪厉喝一声,强行驱动灵元疾行数步,贴面退至朝闻道背后,铿锵一声,单身孤影、一剑一臂死死定住了风势,“别说了,快走!” 纵然飓风已被南荣恪挡下大半,但朝闻道与萧倚鹤二人仍旧被险些掀翻。 鬼境轻易不会崩塌,除非……萧倚鹤皱眉:“有人从镇压阵里起出了吴月儿的骸骨!”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了一旁的冯丹青。 冯丹青连连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可、可肯定不能是我师父啊!那阵一旦落定,是动不得的!否则会遭反噬——”他说着突然一愣,失声,“师父!” 现状是,阵法已经被人动了,可见现世当中他师父,松风派掌门,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不知道破阵的好汉究竟是谁,是否与那控制木人行傀儡术的人有关系。 薛玄微挥手向人群中抹下一方护身大阵,将快坚持不住的南荣恪与朝闻道二人扔回了阵中。南荣恪脸朝下扑进阵内,刚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怀里就被塞进个人形,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照顾好他。丢一根汗毛,你自己躺进祖坟里。”薛玄微温柔地将人交给他,见南荣恪接稳了,才冷冷看了他一眼,捉剑而去。 南荣恪:“……” 南荣恪狠狠瞪了萧倚鹤好几眼,心道我这贱手,接他做什么! 萧倚鹤还笑嘻嘻道:“好道侣。” 他脸上挂不住,将这烫手的山芋往外推了一把,可再一看萧倚鹤发白的脸色,血濡的衣襟,又骂骂咧咧地把他拎回来,不怀好气地将他手臂抓过:“别动!” 真阳灵脉之力徐徐地灌入体中,起先是有些灼痛,但很快转为温煦之意,止住了右胁伤口的血,也蒸得萧倚鹤昏昏欲睡。 萧倚鹤重换上一副懒洋洋的神色,连靠自己的力气站住都不愿意,两臂往面前的朝闻道肩膀上一挂。朝闻道这小子身上有种墨香气,总让他想起一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他越想越觉得这墨香好闻,遂越发不要脸地让人家扶持着。 “宋师弟!”朝闻道后背沉重,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着了,扭头一看萧倚鹤只是闭着眼在养神,于是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问道,“还疼吗?” 萧倚鹤娇气道:“疼。” 见他们两个没形没状地黏糊在一起,南荣恪撇了下嘴角,没说话——这厮明明上一刻还对他口口声声“道侣”,现在转头又去黏腻别人,实属花心大萝卜,勾心小狐狸。 遂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一迎头,视线撞上了同样表情扭曲的路凌风。 两人同时朝对方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又异口同声“哼”了一声下,双双背过身去。 除了萧倚鹤还能怡然自得地趴在人家背上睡觉,其余众人都惶惶恐恐地四处观望着,眼看着崩塌之势越来越强,几成绝地之境。 “轰——!” 霎时间明霞十顷,紫烟抖落! 众人惊了一跳,仰头望去,只见到磅礴灵力翻涌如浪,沸卷着清宁之气滚滚而来,又裹挟着罡风劲雨浩瀚而去。 ——月华流照! 未及细想,诸修士就如同跌落进一池春水,陷溺于这看似磅礴实则温柔如水的灵涛之中。周遭阴煞邪雾尽数被撕碎,消融于浩瀚灵海,化作漫天柔-软的飞雪。 吴月儿的骸骨已经被起出,鬼境已不牢固,如一张脆纸壳,经不起薛玄微这漫天如海的一剑。 随着灵雪飞扬,一片漆黑的天际破开一线光亮,如幽夜之后破晓的金芒,晨曦乍现,烟消日出,一点点地照亮笼罩在氤氲云雾之中的潋滟河山。 灵光震撼之下,一袭玄青色道袍席卷而出,悬足于凌空一点,衣袂翻飞。 “寸心不昧”剑在他手畔,流光大溢,阵阵嗡鸣。 众人怔怔呆望,这就是当年道统之乱后,一剑荡河山的“月华流照”,难得一见,果真气势如虹,冠绝古今!半晌大家才欣喜地呼唤开了—— “鬼境破开了!” “太好了!我们出来了。” “……快,快走快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有灵力碎屑化作的飞雪落在他颊边,凉盈盈的,很舒服。萧倚鹤没有去拂,只听得众人欢呼,心中包袱终于落下,嘴边也跟着呢喃:“薛宗主……” 鼻息之间的墨香突然变成了清淡宁静的檀沉之气。 众人相扶持着从鬼境中脱生,正头晕,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这不是黛川城啊……” “松风派……怎么出来是在松风派?——这血是怎么回事?!” “天哪……” 被捆做个粽子状的冯丹青看见山门前一片血泊,什么都顾不得,两脚并做一腿,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去。 众修士紧跟上去,刚一抵达正殿前,纷纷嘴颌大张,震惊不已。 横尸遍地! 松风派中竟无一活口! ※※※※※※※※※※※※※※※※※※※※ 师兄走后,我看着师兄看过的景色,用着师兄教我的剑势。 取我报酬 冯丹青扑向殿中,查看了十几具尸体后,才在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旁看见了相熟的拂尘,不由俯首痛哭:“师父!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有人去后山镇压吴月儿的祭坛处查看,很快回转,道:“祭坛也被毁了。下面的东西确实被人起走了!” 萧倚鹤昏昏沉沉,又受了伤,此时只想卧下休息,根本不想听这些,更不在乎什么松风派梅花派的。 可周遭实在是太吵了,他勉强睁开眼看了看,松风派的前山后殿一映入眼帘,还未细看,耳内嗡的一声震鸣,似一根利针刺入脑海。 他头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随即从识海深处又浮现出了一段记忆,或许是因为被吴月儿借用过身体,所以萧倚鹤格外能与她共情,又或许,这本就是吴月儿留给他的最后一段信息。 他不想看,但却甩不掉,只好压住耐心。 记忆须臾展开,好在并不长。 ——此时吴月儿还没有学会“鬼境”,还被镇压-在祭坛之下,过着阴郁无聊、被人攫取的日子。 但从某一天开始,冥冥之中她听见祭坛之外,多了个男人的声音,那道嗓音清徐和缓,满含笑意,唤她:“月儿,你想不想听故事?” “以后,我每天都来给你讲故事……” 他讲了江南烟雨,北境孤寒;讲了高山之巅的鸿雁,亦有波澜壮阔的碧海;更有五州成百上千城池中的别样风物。他说着北方冬天的雪貂裘衣是那样的暖和,月儿穿着一定可爱好看;也说着东海珊瑚红若焰火,将来可以亲手为她簪上一支。 故事里有小桥流水,兄妹二人,有桃源一般与世无争的清静安宁,有不知年岁的快乐无忧。 听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讲故事,成了吴月儿的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期盼之一;成了她努力吸纳地灵,壮大自己,希望早日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动力。 此时作为“吴月儿”的萧倚鹤,也被迫沉浸在这段温情的回忆中。 “月儿这么快就学会了‘鬼境’?真厉害……” “月儿,等阵破了,你就可以见到我了——” 突然,一片白光从记忆中散出,长眠在祭坛之下的眼睛骤见光明。 鬼境浮世,带来的是强大的灵力震荡,自然不可避免地会令镇压她的阵法有所松动。于是这一天,阵终于被破了,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进来,伸向她,伸向阵眼当中收敛着她骨骸的宝盒。 她如约听见了那男人的声音,她将他当做未来可供依靠的兄长、恩人。正要欢喜,却听他虽然依然笑着,却一点热意也无,仿佛是缠绵日久的毒蛇终于吐出了他冰凉的信子。 “月儿,你做的很好。可是故事讲完了,我该取走我的报酬了。” 尖锐寒光一现。 “……?不……”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萧倚鹤随即也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是一把利刃剖开了四肢,将魂灵生生从骸骨当中剜出来。那不仅是魂灵撕裂之痛,更有再一次被背叛的心痛。 “不要……”他陷在吴月儿的残忆里,痛到几乎哽咽,“不要,住手……” 薛玄微突然感觉到怀里之人的抽搐,立刻抓住他的手,只见他双眸已然睁大了,无尽的光芒投射进去,映得那琉璃色病瞳亮得骇人。 他当即发现,空气当中有星星点点的荧亮正融入他的身体当中,与鬼境中吴月儿灵身散开时是一样的东西,只因目下是晴昼,看得不那么分明。 他一指点在萧倚鹤颈侧,按住指下狂乱的脉流,为他安魂定气。 “朝闻道!此处交由你处理。” “啊,是,宗主——”朝闻道回头,还未询问。 寸心不昧铮然而至,只见薛宗主眉心深蹙,颈间紧紧搭着一双细瘦的手臂,那是几乎缩成一团的“宋遥”,他轰然御剑而起,飞掠向山下黛川城的方向。 刚走片刻,朝闻道耳后一阵疾风归来。 薛玄微踏足剑上,大袖遮着宋遥半张汗出淋漓的脸:“生阳丹,愈伤露。” “……”朝闻道看愣了一瞬,忙反应过来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青一白两个瓷瓶来递给他。 剑去,头也没回。 · 薛玄微冲进山下客栈,也并不管此时黛川也刚经历了一场惊灾,掌柜并不打算营业,他随手抛了一整袋银两,抱着萧倚鹤便登上了天字房。 掌柜捧着钱袋,自然不好再说,巴巴地跟上来谄媚:“客官……” 薛玄微冷声:“出去。” 掌柜吓的后退一步,看了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一个人影,忙不迭小跑下去了,走前还不忘将门带上。 他要将萧倚鹤放在榻上,可因为剥魂记忆导致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尽管他本人并不知觉,那抱着的正是薛玄微的脖颈。 疼乱的呼吸片片打在薛玄微的耳畔脸颊,他难受得紧了,张口咬住了脸前的一片衣物。 “松手。”薛玄微似回忆起了什么,心里发酸,顿了顿,说,“别咬。” 其实此时的萧倚鹤并不算清醒,只唔唔地低吟,自然无法配合。 薛玄微叹了口气,口吻稍放软了一些:“……听话。” 哄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动了几下眼睛,半是耗光了争执的力气,半是被薛玄微强硬掰扯,慢慢松开牙齿,吐出了已经被他濡湿的袖子,手臂也被人按在身侧。 薛玄微指尖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过去,一层层驱散黏附在他魂魄和元神当中的吴月儿残灵,但“吴月儿”毕竟不是一般的邪灵,而算得上是与大地同化的半个仙灵,与人之魂魄粘连得格外紧密。 萧倚鹤此前深受阴气侵袭,本就体弱,此举像是从一片碎瓷缝当中剔除一粒粒的尘埃,薛玄微生怕指下一个错劲误伤了他,不多时身上也已出了一层薄汗。 枕间,萧倚鹤脸色苍白,眉间隐隐仍有未拂去的青寒阴气,有些害冷,于是将自己藏在被褥里,弓起脊背蜷缩成一团。 伸手一碰,他本能地瑟缩一下,睁开眼不满地看了看,但视线还未聚拢,就又闭上了。 薛玄微狠心将他从层层软壳里拖出来,撬开牙关,向他口中压了两颗生阳丹。 许久之后,碎灵几乎挑拣完毕,阴气也只剩零星少许,萧倚鹤的脸色微有好转,但也并不乐观。 昏昏沉沉的,他仿佛梦回年少,还依偎在师尊身边,不禁嘟囔了两句:“……师尊,冷……想吐……” 薛玄微皱眉,朝他领内探了一把,才发觉这人浑身滚烫,是阴气猛一散净,又虚不受补,生阳丹的药力太壮,致使他烧了起来。 “……不冷了。” “不冷了。”薛玄微握着他的右手,一边缓缓渡着灵力,低声,“……师兄。” 另一只空闲的手,蘸着愈伤露,尽可能不惊动他,缓缓地解开了他的衣襟,抚平他胁肋与左手的伤。 随着一阵阵温暖涌入四肢,萧倚鹤的意识在浮浮沉沉当中向下沉陷,又一次坠入梦中—— 这一次寒冷渐散,暖日烘出一片柔热,桃花枝上,啼莺燕语。 一个少年正枕在一个很蹊跷狭窄的地方,睡得不怎么舒服,挪了几个位置都不如意,又感觉眼皮外面太亮,不愿睁开。 “倚鹤,怎么又睡在这里了。”头顶响起一道亲切和缓的声音。 一只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碎叶,轻拢着他的碎发。 他睁开眼,远远瞥见云山初静间的三清殿顶,日光夺目,是剑神山。 随即一抬腰转腿,将脸朝向了里面,撩起手边的大袖盖在自己脸上,睡眼惺忪地抱怨了两声,结果不打自招:“……师尊,我没有喝酒。” 那声音叹息,依旧一团和气:“起来罢,这里冷。” “不冷。”他只好翻身坐起,眯着眼睛去丈量面前冠象莲花的道君。 这一代的剑神山主究竟有多大年纪,没有人知晓,除了剑神山弟子,世上从未有人见过宗师真正的样子,只传他肃穆端严,生的是八方正气。亦有人说他鹤发童颜,朴拙矍铄。 ——其实不然,至少在萧倚鹤眼里,师尊看起来依旧是青年模样,一身澄澈明净,清素如月,缱绻如风。一双长云绥带柔和地垂落于他肩后,袖帔山水,云袍飞青。 是天底下性情最温软的人。 剑神山主也许有名字,但是萧倚鹤并不知晓,他以前缠着师尊问过,得到的只有玄之又玄的回答:“名号”是人在尘世之中的无形羁绊,对他来说,是最无用之物。 萧倚鹤从始至终,都唤他:“师尊。” “那师尊为什么要给我取道号呢?”他又锲而不舍地追问。 云衣道人指尖搓着袖口,怔了片刻,微微侧头,似是被这个问题困窘住了,良久才语调温吞地反问:“不然为师该如何唤你呢?” 萧倚鹤刚要张嘴,就见质如温玉的道君脸上泛起了波澜,不等他说出声来,就抬手将他禁言,似怒非怒地道:“若要胡言,自去抄写心经。” 他自是知道这个徒弟的,无非是那些他叫不出口的东西。 解了噤言,萧倚鹤不敢再说了,却咧开嘴哈哈大笑。 往寝院回去的路上,萧倚鹤闲不住,又无赖地扯住他的绥带,兴致勃勃地道:“师尊,我跟你讲,前几日我到兰句城,有个……” 他并不如何懂人情,是红尘之外的一枚无垢玉,一生只与山风剑意相伴。 但对于弟子喋喋不休讲起的山外见闻,又总能体贴柔-软地坐下来倾听——尽管并不能够理解那些凡尘俗事、尽管听罢会抿着唇不赞同地看着他,用毫无威慑力的绵软语气道: “不许再下山。” 过了很久,才又慢吞吞想起在被弟子的“兰句城见闻”打断之前,原本是要说什么。 “倚鹤,你今日又犯酒戒。要罚。” “知错了,师尊!”萧倚鹤嗅了嗅衣服上遮掩不住的酒气,立刻诚心恳意地承认错误,“我自己抄经……三遍好不好?三遍。” 他束起三根手指,讨好地在眼前晃了晃,又去拉扯师尊的袖子。 明知道他是敷衍塞责,却又毫无办法,宗师被他三言两语哄得心软,将他送回寝院,风送竹涛徐徐入室,半片尖竹停落白瓷鱼缸之中,扰动细碎涟漪。 伸手去挽,仿佛还能捞起一抔岁月静好。 师尊鲜少踏足他的内院,往日只在院前略站一站,便会回去,今日却不知怎了,跟在萧倚鹤身后直走到了房门前,才堪堪止住了脚。 他给自己的院子取名叫“千金不换”,自然是有由头的。 ——他室内既奢华又凌乱,确实千金难换。 五花八门的摆件儿堆满了窗台,万宝柜上拥挤得再放不下任何一件新玩意,头上悬着东海琉璃灯;枕头被褥都是江南绣娘一针一线拿丝线绣出来的,光工期就得大半年;脚下还齐屋铺满了千金一寸的西荒锦织毯,踩上去似飘在云上。 师尊扫了一眼,便皱紧了眉头,没有再向内踏足:“好了,为师回去了。” 他盯着师尊离去的背影,心里还有点心虚。 其实他再向内走一步,或者向内室侧去一个眼神,就会发现——此刻,他的床榻中正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但师尊浸淫无情剑道多年,心绪平淡,本就对人情不甚敏感,迟钝得要命,并不能从今日徒弟的脸庞上发现他的小聪明和小心虚。是故就这样离开了他的“千金不换”。 倘若师尊今日能够发现,或者师尊的脾气再倔硬那么几分,逼迫萧倚鹤将这个“秘密”送离剑神山,也许后面的很多事情就根本不会发生。 只是当年的萧倚鹤,哪能预料到那么长远的事情。 他踮着脚,无声无息地踏过软毯,拐进内室,撩开了层层遮寒蔽日的幔帘,露出了床榻内的真容。 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稚龄孩童,鼻尖眼尾俱红红的,昏睡中安安静静,几乎连呼吸声也弱不可闻。只可惜中了蛊毒,身上仍有些可怖的脉络纹样,否则定是个玉雪可爱的模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是他捡回来的一个“小麻烦”,未了结的“小因果”。 他将这个孩子藏在房中已有十天半月了,没敢明言,师尊迟钝,也并未起疑。 今日虽然险些暴露,却也是“险些”而已。 ——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师尊发现了他的存在,再想说什么,却已经迟了。 剑神山历代宗师,一生都只收一徒,这是千年不变的规矩。可师尊那时望着这个对他满是崇敬的孩子,虽然抗拒,虽有排斥,但终究心软,还是默许了他留下。 但当下,萧倚鹤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师尊张口时,只好像个宝贝似的,将他偷偷藏着。 “小玄微,啊哈哈!师尊差点就发现你啦!” 萧倚鹤笑了两声,又松开一口气,拍打了自己脑门两下,直道“喝酒误事”,而后继续跪坐在榻边,日行握住孩子的小手,行驱蛊拔毒之术。 孩子虽小,心性却强,鲜少叫痛。 正比如此时,他小小眉峰缩成一团,蛊毒所致的冷痛令他手脚发凉,不自觉地要往萧倚鹤怀里面钻,却也只是小声地叫着: “冷……” 萧倚鹤一边梳理他被蛊毒逆乱的经脉,一边揉搓着他冰凉的小手:“师兄暖和你,不冷啦!” 师尊都还没应允,他就已经大言不惭的,自诩做人家“师兄”了。 日常祛毒结束,他拍打着小玄微的肩,哄他入睡。 “睡罢,有师兄在,不要怕……” 三鲜小羹 第十八章三鲜羹 “……” “睡吧,不要怕。” 一道和缓沉稳的声音萦绕耳边,不似师尊柔-软,但同样温和,甚至多了几分热切。 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床边隐约的身影如松一般,挺拔而安静,他想睁开眼看看,可是沉重的意识和滚烫的眼皮令他难以为继。 又怕那个人离开,只能用唯一的一点力气,反手将他紧紧攥住…… 薛玄微在床沿处坐着,将被角向上拉扯,轻压-在他肩头,没有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 等他睡熟了,不再闹腾,而后才在帐间落下一道温暖的屏障,掀开被子,观察他右胁的伤口。这道伤虽然未及刺得太深,但可见来势凛冽,是奔着他性命去的。 剑法也只是寻常的挑刺,看不出师承,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 直到将他伤口都处理好,薛玄微也没有想出,今时今地,究竟还有什么人要取他性命。 想不通,暂时就不再想了,薛玄微取出了一捻安眠香,点燃在床头,他动作非常轻,来去之间都没有什么动静。 回过来,药热将萧倚鹤的脸颊烧得发红,这种发自肌理的红色,以前常在沐浴而归的师兄身上看见。 他们俩的院落是紧挨着的,一墙之隔。 薛玄微又有晚间在院中演剑的习惯,便常常望见他拖趿着鞋,匆匆地去往温泉;然后又悠然自得,披着满肩水汽痛痛快快地回来。 经过他的院前总要进来戏耍几句,非要将薛玄微惹恼才肯罢休。 而后回到自己院中,翻身坐上墙头,衣带松松垮垮,带着一身红潮,一边观他舞剑,翻出琵琶,抚弦而歌:“剑气凝三岭,寒光照八荒。穿云激野浪,惊风斩霞光……” 奏罢一曲剑歌,抚掌大笑:“——好剑呀!好剑!” 薛玄微每每不欲理他,却每每被琵琶声中裹挟的皂角香搅得心烦意乱。 最后,都是他甩剑而去,将抱着琵琶的师兄晾在院子里喝风。 萧倚鹤又浅又长地哼了一声,似是烧得难受,翻了个身,嘴里咕咕哝哝的说着没有篇章的梦话。 薛玄微闻声收回视线,回忆得多了,头又开始疼,却又不方便将高烧的病人独自留在屋里,只好在床边占了边边角角一个位置,敛下心绪,调理内息。 直至天明,他的药热才渐渐褪-去。 那头朝闻道处理好松风派那一堆烂摊子事,帮着敛了满地乌涂、死状凄惨的松风派道友,又细致查看了损毁的祭坛情况,回到黛川城中时,已经一天过去了。 他打发了一直缠在身边,还嘴战不休的南荣恪和路凌风两人,去安顿黛川城的百姓。 自己则摸到宗主落榻的客栈,打听了掌柜的。 掌柜见过的“仙人们”,也不过是松风派那几位常下山办事的管事,根本算不上入道。 见天字房的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其中一个瞧着还病重。生怕他们坏在自己的店里,却又迫于那高大剑客的威严,不敢去询问。 是故一见朝闻道来寻人,立刻感激涕零地将他引上了楼。 “这两位客官自打进了房间,就再没有出来,您可帮小的照看着点……” “知道了,您去忙罢。”朝闻道指背敲门:“……宗主?” 薛玄微从入定中睁开眼,觉得手指微麻,低头一看,仍在昏睡的某人不知何时贴了过来,将他手掌枕在了下面。他不动声色抽-出,将床幔落下。 “何事?” 房门轻声一开。 朝闻道想往里探,却被宗主高大英挺的身躯遮了个严实,只好老老实实道:“回禀宗主,松风派的事已经处理好了,吴月儿被镇压的祭坛损毁的非常彻底,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冯师兄招说,的确是松风派拘禁吴月儿魂灵多年,后来又刻意引导百姓供奉“小观音”——他愿意替师门认罪受惩。” 松风派想利用吴月儿的地脉之力,事情过去几年后,便又暗中派人到黛川中,建石龛,筑石像,以祈愿之力充盈吴月儿的灵力,以供他们攫取修行。 但却不知,吴月儿竟然学会了控制鬼境,险些招致大祸。 朝闻道说:“这城里的石龛恐会残留鬼气,正命弟子们挨个检查。也调遣了附近医修,替百姓驱散身体当中残留的阴气。” 他办事向来事无巨细,十分妥当,薛玄微“嗯”的应了一声。 说完,朝闻道见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又向房内望了一眼,只好谨慎告退,刚一转身,就被宗主叫住。 “……等等。” 朝闻道困惑:“宗主还有事情吩咐?” 薛玄微略一思忖:“去温一碗三鲜羹……香蕈要切碎,少放盐,不放醋。” 这话的内容虽然并不稀奇,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稀奇了,朝闻道愣了一下:“……三鲜羹?” 薛玄微一挥手,这是示意他去的意思,朝闻道没好再问,刚又要走,又被他叫住。 未几,他走出房间,将门带上,沉声道:“等他醒了,端来给他。”又补充一句,“不必说是我吩咐的。” “……是。” 宗主吩咐个三鲜羹,语气也还是一样的严穆,仿佛是在叮嘱什么除邪定道的正事,朝闻道本能地恭敬领命,待咂摸出其中奇怪的滋味。 薛宗主已然消失在走廊了。 · 萧倚鹤从很长的一个梦醒来,听见手边袖衫簌簌。 立刻下意识将那块衣料抓在手里。 朝闻道正欲起身煮茶,结果被他猝不及防一拽,险些跄倒在地,他两手翻飞接住了飞脱出去的茶盏,回头看了一眼道:“宋师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朝师兄。”萧倚鹤愣了一下,将手松开了。 之前他的眼睛可以看见,是薛玄微给他点脉的缘故,此时那股维系在眼络上的灵力一尽,他又恢复成半盲状态。 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伤口都包扎好了,左手的几根手指也都细致地缠着纱布,他缓缓地四处看了看,除了朝闻道一个,也没有其他人影了,又不知道自己想看见什么。 “你一直在?” 朝闻道端来茶水,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温度退下去了,才道:“方才在安顿百姓,才进来坐了一会,你就醒了。喝点水罢,你一直发烧,睡醒后也许会口苦,茶里我加了几滴紫霜天霖,应该很甜。” 萧倚鹤呆坐着,有些失神,烧傻了的模样。 朝闻道:“宋师弟?” 萧倚鹤回过神来:“啊?哦。”他接过茶盏。 萧倚鹤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咽下几口甜蜜的温茶:“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两天,现下午时刚过。” 正此时,一阵震天腹响。 萧倚鹤拉起一团被子,压-在肚皮上,不好意思道:“……饿了,有没有吃……” 吃的…… 他话还没说完,朝闻道就不知从哪端来一小瓦罐的汤羹,给他盛了大半碗。他耸着鼻尖闻了闻,很鲜,有着熟悉的味道,他捧着温得正好的瓷碗,尝了一口。 眼前一亮:“……三鲜羹?” 想起薛宗主的吩咐,朝闻道视线垂下,拇指抠了抠食指的指甲,是他撒谎时的模样:“嗯,知道你会饿,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不过好在萧倚鹤视力不足,看不见他的心虚。 除非是真的一口气快咽不上来了,否则就是断条胳膊断条腿,萧倚鹤也从来心宽体胖。虽然他上辈子早早就辟谷,但从不戒口腹之欲,不在吃喝享受上为难自己。 他捧着喝干净了,又要了一碗,畅快地喝出了一身热意。 “你怎么知道我好这口?别说,朝师兄你的手艺还真不错!” “……”朝闻道听得脸都红了。 心道这怎是我的手艺,这是薛宗主的谆谆指导。而且第一罐手抖搁多了盐巴,第二罐炖得太久失去了口味,这都不知道是第几罐了。 那前几罐炖糟的,全进了南荣恪和路凌风的肚子,喝得他俩一天三顿,打嗝都是三鲜羹的味儿,一脸的香蕈色。 他不敢居功,又不敢违抗宗主的命令,憋红了脸愣是没有说话。 萧倚鹤没心没肺,自是没有发觉。 朝闻道接过他喝空的碗,指甲刮着釉面,眼睛忽闪,又落下,欲言又止。 见薛宗主如此行事,本就超脱常理。又在城中安顿收尾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些……谣言。他向来在这些事情上迟钝,如今才惊觉出其中的诡异来。 心中纠结要不要问,又觉得这是旁人私事,不太好。 心里那杆好奇与道德的天枰反复摇摆之间,客栈房间门被人一把推开,露出路凌风眉眼含笑的脸,和南荣恪故作镇定的身影。 萧倚鹤撇头张望,一猜便知是谁,热情道:“哟!小道侣!小痴情种子!” 南荣恪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子的三鲜羹滋味,脸色瞬间不好,捂着嘴道:“呕——你别说话!……小痴情……又是哪个,你又给谁乱取……” 他扭头,还能是谁,天天缠着朝闻道不放的跟屁虫呗! “……”南荣恪狠狠瞪了他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地挤了进来,都要张口。 路凌风抢先一步,热情邀请:“小朝道长,外面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去街上逛逛,你去不去?”他说罢,才想起床上还有个人,忙又补上,“宋道友,你也去吗?” 萧倚鹤:“……”敢情我就是捎带手的,听这语气,是不欢迎我去啊。 “我……”朝闻道看了眼脸色尚且苍白的宋师弟,正要回绝。 萧倚鹤一头从床上骨碌了起来,猛地坐起,胁肋痛得他龇牙咧嘴,但转瞬就依旧兴高采烈。 “去啊!怎么不去——走!” 南荣恪道不悦:“去什么去,你不是骚——嘶!……的厉害吗?” 他一着急,还咬了舌尖。 黄须道人 萧倚鹤已经蹬上了靴子,将不知道被谁整整齐齐叠在枕边的外衫抖落开来,有条不紊地穿衣束发,然后抓起灵囊系在身上,用力地白了南荣恪一眼,舌尖翘起: “烧——来,南荣少主,跟我念,烧,不是骚。” 南荣恪双臂环胸,哼了一声,口齿之争是一点也不相让:“骚不骚,你自己清楚。也不知是谁,从鬼境出来的时候抱着薛宗主的脖子,扒都扒不下来!” 朝闻道忙说:“好了南荣兄,你就不要再欺负宋师弟了,宋师弟是病糊涂了才会……” “……”萧倚鹤正闷头洗脸,闻言好险没呛个半死,他狐疑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几人,眼见连朝闻道也目光游移躲闪,便知竟真有此事。 但他旋即释怀,毕竟自己梦里见着了师尊,一时感怀,将薛玄微当做师尊不丢手,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大笑道:“是啊,那不像有些人啊,表面上看着豪横霸气,其实生怕我死了呢!还要将我葬到他家祖坟里去!” 南荣恪唰得站直,恼羞成怒:“谁说的!谁要跟一个瞎子合籍!” 逗弄南荣恪这小子,令萧倚鹤又找回了一点当年与南荣麒吵架的意思来,和姓南荣的斗嘴,他还没输过。 “那是,你可是大半夜扎花辫子,踮着小脚出门游街的人,癖好就与旁人不同,你品味独特,自然瞧不上我这个瞎子。” 南荣恪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不要动,我不收拾好你,定不姓南荣!” 萧倚鹤匆匆抹了一把脸,撒腿便往外跑,乐不可支道:“你这什么癖好,净天的要跟着别人姓?宋恪、送客,哈哈哈哈这个挺好,我同意了!” 他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丝毫没有自己眼睛不好的自觉,于是一个不长眼,一头撞进一个硬挺而温热的胸膛里,捂着脑门懵了片刻。 身后南荣恪正摸着剑追打出来。 “宋——啊,薛宗主!” “见过宗主……” “见过薛宗主。” “嗯。”薛玄微一把握住他的前臂,将他扶起,在楼梯上捋直了,静静地凝视着他,倏忽一皱眉,“你——” 他没有继续说,转向朝闻道,“去哪?” 朝闻道恭恭敬敬:“禀宗主,我们与宋师弟出去散散步。” 萧倚鹤与他挨得近,还能勉强看清几分,视线在他脸上流转了一圈,又低头看了看他袖口,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新道袍,便什么都没说,也跟着虚情假意地高呼了两声“薛宗主好”。 薛玄微眉心不展—— 不等他张口斥责,南荣恪一步夺上,抓起萧倚鹤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护臂上,霎时间灵力丝缕汇去,凝结出一条可供视物的眼络。 见他左眼渐渐从莹莹的黄琉璃色,变成微微的发着赤,其间充沛着真阳灵力,一左一右颜色迥异,倒像是一对光泽漂亮的猫眼。 不管何时,他总是拥有拉拢人心的能力……呼、朋、唤、友。 薛玄微刚探出袖口的手又收了回去,目光缓缓地在南荣恪脸上逡巡,表情不见喜怒。 气氛微妙,四个人一步也不敢多留,南荣恪更是觉得后颈一片凉飕飕,佯装了片刻乖巧,就前呼后簇着绕开薛玄微,飞也似地下楼。 “你是故意的吗,往薛宗主身上撞?” “啊,那是我愿意撞的吗?” “好了好了,快走快走……” 走远了,南荣恪又喝道:“这是我的灵力,你不要抢……你握着我的手臂,它会自己过去的,足够你看东西了!” 萧倚鹤瓮瓮叽叽的声音传回来:“你好小气啊!道侣——” “啊啊你不要再叫那两个字了!待回了追月山庄,我定要将结契书撕成破烂,摔你脸上!” “啊哈,啊哈哈哈!” “……” 薛玄微望着他们勾肩搭背、欢快活泼的背影,眉蹙得更深。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往外跑,难道一时半刻也歇不住? 他想了想,从袖口摸出一张符纸,叠做个纸雀模样,以灵力点做眼睛。这小雀儿就从他掌心化出一身黄羽红喙,扑棱棱地飞出了窗口。 “去罢。” · 几人边跑边相互抱怨,直到出了客栈,窜了两条街,迎头沐进黛川的和煦微风里,这才慢下步子。 街上黛川百姓不多,都是各色衣着的修士们,还有一些是听说黛川失事,特意赶过来凑热闹的。满街熙来攘往,扬锣捣鼓,好不喧闹。 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偏门小宗趁机售卖灵物灵器。 怪不得南荣恪喊他们来上街。 萧倚鹤看见一些修士正对街边的小石龛做法。 朝闻道见他在意,便将事情的前后因果大概地与他说了。 又道:“亲历天灾的人大都不在人世了,连吴月儿的义弟‘阿阳’也早在十年前去世。仅余数位年迈老者,俱痛哭万状,允诺此生茹素悔过,并亲手为吴月儿翻修城隍庙,铸金身,供香火,为她超度。” 他叹了一声:“只不过鬼境浮世毕竟不祥,势必会对当地地脉有些侵扰,只怕今后十年内本地水土会稍欠丰饶。” 南荣恪嗤道:“有什么好可惜,这就叫——因果报应!谁造的孽,就要谁来还。” 因果报应,谁说不是呢…… 此话不提,朝闻道看向萧倚鹤:“说来,鬼境中还多亏了宋师弟和薛宗主,不然此时我们几个也不能出来乱逛。” 路凌风赶忙附和:“可不是,那鬼境阴气厉害得很,不少人此刻还躺在床上呢!” 萧倚鹤摆摆手,刚挺胸直腰要“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兄台们也不遑多让”地客套一番,却胳膊被人故意一撞,有人急急扯住了他的袖子,他扭头一看,见是个形容圆胖的黄须道人。 “……” 正疑惑,就看他鬼鬼祟祟地走到街边巷子里,在偏僻无人处朝他们四个勾了勾手。 南荣恪总归是胆子大,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要看他光天化日耍什么花招。 “诸位小公子,我观你们眉如春山,骨相清俊,一看就是年壮气锐,大好人才啊!”黄须道人先是盛言赞美了一番,然后突然低声窃语下来,他四下回顾,突然揭开身前衣襟,左右两厢一掀开,满面窃喜地问—— “——你们要春意无痕散不要?” 冷不防的,萧倚鹤被他掀扯衣襟的动作吓了一跳。 定神再看,见他两扇衣襟内侧,缝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个暗兜,里面沉甸甸地装着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怪不得显得身形如此鼓鼓囊囊。 “——哇哦!”萧倚鹤感叹了一声。 南荣恪脸色很怪,朝闻道天真地问:“南荣兄,什么是无痕散?” 朝闻道凑到他耳旁说话,温软气息扫得南荣恪脸色更怪。 路凌风挠了挠鼻尖,低头正思索,该如何委婉地同一身清风的小朝道长解释。 那头萧倚鹤已经笑出声来,只差没捏把扇在手里风骚地摇:“良辰美景千千万,最是春-梦了无痕啊,哈,哈,哈!” “——咳。”路凌风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潦草落下一句,“阴、阴阳宗的。” 朝闻道稍一转意,耳根顿红:“…………” 见他们几个转身,黄须道人快走两步将他们拦下,又翻出个别的瓷罐儿,锲而不舍地推荐:“无痕散不喜欢,不要紧!——十度丹要不要?” 像朝闻道这种清风道骨、浩然正气类型的名门子弟,年纪又轻,平日几乎没怎么接触过魔修,更别说是阴阳宗人,他赧着脸,又忍不住好奇:“十度丹又是什么?” 不等其他人张口,黄须道人已经盛情解说起来:“这十度丹啊,一粒入水,无色无味。无痕散只管一次,这个力道大,这个管十次。” 朝闻道不明所以:“什么十次?” 萧倚鹤又摇起手腕,晃动他那并不存在的风流扇:“一度春风一度莺,十度春风……”他念了一半,兴致盎然,去勾那黄须道人的肩,问道,“你仔细与我讲讲,这怎么个十次法?” 黄须道人见他是个懂行的,立刻殷勤起来,详细解说了一阵。 众少年只见他们两个一个比划、一个点头,萧倚鹤一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醍醐灌顶,受教了受教了的表情。 “就是……”黄须道人笑了笑,两手一拍,“十次,懂了吧?” “懂了懂了。”萧倚鹤好奇,“不然真的解不了?” 道人一拍胸脯:“独门秘方,天王老子也不能解!” 萧倚鹤都没来得及感慨,南荣恪上前一步将他捉了回去,脸色涨得通红:“宋遥,你还要脸不要!” 怕他再问下去,又扯出什么不该听的东西来,南荣恪推着他,路凌风拽着朝闻道,就要远离这个有辱道门仙风的犄角旮旯。 那黄须道人许是多日未开张了,好容易擒住几个年轻小伙子,哪里肯放他们轻易离开,紧紧跟在屁-股后头道:“诸位公子,诸位,我这开张的生意,给你们便宜点儿——哎,别着急走啊,这些都不感兴趣?……那瑰影玉要不要?瑰影玉!压箱底的好东西了!” 南荣恪本是走得最快那个,一听瑰影玉,突然顿脚:“你有瑰影玉?” 黄须道人知道生意来了,连忙将他们拽回来,谄笑道:“应有尽有,小道长喜欢什么样的?” 他掀开左侧衣襟,指着胸口处的一片暗兜,热情地介绍,“我这有《娇玉梨》《七美传》《金梅三度》,或者小公子喜欢别的口味。” 他又掀开右侧衣襟:“那也有《鲛人垂泪》《五虎卧玉山》……我跟你们讲,这个《蛇蛟探洞》……” 南荣恪听不下去他那些污秽的本子,立刻打断道:“《冷燕园小史》下阙有没有?” “……”黄须道人愣了下,一脸的不可置信,“小公子竟然喜欢看这种。” “不过小公子找对人了,我还确实有!” ※※※※※※※※※※※※※※※※※※※※ 薛玄微:他牵着别人的手,所以承诺从来都没有。 萧倚鹤:…… 瑰影之玉 萧倚鹤死了许久,并不认得这新生的小玩意,不仅好奇,扭头一看朝闻道瞠目结舌,俨然不像是个经事的。 遂蹭到另一边,小声问道:“路公子,敢问……瑰影玉是何物?” 路凌风脸色还不错,耐心地说:“乃是阴阳宗创造的一种术法,可以将一段好梦编织到这种特殊的灵玉之中。这玉妙处无限,以灵力催之,人如入梦中,那画面叫一个活灵活现!或一人独享,或道侣共赏,都是极上佳的好玩意儿。” 他附耳过来:“只要肯加价,在这灵玉编织的美梦里,你想看见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你即便是喜欢修无情道的仙子,或者心上人作古多年……都没关系,只要这个到位,都没问题。” 说着将拇指与食指搓了搓。 “哦……”萧倚鹤恍然点头,敢情就是会动的话本子,会玩还是道门的人会玩。 他看了眼正与黄须道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南荣恪,脸上一时间有些复杂:“那《冷燕园小史》也是?” 毕竟亲侄儿当着他的面,在小黄摊子上买东西,他这个当叔叔的,实在是有点…… 路凌风嗤笑一声:“不是。就是普通的言情本子,讲一个叫冷燕园的痴情女修,凄心惨肺地爱上了一位高冷仙君。前两年出的上半阙,看过的女修没有一个不感动落泪的……不过这故事才到高-潮处,下半阙一直没动静,说是那写故事的阴阳宗道人失踪了。” “只是没想到,堂堂追月山庄少主,竟然爱看这种东西。” 萧倚鹤:“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躺尸多年,怎么阴阳宗人落魄如此,放着好端端的邪修不当,竟当街卖起私房好物来了。想当年,魔门低微,却唯独阴阳宗势盛,那一手勾-引人心的好功夫,有多少纯情的道门痴情子,都惨遭其毒害。 啧啧,真是可怜呢。 就着瑰影玉的话题,路凌风又说:“不过前阵子有传言,有人已经将这写‘冷燕园’的阴阳宗道人捉回了洞府中,日日强迫他创作下阙。” 萧倚鹤瞠然:“……”这也行? 听语气,路凌风虽瞧不上南荣恪喜欢看这种腻腻歪歪的故事,但对于创作这段“瑰影”的人却很是佩服。 “这段瑰影确实不错。刻画的那叫一个真实,人在玉中,仿佛身临其境,比一般粗制滥造的瑰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你是不知,有些瑰影,人的头发衣裳跟海带片儿似的,说话声做的宛如鬼叫,叫人如何看的下去?还有啊……” 他没说完,一回头,萧倚鹤人已经窜到小黄摊子跟前去了。 萧倚鹤突然喊道:“路公子,来呀,这还有以你为原型的瑰影呢!” “——什么?!”路凌风大骇,赶紧上去看。 不多会儿,四个少年已经齐齐蹲在了黄须道人面前,看他掏出来的一兜子瑰影玉。 黄须道人正介绍着,萧倚鹤已经擅自捡起一枚打着粉牡丹咒印的,用灵力灌进去亲自试了一下—— 霎时间天回地转,人已经站在了临安郡繁华闹市之中,仰头就是燕春楼的红招子,那是临安城中最负盛名的歌坊。 再转过身,吓了一跳,竟然是“薛玄微”! 瑰影玉中视物并不依赖肉身,因此萧倚鹤此时的“视力”完好无损。 只见玉中的薛玄微一袭白袍,伫于湖心亭下,回眸看来,眉眼间淡淡含情,朝他静静地张开了双臂。 萧倚鹤一怔,脚底下迈开了一步,忽而一道风扫过,一簌香衣鬓影自身侧跑了上去,一把扑进了亭中人的怀中,亲昵地唤了他一声“玄微”。 “薛玄微”抚摸着她的头发,将轻轻一吻落在美人的额头:“绿珠,我们今日就双宿双飞——” 正觉辣眼,猛然间又一道罡风卷过,他睁着迷茫大眼,看清来人,瞬间脸色垮掉。 就看着一身大红大紫、兜金挂玉的“自己”提剑杀至,落地大叫一声:“呔!无耻之徒,竟夺人所爱!今日我便将你斩杀于此!” “绿珠”挺身而出,夸张地念着台词:“不要!萧公子,我早已心系薛郎,你便成全我二人吧!” “薛玄微”痛心疾首:“绿珠,不要求他!” “……”萧倚鹤唰得一声从瑰影玉中退了出来,气得面色青红。 黄须道人停下话头,看了他手中的灵玉一眼:“噢,这是《寄朝云》,讲的是太初剑宗宗主的故事,这个最近卖得很火啊,毕竟那薛宗主和萧凉,啧,是一个赛一个俊俏,你不觉得这……” 没说完,萧倚鹤将这玉珠一扔:“不觉得!不好看,没意思!再卖这种东西,砸了你的摊子!” 南荣恪道:“别管他,他心里有鬼,就是听不得薛宗主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 心里有鬼…… 黄须道人转瞬咂摸出味来了,看向萧倚鹤的眼神多了几分揶揄。 朝闻道看他不高兴了,说道:“宋师弟,这都是杜撰的。” 黄须道人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哎,杜撰的不提,野史你们感不感兴趣?”他压低声音,“我师姐曾经混进追月山庄,亲眼看见的,保真!” 南荣恪眼角一抽,这都能扯到自家:“……说来听听?” 黄须道人神神秘秘地道:“当时道统之乱刚结束,乱得很,我那大师姐就趁机混进了追月山庄,本是想骗……咳,寻个双修道侣。那阵子,不是都传薛宗主和南荣门主不和吗?其实不然,他们两个是日日密会。” 南荣恪:“我怎么——” 他忽然想到,他合该不知,那时候他爹娘还未合籍,更别提他还未出生呢,只好忍下来继续听。 黄须道人皱眉道:“有一天晚上,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萧倚鹤不胜好奇,竖起耳朵来。 黄须道人一拍大-腿:“他俩把衣服都扯烂了!那叫一个激烈!” “……” 南荣恪被自家秘闻唬得一愣一愣的,那黄须道人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枚青蓝色的瑰影玉,神色一转,笑嘻嘻道:“预知详情如何,请看这枚瑰影玉,《别后相思冷月夜》。” “薛宗主苦恋南荣门主,可惜南荣门主一心都在已亡人身上……唉,旷世三-角绝恋,求而不得、爱而生恨,也算是跌宕起伏,用情至深啊——” “咔嚓——” 那枚瑰影玉被南荣恪冷着脸一剑斩碎。 “……”剑气再进一寸,他半拉手掌就要没了,黄须道人咽了声唾沫,嘀咕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别毁东西啊!” “那薛宗主最新的风-流秘史要不要?新出炉的故事,我才从同门手里进的货,这可是这几日连夜赶出来的,我自己都没来得及看。配合《别后相思》一起,滋味更佳,在道门里卖得可火——《夺妻恨》!” 夺,妻,恨。 南荣恪脸上可见的精彩纷呈,是红了又青,白了又紫——若非为了冷燕园下阙,他早就一剑劈下去了。 为了冷燕园,为了冷燕园…… 他默念两遍,将这口呕到嘴边的血给生咽回去。 好险没给自己憋成走火入魔。 黄须道人嘟嘟囔囔:“当年有人求着我师叔做瑰影玉,都求不来,我反而还要求着你们买,真是……”他最近急于攒积灵石去买一件心仪的武器,见他们犹豫,忙道:“亏本甩卖!买三送一,行了吧!” 萧倚鹤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几个竟然都各自挑了一枚瑰影玉——南荣恪是他心爱的下阙《冷燕园小史》,路凌风拿了武斗戏《剑定乾坤》,连朝闻道也含羞带涩地选了一枚。 三个人都盯着他,让他再挑一个赶紧走人,省得污辱耳目。 萧倚鹤正胡思乱想,随手指了一个:“就这个罢。” “《温泉养生大全》。”黄须道人啧啧两声,评价说,“这是旧作了,内容虽然细致入微,可惜没什么情节,初看还行,看多了着实有些乏味,不过在女修里还颇受欢迎——不亏。” 黄须道人将瑰影玉丢了过来,萧倚鹤抬手一接,那珠子别看小,却也有些分量,扑通砸进手里。 南荣恪丢下灵石,随即捧腹而笑:“温泉……养生……哈,大全!” 萧倚鹤:“要你管!看你的冷燕园罢!” 路凌风又蹭到朝闻道身边,款款地问:“小朝道长这个讲的什么?” 朝闻道匆匆将玉珠敛进袖中:“没、没什么。” 几人边走边打打闹闹。 说话间一行人走进一间酒楼,打算先落脚歇上片刻,喝口茶,过会再四处走走,朝闻道还要顺道查看一下净化石龛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这是城中唯一还开着的一家酒楼,几人进去时,堂中已落座了不少道友。 萧倚鹤没那么讲究,什么都不嫌弃,况且方才两碗汤水也不怎么顶饱。 南荣恪瞥了一眼悬在台柜上方的菜牌,又翻了下茶谱,嫌弃道:“哪里比得上我们临安郡的千金楼。” 他一路上没少抱怨脚上有泥,地里有土。 萧倚鹤忍无可忍:“挑挑拣拣,不如回追月山庄。” “……”南荣恪也阴阳怪气道,“对,不像有些人,香臭不分,什么都吃得下去。” 两人拌了一路的嘴,朝闻道无奈地笑了笑,道:“店家,上一壶茶。” 他微微偏头,看到巴巴地眨着眼睫,口水快从嘴边流下来的宋师弟,只得改口:“加一碟拌黄瓜。” 说罢翻开一只倒扣的茶碗,却见宋师弟的口水流得更长了:“……加一份卤鸡腿,一条红酿鱼?再加……一盘烧鹅?” 宋师弟终于咧开嘴笑了。 南荣恪目瞪口呆:“你……果真难养。” 朝闻道捅了他一肘,叫他不要乱说话。 “你懂什么,朝师兄疼我。”萧倚鹤自灵囊里掏出一袋零嘴蜜饯江米条,咣啷一声,听着就沉甸甸,在等菜的间隙边剥边吃,理直气壮地道,“而且我有伤在身,补一补是应该的。” 南荣恪对于他随身竟然带着好大一包零嘴,一时间感到震惊,只是嘴上已禁不住与他扯起皮来:“你这灵囊里都装的什么破烂货?” 萧倚鹤自然不能说,这都是从你们薛宗主的扶云殿里搜刮来的——别看薛宗主瞧起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其实寝殿里所藏零嘴品类之多,做法之奢侈,你们见都没见过! “破烂货?荔南灵米做的江米条,玄芝果渍的蜜饯,你吃过吗?” 南荣恪与朝闻道均盯着那金色亮丽的小蜜果,哑口无言:“……” 一向见多识广的路凌风也震惊道:“这,宋道友好阔绰,荔南灵米一斤百金倒还好说。可玄芝树生在极寒之地,十年才结几十颗果,是温养经脉的极品灵药,可谓是有市无价。你竟拿来渍蜜饯……” 萧倚鹤腹诽,这不是我暴殄天物,是你们了不起的薛宗主过于骄奢,明明宝殿里藏着这种好东西,却拿破烂点心和三苦餐来欺负我。 正剥着果脯外层的油纸,忽然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刺痛了一下,他“嘶”倒吸一口气,一颗金果子骨碌碌地滚下了桌子。 朝闻道注意到他停了下来,摊着手掌不知在想什么,忙放下茶盏,不由关心道:“怎么了?” 萧倚鹤摇了摇头,有点奇怪:“不知道,好像有点疼。” 朝闻道靠过来,四处捏一捏他的手心,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找到了症结所在:“这好像是扎了一根很细小的木刺,怎么这么不小心?宋师弟,你稍等,我这就去向店家借一枚针,给你挑-出来。” 萧倚鹤也纳闷:“怎么能扎木刺呢……” ……木刺? ——木刺! 喃喃自语了两声,电光火石间,他豁然开朗。 萧倚鹤蓦地将手抽了回来,将扎了刺的掌心握起,转身就往客栈的方向跑去,摆摆手道:“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一件事要跟薛宗主讲!你们慢慢逛罢,我先回去了!” 刚走半步,又回头往南荣恪身上一揩,抢了一把灵力。 南荣:“……” 路凌风喊道:“——你的鸡腿烧鹅红酿鱼!” 萧倚鹤的声音自远处飘回来:“帮……我……打……包!” ※※※※※※※※※※※※※※※※※※※※ 这篇明天就要入v啦,感谢大家支持,明天万字更新~ ------------------------------------------- ———————————————————————— 【新文预收《和摄政王春风一度后》求收藏~纯甜饼,这个可爱超甜,大家看看叭!】 文案: 1. 一纸止战缔约,送6岁的谢晏入虞朝做质子。可是没两年,敌国灭国了。 . 小谢晏只好长留虞朝。 因为生得貌美,才情出众,深得帝后喜爱,被赐一虚名侯爵,混吃等死。 . 结果18岁那年,他掉进冬池子里,一场高烧,把自己烧傻了。 常常胡言乱语,今天以为自己是只毛狐狸,明日以为自己是只芦花鸡。 . 谢晏一傻,渐渐的人走茶凉,恩宠不再,府中凄惨,只能变卖家当苟活。 . 谢晏:呜…… . 2. 两年后,皇帝病重,冷酷无情的睿王裴钧做了摄政王。 . 谢晏观察了两年动物世界,自认为颇具心得,为了吃饱饭,趁宫宴醉酒爬上了摄政王的床,好怀上他的崽,让“雄性头领”去养活他一府老小。 . “一夜春风”之后,谢晏蹲在墙角。 . 裴钧神色冰冷:他在干什么? 管家战战兢兢:回主子,小侯爷说他怀了主子的蛋,正在抱窝,让我们不能打扰。 裴钧:………… . ———————————————————————————————————————————————————————— 【温馨提示】 1. 受是敌国质子,前期神志不清,后期会治好,是小可爱大甜甜。攻摄政王,对外阴狠,对内甜宠。 ·年下,两个月也叫年下! 2. 纯甜饼,宗旨就是甜甜甜!宠宠宠!不搞事了,没有国仇家恨,权谋朝堂都是闹着玩,主要就是想谈个恋爱。不生子。 3. 架空,不考据。 4. 大概率双开,收藏差不多了就开! 5. 所以球球了,快收藏! =================================================== 顺便推荐基友存稿文《总有孽徒想睡我[穿书]》by五月香菇包 · 1.一朝重生,意清收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本修真文里的炮灰师尊: 那种幼时小白菜,长大被人欺辱虐待、最后变成主角经验包的那种美强惨炮灰师尊。 意清收:呵,好个不公的天道,惯会拿捏他们师尊这种高危职业。 覆雪拭剑,望着山下新入门的小萝卜头们。 意清收忽然想起,书中那武力值天花板的日后反派魔尊,不是正巧今日前来拜山? ------------------- 第七次重生,盛无邗发现那位仙道第一美人、青夷山的创派祖师,竟在替他洗脱冤屈。 还说他天资聪颖、要破格收他为徒。 青夷山上下皆以为师祖闭关修炼走火入魔、行迹疯迷,唯有盛无邗玩味一笑: “今次的师尊,倒有点儿意思。” · 2.都说修真文里的师尊是种消耗品,一次性使用,用完就扔。 盛无邗:一次、性、用品? 意清收:……为师从没教过你说话这样断句。 · 3.跟随魔尊的几个小跟班都觉得自己的老大疯球了: 堂堂魔尊,一不想着毁灭正道仙门,二不想着统一妖魔鬼界,成日里只想着跟仙门道尊厮混。 盛无邗:打住,混上了才叫厮混!我这是苦心孤诣、积累实力。 意清收:……没叫你用这下作方式积累,解开我的双手啊孽徒! · 4.青夷山道尊意清收,英俊潇洒、貌美出尘,只可惜为人冷漠,一直是个冰美人。 后来一直闭关的道尊出了山、破例收了徒,带着那唯一的徒弟,看遍九州十四境种种风景。 从此以后青夷峰顶百丈玄冰融化、山上开满鲜花,像是那人的笑,一笑倾城。 · 5.盛无邗一直以为自己天生命贱,注定了天煞孤星,一辈子活在漆黑的阿修罗地狱。 没想到青夷山入门试炼里,却叫他遇到了真正的三春盛景。 · 【英雄扫雷】 1、年下,疯批n次重生狼狗攻 vs 冷情大佬重生受,受看过原著,巅峰对决,棋逢对手,互宠。 别后相思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他喜欢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谁惹他了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奉宁茶城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牵丝术法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薛十二子1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薛十二子2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仙人鼎炉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沈生劝学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黛衣书生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夜赴山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生元八阵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口是心非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夫子成精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尚善学府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书到用时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状元美梦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何以为人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渠清如许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你不一样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无愧无悔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补汝之魂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双结魂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日月湖心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鸣琴观花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为己筑梦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白衣屠城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夜眠同宿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不愧是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僧侣居士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佛门净地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针锋相对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玛瑙持珠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小白狸奴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普度众生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持笛神君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无缘修佛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五感不全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长阳遗册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后会有期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君子坦荡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江大师兄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苦中回甘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一生归宿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铁证如山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引路石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白氏祠堂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铜人之阵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寄琴倚鹤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四海为涯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不作不爱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蓑衣旅人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再起波澜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一刻万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悬丝戏班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逢场作戏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鹣鲽情深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玉女偶人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叶公好龙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一个交易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逝者如斯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逍遥自由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白云仙乡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诚不欺我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故技重施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风雨欲来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兵家常事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烂柯之台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累棋之危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三更合一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好久不见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噩梦重现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归墟之眼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往昔迷雾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往昔迷雾2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往昔迷雾3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江山易主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为众抱薪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父债子偿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何以为道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痴言狂语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大劫当前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蹭蹭香火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去去就回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绝处逢生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 欢迎回家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最新章节、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青猫团、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全文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txt下载、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免费阅读、剑尊他为何抢亲[重生] 青猫团